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7


    容禅独自躺在远离太玄仙宫的一座小屋里, 屋外是万里无人的冰雪,至此弥留之刻, 他并不想任何人看见他的脆弱。


    他脸色苍白, 双唇失去血色,时不时咳嗽,在白色绸被上留下殷红。他在赌, 赌江桥还不舍得他, 至少愿意来看他最后一眼。


    他不让任何一个大罗宫的人跟着,江桥不来看他最后一面的话, 他在这里静静死去,也好。他微闭着眼睛,手臂垂落一旁,有出气而无进气的样子。


    脑中回想着原来在清微剑宗后山的小桥模样, 呆呆的, 倒单纯可爱。


    想到这儿,病重中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弯起。但是,小桥已经成为太玄仙宫中一座没有人气儿的冰雕,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他着急, 为他哭。


    容禅攥紧了衣摆, 进而又剧烈地咳嗽, 眼前开始模糊起来。


    想他半生荒唐,年少骄傲, 后来沦落到孤家寡人, 也是活该。


    他拒绝任何大罗宫人的靠近,让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守着,只为清静地度过性命最后一刻。


    “小桥,咳咳, 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我都听你的……我听话的……”


    容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垂落在床边的带着血迹的手,如玉一般。一股清冷纯净的灵力顺着交握的手灌入容禅的四肢百骸,让他逐渐又有了力量。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恍惚看着床前有一个头上带着几缕白发的人。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也去握着那人,因此更多的灵力涌进了自己身体,使得他多了几分力量。


    “小桥,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来看我。”容禅唇角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尽管他看不清身前人的脸,但他知道那种感觉,就是小桥。


    “你不要动,好好养伤。”江止说。


    他也不知,为何短短时日,容禅的身体衰弱至此。


    “不……别救我……你来看我最后一眼,我已经很高兴了。”容禅说。


    容禅忍不住又问道:“小桥,你是因为我……才来的吗?”


    江止:“你为天道紫气的另一化身,我不能看着你死。”


    “是这样吗?”容禅仿佛绝望中的人紧紧抓着稻草一般,抓紧了江止的手臂,青筋暴露,“不能,是因为我而来的吗?”


    江止垂下眼眸:“你好好养伤。”


    容禅笑了起来,笑声中,又咳出血沫。单薄的衣衫下,仿佛只剩了骨头。他脸色泛红地淡笑着对江止说:“小桥,陪我一会吧。”


    他握着江止的手,不肯松开,眼前仿佛出现往日记忆的画面,喃喃念道:“小桥,你记得吗?之前在清微剑宗后山,因你性情纯良,他们总是欺负你,你都不放心上……一心只想着修炼。”


    江止:“前尘往事,我已不放在心上。”


    “咳咳……但是,我觉得之前那个憨直迟钝的你,倒是比现在这个清冷寂静的你……更让我放不下……再也不会有人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了,但是,你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对我了。”容禅的血,沾在了江止的手背上。


    江止沉默,他已经不懂得如何回应容禅的许多话。他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散发出凉气的雕塑。


    “所以……”容禅眼睛发红地说,“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现在的你,根本不是小桥。你是有着小桥样子的,另外一个人……”


    “容禅……”江止鬓边的灰色长发飘着,但不知何时,容禅已经扣住江止双手腕上的命门。


    容禅盯着江止的眼睛:“小桥,我们在一起吧,像以前那样。不修什么无情道好不好?我们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做一对凡人爱侣,了此一生。”


    江止眉尖一动,察觉到不对,然而经脉忽然剧痛。原来容禅锁住他腕上的命门,输入了霸道爆裂之极的灵气,直接想废掉他体内的无情道,让他想重回原本江桥的模样!


    “容禅!”江止欲翻身下床,但发现屋内均是阵法,他被牢牢锁在了床上。若不是他心软来看容禅最后一眼,哪会落入这个圈套!


    容禅唇角仍挂着血,脸色苍白,但他全然不见刚才那副病弱欲死的模样,而是牢牢锁住了江止身体各种重要灵窍,使得他功力受损无法运转,同时四肢被禁锢,动弹不得。


    容禅自背后抱住江止,亲吻着他的脖子,血色沾上江止的皮肤。容禅右眼中那颗红痣缓缓变大了,然后滴落了一滴血泪,落到江止的锁骨之上。容禅张口又在江止脖子上深深咬了一口,额心的红莲缓缓闭合。


    他眼神阴鸷而执拗地对江止说:“小桥,你只是做了一场梦,不修什么无情道,只做我的人偶好不好?”


    他动情地抚摸着江止的脸,仿佛看见过去的小桥:“我宁愿一直看见呆呆的、笨笨的、傻傻的你,也不愿换来一个光芒耀目,却冷清无情的江止!”


    容禅要废了江止的无情道。


    他费尽心机,吸引江止前来,就是他早已认定无情道是一切的祸首。如他能废了江止的无情道,他们就能回到从前,小桥也会回来。


    江止说不出任何话,四肢也动弹不得,实际上,他所有的脉门都被容禅封住,动弹不得。


    容禅抚摸了江止的脸一会儿。即使突遭变故,江止的面容仍是那般清冷洁净,让容禅迷恋不已。他看见江止那几缕灰白色的长发,觉得尤为碍眼,一定要把小桥的头发恢复回来。


    容禅替江止梳好了头发,又帮他换好了衣服,就打算把他抱在怀里,偷偷带着离开太玄仙宫地界。他特地远离了太玄仙宫,以及屏开大罗宫众人,就是想趁着无人之时,带走江桥。


    容禅为江止披上了披风,又用面纱遮住他的容颜,这样,就认不出是江止了。容禅沉迷而爱惜地看着江止,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小桥,你这样很好,乖乖的,一动不动,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


    说着,他抱起包裹成一个雪团的江止,几步瞬移,离开了太玄仙宫地界。


    北海玄洲非常大,容禅的身法无法支撑如此远的传送距离。他必须在太玄仙宫的人追上来之间,转移至各大洲之间的传送点。然而在路上,他也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下,恢复灵力,以及,照顾江止。


    江止全身都不能动,只能依赖于容禅。他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神中不见愤怒,而是冰冷地看着容禅。


    容禅生了一堆火,把周围一块石头上的雪拂去了,小心地抱着江止坐下。这里离太玄仙宫已有数千里远。他为江止整理凌乱的衣摆,又将他的双臂合起,放在他肩上,营造出江止抱着他脖子的模样。他小心地为江止抚去落雪,摘下兜帽,让江止的头放在他肩上。两人仿佛亲密地抱在一起。


    容禅亲吻了一下江止的额头,又拨旺了火堆,怜惜地说:“冷不冷,小桥?”


    他的脸和江止靠在一起,不停地亲吻着他嘴唇,并揽住他的腰肢。容禅喘息着道:“小桥,再等等,我带你回无咎山。”


    江止任意他摆弄,因为他现在除了眼珠子转一下,眨一下眼,不能有其他动作。


    江止的眼里渐渐透出一股悲怆。


    容禅却像没看到一样。他笑了,又亲亲江止的鼻尖,道:“好乖的小桥。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小桥,我会永远照顾你的。小时候,母亲总说我喜欢人偶,现在小桥也成了我的人偶了,我会永远爱你的,小桥。”


    江止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只能被动地配合容禅的摆弄,变成任何他想要的模样。


    无论容禅想要什么样幸福的相处模式,江止都会应他的想法摆出姿势,而这是容禅最想要的。一个乖顺的,永远不会拒绝他的江桥。


    哪怕他不会说话也好,他们永远在一起,容禅会珍爱他。


    江止眼珠缓慢地动了一下,容禅却在不断诉说着,他们曾经的过往。那些现在看起来不起眼的时刻,却因平凡而珍贵。


    “这个无情道不好,我们不修好不好?不痛的,一会儿就好了。小桥忍一忍,把这一切都忘掉,我们回到从前。”


    容禅捏着江止的手腕,冰刺一般的灵力灌入江止的经脉。本来他打算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抹掉江止所有功力和记忆,他们回到从前。然而离开太玄仙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慢。容禅恐被太玄仙宫的人半途追上,于是再一次加固江止经脉中已经松动的禁制。


    他已经想不到后果了,或者没有未来了,因此想用这一种可怜可悲的方式,留住江止。


    江止看他的眼睛中逐渐流露出怜悯。


    容禅看得心痛,因此他捂住江止的眼睛:“小桥,别这样看我,很快的,很快就不痛了。”


    就在容禅逐步废去江止的功力时,一阵漫天的飞雪忽然扬起。指玄一看容禅正在对江止不利,连忙一扬拂尘,飞雪迷住容禅的眼睛。指玄:“容禅!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容禅见指玄来了,抱着江止一转身,又让他趴到自己背上,转身就想走。


    然而另一端,赶到的枯藤也拦住了他。枯藤在地上一敲拐杖,一大片生长的藤蔓就拦住了容禅的去路。


    容禅把江止的身体往背上扶了扶,哄道:“小桥别怕,有点小麻烦,等我解决完,我们就回无咎山。”


    江止趴在容禅的背上,双手软软地揽住他的肩,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


    指玄用拂尘一指容禅道:“容禅!你对江止做了什么?快放他下来!”


    容禅不说话,他抽出剑,想寻一个空隙冲出去。但他哪里是指玄和枯藤的对手,很快被打了回来,被打得吐血。


    他一直顾忌着背上的江桥,不忍他受伤。


    指玄实际也不想对他下狠手,再一次把想逃跑的容禅打退后,指玄道:“容禅,你把江止放下,有什么话,好好说。”


    容禅背着江止,不肯放手:“你们抢走我的小桥!”


    指玄:“先前已和你解释过,江止乃天生无情仙骨,入了我太玄仙宫,你何必执迷不悟呢?”


    容禅:“我不管!人怎么能变呢?”


    指玄:“你想害死江止吗?害得他道消身死!”


    容禅:“我怎么会害他?我会一直护着他!”


    指玄:“你不妨看看你背上的江止,他的白发是否越来越多了?你再这样缠着江止,他迟早会道破身亡!”


    容禅听到,急忙把江止放了下来,抱在怀中。他见江止虽然不动,头上的白发却越来越多,比初见那时,又多了好几缕。容禅摸着那些头发,手都在颤抖。


    指玄:“他若不是为你镇压血气,又怎么会心境出现裂痕。他入了无情道,就应断情绝爱。你三番五次纠缠江止,他对你放不下,动摇心境,不然怎么会境界跌落,出现老态!”


    容禅:“不对!不是这样!!”


    指玄:“他抽尽了自己的情丝为你,只为你一具复活的身体。这才入了无情道。你又为何直接想把他害死呢?”


    容禅:“我没有,你说什么?你骗我!”


    指玄:“你不妨看看自己。”


    容禅看看自己,他的手臂又出现裂痕。在那些玉石一样的碎块间,淡淡的金色的丝缕在紧密相连着。除了宿世恋人的情丝,有谁有这样细腻专一的思绪?谁又能时时刻刻,凭情思让他活在这个世上?


    容禅:“不,不是这样的,我的小桥,世界上最好的小桥……”


    指玄叹道:“你若真心对他好,就放过他吧,让他修无情道。这是他天生的路。上天属意他降生为天道紫气中的无情骨,就注定了他的道。”


    容禅:“不,不是这样,为什么……”


    他的泪一滴滴落到江止身上。


    如说江止不爱他,为什么又舍得出自己的全部情丝给他?若说江止爱他,为什么又变成如今这样冰冷无心的模样!容禅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只觉得痛彻心扉,眼前为泪所模糊。他怎么会想不到呢?那些那么熟悉的思绪,是他的小桥一直在他的身体里,和他在一起。而他面前的江止,只是一个空壳!是一个有着小桥模样却不再会爱他的空壳!


    痛啊……怎么会不痛呢?明明知道你的爱人很爱你。但当他站在你面前时,却是一个无法回到过去的人,占据了他所有的声音、容貌、动作,却不会再回应你。你只能与爱人的情丝,永远在身体里拥抱。


    指玄:“一别两宽,你们,各自安好吧。”——


    作者有话说:渐渐地有点癫了。


    第132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容禅忘记了后来所有的事。


    再醒来时, 他已经回到大罗宫中了。


    容禅呆呆望着周围一切,阴凉幽昧的宫室、寂寥空旷的庭院。大罗宫众人仍围绕在他周围, 他对他们视若无睹。他抬眼望着, 高悬于太玄之巅的洁白晶莹的宫室。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的小桥已经不在了,在太玄仙宫里的, 是另一个人。


    他的小桥, 已经永远不在了。


    容禅呆呆地又往山上去,大罗宫众人拦他不住, 也不敢拦。他一路直到太玄仙宫山门前。太玄仙宫的守卫已经熟悉他,但是不再似之前一般同情,而是露出嫌恶的神情。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江止师兄的遭遇。


    容禅仍呆呆地站在太玄仙宫门口:“他,他怎么样了……”


    尽管江桥被指玄与枯藤救走, 按理应无恙, 但他还是想知道,被他伤害的小桥,现在怎么样了。


    然而没有人告诉他了。


    太玄仙宫守卫:“你走吧, 江师兄已与你无关了。无论你这次怎么求, 怎么骗人, 我们也不可能放你进去。”


    容禅又问了几次, 放低身段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人告诉他江止的现状。人人都担心, 他会来伤害江止。


    也是, 第一次,他血气爆发使得江止耗费功力救他,第二次,他又差点废了江止的无情道。他已经消耗了别人的同情。


    容禅凄然笑了, 说到底,他不过自作孽不可活。


    若不是他生来是卑贱的媚骨,母亲怎么会挖了小桥的仙骨给他,而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小桥恨他恨到忘情了,清微剑宗没了,万事皆成一场空。


    容禅的眼中失去光芒。


    他跪了下来,召出自己的海日剑,开始不断在太玄仙宫山门前挖着。


    一层薄薄的雪下面,是黑色的土壤,混合着碎石。容禅把剑当铲子一样用着,不停挖土。太玄仙宫弟子起初不知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看,他竟然在地上挖了一个长长宽宽的坑。


    小桥没有了,只留他一人在这世上了,孤独寂寞。


    容禅挖好了坑,身上都是黑土。他又取了一块山石,执剑削平了,用剑尖在上面刻了一行字。他将石碑立在土坑前。做完这一切,他却躺入了坑中,身上撒着黑土。


    太玄仙宫弟子起初实在不知容禅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过去看容禅的石碑上刻了什么字。上面写着:


    “太初四千零九十一年,吾妻江桥亡于此,容禅自葬其身,共赴黄泉。”


    容禅躺在土坑中,闭着眼睛,眼角有湿湿的泪痕。


    这原是,他给自己挖的墓坑。


    小桥既已不在世上,他应随他,去另一个世界。


    太玄仙宫弟子观察了良久,见容禅仍不出来,仿佛执意要在里面等死一般,道:“容宫主……又何必呢?”


