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点将 小贼,休来扰乱军心!
把祝千行从车站带走的是中央集团的纪委工作人员。
出差中止, 祝千行被带上车,带到了市迎宾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进去之前,带他来的人告诉他:“请你好好想一想有什么需要交待的, 如果不据实告知配合工作, 后续等待你的可能还有留置处理。”
祝千行跟过巡察,他知道留置是纪委调查公职人员的手段。
留置,就是把人关进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黑屋里数日,整天面对着监控和测谎仪,再嘴硬的人的心理防线也会崩溃。
祝千行直到坐到那个毫无棱角的软包沙发上的时候,还是不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值得中央集团用留置手段来对待他这么一个设计院的小喽啰。
所有的随身物品都被收走了,祝千行躺倒在沙发上,他行得正坐得端, 对自己被调查这件事毫不在意,朗朗乾坤下, 法律又不会屈打成招。
但宿醉的痛苦很快席卷而来, 他的脑袋胀痛, 胸闷气短的,伴随的还有那些被他暂时搁置的乱糟糟的事情。
他的情绪好像有些失控了,在面对他所不齿的“爱”的时候,内心竟然产生了一点动摇与惶恐,甚至有些暗暗地期待,做着被人选择的妄想梦, 不然他怎么会醉态百出的骂人呢,又不是什么离开了就活不下去的好东西,他在发些什么疯?
祝千行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龇牙咧嘴。
幸好, 他又把理智找回来了。
还有,昨天把何向辜赶出家门后,再也没收到弟弟的消息。祝千行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因为他不会允许何向辜为了所谓的爱情和妈妈闹翻这种事情发生,他退出了小香菇可能面临的二选一的难题,选择直接出局。
可当酒意散去、情绪缓和、神智清醒后,他现在有点担心哑巴了。
何向辜那么倔一个人,会和他的妈妈发生争吵吗?
何妈妈会像祝大海那样不由分说地打孩子吗?
小香菇这个犟脾气,如果把他妈妈气着怎么办?
祝千行捂着心口乱想,何妈妈教育孩子应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毕竟他可是曾经被人气到半死过。
这是个打一巴掌还要舔你手的人,说硬话是没用的,得哄着顺着,何向辜才会听话。祝千行心里默默地为何妈妈出谋划策,如果她去卖可怜,何向辜不可能不动容。
可察觉到自己无形之中站到了弟弟的对立面的祝千行又开始不忍心,好容易快活自在了的哑巴如果又被亲情裹挟,他该有多难受啊。
自己把话说的那么无情,不就是为了让何向辜走得无挂无碍、必要时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这个“负心人”吗?
他怎么能下意识把人推开以后,还帮着另一个人来对付他的弟弟呢?
祝千行这么乱琢磨着,在那个毫无棱角的沙发上睁着眼思考——他不能闭上眼,外头监视的人是不允许他闭上眼睡觉的,他们会时刻让祝千行保持清醒,以期击溃他的神智,得到他们想得到的真相。
但他们不知道,祝千行早在昨夜就崩溃过头了,这种什么外物都没有、什么琐事都不用想的场合,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祝千行这么躺着不动,任由思绪乱飞。
他躺得时间久了外面的人也不放心。很快就有人走进来,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提醒他坐直了保持思想端正,尽早交待。
“同志,我什么时候能出去?”祝千行坐得很端正,他不认为自己有错,被放出去是早晚的事情,就是遗憾自己没赶上去云南的火车,再过去又得折腾两天。
来提醒他的人穿着笔挺的工作服饰,冷言告知:“一小时后,工作人员将和你进行第一次问话,如实交待,组织会视情况放你出去的。”
一小时还成……祝千行态度诚恳地把人送走,又坐回了黑棕色的沙发上。
这些人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他,都是走流程办事,问话之前先隔离,防止通风报信,不然也不会在火车站就把他的手机收了。
但为了早一点出去,他得把脑子里随时都会跑出来撒泼打滚的何向辜赶跑了,好好想一想自己进来的缘由。
在火车站人多嘴杂的,他只听见了“行贿”两个字,祝千行还是云里雾里,他能给谁行贿呢,真行贿了怎么还能处在赚钱只能靠卖命、不出差工资就少得可怜的境地呢?
他从头开始抽丝剥茧。
行贿,那需要钱或者资源。
他一个孤儿,没有任何可以利他的资源,手里的钱也只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好容易攒下来那些是打算给弟弟付学费的,断不可能拿出来送人。
但纪委不会随随便便带走人的,既然被查了,那就证明某个涉及到金钱交易的环节真的和他有关。
祝千行有个好脑子,他对自己花出去的每一笔钱都有个大概印象。
给赵有德的,还上学贷款的,交小孩学费的……没有哪笔钱是明确花给他自己的,祝千行也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钱是花的不明不白的。
此路不通,那再换一条思路。
如果不是纪委检查发现的,那就是有人举报的。
谁会举报他呢,他那么尽心竭力地做一个边缘人,不和人交恶,毕生的心愿凑合活着,就是给人当哥哥,给单位当牛马。
祝千行把自己脑子里的人都过了一遍,家人,朋友。
他像是个带兵打仗的大将军,妈妈、祝千帆、老祝师傅……一应人站在他的心田里,等着他点名上前。
但他每点一个人,后面总要冒出来一个不想点的身影。
妈妈的身后跟着何向辜,祝千帆的身后跟着何向辜,就连师傅的身后也跟着何向辜。
何向辜阴魂不散。
绝望的将军手持长剑,对着他大喊:“小贼,休来扰乱军心!”
一个被他踢出军营的人,怎么还能出现在这里呢?
祝千行烦得要死,他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吗,不相干的人早该忘得一干二净才好。
可城下的何向辜却越过人群走向他,凝望着他。
祝千行恨自己,他越强迫自己不去想,何向辜的身影就越清晰,越膨大,超过他的千军万马,在他的心里安营扎寨。
那个人气定神闲地指着一间凭空而起的茅草房问他:“哥,回家吗?”
家,他和何向辜也有个家吗?他不是注定飘零,无处可去吗?
