张小鲤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又听得端王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昭华,你没有料到吧?仟凌非要带黄产婆进宫,揭露你的身世,并不是因为恨你,而是因为喜欢你,喜欢到,费尽心思,揭露你并非皇兄的血脉,并非他的亲姐姐……如此,方可娶你。”
这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石破天惊的秘密。
像抓住了一根藤蔓的底,只是轻轻一掀,就扯出了一整片藏在土泥之下的根结,是如此地合理,以至于甚至不需要端王再解释什么,张小鲤也都明白了。
其实死的人是产婆这件事,本身就很敏感,张小鲤与莫天觉,多少也猜到这或许和某个人的身世有关,可张小鲤与莫天觉之前实在没想到吕尘背后之人是谁,所以也只好暂时不去多想。
可现在,一切都这么理所当然了。
黄产婆所知悉的,是昭华公主的身世,于是昭华公主派吕尘去杀了三皇子。
而最可笑、最荒谬的是,三皇子那么急切地要在与张小鲤成亲的前一天去寻皇上说清此事,只是为了将来可以娶昭华。
昭华没有反驳,她这么聪明,自然已意识到,端王的后招太多太多,她只是用一种“真可笑”的神色看着端王,她绝不会承认自己知晓自己的身世,却也不会冒昧地驳斥,以免端王又甩出如山的铁证,证明她仍在表演。
但不说话,也是奇怪的,于是昭华说:“皇叔,你的胡言乱语,我根本懒得反驳。可翟仟凌——”
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瑶光殿:“今日是他的头七,他的神魂或许仍在附近飘荡,你怎忍心,这般污蔑他?”
端王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皇帝,皇帝的忍耐似乎也已几乎到了极限。
说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二皇子是断袖,说三皇子恋慕自己的亲姐姐,说他最疼爱的唯一的公主并非是他所出……
桩桩件件,都是在挑战一个帝王的底线。
端王于是不敢卖关子,抢在皇帝可能暴怒之前飞速地说:“皇兄,若无人证物证,臣弟怎敢妄言……”
他突地看向殿外,用尽力气大吼道:“黄产婆!”
端王此言一出,昭华的瞳孔蓦地收缩——
后头那些人与他们隔了老远,除了围着吕尘团团转试图吊住他一口气的那几个太医,其他人都不敢说一句话,更不敢往这个方向看一句。
端王突然的大声倒是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由得看向端王喊去的方向——随端王而行的那行人中,因怕风吹日晒,不少都戴着纱帽,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穿着朴素女装的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张小鲤实在好奇,悄悄挪动了一点身形,趁着外头的人注意力都在那黄产婆身上,往外看去。
黄产婆不是死了么?
莫非,那让三皇子找到的黄产婆,只是个饵?
这黄产婆似乎极为害怕,每一步都走得极尽犹豫,而在她这犹犹豫豫之间,一旁本早已垂死的吕尘,竟突然暴起,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银针如光似电射向那黄产婆!
因着吕尘几乎是个死人,连先前围着他的鹰卫都放松了警惕,而谁又能料到,只有一息尚存的吕尘,竟还拼劲最后一口气,射出如此有准头、有力量的暗器。
冯乐安离皇上近,反应很快,先不管不顾地拦在了皇上面前,但那针自然不是朝着皇上射去的。
电光火石之间,无人来得及阻挠,张小鲤眼中,一切似被放慢了,她恨不得冲出去,拦住那暗器,然后质问吕尘,究竟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不择手段,杀黄产婆两次……
但,这又何须再问,吕尘如此费尽心思地守护昭华身世的秘密……
然而下一刻,那畏畏缩缩的黄产婆,竟在瞬息之间,一个鹞子翻身,灵巧之极地避开了这夺命的银针,吕尘下了死手,银针掠过的风,竟将那人的斗笠掀翻,露出斗笠之下的人——
哪里是什么黄产婆,一些时日不见,那人竟已发须皆白,老态龙钟,脸上还有一道可怖的新伤痕,将将结了粉色的肉疤。
正是钱叔。
他穿着女子的服饰,显得有几分怪异,更诡异的是,他盯着吕尘,不见一丝愤恨,只有无奈和哀愁,而吕尘盯着他,因先前的动作,嘴角又溢出一抹黑血,他的嘴唇颤动,双目愕然地睁大,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钱叔轻轻叹了口气,道:“阿尘……你杀我三次,我却不愿怪你。如你所言,情之一字,最是恼人。”
鹰卫们警惕地围在吕尘身边,侍卫们则盯着钱叔,他们分别将钱叔与吕尘包围着,却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很快吕尘也不再需要处理了,他盯着钱叔,神色似乎有几分抱歉,随即,闭上了眼睛。
太医们不敢擅动,单谷雨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吕尘的脉搏上,轻声说:“吕大人……死了。”
其他太医们不敢怠慢,也纷纷搭脉、探鼻息,最终道:“吕大人确实已死去。”
甬道之内,张小鲤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多少已猜到了,她所猜到的部分,令她痛苦,更令她茫然。
茫然到,面对师父的死,她竟已不知该如何……如何……
隔着一段距离,钱叔与皇上对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跪下,行礼道:“罪臣霍骞,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起先还以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晃眼有了错觉,因眼前这矮小、面目丑陋之人,和当年意气风发的霍骞实在差得太远太远,待听见钱叔的话,他半晌才缓过神来,道:“……你还活着?”