    容禅不答,他也只当自己死了,在墓坑里躺着。


    太玄仙宫弟子等着,终究还是摇摇头,回到宫门前站着。


    雪下得很大,一场又一场,如飘飞的鹅毛一般。风雪卷着泥土,逐渐吹入了墓坑中,将容禅身上衣服都覆盖了。好似要一点一点,将这个墓坑填起来一样。


    容禅双手放在小腹上,安详地躺着,已然忘记了外边一切。


    如果时间就这样过去,风会一点一点把泥土带进坑里,雨水也会一点一点把堆积的泥土冲刷掉,甚至小动物,也会蹦蹦跳跳,来去抹平人在世上的痕迹。容禅心如死灰,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他仿佛就要在这墓碑之下,躺到地老天荒。


    石碑上的亡妻江桥几字,也沾染上了雪花。


    他试着带小桥走,但失败了,然后才发觉,他的小桥早走了,不在这世上,他不可能再拥有他了。


    这种看着至爱近在咫尺却伸手不可得的感觉……让容禅心如刀绞,又绝望。


    在这种绝望的驱使下,他也不知会做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几个昼夜。容禅一直躺在坑中,好像要和大地生长在一起,变成茂密的根须。他的魂灵不在此处,也不在那处,不知漂浮于何等虚无的空间。忽然,他的身上出现了一把伞。


    那人站在坑旁,手执一把油纸伞,白色的衣摆随风飘舞着。伞遮住了飞雪,挡住了容禅身上的寒冷。容禅看着那人的眼睛,灰白暗淡无光的眼瞳,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情绪。


    那人站在墓坑旁,看着容禅,为他遮去飞雪,但不言不语。


    容禅笑了,眼泪自眼角滑落,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的小桥没有了,面前这个人再怎么样,不会是他的小桥了。


    他的小桥已经逝去,只留下一把情丝,在他身体里。


    容禅忽然抽剑飞起,抖落了身上的坟土。他在空中化作一道流光,不知他去了哪里。良久,太玄仙宫山上忽然出现一阵震动,仿佛山体在颤抖,而后又从远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以及尖利刺耳的剑尖划动声,整座山都晃了几晃。


    指玄和枯藤派出几个弟子前去查看异状,回来禀告说:


    “并无异事……只是,容宫主在山上刻了几个字。”


    “刻了什么?”枯藤道。


    弟子不太敢说,而后才答道:“太玄死,仙宫灭。”


    枯藤与指玄面面相觑,枯藤一捋长须:“他是恨上了我们。”


    弟子:“我们到达时,容宫主已经离去,不知……他去了哪里。”


    指玄:“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他尚且年轻,一时想不通,时间久了,便接受了。”


    枯藤:“江止呢?容禅已经走了,他?”


    指玄:“他已回洞府中修炼。”


    枯藤:“他是个刻苦的……天下大乱在即,我们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还是尽早同无情仙骨释明为好。”


    指玄:“是。他身上的担子很重。”


    *


    容禅不知自己去了哪里,只知道醒了,就漫无目的地游荡;累了,就随意找一个地方休息。但他觉得累的时候,几乎没有。


    他已经失去了对外界包括自己的感知。


    不知何时谁在他身旁放了一坛酒,这种醇香刺激的液体能够使他进入一种混沌迷蒙的状态,也暂时忘却,清醒时的所有痛苦。因此容禅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整日沉醉不醒,即使短暂清醒了,又喝更多的酒,让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醒来了,就想起令人心伤的一切。


    容禅来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他看见宫门上隐约写着“大罗世界”几个字。他不在乎,只看有没有酒喝。这里的天空永远昏沉,天边染着橘红色的夕光,乌云与夕光缠绕在一起,互相侵染,成为不变的景色。


    这里的大地灰蒙蒙的,地上都是暗黑色的土,因为缺少光线,也看不清,非常贫瘠。有许多灼热地喷发着岩浆或者冒出黑灰的裂缝和山口,使得这里地质不稳定,生灵稀少,只有一些浑身冒火又带毒,顽强生存的鼠类生物活在这里。


    这里便是,少有修士前来的,被废弃的大陆,南海炎洲。


    容禅只觉得很烦,他并不听旁边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他身边围着人,便开始杀。有些人被他杀怕了,远远地躲开;有些人却不断地开始挑战他,杀了一拨,又来一拨。


    容禅认不清这些人的脸,这些人在他眼中都长着一样的模样。他只求一个清静,这些人却不断围上来。他杀得手都麻了,有时候剑浸透在血泊里,他坐在尸体堆上,吹着风喝酒。


    起初他只是被打扰而杀人,后来见人就杀,仿佛发泄心中的压抑和不满。对手一个个围上来,有人围攻他,也有人偷袭他。他也有落于下风的时候,剑被远远打落,他趴在淤泥里,灵力几近枯竭,但无论如何,他总能因为眼里充满恨意的血红,反败为胜,将对手斩于剑下。


    他不知杀了多久,只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也没有人敢靠近他身边了,都远远地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然后他恍然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他现在,已经清醒了。


    容禅看清了,他现在,就在大罗宫里。而整座大罗宫,都充满了剑痕,廊柱、屋顶、地板均为剑气所伤。宫门前的泥土,都因浸透了鲜血,而变得湿润腥臭。


    断肢残躯散落在宫殿各处。


    容禅坐在宫门口的丹墀上,鲜血顺着他的衣摆缓缓淌下,可惜,都是别人的血。他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容禅望着远方,风吹拂着他的黑发,显得眼里的一颗红痣更艳丽多姿。他本长得俊美多情,江桥为他雕刻的身体有一丝温柔文雅,然而他身上浓烈的杀气与煞气,使得旁人看他一眼,都要打个哆嗦。


    这股子残暴更和外表的温柔体贴对比鲜明,使得人心底发寒。


    他是小桥眼中温柔的容禅,却也是手上沾了人命无数的杀星。


    见容禅静静地看着远处,仿佛悠闲地吹风一般,左护法甘始战战兢兢地靠近了容禅:


    “宫、宫主……您是否还需手下,为、为您取酒来?”


    容禅眯着眼睛看甘始,甘始身上一阵又一阵寒毛竖起。容禅却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了起来,是这个人一直在他身边,给他酒喝。


    甘始壮着胆子道:“宫主,不能,不能再杀了……大罗宫一半的人,都被您杀掉了。再杀下去,咱们没有人了。”


    容禅凝神看着甘始,仿佛在消化他话里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容禅道:“怪不得人少了这么多。”


    甘始如蒙大赦:“宫主,您若再想找人出气,这南海炎洲多的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属下包给您寻来,供您练剑……”


    容禅却忽然有些倦了。


    “不了。”容禅说。


    甘始激动得都要哭了,这是宫主第一次完整地同他对话,宫主宿醉终于醒了。于是大罗宫仅剩的一小半人,齐刷刷地跪下,冲着容禅大喊:


    “宫主万岁!拜见宫主!”


    容禅虽然血洗大罗宫上下,甚至将大罗宫的招牌都打落了,斩为两半。然而他也靠杀戮,成功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使得大罗宫这群以实力为尊的人,更忠心地奉他为主,全心全意为宫主奉献。


    然而容禅只看了他们一眼,唤来自己的海日剑,离开了大罗宫——


    作者有话说: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元好问的词。


    现实世界太心烦了,只有写写小说带给我快乐。


    第133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2


    容禅回去了他一直想去, 但并未有足够勇气去的地方。


    他回到了无咎山。


    得知母亲、白姑姑与谢师叔牺牲的消息,容禅自知身上负着血海深仇。但他因未亲眼目睹, 内心一直拒绝相信这是事实。听说清微剑宗已为废墟, 残存的弟子逃往了各处,臧伯笃带着一些手下弟子逃走了,躲入了深山老林中。然而无人知晓他们现在的下落, 也不清楚死活。


    容禅内心中一直回避着这块伤痛, 如今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


    他回到了九天灵都,见昔日的玉清镇萧条了许多。一些建筑毁损了, 但并未建起新的。灵都中的面孔也换了一批。


    他御剑往无咎山巅走去,昔日的玉京金阙,如今只留下一角残存的鸱吻和白色条石,杂草生长其间。原本仙气缥缈、仙人如麻的宫室, 现在变成了一片荒野。


    容禅沉默地落到了试剑坪上。他捧起一捧泥土, 感觉那些土壤中,还残存着几个月前的血怨之气,浸润了冤死者的鲜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屠杀的过去, 才如此清晰明白。他的手也不觉发抖起来。


    他环顾四周, 断井残垣, 秋虫鸣叫, 哪还见昔日的亲朋的面容?那时母亲将父亲的孤光自照剑托付给他,或许就是不幸的预言, 那一面后母子就成了永别。


    他现在想寻找母亲的一丝痕迹、一块碎片, 都找不到了。这里处处可见火灾后,焚毁的廊柱、家具的痕迹,皆为黑灰。


    容禅踏入其间,在一块条石上盘腿坐下, 感受昔日同样的风,吹拂过这片已经物是人非的土地,一滴眼泪不由得落下。他或许可在这阵风中,寻找往日母亲、师友一些熟悉的气息,但现实中,他们确实尸骨无存,宗门夷为平地。


    容禅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忽见有一行人带着一些纸钱、香烛来到无咎山顶,打算拜祭。他们观察了容禅一会儿,发现他竟是昔日的秋水峰之主,掌门的独子,不由得上前来垂泪道:


    “容公子,竟然是你……你竟然还活着!无人知道你的去向,大家还以为你已经……”


    容禅认出这是山脚下的一些外门弟子,或许是因为偏远,才逃过一劫。


    劫后余生,熟人相见,不由得分外感慨。


    容禅:“我被贼人掳走了,不料反而因此躲过一劫。你们——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弟子:“我们离山顶遥远,逃出的师兄带来消息,因而我们跑走了——容公子莫怪,我们功力低微,胆小畏惧,未能,未能救下掌门。”


    容禅:“你们几人之力,又怪得了什么……恨只恨,那时我为何不在……”


    弟子卷起袖子抹泪,道:“容公子,清微剑宗弟子并未死绝,只是大家畏惧无咎山这块禁地,不敢回来。我们也只是趁着无人时候,偷偷回来拜祭,不料遇见了您。”


    容禅:“宗门已灭,你们有此心,已经很好了。”


    弟子:“昔日若不是茹掌门宽容,我们入不得清微剑宗,靠宗门庇护生活。茹掌门对我们有恩……她为贼人所害,我们无力为她报仇,只能前来拜祭,聊慰哀思。容公子,您可一定要为茹掌门报仇啊!”


    容禅胸腔中亦涌动着深切的哀思,他十指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中:“不复此仇,誓不为人!”


    弟子哽咽道:“容公子,当初,若不是掌门摇响了清音铃后,无人来救,咱们清微剑宗也不至于灭得那么快。那些小宗门平时受了咱们恩惠,得知清微剑宗出事后,却推卸责任……如今清微剑宗不在了,他们却骂清微剑宗当初欺凌弱小,罪有应得。现在九天灵都无人,他们猴子称大王,张扬跋扈……世道纷乱,公子小心。”


    容禅想起当年在蓬莱岛时,清微剑宗风头正盛,气势逼人,招惹了诋毁非议无数……他当日以为立于潮头浪尖者,皆是如此。不料千年宗门基业,亦毁于如此疥藓之患。


    经历一连串变故与打击后,容禅个性也不似年少时那般狂傲肆意,而变得沉静许多。


    他以人子之礼,拜谢了前来祭拜母亲的人。


    他又同残余的清微剑宗弟子一道,为母亲以及其他在山门内乱中死去的同门,立了空冢,并约定每年前来拜祭。若有叛徒臧伯笃的消息,定共传之。


    做完这一切后,容禅来到了后山。


    秋水峰已经被一折两段,倒插于江水之中,无迹可寻。倒是在荒野之中,他时常来练剑的鲤鱼梁仍在。


    目之所及,皆为旧日风景,往昔记忆,不由得一阵一阵涌上心头。


    容禅看着自己的手臂,那洁白无瑕的皮肤,不一会儿呈现出许多裂痕,散落的玉石间,看见许多浓稠得如同金色岩浆一般的情丝。容禅对自己的身体道:“小桥,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回来了。”


    熟悉的一草一木,他们曾在这里游玩、练剑,并在石梁上互相表白心意。想起往昔,容禅的酒瘾也犯了,他摸了摸全身,并没有带酒,找了许久,才在储物袋中找到半壶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残酒。


    容禅晃了晃酒壶,将就了。


    他现在鬓发凌乱,衣衫染尘,哪还像当年那个光艳耀目的佳公子?