那间茅草房里闪着七彩大炫光,藏了很多祝千行不齿的“爱”。祝千行嗤之以鼻,他不觉得自己会拥有,也不稀得拥有。
可当何向辜举着火把靠近茅草房,祝将军还是举兵投降。
他把长剑一丢,蹲在营寨门口问那个捣乱的贼军:“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又走回到祝千行的大军里,揪出来一个人。
此人是唯一被祝千行放在朋友行列里的人,李青。
何向辜像神助一般,把李青这个名字带到了祝千行的面前。
“为什么拉他出来?”祝千行不解。
何小贼却无视他的话,捡起祝千行丢掉的长剑,斩掉了这人的头颅。
祝千行猛地回神,吓了一跳。
他竟然睁着眼做了一个如此惊骇的梦。
可梦里何向辜的所作所为已经影响到了现在的他,祝千行不由自主地念起李青的名字。
李青,李青。
交易,举报。
钱,人。
两万块,李青……
他想起来了一笔被自己忽略的开销,经李青的手送到了冯老总的手里的,那是他用来买下给祝千帆的那辆自行车的两万块。
祝千行搜肠刮肚,终于想到这么一笔可能会产生争议的金钱来往。
留置室的门开了,两个工作人员走进来,提醒他,问话时间到了。
……
何云花搬去的地方是个新小区,就在离祝家一条街的位置。何向辜顺着妈妈给的地址找到了地方。没等敲门,等待已久的妈妈听见了他从电梯出来的声响,已经打开了门迎接。
【您怎么自己搬过来了?】
何向辜看她身体无碍,心情也还算好,跟着人进家以后,径直打着手语发问。
何云花学过手语,但不像祝千行那么熟练。她在监狱也没人练习,辨别自己孩子的话语还有些艰难,大部分时间依然是和小宝用文字交流。
她愣了一会儿,半猜半读地搞懂了小宝的意思。
“我……我这不是想着总住在小祝家里不方便,妈已经看好了这个小区里的房子了,先租一间住着,如果合适了就买一套。我们住在这里,和你纪阿姨他们走动也方便,对不对……”
她紧张地扣着手指,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着四六地越说越远:“你们一个要考驾照,一个要上班,妈东西少,自己打个车就搬过来了,不想麻烦你们……”
凌云妹子教了她很多东西,何云花已经会自己打车了,还会自己在网站上寻找拎包入住的出租屋,自己和人签合同,住下来。
她想证明自己不被孩子们照顾依然能过得很好。
何向辜安安静静地听着,良久,叫住了那个要转身给他倒水的女人:“妈。”
“哎!”何云花每次听小宝喊妈妈都特别地高兴,只是她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今天的小宝看起来如此的落寞。
看着欲言又止的何向辜一次又一次地抬手再放下,何云花赶忙把人让到沙发上,掏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小宝晃晃屏幕:“小宝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如果怕妈听不懂,小宝写下来吧。”
何云花的内心里涌动着无限的内疚,对于自己这个失声的孩子,她了解的还是太少。她竟然还没有学会小宝的世界里的交流方式。
何向辜坐了下来,看了看眼前小心翼翼又希冀着能和自己有沟通交流的母亲,犹豫着打开了手机备忘录。
【妈是不是知道我和哥的事情了。】
他开门见山。
妈妈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不可能在他没有回复的时候甩出那样一个问题想找人聊聊。
他甚至可以想象,谨小慎微的母亲在等不到自己的答案的时候如何地自我消耗,如何硬着头皮再来说那些话引他相见。
“是,妈妈不是故意的。”
何云花艰难地打了一行字,才想起来小宝的耳朵没问题,她可以直接开口说话。
“我听到了一点点,不是故意的。”
“小宝,我本来是想等你亲自告诉我的,可你们总也不说。”
何云花又开始拘谨起来,眉头微皱,两只脚不自觉地凑到一起摩擦着,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你们都躲着我,我怕给你们添麻烦,就搬出来了……”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何向辜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和哥哥的避而不谈某种程度上给了惊魂未定的母亲多大的困扰。
他试探着伸出手臂,何云花下意识躲了一躲。即便是在自己的孩子身边,她依然缺乏像正常人那样的自在和安全感。
何向辜又一步上前,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鼓足全部的勇气,当着母亲的面开口说话,说那些他熟稔的词句。
“妈,我……爱哥哥。”
听到何向辜口中传来的一句近乎完整的话,何云花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敢相信那是小宝说出来的话。
她揉搓着掌心里那双手,激动得要流泪了。
“妈叫你来,就是想问问这个事情的。小宝别怕,妈不是要拆散你们。”
“我就是想问问。”
她重复着。
“我就是想问问,小宝,你真的想好了吗?”——
作者有话说:哥没招了,精神状态越来越美丽了。
那些脑内场景写的时候感觉很疯,想象中就是类似话剧舞台的那种呈现方式,一片漆黑,光只打在哥哥和菇身上。
第52章 奢侈品 就算是不爱,也不能撒手。……
何向辜后颈无意识挺直, 他没想到能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这些。
他准备了豪言壮语,准备了情理人心,在妈妈这里一点也没派上用场。
他的迟滞让何云花产生了误会, 何云花着急地找补:“妈妈没别的意思, 就是、就是那天听到那些之后也没人能问,用手机查了很多。手机上说,你们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以后不能结婚,也不会有小孩,法律不会承认, 如果做手术要签字都不行……我没见过这样的,我就是有点害怕。我见识短,小宝别怪妈妈。”
“不过, 你要是想好了也没关系,”何云花抽噎了一下, 抹了抹自己眼角上不自觉溢出来的泪痕, 仰头看着何向辜, “法律不认,妈认。”
“妈会努力活久一点的,妈给你签字。”
“小宝,妈只想问你,你想好了吗?”
她捧着孩子的一只手,像小时候帮小宝上冻疮药的时候一样轻轻揉着。
她在等小宝一个回答, 仿佛只要小宝开口,她就又会变成披荆斩棘的战士,为她的孩子冲锋陷阵,抵挡世上一切风雨。
何向辜眼底微酸, 回握了一下妈妈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决定爱他那一天开始,我就想好了。】他没在手机里写下那些可怕的梦和梦中那个斩妖除魔的神,妈妈也不会知道他这条路走得有多早。
但有妈妈看着,就足够了。
“好,好……”
同样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的何云花了却心中大事,如释重负地松了肩膀,反复呢喃着同一个字。
她看着本应该为此而开心的何向辜,小宝的脸上依然愁容未散,何云花模糊地猜测,小宝的情绪会和那个他称呼为“哥哥”的年轻人有关。
“那,你哥哥他……想好了吗?”
