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梦中身5
在路上, 江桥读完了临淳县历代县志、当地士绅游记,以及搜集来的一些临淳县的资料。
江桥仰头长叹一声, 老师给他挑的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这临淳县, 已经七年没有知县来了。
不是朝廷忘记了这个地方,而是之前往这派了两任知县,都是到任后不久, 就离奇去世了。
第一任知县, 到了临淳之后,一年不到, 在往山间视察民情时,不慎跌落山崖而死;第二任知县,在来临淳的路上,就因当地瘴气密布、毒虫甚多, 患了疟疾, 未到达临淳县,便一命呜呼。
之后朝廷若想派人来临淳,不是托关系逃避了, 就是称病无法上任, 宁愿再熬到下一次选官, 也不来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受罪。
他老师真是把一个难题丢给了他!
江桥摇摇头, 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 一边看山路边的风景, 一边随手在手上本子记下了什么。
新买的书童小竹子,一边跟在江桥的马儿屁股后边走,一边努力撑着伞给江桥遮阳。他抱怨道:
“老爷,您骑在马背上, 还看什么书呀!多伤眼!我给您撑伞撑得都累了。”
江桥笑道:“我这不是看书,只是随手记下些什么。这一路进山,见此山川形胜、江流密林,有何产出?有何村寨?记录下来,也好日后治理使用。”
小竹子说:“这穷地方,走了半日,晒得我脖子都红了,也不见有什么市镇,只有一些蛮人的竹楼,穷死了,老爷您怎么到这地方来当官。”
江桥道:“正是因为此地民生艰难,才需要派人治理,你再这么多嘴,派你回秋家去吧。”
“老爷,我不说了,还不成吗。”小竹子今年不过虚岁十四,拉长了一张小苦瓜脸道。
江桥轻笑,望见前面似乎有一个茶摊,就说:“我们到茶摊那儿歇会吧,喝点水。”
小竹子急忙收了伞,扶着江桥下马,一行人到茶摊下遮阳喝水。
江桥见这茶摊人不多,便问老板道:“老丈,这儿到临淳县,还有多远?”
“不远了,再翻过前面那两个山头,便到了。”老板答。
小竹子抢着占了张桌子,用衣袖擦过了桌面和凳子,先给江桥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杯,牛饮而尽。
谁知一喝完,小竹子就苦着张脸说:“这什么茶,这般难喝?跟煮树皮差不多了!呸呸呸!”还吐了不少。
“诶——”江桥皱眉道,“别胡说,这山高林密,取水不易,有茶喝就不错了。怎能这般娇气?”
小竹子被训了,就不敢说话了,只捧着碗小口小口喝茶。
老板见江桥一行人大包小包,还有两匹马,一架马车,便问道:“老爷,您去临淳县干嘛?”
“我们老爷是——”小竹子刚想答,江桥就拦住他,道,“我们到临淳县探亲。”
“哦”老板答,他又看了看江桥,觉得他面善,便道:“怎么不叫亲戚出来接你一下?”
江桥喝了一口茶,觉得这茶汤艰涩,别有一股清苦风味。他淡笑道:“不是过两个山头便到了,何必来接。”
“一看你们就是外地人。”老板道,“谁不知,临淳县又穷又苦,山贼满道。您是做生意的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带这么多货物,不怕被山贼劫了。”
“老爷!啊这,我们回家去吧!”小竹子一听就怕了,扯着江桥的衣袖道。
江桥说:“我们不过是普通过路商人,小本生意,没什么钱,这也劫?那临淳县百姓,吃什么,用什么?”
老板道:“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不能出入临淳,事先使了银子疏通了关系的,畅通无阻,不知内情一头往里闯的,就是送上门的肥肉了。”
江桥垂眸沉吟一下,又问道:“我看临座这位大哥,带着货物,也是行商的吧?不怕山贼?”
大哥朝江桥拱了拱手,道:“在下是去隔壁的春水县的,可不是临淳。这儿是三县交界之地,过了这儿,就到临淳了。去哪儿,您可想好了。”
“是啊,老爷,要不我们也先借道春水县,先派人去送个信再说?”小竹子对江桥说。
倒不必在此处硬闯……经杨昭教训,江桥已经会多考虑几步。他眼睫轻眨,拱手对老板说:“谢过老丈,容我想想。”
谁知听完江桥的话,隔壁几桌坐着安静喝茶的人,却互相使了个眼色。
*
“歇够了吧,咱继续赶路了。”江桥结了茶钱,在老板同情的目光下,继续往山路上走了。
谁知走着走着,小竹子问道:“老爷,咱这是往哪儿走啊?怎么林子那么密啊?”
江桥说:“临淳县啊?本官乃临淳县知县,不去临淳县往哪儿?”
“啊?”小竹子说,“刚才那人,不是让咱们先借道春水县么?怎么,怎么又上了这老路,往临淳来了啊!”
“老爷老爷,这儿有山贼啊!”
江桥一笑,说:“小竹子,把本官的官服拿出来。”
江桥也不骑马了,改坐马车,只是换上了知县官服,还把表明知县身份的那一套行头,都摆了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这路过的是县官。
小竹子颤巍巍地,抱着包袱,缩在马车里,问道:“秋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跟我说要低调,低调,不惊动百姓,叫什么‘微服私访’,现在,怎么这么大摇大摆的啊!”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山贼让他来抢我们吗?”
江桥说:“我敢说,没人来抢咱们,还得有人来给咱送钱。”
“老爷!您别异想天开了!咱还是赶紧掉头,回春水县的道上吧!陈大哥、梁大哥,你们赶紧劝劝老爷呀!”小竹子嚷嚷道。
陈、梁二人憨笑,说:“我们只听秋光少爷的。”
“这就怕了?”江桥说。
“老爷!就算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呀?咱几个人,怎么打得过山贼呢。”小竹子说。
江桥一点小竹子的鼻子,说:“若是旁人三言两语便怕了,当初,我就不会来临淳县赴任了。而且,焉知去了春水县,不也是一条险路?”
“这怎么说?”
“前几任临淳县知县,死因都非常可疑,摆明了就有人不想朝廷派人来到临淳。而进入临淳县的山道上有贼寇人尽皆知,却安然无恙,背后无人是不可能的。”江桥说。
“就连刚才的茶摊,咱行了几十里山路,可见有什么歇脚之处?能开在三县交界之处孤零零的一个茶摊,都不是简单的人啊。”
“你是说刚那茶摊老板,也是骗咱们的?”小竹子听得云里雾里。
江桥说着,后背枕在了马车里的锦绣枕头上,一副打算好好睡一觉的样子。他闭着眼道:“天机不可泄露!”
“老爷!您别吓我!”
江桥忽然厉声道:“小竹子,把棋盘、茶壶、瓜子都摆出来,秋氏好歹是江南豪族,我秋光是三元及第,怎可如此寒酸?难道我还真怕了一群土匪不成?”
小竹子一边害怕,战战兢兢的,一边如江桥吩咐,拿出了扇子小心地帮他扇风,一定要摆出世家公子骄奢淫逸的模样。老爷如此聪明,听他的,准没错吧?再说了,还有两位会武功的陈大哥和梁大哥,他们可一定要顶住啊!
江桥正闭目养神着,忽听到外边一点动静,他说:
“这不?欢迎咱们的人来了。”
*
前边,忽然出现了一个小亭子。亭子建在山崖边,是进入县城必经的十里亭。
一行人正在亭子里等着,一见到秋光的车队过来,便开始敲锣打鼓地欢迎。
“恭迎秋知县上任!临淳县百姓引颈盼望秋知县已久,秋状元大驾光临,临淳县上下蓬荜生辉啊!”
“在下临淳县县丞林贵生。”
“在下临淳县主簿陆子平。”
“见过秋大人。秋大人远途而至,定然非常疲惫,小的们备下了酒水和菜肴,这就为秋大人接风洗尘。”
一高一痩两名小吏,跪在山道上,对秋光的马车叩首。后面还跟着几个吹拉弹唱的衙役,兀自弹奏得热闹。
谁知过了一会儿,马车也不见动静。
两名小吏面面相觑,又抬起头来,道:“秋知县……”
这时候,一身华服的江桥忽然掀帘走了出来,少年郎唇红齿白、俊美飘逸,他先是嫌恶地看了这败破的山道和亭子一眼,理都没理地上二人,张口道:
“什么破地方!这般穷困!”
小竹子服侍着江桥下了马车。
江桥一掀衣摆,锦绣衣袍上刺的金丝和银线晃瞎人的眼。他步履生辉,身姿修长,仿佛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江桥缓步朝那已经打扫一新的十里亭走去。跪在地上的林县丞和陆主簿,见状,也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跟着江桥到了亭子中。
江桥自觉地在主位上坐下了,拿起桌上的酒杯,轻嗅了一下。他目光未直接投向跟着过来的林、陆二人,而是十分高傲地说:
“你们便是,临淳县的县丞和主簿?”
“是、是,秋知县。”
“哼——看你们这状况,县城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江桥说。
“是、是”见新来的秋知县这般模样,林县丞也放松了些,他抓抓脑袋道:“秋知县,临淳地小田薄,民力不丰,确实,确实差了些。派您这般的大才子来临淳,真是,嘿嘿,大材小用了些。”
“这我知道。还用你说?”江桥抚摸着酒杯,却不喝。
林县丞见秋光脾性古怪,失了办法,看看陆主簿,陆主簿又上前道:“就是因为进入临淳的路途艰难,我们兄弟二人,才想着,在这迎接秋知县,以免有所不测,误了行程。”
“看来,你们是盼着我遭遇不测了?”江桥又说。
“哪敢,哪敢,大人您别误会。”陆主簿说,“我们是想着给大人留下个好印象,怕大人嫌我们这儿穷山恶水,您也知道,嘿嘿,临淳七年没有知县来了。”
“是啊是啊,而且这儿山道险峻,外乡人来了容易迷路,我们也是提前候着,给大人领路。”林县丞说。
江桥的脸色好了一些,说:“这么说来,你们也是,一片孝心了?”
林县丞见江桥表情有所松动,连忙上前来,狗腿地说:“大人,您是朝廷命官,往后我们俩都要跟着您讨生活,哪能不上点心呢?毕竟我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您身上呢。”
江桥道:“什么‘讨生活’,说话真是粗俗。本官,还有你们,都是为了宣朝,为了陛下做事!”
“是,是,小的笨嘴拙舌。”林县丞打着自己的嘴巴子。
估摸着秋光心情好了一些,林县丞和陆主簿对了下眼神,陆主簿从旁捧出一盖了红布的托盘,对秋光说:
“秋大人,您远道而来,备历艰辛,这是我们临淳县上下,几位有头有脸的乡贤,为秋大人奉上的薄礼,仅为您洗尘之用。”
第72章 梦中身6
江桥未看那红布下放着什么, 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陆主簿微微掀开红布一角,看见一截碧绿得透光的翡翠玉色, 而从红布覆盖的形状来看, 是一柄有手臂长短的玉如意。
江桥笑道:“都说临淳县贫苦,我看不尽然。”
少年人笑容爽朗,唇角边还有浅浅一个梨涡。
陆主簿和林县丞对视一眼, 有些尴尬地笑着:“秋大人出身江南豪族, 这点东西入不了您的眼,仅为垫脚罢了。”
江桥摇摇头, 道:“那未免太过奢侈。”
新来的知县没说收礼也没说不收,陆主簿和林县丞心里有些没底。终究还是林县丞上前,向江桥拱手作揖,道:
“秋大人, 这只是一份见面礼, 您若能帮临淳县上下做一份事儿,后面还有更多厚礼备着。只要,只要大人能帮我们这个忙。”
江桥说:“我乃临淳县的父母官, 自然是解百姓之困苦, 有什么难处, 你们都说来。”
陆主簿更具文气, 便上前解释道:“大人,您初来乍到, 有所不知, 这临淳县情势复杂,西有苗蛮,东有险峰,七山二水一分田, 出了名的民风彪悍。但上边派来的大人,不知底细,不是把当地的土客关系搅得一团乱,就是适应不了气候,患病殒身。”
“我们想,嘿嘿,这临淳县的事儿,还是临淳人最清楚。这次来迎您,我们也想好了,凭秋大人连中三元的才华,屈身在我们这地界实在不该,若大人能原路回去,我们将奉上更多厚礼。”
陆主簿说话文质彬彬,考虑也周到:“大人,我们都准备好了,礼物就放在隔壁的春水县客栈中,两大箱,成色不会比您看到的这见面礼差。”
“理由我们也想好了,这临淳县地势险峻,灾害多发,您来的路上遇到山洪阻路,无法进入,只能打道回府。就凭您能亲身走到临淳县这地界,您的这份心也够了,相信上面不会多说的。”
陆主簿说话时小胡子一翘一翘,露出一股不自觉的自信,听起来倒比秋光这个初入仕途的,对“上面的人”更为了解。
而小竹子,早在看到陆主簿拿出那一柄翡翠绿如意时,眼睛已经瞪直了,觉得自家老爷真是料事如神!他听说还有更多的财宝在春水县等着,更是眼冒金星,真觉得自家的状元郎神了!
老爷怎么料到在这儿能发一笔财的!
“你们倒是方方面面给我考虑好了。”江桥说。
“收下吧。”江桥说。
一听江桥示意,小竹子喜不自胜,连忙把那柄玉如意收下。
林、陆两人见江桥为财动心,心中的石头落下来大半,觉得大事已成,谁知江桥又继续踱步道:
“你们说前边遭遇山洪?灾情如何?可有百姓受损?本县身为父母官,怎能见险情不顾,自己跑回州府去?快,带些人去看看。”
林、陆二人本以为解决了秋光,谁知这状元郎不按常理办事,礼照收,路照走。
“完了!”陆子平心里暗道,他一拍手,这是个贪得无厌的主儿!他目露阴霾,看了林贵生一眼,又跟在状元郎身后上去了。
想来是他们露财太多,这状元郎以为有利可图,不肯轻易离开。不过这样也好,不是那般宁死不屈抱着所谓文人气节的!
林贵生眼中露出狠劲,他朝陆子平做了个手势,大不了,和前边那几个县官一样!
刀了!
陆子平摆手制止他,眼中暗道,不可轻举妄动。
秋光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连中三元的祥瑞,圣上面前挂了名的,他死在他们临淳地界,有几个脑袋够用?
先前想骗他去春水县不成,谁知这年轻人一头想在栽进临淳县来。
不过这样也好!吓唬吓唬他,让他尝到点苦头,自然知难而退了。
林、陆二人赶到江桥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拱手道:
“大人,前方危险,还是我们先去探路,试过安全后,再来为您领路吧!”
江桥澄澈的眼睛扫过二人,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狡黠,他似笑非笑道:“好啊。”
“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了。”
江桥脸上含着一股笑意,看不出来生气还是不生气。
林、陆二人心中没底,匆匆行礼退下,便带着他们带过来的那群衙役一直往前去了,说是要为秋光探一下山洪过后的道路是否安好。
江桥未戳穿他们的话。
路好不好,他们来时不知,非等江桥要进入临淳县时,才推说山路不安。他们恐怕是准备后招去了。
小竹子一脸崇拜地望着江桥,他喜滋滋地将玉如意抱在怀中。林县丞和陆主簿刚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对江桥说:“老爷,当官真好,我也要跟您好好读书。嘿嘿,您是怎么想到他们要在这儿给您送礼的?”