    小桥曾在这条石梁上,哭着对他说,如果世界上有比他更爱自己的人怎么办?他那时的心情……是酸甜又有说不出的喜悦。


    于哀景之中,想起往日欢乐之景,更觉心痛无比。


    想起那个在白雪山巅静坐修炼的人……


    容禅的手抖了抖,那个酒壶便没拿稳,落到石梁底下的江水去了。


    容禅笑了一声,或许他该治治自己手抖的毛病了。


    容禅望着那挂灯崖,老树依然在此,琉璃灯却不知去向了。


    他的父母曾在此定情,现均已亡故。他曾想寻找天下第一的痴心人,找到了……然而,那人却入了无情道。


    或许是无情道之人,一旦生情,最为纯粹持久。


    过犹不及,这也是他给自己埋下的祸根。


    容禅仍在鲤鱼梁上怀念过去,想自己这些年的过错与不足。当年风光煊赫之时,从不会想自己做错的事,现在想来许多事都早已有迹可循。


    他早发现过江桥背后异常的伤,他们在兰台寺之时,莫名遭受过追杀,冲着江桥来的,那手段,几分像是清微剑宗之人。甚至他第一次遇见老鬼时,老头胡言乱语,现在想起来,也有几分真话。


    只是他们都不能未卜先知。即使心中萌发悔意,过去也不能改变。


    就在容禅情绪低落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鲤鱼梁下的江面传来:


    “哪个不长眼的?又往江里扔东西了?让我来给你涨涨教训!”


    一个青衣的拄着拐杖的老头自下面的壑明江飞了上来。


    容禅眯着眼睛看了这老头一会儿,发现这是一直住在壑明江里的那只龟精。当年他和江桥来鲤鱼梁时,就被这个龟精追逐过。


    老头原本气焰嚣张,气势汹汹地就要来找麻烦。结果他定睛看了容禅几眼,认出了他,竟然是以前清微剑宗的人,不由得声音小了下去:


    “怎么,小鬼,你没死啊?”


    “托您的福,没死。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容禅道。


    老龟说:“俺是长寿之龟,比你们人族多活几年,不也正常?不过小子,清微剑宗死了那么多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容禅说:“事发之时,我却不在……回来之后,便是如此了。”


    老龟问:“那个经常和你在一块的小黑子呢,怎么不见他来?”


    容禅答:“他……已经不在了。”


    他声音低沉,虽然不再因提起往日惨剧悲伤难以自拔,却也做不到平和阐述。然而老龟眼珠转了转,未立即信任容禅,接着问了他好几个关于清微剑宗旧事的问题。


    容禅略有诧异,但还是一一答了。并且老龟还出手与容禅过了几招,检验他的身手。


    老龟道:“俺现在相信你是真的容家小子了。”


    容禅道:“难不成还有假的?”


    “自然有假的!清微剑宗出事那日,俺在河底见过一只与俺一模一样的老龟,邪恶凶狠!不过它干不过俺,已经被俺顶死了。”


    容禅吃了一惊,还未有宗门内乱的亲历者,同他说过那日之事的细节:“老丈,你说的另一只龟,是什么样的?”


    “多说无益,不若俺领你去看看。”


    于是老龟化出原形,让容禅站在他壳上,领着他到江底见了那只巨大的龟壳。


    老龟得意洋洋地说:“那日俺听着山那边有吵闹声,正探出头来看怎么回事呢?不料江底下忽然出现了另一只龟。这条江俺住了几百上千年了,哪只小龟俺不认识,还有第二只跟俺同岁数的龟龟?结果这坏龟长得和俺一模一样不说,手段还很阴险,俺和他干了起来,嘿嘿,这坏龟虽然会模仿俺,修为却比不上俺,俺把它撞死在了这石头上。”


    容禅看了老龟指的龟壳,说实话,看不出来哪儿一样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这坏龟是模仿你,不是别的地方来的龟。”


    老龟瞟了容禅一眼:“小小年纪,恁眼神不清楚哩。你看这,这儿,花纹都一样嘛。每只龟龟,花纹都不同的,俺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俺的花纹。”


    容禅道:“但是这只龟,身上伤痕比你多很多。”


    老龟道:“你说的也是哩。”它绕着空龟壳爬了一圈。


    容禅:“对了,你怎么说它是一只坏龟?”


    老龟:“俺一看它的眼神就不对哩,虽然和俺长得一模一样,好像一颗蛋里出来似的,但眼神很阴毒,比俺坏多啦!那大嘴一吐,好大一口恶臭的腥气!不知吃了多少人修出来的。”


    看着现在已经成了空壳,血肉一空的龟壳,容禅觉得这龟精,看着憨厚老实,实际手段也不弱啊。


    转念想到,若是清微剑宗中人,也遇到了和老龟一样的遭遇……一个和自己一样,心性手段却截然相反的人。


    容禅心底有些发凉:“你说,这坏龟与你长相一致,那修为如何?”


    老龟答:“修为嘛……也差不多哩,不过俺还是强一点。差一点点,就着了它的道啰,你看俺背上的伤,现在疤还没掉呢!”


    说着老龟转过身来,让容禅看他龟壳上的裂痕。这伤疤还是新鲜的,愈合了没多久。


    容禅道:“谢谢老丈,你说的,很有用。”


    这话听得老龟挺受用,他慈眉善目地说:“小伙,你等等,俺在山下拾了个东西,你看是不是你家底。”


    它吭哧吭哧地爬回了洞府里,不一会儿,衔出了一只虽然透明,但已黯淡无光的水晶杯。


    看到那杯子,容禅心头一震,他一眼认出了,那是他娘的“夜光常满杯”。


    只是这杯子……现在,布满了裂痕。


    老龟:“那天俺看着天上打架哩!宝光一阵一阵的!俺吓得缩回壳中躲入了洞府,不料不多时,从天上掉下了这个东西。俺看着挺有灵气,就藏回了洞中。你瞅瞅是你的不?”


    这可能……是他娘唯一的遗物了。


    老龟看着容禅眼圈发红,吓了一跳,道:“若是你的,就拿家去吧!”


    容禅攥紧了夜光常满杯,对老龟拱手行礼道:“谢过老丈。”


    现在,夜光常满杯终于和孤光自照剑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第134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3


    容禅离宫出走, 迟迟不归,却急坏了大罗宫中的众人。


    左护法甘始自认资历深, 对大罗宫忠心耿耿, 便携了一些小弟子一同到西海寻找宫主。


    宫主的踪迹也非常好认,他并未故意遮掩,而是一路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凤麟洲。


    甘始最头痛的, 却是如何约束那些没见过世面, 生性好玩的小弟子。一来到九天灵都,他们就钻进各种集市和店铺中去了。山上暗自神伤的宫主, 都被抛到脑后了。


    甘始左一个铺子,右一个酒楼地去抓人,才把丢了的人重新集齐回来。再看每一个人的储物袋,都鼓鼓囊囊装满了东西, 衣兜里也是。有些嘴角的食物痕迹, 都未擦干净。


    甘始:“哎呀哎呀!你们!真是没规矩!”他跺脚几声,还是来不及整顿宫规,先商量着怎么把宫主骗回去。


    男弟子小甲:“怎么说把宫主骗回去呢?我们把他打晕带回去不就行了?”


    甘始瞪了他一眼:“就你聪明?谁能把宫主打晕?”


    小甲不说话了。女弟子小乙又说:“要不, 我们说江仙君正在大罗宫做客, 请他回去。”


    甘始:“这话我也不信啊!”


    众人垂头丧气, 男弟子小丙说:“我们还是先找到宫主在哪, 再慢慢计划吧。”


    甘始:“只能这样了,还是继续跟踪宫主吧。”


    他们也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跟在容禅后面。好在容禅已经从山上下来了, 住在了山下一家客栈中。他们发现了容禅之后, 便一路跟着他,进入了客栈之中。


    容禅在客栈中休息一日后,便外出,收集清微剑宗内乱那日之后的消息, 以及是否有清微剑宗相关的遗物散落世上。


    集市之中,各种声称清微剑宗流出的法宝与典籍非常之多,可惜九成九是赝品。


    容禅刚一外出,甘始就带着弟子摸入了容禅的房间之中。然而容禅的房中空无一物,连一点线索也没有,他们白白转了一圈,跟做贼一样。


    甘始:“唉!原本还指望看看宫主最近在做什么,想办法劝宫主回南海呢,结果宫主屋里跟雪洞一样。”


    “早跟你说过这样不行。”不会出主意,只会拆台的小甲说。


    “宫主每日都外出,要不我们跟在他后边看他去哪儿了。”小丙说。


    甘始又看到女弟子小乙仍在捧着手里一本什么书,一路看得入迷,连进宫主的屋搜查都不舍得放下,心不在焉。他气不过,劈手就夺了过来:“我看你看什么呢,头都快撞墙上了——”


    甘始一看这封面和内容,眼睛直了,脸上肌肉不断跳动。小乙也拼了命一样从他手里把书抢回来:“还我!这是时下最新潮的,我花了好几块灵石呢!你别抢!”


    无他,甘始觉得这也太刺眼了,书里明晃晃画着两个俊美男子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模样,标题也十分大胆狂野——


    《清冷仙尊被强掳上床之后》


    “容禅猿臂一揽,便将那清冷娇媚的小仙尊压于身下,大手撕毁了他的丝裤;江止嘤咛一声,望着容禅黝黑的皮肤和粗大的肌肉,不由脸色一红,但仍然宁死不屈道:‘你杀了我罢!宁死,我也不会破了无情道从你的。’


    容禅却低吼一声,摸着自江止身上渗出的xx和xx道:‘那我闻着这媚香却是什么?’


    无情道尊白嫩的小脸上挂着斑斑泪痕,倔强的双目楚楚动人:‘容禅,你早已坠入邪道,早早回头吧!’


    容禅满脸的虬须刺得江止皮肤刺痛,他双目血红道:‘宁死,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甘始恨不得刺瞎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忘记看过这一段什么狗屁不通的文字,捶足顿胸。女弟子小乙却一副鄙视他没见过世面的表情道:


    “左护法!这可是书斋里边卖得最好的呢!关于咱们宫主和江仙君的艳情小本,现市面上可多啦!你若想看,我那还有几本,回头借你。不过这本却不行,我还没看过呢。”


    甘始气得胡须都飞起来了:“哪儿来的三流话本,败坏我们宫主和江仙君的清誉!?我要,我要去把它们都毁了。”


    女弟子道:“哪毁得干净啊?不光凤麟洲,流洲,东海那边,也卖得火热呢。宫主和江仙君的旧事,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写点野史外传罢了。”


    甘始:“什么!?你说这玩意儿到处都是?”


    女弟子:“太玄仙宫的无情道种曾身怀媚骨屈于人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甘始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但他来不及理论更多,因为他们都听到了房门外的动静。容禅要回来了。


    几人一急,连忙跳窗出去了,藏于房屋之外,怕被容禅撞见。


    四人藏在墙根底下,听到容禅推门进入,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心底不由得一阵紧张,继而又听到容禅拉开椅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的声音。甘始心下稍安却听得女弟子惊呼一声并连忙捂住自己嘴巴道:


    “我把、我把那书落里面了!”


    甘始听不清她说什么,又凑近问道:“你说什么?”


    女弟子贴着他耳边道:“我把那本《清冷仙尊被强掳上床之后》落里面了!”


    甘始听得额上热汗都要冒出来了,其他几个弟子也如临大敌,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低声商量道:


    “怎么办?宫主会不会看到啊!”


    “谁能探出头来看看宫主发现那本书了吗?”


    “我就落桌上了,宫主肯定看见了!”


    “闭嘴!宫主对这不感兴趣!”


    他们叽叽喳喳吵了半天没个结果,甘始头都大了,最后以猜拳的方式,让倒霉输了的小丙去偷看宫主有没有发现那本书。


    小丙一脸晦气地悄悄伸出了头,从窗边偷窥屋内的容禅,然后又一脸死灰地缩了回来,道:


    “宫主正在看,看得挺认真。”


    这下四人一脸死灰了。


    小乙挣扎道:“是不是,你看错了,宫主在看别的书?”


    小丙:“你那破书,化灰了我都认识,能看错?”


    他们蹲在窗台下,既不敢逃走,也不敢承认,渐渐地腿都蹲麻了。


    忽听得里面传来声音道:“都进来吧,还藏着干什么?”


    甘始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这是,宫主在叫他们?


