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北楼来得不巧,他到时,温乐悠刚练完拳,这会提起了小木剑。


    周围有一些轮休的护卫和仆人在观看。


    护卫们看的时候会比划几招,似乎琢磨着一起练。仆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丫鬟,一个个都是双眼亮晶晶的看着练武场上的小女孩,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而被敬仰的小姑娘今日穿了件红色的对襟一字扣长褂,长褂上用金线绣着些柿子和停在枝头的喜鹊。


    也不知绣这样图样的人是不是见过温乐悠,居然把柿子和喜鹊都绣得圆滚滚,就跟这小姑娘的脸蛋一样。


    恰恰温乐悠转过身,崔北楼又看到她衣服后边缝了半圈可以拉开的滚边,应该是背剑用的。缝制的人心思巧,特意将这半圈滚边缝成了连缀在一起的小柿子,不背剑就是精致的装饰。


    寻思着可以给缝衣匠们赏赐,崔北楼开始认真打量温乐悠。


    练剑时小姑娘很严肃,板着肉嘟嘟的小脸蛋,乌溜溜的眼睛全神贯注,伴随着一些动作,脸蛋上的软肉偶尔会荡漾几下。


    熬了半宿的疲惫,朝局越发复杂的困恼仿佛消失不见。


    崔北楼无意识的提起唇角。


    紧接着小姑娘那句‘爹爹你笑起来好丑’响在耳侧,这位年轻俊美的丞相缓慢拉平了唇角。


    而很快,他注意到一件事,别看温乐悠个子小,下盘却相当的稳。不仅如此,她的确只会那几个剑招,可连他都能看出,那几招杀伤力还挺大。可见小姑娘说内力大多是她自己修炼来的不是夸大其词。而要做到这一点,小姑娘必须每日打熬筋骨,其中辛酸便只有习武之人清楚。


    内心兀地生出敬佩和心疼。


    注意到这一点,崔北楼逼迫自己换个念头。


    若温乐悠这样都不算厉害,小姑娘的师父、大师兄和其他没出现的人该有多厉害?


    江湖中真有这样一个无名派?


    多疑发作,崔北楼开始思索这个无名派将温乐悠送进京城是不是别有所图。


    “温姑娘,我能和你过几招吗?”


    一道粗犷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定睛一看,原来是名护卫手痒,按捺不住,下场想和温乐悠过几招。


    “好呀,”温乐悠满脸自信,“点到为止。”


    两人很快抱拳见礼。


    此刻的画面其实是有些让人忍俊不禁的。


    穿着红褂子的小姑娘个子小,短脚短脚,对手却是个身长八尺的壮汉。小姑娘都不到人家腰部高。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乍看对局结果一目了然。


    然而打起来时,护卫们才惊觉前天夜晚温乐悠施展轻功溜他们根本没用全力。


    内力充沛,轻功绝佳,哪怕因为个头和小木剑导致攻击范围狭窄,温乐悠也可以轻松如燕子般绕着壮汉飞舞,趁其不备攻击。


    没一会壮汉便气喘吁吁。


    他试图通过‘听’和感受风的流动确定温乐悠的方位,可温乐悠实在是太快了。往往他才判断出方位回击,小姑娘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崔北楼看得眼花缭乱,心头不自觉的涌出一股自豪。可同时,因着没休息好,他又觉得脑袋晕眩,眼前的小姑娘变成了许多个。


    最后,他只听到有人惊呼‘大人’,便失去意识。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听到奶声奶气的碎碎念。


    “爹爹太不爱惜身体了,难怪娘亲那么担心。”


    本打算睁开眼的崔北楼听到这话,有些心虚的闭紧眼睛。


    有些事,清醒的时候他找不到机会试探。没想到这会小姑娘会自己吐露出来。


    让崔北楼不自在的是,小姑娘又不说了,还趁机玩他的手,一会小手叠着大手比大小,一会捏或戳他的手指。


    就在他犹豫是否睁开眼时,小姑娘又开口了,语气有些得意,“哼哼,我这次进京可是带了任务的。”


    心猛地沉下去。


    果然如此吗?


    世人都趋利,连这么可爱的小姑娘都不例外。


    崔北楼无意识的绷紧唇角。


    “娘亲离开前说啦,让我来找爹爹,让爹爹养我,我也要照顾和监督爹爹。”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絮叨。


    “娘亲说爹爹性子别扭,其实很容易心软。娘亲还说爹爹不爱吃饭,应该是以前伤了胃。娘亲还说爹爹一旦努力,总是不记得休息,非要人骂一骂……”


    “师父也给我布置任务啦,要求我待在京城里也要好好练武,还要学四书五经……不过我太忙啦,就只陪爹爹和练武吧,上课练字什么的就算了。我不是偷懒哦,我就是太忙了。”


    后边的话他有些听不进去了。


    崔北楼只觉自己着实卑劣。


    他以怀疑之心待对方一腔赤诚。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深深的自我厌弃让他不想睁开眼面对现实。


    直到两只小肉爪摸上他的脸,肉爪的主人还嘀嘀咕咕,“爹爹你的脸好白啊,我可以画画吗?画什么呢?糖葫芦,肉包子,烤鸡腿儿……吸溜。”


    崔北楼猛地睁开眼,恰恰看到温乐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手。


    她难掩心虚,声音不由自主的弱下来,“爹爹,你醒啦,药快煮好了。”


    她心虚,某个丞相也心虚,移开目光不与她对视。


    “其他人呢?”