江桥扫了一眼小竹子,叮嘱他:“东西拿好。”
小竹子说:“嗯嗯一定!”开心坏了。
这可是罪证,江桥心想。
江桥随之又对陈军、梁勇两位护卫说:“师傅,一会恐有诈,二位多注意些了。”
“是,秋少爷!”
谅他们在临淳地界,还不敢杀刚上任的知县,所以江桥才故意穿上了那身官服。只要他表现得合作一些,初期,应该性命还无忧。
只是这临淳县恐怕确有大问题,因此才进都不想让他这新任县官进入。
这些地头蛇真是无法无天惯了,觉得天底下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们了!
可惜,这一次,他们碰上了秋光。
天色渐渐转暗,原本说着要为秋光驱探查前路的县丞、主簿,还有几个衙役,走后就不再回来。
江桥在原地也等不下去,而是继续向前,越往前,就越进入茂密的林子中。视线愈发受阻。
小道狭窄,不见天日。
梁勇师傅提醒江桥道:“秋少爷,这林子茂密,如有山贼埋伏,恐就在其中,您多做准备。”
“嗯。”江桥说。
*
这时,原本一直跟在江桥身后的容禅,忽然现出巨大的黑色魂体。
黑色的龙魂盘踞在马车之上,如一团浓稠的云雾,覆盖了这片茂密的树林。只是几个凡人,都看不见他所在。
巨大的龙首先是绕过江桥身前,看着他朝思暮想的恋人面孔。而后魂体渐渐缩小,化作一个身着黑衣的冷俊男子。
众人只觉得身旁的空气阴冷了一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容禅冒着淡淡黑气的手,缓缓在江桥脸上抚过。他的眼中有着怜惜,亦有思念。只是他这一世作为神龙,不能与凡人有过多牵扯。
跟在秋光身边,不过为还他解锁之情。
对于凡人之间的争端,前两世冷画屏已经因为沾惹太多因果,被罚镇压海底二百年,因而此世,他只能做一个看客,不能插手世事。
“江桥……”容禅唤道。
他的手如云雾一般,穿过江桥的身体。江桥的眼中有神采,有兴味,有刺激,就是没有……他。
容禅望着江桥,眼中有些痴了,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不是想好了,这一世,他陪在江桥身边即可,怎么,他又变得贪心了,想要更多呢?
想要江桥看见他,梦见他,和他说话,和他心意相通,两人眼热心动,成为知己。
不能,他不能这样。
想到前两世江桥的命运,容禅冷静下来。
他冷眼扫了一遍这林子,感觉到其中潜藏着许多生物。
肮脏的心眼……跃动的杀意……这些污秽的东西。每次感觉到江桥有危险,他才会现身。
江桥这一世想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么?那么,他便相陪!
他想要匡扶这天下,想要治世救国、造福百姓,他作为一条神龙,便陪他遨游这天下!实现理想!
他有危险,黑龙便会出现;他有难题,黑龙便会帮助。
这一回……容禅感觉到那些贼寇已经开始动作了。
江桥他们也感觉到了。
林子阴沉昏暗,其中的许多叶片却闪动着,看起来是风吹过的拂动,但林子里一声虫鸣都没有。
江桥和陈军、梁勇两位师傅对视一眼,悄悄换了位置。两位师傅坐到了马车前头。
两个大嫂子抱着包袱缩到了马车角落里,手拿短刀,身上还套了件防身的软甲。
江桥却打开了马车的隔板,和小竹子一块躲到了马车底盘下的暗室中。
两个师傅见他们做好准备了,一甩鞭子,大喝一声,就想让这马车快速冲出树林!
谁知江桥他们刚一加速,林子里就闪出许多身着黑衣的影子,脸也蒙着,挥着大刀就朝他们的马车冲来!
“杀啊!留下买路财,否则一个都别想走!”
许多箭支雨一样射向马车,瞬间“咚咚咚”的箭声盈满了车厢。若是真的一个文弱书生,听到这漫山遍野的杀声,恐怕马上会吓破胆。
两位师傅一边继续赶车,一边不断挥刀斩落那些想登车的山贼。还有山贼十分机灵,想从后车厢爬上来,却发现里面只是两个女眷,女眷手里还握着刀。
眼见着马车快冲出树林,几个山贼却挡在马车面前,惊得马儿一下子撅起了前蹄,长啸一声。马车也停了下来。
山贼把马车团团围住,陈、梁两位师傅寡不敌众,渐渐无法支持,他们干脆切断了缰绳,让马儿自己跑出去。
山贼趁机一拥而上,掀开车帘,想把里面的贵人抓出来,谁知打开后,却发现车厢里只有两个妇人,没有他们要抓的县官!
“人呢!不是说是状元吗?怎么变成女的了!”
江桥和小竹子趁机,扣动马车下的机关,从暗室爬了出来。他们又趁人不被,夺了那两匹马,就想继续往林子外跑去!
“在那儿呢!快追!”
“别放箭!要活的!老子还没见过状元呢!”
江桥眉心深皱,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趁着陈、梁为他断后之机,骑马冲出树林去。然而他的身后也跟了一串人,情势非常危急。
山贼人多势众,又熟悉地形,江桥骑马竭力狂奔,还是被几个山贼追着,想把他抓住。
那闪着寒光的大刀几次要砍到江桥和小竹子二人身上来,每每把小竹子吓得大叫,差点要掉到马下去。
一团乱中,江桥还要不时往小竹子的马上甩鞭子,怕他被丢下。
前方山道狭窄,天色又愈发黑了,山道左边是深深的山崖。江桥被几个同样骑马的山贼困住,来者不善,他也只得抽出挂在腰间的剑,孤身迎敌。
“这位贵人,只要您交出身上的钱,兄弟们都好说,不会伤您性命的。”山贼头子道。
“哇哇哇老爷不要啊!”小竹子哭得涕泗横流,刚到手没抱热的玉如意难道要交出去?
江桥勒马横道,厉声道:
“光天化日之下,行此截道之举,哪里的草寇,报上名来!”
第73章 梦中身7
“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我乃草上风!”一个瞎了一只左眼的山贼道。
“我乃山中豹!”一个腰间系着一块豹皮的山贼道。
这山贼取名也没点新意, 都跟戏文学的吧!江桥心中暗道。他装得波澜不惊, 胸有成竹地说:“你们好大的胆子,在此截杀朝廷命官!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不怕被诛九族吗?”
草上风和山中豹互相看了一眼, 说:“我们不认识什么县官!”
“乖乖地把钱交出来, 我们就放你一命!”
江桥恨道:“你们占山为寇,这些年不知残害了多少过往客商, 临淳县百姓因你们吃了多少苦!”
山中豹掏掏耳朵,说:“听不懂。”
草上飞说:“甭废话,银子交出来!”
江桥自然是不肯轻易相与,他还想探这群山贼的底, 他一夹马腹, 挥剑就向这群山贼冲来!
草上飞和山中豹窃窃私语:“怎么办,这酸书生是个硬茬?林老板交待我们吓唬他一下?”
“别管了,给这小子点苦头尝尝!”
“啊啊啊——杀呀!”
秋光本身不善武艺, 学剑只是学了个皮毛, 但他一腔热血, 见到为非作歹的山贼就忍不住拔剑而出, 忘了自己有多危险。
也是少年人特有的无畏了。
小竹子虽然害怕,但看着主子遇险, 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不时用包袱帮江桥挡一下攻击,尽管他经常被吓得吱哇乱叫。
江桥的背后,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把大刀正朝江桥砍来。谁知那把刀没砍中江桥, 被一股神秘的黑雾挡了一下,便偏向一边,砍歪了。江桥也回过神来,一剑挑飞了偷袭者的刀。
护在江桥身前的黑雾渐渐消散了,现出一个长着尖尖黑色龙角的俊美男子。他见江桥如此鲁莽,不由得摇了摇头,但还是为他挡去了所有致命的攻击。
砍到江桥身上的刀,不是突然砍歪了,就是那人莫名其妙摔了一跤,磕得自己一脸血。
江桥愈战愈勇,兴奋得不行,还真以为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无敌了!
“无耻鼠辈!看剑!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江桥喝道。
“爷爷饶命啊!”
“狗贼拿命来!”
容禅见状,无奈,但继续下去不行,他不能一直帮着江桥,不合天道。于是他立于战场中心,双手结了几个手印,开始施术。
一股无来由的风忽然出现在山道上,卷着地上的灰土和砂砾。
天空渐渐聚起了一团云,阴沉翻卷,蓝色闪电霹雳炸开,穿过云层,在空中发出巨响。
“怎么,怎么突然要下雨了?”山贼甲道。
“哎呀,好大的风!沙子进眼睛了!”山贼乙道。
冷画屏此世为神龙,行云布雨乃是天职。容禅招来骤雨正想驱散人群,忽然发现江桥被逼至了崖边。
“酸书生,为这几两银子值得吗?把你们的行李拿出来!请我们哥几个喝酒!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草上飞仅存的一只眼睛中透出寒光,刀背在掌心敲着,逼近正站在崖边的江桥。
“说、说的是!”山中豹为自己兄弟呐喊,“我们人多!投降吧!你打不过!”
山中豹比较倒霉,他刚才本想砍江桥,莫名其妙地身体就转个个圈,人没砍着便罢了,还被自己兄弟的刀撞到鼻子,惹得他现在鼻血一直流。
“呜呜呜——老爷,别打了,我们就给他吧!”小竹子哭着道。
“哼,要想我投降,除非——”江桥冷笑道,但他狠话未放完,脚下忽地一个打滑,一下子滚落山崖斜坡下去了!
“老爷!!!”只留下小竹子在山道上惊恐地朝崖下叫喊。
“完了,真搞出人命了,咋个办呐!”傻乎乎的山中豹问自己兄弟。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吧!等着被人拿住吗?”心眼多几分的草上飞说道。
说着,这些来得快,跑得也快的山贼,竟纷纷收拾武器溜走了,也不顾没抢劫到钱财了。
“小心!”容禅唤道。
在江桥落入山崖的一瞬,容禅纵身而起,化作一团黑色灵光,包裹住江桥,让他随着山坡一路滚到了坡底。
由于容禅的灵光保护,尽管坡上许多碎石、灌木和草刺,江桥毫发无伤。这悬崖足有百丈深,凡人落下来,侥幸不死也要断胳膊断腿的。
但江桥滚落崖底时,仅手脚有些擦伤,所有尖利的石头都被避过了,又被草木拦了拦,总之就是该受伤的都没受伤。还是滚落至崖底时,容禅怕被他发现,故意使他昏厥了,他才昏睡在了崖底一块巨石旁。
容禅看着昏睡中的江桥,轻笑一声,他倒不知,江桥还有这一面?明明身手不怎么样,还不自量力地冲在前。
容禅看着江桥的睡颜,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如此冲动热血,在朝廷中遇到的事还未使他长教训。
容禅盘腿于巨石上打坐。崖底忽有一条三四米长的红艳斑斓的巨蛇,吐着信子要朝昏睡的江桥游来。
巨蛇忽触到容禅冷冰冰的目光,浑身抖得像筛糠,逃也似的卷着尾巴游走了,钻进地缝中消失。
又有一只白虎,甩着长尾,流着口涎,闻到人肉的气味就过来了,但刚进入到容禅神念覆盖的范围,便尾巴卷起,掉头逃走了,看也不敢看昏睡在地上好像很好吃的人一眼。
日沉,又月升,江桥安然无恙地睡着,连身上的露水都不多一些。
进入临淳县,类似的危险事件恐怕还不少,不过见江桥玩得如此开心,容禅也乐于陪在他身边。
反正现在在这凡世,功法能敌得上他的,不过一掌之数而已。
月光越来越皎洁,崖底风凉,露水深重。容禅听到江桥呻吟一声,似是要醒来。而远远的,有几个人举着火把的影子,应该是来寻找江桥的家仆。
容禅指尖透出几点灵光,化作几只飞舞的流萤。流萤光芒一闪一闪,忽地化作一线流光,朝那正在寻找江桥踪迹的人飞去。
不一会儿,那些寻找江桥的人,就莫名其妙地被引导到了这个方向。然后他们看见昏睡在地上,完好无损的江桥,激动得即刻要哭出来,大喊大叫地谢天谢地。
看着江桥被仆人找到,容禅就站在他们身侧,但这些人都看不见他的魂体。除非他愿意,凡人可能一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江桥重归于关爱他的人怀中,容禅望着江桥逐渐要苏醒过来的脸,身影也渐渐消失。
*
以为解决了心腹大患,林县丞和陆主簿大摇大摆地回到临淳县城。他们刚和县城几个大户报过喜,第二日,就看到完好无损的江桥一行人出现在了城门口。
林县丞擦擦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了,这是人还是鬼?
直到江桥骑马行至林县丞跟前时,江桥道:“林县丞,见到本官,为何不拜?”
“你、你不是落下山崖了吗?怎么还活着?”林县丞结巴道。
陆主簿反应过来了,拉着林县丞一块儿跪下,哭天喊地道:“见过秋大人!”
江桥冷眼看着这些人,但并未显露出羞恼,而是温和文雅。
陆主簿道:“秋大人!昨日我们听说您不慎遭遇山贼,落下悬崖,哥几个找了半日找不到,不得已回城来找帮手,谁知您果然洪福齐天!平安归来!”
“是了,若不是我有几分运道在,现在恐已成崖下枯骨了。”江桥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书童。
陆主簿跟在江桥身后道:“秋大人!都是那山贼可恶!盘踞山间,连朝廷命官都敢劫,属下这就点齐兵将,去将那些贼寇一锅端了!灭灭他们的气焰!”
“不急”江桥神色淡然地道,一片经历危险后的冷静,他说:“我已修书我的座师杨昭大学士,禀明此地匪患,不日,朝廷将派兵清剿。你们两个,还是先做好百姓安抚为上。”
“是、是。”陆主簿听着,心中又慌乱起来,这秋光在朝中可有大靠山,若是他们来剿灭了山贼,发现了什么,怎么办?不成,他们还是得先下手为强!
陆主簿说:“属下这就加强城防,防范山贼侵扰县城!”
林县丞想说什么,又被陆主簿扯住袖子,陆主簿用嘴型告诉他,谨慎行事。
江桥又一甩袖子,回过身来道:“林县丞!这县衙已经七年未有县官来到了,可打扫干净了?不然本官住哪儿,你打算让本官睡街上吗?”
“是是,属下这就去派人打扫,给秋大人您的家眷安排好。”林县丞道。
“嗯。”江桥这才算满意地应了一声,坐在衙门厅里喝茶。
谁知临淳县来了新知县的消息,如雨前惊雷,刷一下就传遍了县城。
人们没想到竟有县官真的能到达临淳县城,还听说是个大宣朝首例的三元及第,都疯了一般挤过来看热闹。
衙门口一群人伸着脖子张望着,好像看戏一样,想看那新知县长什么样。
“挺年轻的哇……白白嫩嫩的……”
“都说状元是文曲星下凡,让我进去,看看长什么样!别挤了!”
“新知县长得真俊,不知道婚配没有?”
江桥听着门外嘈杂声音,忽然其中加进来一声尖利的高喝:“大人!大人!冤枉啊!”
“大人!大人!请为我伸冤啊!”
“知县大人!这是我的状纸!”
“大人!我们苦啊!”