    怀着恍惚的心情,他们视死如归地从藏身之处出来了,一个一个排着队跳入了屋内,等着容禅的审判,或杀或埋。


    容禅看着他们几个,跟了他好几天了,鬼头鬼脑。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


    小乙瞥见,容禅已经将那本书翻完了,还折了一角,内心嗷地一声,几乎昏死过去。


    容禅琉璃猫眼儿一样的眼睛抬起看着几人,眼中含着思索,道:


    “说吧,跟着我干什么?”


    “想请您回宫。”甘始道。


    容禅冷哼了一声。


    小乙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主动站出来承认道:“宫主!那本书我刚想销毁的!不料来不及您先回来了!属下在书店看到实在气愤不过,打算把所有污蔑您和江仙君的书都销毁了!”


    其他三人望着她一脸震惊,露出佩服的表情。


    容禅屈指轻敲书皮,说:“写得挺好的,为什么要销毁?”


    “诶?”


    “只是下一部呢?”容禅道。


    “回宫主,下一部惜玉君还没写呢。不过这是第二部,第一部我也收藏了。”小乙说。糟糕!她又说漏嘴了!


    小乙怎么看着宫主的眼里好像浮现出浅笑!


    容禅又转头问甘始道:“你说……让我回去继任大罗宫,大罗宫有多少人?”


    甘始答:“原本咱们有三千多号人,被宫主您杀了大半,又逃了许多,现在,只有不到一千五了。”


    容禅嗤笑一声。甘始又答道:“修为在元婴的有……在金丹期的有……还有……”


    容禅答:“若我为大罗宫主,你们可听我号令?”


    “当然!”甘始双手一拱行礼道,“宫主您以实力征服了全宫上下,早就为名副其实的大罗宫主!”


    “我若让你们杀人复仇呢?”容禅道。


    “宫主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甘始答。


    “好。”容禅说。


    甘始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宫主答应回去了吗?


    容禅却想,他身负血海深仇,如想复仇,单靠他一人之力,太久、太吃力。若他有一宫之人可用,皆听他号令,那那些曾经在清微剑宗内乱中插一脚,又在清微剑宗覆灭后落井下石的人,死期不远了!


    容禅的眼中渐渐血红一片,右眼中那颗红痣也旋转着变大,额心的莲花,在颤抖着花瓣。他将一个一个,将那些曾经参与过杀他母亲,并毁灭清微剑宗的人揪出来,让他们生不如死!余生日日后悔做过此事!


    他要,血债血偿!


    如今他已经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身负一股狂暴肮脏的血气,更被人灌入了不知名的功法,又有什么规则可以约束他呢?毕竟世上所有他在乎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你们,都出去吧。”容禅缓缓闭上了眼睛。如今,他要专注于提升修为,才能早日为母亲和同门复仇。


    “是!”四人齐声答道。


    谁知出了房门之后,甘始忽然大手一挥,下令道:“去!把九天灵都内,所有关于宫主和江仙君的话本,都买过来!”


    宫主喜欢看这个东西!——


    作者有话说:容禅有几大爱好:


    1. 收集人偶


    2. 看艳情话本


    3. to be continued


    第135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4


    “不仅西海凤麟洲、流洲, 东海长洲、祖洲、生洲的话本我也搜罗来了!”


    “诶!这本错了错了,不是绿水居出的, 这字儿都印漏了!”


    “《长生劫》下一本什么时候出来, 宫主前日还问了。”


    “不晓得呀,得看葬花小主什么时候写出来。对了,你刚才把什么书送进宫主书房了?”


    “就你放在桌上那摞呀, 怎么了?”


    “糟了糟了!快去抢救!”


    小乙望着书房里空无一人, 宫主还没来得及看新送上来的书,就赶紧偷溜了进去, 找到刚才小丙送进去的书。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小丙问。


    小乙从书堆上面往下摸,摸到第三本后抽了出来,一看封面,是那本没错, 连忙揣进了怀里, 溜出了门,把门原样带上了。


    小乙:“我把那本《无情在上》混进去了。”


    小丙:“天!你快想想,还没有落别的吧?你个马大哈。”


    小乙:“没了没了。宫主从来只看他在上, 江仙君在下位的话本, 真想知道他看见这本书什么表情。”


    小丙:“你可别。我怕你小命没了。”


    小乙:“你也太迂腐!你不是说宫主只看团圆结局, 情节必须甜得发腻的话本吗?可我送那本, 双方杀来杀去,身心受伤的《长生劫》, 宫主不也看得起劲吗?”


    小丙:“那是宫主还没看到结局。若是他看到文手将他与江仙君拆散了, 不再相见,他第一剑肯定把你杀了,第二剑就是把写书的葬花小主杀了!”


    小乙撇撇嘴,她不大信。他们近些来摸透了部分容禅的脾气, 容禅是一个,只要你对他胃口,就极为宽容狂放的人,若是不合他的心意,就哪都看不顺眼。而小乙因品味出色,送“书”有功,几回宫主都对她和颜悦色的。


    谁能想到神秘莫测、修为高深的大罗宫主,竟然会沉溺于看一些艳情话本?


    只是他与江止在这世上已无可能,而在书里,他或许会看到他和小桥在另一个世界白头偕老。


    小乙道:“话别说太满。你可知,这宫里一小半的人都是站我这边的。”


    小丙:“什么站你这边?”


    小乙瞟了一眼他,道:“喜欢看江仙君翻身做主人的同好可不少呢!还有一部分,是两边都站,轮流在上面。”


    小丙脸皮抽了抽,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大逆不道一伙人在!不知道宫主得知他的手下私下都爱看他被压于江仙君身下的话本是什么感受!小丙嘴皮都气得发抖:


    “你们!你们!真是倒行逆施!小心被宫主发现!”


    “哼!没品的东西。发现又怎么了,法不责众,偷偷看谁能发现?那天甘左使还看了呢!”小乙说。


    “真的假的?甘左使看着这么老实憨厚一人怎么就……他不是从来都不看话本的嘛!”小丙道。


    “这叫人不可貌相,说你眼拙还不信。”小乙心底发虚,她希望老实人甘左使不知道她在背后偷偷编排了什么。


    “话说,《长生劫》最新一本到了。”小甲高兴地拿着新书进来了。


    小乙眼神发亮:“快!给我一份,我先扫一眼,然后给宫主送进去,他前些天还问起了。”


    小甲却把书一收,故意逗着小乙道:“不成,怎么好事尽是你做了。你快告诉我,宫主最喜欢看哪本书?”


    小乙眼珠子一转,道:“唉,宫主最爱看那本《无情道尊带球跑》了,放在床头翻了四五遍,尽是香艳火辣的荤戏,两个主角跟傻子差不多,不是养娃就是在生娃的路上,不知宫主为什么看得那么起劲……还有宫主也特别爱看那个《无情道一时爽,追夫火葬场》,连着称赞这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作……”


    小甲不知晓宫主的品味为什么是这样,怎么跟凡间村口大妈一样,但还是含泪继续为宫主搜罗有类似生子逃跑、追夫火葬场情节的话本。而小乙也趁机把最新一部《长生劫》夺了过来,跑入宫主的房中,献上最新一册。


    然而几天过后,宫主的房中却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几个服侍宫主的弟子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看,先在窗户偷窥了一阵。他们看见容禅屋中的石桌被一剑劈成两半,倒在地上,一本被摊开的书,也扔在地上。宫主正背对着他们,手持长剑,长发披散,看不清表情。


    小乙踟蹰许久,还是壮着胆子进去,跪着地上,向宫主磕头道:“宫、宫主,小的知错,您、您息怒。”


    容禅转过身来,他脸上几绺细碎的黑发,目光平淡,唯有额心的红莲,以及眼中红痣,艳丽逼人,几欲绽放。


    只是他身上凝聚着那股疯狂和嗜杀之气,让人不敢靠近。


    容禅问小乙:“这葬花小主,在什么地方?”


    小乙一听傻了,这葬花小主,正是《长生劫》的作者。是容禅在书中看到了什么不想看的东西,因此大发雷霆吗?她那天千不该万不该,被小甲一打岔,忘了先检查一遍内容!


    小乙顾不得激怒容禅,赶紧把掉在地上的《长生劫》最新一册捡起来查看,翻到最后一页。只见写道:


    “千秋万岁,无情有时。江止此时终于放下心中一切。过往恩怨,皆成云烟。他回首望去,容禅仍撑一把油纸伞等着。而江止已经听到了天道的召唤。”


    完蛋了,这是两人冰释前嫌,各奔东西,江止飞升成仙了!


    小乙却不敢告诉容禅更多,她怕容禅迁怒于写书之人,因而战战兢兢道:“宫、宫主,这不过是一本书,谁也,谁也不知道这葬花小主姓甚名谁,到底住哪儿。”


    “那就去查。”容禅平静道。


    “宫主!”小乙抬眼望着,宫主真的要找葬花小主泄愤吗?


    容禅却读懂了她为难的表情,说:“那我自己去查。”


    “宫主!葬花小主并不熟悉您和江仙君的情谊,只是她道听途说胡编罢了,您千万别跟她生气啊!”小乙叫着。然而容禅已经越过她,架起飞剑,直接飞离了大罗宫。


    小乙摔在地上,还维持着扯住容禅衣角的姿势,然而哪里还见容禅的踪迹?


    想找出一个人的踪迹再简单不过了,尤其这个人在世上有着许多痕迹。


    容禅直接飞到了东海最大的书斋绿水居之处,闯入了老板所在的书房之中。老板虽然经营生意多年,见多识广,但能直接越过他布下的许多阵法,以及不惊动书斋中坐镇的诸位高手,直接找到他身边来,还没见过几个。


    老板气势上已经变弱了,说话低了三分,感觉这回是不是性命不保。


    然而这个神秘人只问了他一句话:“葬花小主在哪儿?”


    闹了半天竟是个来找人的,老板试探着询问:“仙尊,您找葬花小主作甚?若有什么问题,我可代为传达。”


    容禅只说:“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老板抗不过容禅的威压,实际他也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因此不到一刻钟,便交待了葬花小主的真实身份和位置。


    容禅原本想葬花小主是个古板迂腐的老头儿,才会如此不解风情、铁石心肠,然而他见到葬花小主后,发现只是一个文静孱弱,貌不惊人的女性散修。


    葬花小主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摘菜时,突然天上飞下来一个陌生人。她吃了一惊,不知这陌生人是善是恶。她见此人面无表情,身背长剑,闲庭信步地走进她的乡间小院,便料定此人修为定然不凡,否则不会如此放松适意。


    “《长生劫》的结局,为何是那样?”容禅张口问她。


    葬花小主愣了一愣,才知道是来问她的读者。她从未与他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不知此人是如何找来的,难道是书斋老板?


    “你说什么?”


    “为什么江止会看破缘劫,与容禅分道扬镳?他们分明那么相爱。”


    葬花小主观察了此陌生人的容貌,又闻他说话的语气,心中渐渐品味出了一些什么。她道:


    “世间太苦,江止历经重重劫数,最终明了情之一字不过水中梦幻,因而飞升成仙。”


    “如何是水中梦幻?我见他时心生欢喜,他见我时亦难分难舍,苦从何来?”


    “患得患失亦是苦,求而不得亦是苦,好梦易散亦是苦。”


    “畏首畏尾不是错?半途而废不是错?心怀恐惧不是错?若情之一字为执着,那众人求长生为何又不是执着!”


    葬花小主猜出来了他多半便是容禅,形貌有异于常人,他看了这结局,无法接受,便来找她。女修梗着脖子道:


    “笔已落下,书已写完,我是绝对不会改结局的!任凭你杀了我罢!我也不改!”


    容禅听了她的话,一愣,身上释放的威压却渐渐收了回来。女修已经因他的威压害怕得满身冷汗,然而铁骨铮铮,不因他的威胁修改一字。


    容禅:“我不会杀你。过去……我也许会,现在,我不会了。”


    容禅想起他与江桥初识之时,还不是因为对戏文不满意,提起一剑就去威胁那说书人。现在只觉轻狂肆意。经历清微剑宗之事后,容禅了解,他平日行事作风,盛气凌人,不知暗中结了多少仇怨,兰因絮果,宗门覆灭,或许有他的一丝原因。


    心碎过后,他也心知自己招人恨,而世间人人皆有不得已之处,岂能样样如他心意。因此已经变得宽容平和许多,遇事,也不似早年那般狭隘较真了。


    容禅坐了下来,将长剑放在了院子中的木桌上,抬眼对葬花小主说:


    “你若不嫌弃,听我讲一个故事如何?”