果然,她问完之后,何向辜抬起了头,用茫然失落的神色望着她,目光又缓缓垂下了。
【他不相信我,他觉得我会因为妈妈而选择抛弃他,他希望我这么选。】
何云花看完小宝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的那些话,腾地站起来,招呼着要往外走。
“我去和他说!我没有反对你们的意思。哎,我真笨,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让小孩子猜来猜去,净给你们添麻烦。”
【不是那样的,是哥哥不相信爱。】
何向辜赶紧拉着妈妈的手坐回去,向她道出原委。
祝千行不相信世界上有爱这样一种东西,可以恒久不散,可以克服万难,他天然地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会变,所有人都会在变故的岔路口和他分道扬镳。
没上过多少学的何云花也不知道什么叫爱,她和赵有德的婚姻不是因为爱,小宝的出生不是因为爱。
过去她以为,爱是有钱人的奢侈品,穷人家只讲活着。
但那天隔着门缝听到小宝和哥哥说的话以后,她开始思考,爱是什么。
她想,如果爱是她为小宝举起的刀,那哥哥在小宝的眼里,一定很重要。
跨过生死和血缘那么重要。
“那他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才……我和你纪阿姨都商量过了,以后我们会多疼哥哥的,有好吃的先给哥哥,再给你和千帆。小宝,有什么妈妈能做的事情吗?”
何云花不知所措,像她这样曾经坠入深渊十年的人尚且能明白爱是什么,祝千行要多么的绝望和孤独,才会不相信爱呢?
何向辜摇摇头。
“你去陪陪哥哥吧,妈妈这里挺好的。”
何云花把儿子往外推,何向辜却贴着她坐了下来,靠在妈妈的肩头,在妈妈的手心里写字。
小宝的字迹已经很工整了,但何云花还是辨别不出来,而祝千行却能靠着旷日持久的默契,迅速明白小宝写在手心里的心绪。
何向辜重新比划给妈妈看:【是我逼得太紧了,哥哥需要思考的空间。】
祝千行骨子里头是有些叛逆的,一件事他可能本来也会做,但有人催了,就会生出不爽来。他不喜欢被安排,何向辜此时逼上去也要不到什么结果,只会让人更痛苦、更排斥。
卖可怜只能求来一个靠近的机会,求不来恒久的爱。
【妈妈有房间留给我吗?】
趁着妈妈理解手语的空当,何向辜把话题又说了回来。
察觉到他要留下来住的意图,期待了好久的何云花一下子高兴起来:“有,妈妈有钱了,租了大房子,小宝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不过……”
她又想起祝千行来,那个阳光开朗的年轻人的身影在她心里描摹得日渐消瘦孤独。
“小宝不回去,哥哥没问题吗?”
何向看了一眼手机,微笑着点点头让妈妈不必担心。
何云花虽然不太懂两个人的事情,但小宝要留下,她很快就雀跃地去拆封自己白日里买来的日用品,招呼孩子住进那个大大的房间里。
夜色浓透,忙碌的何云花终于躺下休息,何向辜收拾好一切,也回到了妈妈留给自己的房间里。
他支着一条腿,躺坐在足够打两个滚儿的大床上,看着手里的小小屏幕。
变化的画面中,哥哥盘腿坐在客厅,借酒浇愁。
醉鬼把酒瓶丢向门口,咒骂的声音响起。
“我要是有妈妈……就不会做那些拥抱被爱的黄粱大梦了!”
“何向辜!你爱我做什么!”
躺坐的人呼吸一紧,指节重重抓握了一下,隐入夜色。
……
祝千行要出差的事情何向辜是从祝千帆口中得知的。
哥哥宿醉之前窝在沙发上打了一会儿电话,他当时在去找妈妈的路上,没仔细听监控里的声音。
第二天看祝千行背着包要走,才发现哥哥要出门。
等他赶回出租屋,祝千行已经出门了。
祝千帆躺在哥哥躺过的床上,斜眼看他:“哥出差了,你去找你妈妈吧,别再来了。”
“去哪里……”
话出口的瞬间,何向辜突然意识到,刚刚他是在说话!
没比划,没写字,没打字,十分自然地在紧急情况下问出了三个字,哥哥没教过的三个字!
像他天然就会这么说话一样。
祝千帆也吓了一跳,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你怎么说话了?”
那一声询问太自然了,何向辜用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和他交流,祝千帆几乎要怀疑站在跟前的是个正常人了。
“我……”
何向辜张嘴努力了一下,可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他急得蹙眉,祝千帆看着不对劲,赶紧把哥交待的话诚实相告。
“哥去云南了,你有事可以给他发消息。”
——如果何向辜来问,就说我去云南出差了。他如果有事……可以给我发消息。
祝千帆本来不想告诉哑巴哥哥的去向,但是看哑巴急得都会说话了,哥哥刚好又交待过他不需要隐瞒去向,祝千帆只得都告诉他。
何向辜看了一眼车票,按照哥哥出发的时间算,去昆明的火车有十一点和十二点两班,十二点的要便宜一百块,哥肯定会选那个便宜的。
现在是上午十点,来得及。
何向辜打着手语给祝千帆比划了个“谢谢”,转身出了家门。
哥哥要出差的事情他隐约知道一点,只是昨天祝千行上班时候说得匆忙,何向辜没想过他会走得这么急。
思考的自由是一回事,但是出差去天涯海角两地相隔后果不堪设想。如果这么误会着,再冒出个冯欢喜来……
他买了同一班车进站,到候车大厅的时候没找到人,打听了一下这趟车寻州是始发站提前检票了,赶忙跟着人流一起下了站台。
何向辜一眼就看到了电梯下方不远处等着的那个人。
祝千行站在队伍的末尾,周围有抽烟的人,烟气散着,他捂着嘴巴躲了一下,刚好背对着何向辜。
火车要到站了,祝千行往前走了一步给路过的人让出空隙。
何向辜焦急地看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哥”。
声音被人潮吞没,祝千行一动没动。
下楼等车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包小包地挤着,何向辜寸步难行,只能夹在人群一同往下走。
寻州的老车站大得要命,台阶总也走不完,何向辜拼命盯着人群里的那个高挑的身形不放,已经做好了跟着人上火车的准备。
侧身让人的功夫,祝千行不见了。
等待上车的队伍还在,但哥哥的身影消失了。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管不顾地从楼梯的最边缘穿过人群冲下去,怎么也找不到祝千行了。
“哥!”
