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砸在云微的脸上。


    她眼睫颤动,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阴沉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幕,雨水连绵不绝,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也模糊了视线。


    她正被人护在怀中,少年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用力按压在她心口那处致命的剑伤上,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滑落,流过他的脸颊,在下巴尖聚成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她的颈窝。


    “别动!”少年咬牙切齿道,按着她心口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血快止住了……”


    这话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欺骗他自己。


    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她的伤口,那涌出的鲜血几乎将他的手掌染红。


    谢澜忱从未如此害怕过。


    上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还是眼睁睁看着她燃尽残魂,与妖龙覆海同归于尽的时候。


    那时他尚不知何为心痛,只觉得空茫一片,以及一股无处发泄的躁怒。


    可此刻,感受着怀中身躯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脑中一片混乱,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云微在心中无声地苦笑。


    血快止住了?


    她自己的身体,她如何能察觉不到?


    她目光微转,强撑着涣散的意识,用余光扫视四周。


    虽然天色昏沉,雨幕迷蒙,但她还是依稀看出这里是一处陌生的田埂,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远处隐约可见几处低矮村舍的轮廓。


    看来咫尺天涯笔并未能将她们准确送至万毒谷,只是随机寻了一处种植谷物的寻常村镇。


    天意如此么?此地偏僻,必然缺医少药,而精通医毒、或许能有一线生机救她的阿雅,远在万毒谷,鞭长莫及。


    难道连天道也觉得,她合该遵从既定的结局,魂飞魄散,神形俱灭,不该挣扎,不该反抗?


    她重新抬眼望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的剧痛。


    雨幕依旧迷蒙,却挡不住少年脸上那近乎崩溃的神情。


    谢澜忱紧咬着下唇,那双总是阴沉沉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恐慌与无措。


    既如此,自己何必再拖累他?


    同生契本就是他拒绝帮她复仇时,她故意燃尽残魂逼他结下,强求而来的一段联系。


    如今她将死,这契约也该由她亲手解开。


    至少,让他活下去。


    思及此,云微张了张嘴:“解开同生契……”


    少年几乎是立刻低吼出声:“闭嘴!你想都别想!”


    既然你下不了决心,那便由我来帮你一把。云微心道。


    她必须确保他活下去,只有他活着,她的仇或许还有得报的一日,母亲的冤屈才有人能去昭雪。


    不……仅仅只是这个原因吗?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问道。


    或许还有别的,她不愿承认的缘由。


    她想起在碧月山庄,他别扭地护她周全,陪她修复旧剑;想起报名宗门大比时,他对外宣称她是失忆的无名,却默默跟在她身边。


    这些时日,少年虽依旧嘴硬,却从未真正离开。


    云微凝聚起最后一丝气力,伸手拽住了谢澜忱按在她心口的那只手腕。


    少年的手腕很凉,沾满了冰冷的雨水。


    不等他反应,她便闭上眼,口中低低念动了诀。


    “云微!停下!我不准!”谢澜忱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没用的。


    解契一旦开始,便无法中途停止。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两人为中心震荡开来,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


    云微只觉心口仿佛有根系被硬生生扯断,传来一阵剧烈的、空落落的绞痛,比那处贯穿的剑伤更让她难以承受。


    少年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两人之间的联系正在一寸寸断裂。


    他的神情从惊怒变成了全然的恐慌,看着云微愈发透明的脸色,声音里带上了哽咽般的哀求:“不要……我求你……不要这样……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被他控制伤了你……你停下来……我去找人救你……一定有办法的……”他语无伦次,往日里的阴沉冰冷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与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之间那种血脉相连、意念相通的微妙感应,彻底地、干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雨珠,轻轻颤动了几下,拽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终于彻底失了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指尖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小点浑浊的水花。


    光芒散尽,联系已断。


    就在同生契解除的刹那,她发间那根由他亲手系上、用以温养她残魂的护魂绳也悄然断裂,轻飘飘掉在泥泞里,转瞬间便被污浊的泥水浸得发黑。


    云微连抬眼去看的力气都没了,只虚弱地靠在少年怀里,昏昏沉沉地想:那绳子还是他当初强行给她系上的,语气硬邦邦地说着“不许摘”,如今却这样断了。


    是了,同生契已解,维系她形体的根本不复存在,这护魂绳自然也就失了效用。


    她原本的肉身早已在石塘镇被玄天诛魔印打得飞灰湮灭,如今这依托同生契而凝聚的形神,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魂飞魄散,再无轮回,这便是她的终局。


    她勉力抬眼看向谢澜忱,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他脸上那近乎崩溃的、混杂着恐惧的神情。


    她扯了扯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抚的、让他别难过的笑,却只牵动了苍白的唇瓣,声音轻若游丝,几乎被雨声淹没:“若你日后得便……去为我母亲重立长生牌位……使她英灵得享后世香火。”