    容禅的容貌非常具有迷惑性,是江桥为他雕刻出来的温柔文雅,因此葬花小主虽内心深知此人危险,还是不由自主坐了下来。


    容禅语气柔和,开始从头跟她讲,他与江桥如何相识,如何心动不自知,中间有误会,亦有破除心障之后的相拥,后来两人携手共进。葬花小主听到精彩之处,不由自主地拿过放在旁边竹框里的纸笔,默默开始记录起来。


    这期间许多细节与经历,外人无从得知;而当事人亲述的感受,更真情实感,令人感动。


    容禅说到,他在太玄仙宫门外,倒在雪地里,江止如何耗费心血镇压他身上作乱的血气;他想带着江止逃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被太玄仙宫救回。他心如死灰,只剩下太玄仙宫门前,一座空荡荡的坟,和一块葬情的碑。


    说着这些,容禅一直语气平静,仿佛已经认命。


    葬花小主已听得泪流满面,无法记录下去,泪水晕湿了稿纸。


    这些经历,容禅也未同第二个人说过。


    容禅站了起来,背过身去,道:“此生,他已经永远忘记了我,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为何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也不能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说完,他叹了口气,一步一步离开了小院。


    葬花小主拿着纸笔追了出去,却已经不见了容禅的踪迹。


    说来奇怪,自那之后,江湖上向来以刀人无情、赚人眼泪著称的葬花小主,再也不写各类阴差阳错、失忆重伤、落崖跳水的虐恋情节了,而是专注写起了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的甜蜜艳情故事,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修一下。


    第136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5


    太玄仙宫, 雪顶之巅。


    空无一物,分外简朴的石窟内, 一个闭着眼睛打坐的男人忽然睁开了冷冽的眼。


    他的几缕长发垂落胸前, 但是不和谐地有一丝灰白之色。随着他自入定状态走出,身上泛起淡淡的微光,因而身上长久积累的一层灰尘, 都飞舞了起来, 静静地消失了。


    目如点漆,面容如玉, 他冷淡的双眸看向石窟入口处。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阵冷冷的、超脱尘世的疏离感。


    枯藤满意地看着江止身上流转的光辉,道:“不错,你的修为已经稳定到了金丹中期。”


    然而江止并不满意,他看着自己的手指, 接着一股无形的气劲回荡在石窟当中。因而石窟的墙壁上, 又多了许多深刻的划痕,如之前密密麻麻的割伤一样。


    枯藤看出他的不满,道:“你也不必操之过急, 你进境的速度, 已经非常快了。”


    江止收回了手指, 道:“真人, 您来找我所为何事?”


    枯藤道:“既然你修为已稳定,我和师兄商量了, 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


    枯藤带着江止来到了莲花池后的一个山洞内, 洞中存放着太玄仙宫历代师祖的牌位。指玄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江止曾在莲花池畔呆过许久,但并不知道混沌莲花后还藏着另一个地方。


    指玄手拈三支清香,递给江止道:“你来太玄仙宫虽久,名份却未定, 我想,现在也是时候了。”


    指玄接着说:“还有一些事,想告诉给你听。你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指玄先让江止对着太玄仙宫的开山祖师磕头上香,随后又摸着门上一个机关,在一堆牌位之后,竟又出现了一个密室。密室墙壁全部为白色的岩石,如雪窟窿一般。


    指玄一边带着江止、枯藤进入密室,一边说道:“我的师父,已经仙去的冲虚老祖偶得一卦,算出天下必经一大劫,如此劫不能过,则天下人尽入熔炉也。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冲虚老祖亦于梦中得见,为应对天下大劫,天道紫气应运入世,投生为人拯救天下黎庶。”


    “为着这预言中的救世之主,我们太玄仙宫于天下寻觅,最为资质优颖、天赋惊人的苗子,带回宫中悉心培养,以期他们能够改变世道颓势……然而,都失败了。如今,你已经是第十一个了。”


    指玄抬起松弛的眼皮望着江止。


    江止亦看着,进入密室之后,他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个或碎裂、或焦黑的牌位,牌位前的魂灯,均已熄灭,唯有一块牌位,面前的魂火仍燃烧着,但颜色诡异青绿,非常不自然。


    洞中弥漫着一股悲伤、森冷的气息。


    江止望着那些名字,或者陈旧,或者暗淡,但基本上都已亡故。


    牌位的下面,有一个咕咚、咕咚地冒着黑色泉水的池子,一丈来宽,无甚异味。只是光看着那个池子,就不由自主地让人心底生寒,极为难受。


    指玄随着江止的目光,也看到那个池子,叹了口气,道:“你也看到了吧,这池子黑水,是否有些熟悉。”


    江止道:“我在九天灵都、蓬莱岛,乃至……覆灭的清微剑宗,都见过此等黑水。”


    指玄道:“正是。这里,便是黑水的源头。”


    令人震惊。


    但江止仍无甚神情变化地看着泉水,仅眉头微蹙。指玄看着江止的表现,心下暗叹,无情仙骨果然遇事冷静。


    “这是太玄仙宫的一桩密辛,从未为外人所道,甚至宫中弟子也不知悉。”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不知是哪一代太玄仙宫祖师,是个精通时空法术的大师,善于打破各个小世界之间的界限,并制造须弥芥子,然而,某一日,他偶然打开了一个未知的世界,留下了一口泉水,这口泉水,怎么也堵不上……”


    江止望着那池黑水的周围,无数的阵法和符咒,似乎都对那池黑水不起作用。有些符咒已经非常破旧易碎,可能是几百上千年前的符咒。


    指玄道:“起初,只是一口碗口大的泉水,除了泉水是黑色之外,也没什么异常。那位精通时空之术的师祖,以为只是连通了某个异域世界的深海,因此没有过多在意,实际也无法控制它。”


    “过后的几百年间,也有人想过封住这口泉水,但没有成功。它每年都以一定的范围扩大……如今,成了你看到的样子,泉水达两臂之宽。”


    “后来,我们发现了这口泉水是什么,是恶欲,是人之恶欲……”


    江止终于有所变化,他抬起眼与指玄对视着。


    “这口恶泉,就如人之恶欲流淌。起初,它只限于太玄仙宫之内,后来出现在了十洲三岛各处。原本只是一些小纷争、小冲突,后来,变成了灭门、灭族……”


    指玄叹道:“这口泉水扩大的速度,一年比一年快……”


    “我们尝试了所有的方法去堵上它,但都没有用。你的先辈们,也探索了各式各样的方法堵上恶泉,有的用填塞之法,有的用禁锢之法,有的用转移之术,但是……他们都因此殒命。甚至,也有人亲身跳入恶泉之中……”指玄望着那株摇晃的青色火苗,说:“他失踪了,谁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甚至更可怕的,非死非活。”


    “我们必须阻止这口恶泉继续扩大,否则,像清微剑宗那样的恶事,会越来越多发生。天下人自相残杀,邪恶混乱,十洲三岛,尽入熔炉。”


    “但是,非常难……甚至,我也没有把握。还会非常危险,付出性命。”


    指玄道:“如果你要来与这口恶泉作对,下场,可能和他们是一样的。你,愿意吗?”


    江止望着那些在微弱的火光中看不清楚名字的牌位,如果加上他,就是第十一个。


    天意难测,那些天之骄子们,或许都以为,自己是上天派下来拯救世人的英雄,然而不过是一个试验品。就连江止自己,也能绝对确认,自己就是天道属意的那个人吗?


    或许他的牌位,就会放到这里。


    然而江止只眨了眨眼,便道:“可。”


    说话间,那口恶泉咕咚冒着泡,溅起的泉水洒到旁边的红绳与符咒上,冒出一阵白烟。


    “你已想好了?”指玄说。


    “我意已定。”江止道。


    他既生为无情仙骨,便肩负重任,这件事情,除了他来做,还有谁能来做?或者说,任何一个活在世上的人,面临着天下苍生覆灭的威胁,都应挺身而出。一命而已,又有何妨。


    “好。”指玄说,“我这就准备,拜师的物品。师尊冲虚道人一直想觅得天道紫气转世好堵住这口恶欲之泉,然而他老人家却先一步去世。”


    “为满足师尊心愿,我今天,就代师收徒,将你纳入冲虚老祖门下……此后,你便是我和枯藤的小师弟了。”指玄说。


    枯藤亦满意地抚摸胡须,毕竟,江止是他找回来的。


    江止对着指玄和枯藤一一行礼,道:“见过师兄。”


    枯藤看江止神色如霜雪一般,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静,心底越看越满意。尤其这个小师弟还十分识大体,心系天下苍生,有所担当。


    只是……想到与他一同出生的容禅,天道降下一无情仙骨拯救世人便罢了,为何又偏偏降生与之对应的极情骨呢?还安排二人产生了一段孽缘。枯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指玄便拿出了师尊冲虚老祖的画像,自己换上正式的法衣,坐在画像面前,接受江止的磕头,代师父收下了这个徒弟。而后,枯藤递过来三支香,江止便对着冲虚老祖的画像行礼,上了三炷香。


    “好了,如今,你已经是太玄仙宫一员了。”指玄说。


    枯藤亦笑道:“这个消息,亦要传给众弟子们知道才好,让他们之后懂得礼仪、辈分。”


    然而,指玄于太玄仙宫已经是师祖级别,底下徒子徒孙无数。指玄突然多了个小师弟,众弟子不知如何称呼指玄师祖的师弟,不知道谁为了区分开始叫江止小师祖,此后,弟子们都一致称呼江止为小师祖了。因他年纪小,而辈分高。


    枯藤说:“小师弟,你既然新认了师兄,怎么不让大师兄送你一份见面礼?不然他平白无故多了个师弟。”


    指玄笑道:“你惯会慨他人之慷的。也罢……师尊收了弟子,理应是送一份礼的。我就开了府库,让小师弟进去选一件吧!”


    指玄就开了太玄仙宫的府库,让江止进去选一件法宝。江止看到里面是一片虚无的空间,空中闪烁着许多莹光,是太玄仙宫累世的收藏。听说这个府库,也是那位精通时空之术的师祖的手笔。


    江止还未观察多久,府库中的法宝种类极多,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稀有法器,还有珍藏的天材地宝与孤本典籍,一道银色流光忽然飞了出来,直落到了江止手里,剑身轻微地嗡动着。


    江止看到,这是一把很大、很宽的银色长剑,剑身厚重,剑锋拙钝,虽然有深厚的力量,但非常克制,非必杀之人不杀,非必惩之恶不动。剑亦有德。


    江止念出剑身上篆刻的古文:“江流万古。”


    指玄笑道:“看来,这柄剑也是与你有缘了,主动飞了出来。”


    枯藤提醒道:“江止,这把剑既然愿意择你为主,你可抹去印记,重新打上你的印记。”


    江止握着剑柄,想及千年之间,多少人事更迭,物项兴衰,然而,不改这天地江山。他挥剑在府库中舞了一圈,虚空一般的府库中珍藏的种种宝物震动起来。江止半垂下眼眸,对着剑锋喃喃念了一句: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说毕,那剑身上突然闪现一阵金光,一阵细碎的粉末掉落之后,剑身上被重新篆刻了一句话,正是刚才江止念出的诗句。


    这便是,江流万古剑!——


    作者有话说:诗句来自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


    好热的天!然而再热的天,也温暖不了一颗冷冰冰写文的心,呜呜呜。


    第137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转眼间, 距离两人在太玄仙宫一别,已过去了十年。


    十年间, 发生了许多事情。


    江止已经在太玄仙宫修炼了十年。


    他的性子变得愈发冷寂幽静, 少有话语,常在石窟中,经年不问世事。


    春去秋来, 水滴石穿, 他的修为已界元婴中期。


    因修炼刻苦,性情宽和, 又对待师弟师妹极有耐心,他在太玄仙宫极得人望。


    弟子们既敬仰这个天赋惊人、温和坚忍的小师祖,愿意与之亲近,另一方面, 又觉得小师祖的周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任何人都不能真正靠近他。


    “喂,你也是要去听课的吧?还愣在这儿干嘛?快走啊,不然一会小师祖的课要迟了。”陆思召看见一个人, 呆呆地站在葬情碑前, 手里还和自己一样捧着一本书, 便好心提醒道。


    “你说……这就是小师祖的葬情之碑吗?他就在这儿看着容宫主挖坑埋自己, 也不动摇无情道心?”李连山说。


    他刚进入太玄仙宫,便听到了关于这位首席的许多传说, 也随众人一道, 称呼他为“小师祖”。听说他天生无情仙骨,早年经历却十分坎坷,如今修为一日千里,早压过太玄仙宫众弟子, 令人望尘莫及。


    在太玄仙宫的山门前,往讲经堂的路上,必路过一座无主的石碑。石碑前有一个土坑,因多年风吹日晒,已经渐渐被填平。但仍能在微凹的痕迹、长长的青草里,看出这里原来有个墓坑。


    “是啊……你是新来的吧?第一次看见?”陆思召问。


    “是的。在下李连山,请问您是?”李连山行了礼,答道。


    陆思召笑,脸上出现一个酒窝:“我不过也比你早来几个月,我姓陆,叫我思召便好。”


    “看多几次,就习惯了。连小师祖经过,也会……你还可以往后山去看,那还有容宫主在绝壁上的刻字……”陆思召说。


    李连山想到,与自己一同离开家乡求道的贺归藏,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听自己兴冲冲地说要去太玄仙宫学无情道,他便一声不吭去了南海大罗宫,不知现在顺利拜师了吗……


    这时,一个师兄经过,说:“你们俩还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啊,小师祖来了!”


