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密信甫一传到甘露宫的成元帝耳中, 苍老衰容的皇帝首先惊怒交加,片刻后迅速冷静了下来,强撑着病体, 躺在龙榻上下令。
第一时间监禁太子, 控制东宫,假意书信与孟旭, 商议谋反逼宫之策, 获取情报。与此同时, 调兵遣将,令玄衣侯褚松回率兵出征。
玄甲军秘密行军,事先埋伏于敌方必经之地, 诛杀叛党,扫除余孽。从天而降的玄甲军, 令孟旭的叛军大乱,几乎投降了一大半,孟旭等叛将不敌被杀,慕丰见无力回天, 逃难途中, 仰天长啸, 自刎于悬崖。
这场仗赢得轻而易举,可以算得上是褚松回有生以来打得最不费吹灰之力的一仗了。
也是十分特殊的一仗。只因孟旭领着的叛军中, 竟有八百慕丰所带来的士兵, 这些士兵, 训练有素,狠劲不凡,竟丝毫不输齐国正规军。
褚松回抓住一个活口,盘问之下, 终于发现温国余孽的藏身之处。
——曲州,传言邪门的夺命山。
他带兵赶到曲州的夺命山,此处蜿蜒连绵,茂林蔽日。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终于入山,拨开硕大繁复的叶片,只见一个斗大的幽深山洞,劈开洞门前遮挡的石头机关,往里走,走至腹内,洞中景象触目可见,所有人都惊住了。
说是山洞,却布置得犹如天子宫殿,内壁嵌长明灯,幽幽灯火不灭。
独坐高台上的人,已然自刎,血迹尤未干。他身着龙袍,头戴冕旒,两鬓花白,尽皆银丝,看上去比成元帝的年纪还要大,起码七八十。
而高台底下的人,甚至幼童,全部了无呼吸。
这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场殉国。
褚松回令人在洞中搜查,竟搜出许多金银珠宝、百业古籍、名贵器具,甚至还有练兵场,有冶铁与制作甲胄的专门工具。
根据搜出的玉印与笔札书信,可推断出,此人应当就是当年温国灭国时的东宫太子。
温国国君荒淫无道,残杀忠臣与百姓。太子屡屡相劝,却不被采纳,反遭嫌弃。
眼看着齐国的精兵强将就要打进来,而国主还在酒肉歌舞,太子深感国之必亡,便与同样忧心国政的太傅商量,然而他们各种挽救的方法都用过了,却毫无效果。
无奈之下,思来想去,求佛问道,最终太子在指点下,铤而走险,借火假死脱身,秘密带走东宫的书籍、金银等物,保住性命,伺机复国。
这么些年,他们行多种手段,扰乱齐国。游说陈国、安插冯季、协助简王谋反、利诱端王杀太子,挑动乌夏与齐国的战乱……成功失败参半。同时,在这个山洞老巢,洞中打造武器,且捉年轻男子,逼迫他们练兵,成为将来复国的棋子。
练就八百精兵,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人。
所有的希望,一战便被冲垮。
太傅死了,赵应死了,慕丰死了,慕余被抓,这么多年来的忍辱偷生与疯狂的努力完全像个笑话。于是,曾经的温国太子,终于也死了。
褚松回登临山峰,看向水雾缭绕的曲州面貌,依稀看见了素日温国的烟柳画桥。结束了。
山风掠过,他遥望中原。
褚松回奉帝命,将这些温国人就葬在此处,封山禁入。所有东西登记造册,带回平都。
回到平都时,纷纷扬扬一场大雪,转眼已是岁暮。
太子谋反事败,被圈禁,惊恐而亡。成元帝病体不堪,太医预测着,这在这几日里了。
宫中隐秘地兵荒马乱,景王府的听雪阁中正燃起雅淡熏香。一阵短暂的安宁后,赵慕萧突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的手,还没睡醒似的,懵懵地眨了眨眼睛。
“萧萧,醒了?”褚松回蹙了蹙眉,擦拭他额头和脸上的汗,“又做噩梦了?”