    至于替她报仇的事,她是不再奢求了。


    父亲修为高深,手段狠辣,更有缚魂锁能控制他,他若前去,无异于送死。


    倒不如就此隐姓埋名,远远离开这些是非恩怨,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才好。


    这大概是她最后,也是唯一能为他祈愿的事情了。


    “我不答应!”谢澜忱猛地低吼出声,手臂将她箍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正在消散的生命,“你的仇你自己去报!你的母亲你自己去正名!我不替你做这些!云微,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你若敢死,我……”


    他狠话放了一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目光死死定在她鬓边一缕垂落的发丝上。


    那里不知何时已变得霜白如雪,在其余乌黑湿透的青丝间,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触目惊心。


    这鲜明的、象征着生命急速流逝的迹象让他彻底慌了神,心底那点强撑的凶狠瞬间土崩瓦解。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并拢食中二指,不顾自身损耗,疯狂凝聚起体内所有的灵力点向她的眉心,试图强行将那溃散的形神重新稳固。“撑住……云微!看着我!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他急促地、一遍遍地喊着,声音嘶哑,“你不是一向很能耐吗?你不是归云宗百年不遇的剑道天才吗?你不是说要清理门户、证你清白吗?你怎么能就这么认输!就这么丢下一切……丢下我……”


    然而,他渡过去的灵力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她体内半点涟漪,只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愈发透明的身影,心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正在被硬生生剜走,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云微感觉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发抖,是因为这浸骨的冷雨吗?还是因为他在哭?


    她看不清,雨水太冷太密,迷蒙一片。


    她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志向,手中之剑,本当护佑苍生,荡尽世间不平。


    可如今,非但夙愿未酬,自身难保,竟还要累得他如此痛苦。


    “没用的……”她声音微弱,几乎只剩一丝气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聚散离合,终有尽时……终究是,要散了……”


    复仇……母亲……归云宗……那些曾经支撑着她的执念,此刻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沉重。


    她似乎总是在挣扎,在抗争,为了一个清白的名声,为了一份迟来的公道,为了不负手中之剑,不负心中之道。


    可这条路,走得太过艰辛。


    “有用!一定有用!”谢澜忱固执地低吼,更加拼命地将灵力渡给她,“我带你去找南宫雅!她精通医毒,一定能救你!你坚持住……求你了……”


    阿雅?


    云微眨了眨眼,涣散的意识努力凝聚,好半晌才想起那个性情活泼、笑容明媚的少女,想起她曾拉着自己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还答应过阿雅,要把那些给她买的小玩意儿都送予她。


    如今,又要失约了。


    “对不起……”她喃喃道,不知是在对阿雅说,还是在对眼前这个抱着她、绝望得浑身发抖的少年说。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幼时母亲温暖的怀抱,想起在归云宗练剑的晨昏,想起少年别别扭扭送她护魂绳时的模样,想起他口是心非却次次护在她身前的背影。


    若有来世……不,没有来世了。


    魂飞魄散,便是终局。


    只愿他能挣脱束缚,得享自由,不必受人操控,也不必为她伤心。


    “我不要听对不起!谁要听你说这个!”谢澜忱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滚落,一滴一滴,灼烫地砸在她的脸颊、她的眼睫上。“没有你……我怎么办……云微……云微……你别睡……求你了……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着,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与哀恳。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将剑刺入她心口的人是他?


    那只沾满她心头血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却异常小心、轻柔地抚上她冰冷的脸颊,徒劳地试图擦去那些不断滑落的雨珠,结果却只在她苍白的肌肤上抹开了一片更加刺目惊心的猩红。“别丢下我……云微……求你……求你……我不能没有你……”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只要云微能活下去,要他做什么都行。


    奉上性命,永堕阎罗,或是承受世间万千苦楚,他都甘之如饴。


    “不要死……别这样对我……你答应过要亲手报仇的,你忘了么?你不能言而无信……”他徒劳地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从最初的嘶吼渐渐变得沙哑,最终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可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回应,她的头软软地垂靠在少年颤抖的臂弯里,再无声息。


    心口的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依旧在无声地蜿蜒流淌,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洇开更大、更深的暗色痕迹。


    谢澜忱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僵直地跪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双清冷的眼眸此刻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看他一眼。


    是他。


    是他亲手将孤鸿剑刺进了她的心脉。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明明……明明最不想伤的人就是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那痛楚尖锐而绵长,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发冷、战栗。


    他杀了她。他杀了这个他不知从何时起,就悄悄放在心尖上,连触碰都觉得是亵渎的人。


    他曾经以为,只要能让她多看自己一眼,哪怕是带着厌恶,也是好的。


    可现在,他连让她厌恶的资格都没有了。


    “是我……是我杀了你……”少年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着雨水,淌过脸颊。


    “云微……云微……”他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从最初的哽咽,逐渐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冰冷的额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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