    几人匆匆忙忙,抱了书籍,就往讲经堂走去,抢一个好位子坐下来。


    不一会儿,太玄仙宫白玉雕成的山门下面,走过来一个穿着朴素灰衣的青年。


    他身上并无一丝饰物,只背着一柄银色长剑。与众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眼前系着一根长长的飘带,遮住失明的双眼。原本修仙者是不会有身体残缺的……只是他,并不想去治。


    仅用神念,也可以看清周围一切。而他暗淡的眼睛有时会惊吓到人,他便用布条遮了起来。


    他经过那座挂雪的石碑前,碑上“吾妻江桥”几个字还十分鲜明,但他就像经过一根普通的石柱一般,只看了一眼,就平常地走了过去。


    许多小弟子匆匆在他身边跑过,向他鞠躬行礼,问候一句“小师祖”后,往讲经堂跑去。


    他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回,每次练功必经过这座容禅留下的碑,也看着这座空坟,慢慢被填满了。


    世事平常,他在雪山潜心修炼十年,也了解了更多关于恶泉的秘密,竭尽全力遏止人间恶欲流淌。然而他要做的,还远远不足。


    江止走入讲经堂内,眼上飘带随雪花一块拂动。随着他的入内,原本鸦雀无声的厅堂更安静了,落一根针都能听见,弟子们均正襟危坐,等待小师祖授课。


    江止轻拂手臂,虚空中便出现了一本玉书。江止也盘腿坐下,随浮动的光字轻轻念道: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他的声音清越如玉,露出来的皮肤瓷白,尽管小师祖授课引人入胜,总能将人带入玄之又玄的深奥境界之中。但免不了有些人心思杂乱,又想起刚才那座葬情之碑来。


    小师祖入山前,真的与南海心狠手辣、阴晴不定的大罗宫主容禅爱得死去活来?听说小师祖的眼睛,正是为容禅流了太多血泪瞎的。为容禅哭瞎了眼睛的江止,竟然可以放下一切,在此心无旁鹭地修无情道?


    李连山托着腮,心思不知不觉飘远了,如窗外雪化作的雨一般。


    忽然,一道灵刃如削薄的冰片一般,“嗖”地一声飞向李连山的耳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把他吓得一愣。


    李连山连忙坐直了身体,他看着讲坛之上,明明面无表情,也看不到眼睛的小师祖,却总觉得有目光在盯着他。他不敢再分心,连忙凝聚心神,继续听起课来。


    讲经结束之后,陆思召过来找李连山,道:“你胆儿可真大,小师祖的课上也敢走神。”


    李连山尴尬一笑,答:“我就一刻没注意……不是说小师祖和善可亲,待人温柔嘛,怎么这么严格?”


    陆思召答:“小师祖和善可亲没错,但手段可一点儿都不软。你待久了便知道了。小师祖对课业要求非常严格,轻易不能过关,你别大意了。”


    “知道了,谢谢你。”李连山从善如流。


    “对了,还不知道你从哪儿来,几岁了呢。”陆思召说。


    李连山看着对方年轻活泼,白嫩的脸蛋俊俏可爱,说道:“在下自东海瀛洲而来,今年二十七了。”


    “那你长我六岁,我该叫你一声李师兄了。”陆思召说,然后他又抓抓头道,“对了,听说瀛洲出了一个弟子今年入了炎洲大罗宫,不知你认不认识?”


    李连山刚想说,那不会是他的发小,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贺归藏吧?他们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掌教真人正在召集全宫弟子,各位弟子速到十方宫前听令!”


    陆思召激动地说:“指玄真人?指玄真人已经好久未出现啦!”


    “你说的是小师祖的师兄。如今的掌教,纯钧剑指玄?”


    “那还有谁?快走吧。”


    说着,陆思召拉着未反应过来的李连山一块儿跑到了十方宫前。


    太玄仙宫弟子并不多,优中选优。李连山看见一个仙风道骨、穿着黑白色八卦袍服的道人站在宫门前,金色巨型香炉里燃着三支香。他们刚见过的小师祖,也抱着剑,静静站立一旁。


    指玄瞧着人到得差不多了,便宣布道:


    “肃静。诸弟子听令。想必你们早有耳闻,太玄仙宫向来隐世修仙,不问世事,但并非与世隔绝——天下大势有变时,太玄仙宫便会出手救世。如今,已经到了我太玄仙宫再度入世的时候了。”


    弟子听了,都交头接耳起来,指玄严肃地伸出手压了压声浪,继续说道:


    “你们都曾听说过,十年前清微剑宗覆灭的惨案。清微剑宗与太玄仙宫同属上三天之一。清微剑宗都不能幸免,太玄仙宫又岂能坐以待毙?如今恶泉流淌天下,一己之力无力抵抗恶欲满溢,太玄仙宫将召集天下仙门,共商应对恶泉之法!”


    陆思召说:“恶泉是什么?恶欲又是什么?太玄仙宫竟要召集天下仙门!”


    李连山说:“或许掌教真人提及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黑水……”说到黑水,没有人不熟悉,仿佛污渍污染了十洲三岛。这些年因黑水引起的惨案不知凡几,已经人人闻黑水色变。


    指玄说:“我已向三十三诸天掌门发出邀请令,号召同聚东海生洲,商议救世之法。并且,会由江止带领太玄仙宫弟子,前往生洲参加诸天大会!”


    东海生洲,正是天门所在。


    江止抬起头来,他并未想到指玄会让他去参加这诸天大会,问道:“师兄?”


    指玄道:“十年磨一剑,也该是你出去试试锋芒的时候了。”


    指玄简要交代了各项要事,便让人着手安排挑选弟子,随江止一同前往诸天大会。


    一股诡异的风,席卷天下,揭示渐渐袭来的不凡变化……


    这十年间,炎洲亦发生了许多变化。


    原本稍显荒凉的大罗宫,现在变得宫殿鳞次栉比,富丽华贵。因他的主人,就是一个喜好奢华,纵情享乐,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一层又一层的纱帘后面,暗色的地板泛着幽幽的光,架子上陈列着许多不知名的宝物。一个容貌艳丽,神情疏狂的美男子,正斜靠在锦缎躺椅上,姿态慵懒,手握白玉酒杯不断饮酒。


    他的身前,有一群身着白衣,容颜清丽的少男少女,正在翩翩起舞,随着乐器的节拍声,不断旋转着身体。仔细看来,这些少男少女,容貌上都有一些相似之处。


    他的身体近旁,亦有几个美貌的男仆和女奴,在为他捶打身体。


    只是他的眼神里,始终带着一丝狠厉。


    虽然满屋的美人美景,但都比不上,这个额心绽放着一朵红莲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左护法甘始发现容禅在面对着与江止有几分相似的人时,总能宽容一些。因此久而久之,大罗宫里搜罗满了与江止有着一两处相似的美人。这些美人养在宫中,或表演歌舞,或服侍宫主起居。


    其中有一个少年,与江止有着五分相似,最得容禅宠爱。


    任慈跪坐在容禅身旁,随意地在果盘里拿着东西吃,不一会儿又扯着容禅衣袖撒娇道:“宫主,那些人跳的舞都看腻了,您快让他们下去吧!”


    他眼睛盯着那些人看,他怕宫主被新人迷住,便把他丢在脑后了。


    容禅随手就挥散了那些人。


    任慈不由得偷偷弯起嘴角,他虽有意地模仿江止,身着白衣,背着长剑,然而他本性跳脱,要强掐尖,时不时还是流露出本性。他眼珠子略显得意地转了转,纵有这么多人,宫主还不是最宠他?


    任慈又撒娇道:“宫主,奴家想要那个黄柚晶石的宝灯……”


    还未等任慈说完,那群刚撤下去的跳舞的人当中,忽然冲出来一个少年,手握尖刺就向容禅冲过来:


    “容贼!你杀我全家!拿命来!”


    任慈吓得花容失色,躲到了容禅身后。


    谁知那少年根本靠不近容禅身前,他还未到容禅面前的长桌,手脚就好像忽然被什么捆住了一般。然后他像一只被蛛网捕获的猎物一般,手脚都被吊起,在容禅的冷笑声中,忽然被甩了出去。


    少年的全身都出现深长的血口,他爬都爬不起来,满身鲜血,嘴里还喊道:“容贼、你、不得好死……”


    然而众人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自有侍卫,把他拖下去了。


    这次刺杀并未影响容禅的心情,他拾起酒杯,继续喝酒。因追杀造成清微剑宗惨案的凶手,这样的刺杀和复仇,多年来,他不知经历了几次。容禅已经习惯了。随着宫主的动作,原本那些停止了的乐工,也战战兢兢地继续弹奏起各类丝竹乐器来。


    在袅袅的乐音中,容禅的动作随意,身上散发淡淡的酒气。他的眼睛看似在欣赏着这些表演,实则什么都不在乎。


    任慈吓得腿脚有些发软,但还是赶紧爬出来给容禅倒酒,并小心翼翼地为他捶腿。


    尽管跟在容禅身边已有一两年时间,任慈还是看不透这位神秘莫测的大罗宫主。一方面,觉得他性情洒脱,有时对他极好,另一方面,又极为狠辣无情,杀人不眨眼。


    他美艳如妖的脸上,原本有着一丝正道剑修的仙气,现在因修炼极情道,已变成复杂难辨的邪气。


    这十年间,容禅也并未松懈。他被迫入了老鬼所传极情道,于是开始探索,这极情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然而他没有师父,也没有传承,一切便靠着天赋在试错和摸索。结果还真被他,悟出了极情道的一些功法。


    极情道讲究放肆纵情,持之以恒,达于极致。因此容禅变得愈发肆意妄为、喜怒不定,在他心中深藏的那个人,也愈发……


    “宫主!宫主!”忽有一只纸蝶儿,乘着碧莹莹的光,自宫外飞入。容禅随手接过,左护法甘始的声音便传来了:


    “太玄仙宫向天下仙门发出号令,号召齐聚东海生洲,对付恶泉蔓延天下之事。届时太玄仙宫首席弟子江止,亦会前往……”


    听着那些早已湮灭于记忆中的名字又重新浮现上来,容禅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了。


    任慈见状,更谨小慎微,他从来不敢触怒容禅——


    作者有话说:古文出自《清静经》


    btw,本文是1v1,所以攻不会和别人有关系哈!


    第138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


    左护法甘始的声音继续询问:“宫主, 我们是否要参加?”


    容禅冷笑道:“他们这些正人君子,自商讨他们的正事, 与我们这群化外之人何干?”


    甘始道:“这……属下倒觉得, 去参加也无妨,也让天下仙门,见识见识大罗宫的厉害。况且, 那位也会去。”


    容禅只冷哼一声, 甘始便知道此事不能再商量了,收住了话头。跟了容禅这些年, 他也熟悉了容禅一些脾气。


    “他做他的,与我何干?”容禅道。


    十年了……容禅只道心中那个人已经死了。在太玄仙宫那位,不过是一个躯壳,是一个陌生的人。


    既是陌生的人, 又是导致他与小桥无法再重聚的人, 容禅不得不对那人产生了几分恨意。


    大罗宫人人都知道容禅怀念江桥无法忘记,但谁都不敢在宫里提起江止。


    三十三诸天都齐聚生洲,这得是多大的场面, 该多热闹。任慈心中向往着, 但他也不敢忤逆容禅。


    “属下明白了, 这就去回绝。”甘始道。


    “啊——”任慈忍不住惊呼, 并捂住自己的嘴巴。他不知何时,看到容禅绝美的脸上竟裂成一块一块的, 那些碎片间, 又有着金线一样的丝缕联系着。容禅仿佛一尊破损的雕像,从死物又化作人的模样。


    容禅根本没有听见任慈惊呼的声音,或者听到了也不在乎,他使出幻琉璃身法, 直接在原地消失了。


    任慈看着容禅神出鬼没,只觉得冷汗涔涔。


    容禅回到了书房里。与大罗宫张狂反叛的风格不同,这个书房,倒显得简单,并且稍显拥挤。从书架上,到书桌旁,都堆满了书。


    书桌正对着一个打开的窗户,窗外有一丛西府海棠。


    容禅正站在墙边,看挂在墙上的一把扇子,和一柄剑。


    扇子是他与江桥共同经历三世的悲画扇,看着扇面上的三幅画,过去的心情宛如昨日,只是细节已经渐渐模糊了。剑是他和江桥共同铸造的海日剑,江崖剑却还在那人手里,不知现在如何了。


    自从入了老鬼的极情道,他便发誓,业果与报应都由他一人承担,过去的扇和剑,都封存了起来。


    不知不觉,竟已十年了。


    容禅睫毛微动,想着刚才甘始送过来的消息。那人……竟舍得从山上出来了。每次一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仿佛被刀子捅过一样痛。


    因此久而久之,他都不敢去想这个人了。


    容禅的身上,逐渐冒出许多金红色的丝缕。这些丝缕,看似细柔无比,实则非常刚韧。随着丝线的拉扯,房中的瓷瓶、玉雕纷纷坠落在地,满屋的写着他和江桥故事的书也一本一本飞出来,散落地上。整个书房,灰尘四起,一片狼藉。


    这十年,他也是没闲着,先是炼化了江桥留在他身体内的情丝,又镇压了老鬼强灌入他体内的血气,使之成为他的一股力量。他身上的皮肤,仍一闪一闪地出现一些隐秘的符纹,正是那年,江止亲手在他身上绘下的。


    他还是忘记不了,忘记不了那个人啊。


    *


    东海,生洲。


    这是从未有过的场面。


    海边一处广袤的沙滩上,这几日,人流往来频繁,使得原本荒凉的土地,变得烟火气十足。为着参加隐世许久的太玄仙宫召开的诸天大会,数十个仙门来到了此地。就连售卖小吃和符咒的小贩都涌入了这座偏僻小城中,热闹非凡。


    诸天仙门,一是因为传说中实力深不可测的太玄仙宫余威尚在,二是清微剑宗惨案历历在目,谁也不敢想象换做自己能躲过去,因此同聚一洲,看看有什么法子。


    然而,各仙门也是心思各异,摩拳擦掌者有之,观望拖延者亦有之。


    三日后,诸天大会正式召开。


    太玄仙宫所来弟子不多,但均精挑细选,弟子衣着也尤为简单朴素。众人皆好奇,这隐世的太玄仙宫到底怎么样,是否如传说中任一个弟子都是天纵奇才、万里挑一,而人们尤其注意到,领头的竟是一个极其年轻,还瞎了眼睛的青年。


    “我道太玄仙宫有多神秘,几百年间不肯见人,但就送了一个元婴期的弟子来主持局面,我看也不过尔尔,与我派可等量齐观。”


    “或许这弟子身上带了绝世法宝?你看他带那把阔剑,绝非凡品。隔这么远,我都能感受到森然剑气。”


    “或许太玄仙宫是想说,他派一个小弟子过来便足够了,不值得掌教出手。”


    “但我怎么听说……这是指玄的师弟,原先,还是清微剑宗的一个外门弟子。后来才入了无情道。”


    “竟有此事?快快说来。”


    在众人议论纷纷中,江止带着众弟子出现。只见沙滩周围,半空上,以及远处,都密密麻麻站满了天下各仙门的代表,其中还有一些熟面孔。


    在这重重威压与注视之下,高台上的江止,压力非同小可。


    三十三诸天乃是根据功法的不同等级,划分的不同天之境界。每一层天都有诸多仙门宗派。越往上,则宗派数量越少。例如原来的上三天,就只有清微剑宗与太玄仙宫,甚至还空缺了一个。


    然而年深日久,各境界之间的界限模糊,原先的三十三天划分已经不甚准确,下层仙门打败上一层仙门的并不少见。乃是因为各门功法均有其独到之处,而修行在于各自的努力。


    青年白衣翩飞,身姿挺拔,如一把纤薄孤傲的剑。他冷静地向众人行了个礼,不受那些窥探和施压影响:


    “太玄仙宫江止,见过天下仙门!”