他拼尽全力去喊,可声音被站台上穿过的风吹散了,何向辜听不到任何回应。
天旋地转,世界以他为原点围绕着翻滚,他听见朋友在告别,看见爱人在拥抱,小孩在哭泣,大人在喧闹。
繁华依旧,但祝千行像蒸发一样从他眼前消失了。
何向辜开始慌了。
他所有的胸有成竹,所有对哥哥情绪的了如指掌,在这一刻都成为了他怀疑自己的利刃。
一想到祝千行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而想方设法地从他眼前消失,何向辜像没了半条命。
他不能再失去祝千行了,他不该说那些让人思考的话。
他的心里生出魔障来,发狂一样地想,就算哥不爱他,他也要把人锁在身边。
把他的伤痛向哥哥铺陈开来,让那个人疼他到死,一步都不舍得离开。
就算是不爱,也不能撒手。
何向辜定在原地,心里默念着哥哥的名字。
目光掠过人海,在疯魔的边际,有一道光从火车的车窗反照而来,像是指引他一样,落在了直梯的边上。
何向辜抬眼,玻璃轿厢内,哥哥被四个穿着笔挺制服的人围在中央,孤零零地站着——
作者有话说:菇想把哥藏起来了。
报告,今天要考证,大家的评论我晚点回,谢谢[比心][彩虹屁]
第53章 李青 好孩子,苦了你了。
祝由争前脚接完小徒弟祝千行请示出差的电话, 勘测工程部的主任办公室里就乌泱泱走进来一群人。
老主任心里敲着鼓点儿不敢妄动,看打扮这些人应该就是周例会上说的中央集□□下来做老董事长离任审计的调查组人员。
调查组此行一来是处理老董事长离任的事情,二来就是探探民心。
老董事长退了, 新任总经理不出意料会顺利高升, 空出来的总经理名额目前来看也就是勘测工程部升上去的冯总和电网工程部出来的刘总在竞争。
公司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或观望或站队,一时间人心纷乱,谁也不敢和谁深交。
祝由争没两年就要退休了,当然顾不上这些党派之争,这几天也就听个热闹。所以一时间检查组找上门来,倒是把他弄了个措手不及。
他以为检查组要找他谈话沟通候选人的情况, 结果那些见惯大市面的人绷着一张脸开门见山,说出来的话差点让他吓掉下巴。
有人举报勘测工程部的祝千行违法对总经理候选人冯秋生行贿谋取私人利益,检查组依照规定要带祝千行过去问话。
护徒心切的祝由争当场就要反驳争论, 被检查组人员严辞教育要端正态度。
再然后,检查组问到了祝千行的出差行程, 派人去了火车站。
祝由争被控制在办公室里, 在祝千行接受调查之前他不能和外界联络,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徒弟他最知道,吃苦耐劳出远差长差从来是毫不推辞没有过怨言,家里那点钱都留着养活选房哑巴弟弟了,怎么可能有闲钱去贿赂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冯秋生。
早知道今日生出这么多事,当初在冯秋生把儿子塞进来的时候他就不该看着往日共事过的情谊点头!
祝由争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想不到徒弟能和冯总有什么纠缠。
但他隐隐觉得,这事应该不是冲祝千行来的。
敲定人选的关键时刻, 冯总被举报受贿,那得利的人显而易见。
这一招祸水东引要害的其实是冯秋生,他的徒弟祝千行只是个可怜见被连累的。
祝由争相信祝千行,但也不会任自己的宝贝徒弟被人随随便便诬陷吃苦。
他暗中攥着拳头, 发誓要把事情搞清楚。
终于,点灯熬油似的熬了一个小时,祝千行被从车站带走隔离调查的信息传来,调查组的人离开了勘测工程部,祝由争终于可以自由行动。
他火速给自己已经调到中央集团工作的徒弟打电话,探了半天没探到什么口风。
徒弟安慰他,小祝师弟行得正坐得端,调查清楚了会回来的。再不济,这件事为的是牵连冯秋生,冯秋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主儿。
冯总家世代从商,从他进设计院拿那点可怜的工资开始,打得是从商转政的主意,眼下这些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跳板,冯总对此势在必得。
所以就算他们努力不上,冯总也会想办法的。
祝由争稍稍宽了些心,刚想去找人打听祝千行多久能放回来,保卫科来了电话,说单位楼下有个不会说话的年轻人找他。
这时候,祝由争能想到的不会说话的人只有一个。
他赶紧让保卫科把人放上来,那人一进门,祝由争打眼一看,果然是徒弟家里那个选房哑巴弟弟。
叫何向辜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长得比他哥还高了,眼睛大大的,鼻梁挺挺的,完全长开了。
他上次见小哑巴,小孩儿才十五岁,瘦瘦小小的,进了家门缩在祝千行身后不敢乱动,但祝千行让他打招呼,小哑巴就规规矩矩地比划手语。
“他说,师傅过年好。”祝千行摇摇他的手,又把人护在了身后。
那时候是祝千行带他来拜年,祝由争和妻子见人可怜封了大红包,俩人死活不肯收,最后只拿走了半个没吃完的酸橘子。
祝由争一看见他,眼睛就发酸。
“你怎么找过来的,你也是为你哥哥的事情吗?”祝由争把小孩儿让进来,小哑巴高了壮了,也好看了。小孩儿被养得这么好他完全可以想到徒弟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又吃了多少苦。
像是做好了祝由争看不懂手语的准备,何向辜一来就把手机屏幕亮给了哥哥的师傅看,上面几行字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师傅,哥在车站被人带走了,车开到了迎宾馆,我进不去。】
【哥是出什么事情了吗,师傅,我想帮他。】
祝由争看着眼前的少年,恍惚了一下,何向辜和祝千行求人的时候一个样。
那会儿为了哑巴上学的事情祝千行求到了他这里,说的也是“师傅,我想帮他”。
“是单位里的一些事情,你哥被带走配合调查了……”
祝由争下意识想帮着徒弟瞒一下家里人,但何向辜的眼睛亮得发光,他实在无法忽视一颗赤诚的心,心里琢磨着兴许小哑巴能知道一些缘由,赶紧就把检查组来过的事情和他说了。
“有人举报你哥哥在单位里行贿,检查组带他回去调查,这件事我暂时还摸不着头脑,向辜,你知道些什么吗?”