江桥哪里还喝得下茶,他不由得站了起来,走出衙门,看着外面围观的人群。
原本老百姓只是看热闹,但新知县上任的消息传开后,许多积压的冤情、陈年的纠纷、未破的凶案,都涌向了衙门,希冀新来的知县能够解决。
百姓渐渐从看热闹的人群变成了焦灼伸冤的人群。
望着那一张张沧桑的脸,枯瘦的手臂,早已失去神光的眼睛,其中的希望虚无又一点点熄灭,江桥的心情逐渐从紧张刺激,变成了沉重阴郁。
衙役差点拦不住百姓,拥挤的伸冤的人群想往县衙里冲。
七年未有知县,以及联想到之前离奇去世的县官,嚣张的山匪,不知这些年来,临淳县的百姓过的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因而才会知道有新知县到任时,不管不顾,一股脑儿地涌过来。
然而……江桥忍下心中的同情,看着这些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多么希望能有人帮他们!但是,他也不得不注重自己的安全。
事情,要一件件办。
林县丞和陆主簿围了过来,站在衙门口,看着江桥的意思,不知他会如何处理。热血冲动的少年郎,看着含冤受屈的百姓,难道就忍心视若无睹?
谁知,江桥只是一挥衣袖,转身往衙门内走去,道:“林县丞,陆主簿,你们先处理百姓的诉求吧。本官累了,休息一番。”
把事情推回给了地头蛇二人。
不知这些伸冤的百姓中,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混进去的,而每一件陈年冤案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粗略处理。
唯有条分缕析,拔出背后根脉,铲除大树,才能真正解救百姓之苦。
第74章 梦中身8
夜晚, 江桥立于书桌前,挥毫写作。
桌案旁, 已经堆叠了一沓林县丞、陆主簿精挑细选收上来的, 可以让新知县处理的,安全无害的案件。
饶是如此,以这状纸的厚度, 恐江桥也要花费好几日去清理积案。
只是那些未曾递上来的呢?
江桥的笔顿住。
他已经放出话来, 他的座师知道这儿的事,不然就凭这群人贿赂不成, 敢当道截杀朝廷命官的德性,他有几条命都不够挥霍。
想着暗处或许有几百双眼睛盯着他,而又有那些从希望到失望的眼睛等着他,江桥觉得自己必须要撑住, 要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 才能慢慢着手去解决这里的问题。
然而……
写完了这封信,江桥觉得自己能从崖底下生还,真是令人惊讶。
事后, 他回想了一下, 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磕都没磕伤, 只是擦伤了一些,真不是运气好能解释的。
江桥甚至飘飘然地想了一会, 莫不是他真的有神功护体、天命在身?
但联想起之前的诸多异处, 江桥也逐渐开始,怀疑起来。
在京城中时,那范忠范通政使分明想陷害他,但失败了。他在与山贼打斗之时, 觉得很轻松,仿佛有人帮他一样。当时只觉兴奋,事后却有些后怕。
最重要的是……他落下山崖时,好像听到了有人叫他一声“小心”。
江桥从不信各类怪力乱神,见人求神拜佛也只是淡笑,因而他只是怀疑,是否有人派遣了武林高手,跟在他身边;而派人跟踪他的人,又是什么目的。
这个跟在他身边的人显然并不愿透露身份。
但是,如果验证一下他这个想法呢?
江桥心中惊跳一下,为自己的大胆设想感到好笑,同时他心里又有另一种想法,万一是真的呢?
试试,又何妨。此时他独自一人于房中,并无他人干扰。
于是江桥有了一个主意。他慢慢地,好像困倦了一样,趴在了书案上刚写完的信件上。
他劳累了几日,又心弦紧绷,蓦然放松下来,便觉得困倦。一切都很自然。
只是,江桥的书桌正对着院子,窗外一轮朗月,凉爽的夜风从打开的两扇窗页吹进来,吹得桌上的薄纸不断作响。然后,一卷长长的经书,滚落至了地上。
江桥睡着了,他的手一挥,那盏灯,便同样滚落地面。
红色的蜡油滴落在经卷上,将经书烧出一个大洞,不一会儿,那洞越烧越大。火焰顺着经书,逐渐烧到桌案上来。
江桥仍在沉睡,神情惬意,毫无知觉。
忽然间,那原本灼灼燃烧着的经书,被一阵从墙角出来的,无来由的阴风,猛地吹灭了。江桥伏在桌面上,眼睁睁看着,那经书烧到了一半,便断掉了。
剩下的经书自然而然地灭掉了,再也不能烧起来。
江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并没有睡着,只是装睡。
他趴在书桌上,偷看见,随着那阵阴风刮过之后,经书无水自灭,而房间里的帘子、纱帐、流苏、卷轴,都好像被一阵风拂弄着,微微抖动。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在房间中游走过一样。
而这阵风,根本不是从窗外吹进来的!方向不一样,它就是停留在房间中的!
先前说过,江桥养成了大胆又好奇的性格,加之他从不信鬼神,他只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盏跌落的红烛台,又重新点燃了。他看着别无他人的室内,无来由的阴风,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我应该叫你什么,鬼兄?神使?仙人?或者什么妖,什么魔。”
说完这几句话,房中并无动静,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江桥胸中紧张,表情又镇静,他觉得自己这般试探,显得幼稚又可笑,但他还想试一试。
哪怕是有几分疯了。
江桥平静地踱了几步,行至窗边,他状似无意地好像在看窗外的风景,实则眼角一直关注室内的动静。他淡淡说道:
“上次在崖下,是不是你救了我?我感觉到你了。”
“在京城中那次,是不是也是你帮的我?”
“还有,还有小时候遇到火灾那次,遇到人贩子那次,是不是,都是你?”
江桥极为紧张,回想起的事越来越多,越觉得像真的,有些语无伦次了,呼吸都比平时密了几分。他想到,这也太疯了,难道那人一直藏在他身边?他隐藏了那么久,如果实在不愿相认,不愿现身,他又能如何呢?除非,除非——
江桥道:“落到如此地步,我实在无法面对座师和临淳县百姓,不如就此啊——”
他拔掉红烛,用烛台就往自己胸口扎去,然而烛台并未刺入胸口,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住了。
江桥感觉到一股温柔的凉意萦绕在自己手腕上,而他终于看见了,那抹比空气稍微深沉一些的淡灰色雾气。
随着这股雾气逐渐变黑、变浓,从抓着他手之处开始,一个完整的人,如渐次展开的画卷一般,出现在了他面前。
冰凉凉的握着他的手,骨节分明,苍白透明的皮肤,眼睛幽深,一头长长的乌发如丝缎一般。而这人额上有两支有异于凡人的龙角,粼粼黑光。他仙姿殊色,光艳清绝,眼里有许多看不懂的,厚重的东西。
江桥完全看呆了,他望着突然出现的眼前这人,呼吸都忘记了。
终于……
容禅已经忘记他等了多久。他曾许诺,一辈子不见江桥,然而还是未忍住,意外与之相见。
从小时候起,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陪在他身边,度过他所有重要的人生关卡,他以为护他一世平安即可,然而在江桥用烛台刺向自己时,他不由自主地阻止了。
再花多片刻想,便知这是一个试探之局,但容禅已经见过两世江桥为他殒身,他不敢再冒一点点险。
见着这一世的江桥,也许受秋光影响,他比前两世,有相同,亦有不同。
依然是那个憨直率真的性子,这一世,江桥却显得活泼和肆意许多,比以往多了许多灵动。
握着他的手,竟不舍得松开了。
江桥先是被男子惊人的美貌震撼住了,细看来,这人的皮肤和头发,都有一股不似人间之感。肌肤如玉,隐约看时,有一种细碎的鳞片光泽;头发虽然顺滑,却不似凡人,而是有一种水草般的润泽感。
身上更有一股淡淡的,清新的水汽……
江桥痴了一般问:“你是……谁?你是鬼,还是神仙?”
容禅终于把江桥的手放开了,他转过身去,却又不舍地回看了一眼。
江桥跟一步上前,问道:“你是……一直跟在我身边吗?你为什么跟着我?”
容禅望着江桥,不知该如何回答,也许消失,是更好的做法。今夜他不幸被江桥的小把戏诓了,现出身形。谁知见他欲走,江桥先一步抓住了容禅的手臂,问他:
“你别走!是你……救了我吗?你为什么救我?”
江桥有一连串问题,容禅觉得,已无法再在江桥面前隐藏自己,迟早他得有坦白的一天。但是,面对江桥,他又怎么介绍自己呢?
“吾名,冷画屏。”望着江桥好奇的眼睛,容禅垂下了头。
“所以,真的是你?!”江桥有些兴奋起来了,他继续抓着容禅问道:“落下山崖时,是你救了我?”
“嗯。”
“在下秋光,嗯,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容禅想了想,冷画屏这一世为龙身,对凡人来说,是妖怪还是神仙?容禅道:“我虚长你几岁,算是你的……兄长吧。”
长了几百岁怎能不算兄长。
“冷兄!”江桥干脆两只手都抓着容禅的衣服,生怕他跑了。江桥说:“你你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怎么护住我的?”
容禅淡笑了一下,许久未与江桥如此靠近,都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和紧张起来。
容禅说:“在这一世……我,算是仙人吧。”
江桥眼睛越睁越大,他丝毫没有,正在缠着一个仙人的自觉。他连珠炮般问:“你为什么救我?难道,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容禅浅浅地笑了起来,江桥也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抓着容禅衣衫的手,行了个礼。但是,他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容禅,仿佛看不够一样。
容禅望着江桥,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前两世。第一世的秋石,正直善良,第二世的秋霜,老实隐忍,第三世的秋光……秋光,他有很幸福的一生。
容禅说:“前世,你救了我,我是来报恩的。”
“我救了你?”江桥的目光又忍不住在容禅额上的两个龙角打转,尖尖的,亮亮的,很漂亮,这位冷仙尊,他的本体是什么?
“嗯,我本是东海海底的一条龙,因你前世行善积德,这一世,我来护你周全。”容禅触见江桥的目光,说。
然而不仅如此……你前世,还非常爱我。
“那我……前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怎么救了你?”江桥问,没有人不对自己的前世好奇。
“你……前世……”容禅望着江桥的眼睛,逐渐心痛如绞,江桥在他身边慢慢死去的心痛复上心头,还好,一切来得及,还有救。容禅幽幽地说:
“你很善良……也很聪明,很好看,和现在差不多。”
笑容有些苦涩。
江桥又问道:“那你呢?你前世是什么人?”
他的好奇无穷无尽,他太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了。
“我?我是一个……蠢人,上辈子,我很差劲,远远比不上你,我做了很多错事,所以……你救了我。”容禅说。
江桥已经完全忘记了,不知这是坏事还是好事,他既希望江桥能把那些痛苦的部分忘记,忘记他给他带来的伤害,又想他记得,曾经爱过的瞬间。
他对他的爱,如风萦绕身侧。
江桥听着容禅的语气,也大概听出了,前世的经历并不愉快。他性格敏锐,因而并未追问下去。江桥又说:
“那你,为何不现身相见,而是一直这样,藏起来呢?”
容禅说:“我为修行者,插手人间之事,有违天道。因你于我有恩,才于你身边护佑你。对于他人,我却不能过多干扰。”
秋光这一世福泽绵长,他便是他这一世的守护神。
“这么说……你会仙术?移山填海?上天入地?点石成金?穿墙取物?”江桥一股脑儿说了许多知道的仙术名字。
容禅忍不住淡淡笑了起来,说:“你说这些……都可以。只不过……”
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指甲上有一些淡淡的冷厉的光,忽听得原本晴朗的空中一声炸雷,整个临淳县上空的云层涌动起来。睡梦中的人,恐怕要被惊醒。一股夹杂着灰尘与水汽的凉风,自窗外吹了进来,江桥闻到了雨的气息。
“如我愿意,这个山城,将为汪洋淹没。”容禅略微骄傲地说。
他收了法术,那积雨的云层又逐渐消散了,如同未发生过一样。
江桥惊讶地略微张大了嘴巴,他感觉,捡到宝了。
江桥说:“冷兄……呃,你仙术如此厉害,神通广大,却要跟在我一个凡人身边,实在委屈你了。我是不是给你惹了许多麻烦?”
“我为还你恩而来。”
“你已经救了我许多次。”
“非为你解救,我仍困锁于囚笼之中。”
秋光可能永远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笔字,冷画屏仍要囚锁于井底之下,忍受几百年的天道责罚。他是一条罪龙。
江桥淡淡笑了起来:“还与不还,哪有那么重要。我前世既愿救你,定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如今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次,我怎好挟恩图报,让你一条神龙,屈居屋檐之下呢?”
“如因修行之故,你需还我恩情,偿还因果,那我如今便说,你数次救了我性命,这恩情,你早还完了,且自由去吧。”
若是别人听到,自己前世对神龙有恩,因此今生得到回报,定会欣喜若狂。只是秋光觉得淡然,他施恩并不图回报,因此听说冷画屏为还他情而来,倒觉得冷画屏过于辛苦了。
容禅说:“但是我……甘之如饴呢?”