    这江止……是不是就是当初那江桥?听说他幼年天生无情仙骨,却被人剜去……不料如今还能爬起来。听说他亦与容禅有旧,曾为容禅的侍妾……


    台下窃窃私语,跟着江止前来生洲的陆思召急得想出来解释,却被李连山拦住,摇了摇头,劝他冷静。


    江止的声音平淡却有一种威严之感:


    “奉掌教真人指玄道尊之令,太玄仙宫邀天下仙门至此一会,乃是为了解决恶泉蔓延天下之事。”


    “或许诸位掌门还记得,生洲,乃是天门所在。当初道祖划分三十三诸天,亦是在此,并定下三十三诸天互相协助的盟约。”


    “如今恶泉流淌天下……致使人心恶欲滋生、阴邪横行,十洲三岛屠城、灭门惨案频频出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太玄仙宫诚邀各仙门协助,共同镇压恶泉。”


    有人发问道:“江首座,你说的这恶泉,到底是什么?”


    因江止于太玄仙宫中为弟子首席,地位仅低于指玄和枯藤之下,因此外界称其为“江首座”。


    江止虽被遮住双眼,但他准确地辨识出了声音的方向,转过去说:“乃是数百年前突然出现在太玄仙宫的一口黑色泉水,一直为太玄仙宫镇压,近些年来不知为何流溢天下。泉水有惑乱人心之用,致使人心由善转恶。”


    众人哗然,并议论纷纷,众人都知道,那种黑色泉水出现在十洲三岛各处,不想源头竟是自最为神秘悠远的太玄仙宫传来的。


    又有人问道:“江首座,这恶泉究竟有何神异之处,就连太玄仙宫都不能处理,我等仙门又能做什么呢?”


    江止答:“为这恶泉,太玄仙宫已经折损了十多个核心弟子,但仍找不到解决之法……如今,唯有派人用修为强行镇压恶泉,日夜轮值守护,并派遣弟子组成巡察队伍,于天下黑水出现之处巡逻检视,镇压可能出现的动乱,方可暂时解之。”


    “敢问江首座,恶泉需要镇压多久?”


    “不知。”


    “再问江首座,如遇恶泉泛滥,难以对付,如何解之?”


    “不知。”


    刚还热闹得如同集市,现在众仙门便安静得如同入了定一般。


    看起来像是一项极难,又没有结果的苦差事。


    江止道:“镇压恶泉,以及巡逻各处,非一般弟子能为。太玄仙宫已经试过,须得十个出窍期修为以上的修士共同镇压,才能使得恶泉停止泛滥。而巡逻队伍,也得至少元婴以上修为。此事独太玄仙宫一宫之力无法完成,因此邀请天下仙门共商此事。否则,清微剑宗覆灭一事,或将重演。”


    这修为要求不低,可是得将每一仙门的核心战力都抽出去了。


    半空中一个身体肥胖,光着头的老者率先发难道:“好年轻的小子,就是你,在这儿信口开河?这恶泉,是你们太玄仙宫处理不来,还是不想处理?”


    江止道:“老伯若是不信,可往太玄仙宫一观。”


    老者继续说道:“哼,先不说有没有恶泉这回事,就凭你们几个毛头小子,想在这儿指挥天下仙门?那人心惑乱,是他们道心不坚,又与其他门派何干?”


    江止道:“只要人心未灭,人欲尚在,就有为恶泉侵蚀的可能。今日是他,明日就可能是你。”


    “你!”老者气得指尖直指江止。


    又有一青衣男子挑衅道:“江首座,这轮流值守,还有巡逻队伍,哪项不是费人、费力的,我们宗门自己担着也就罢了,只是不知,谁来调度这巡逻的队伍?”


    江止:“自是太玄仙宫。”


    青衣男子道:“那么,我们是要白送一拨弟子给太玄仙宫啰?”


    江止:“最危险之处,将由太玄仙宫弟子来看守。”


    青衣男子不说话了。


    仙门诸多诘问,江止均不卑不亢,一一作答。


    这时,忽有一个声音自半空中传来:


    “这既然是太玄仙宫惹出的事儿,就应太玄仙宫自己来平了。江首座,你好像未说清楚,这恶泉到底怎么来的。”


    一个艳红色的身影忽然自半空中降落下来,容禅着一身华贵丝衣,黑发如瀑,眼神含着一丝邪气,唇边却含笑,缓缓向人群走来。


    “这儿好像有热闹的事儿,我却来迟了。”


    人群向两边分开。


    江止无形的目光对上容禅,霎那间,容禅的心仿佛被人用手揪住了一般,他的指尖,也缓缓握紧了——


    作者有话说:下次再写古耽,我就,我就把自己打一顿清醒啊啊啊啊……


    第139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


    “容宫主。”江止说道。


    虽说十年未见, 但修仙之人容颜不改……久别重逢,只是令人拘谨了些。容禅望着江止的目光, 渐渐变得深沉了。


    江止率先打破了沉默:“之前收到您的回信, 似乎是有事不能前来。”


    “是吗?”容禅好像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一般,“那现在没事了。”


    李连山却在大罗宫的一行人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的好友贺归藏!他竟真的入了大罗宫。只见贺归藏也认出了他。只是两边人多, 贺归藏只向他点了点头, 便继续抱着剑、一身黑衣地站着。


    “江……首座,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容禅道。他看江止的目光中充满了探究。


    江止平静地回答:“此恶泉, 乃是数百年前,一位太玄仙宫祖师,误打开异界通道留下的。”


    众人哗然道:“这原是太玄仙宫惹出的祸端!”


    江止答:“恶欲流淌,乃人间之共业, 亦此世注定一劫。天下无人可独善其身。”


    亦有人帮太玄仙宫说话:“诸位, 事已至此,又去追究源头有何作用?恶泉虽只出现在太玄仙宫,黑水却是无处不在, 我门派周围就有村庄因此屠灭, 面目全非, 还是先抓紧解决眼下的问题吧!”


    “是啊是啊, 恶泉令人由善转恶,谁也不想下一次屠刀落到自己身上。我扶鸢宫愿追随太玄仙宫, 匡扶正道, 救济天下。”


    “太玄仙宫为正道之首,所做之事亦是为天下福祉,吾愿往之。”


    然而容禅冷笑一声,道:“事到如今, 都只有太玄仙宫一面之词,你们就这么信这个几百年未露过面的太玄仙宫。如果太玄仙宫真有那么厉害,先前那些门派被灭时,它怎么不出现?”


    “什么世间大劫,什么人间恶欲,谁亲眼见过了?”


    容禅的话语既张狂又恶意,原以为他与江止有旧,到这儿是来帮着江止的,谁知他处处与江止作对。


    江止道:“先师多年前曾得一卦,世间应有此一劫,如不能度,举世灭之。天下仙门应都有所感应。”


    此话一出,众仙门都相应沉默。不独太玄仙宫,那些仙门中避世的老怪物自然多多少少都有所感应,不然不会如此痛快地赴约,只是心中都有所保留,想为自己门派争取最大的利益罢了。


    容禅笑道:“是谁的劫?天下之劫,还是一人之劫?既不能渡,何苦挣扎。早淹死和晚淹死有甚么区别?”


    “你!”江止身边的太玄仙宫弟子怒了,这容禅,好像无论小师祖说什么,他都在唱反调。


    “容禅!你既愿独善其身,又何必赴此诸天大会!你愿沉沦致死,又何必来参与我们苦海争渡?”


    容禅说:“因为,江止想做什么,我就偏不让他做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江止抬起眼来看着容禅。


    容禅充满恶意地笑道:“江止,你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小桥,我岂能让你如愿。”


    听到这话,江止不知如何回答。容禅将他和江桥当做了两个人,因此……也恨起了他。由爱生恨。在人群中的陆思召忍不住和李连山议论道:“这容宫主好不讲理,他不参与便罢了,怎么来阻挠小师祖呢?小师祖哪里欠了他的!”


    李连山心中忧虑,不料容宫主竟是这样的性子。他那好友个性沉稳安静,拜入容宫主门下,不知会怎样。


    只听江止淡淡道:“我持太玄仙宫令牌在此,令出必行。有不服者,可与江某一战,以剑论道。”


    说着,他缓缓抽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江流万古剑。宽阔古朴的剑身闪着淡淡的莹光。


    江止已将号令传达天下,其中不服者,他愿以剑镇之。


    “好!就让老夫来一试!”半空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忽然伸出巨掌,直接向江止袭来。


    多少人一直在暗中观望,看太玄仙宫有多少底蕴,如江止能以实力服人,剩下那些墙头草,便会一股脑儿倒向了。


    霎那间,江止伸出江流万古剑一挡,那掌印便偏向了另一边。随后江止又与老者缠斗数回,无数剑光与掌印混成一团,只见一片虚白之中,两人的身影模糊,瞬间过了几百招。


    江止的一招一式,简单古朴,不留一丝赘余。他虽目不能视,步伐却沉稳精妙,化解或避开老者的攻击。白光中不时传来铿锵之声。只见江止的面目沉静平稳。约摸一刻钟过后,老者的身躯忽然被一团白光包裹住,甩了出去,在云端中传来老者的声音:


    “技不如人,在下愿听从太玄仙宫号令,告辞!”


    江止仍持剑站在原地,剑意缭绕周围,只是唇角多了淡淡的血。他冷淡的目光没有一丝变化,道:“承让。”


    江止展露出的身手令人惊叹。既有先例,越来越多的人来挑战江止。又有一青年男子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听说江首座天生无情仙骨,在下就要一试深浅!”


    那男子持一对弯刀,绿衣鲜艳,不等江止调息完毕,便又砍了上来。


    江止提剑迎上,剑气冲天,身形如一道流光一般。他的剑势非常干净迅捷,又大气磅礴,是纯粹的实力碾压。江止陷入了一轮又一轮的车轮战中。然后人们发现,无情仙骨的实力……果然恐怖。


    无论经历多少恶战,他好像都不曾畏惧,也不会退缩。尽管脚步会变得迟缓,剑势会变虚浮,他依然一招一式非常冷静,表情没有丝毫动容,人们看不出他到底还藏着多少力量。


    前一秒刚刚被强烈的灵力冲击推出去,下一秒,他又持剑爬起,不顾身上淌血的伤。无论别人如何挑衅羞辱,他都道心坚固,不为所动。


    他的修为只在元婴,而对阵起高他一个境界的出窍期修士,竟也不落下风。


    容禅看着江止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仙门,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的无情道心,竟如此稳固。


    然而江止修为再扎实,也不过是一个小辈,尤其是接受了多轮挑战之后,他的灵力渐渐枯竭,剑招也不似之前那般灵敏了。


    一个身材矮小,又肚子肥大的修士,狞笑着向江止袭来。他持一柄好似蒲扇一样的法器,应该是具有屏蔽神识的作用。江止持剑与他周旋了几圈,眉头微皱,几次意图以剑破阵,都失败了。


    那修士抓住机会,竟然在江止胸口留下一大个血口,鲜血直涌,然后又提着染血的蒲扇飞离,笑道:“桀桀桀,太玄仙宫实力也不过如此,老夫失礼了!”


    江止吸取了教训,他以剑光在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圈屏障,既而又继续用神念分辨对手所在。谁知对手轻轻转动法器,江止就好像失去了方位感应,扑了个空。那修士便出现在江止背后,用蒲扇在他背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口。


    接连两次受重伤,甘始都看出了不对劲,他在容禅身边道:“宫主,江首座这回怕是有危险。”


    容禅仍静静地站着,唇角含着淡淡的笑,目光中不见着急。江止既是他的仇人,他看着仇人落难,应该开心才对?