何向辜皱了一下眉,果然是和工作的事情有关。
他打出四个字给师傅看——【向谁行贿】。
“冯总,你应该不认识。”
祝由争估计小孩儿也不知道内情背着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了,结果他的答案一出,何向辜的眼神立刻凌厉了起来,像是一瞬间有了找到了抓点。
“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快告诉我,我替你哥想想办法!”
老祝师傅一追问,何向辜字打得飞快,简短一段话就把他们在广东救人、冯家报恩送错地方、自行车没法退货、哥哥选择还钱等一系列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就是那两万块钱让别人误会了?”祝由争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赶紧追问。
何向辜点头。
“这个冯秋生也真是的,怎么送东西还能送错。”祝由争喃喃地问着不打算收到答案的问题,手已经摸到了电话按键上,开始想门路,思考能做点什么。
何向辜犹豫了一瞬,最终打下了两行字。
【哥家里还有个弟弟叫祝千帆,东西是送到了他那里。】
【我不是哥哥的远房亲戚,是哥哥捡来的。】
他选择在这个一直庇佑在工作中庇佑哥哥的长辈面前实话实说。
祝由争被哑巴接二连三的真相震撼得头皮发麻,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徒弟的良善,他本来以为徒弟是看远房阿姨可怜才收留弟弟,结果祝千行那种彻头彻尾的傻子,竟然能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儿做到这种程度。
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年轻人跑过来说这些,他应该怀疑的,但哑巴所描述的那是祝千行,单位里有名的老好人,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祝由争不能不信。
“好孩子,苦了你了。”
祝由争的眼角已经聚出了沟壑,给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自长辈的怜悯目光。
何向辜一心沉浸在帮助哥哥的事情里,习惯了外人投射的这种怜悯,没有半点波动地又说回了正题。
【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件事情,我能替哥哥作证钱的用途,祝千帆也能。】
检查组调查也要讲证据,何向辜直接把祝千帆骑车的照片还有那辆车的价格给祝由争看,是真真切切的两万块钱,祝千行没给多也没给少,根本不存在什么利益输送。
何向辜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手一直在抖,十年前,他受到惊吓把一切都忘了没办法给妈妈作证,十年后,他绝对不会再让旧事重演了。
“我知道了,好孩子,你等等我去跑一跑门路,肯定不会让你哥蒙受不白之冤的。”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好办多了,祝由争脑子里飞快过着自己的人情单子,盘算着找到谁那里能让徒弟少遭罪一些。
为了两万块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人是冲着拿只蚂蚁来整死大象的阵势来的,就算压不倒冯秋生,也得恶心他,让他和这事扯上关系。
这种圈子里哪儿有什么清白不清白,两万块事情小,但让上面想提拔的人知道了,多多少少有些影响,这好像是面前两盘卤肉,其中一盘上趴了只苍蝇,虽然很快就飞走了,但看见的人不可能不在意。
只要上头在考虑人选的时候稍微那么一动摇,背后做局的人的目的就达到了。
就凭这个,刘总那边不会少花力气。
祝由争一清二楚,他若是不走动,祝千行的事情来来回回少说也得掰扯上几个月拖时间。
祝由争越想越反感这些党派之争,正盘算着,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情来。
“你哥这事,还有谁知道吗?”
冯秋生是私底下送的自行车,单位里知道的人不会多,如果能清楚谁是知情人,他说不定能把那个背后里向祝千行捅刀子的人揪出来。
何向辜不假思索地写下两个名字。
【冯欢喜】
【李青】
冯欢喜腿摔断以后不知道怎么惹了他爹不痛快已经被送到国外去了,况且冯家从商多年,好容易有个冯秋生走上了往党政机制里靠的路子,他不可能放着好生活不过去触他老爹的霉头。
还有个李青,哥说过那天还钱跑不开,是他帮忙送的东西。
因为牵扯到冯欢喜,祝千行没往外说过,旁的就再没人知道了。
告密者显而易见。
祝由争盯着那两个字不敢相信。
祝千行没少在他跟前提李青的名字,那可是小祝在单位里数一数二的朋友了!祝千行甚至还私底下找过来,让他在岩土工程的差事上多考虑李青。
李青这两年盘算着要结婚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院里有什么评优评先的,祝千行还会在科室里张罗给李青投票。
祝千行这么一嘱咐,祝由争也记在心里了,李青要评职称的关头,他也没少出力。
结果现在推来推去,这个背叛了祝千行的人,居然有可能是李青?——
作者有话说:哥很可怜了[爆哭]
第54章 奇迹 他想让何向辜留下。
祝由争表情微动, 何向辜立刻揣摩出了意思。
他眉心里一团火在燎着,眼神逐渐暗沉。
这个关头上,哥哥得知自己被最好的朋友背叛……
他不敢想。
祝由争一个电话打到了岩土室:“李青呢?”
知道何向辜担心, 老主任直接按了免提, 那边的人不明就里地答:“请假了,这几天回老家了。”
祝由争怒从心中起:“管好你徒弟,请假了就在家好好呆着,别出来乱讲话!”