江桥愣住——
作者有话说:
剧情可以水,互动必须详细……
接下来加快一下节奏
第75章 梦中身9
深夜寂静的县衙中, 一身红衣的少年才子,与一黑衣的神秘男子对视着。
男子仿佛笼罩在一团黑雾中, 他额上有两只晶石一样的角, 面孔深邃神异,衣裳上绘满神秘的符纹。他忽然伸出右手,地上的灰烬就无风自动被卷了起来。
然后, 原本烧断成了两截的经书, 被恢复原样。容禅合起经书,放到了桌上。
“纸张易燃, 夜晚小心火烛。”想了想,容禅又说,“夜深了,勿太过辛劳。”
江桥担心他会走, 便说:“你要走了吗?能不能, 别走!”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这自称“冷画屏”的男子,觉得有无数的话想说。
江桥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刚大方地说不必还他的恩了, 又想求人家留下来。只是, 他于这临淳县中实在孤立无援, 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向老师求救, 又不知何时救兵才至。
“我不是要拖着你, 只是……我们既前世有缘……我又是第一次遇见修行之人,哦不,修行之龙,实在好奇, 不知修仙之途,是何模样……可得长生?我听闻修道之人,皆须入世,破除邪妄,积累功德……海底清苦,不如留恋红尘,遍历人间,渡劫济世……”
容禅沉默。
江桥说得声音也小了,这听起来对冷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难为他想了这么多借口。容禅说:“好。”
江桥眼睛蓦然亮了起来,他一推桌上的诉状,道:“冷兄,这里有个绝佳的积累功德的机会,你我若能合力,拯救临淳县百姓,不仅是为善一方,更是泽披后世,你定能早日渡劫飞升、得证金仙、法力无边、信徒万众……”
“我一定会为你修祠建庙,供奉香火,让临淳县百姓早晚一炷香祭拜你……”
容禅:“……”
江桥这一世成了秋光就有一点不好,有了秋光那点机灵劲,都开始会忽悠人了。
*
冷画屏陪秋光在临淳县呆了三年,看着秋光从最初的步履维艰、岌岌可危,到后来的站稳脚跟,打开局面,逐渐清理县中盘根错节的豪绅关系,驱逐吃拿卡要的小官小吏,审理冤案积案,县中风气为之一新,也逐渐触及到了,造成临淳县困局的背后深水下的暗礁。
这三年间,秋光经历了无数危险,有给他饭食饮水中下毒的,有埋伏在路上打算刺杀他的,也有背后下咒打算瘟死他的——那邪道士甚至被冷画屏抓了起来扔进河中。
秋光盘算起许多计策来,也更为得心应手,因为没人有冷画屏这样一个大杀器,可以隐匿身形,也可以一日千里,隔空取物,扳倒县中那些酒囊饭袋,是一抓一个顺手。
但是临淳县能够达到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步,绝不是一县之地的能量能够做到的,也不是县中几只小苍蝇能够搅浑的局面。所有的事情背后的诱因,有意外也有利益,但能够稳固下来的,肯定是有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
秋光在来临淳县之前,于路途上读完了临淳县所有的县志,以及史书中关于临淳县的所有记载,发现了很奇怪的一点。
此前记载中,临淳县盛产盐卤,当地盐井甚多,掘水而出便得粗盐。但是进入本朝之后,却不听闻临淳县有出产盐巴的消息。
临淳县本为山城,土地贫瘠,凭此地产盐外销才得收入,聚集了人气。然而,本朝将盐铁收归国有后,便不再听闻临淳产盐,以为此处盐井已经枯竭。临淳县市面上售卖的盐,价格甚至比别处贵得多。
调查了三年之后,又有冷画屏相助,秋光才知道,临淳县的盐井并未枯竭,只是被圈禁于深山之中,由专人采盐、制盐,所得之利,尽归于私。那伙山贼,也不过为遮掩深山中的盐井,而游荡在山野之间,祸害往来客商。
秋光也逐渐了解到,掌握此处盐井暴利的,乃是朝中一神秘贵人……
三年之后,秋光已经逐步掌握了此处私开盐井的来龙去脉,并且推断,最重要的罪证,账目,正藏在山贼老巢里。
与之前相比,秋光沉稳了许多,并且,遇事不慌乱而有条理。
江桥坐在书桌之前,已经写好了最后一封信,他打算向省都指挥使借兵,剿除此地匪患,并且趁势搜查出私开盐井的罪证。
容禅站在书桌前,抱剑静静看着他。经历三年同甘共苦,他们已经形成了许多默契。
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想做什么。
江桥放飞了信鸽,心中不觉忐忑,反而一片清静。三年的艰苦耕耘,终于要收获结果。
他望向容禅,三年的陪伴,已经让容禅逐渐变成了不可或缺。他下意识地想容禅会陪在他身边,做什么事情都觉得有底气,反正出了乱子容禅会救他。他逐渐变得贪心而又不知足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容禅会报完恩走,也怕人世太短,于神龙眼中不过一瞬。
当年放出的豪言,江桥怕变成一句空话。
江桥说:“冷兄,此地事情即将了结,这几年,实在是仰赖你相助。事结之后,我会返回京城,向陛下和座师复命。不知你之后,是何打算。”
江桥有些害怕听到答案。
容禅眨了眨眼,说:“那先去京城,之后再说。”
江桥松了口气,又可以把分别时限往后拖一拖,那回京城再说。能否,劝冷兄留下来。经历这共同战斗的几年,他已经将冷兄视为终生挚友。
“画屏兄,三日之后,我向都指挥使大人借的兵会到达临淳,我会负责拖住山贼的大部。那时,还得请你帮忙盯住他们的头目,查看账册到底藏在何处。”江桥说。
“这是自然。你也得……小心。”容禅说。
这一世,容禅一直小心地遵循着界限,与江桥划分在好友的范围之内。他怕如前几世一般,冷画屏和秋光的悲剧重演。
因此一直是谨慎地关心,并无逾矩之举。
两人遵守着礼仪,相互守望,引为知己,只觉情意深重,却无邪念。
江桥只觉得,和冷兄在一起很好,很开心,因而不敢想分离是什么情景。
三日后,围剿山贼。
还是那群老熟人,江桥初来临淳县时,就遇到过的那伙山贼。
调查下来,他们不过是县中那帮贪官污吏与豪强劣绅的走狗,是他们养的私兵,专为解决一些不干净的事。
此次围剿,江桥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他早已理清山寨周围的地形图,提前堵截了山贼所有逃窜和接收援兵的道路。虽然这些山贼本是附近的百姓,但为恶多年,手中已经沾满了血。
江桥和指挥的将军一同站在山外某处高地上,查看山寨中的战况。那山寨工事营造颇为坚固,但遇上了朝廷的官兵,胆气上先弱了一些,因而节节败退,山寨中四处燃起火焰。
听闻小兵来报,在山寨中还发现了粮库和兵械库,江桥倒吸一口凉气,这股山贼还真成了气候。如若有个由头,他们反了也有可能。
容禅忽然从一团黑影中在江桥边现身,因容禅通常只以魂体萦绕在江桥身边,真身在别处,旁人都看不到他。
容禅悄悄在江桥身边耳语:“我发现了那山贼头目的密室,要一起来看吗?”
江桥听了心动,然后他又顾忌着省里派来的将军在侧,等了一会儿,才趁旁人不注意,和容禅摸进了山寨之中。
那负责指挥的将军过一会发现江桥不见了,不知他去了哪儿,这里是指挥大营,山贼也攻不到此处。他此前听人说秋知县有道法,神出鬼没,今日一见,竟然有几分根据。
江桥在容禅的法术掩盖下,一路爬墙钻洞,溜到了山寨内部头目的住所处。不得不说,这山寨只看外表,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样子,屋舍俨然,有水井有菜地,一片生活气息。
江桥现在身为堂堂知县,跟着容禅各种偷听窥探,暗中埋伏,偷鸡摸狗的事儿也干过,越来越面不改色,颇有几分外表斯文内里狡诈的意思了。
江桥和容禅贴在栅栏外,看着那瞎了一只眼的“草上飞”正急吼吼地在马厩里挖土。他见势不妙,抛下还在前线激战的兄弟们回来了。
他先是把马厩中的马儿都赶跑,又费尽地挪开了食槽,用铲子挖了几下,竟从一大堆马粪下面,挖出了一个小箱子。
他满意地拂去小箱子上面的浮土,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里面金光璀璨,不觉心头一安。
草上飞拍拍胸口鼓鼓囊囊的账簿,以及抱着这一箱金银,道:“对不住了兄弟们,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便是我下半辈子的养老银了……”
江桥悄声对容禅道:“这山贼,把财宝埋在马粪下面,也不怕腌入了味。”
容禅笑道:“铜钱虽臭,照样有人喜欢。只是不知他把那账簿藏在了何处。”
这时,门外却忽然走进来一个人,他一见这马厩挖开的土,便明白了一切。山中豹骂道:“瞎子!你好没良心!兄弟们在外边激战,你却在这儿偷偷挖了银子想逃跑!”
草上飞答:“出来混的,不就为这点儿家业,官兵都打上来了,咱还坚持得住吗?不如保命!”
山中豹说:“那你就不问自取,打算独吞了这份银子!”说着便上前和草上飞就那箱金银争抢起来。
做了多年兄弟,为了财宝分配,照样争得你死我活。
原以为草上飞是憨傻那个,不料笨拙中藏着精明。见争夺不过,草上飞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接插向了自己的共事多年的兄弟。
“啊!”山中豹惨叫一声,他不可置信地说:“你,你竟然!你杀我,你还打算把账本带走……”
“哼,没了账册,我这条命可还保得住?多的是上面的大人想要我的命!”草上飞说。
“哈哈哈——”山中豹仰天长笑,凄然地撕开了自己的衣物,他嘴角带血,满怀仇恨地说:“你想不到吧,我穿了锁子甲!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草上飞见一击不成,便抱着宝箱打算逃跑。
“叛徒!别跑!”山中豹吼道。
江桥严肃地说:“不能让他们跑了!得留活口,我还要审问他们!”
容禅听到江桥这样说,便使术,放慢了草上飞逃跑的脚步,而山中豹果然追上来,和草上飞扭打在一起,不断抢夺着那宝箱。
江桥见状,拉起衣袖,袖下藏着一把弩机。他对准了二人争夺中的宝箱,淡淡冷笑,一箭射去!那宝箱轰然碎裂,金银珠宝掉了一地!
“有人!有人!”草上飞惊慌道。他匆匆在地上抓了几把金子,便拼了命地往外逃。
山中豹见有人来了,也匆匆抓起地上剩余的金银,跟着开始逃跑。
“追!”江桥道。
草上飞和山中豹毕竟对这山寨非常熟悉,并且预留了许多逃生的通道,江桥和容禅一路追,一路堵,差点就被他们绕晕了路径。
直到江桥使用手中弩机,连发数箭,迫使他们停下脚步,才最终追上了。
而等到他们追上,才发现已经跑出了山寨,来到了山寨后的一处瀑布旁。那二人已经无路可逃,身后即是悬崖。
江桥举起弩机,对准了草上飞,道:“把账册交出来,不然我让你即刻毙命。”
草上飞一见江桥,愣住,道:“秋知县,不料是你,如此命大。”
江桥说:“我为民除害,你自然杀不死我。”
山中豹这时倒和草上飞同仇敌忾了,说:“秋知县,我们也是受人逼迫,逼不得已,何必赶尽杀绝呢。做人留一线,说不定日后还有用得上我们兄弟的。”
江桥冷笑:“我只用得上你们的人头!”
说着他又连发数箭,射中了草上飞,草上飞捂着胸口倒下,账册从他怀中掉了出去。草上飞正想挣扎着把账册抓回去,不料忽然一阵怪风袭来,那账册直接被吹过来,飞到了江桥手上!
山中豹见状,更是心如死灰,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说:“早听闻秋知县身边有异术高人,果然是如此……秋知县太过狠绝,竟是一点活路都不留了。”
说着山中豹望了草上飞一眼。
江桥只觉得他们是苟延残喘,很快就会被抓住,不将他们放在眼中。谁知那匍匐在地上的草上飞,突然一下子飞身而起,打开了旁边的一个水阀。只见那水阀打开之后,哗啦啦的水流一下子变大了。
山中豹道:“秋知县!你无情,莫怪我们无义!要死一起死!就看谁命硬了!”
说完他和草上飞一同跳入了瀑布之中!被水流淹没不见。
江桥连忙赶往崖边查看,容禅也现出了身形,只见下边白水茫茫,奔腾的水流不断冲刷着石壁,坠下山崖之后汇成一条河流出山外。那两个山贼头目根本不知道被水流冲到哪里了。
唯有被他们跳下去之前打开的那个水阀,水流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桥先翻了翻刚到手的账册,心中了然,之前一直的猜想被证实了,果然是他。
容禅耳朵极为灵敏,他听到了不止水流声,仿佛还有山体轰隆隆的回声。那是许多水流在山体裂隙里冲刷轰鸣的声音。仿佛这整座山都在微微颤抖。
容禅抓住江桥的手,说:“别看了,恐有变化,先离开这里。”
“嗯。”江桥说,同时他把账册小心地藏入了怀中。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了山寨那边,传来剧烈的水流轰鸣声,还有惨叫声,仿佛无数人在逃命、呼喊。屋舍也一间接着一间倒下。
容禅飞至半空看了一眼,那股危险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是山洪!”他紧紧抱住了江桥。
而那股水流已经冲破所有阻拦,疯也似的摧残一切,突破所有障碍来到了他们面前!
第76章 梦中身10
水流势大, 其中夹杂着许多碎石和巨木,像黄龙一样滚滚冲来。
那些来不及反应的, 被水流冲走淹死, 或者被水流中的石块砸中身体,晕死。
原本藏匿在野外高山某个深潭中的冷画屏的黑龙本体,感觉到秋光的危险, 迅速飞升而起, 向这边追来。几瞬之间,便移动了千里。
江桥被水流冲走, 呛了几口水,满脑子想着“完了这次一定完蛋了”。谁知他刚淹下去没多久,就感觉身体被水流之下一个什么东西托起,然后缓缓浮到了水面上。
江桥一身狼狈, 打了好几个寒颤, 但他感觉到手底下仿佛鳞片的质感,还有马鬃一样的,却有鱼翅一般触感的背鳍。
江桥惊慌地破水而出, 感觉到身下是一个长条状的生物, 他紧紧趴在这个生物身上, 害怕自己掉下去。而这个生物, 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黑龙升空飞起!
江桥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高, 离山洪越来越远。高空的风很冷, 吹得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他朝下看去,看见黄色的洪流蔓延了大半个山寨。许多山贼和官兵被洪水冲垮,少数的幸运儿逃了出来,爬上了周围的高地。
山寨中的几间房舍, 现在只露出屋顶,大部分被淹没了。
“这……”江桥惊愕异常。
忽然从浓密的云雾中,穿回来一个神秘生物的头颅。江桥看见祂巨大的头颅,那双骨碌碌的眼睛比牛还大,鬓边长着许多狮子一样的须髯,触感却如水草。祂的头上,两根巨大的鹿一样的角,晶亮发光。
虽然样子很陌生,但是江桥看到那熟悉的眼神知道,是他……
“冷兄……”江桥唤道。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巨大的龙角,手感很奇异,不禁又缩了回来。容禅确定他无事,继续腾空飞起,带着江桥往安全的高处飞去。
江桥紧紧抓在黑龙背上,手下的每一块鳞片都如手掌般巨大。迎面而来是升腾而起的云雾,其中许多水汽,根本睁不开眼。巨龙在空中摆尾着,每一次震动,都将那些浓稠的云雾分开两半,仿佛巨桨分开河流。
其下壮丽的山川,密集的市镇,星罗棋布,如墨迹点点。江桥望着这山河秀丽,不禁忧心,刚才的山洪,夺去多少人的性命……
那伙山贼,实在太过可恶!实在是有灭口的动机!
状元郎骑着巨大的黑龙,直飞到远处高山一处安全的山崖上。容禅将江桥放了下来,重新化为了人形。
“冷兄!”江桥激动地说,“刚才,那就是你的原型。”
“嗯。”容禅点点头。
江桥还记得,抚摸在那龙身上,如水波一般柔软又极为坚韧的背鳍的感觉。
古书中说,神龙呼风唤雨,身长千里,凡人难以想象。直至见及冷画屏的真身,江桥才知所言非虚。
“只是可惜了,这场山洪,不知夺去多少将士的性命。”江桥忽又低沉道。
“人各有命,我只能救你,却不能顾及他人。”容禅说。
“我并非责怪于你……只是这场山洪下来,死伤众多,朝中是再也无法忽视这里了。我们得尽快赶回京城。”江桥说。
“确实没错。秋光,账册可还在?”容禅问。
“啊!”江桥忽然想起来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账册,发现账册被水浸透,许多字迹模糊了。
江桥着急地说:“可惜!回去加紧晒干,希望还有救!”
“嗯。”容禅说,“事不宜迟,我们抓紧回去吧。”
容禅再度现出龙身,带着江桥飞回了临淳县。而江桥也连夜收拾了行李,打算第二日便启程上京。
*
谁知秋知县打算离任回京的消息,不小心在临淳县中传开了。
第二日下午,江桥请小竹子及两位师傅、两位嫂子收拾好一切,登上马车准备出城。但一走出门,就看到门外站满了人。
江桥有些惊讶,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他从马车钻出来,问车旁的老乡发生了什么事。
老乡说:
“秋知县,您为我们临淳县做了许多事情。没有您,我老汉迄今还住在刮风漏雨的屋子里,孙女也差点保不住。听说您要回京,老汉没什么送您的,只想来为您送送行。”
许多百姓在旁附和着:
“是呀!是呀!”