赵慕萧额前有些痒痒的,小声道:“没有……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
“好像是我十岁那年,师傅教我卖艺,”说到这儿,他双手往上比了比,“顶碗,我当时可笨了,总是摔碗,还不小心把他从古董行骗来的瓷碗也摔了,师傅生气,发狠要教训我,罚我不准吃饭,半夜里我饿得难受,偷偷去厨房找吃的。”
赵慕萧垂眸,忽然笑了笑,“却正发现厨房里熬着一锅热腾腾的汤饭,旁边还蒸了些白日里剩下的糕点。我悄悄站在师傅门门外,师傅还没睡,没好气地让我快去吃了睡觉。”
褚松回抚着他的头发,静静地听他讲,时不时地勾起笑意,只是眉宇间泛起心疼。
慕余的事,对赵慕萧的打击是肉眼可见的。最敬重的师傅,却也伤他最深。
褚松回低声叹了口气,“我去刑部见过你师傅,与他谈了一些。我听得出来,他是将你当作亲生孩子去疼的。只是命运弄人,偏巧他不是旁人,而是温国的后代……”
赵慕萧翻身过去,沉默着不说话,只牵着褚松回的衣袖。
褚松回等了他一会,才听见他问:“我师傅……在刑部怎么样了?”
温国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现下,只剩下慕余尚待处置。自慕余入狱后,再到温国事暴露,赵慕萧岁入宫求情过好多次,哪怕只是请求见一见师傅,每每得到的也都是驳斥。
“进了刑部……”褚松回将他拥入怀中,“完好无损自是不可能的。你师傅是温国的后代。换而处之,若你我是陛下,会让他活吗?”
赵慕萧皱眉闭眼,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褚松回轻拍他肩膀,“不过放心,陛下看在你的情面上,并未动大刑。”
赵慕萧扣着手炉上的雕刻缠枝花纹,百忧百哀,愁思无穷。他反复想着,怎么样能保下师傅……最终十分无力。
于是愈发心烦意乱。枕着褚松回的膝盖,眉头始终不展。
屋外响着窸窸窣窣的坠雪声,是廊檐和青竹上的积雪被晨阳融化,急促的脚步声夹杂其中,停在听雪阁外。
景王面色复杂,“萧萧,宫中的春寿公公来了,陛下口谕,诏我们父子俩入宫。”
春寿极为恭敬的态度,与此时的召见,成元帝是何态度,已然再明朗不过。
温国的威胁已经消失,端王与太子俱亡,老皇帝缠绵病榻。储君的最终人选,终于浮出水面。
甘露宫外,似乎与往日很不同。赵慕萧茫然地看着,放眼望去都清清楚楚的,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陛下请景王殿下进去。”春寿道。
景王又紧张又不安,“那萧萧……”
“至于皇孙殿下,陛下令玄衣侯带殿下先去刑部。”
赵慕萧几乎是快步过去的,到了刑部门口,抬脚却艰难了起来。越往里走,越是费劲。他知道,这是见师傅的最后一面。
刑部的秘密囚牢中,慕余一身干涸的血污。
重新见到如此清晰的师傅,赵慕萧讷讷半天,红了眼眶,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慕余倒是先笑了,揶揄般轻松的语气,“也是要当天子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日后怎么统领百官黎民?”
赵慕萧捏着掌心,低声道:“师傅怎么知道?”
“老皇帝一直不让你见我,如今你可以来了,我岂不就知道了。”慕余仰头看了看高处的小窗,被透进来的阳光刺了一刺,“败了啊,终究还是败了,徒劳多年,只造杀孽。”
慕余似乎并不意外,他甚至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挺好的,这份亡国的仇恨,也不必代代相传了,一切缘孽到此为止。”
“师傅……”赵慕萧眼眶更红了,听出些旷然的哀伤,“师傅。”
“不许哭,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慕余啧了一声,“我以为你知道了事情真相,会恨我呢。”
赵慕萧连续地摇着头,“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知道的,若没有师傅,就没有我。我怎么敢恨师傅。”
慕余看他,静默片刻,道:“心这么软,不怪总是被骗。褚松回后来没再欺负你了吧?”
赵慕萧摇头,“没有。”
“那就好,谅他也不敢了。”
慕余念叨着,“日后,你登了位,他以及他背后的家族将会是你很好的助力,不过也要小心权势过大,危及天子。情感如彩云易逝,万不可托付笃信。帝王之道,在于平衡,在于取舍,在于当断即断。你看,你这爷爷就够狠的,为了给你铺路,两个儿子都除了。萧萧啊,你要当明君,那么通往的这条路,就绝非享乐之途。”
“师傅,不要说这些。”赵慕萧只感沉重。
“为师教了你十年的内力,轻功,暗器,打猎,街头卖艺杂耍,甚至教过你开锁,做洞箫。最后一面了,追忆往昔已无必要,我既是你师傅,那就再教你最后一课,帝王心术。不听吗?”