他撒完了气,到底给小辈留着颜面,事情尚未有定论之前, 没把里头的事情挑明了。
挂了电话,祝由争捂着心口又安慰起不过十八岁的少年来:“向辜你别担心,你哥那里我会尽心尽力的。你先回家休息等消息吧, 哥哥配合完调查就回家了,很快的。”
祝由争上了年纪, 被这么一气, 胸口里闷闷的不舒服。他强撑着, 没把那些弯弯绕和小孩儿说太明白,等会儿要打电话找人把那些事说来说去,大人的事情怕何向辜听了不好受,叫他先回家等着。
可向来在哥哥口中听话乖巧的小哑巴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师傅,我猜,不会有那么简单。】
“乱猜什么——”
祝由争刚想含糊过去, 一上午没停的电话又响了,是他那个在中央集团工作的徒弟。
祝由争听了两句,脸色越来越僵。
【怎么了?】
这次老主任并没有把免提打开,何向辜看得云里雾里。
祝由争挂了电话, 手心里都是汗。
“他们说……你哥的事情,还牵扯到了你们的师姐。”
祝千行的第一次谈话已经结束了,但调查还没结束,现在来的已经不光光是中央集团内部的调查组了。
因为有人举报,祝千行还曾经向教育局的人行贿。
……
祝千行谈完了话,以为自己把事情说的够清楚了,甚至连去哪里找证据都说明白了,想着调查该结束了。他着急回家看看,这么一会儿功夫,风起云涌,露一点风声出去,家里的人就要吓个半死了。
也不知道何向辜那个疯子怎么样了。
结果他又被带回了那个没有窗户的屋子。
检查组的人员提示他,侥幸是没有用的,要把事情交代完全。
祝千行人都懵了,他和脑子里的何向辜大战三百回合,好容易才想出来这么件值得论一论的事情,什么叫交代不完全?
不过那些检查组的人好歹透了个信儿,说是等会儿会有政府的检查组来问讯。
有了一点方向,祝千行像个弥勒一样盘坐沙发上又开始搜肠刮肚。
政府来问,那就是牵扯到他们那边了。祝千行人微言轻的,这辈子都没和什么高官挨边儿,想来想去,体制内他就想到一个在教育口子工作的师姐。
他那时候给哑巴找学上昏了头,差点把商场上求人的脏东西学了,但师姐不是严辞拒绝了吗?
而且,这件事的知情人除了他求到过的老祝师傅、李师姐,还是只有李青了。
他终于琢磨出点儿不对劲儿,那个追着他咬的举报人,似乎是对他过于了解了。
祝千行闭上眼,何向辜跳出来又把李青砍头一遍。
脑子里那团血淋淋越来越大,几乎要糊到他脸上,祝千行惊坐而起。
原本以为突然脑子里关于李青的灵光一现只是为了因为自行车那件事,但现在好像冥冥中他的潜意识已经把答案告诉他了。
追着他咬的是他唯一信任的朋友。
“你大爷的……”
祝千行一着急,骂人的时候咬到了舌头,犬齿把舌尖蹭破了,一股腥甜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开来,也终于叫他昏沉的大脑清醒了十分。
可是,李青举报他有什么好处吗?他说破天了也就沾两万块钱的事儿,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吗,又不能整死他。
祝千行还是想不明白李青这么做是干嘛,就算是一早憋着坏要背信弃义的,总得像祝大海那样图点什么吧?
他越琢磨越不清楚了,心里一阵后怕。
牵扯上冯总,他一点也不着急,这家里也该为那个拎不清的混蛋儿子付出代价了,可扯上李亦雯,祝千行是一万个不愿意。
师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香菇,公事公办,没什么说不清的。但这种事情,要是真扯上了,或多或少也会受到影响。
那些人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他有个考上选调派驻乡下的同学,因为村里有人举报他偷农家肥,还被领导压着,迟迟没有调回来。
祝千行怕自己影响了师姐。
这么着胆战心惊地想,祝千行脑子清明了许多,渐渐的,那团乱麻一样的事情里浮现出思路来。
既然举报他会连累师姐,那也会连累冯总。
单位现在正是大换水的时候,冯总憋着劲儿要往上爬,要是被人扯上什么偷农家肥的可笑罪名,也就有了拖着的理由。
祝千行有点想吐,为农家肥,也为他脑子里的那团血淋淋。
他以为自己身边有朋友有家人,就像那个在广东的山村里推开门的清晨,守望着自己小小的幸福,就觉得人生足够了。
但他刚把妈妈重新拉入家人的行列,立刻就有一位朋友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何向辜走了。
李青也走了。
他所守望的那些东西真的存在吗?
在狂风暴雨里仍然能猛蹬着三轮车上山的祝千行,披荆斩棘无所不能的祝千行,这一刻,终于觉得自己无助了。
怎么就没有人认死理儿似地非要认定他呢,打不走赶不走地非要选择他这个人呢?
何向辜为什么一赶就走呢?
祝千行终于听清了心里那个声音。
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即便不愿意承认,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是在渴望哑巴能像从前那样发疯、反驳、冒犯他。
他是个穷困潦倒的乞丐,风雪夜里绝望地坐在万家灯火的边缘,哪怕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什么都不要,什么也别留下,依然寄希望于有人路过他的时候能丢下一枚硬币。
虚无的硬币在破碗里摇晃翻转,缓缓落下,倒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想让何向辜留下。
……
“去他大爷的!”
祝由争拍桌而起,手边的茶杯不小心震落,碎了一地,心疼得肝儿颤。
那还是祝千行出差的时候在乡间集市买给他的,五块钱,买了一个粗陶的茶杯和大海碗,祝由争每天都用它来喝茶。
年过六旬的他已经彻底被怒火点燃了。
他的两个行得正坐的端的徒弟,就这么着,为了别人的一点政治斗争都被拉下水,半死不活地拖着?
祝由争攥着拳头,呼吸急促,面色青紫。
他一辈子不争不抢的,连劳动模范都能让出去,也就这么点儿为单位发光发热、师徒传承的愿望,最后还是因为别人的腌臜事情要被扯上。
一团浊气闷在胸口里,祝由争像嘴里被塞了棉花呼吸不过来,四肢也沉得要命,眼前一黑,在哑巴担忧的眼神里直直地向后倒去。
何向辜大步上前把人接在怀里冲出门外,对着门拍拍打打,终于引来了注意,涌过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把老主任抬到了救护车上。
人群散去,他站在设计院的门口,眼前是繁华的车流。
他点开了手机,翻到六月二十五日的一条信息。
“何同学好,我们是寻州日报的记者,恭喜你取得了高考第一名的好成绩,请问你方便接受专访吗?”