“秋大人,没有您,我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
“秋大人,自从您来了,我家的水田收成都好了三分!”
江桥逐渐感到眼眶湿润,他不料到,他做的许许多多事情,有些他都忘了,却仍有百姓记得。百姓受了恩惠,虽然不说,心中都记得。
他从马车上下来,打算步行出城,与百姓做最后的道别。
“秋知县,您帮我洗脱了冤屈,追回了家产……自己还摔倒了……”
“秋知县,您帮我惩罚恶徒,报了我的杀父之仇。我在家中供着您的长生牌位!”
江桥忍住泪意。
在这里三年,他发现他已经熟悉这小城的一景一物,许多人,甚至叫得出名字,知道他家里几口人。江桥摸了摸站在路旁的一个小女孩的头,嘱咐她之后要听母亲的话。
临别之际,忽有不舍。
三年过去,原来那个稚嫩冲动的少年才子,现在已经长大了许多。他比过去高了,身形也更结实了,肤色也因经常外出深了一些。但不改变的是,身上那一股清灵俊秀之气。
送行的百姓们,从城里跟到了城外,跟了一路。
“诸位百姓,莫要送了,这里离城已经十里,秋某即将回京,请各位老乡留步。”江桥回头向百姓们鞠了个躬,请他们回去。
百姓仍然恋恋不舍,这时,忽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江桥一把巨大的伞。
这位壮年男子道:“秋知县,这是临淳县受过您恩惠的百姓合力赠您的一把伞,祝您山高水长,一路平安,青云直上,勿忘临淳!”
江桥打开那把巨大的伞,无数彩带垂落下来,而上面写着许许多多本地百姓的姓氏和祝语,林林总总,布满整个伞面,几乎数不过来。
江桥再也忍不住,一滴泪珠顺着眼眶滴落。他回首看,却看许多百姓跪了一地,仍在抬头看着他。
江桥挥挥手,说:“都回去吧,路太远了,别送了。”他回过身,忍住表情,怕别人看见他堂堂一知县,失态落泪的表情。
容禅的魂体,仍盘踞于马车上,如来时一般,在暗中保护着江桥。他眼见着,随着江桥接过那把万民伞,一阵道德金光渗入他的身体。容禅摇了摇头,淡笑,恐秋光这一世,百岁寿限都不止。
然而……为什么冷画屏还是陨落了,而他与秋光仍不得善终?
不似前两世,秋光享有高官厚禄,身边贵人又极多,再不济,冷画屏作为他的守护神,也时时护卫着他的性命安全。
这一世,冷画屏的法力也不受限制。他们也维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
那是为什么呢?
容禅心中惨然,他觉得他们已经陷入了怪圈,怎么也走不出来。
*
一个半月后,江桥一行人回到了京城。
状元郎再度回京的消息,如雨燕一样,悄悄飞遍了京城。
首辅杨昭的书房内,江桥平静而富有条理地阐述完了整件事:
“……其人发现盐井有利可图,便占为己有,所得之利,一年近百万雪花银,皆入私库。临淳百姓,不得从事盐业,产盐之地,皆归私有。为掩人耳目,近旁山林也不得砍伐,柴火皆用于煮盐。”
“百姓有发现此地秘密的,轻则举家搬迁,流亡异地;重则身披枷锁,头颅落地。这是学生特地寻访异乡,获得的临淳县百姓的证词。”
“为垄断货源,断绝往来客商,他们豢养了一伙私兵,盘踞于进入临淳必经的山道上,为的是守护盐井和将私盐贩运出去,同时不允许外地盐商进入,怕发现此地秘密。”
“其中获利之巨、积恶之重,宣朝始创以来,少有能及。学生以为,牵扯其中被迫家破人亡的百姓,至少三四百人之众,流毒无穷,祸害国本。而背后支持这一切的,学生彻查三年,断定是——”
“平阳侯,魏圭。”
即二皇子生母,贵妃娘娘的亲兄。
听到这个名字,杨昭的眼神才一顿。他放下手中的奏章,看了一眼江桥,道:“你可有证据?”
江桥说:“学生不敢妄言。”
“学生寻访了三年,收集了各类人证物证,核验无误,才敢认定平阳侯为背后草菅人命的毒手。最重要的是,最后学生欲剿灭匪患时,那匪首拒不伏诛,还打开水阀造成山洪祸害百姓。最后被淹死的兵、民至少两百人,毁坏良田也有七八十亩。”
“这逆贼确实可恶。”杨昭道。
“但学生终于——还是在逆贼畏罪自尽前,取得了他们与平阳侯往来的账册,这是证明平阳侯参与其中最直接的证据。”江桥说。
书房中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杨昭说:“你取得了账册?”
江桥说:“是的……尽管被山洪浸透,学生尽力抢救,还是恢复了诛多字迹。”
这是他在家拿着小火炉,一点一点烤干账册,又一页一页将脆弱的纸张分开,重新誊抄,才恢复的罪证。
杨昭凝眸沉思,眉心的褶皱快夹死只苍蝇。
江桥见杨昭沉默不语,觉得他在思索中,便说道:“学生所说,并无半句虚言。老师,学生于临淳并非虚度光阴,只是见着百姓受苦,忧心忡忡,决心为百姓讨回公道。”
杨昭说:“你所说的,我知道了。”
江桥觉得杨昭还需要时间考虑,但又不舍得离开,欲言又止。如老师愿意,他在此彻夜长谈也无妨,知无不言。只是兹事体大,现在老师还不知如何决断。
“老师……”江桥唤道。
杨昭说:“你先回去吧,东西这么多,我今晚还要都看过。”
江桥犹豫了一下,但出于对老师的信任,还是行了个礼,道:“老师,学生先回去了,您若有事要问我,叫个人来我府上即可。我什么时候……都行。”
说着,江桥虽然心中还十分担忧,不知结果如何,但他向来敬重老师,还是随着老师的指示,跨出了书房。
刚在杨宅中走了没几步,未出前院,江桥想起还有几个细节之处,刚才未同老师详谈,不由得又折返了回去。
杨宅宽大,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江桥来这已经许多回,下人都熟悉他是杨昭杨大人的学生了。他穿过假山,回到杨昭的书房前,刚轻轻推开房门,便看见杨昭将他费尽千辛万苦,甚至牺牲了许多官兵性命的账册,扔进火盆中焚烧。
“不要!”江桥惊叫一声,疾步冲过去将账册抢出来,不惜烧伤自己。但他还是晚了几步,那账册已经被炭火烧去大半,他的心血,已经一半化为了灰烬。
“老师!你怎么!”江桥又惊又怒,他不断拍打着炭灰,手都被烫伤了,但那账册只留下了残余一半。
杨昭平静而又淡漠地看着江桥,负手而立。
江桥世界几乎崩塌了,他看到他辛苦三年收集来的罪证,交给了最信任的座师,座师竟反手就将他们销毁!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都是罪证!老师你为什么要把它们销毁!你这是在帮着平阳侯吗!”江桥大吼道,眼泪都急出来了。
他冒了无数生命危险,殚精竭虑,斗智斗勇,在临淳县倾心治理三年,其成果却不为人重视,反而被人践踏!
“老师!你是怕了吗!你听到平阳侯的名字就怕了吗!”江桥接着吼道,他可不忘记,老师为改革朝政,与朝中老臣抗衡时的傲骨,这也是他敬重老师的地方。
谁知转眼间,老师也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你怎么,你怎么这样……”江桥嗓音都哑了,他疯地抢过来那些残余的证据。
杨昭淡淡地说:“秋光,你在临淳县理政有功,这我都知道了。这次回来,打算把你升为礼部主事,好好做些事。”
连升两级,算是青云直上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老师,那平阳侯……”江桥说。
“平阳侯是安王亲舅!你知道吗!”杨昭声音突然也大了起来,“此案件中,牵扯朝廷上下至少一百多名官员,你知道吗!”
江桥如遭雷击,说:“你,你……”
江桥的手垂了下来,那些被他辛苦从火中抢救出来的罪证坠落一地。他希望尽失,眼中失去了光辉。
“你早知道……”江桥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护着他们。”
杨昭不再回答,说:“你且回去吧,此事兹事体大,动摇国本,不是你一人能够承担的。”
末了,他见江桥实在伤心,便补充了一句:“秋光,你在临淳尽心尽力,处事机变,这我都是知道的。你事情做得不错。”
得了首辅杨昭一句夸奖,是极难得的了。他极少夸人,夸过几句的,都是人中龙凤。
江桥失魂落魄,万念俱灰,他根本不想离开书房,还想和杨昭抗争几句。老师他是怎么了?他害怕了吗?但老师身为一朝首辅,与陛下关系如此亲密,就算一个平阳侯,又如何呢!
即使是安王的亲舅如何,陛下连他自己的钱袋子都不管了吗?江桥挣扎着还想劝说杨昭几句,他觉得杨昭不过一时糊涂,他一定能够将他说动,让老师决心拔除这根毒草。但杨昭非但没听他的,还叫来了两个护卫,让他们搀着,实际是架着,把江桥带了出去。
还说:“把秋大人好好送回府上,别伤着了。”
江桥不知道他是如何离开杨宅的。只记得杨昭的书房中,纸张散落了一地,许多纸张被火盆焚毁了。而他苦熬三年的罪证,临淳县百姓希冀的目光,瞬间在火光中变得模糊,化为乌有!
同流合污。
原来他们在同流合污!——
作者有话说:准备要结束了……
第77章 梦中身11
江桥备受打击, 一连几日,称病不去上朝,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譬如今日, 已时近中午,他扔披着寝衣,坐于美人榻上, 呆呆看着窗外庭院的风景。
早上晨起时送来的膳食, 还未动过。
容禅看不下去,悄悄地自空中现身。
虽然对于杨昭的行为他并不觉得多惊讶, 但对于江桥来说,却是他最敬重的老师背叛了他,与他一直信奉的圣人之道背道而驰,实在是诛心之举。这让江桥对自己一直以来读的书、做的事产生了怀疑。
然而这并未危及江桥的性命, 只是内心挫折, 碍于天道,容禅也无法出手阻止。
看到容禅突然出现,江桥才忽然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条黑龙。因为内心郁结, 他都忘记了容禅时时跟在他的身边。江桥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道:
“冷兄, 不好意思, 让你见笑了……”
看到江桥难过,容禅想了想, 并未直接安慰, 而是说:“回到京城已有几日,一直都未曾出门去。今日晴好,不如出门饮酒如何?”
江桥说:“啊,不知冷兄还有这喜好?”
容禅轻笑一声, 说:“人间繁华,京都为最,到此红尘俗世一游,不醉饮千盅如何足够?”
江桥觉得这几日他颓唐,倒忽视了冷兄了。他又觉得略微有些羞赧,这般自暴自弃、颓废自责的模样,岂不是都让冷兄看到了。
江桥披衣而起,整了整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说:“冷兄稍待,我换身衣服就来。”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容禅:“冷兄,你打算与我一同去饮酒,但这只是你的虚影,并非真身,难道你要现出真身去饮酒?”
不说一条大黑龙,就是冷画屏额上那两只龙角,还有鳞片一般的皮肤质感,就足以让京城百姓轰动了。
容禅执住江桥的手,示意他看自己的变化:“你看——”
只见一阵流光过后,容禅额上的两只黑角不见了,而他的皮肤也蓦然变得柔软,鳞片消失,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了,只是,俊美得过分。
江桥看得愣了一愣,说:“这样……妙极。”
只是他怕出门冷兄会被大姑娘小媳妇掳走。
使用镜花水月之术变换一下身形对冷画屏是简单小事。
江桥换好了衣服,和容禅一块出门,两人一着白衣,一着黑衣,看起来泾渭分明。只是,秋家仆人蓦然看见大公子身边出现一个如此俊美的男人,艳光之盛,几乎把全京城最美的花魁娘子都压了下去。
正在扫地的仆人,看着容禅,扫把不知怎么就掉水里去了。正在擦栏杆的仆人,看着容禅和江桥一块儿走过来,擦着擦着,头就咚地一声撞到了柱子上。
看到这些异状,江桥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仆人们只听说大公子似乎有个至交好友,但一直不知道长什么样。今日,总算见到了,才知道是如此俊美。
只是,他是怎么从大公子房里出来的,都没见他进门啊?
这两人缓步行来,却似一对璧人。
容禅既说要饮酒,江桥就带他去了京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
二人上了二楼,要了个雅间,一路上容禅的容貌惹得路人频频侧目,如秋家仆人一般撞树跌倒的不少,看得江桥一边看容禅,一边嘴角悄悄弯起。
直至进了雅间,关上门,挡住别人偷看的目光,江桥才笑起来,道:
“冷兄,估计第二日,就要有人上秋府询问你是否婚配,可有定亲了。”
容禅说:“那又如何?”
江桥说:“我怕我无法交待,那些对你一见钟情的春闺少女,要把我撕了。”
“只要你不撕了我就行,旁人的事,哪管那么多。”容禅说。
“我怎会撕了冷兄,我想求你留下来都来不及。”江桥说。
容禅嘴角莞尔一下,说:“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江桥微微一愣,冷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意别人觉得他好不好看?也许龙族习性与人不同。江桥说:
“冷兄,自然是相貌出众。”
容禅心中升腾起一阵小得意,如小猫爪子挠了一下般,但他并未显露出来,而是举杯饮了一口酒。
别人看他又如何呢……相貌再如何美艳,只要吸引到爱人就足够了。
江桥点了醉仙楼最好的酒,今日,他打算和冷兄不醉不归。
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来北往,江桥觉得郁结的心胸敞开了些。一杯接着一杯苦酒下肚,辛辣的味道刺激得江桥仿佛记忆都淡忘了一些。
那昏昏沉沉的感觉,血液里飙升的醉意,以及不断鼓噪的心跳,让江桥忘记心中的烦恼,进入一种飘然忘情的感觉。
桌上的酒渍越来越多,酒壶也空了一个又一个。忽然江桥的手被容禅执住,容禅说:
“秋光,别喝了。”
江桥这才发觉,他身上已经一股浓重的酒味,头脑发晕,颇有几分头重脚轻的感觉。
江桥蓦地站了起来,他推开桌上狼藉的杯盏,酒杯和酒壶落了一地。他歪歪扭扭地行至窗边,双手撑在窗沿上,望着底下的生民百姓,不禁又想起离开临淳时他获赠的那把万民伞。
江桥回头对容禅说:“冷兄,我是否很无能。”
容禅站了起来,给江桥披上了外衫。楼外已是傍晚,夜风清凉。
“当然不是。”容禅说。
江桥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下露出一声呜咽。他说:“那我,为何如此失败,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容禅沉默不语,他不知如何解释。冷画屏为修行之人,能看清许多人的命数甚至宣朝的国运,秋光除外——与他太过亲近。
因而在他眼里,一切不过定数,冥冥中早已确定,无论江桥努力或不努力,这些人的命数就在这里,无法改变。
唯有超脱。
放下。
江桥忽然又说:“冷兄,我想辞官还乡。我想,我或许并不适合这官场。”
自十几岁离乡,他已经数年未回过家乡了。此刻,他想起了家乡的潺潺流水和粉嫩桃花,安静恬然的生活,以及陪伴在他身边的父母。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已经不再凄惨,而是有些平静,有些冷然,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实,变得无奈。
眼睛清凌凌的,底色却变深了一些。
容禅说:“好。”
江桥的个性不适合这官场,再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烦恼,不如辞官还乡,休息一阵。
但想到那未竟的事业,江桥心中又如梗住一般,难以释怀。只是证据被毁,首辅杨昭又不支持他,下一步该如何破局?