赵慕萧侧过身去,抹掉眼泪,道:“听的。”
慕余重又说起,慢了些,言语平和至极,偶尔滑过片刻的沉顿。
半个时辰后,监牢外,春寿来请赵慕萧。
赵慕萧愣在原地,也不知听见没有。
“皇孙殿下?”春寿暗暗提醒,“陛下和大臣在等您呢。”
“我知道了……”赵慕萧眼眶更红,提衣蓦然下跪,跪慕余,“徒儿叩谢师傅十年养育教诲之恩。”
慕余见状,面有动容,故作轻松道:“让将来储君为我下跪,也不亏了。”
赵慕萧闭了闭眼,眼睫颤抖。
“去吧,赵慕萧。去当个好君王,仁爱苍生,名传千古,万世流芳。”
赵慕萧身子战栗,半晌后,再听不见丝缕声响。
他缓缓而僵硬地抬头,寸步之远的师傅已经没了呼吸,坐在囚牢石座上,一动不动,嘴角留下鲜血。
赵慕萧再拜,只是控制不住,额角磕破,渗出了些血丝。
宫中又来了人催,春寿急迫地请求,赵慕萧起身,脚下如灌铅。
他不清楚走甘露宫的一步步,是如何漫长,只瞧见黛红宫阙之上,青天浓云,纵横万里。
入甘露宫,赵慕萧先见着跪在龙床外的诸多近臣,奋笔疾书的史官与拟诏的官员。
成元帝卧榻,半阖眼,俨然拼着一口气。
赵慕萧跪在榻侧,“皇爷爷……”
成元帝问:“见过你师傅了?
老皇帝的发声尤为困难,喉间沙哑,没由来地让人心中一骇。
“回皇爷爷,见过了。”赵慕萧微弱道。
“好,恩怨尽消,不必再提。”
成元帝动了动,侧着脑袋,看向赵慕萧,直言道:“你年纪还小,朕决定将皇位先传给你的父亲,你即为太子,参政监国。阶下跪着的那些人,左右丞相,太傅,尚书,都是朕信得过的辅政大臣,你大可以先用着。朕将玄衣侯也给你准备着,齐国以武立国,即便文墨昌盛,也不可使武备松弛。乌夏一定要打,一定要灭。”
赵慕萧怔然,甚至恍惚。
他不过秋月刚入京城,转眼大雪时节,转眼大雪时节,就成了储君了?
“朕与你说的,你都听见没?”成元帝问。
赵慕萧忙道:“听见了。”
他的心机却不算深,有些什么都在脸上。成元帝一看便知,“你是不是想知道,朕为何选你?”
赵慕萧犹豫了下,点头:“是。”
成元帝从滞涩的喉间溢出短促的笑,却没能说出话来。
但所有人都知道,从西山苑,赵慕萧崭露头角时,愁烦储君之位的老皇帝如同见了光。虽眼弱,而能射杀雄壮的雕。临危不惧,从容冷静,为人聪慧,仁而不傻。
成元帝病得说不出话,心道:“列祖列宗在上,但愿朕为齐国,择了个好的继承者。”
交代了后事,这位雄霸天下的四十年老皇帝,统一了乱世,一生开疆拓土的成元帝撒手人寰。
钟鼓响起,帝崩。
次年,景王登基,立其长子为太子,谨慎立国。但景王自知,自己的皇位其实只是个顺下来的流程,他不通政事,也如履薄冰。故而太子及冠后,便发诏,传位太子,自为太上皇。卸了担子,方觉轻松。
同年四月,赵慕萧奉诏即位,改元昭永,大赦天下。
后世关于这位帝王的记载是浓墨重彩,在民间,话本说书层出不穷,津津乐道。
幼年坎坷,辗转流离,后靠卖艺为生,传言他的师傅是故温国的后代,无可考证。性情温和,亦有锋芒。
曾患眼疾,却颇擅拳脚,精通骑射,于西山苑,一箭射杀乌夏使团的雕,先帝见而大喜,心怀册立之意。
在位之年,驱逐乌夏,宽仁治国,开创了后世称之为“昭永盛世”的辉煌。一生无子,兄终弟及,而他的后宫,竟只有同为男子的玄衣侯。
百年之后,二人合葬,千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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