高考成绩在6月底的时候已经出来了,不出所料的,他拿到了一个足够惊艳所有人的分数。而这对何向辜来说,只不过是夏天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好事情。
所有人都在为祝千帆能上好大学而高兴,何向辜捏着这个成绩单把门路堵死,不许学校里的任何人打扰他的家人。
关于成绩的喜悦只洋溢在他们几个人的小家里,没人找上门。招生组、学校、记者……一切的事情何向辜自己处理得很好。
他不想让这个世界来打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妈妈,也不想在人前将自己和哥哥的情谊归咎于兄弟亲情,所以谢绝了所有人的采访。
但他现在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告诉世界祝千行有多好的机会。
……
寻州日报的动作很快,何向辜前脚回完消息,后脚采访车就到了。
不光如此,一起到来的还有寻州电视台的工作人员。
这个在绝境里逆风翻盘取得傲人成绩的少年,接受了他们的联合采访。
当天晚上,在寻州一台民生节目的演播室里,何向辜穿着干净的衬衫穿着坐在聚光灯下——那是被十五岁的他泼上咖啡的那一件——看着无数以他为中心的灯光和摄像头,捏紧了手里的稿子。
“别紧张。”
直播节目的主持人姐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节目开始之前最后的时间里他加油打气。
主持人引着他往对面看,不远处侧对着何向辜的位置,站着一个戴着麦正全身心在关注他的工作人员,她的声音坚定温柔:“手语老师也准备好了,你放心,你所说的所有内容,她都会准确地翻译给大家听的。”
耳麦里传来倒计时的声响。
“倒计时三个数,三,二,一!”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寻州电视台《听你》的节目现场,今天呢,我们的演播室来了一位特别的朋友,这位朋友非常年轻,仅仅十八岁。就在刚刚过去的高考中,取得了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成绩。”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除了成绩,他在生活中更是一个值得让人称赞和佩服的孩子。节目组在采访的过程中了解到,他的背后还有一段尘封已久的过往。今天,《听见》就和大家一起,走进这位少年的生活。”
主持人开场白说完,摄像组焦点转向何向辜。台本上已经写好了,他需要在此时向大家打个招呼。
“大家好,我叫何向辜……”
声音一出,一片哗然。
就连何向辜己也愣住了,他的手仍然捏在台本上,压根没有抬起来比划任何词句。
又一次的,他下意识用唇齿来表达自我。
主持人、手语老师、导演……所有人一齐望着他,明明不久前还只能靠手语来交流的命运多舛的少年,在这个演播室里,在万众瞩目的灯光下,上演了一出奇迹。
“所有人别停,继续,镜头锁定小何!”
工作人员反应迅速,立刻明白节目之神降临了,这也许是大爆点!
万众瞩目里,何向辜深吸一口气。
他忘却了眼前的忙碌,忘却了一路的奔波,他的眼前只剩下一个人。
“我叫何向辜,在八岁那年,我失去了我的声音。但就在刚刚,我好像又意外的又找回了它。”
“今天,我要和大家讲述一个在我人生里非常重要的人。”
“我的哥哥,祝千行。”——
作者有话说:菇会说话了[爆哭]
这种被人摆布的情况下,小香菇只能选择用舆论对抗了。
不好意思大家我有点不太清楚现在高考的形势了,只能粗略写个第一名[爆哭]
第55章 浪潮 “哥,我说完了,等你回家。”……
何向辜放下了手中的台本, 将他这一路的故事娓娓道来。
演播室里静谧无声,除了机器运转的声响,只剩下何向辜的声音。
最开始, 他的嗓音尚且青涩, 似乎是对自己偶然找回的力量还不太熟练,但渐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有力。
他把这和哥哥一起经历的一切全都讲述出来。
他们如何在咖啡馆相遇,如何因为一件衣服相熟,他如何被哥哥领进家门, 如何在冬日里拥有了容身之地,哥哥又是如何地为他呕心沥血,如何地与他相依为命, 在何向辜的描述里,过往的故事像一本用时间刻画的书本, 一页一页写满了字迹, 著作人那行写着祝千行。
祝千行带给他温暖和家。
他说起祝千帆, 说祝千帆才是哥哥真正户口本上的弟弟,两个人闹着也成为了朋友,后来因为弟弟的身份还闹出过乌龙来。
他不着痕迹地提起,有一次他救了人结果被记成了祝千帆,那人还把谢礼送错了,害的哥哥为了拒绝不该收的礼物花了一大笔钱。
何向辜还说, 这一路上除了哥哥,还有许多愿意帮助他的好心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和学校的老师们都不图回报地为他的复学之路努力着,哥哥所在单位的同事也都给了他温暖和照顾。
他刻意强调了无私,强调了教育局的那位热心的李亦雯主任, 强调了设计院的同事,强调了和祝千帆的乌龙。
他感谢了所有人,没有感谢哥哥。
“我遇到他才会活下去,”何向辜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摄像机器,“哥是我的生命。”
直播节目的在线观看人数越来越多,不断地有人打电话进来,网络平台上的留言也多了起来。
幕后的工作人员收集了一大摞的留言,主持人听到耳麦里的指示,侧对着何向辜微笑。
“向辜,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很好听,像一阵风,不急不缓,听得人耳朵和心都是温暖的。我相信,现在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和我拥有同样的疑惑,所以我想代表大家关心一下你,请问你是怎么丢掉自己的声音,又是怎么找回来的呢?”