    “他们都在外边呢,我去喊人。”


    从小圆凳上滑溜下去,温乐悠哒哒哒的朝外跑。


    等她将端着药的杨繁响带过来时,崔北楼已经坐起身,披好了外袍。


    仗着有小女侠在,杨繁响胆肥的重复了大夫的话,又叮嘱崔北楼多休息,少伤神。


    生怕崔北楼如往日那般眼神锐利的扫过来,杨繁响忙道,“温姑娘,您说是不是?”


    “爹爹要听大夫的话哦,”温乐悠板着小脸蛋认真叮嘱,又很快露出灿烂的笑容,“爹爹乖乖喝药,好好休息,我可以奖励爹爹几颗蜜饯。”


    崔北楼哪里不懂,这小姑娘分明是学了她娘亲哄她那一套。


    他没应,只是接了药一饮而尽。


    药很苦,他眉头皱也没皱。


    哪怕他曾经是威阳侯世子,哪怕他如今权倾朝野,他也有没银子买药的经历。


    正随手将药碗放在杨繁响拿着的托盘里,眼前多了一个蜜枣干。


    这种蜜枣干是时下十分流行的蜜饯之一。挑选大枣,仔细去了核,用糖腌制,一个个便晶莹剔透。有的人嗜甜,食用前还会淋一圈蜂蜜。


    “给,奖励不怕苦的爹爹!”


    崔北楼顺着蜜枣干抬头,对上笑盈盈的小脸蛋时,眼前兀地闪过一幕。


    那是一个看不清脸穿着湖绿薄衫长裙的女子,她手里捻着一颗蜜饯,含笑道,“给,奖励不怕苦的崔公子。”


    用的是‘崔公子’这样生疏有礼貌的称呼,可崔北楼分明从那含笑的声音中听出一丝调侃和缱绻。


    这一幕一闪而过,可崔北楼还是努力捕捉更多的情报。


    他语气有些急切,“你娘,你娘右手手腕是不是有一颗红痣?”


    “对啊,”温乐悠歪着小脑袋,表情疑惑,“爹爹你之前不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和娘亲怎么会有我呢?”


    “咳咳!”杨繁响刻意咳了一声。


    崔北楼回神,他按住眉心,深呼吸。


    不等他平复心情,眼前多了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爹爹,你又不舒服了?”


    对上满是关怀的大眼睛,崔北楼摇头。


    再开口,他声音有些干涩,“我曾在建昌七年初遭遇伏击,年关时被杨繁响他们找到。我、我不记得那一年里发生了什么。”


    那时先帝尚在,他是朝中新贵,遭人眼红,遭遇伏击并不意外。让他惊愕的是,他失去了那一年的记忆。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轻轻拂去那一年的经历。无论他如何追寻,都找不回。


    “你的年龄也符合这一点,”崔北楼拉平了唇角,“但我没有任何和你娘相处的记忆。”


    没有与一个人相爱相知的记忆,他也不觉得这样的自己会爱上一个人,还有一个孩子。


    因此,哪怕眼前的小姑娘与幼年的自己很像,哪怕年龄符合,哪怕有半枚玉佩,他都会怀疑,温乐悠真的是他的孩子吗?这一切不是针对他的阴谋吗?


    若主使者只是利用温乐悠打探情报那还好,他愿意花情报换一个女儿。如果是来攻心,让他以为自己有了个孩子,自己也能拥有这样平淡温馨的幸福,结果最后主使者跳出来哈哈大笑,“你被骗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可爱聪明的孩子呢?崔北楼,你永远不配获得幸福!”


    那时,他可能会疯狂报复这个世间。


    温乐悠有些懵,两只小手无措的抓了抓,“你忘记娘亲了?”


    崔北楼垂眸,并不看她,“这亦是我不承认你的原因之一。在找回记忆,找到更多证据前,我会一直怀疑你。如果你无法接受,可以离……”


    一只小肉爪捂着他的嘴巴。


    崔北楼猛地抬头,就见小女侠鼓着脸,奶凶奶凶道,“你别说话,不要影响我思考!”


    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配合的闭嘴。


    杨繁响也闭嘴,他还偷看崔北楼的神色。


    在说出‘如果无法接受可以离开’那段话时,他们家相爷的神色就跟当年相爷的生母去世,威阳侯原形毕露,将外室扶正,且一直试图废世子时一模一样。


    那是接受了从此孤身一人的麻木。


    字字说离开,表情却求留下来。


    温乐悠凶了一句,随即苦恼的拧着小眉头。


    “娘亲说过什么来着?”


    她在崔北楼期待却不自觉的目光中,抬起另一只手抵住下巴,“娘亲好像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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