江桥现在暂无办法。
但让他继续庸庸碌碌地在礼部做主事,仿佛一切没发生过,他并不知道朝中的暗流涌动,他又无法做到如此平静。
如今,只有辞官暂归这一条路,算是他逃避。
沉思间,江桥不知不觉又喝了许多杯酒。
容禅怕他实在喝得太醉,劈手夺了他手中的酒杯,把他搀扶起来,打算带他回秋家。
江桥站了起来,被冷风一吹,也清醒了些。
他被容禅扶着,跨出房门,少年人脸上多了三分醉意,倒比平时显得艳丽和肆意一些。
皮肤底下透着淡淡的血色。
“不用、别扶我!”江桥嘴硬道。
容禅嘴角微微一勾,谁知,刚擦肩而过的一戴着面纱的女子,撞见江桥,猛地回过头来,惊喜道:
“你,你可是秋光,秋大人?”女子道。
江桥回首,停住。
女子身旁还有一男子陪着。女子见江桥回首过来,倒害羞了,躲到男子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哥哥,你快看,这是不是秋光秋大人。”
江桥一看,是朝中同僚,户部司务陆静琛。江桥行了个礼,道:
“原来是陆兄,好巧。”
“秋状元,好久不见,听说你回京了,正想去府上寻你,不料在此遇见。”陆静琛说,说着他看了看江桥身后,生人勿近的容禅,“这是?”
江桥看了眼容禅,容禅点点头,江桥介绍道:“这是冷画屏……冷兄,他是修道之人,不常入世。”
陆静琛看了看容禅,眼中泛起兴趣之色,谁知妹妹陆静澜扯了扯兄长的衣服,满脸娇嗔之色,陆静琛才说:
“哦!想起来了!秋兄,这是吾妹,今年十六,她仰慕你的才学已久,一直想亲见你一面,不料今日她却有此福分。”
江桥规矩地行了个礼,道:“见过陆小姐。”
秋光年少英俊,又才华横溢,京城中仰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几。这回秋光回京,多少闺中的少女又开始心动。
陆静琛打趣道:“秋兄,舍妹在家中,可天天拜读你的文章,知无不晓,我都快背出来了!谁知你一去松陵不返!好不容易回来了,她非扯着我要上门求你一副墨宝。”
江桥道:“这……谢陆小姐抬爱,回府后,定然奉上。”
陆静澜微红着脸,行了个礼,小小声说:“谢过秋大人。”
陆静琛笑着说:“你倒是有求必应,还好我赶了个先。只是……”
陆静琛碰了一下江桥的肩膀,道:“我记得秋大人今年二十有二了吧,可曾婚配?或定亲?”
江桥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就说:“不曾,陆兄这是……”
陆静琛并未回答,而是拿着折扇,双手一碰,爽朗笑道:“知道了,秋兄!”说着他打开折扇,摇了摇,笑道:“在下还有事,恕不长聊。我怕我这妹妹呀,一会该不舍得走了。”
“哥!”陆静澜娇喝一声。
江桥说:“陆兄若有急事,先走便是。”
陆静琛大笑几声,带着妹妹离去了,小姑娘还不时回头望江桥。
直到回到家中时,江桥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只记得,答应陆静琛,要送一幅字给他的妹妹。
在书桌前,容禅忽然抓住江桥的手,问:
“你对那姑娘,有意?”
“什么?”江桥都不知道容禅在说什么。
自离开酒楼,到回到秋府,容禅周边气场一直有些低落。江桥醉酒了,没怎么注意到。
江桥回过神来,说:“哦,你说,陆兄的妹妹?”
江桥笑着摇摇头,说:“我不过第一次见这姑娘。陆兄昔日与我交好,送她一幅字又如何。”
“你难道看不出,那姑娘对你有意。他兄长,还在试探你的婚配状况。”容禅说。
江桥因酒精开始打结的脑子这时才缓缓转过来,但令他惊讶的,不是陆兄想把妹妹嫁给他,而是容禅的语气,听起来怎么有些酸酸的。
容禅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问话突兀,转过身去,江桥看不见他的表情。容禅说:“我只是提醒你……这是好事。”
江桥说:“冷兄,我并无此意。”
容禅原本心中乱转的心思这时候停下来了,好像因为江桥的一句话就妥当了。但他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心思而唾弃自己,这是如何自私,说好这一世只作为秋光的挚友陪在他身边,那如何看不得他娶妻生子,这不是荣华富贵、子孙满堂的一世吗?
但他听到江桥说他并无此意,又高兴,好像他问出这话来,是故意试探江桥似的。
容禅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
江桥忽然抓住容禅的手臂,淡笑道:“不娶妻,又如何?我见冷兄修道长生,放任旷达,如此潇洒一世,也不错。哪日我侍奉父母仙去,再追随冷兄修道有何不可。”
容禅有些咋舌,道:“秋光……修道清苦,你生于温柔富贵乡……”
江桥与容禅并肩立于窗旁,天上明月皎洁,江桥看着容禅,温柔笑道:“做个闲云野鹤也不错。随冷兄穿云逐日,夏听修竹,冬听落雪,不失为至味人间。”
容禅觉得心中有悄悄的涩然,有些喜悦,又有些平和,但都很温柔。江桥将他视作挚友,愿与他平淡快活一世,不谈风月,他心中涌动着许多不满足的渴望,但又觉得,止步于此,未尝不是一种将断未断,似有若无。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因此他看着江桥清澈透明的眼睛,笑意回荡在他唇角浅浅的梨涡里。容禅用自己未曾察觉过的最为温柔清和的语气说:
“好。早点休息吧。”
黑龙的身影于虚空中淡淡消失。
直至容禅消失之后,江桥垂下唇角,眸光滑落,他又说了真话吗?他只愿与冷兄一世挚友吗?
三年的相处,点点滴滴,已汇聚成河。
江桥的手放在桌上,玉镇纸之下,放着母亲给他送来的信。母亲催促他成婚,以死相逼,说抱不上孙子,她便在家中找根白绫上吊了。言语虽然夸张,但因此秋光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他确实不愿娶妻……想着,与冷兄携手同游一世,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争取下一章结束这个本……
第78章 梦中身12(错章替换)
江桥和容禅一块回了桃花村。
几年过去, 村中没什么变化,只是父母更老了些, 又多了一些年幼的孩童, 在村中小路上跑来跑去。
江桥看着父母苍老的面孔,弯曲的脊背,眼眶一热, 先是跪下给父母行了一个大礼。
“儿子不孝, 奔波在外,不能侍奉父母膝下。”
“起来吧, 孩子,回来就行,还说那么多做什么。”
母亲把江桥拉了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背, 说:“长高了, 也瘦了。”
江桥先陪父母陪了几个月,无论是调理身体或处理家中的杂事。父母年纪上来了精力就不足了。闲下来后,他又琢磨着做一些其他事, 比如说整理之前读书时的注解, 将自己这几年为官的心得整理成书等。
两耳不闻窗外事, 江桥的心境渐渐比之前在京城中时平和了许多, 只是时时午夜梦回,他仍想着那些没有做完的事, 久久无法入睡, 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容禅一直陪在江桥身边,知道他的所有变化。
这日,桃花村外不远的一处水潭需要疏浚,江桥带领了几个族人, 一同去清理了水潭的淤泥。挖出来的淤泥一方面可以肥田,一方面又防止暴雨时水潭满溢,顺带还抓了几条大鲤鱼,挖出了些莲藕。
活做完了,江桥坐在大树下歇息,他穿一身家常的棉布衣服,手脚上还沾着些淤泥,哪有朝中新贵状元郎的模样。
他一面用荷叶扇了扇风,一面看着水潭边落英缤纷,族人们干完了活,扶老携幼纷纷回家去了。村中燃起炊烟。这幅画面颇有几分田园生活的恬淡之趣。
江桥说:“冷兄,这水潭挖深了些,你晚上泡水也能更舒服。”
容禅自树下缓缓现身,他使了障眼法,也不怕别人看见自己。他嘴角微微一勾,说:“换个地方就是了,用得着你在这儿挖泥挖个半天,都快成猴了。”
江桥一笑,擦了擦自己的脸,结果脸上又沾上一些泥点。江桥说:“这水潭离村庄近,我已经吩咐他们了,没事别来这里打鱼养鸭什么的。”
容禅说:“你怎么跟族人说的?”
“我说,这是咱村的风水池,不能污染了。”江桥说。
容禅莞尔,江桥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跟他说过,他已是神龙之体,不需要泡水游泳什么的,但江桥觉得龙毕竟是水生生物,总张罗着给他挖个池子让他泡泡澡。
容禅虽然并不需要但还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江桥扯下来了一节草筋,好似烦恼一般在手中揪着。他揪了半天,草筋都快被掰没了,他犹豫地说:
“有件事,想同冷兄商量。”
容禅早已熟悉了他,看他的小动作便知他心中有事,柔声说:
“怎么了?”
“我近日翻阅邸报,北边有戎狄入侵,戎狄骑兵神速,一路沿着长城南下劫掠,已经逼近了京城。”
“我朝守军受挫,未能及时阻拦戎狄,反被打得落花流水。这些日子,不断有北方的难民涌进来,县城中都多了一些乞讨的人。”
“我想,未雨绸缪,不若现在就召集乡勇,训练一批民兵,一是抵御流寇,守卫乡民安全;二是若北方边情告急,这民兵马上也能披挂上阵,增援前线。不知冷兄……你意下如何。”
江桥有几分忐忑地说。
冷画屏几世都是马上得来的皇位,对带兵打仗再熟悉不过。尤其冷画屏这一世,身怀道法,多了几分神通,更能照见个人和家国之命运。
容禅垂下眼睫,眨了眨,道:“有何不可。”
“去年冬天酷寒,却无飞雪,我听说北地更是大旱,戎狄那儿,草根都被刨起来吃了。进入绝境,戎狄必然十分血勇,而我朝去冬收成亦不好,恐有大乱。不知冷兄……你如何看这场仗。”江桥问。
容禅望着江桥,说:“事关天道,我不能言明。”
江桥脸上闪过失落一色,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是啊,人间之事,岂能窥探天命。”江桥说。他知道冷兄因修行之故,虽可窥见天道,但并不会轻易揭示。以往遇险,也只救他的性命,而不顾他人,以免扰乱世间规则。
因此冷兄不愿说,也正常。
但无论是胜是败,都无法阻挡江桥招募民兵,保卫家乡的脚步。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后面的时间,江桥果然到处奔走,召集附近县乡的青年男子,集中操练,补给衣食,轮流守卫,这一番下来,家资都耗进去不少。
而北方的战事,也果如江桥预料,越来越差。
听着北方送来的一则又一则战败消息,江桥的眉心越皱越紧。一直脾气很好的他,也忍不住拍了桌子。
“这群酒囊饭袋,都干什么吃的!两万人也能被两百人撵着跑,我看太监上阵都比他们强!”江桥咆哮道。
“丢了齐城,又丢了瑞城,再下去,京城都得丢!”江桥急得在家中走来走去,恨不得自己上战场。
但南方这时还在孟春时节,春暖花开,根本不知道北方战事之急。只有类似秋家这样的仕宦人家,能够知道来自北面的消息。
“不成不成不成”江桥念叨道,“民兵还要增加,皮甲也要打造,趁手的武器也不够,还要再多多准备才行。”
容禅说:“你写给杨昭的信如何了?”
因北方战事不利,和老师许久未曾通信的江桥,难得地亲手写了一封三千余言的长信给老师,不过大多数是大骂各类将领无能,官员腐败,剩下的三成,才是提了一些治军和防卫的建议。
江桥脸红了红,说:“老师回信了,就是他也说,他有难处,不过我给他提的建议收到了。”
容禅冷冷一哼,说:“你现在不过是个乡野闲人,操心这么多家国大事做什么?朝中有的是居高位、食君禄的朝臣,怎轮得到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在操心。”
江桥辩白:“家国之危,亦系于匹夫之身。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想,戎狄打进来不更快了!不行,我没空跟你说了,我还要盯着他们继续操练。”
说着江桥又风风火火地出去继续盯着他的民兵去了。
容禅一笑,掌心中握着一团黑气,黑气消散后,却看见他的掌心上并无任何纹路。因他并非此世之人,命数也与此世无干。只是……
容禅远远望着宣朝北方,确实,有一股赤红的兵戈之气升起……宣朝,危矣。
戎狄部落,四月,渡过了黄河,五月,便来到了江北地区,大肆劫掠。江南的压力徒然增大了,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流民和溃兵逃窜下来。
“朝廷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江桥心中的焦躁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隐约听说,戎狄在北方几个富有的市镇……进行了屠城。现在谣言漫天飞,他也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冷兄……你真的不能去看看,北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江桥说。
这是自烽火燃起后,江桥第一次恳求容禅。
容禅只护着江桥的性命,这一世的其他人原本与他无关……只是江桥如此求他,也不算违背天道规则吧,去看一看。
容禅化为龙身,穿行于云雾中,迅速飞至京城,乃至边关,俯视其下的场景。只见衰草枯杨,黄土残灰,北方大地上,千里孤寂,难得见到几个活人。偶然遇见的,也是一些流民,正在争抢食物。
容禅皱着眉头,又往回飞,却见戎狄大军果然如潮水般南下,而他们经过的几座城,原本称得上繁华喧闹,现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气和煞气……
不好!
容禅迅速回到桃花村,找到正在城墙上指挥人员加固城防的江桥,执住他的手说:
“秋光,跟我走吧!”
“去哪儿?”江桥有些不明所以。
容禅忍了忍,说:“战事危急,敌军很快侵犯至此……我带你去世外清静之所,躲过此劫。”
江桥抽出自己的手,道:“你说什么呢。我的亲人,族人都在此……我怎么会抛下他们独自去逃命。”
“再说了,戎狄为边蛮,我宣朝为泱泱大国,国富民强,还怕了这些蛮子不成。”
容禅抓紧拳头,不知如何劝说江桥。他不能告知江桥,他早看出宣朝国势衰微,而边蛮势起,紫气冲天,有成龙之象。
半年之后,江南之地,或为血海。
容禅说:“我知道你力战不退的心,但族中老幼众多,岂能同你一般均在此处守城。”
这句话江桥却是听进去了,他想了想,与族中商量,安排一些老人和孩子,先到南方避难。但如江桥所想一般,愿意离开祖居之地的人少之又少,老人安土重迁,最终愿意南下避难的人寥寥无几。
容禅渐渐沉淀了心思,他对着愈发紧张的战事一言不发,只如以往一般日夜陪在江桥身边。
他十分警觉,时刻关注江桥身边的风吹草动。他心思已定,如江桥遇险,直接将他带走,护住他的性命。
世间大潮,浩浩荡荡,各有其命。
江桥坐在书房中,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飞鸽传书。他从还沾着血迹的信鸽腿上解下那个竹筒时,心中的感觉已经非常不安。
等到他亲手打开纸条,看了其中的内容后,却如心头遭到重击一般,坐下来后,在椅子上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皇帝……殉国了。”
江桥的手指张开,纸条落进火盆里,烧尽了。江南的初春冷得可怕,阴冷潮湿,即使是白天,天幕也阴沉沉的。
江桥足足坐了半个时辰,才回过神来。
他好像突然醒来了一样,猛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说:“按着纸条传来的时间,从北方到这儿,怕是戎狄的部落快到了!”