    江止此时,遮目那条布带已经脱落,众人也看到了他暗淡发白的眼睛。


    “他竟然真的看不见。”


    “这就是为了斩断情丝而让自己瞎了眼吗?”


    江止重拾起剑,静立片刻之后,以自己的血为媒介,血雾散落空中,避过了对神识的干扰,一下子捕捉到了对手所在。那修士也就是一柄法器厉害,实则修为不高。真身被发现后,他见江止举剑直接向他劈来,心下一慌,竟又从胸口中掏出一张冒着黑气的符咒。


    那符咒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带着极重的阴邪之气,场中的修士眉头都一皱。江止眉尖一动,发现了异常,他反手将剑劈过去,却又被偷袭,一股强烈的黑色飓风随着符咒撕裂,把江止吹落地上,并且胸口的血液疯狂地流淌着。


    那黑风中藏着无数冤魂的嘶叫声,拥挤着想靠近江止。但它们也畏惧江止,只包裹成一团,将江止围起来。


    矮胖修士一点也不为自己行为愧疚,反而因打败江止得意。他从半空中飞下来,阴冷地笑着,一边手持黑色令旗,指挥那些冤魂,一边伸手向江止胸前的伤口掏去。他可不顾及什么规矩,他豢养那些小玩意儿都是需要好好喂养的,这些正道修士的血正是大补。


    然而他的手脚忽然动不了了,像是有什么丝线在牵引着一般。修士愣愣地回头,发现不知何时容禅已经来到了他身后不远处。容禅的手指微动,他便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被操纵着。


    他的手脚、躯体上,竟然都冒出了一些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那些丝线的另一端,都在容禅的手里握着。


    “你,你在干什么!管什么闲事!”矮胖修士道。


    “哼。”容禅猛地一往回拉,那修士便被甩到了地上,并且全身剧痛,在地上滚个不停。容禅继续抽动手中的丝线,那丝线便像怎么也没有尽头一般,不断地从修士的身体中被抽出来。


    “啊啊啊!你对我做了什么!”修士眼睛几乎突出眼眶,他痛苦地抱着自己脖子叫喊。


    “这得问你自己了。”容禅说。


    丝线在容禅的手指上缠成一团,矮胖修士的灵力和血肉也一同被挂在丝线上抽出,将他绞杀得体无全肤,疼痛欲死。


    “啊啊啊!”矮胖修士一狠心,将自己的蒲扇法器化作利刃,去斩断那些丝线。他喘了口气,刚想飞身逃离,那些断了的丝线又续了起来,并且比之前更稠密。他如同蛛网上的猎物一般。


    如牛毛一般的丝线从他身体上渗出来,并且带着血,他全身都是血窟窿。


    “魔头!你这邪修!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修士从自己的储物袋中掏出了各种法宝,痛苦挣扎,用尽一切方法阻止容禅对他的折磨。


    容禅把他牵引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像玩弄一条狗一般,并且丝线牵引着骨骼内脏,全身经络穴位,剧痛无比。


    “我还不知道我在外边有这样的名头。”容禅道。


    “谁不知道你!异类!叛徒!是那血魔老鬼的徒弟,修极情邪道!”


    “今日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极情道。”容禅恰似闲庭信步,就这样在场中随意走着,不多时,他走过的地方,许许多多的修士跟刚才那个倒霉蛋一样,身上冒出无数的丝线,被容禅拉扯着在场中打滚,有些甚至血肉横飞,无数的筋骨内脏被丝线缠裹着飞出来。


    “啊啊啊!好痛!住手!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放手啊啊!魔头!”


    “饶命啊!好痛!救命!”


    容禅说:“我这一招,叫‘贪’”


    “‘嗔’”


    “‘痴’”


    “‘恨’”


    容禅每念出一个字,场中就有一拨修士在惨叫着。还有的修士,触发了好几个字,几乎被丝线切成碎肉,奄奄一息在地上成了烂泥。那些丝线都是从他们体内生出来的,因此无论用什么法宝都无效。而丝线的另一端,就轻轻巧巧地缠在容禅的手指之上。


    容禅吹了一口丝线上沾上的血花,任由满场的人哀嚎惨叫,在他经过之处恐惧地退后。他看着躺倒在地上的江止,目光直视他的眼睛,道:


    “只有心中余孽未消的人,会被我的情丝牵扯。若你心中无欲无求,我又能奈你如何呢?”


    “杀死切割你们自己的,都是自己的恶欲!”——


    作者有话说:先更新,洗完澡回来再润色一下


    第140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悟道, 容禅自创了许多极情道的功法。


    “贪嗔痴恨”四式,就是他最为狠辣的招数之一。


    毕竟没有人, 可以承认自己心中并无一点欲望。


    只要在得道飞升之前, 就必定会被情丝引动,惹得心中的“贪嗔痴很”对自己造成损伤。基本上是无解的。


    但想躲过也非常简单,只要心中并无此等恶欲即可。但除了婴孩与真仙, 谁又敢说心中并无一点可被引动的情丝呢?


    因此容禅这一招, 伤人非常惨重。同时自伤也很严重,因为情丝都是自他心中牵扯出来的。


    容禅撕扯着许多修士在场中滚动, 惨叫声不绝,终于有人忍不住制止道:


    “容宫主,那人对您出言不逊,您教训他便罢了。这么多人……您今日打算大开杀戒吗?”


    容禅冷哼一声, 收了情丝, 留下场中数十个重伤的修士为自己门派拖回去。他为自己施了个清洁咒,清掉指尖和衣袖上沾染的血迹,然而人们还是仿佛在他行经之处, 闻到浓郁的血气。


    “有想试试极情道的, 可以与我过几招试试。”容禅自衣袖中滑出一把弯弯的短匕, 留在手上把玩着。短匕上刻了无数繁复的纹路, 呈现深沉的黑红色,不知浸透了多少人的鲜血。


    “容禅!老子非与你一较高下!”先前被容禅情丝重伤的人不服地叫喊道。


    “好啊!”容禅说。他手中的短匕飞了出去, 短短时间竟一分为二, 成为两把手柄相连的弯刃。那弯刃在空中极速旋转着,如同收割人命的转轮,飞到叫嚣之人的跟前,骇得人胆寒。还是被旁人拦下后, 才转了一圈,调转方向回到容禅手上,但也割下了一绺发丝。


    “容宫主,师弟他性格冲动,但今日已重伤,不如明日再向容宫主请教如何?”


    “可。”容禅笑道。


    又有人说:“容宫主,你不是说与太玄仙宫势不两立么,怎么又帮起了江止。”


    容禅道:“谁说我帮的他?他要死也只能在我手上,谁能动他?”


    终于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仙门长老出来打圆场:“我看今日,小江道友也已累了,不如想切磋的,明日再来如何?各位远道至此,多留几日,充分讨教后再回去安排门内事宜吧。”


    “长老说的是,今日先散了,明日继续。”


    “明日继续向江首座请教。”


    人群渐渐散去了,江止在太玄仙宫弟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走向已经缓缓离开的容禅,叫住他:


    “容宫主,今日多谢。”


    容禅觉得背后仿佛有一道异样的眼光,但他还是强忍着转了过去,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


    “你说什么?我何曾想过帮你。”


    江止:“无论如何,多谢容宫主解围。”


    “哼,我做事仅凭心意,你可别误会是特意帮你。”


    江止:“……明白。”


    江止带着弟子回到了临时驻地,打坐调息恢复今日受的伤。然而底下弟子,却终于寻到了空隙,出去活动一番了。


    李连山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太玄仙宫的驻地。他打听着大罗宫的人在何处,一路寻过去,还未到地方,就看到一个人背着手,站在路边上等他。


    李连山高兴地招手:“归藏!你在等我吗?”


    一身黑衣的剑修转过身来,虽未表露笑意,神情却明显柔和了许多。


    李连山:“你知道我要来吗?”


    贺归藏点点头,道:“这条路你一定会经过。”


    不料好友与他如此心有灵犀。贺归藏还拿出了一包包好的点心递给他说:“给你。”


    “这是什么?”


    “当地的小点心……很多人喜欢,我想你也会喜欢。”


    “那我不客气了!”李连山高兴地撕开油纸,和贺归藏一块儿蹲在路边就开始享受美食。


    他这个好友,虽然冷面冷口……但意外的一颗心总是很热,细腻体贴。若不是总冷着一张脸,也不爱说话,不知多少姑娘喜欢他,李连山总与他开玩笑。


    贺归藏只静静地看着李连山吃东西,沉默陪伴。


    这样性子的人,却入了大罗宫,修极情道?今日容宫主有多任性癫狂李连山看到了,他想不到好友以后会变这样。


    说起来。李连山性子开朗友善,朋友极多,他的发小贺归藏却不爱说话,只喜欢默默做事。那日太玄仙宫经过收徒,一眼看中了李连山去太玄仙宫修无情道,他的好友,却转头入了大罗宫。依着两个人的性格,应该调换过来才对。


    李连山吃完了点心,才想起正事,问道:“阿藏,你为什么去了大罗宫啊?那可是极情道!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贺归藏说:“你修了无情道,我只能修极情道了。”


    李连山:“为何我修了无情道,你就只能修极情道?我们可以一起修无情道。”


    贺归藏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李连山,李连山心中仿佛一根弦被触动了一般。但并未等他们继续说下去,李连山忽然听到了一阵喧闹声,连忙站起来查看。


    他看到了远处有个熟人在狂奔着。


    李连山持剑奔了过去,发现正是小师弟陆思召,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群衣着花花绿绿的女修,在追着他捏脸拽手臂。


    陆思召既不敢出手伤害这些女修,又被热情的女修摸得满脸通红,只能逃跑。


    见着亲人了,陆思召连忙跑过来躲到了李连山身后,嘟囔道:“各位仙女姐姐!可别追着我了,我真的要回宫了!”


    那群女修也只能叹息道:“这么可爱的小弟弟,怎么入了太玄仙宫。”


    陆思召害羞道:“姐姐,我真的一心向道。”


    “天底下长得俊美又温柔的男人真是没有了,竟都修道去了。”


    李连山哑然失笑,陆思召长得白嫩清秀,一群弟子中就属他长得最好,不料长得好也有长得好的烦恼。


    那群女修离去之后,贺归藏就伸手把陆思召从李连山身后揪了出来,并且不悦地盯着他看。


    陆思召也不知哪儿惹到了贺归藏,摸不清头脑。李连山解释道:“阿藏,这是我新认识的小师弟。”


    贺归藏:“你有了新的朋友吗?”


    李连山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贺归藏又递给他一块玉牌,说:“这是我在宫内的玉牌,你可以通过这个找我。”


    李连山:“好”。


    李连山晕乎乎地回去了。他手里捏着玉牌,答应了贺归藏保持联系。陆思召叽叽喳喳地继续在他耳边说:


    “连山哥,你说小师祖能赢吗?”


    “一定能的。”


    “容宫主会不会出来捣乱?”


    “不会的。”


    “但是他不是说……恶泉之事纯属天下人活该吗?”


    “也许他是这样说吧……但他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呢……”


    李连山一晚上都没睡好,半是因为担心小师祖,半是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第二日,挑战江止的人依然非常多。毕竟太玄仙宫蓦然现世,不能服众,天下仙门也想试一下江止的品性和实力。


    但战况却并未有第一日那般激烈,而是点到为止,也留了许多休息的空档。容禅也声称不能让江止死在别人手上,一直在观战。


    陆思召也渐渐习惯了有这么个怪人一直在旁边盯着他们,索性也不管他们了。他一心一意关注着江止的战况,看到精彩处时跳起来喝彩,江止从空中飞下来后,又第一个赶着上去搀扶。


    “小师祖!小师祖!您没事吧!出门前掌教吩咐我们带了许多丹药!您要不先服一些?”


    “我无事。”江止摇头。


    “刚才那个修士也太过分了,竟然出如此阴招,一点不光明磊落。”陆思召继续不停的说道。


    许多弟子也围在江止周围,关切地照看他。


    一直在旁边华盖下遮阳喝茶的容禅,好似在看戏,实则一直关注着江止的一举一动。他远远地看着江止……以及他身边的所有人。


    容禅自然关注到了,有个脸嫩又殷勤的小子,一直在江止身边忙前忙后。太玄仙宫那群小弟子中,就数他长得最出挑,唇红齿白的。


    容禅一脚踢开了还在他身边服侍着他喝茶,并帮他捶腿的侍者,对甘始道:“去查查,那个小子是谁?”


    他说的,自然是陆思召。


    容禅吃了不知哪儿来的干醋,甘始作为愚忠的,自然马上去执行。


    然而容禅这一脚,却踹得跪坐在地上的任慈,不仅胸口疼,心也疼。


    他灼灼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的江止,握紧了他身上的白衣。这就是,他一直模仿的人吗?


    看到正主后,他才知道自己如此拙劣,模仿得如此低下。对方有如天山上遮云避月的一抹轻雪,他就好像城门楼子下,被人踩在脚底下,踏来踏去的烂泥。


    他穿白衣,学剑,学那人系一根白色发带,终究像个见不得人的笑话。


    他本也出身低下,母为娼妓,出生于勾栏院,从小没过过人的日子,也不识得几个字。跟了容禅之后,才过上一些狐假虎威的日子,有人开始称他一声“公子”。


    然而他如何挣扎,他还是被人瞧不起。


    容禅可以一脚把他踹开,任何人也不会可怜他,因为他不要脸。


    任慈望着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他只是想活得好一点,活得像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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