何向辜眸色一沉,心知肚明主持人所转述的已经是再委婉不过的说法了,一定会有人质疑他的哑症。
但在他找回声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哑症真假成为了节目的噱头,和杀人护子的母亲出狱、无家可归的小孩逆袭一样,被量化成爆点,吸引着大家的眼球。
但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就有更多的人清楚祝千行的好。他要把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去,传到哥哥的耳朵里,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
他要用舆论掀起浪潮来。
祝千行不能是任人摆布的牺牲品。
“我是从妈妈出事那天开始变成了哑巴,”何向辜目光轻抬,又一次沉浸到讲述中去,“医生说,我得的是心因性的病症,也就是说心理原因导致的哑症,一直到进演播室之前,我都不能完整地表达自我。”
主持人适时接回话题:“是的,节目组在走访过程中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为了今天的录制,还专程安排了手语老师,没想到向辜能在今天带给我们一个这么大的奇迹。”
导播把镜头切给手语老师,老早就准备好的何向辜的病例也出现在了电视画面中,一张张病历单展示着,何向辜的声音平缓有力,静静流淌。
“我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说话了。但是哥哥从来没有放弃我,一直在不停地帮我复健,看医生、做心理辅导、放松心态……就在今年生日的那一天,我终于说出了我失声之后的第一个字,我喊了一声‘哥’。”
也是这样一声“哥”,把祝千行彻底拐进他的迷途。
“后来又慢慢学会了一两个字,原本是要趁热打铁的,但是那时候要准备高考,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一直没什么进步,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儿,什么都不会讲,只会追着他喊‘哥’。
“再然后高考结束,妈妈回到了我的身边。她和哥哥一样用心教导我,陪着我做了很多的康复训练。我学会了喊妈妈。
“一直到刚刚,可能是因为太想和大家讲述哥哥的故事了,第一次面对着这么多人,一时紧张,忘了自己是个哑巴这回事,竟然说出话来了。
“我没想过我说话是这样的感觉,很神奇,这和我小时候的声音完全不同。我想谢谢大家,谢谢哥哥,你们在我身上创造了一个奇迹。”
何向辜在耳机里导演的指示下起身,向屏幕前关注的人们鞠了一个躬,然后直起身用他十年来最熟悉的方式道谢。
大拇指弯弯,像他初见哥哥时候那样。
直播节目整整持续了两个小时,就连后续的家庭剧场都停播了,整个寻州乃至网络上的许多人,都在观看何向辜的采访。
为了节目效果,导演组甚至加上了连线环节,连夜派人去往何向辜的老师同学们家里采访他们。
“他确实是哑巴,从来不和我们一起早读。”
“何向辜刚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太好,但是进步很快,又聪明又努力,还有他哥哥一直教导。”
“我见过他哥哥,是个很帅的人,说话也温柔。”
“何向辜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他还教过我数学题,还教过大家用手语唱歌。”
大家争先恐后地说着,证明他口中讲述内容的真实性,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了何向辜,越来越多的人清楚了祝千行。
节目的最后,主持人姐姐让他向大家说些什么。
何向辜看着被主持人按在掌心下的那些有些冒犯的来访问题,淡淡地微笑着。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知道,大家对我和我妈妈的事情很好奇。但是妈妈现在不方便和大家见面,她还在努力地适应新生活,我和哥哥还有家里人都会陪着她的。未来的某一天里,说不定大家看到的在街头漫步的那一个就会我的妈妈。”
“所以今天,我只讲了哥哥的故事。”
“他是一个纯粹的好人,在我最艰难的时刻,他没有放任我流浪。我也一生都不会放弃他。”
他看着摄影机的方向,像看着一双似乎不存在又似乎永远存在的眼睛。
“哥,我说完了,等你回家。”
……
催泪的音乐响起,演播厅里亮起大灯,何向辜挽起衬衫袖口,缓缓走下演播台。
工作人员在欢呼:“成了!同时段收视第一,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
主持人姐姐换下外套,托着一杯温水走到何向辜面前恭喜他:“向辜,你本身也是一个奇迹。”
“谢谢。”
何向辜勉力牵动嘴角,他到底还是把难说的情愫都藏在了看似平平无奇的讲述里。
“别担心,刚才还有不少人打电话进来,导演组说,那个自行车的品牌方也来了,刚好能作证去年年底有人订车,我们不方便往外播,但是会帮你把这些都收集好。别灰心,大家都会帮你。”
“谢谢,您去忙吧,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告别欢呼的人群,奇迹本身走出了电视台,骑上那台哥哥买的自行车向家的方向赶去。
……
“祝千行,你可以出去了。”
调查组人员打开门,呆坐着的祝千行茫然地抬眼:“什么意思,不是说我交代的还不够吗?”
调查组要往教育局的方向问,祝千行没办法只能实话实说,还和他们强调,何向辜的事情教育局和妇联、社区一直都在留心,只是刚好他加入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哑巴的复学是大家的努力,不是某一个人徇私的结果。
更何况这一切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人徇私。
但他说完了,还是又被带回留置房间里。从那一刻,祝千行就明白,此事不会轻易善终。
他的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他拖在这里,让那两根绳子一直拴着,这样想运作的人就有了运作的时间。
检查组人员把他的背包和手机递给他,态度和缓了许多:“组织已经调查清楚你的事情了,不需要再交代什么了。”
祝千行满脑袋的问号,他都已经做好了被困在这里直到那些人斗出个你死我活来再出去的觉悟了,这些看起来能拖他几个月的事情,一两句话说调查就调查清楚了?
那白天关了他那么久,又为什么呢?
尽管满心疑问,祝千行还是不敢拖太久,就当是某位背后的大佬发力了吧,赶紧接过自己的东西,小跑下了楼,离开这个破地方。
他刚走出屏蔽范围,手机屏幕就亮了。
一大堆的信息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滴嘟嘟响个不停,祝千行下意识就要点进微信看那个香菇头像说了什么,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弹出来一条新闻吸引。
【何向辜 奇迹】
没有博人眼球的噱头,没有冗余的讲述,短短两个词,让祝千行的双腿灌了铅。
指尖颤动点开消息,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穿着白净衬衫的少年正在接受采访的照片,后头跟着的,是一系列的热搜新闻。
叫何向辜的哑巴少年在访谈节目上向大家讲述了他的过往,他是怎么从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成长为高考状元。
尽管大段的描述还是集中在十年前的旧新闻上,还有少数声音是对他是否真的是哑巴的质疑,但祝千行敏锐地捕捉到“奇迹”的气息。
他翻到一段视频。视频里,一个不打招呼偷穿他衣服的少年端正地坐着,向所有人讲述他的故事。
“……所以今天,我只讲了哥哥的故事。”
“他是一个纯粹的好人,在我最艰难的时刻,他没有放任我流浪。我也一生都不会放弃他。”
排在“奇迹”下面的,是【何向辜 哥哥一生不放弃】的词条,陆陆续续还有人提起他的名字。
一日之间,风云变幻。
祝千行的脑子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奔跑着向家的方向冲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何向辜开口了,何向辜会说话了。
何向辜是奇迹!
手机里的视频声音仍在继续,何向辜的声音迷人得像海上灯塔。
“哥,我说完了,等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弟真的很聪明,当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还被拿来做文章,那些人的居心就昭然若揭,没人能顶着压力运作下去了。
进入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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