“等不及了!他们快到了!”
江桥顾不上这是清晨,披起外衣就往城墙那边赶去。这些年他操心募兵和训练,疏于照料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富贵风流的状元郎,反而几分像个粗糙的军汉了。
容禅跟了过去。
江桥把熟睡中的人都叫了起来。
然后他登上城头的瞭望台,果然看见城外十几里处,一大片黑压压的敌军。这些敌军劫掠了江南富庶之地,刀锋染血,正趁势挟裹无数流民而来。
被赶在前头充当炮灰和肉盾的,正是许多无辜失去家园的百姓。
江桥遍体生寒,从瞭望台上下来之后,他拾起了一把剑,同时又对守城的卫官说:“把人都集合起来吧,守住城门,还有,武库中的兵器,无论男女老少,都发下去吧。”
敌军的数量,数倍于守城之民。宣朝的官兵已经被绞杀殆尽,此时无人来拯救他们。唯有靠自救,而靠他们,能不能守下来这座城……未知之数。
江桥从城门楼上走下来时,已经觉得脚步虚浮。他心中酝酿着极大的痛苦,无法言明,又剧烈不安,家国沦丧、生灵涂炭的痛苦此刻具象地轮转于他身上,像将骨肉寸寸于磨盘中碾碎。
他抬起头看着容禅,忽然明白了容禅为何一直沉默不言,因为他早知道了。
冷兄本为世外之人,自然无法理解生于斯、长于斯,山河破碎的痛苦。
“冷兄……”江桥忽然唤道。
他的笑容中已尽显颓唐。
容禅黑色的身影缓缓于城门楼上现身。
“冷兄……记得我们初见时,我曾说,你救我数次,早已还清了我的恩情。但后来,因我一己之私,恳求你留下数年,阻了你的自由。”江桥说。
“而今战火连天,你身为神龙,不必参与人间之祸。你想离开……就离开吧。那年我曾许愿,要为你建一座庙,日夜供奉香火,不知之后还能否实现。”
“对不起,冷兄,我食言了。”江桥说。
“你怎么一直觉得我会走,我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容禅说。
“我……我为一介凡人,朝生暮死,冷兄为神龙,寿千百岁。”江桥说。
“叫我画屏。”容禅盯着江桥的眼睛说。
“画屏兄……”
“我欠你的债或许还完了,但你欠我的情债,什么时候还?”容禅说。
“画屏?”
容禅的笑里有点苦,又有点心酸的甜,他说:“秋光,你欠了我两世的情债,怎么还。”
“秋光,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三世了。”
天上雷声滚滚。
容禅看了一眼天上,一道耀眼得炫目的闪电突地自天上劈下来,劈到城门楼上,电光闪烁,阵阵焦臭的气息冒起。这闪电,差一点点就劈到容禅的身上。
江桥看到这闪烁的电光,也明白了。他淡笑了一下,说:“画屏,你不必说了。”
冷画屏身负天道锁链,若有逾矩之举,便会为天雷击灭。
江桥提剑下了城楼,城门已破,敌军冲入了城内。男女老幼,都拿起武器跟入城的敌军激战。
但戎狄训练有素,岂是平民能够抵抗,更多的是全家老少,一同被敌军杀死。
敌人的铁骑在城中驱驰,那达达的马蹄声,却与去年元夜时,游街的笙箫鼙鼓声重合在一起。
凄惨的嚎叫、崩溃的呻吟、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城中。
血流如河,尸体叠股枕臂,江桥提起长剑,斩落了一个入城的骑兵,又有更多的骑兵追入城中,如流泻不尽的黑水。
江桥拉起一个小女孩,把哇哇哭泣的她带进旁边小巷中,女孩刚失去了母亲,惊慌失措。江桥藏好了女孩,又去找秋家的族人,他见秋家的族人,无论老幼,都拿着兵器和入侵的敌军作战……
连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都拿着刀抵抗破家的敌军,只是他未抵抗几下,便被敌军一刀斩破胸膛,血染了白发……
江桥泪水盈眶,他提起剑就想冲上去,谁知容禅却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
“别去了秋光!这座城已破!所有人都会被屠杀,这会变成一座死城!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去安全的地方。”
江桥回头看了一眼容禅,笑容里有点苦,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江桥说:“画屏,我怎么抛得下这一座城,这么多人。”
“这些是我的亲人,族人,朋友,只见过一面的人,陌生人,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容禅想不能让江桥犹豫下去了,他抓起江桥的手,想强行带他离开。但江桥却挥剑一斩,直接逼开了容禅的手。
“秋光!别胡闹了!”容禅吼道。
须知江桥也是个极为执拗的个性。他不听容禅的话,往逃窜的人群中跑,又救下几个人。
“秋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先走,还可以东山再起!”容禅一直追着江桥,他感觉到江桥的生命处于极度危险中。
谁知江桥突然回头对容禅笑了一下,说:“画屏,你看那边是什么?”
容禅转头看了一下那边方向,空无一物,他骂了一声,心知被江桥骗了。情况危急,他不得不升空而起,于人群中寻找江桥的身影。
城中战况惨不忍睹,尸体遍地都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戎狄骑兵在城中不断踩踏,破门而入,屠杀百姓,抢夺所有可见的财富。昔日的一座繁华之城,而今成了炼狱。
城中处处燃着烽火,打开的宅门里,一家数口的尸体都躺在地上,敌人抢夺着金银珠宝,进进出出,将尸体踏为肉泥。妇女、孩童的哭泣声在城中此起彼伏。
容禅终于找到了江桥,但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幕却是,他眼睁睁看着江桥负伤,与几个敌军对抗,然后寡不敌众,被一剑穿心。
“秋光!”容禅再也冷静不了,他猛地冲上去,周围街道上的所有敌军,瞬间化为肉泥爆裂炸开。他抱着江桥缓缓升空,想强行止住他胸口的血,却发现怎么止也止不住。
“啊啊啊!”容禅大吼道。
数不尽的灵力波动,以容禅为中心,向整个城池卷过去。凡遇到容禅黑色灵力的人,无论是敌军还是百姓,都仿佛遇到了炸药一般,身体瞬间爆裂,断肢残躯漫天飞。
“说好让你别去!你偏要去!我可以带你离开!”容禅吼道。
江桥笑了一下,伸手摸了一下容禅的脸,但很快又因为剧痛,手臂垂了下来。
“画屏,别生气。”
所有那些挤压的愁苦,这一刻都爆发了出来。容禅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城池,屠杀仍在不断继续,野火和鲜血染遍大地。这场景他曾十分熟悉,他前世数次纵马屠城皆是如此,枉顾生灵百姓。他追着恋人两世而来,步步为营,一直守护着他,不想还是看着他在眼前身死。
容禅忽然极度地仇恨,恨天道不公,恨付出没有回报,他的痛苦和仇恨,和冷画屏融合到了一起。他已经用尽全力对抗天道,但还是免不了在终局面前,一场落空。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到底要如何突破这遮天的桎梏!
“啊——!”容禅忽然一声长啸,化身为千里黑龙。黑龙在云层中穿梭,无数的天劫雷电击打在他身上,他护着江桥的尸身,紧紧不肯放弃。
因龙族的行云布雨职能,大片雷劫雨云于空中汇聚,骤雨倏忽降落。容禅穿梭于云层之间,躲避着天雷的追击。他看到地上无数如蚂蚁一样的乱兵,肆意劫掠,就是他们,害死了他的江桥。
容禅心中仇恨如野火燃烧不尽,他一甩龙尾,躲开仍在不断劈着他的天雷。他行至怒潮江边,见潮水汹涌,忽地一笑:
“去死吧!都给我全毁灭吧!”
巨龙长尾,卷起怒潮江水,江水如高山云巅,漫涌而至,一下子冲进了城中,淹没了大街小巷,淹没了城门楼头,淹没了整座城,把所有屠杀的、抵抗的、恐惧的、凶狠的全都淹没在江水之下。
丧命无数,人类皆为鱼鳖。
江潮仍不断滚滚而来,越涌越高,容禅盘旋于空中,任由天雷肆意击打着他的身体,毫无悔意。再由天道镇压他二百年又如何,这一切,他都不畏惧!
看着天空下,千里泛滥的洪流,无数生灵,农田,昔日美景,旧日繁华,皆为浩荡江水淹没。容禅看着这凡人世间,毫无留恋,他忽化爪为剑,挥剑一劈,将城池劈为两半。而浩荡的江水为剑气激起,淹没了所有入侵的敌军,以及无辜的百姓。
无顾善恶,皆遇一死——
作者有话说:终于出来了(扭曲)(叹息)(阴暗爬行)
我要加快节奏
坚决把这坑填完!
第79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1(错放成78章了,买过可……
“江桥!”
容禅于睡梦中, 还叫着江桥的名字。
这个普通的名字,却成了他心上一道愈合不了的疤。
悲画扇毁了, 整个幻境都破裂了, 容禅他们,被扔出了幻境。
宁见尘他们,在最后一个幻境中, 直接全程被压制, 因为那是最接近冷画屏这一世的记忆。他只记得了秋光。
容禅昏昏沉沉地醒来,头痛欲裂, 许多冷画屏的记忆和他自己的记忆杂糅在一起,分辨不清。他一会还沉溺在冷画屏的情仇中,记得那三世孽缘,心底执念不断蔓延;一会又忆起自己原名容禅, 乃是清微剑宗弟子, 茹忆雪是他母亲……
容禅手在乱抓过程中,触到了旁边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他猛地睁眼一看,身边竟是江桥, 还在昏睡之中。
失而复得, 容禅一把把江桥拽了过来, 确认他安然无恙, 只是睡着了刚醒。容禅想,去他妈的什么冷画屏什么秋光吧!跟着他们受苦几世, 一次次看着江桥在他面前死去, 都快把他逼疯了!
冷画屏的记忆对容禅影响过深,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平复自己心境。但在悲画扇末尾,冷画屏那种刻骨的悲凉和仇恨之感仍萦绕在容禅心际,让他看到江桥之时, 恍若隔世,心如割裂一般痛。
“小桥,小桥,醒来!”容禅拍着江桥的脸蛋唤道。
江桥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先是看了一眼容禅,又揉揉自己的眼睛:“发生什么了……容仙尊,我怎么觉得做了好久的梦……”
“太好了!”容禅说。听到江桥重新叫他一声“容仙尊”,他才仿佛回到了现世,忆起了自己身上一切,而将冷画屏的三世当做一段故事。
“我怎么觉得,我在梦里见到你了……容仙尊,见了好多好多次……”变回了江桥,他又变成了那个呆呆的有些迟钝的小傻子。容禅觉得这样也心安,至少江桥不会因悲画扇的记忆感到痛苦。
“醒醒,那是幻境,我们现在都出来了,知道吗?”容禅说。
“哦……”江桥皱了皱眉,又眨了眨眼睛,他怎么记得很多名字,秋石,秋霜,秋光……他在梦里有不同的身份,做了很多的事,最后一世,他甚至见到了一条黑龙……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醒过来了,一样地都头痛欲裂,在地上呻吟。
只是,明明他们三世都失败了,为什么完好无损地被扔出来了呢?还有,那先他们一步进入的夏惜命呢?
思及此处,容禅意念一动,召出玉漏相催剑。重新掌握自己的灵力,让他比在幻境中自在许多。
这时,石室中忽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他们一开始进入的那个挂满藤蔓的石室,这时候地动山摇,无数粉尘纷纷坠落,地上裂开了巨口。
“不好!快跑!”容禅说。
那头,宁见尘也搀扶起了其余昏迷刚醒的人。
只见这时,众人意料不到之际,一个苍老玄奥的声音忽在石室内响起:
“你们,你们,啊啊啊!你们又害死了我的秋光!你们该死!让我和秋光不得善终!”
容禅警惕心起,这条老黑龙果然生气了。他持剑在周围划出了一道屏障,说:“小心!那冷画屏要发狂了!”
江桥也拿起了自己的洗星剑,怎么他觉得秋光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呢……
“秋光,秋光……”冷画屏痴痴地哭喊着,随即他情绪一变,又变得阴冷狠毒起来:“我要杀了你们!让你们给秋光陪葬!”
糟糕!这冷画屏的意识不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吧!分明是他作孽太多,留不住秋光,怎么怪到他们头上来?他们都已经尽力了!
可能每一个入幻的人最终都无法改变结局,然后会被冷画屏杀死。
宁见尘道:“大家小心!这冷画屏残留的意识还非常强横!”
练红盏说:“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高邈说:“来不及说那么多了!”
众人聚成一团,合力抵抗冷画屏不断的灵力压制。忽然听见冷画屏冷笑一声,众人身上的压力更重了。冷画屏说:
“你们!都得给我死!你们害死了我的秋光!”
冷画屏擅长幻术,他此刻召出“镜花水月”之术,只见众人呆着的地面忽地一换。原本是平坦的石面,现在忽然出现了无数的陷阱、火坑、流沙,空中有无数飞刃射出。
“小心!冷画屏化幻为真,这些陷阱可能都是真的!”宁见尘说道。
众人一边躲避,一边不断逃跑,冷画屏的残魂则在后面追着,不断攻击他们。
容禅挥剑斩落了几把飞刃,忍不住骂道:
“冷画屏!你的命数乃是天道所定,你不积德修心,反怪我们没有改变结局,你怎不说原因在你!”
冷画屏被道破短处,怎一个恼羞成怒了得,他低声怒吼道:“你怎知我没有挣扎?我费尽心机,秋光仍离我而去,为何我们相爱却不能相守!”
“你们这些小人!破坏我与秋光的情缘,我要杀了你们!”
容禅知道冷画屏已经陷入执念,走火入魔,不由得道:“你们闪开!让我劈了这老龙!”
容禅想撕裂悲画扇出去!
谁知他刚一剑劈出,虚空中凝出一只龙爪,龙爪压下来,直接压在容禅的剑上。容禅被灵力冲击,甩出去,跌到地上,吐了几口血。
那龙爪正想继续向容禅抓来时,离他最近的江桥忽然挡在了容禅面前,道:
“你别动他。”
江桥的动作镇定,但声线发颤,龙爪也许是认出了他曾是三世幻境中的“秋光”,停了下来。冷画屏的声音低沉道:
“看在秋光的份上,我可以不伤你。但你让开,让我劈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容禅扯了扯江桥,江桥没动,然而江桥愈发大胆地与冷画屏的残魂对峙着:
“你总说,你与秋光是三世孽缘,不得善终,你怎么知道是孽缘!”
也许是江桥的问话确实有趣,冷画屏龙魂的虚影笼罩在洞府上空,一大片恐怖可怕的黑影。石壁上可以看见龙鳞竖起,以及龙身盘旋的影子。
冷画屏深沉空洞的声音道:“秋光两世为我而死……最后一世,又死于乱军之中!这怎么不能说是孽缘!这是上天在妒忌我们,看不得我们团聚哈哈哈哈!我要杀了你们!杀了这老天!”