霍骞抬眼,眼角发红,苍老的眼角有泪降落未落。
“是。自坠崖后,罪臣得恩人相救,为报恩,答应替她将她的孩子养大。加之一想到是一直以来都相信的师弟将罪臣推下山崖,罪臣便心灰意冷,留在了烽州。”
皇帝一怔,道:“何人将你推下山崖?”
霍骞惨然一笑:“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但此事乃是秘辛,不可为外人所知……”
霍骞犹豫地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皇帝当即道:“你入内吧。”
霍骞上前几步,进了瑶光殿,但为自证不会有威胁一般,只在入口处便停下脚步,随即重新跪下,道:“不知圣上可还记得,那时罪臣随您去天明关处征战,留下卢飞与吕尘二人守着大本营。那一仗,打了足有两个月。您凯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皇后娘娘便说自己有了身孕,她腹中的,便是……”
霍骞朝密道这边看了一眼。
昭华在竹帘之内,穿着朴素,面容素净,因甬道内潮湿,她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却仍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这贵气按理说,该来源于皇上,是皇家血脉让她天生高人一等。
可,只有霍骞知晓,这说法该有多么荒谬。
“后来的昭华公主。”
无人说话,霍骞也没没耽搁,继续道:“罪臣当时只为皇上开心,却于无意之中,偷听到了皇后与其兄长苏震的对话,如今时过境迁,我已不记得具体对话内容。只记得,苏震质问皇后,怎敢怀上孽种。”
孽种。
这是昭华临世前,第一次得到的称呼。
“皇后当时只求苏震相帮,也不曾透露任何名姓。我不敢再听,快步离去。本想立刻禀报皇上,却又怕打草惊蛇,且……兹事体大,我想着,能否盯着苏震与皇后,设法寻出那人。可只有我一人,毕竟难以时刻盯着,左思右想后,我将此事告知了吕尘。”
说到这里,霍骞回头,目光扫过不远处躺在地上,此刻甚至无人敢去殓尸的吕尘。
“吕尘听我说了此事,十分惊讶,答应会帮我寻出那人。可有一日,卢飞突然派人约我去崖边相见,我到了崖边,等了又等,便不由得走神起来。这是大忌,可我那些日子魂不守舍,实在难以避免。接着,我感到背后有掌风袭来,却已是来不及——回头只看到卢飞站在崖边,竟是他将我推了下去。”
听到此处,皇帝不由得蹙眉。
前边霍骞的话,几乎已落实了吕尘便是那个“奸夫”,可试图杀他的却是卢飞?
霍骞苦笑一声,道:“那时我跌落悬崖,命悬一线,多亏恩人相救。我本欲设法回到皇上身边,戳穿此事,奈何命若残烛,等能下床,已是三个月后的事,而那时,皇上已然大胜,更收拢各路投奔兵马,一鼓作气要班师回京。卢飞更已在一场战役中被流箭所伤,不治而亡。他死后,许多事被清算,这些年他一直在贪污军饷,故而虽因战而死,却也落了个惨淡下场,算是报应一桩。我那时面目已毁,武功失了大半,已无法为皇上效力,最信赖的师弟要杀我更令我心灰意冷,更重要的是,我打听过,当时到处流传我已叛逃鞑密的消息……我无法自证清白,也无法证明皇后与一个名声尽毁的死人珠胎暗结,更担心此事会影响皇上南征归京,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这二十年,我老实地为人家仆,从没想过回京,直到去年冬天,为照顾恩人之子,我回到了京城……但,即便回到了京城,我也没想过同故人相认,如皇上您所见,罪臣这般苍老、面容可怖,有时在水中瞧见自己的模样,罪臣都觉面目可憎。”霍骞说到此处,双目已是含泪。
皇帝哑声道:“……二十年,何人能不老?朕也老了。”
兴许是打击太过,情绪太浓,皇上的声音里也带了难以消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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