说着巨大的黑龙龙头又朝江桥靠近,阴冷的声音道:“小东西,给我让开,不然我连你一块剐了……”
容禅提剑站了起来,挡在江桥面前,道:“你躲一边去,别再这儿挡着。”
谁知江桥呆呆地说:“如果秋光不这么想呢?”
“小桥!”宁见尘一刀劈下,迫使冷画屏的残魂后退了一些,“你躲开,我们来对付他。”
江桥这会儿,才终于陆陆续续想起了悲画扇中经历的一切,但由于他记忆力不大好,许多事儿,只记得片段了。但他始终记得秋光的心情。
那是欣悦的,欢喜的,绝无遗憾的……就连最后为冷画屏而死,他也没有丝毫怨念。
而是觉得,遇见冷画屏,心意相通,已经非常知足。
秋光从未后悔。
冷画屏的龙爪越逼越近,压得众人合力造出的防护罩不断缩小,接近崩裂。江桥忽然说:
“冷画屏,秋光从未后悔遇见你,他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都十分快乐。”
冷画屏大笑几声,凄惨地说:“所以,他每一世离我而去?你们……哈哈哈我要杀了你们……”
宁见尘勉力支撑着防护罩,抵抗冷画屏的威压,他说:“小桥,他已经入魔,别和他硬扛。”
“秋光给你留了一封信。”江桥忽然说,“他在信里说,他能够与你相遇已经非常满足,不在乎长短,世间能够遇见相爱之人已经非常难得,他很高兴,他不觉得你和他是孽缘,你们的每一世都很圆满。”
“胡说八道!”冷画屏惊怒,“我怎么不知道秋光给我留过那样的信!你骗我!”但同时,他的力道消减了。
江桥说:“我上一世是秋光,所以我知道,我写过那样一封信,是秋光决定守城不降前留给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冷画屏仰天长啸,他突然把其他人都甩到一旁,巨大的龙头蓦然来到江桥面前,说:“蝼蚁一样的小子,连你也敢骗我?”
“悲画扇是我的记忆所化!我时时刻刻陪在秋光身边!我并不知秋光曾写过那样一封信,你又怎么会知道!”
“江桥……”容禅担忧地唤道。
这一刻的江桥,仿佛和悲画扇中的秋光融合到一起,他本没有这么口齿伶俐,也许是秋光的意识仍残留在他身上。
“你忘了吗?”江桥仍十分淡定地说,“这悲画扇是你用‘镜花水月’之术幻化出来的,能把假的变成真的,自然也能把你记忆中没有的东西补充出来。我之所以写了这封信,是因为秋光真的写过。”
冷画屏的魂魄渐渐变淡了,他仿佛被江桥说服,仍在忐忑不安。江桥摸索了一阵,竟然真的在怀中摸出了一封泛黄的信。
幸亏他离开幻境之后,混沌了一阵,被冷画屏逼问,忽然想起来这封信。
巨大的残魂越缩越小,变成了一个男子的模样。他头顶龙角,脸带鳞片,美艳绝伦。他的手指轻轻一抓,便把江桥手中那封信勾走了。
纸张已经变薄,变脆,想来过了很久。
信开头便是:
“冷兄,见此信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
“啊啊啊——”见到这果然是秋光的笔迹,冷画屏悲愤地四处乱撞着,这个洞府被他的癫狂举动撞得不断崩裂,所有的人四散奔逃,躲避掉落的石块。
信上写着:
“此世与你相遇、相知、相守,已胜过人间无数。”
“虽然未曾言明,但我一直当你是此世唯一的知己。”
“冷兄,家国乃我一生所学之系,这片土地生我、养我,我不能弃之而去。天下烝民皆在受苦,我秋光岂能独善其身?独守孤城,我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如此次侥幸能活下来,这封信,不会到冷兄的手上。”
“如果我不幸殒身……冷兄,来世我再来找你。”
“秋光,留。”
“啊啊啊——”冷画屏继续发狂,他疯了一样要撞破这洞府,他一边哭一边道:“秋光,我来寻你了,等我……”
容禅见状,悄悄对江桥说:“他快消散了,我们抓紧冲出去。”
“嗯。”江桥呆呆地说,但他看着冷画屏拿着那封信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怜。
冷画屏执念已了,他的意识寸寸消散,即将投胎而去;而为冷画屏残魂支撑的洞府,摇摇欲坠,马上要塌了。
容禅与众人对视了一眼,趁冷画屏发狂消散之机,举剑忽然撕破了天幕。他拉着江桥,众人一同跃出了悲画扇。
这时,有一道一直未曾被人注意到的流光,也一同跃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我要加快节奏!
十点多才发现放出来的章节是下一章,漏了一章内容赶紧修改 2025.3.22
第80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2
众人被吸进悲画扇之后, 红袖招等人着急不已,他们又不敢动那扇子, 只把扇子供奉起来, 请几个修行者守护,等什么时候他们能够出来。
在扇中或许已经经过了几十年,但对于扇外的人来说, 不过刚过去七天而已。
花绮楼中出了这样的事, 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只得暂时歇业, 等事情了结。
红袖招等在那扇子旁边,等得快睡着了。她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头轻轻点,忽然, 悲画扇上冒出一阵白光。那扇子上的灰尘尽数洒落, 陈旧的扇面也焕然一新,从上面从左至右,呈现出三幅画来。
第一幅, 是一个皇子和一个柴夫, 第二幅, 是一个将军和一个渔夫, 第三幅,则是一个状元郎与黑龙。
扇子的异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不一会儿, 一大堆人就被扇子抛了出来。
“哎呀!”几声惊呼,出来的人都跌到了地上。
“终于出来了!”花绮楼管事道。
容禅站在烟尘当中,蓦然出来,对这扇外世界还不太习惯。他看了周围一眼, 还是他们进入悲画扇之前的那个房间,只是他们进入悲画扇许久,不知外面的时间流速如何。
容禅抬手挽了一个剑花,看见折磨他们许久的扇子仍放在桌上。这时,又一道流光从悲画扇中出来,倏忽一转,便想夺走桌上的悲画扇。
容禅早有准备,抬剑一挡,一个狼狈的人影出现,是衣衫破烂的夏惜命。
幻境中的阵法折磨了他许久,第三世他也没有醒来,被冷画屏的意识压制。好不容易出来了,夏惜命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夺悲画扇!
“哼。”容禅冷哼一声,抬剑向夏惜命刺去,这算是他老仇人了。
夏惜命一个翻转,继续想去拿那把扇子,谁知宁见尘又一刀劈过来。淡黄色的灵光震动了整个室内,夏惜命被迫退到了窗户边上。
“怜香……”红袖招难过地叫了一声,她不知道自己的恋人真面目竟是这样。
夏惜命见夺扇不成,他们又人多势众,许多法宝一齐向他袭来。当机立断,夏惜命夺窗而逃,化作一道夜色消散在夜空中。
“追!”容禅吼道,然而他被花绮楼管事拦了下来。
老管事说:“容公子,我们楼请来的几位元婴宗师,已经去追了。楼中出了这样的事,让你们几位受伤,实在愧疚,还是先休息吧。”
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彼此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好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不知这扇中是什么世界,将几位困住了整整七天?”老管事问道。
“才七天?我们都快死在里面了。”高邈说。
“是一位名叫冷画屏的大能洞府,他有心愿未了……因而,残魂滞留扇中。”宁见尘说。
“哦……原是如此。”老管事又对身旁侍从说,“去查查,这冷画屏是何来头?我怎有印象仙元谱上记录过此人物。”
容禅忽然又看见出来之后,一直畏畏缩缩躲在高邈后面的左元任,气得提剑就刺过去,骂道:
“就是你这狗杂碎,差点没害死江桥!我劈了你!还敢躲?”
左元任一直藏在高邈身后,左右摇晃,像躲猫猫一样。
宁见尘出来打圆场:“好了,幻境中也是不得已。”左元任也是名门正派弟子,伤了他容禅说不过去。
这时,红袖招忽然上前问了一句:“诸位仙师,请问,这把扇子到底有何神异之处,为何,为何怜香一直想要它?”
为了这把扇子,夏惜命躲在红袖招身边,甚至杀了不少修士充实自己的实力,隐忍许久。
容禅愣了一下,看着这把扇子上重新展示出来的三幅图,便把他们在扇中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
“这把悲画扇,是冷画屏的私人洞府,而它的故事,要从冷画屏前世说起……”
红袖招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扇中的故事补完了,不由得沉默许久,泪水涟涟。
她抽泣着说:“这冷画屏,实在也是一痴情人……”
可惜,写着痴情人剧本的怜香,却是欺骗她的,并且逃走弃她不顾。
宁见尘看红袖招哭得伤心,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姑娘,便寻了个话题道:“红姑娘,话说,你是怎么得到这把扇子的?又是怎么遇到那夏惜命的?”
红袖招哭得嗓子都哑了,老管事见她哭得伤心,连忙递过润喉的茶和手绢,怕自家的头牌哭坏了嗓子。
红袖招又抽噎了一阵,泛红的眼睛看着众人,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了一声,擦去脸上眼泪,说:
“诸位仙师,这扇子,实在是三月之前,我在城外望春亭捡来的。”
“那时,我和丫鬟小娟,往城外柳岸踏青。我们忽听闻,望春亭附近有打斗声,沙尘狂卷。我们避开躲了一阵,等那烟尘散去后,去亭子里查看,发现空无一物,只在桌上有这把扇子。”
“我看这扇子做工还算精巧,就把它带了回来……也就是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怜香。”
说到这处,红袖招又伤心起来,她哽咽了一阵。练红盏安慰:“红姑娘,这夏惜命不是好人,他离开你也好。”
“嗯。”红袖招平缓了一下心情。美人眼眶含泪,如沾了露珠,十分漂亮。她继续温温柔柔地说道:
“那时……他只是一只黑猫,我现在知道了,那只黑猫就是他所化。我看那猫儿可爱,又受了伤,便把他抱了回来。他一直蹭着我的腿,还喵喵叫,我于心不忍。想来也是我带了那猫儿回家后不久,就遇见了怜香……夏惜命。”
高邈说:“可能是夏惜命那时候受伤了,不得已化作了猫形,你又带走了扇子,他便跟着你走了。”
“也许是如此吧。”红袖招呆呆道,“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既然想要这扇子,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我,夺走它?”
夏惜命原本也想直接抢走这扇子,但他看见了,红袖招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那会儿,夏惜命那股风流心思便起来了,便想着,他正好受伤了,躲在红袖招身边养伤,利用红袖招掩人耳目。反正扇子放在红袖招身边,别人也夺不走。
后来的事,就是夏惜命想不到了。
红袖招也不知道她与如此危险的人朝夕相处。
高邈安慰道:“红姑娘,那夏惜命心思诡谲,谁知道他怀有什么目的呢?也许是为了混入城中,夺取更多修士的修为。”
红袖招说:“事已至此,是我命苦。只是没想到,他还是没能拿走这把扇子。”
容禅说:“这扇子是冷画屏陨落后的洞府,洞府中也许有不少珍藏,是一大笔宝藏,因此夏惜命如此珍视。红姑娘得了这扇子,也是机缘。”
“我要这扇子有什么用呢?”红袖招说,“我只是一个唱戏的。”
她修为低微,没有更进一步的心思,拿着这宝藏在身边,反而吸引豺狼。
红袖招忽然又看着容禅说:“你说,你在扇中演的就是冷画屏?”
“是的。”
红袖招说:“人们常说,戏如人生……冷画屏和秋光三世情苦,若你们在台下能得圆满,也不失台上演了这一出离合悲欢。”
她看着容禅和江桥,说:“还好你们平安出来了。冷画屏和秋光虽不得善终,但看到你们和好如初,应该也觉得欣慰。”
红袖招好像误会了点什么。
“你们既然帮他解除了执念,这把扇子,就物归原主吧。”红袖招把扇子递给了容禅。
众人惊讶。
容禅说:“红姑娘……你可能不知道,这把扇子是上乘法宝,能够引得数个元婴修士争夺,你不必如此慷慨。”
红袖招说:“守不住,我拿着又有什么用呢?”
她摇摇头,说:“我演了一辈子戏,在戏中一直哀叹因缘际遇,只想在台下求一个圆满。”
她把悲画扇给了容禅。
容禅拿过那把悲画扇,不知为何,一股心悸之感,自触摸悲画扇的指尖,一直传到他心脏。
这把扇子,似乎和他很有缘分。
众人都有些艳羡地看着容禅时,忽然红袖招又对江桥说:
“你便是……那秋光吧?”
江桥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他在悲画扇中也度过了三世,但好像一直沉沉沦沦,没清醒过,全凭本能行事。除了第一世和出幻境后清醒了一会儿,其他时候,都在拖别人后腿。
就是他,莫名其妙死了三回,不然也不会让大家如此努力地救他。
红袖招轻笑着说:“除了这扇子,我还捡到了,与这扇子相配的一个扇坠儿。平时没将这两样放在一块儿。今天,就把这扇坠给你吧。感谢你在最后救了所有人,避免为那冷画屏吞噬。不然,我们花绮楼可怎么也洗不清冤屈了。”
江桥惊住,他长那么大,还没有人送过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一件法宝?
红袖招从衣中取出一块古朴的玉坠儿,有鹅卵石大小,玉坠圆滚滚的,上面似乎刻着一些字。
红袖招把玉坠小心地系在了江桥的手腕上,退后一步,看了看,说:“这样也算相配了。”
江桥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法宝,他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
众人都知道有悲画扇,却不知道还有一块扇坠儿!
高邈说:“江兄弟!能否让大家看看,这扇坠儿长什么样!”
江桥抬起手来,容禅便接过那扇坠看了,上面果然写着几行字:
“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
容禅一笑,说:“这是个好东西,你收着吧。”
江桥问:“这是什么?”
“行气玉佩铭。有助于吸纳灵力调理经脉的,你可以时时戴在身上。”容禅说。
红袖招好像把所有事都交待完了,容禅忽有所感,便问道:
“红姑娘,你之后……如何打算?”
红袖招目光转向一边,唇边笑容似乎有点苦:“既然真相大白,城中修士都因我带回来的夏惜命丧生,我又有什么脸面呆在这儿呢!”
老管事惊讶:“姑娘!这不是你的错,何必因此谴责自己!”
红袖招说:“秦叔,我不是第一天有这念头。在这楼中待久了,我有时候也觉得烦闷,总想出去逛逛……”
“姑娘要是累了,您就休息一会,歇够了再回来。”秦叔说。
红袖招说:“不了……秦叔,你可记得我说过,我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是的,这?”
“我们自小失散,我被卖到了城中,学习唱戏。我一直想找寻她的下落,但苦于没有线索。前些天,我听一个客人说过,他曾在东海翠微宫,见过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我想,或许那就是我妹妹了。”
“所以,你想去找你妹妹了?”秦叔说。
“是的,秦叔。恐怕,我无法再登台献艺了……”
“既是如此,我也不能拦你。”秦叔说。
“秦叔!”红袖招感动道。
“这么些年,我早已把你当做了女儿。你既然要去找妹妹,我就送你一些盘缠。等你找到妹妹后,记得回来看看我就好。”秦叔说。
“呜呜——”红袖招感动地想给秦叔跪下,秦叔将她扶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夺人修为的邪修已经查出,众人好像都可以回去复命了。
但这时,江桥突然捂着胸口,好像很痛苦一般,跪下了——
作者有话说:下次再写正剧大长篇就扇自己几巴掌清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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