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富贵从来险中求
盛京金氏镖局内堂,一位玄衣公子于角落独坐。一人一珠对视片刻,萧景泽面无表情地把金珠置于桌面,金珠忽然滚动起来,行走的轨迹勾勒出笔画,先是一个完整的“口”,紧接着又写了一个“合”。
明盈:哈
萧景泽:……
他一时没说话,只将身子后仰靠向椅背,双臂交叠,姿态懒散地注视着金珠再次奋力滚动,这次的轨迹更长一些。
明盈:猜猜我是谁^v^
萧景泽短暂地笑了一下,心中了然,指尖轻点桌面上的金珠:“魂魄剥离十分危险,国师怎么会让你离开观星楼,你又怎会出现在须弥戒里?”
明盈顿了顿,萧景泽猜得太快了,她好多话还没说呢。不过这件事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明白。
她想了一会,写出回答:相性之物
萧景泽绕着金环思忖片刻,想到了须弥戒中的龙鳞。龙鳞一事他并未告诉国师,若非当时他们取了一片龙鳞带回,原本的相性之物又在何处呢?
金珠碰了碰他的手,写道:?
萧景泽道:“通常我们所说的相性之物只有人的本身,人以一具躯体行走世间,缺了什么都难以用他人补全。即便是仙尊也无法复制出第二具人身,只能运用法则漏洞占据你的身体。”
金珠动作一顿,明盈想明白了,世间唯有龙躯千万年依然存在,这个前人术法倒像是为她此时此刻量身打造的。
萧景泽问道:“此法又有何人用过?”
明盈写道:无
见他久久不回应,金珠原地蹦哒两下,萧景泽回过神来,眼看金珠就要落到地上,想都不想便伸手接过。
金珠又从他手心滚落,在桌上跳了跳,明盈顺势写道:你做什么
她字迹越写越草,萧景泽却是看懂了,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戳了戳金珠:“我来打听一个传信人,有个关于明氏的消息不能让你知道。”
关于明氏的消息她有什么不能知道的,明盈大笔一划:说
萧景泽笑了笑,将手边的细竹筒打开,从中倒出卷着的纸条。他一边展开细阅一边回道:“自然,找到人了就把消息拿给你看。传信人化名李惟,还是个赌坊常客,那就好办了。”
明盈看了一眼,写道:走
萧景泽将纸条重新扔回筒内,旋转底部,筒内窜起火苗,纸条开始燃烧,最后只剩下一点纸灰。金氏出品,阅后即焚。
金珠一动不动盯着竹筒,看起来有些好奇。萧景泽解释道:“学宫那个老头研究出来的,他先前效力于金氏。”
明盈微微点头,金珠滚近一点,往竹筒边上贴一贴,她想试着变成竹筒,怎么不行了呢。
萧景泽揉了揉眉心,将竹筒放到一边:“须弥戒里的金珠比较特殊,大部分开采自龙脉附近,所以你才能附在上面,这些普通的东西自然无法承载。”
明盈写道:哦
她滚得有点头晕,又写道:换
萧景泽伸手将她拈起,托在掌心问道:“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铸个金身?”
金珠左右晃动两下表示拒绝,不满地在他手心蹦了蹦。
萧景泽盯着她思索一番:“木头人如何?”
金为骨,木为皮,他倒是能做一具木偶身躯,让她控制着自如行走。
明盈被勾起兴趣:可
上回萧景泽给她雕刻“神像”时她没能亲眼见到,此次倒正好一观。
萧景泽唇角微弯,从戒中取出一块樟木,刻刀翻飞如蝶,他心中有数,下刀干脆利落,毫不犹疑。
明盈安安静静地坐在帕子围成的小垫上,期待地看着他的动作。只是几个呼吸,小木头人已初具雏形,四肢都雕刻出来了,脸圆圆的,手也圆圆的,什么特征也没有的基础版小木头人。
萧景泽很满意,将小木头人往她面前一放:“好了。”
金珠绕着木头人滚了一圈,明盈疑惑地动了动:就这?
萧景泽挑了挑眉:“嗯?有什么需要改的吗?”
金珠立刻飞速滚动,明盈写了可长一句话:我小时候玩的偶人都有头发衣服鞋子!
萧景泽低笑出声,拉长语调:“这样啊——”
他将金珠放回去,又执起刻刀,为木偶细细刻出发丝纹理。接着取出几块布料一字排开让她挑选,金珠滚进一小块月白云锦,不多时一件精致小巧的衣裙便已制成。
明盈歪了歪脑袋,萧景泽怎么还会做衣服,技巧如此娴熟,比她小时候的技术好多了,她就做得歪歪扭扭的。
她仔细端详眼前眉眼弯弯的木偶人,好像比她记忆里的更精致一点。幼时有位大姐姐许愿时也送给她一个偶人,可惜后来被她不小心摔坏了。
金珠开心地靠近贴了贴,木偶人胳膊动了动,明盈控制着翻了个两个跟斗,偶人的身体更加轻盈,不像金珠那么束缚。
不过木头人两条木腿短短的,迈的步子又小又笨拙,走到大门口跋山涉水。萧景泽把她托起来,表情复杂地移开视线。他只见过四五岁的小孩会抱着偶人到处跑,但是明盈他一定要带上的。
明盈攀上他的肩头稳稳坐下,将一张隐身符纸当作斗篷,有模有样地披在身上。
盛京比明盈所到的任何地方都要繁华,长街入夜,灯火渐明。途经一个售卖孩童玩物的小摊,明盈戳了戳萧景泽,木头小人明盈便有了个手掌大的布头小虎玩具。
她骑在虎背上玩了一会,从前她还做人的时候,可没有这等骑虎的威风。
萧景泽侧目看了她一眼,他先前就发现了,明盈似乎很喜欢变成各种各样的物什,无论是在梦里变成小山雀,还是现在变成木头人——并且乐在其中,适应飞快。
他看了看天色算了下时辰,将布老虎收回:“该抓人了。”
明盈郑重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发现还是圆乎乎的木手,萧景泽并没有给她雕出十根手指头。
她用圆手拍了拍他的侧脸,她本人力气其实不小,不过变成木头人之后,这点力道对萧景泽来说不痛不痒。
金氏赌坊的位置萧景泽十分熟悉,一人一偶迈进赌坊大门,铜钱叮当与骰子滚动的声响交织成一片喧嚣。
明盈伏在他肩头,见萧景泽熟门熟路的模样,忽然想到有关他的市井流言,说他一个纨绔世子成日混迹在青楼赌坊,萧家门风被他败了个彻底。她先前没觉得是真的,只是此刻见萧景泽穿梭在赌桌间的从容姿态,又不禁心生好奇。
可惜她现在说不了话,写字问又太麻烦,变成木偶就是这点不好,她一堆问题问不明白,只能被迫沉默。
赌坊里的灯光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萧景泽的目光定格在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身上,那人看着十分富态,赘肉呼之欲出,手上金光闪闪。样貌与消息都对得上,此人便是李惟。
明盈仅仅瞥了一眼便被油到了,扭头看向萧景泽洗洗眼。即使穿衣风格类似,人与人之间气质差别还是很大的,萧景泽的装扮在对比下就显得十分清爽。
清爽的人在赌坊里格外扎眼,不过跑堂的见了他也只当不见,萧景泽自顾自上了楼,居高临下盯着李惟。
这李惟虽是个修士,奈何四十余岁仍困在练气期。这般资质的修士也不少,虽有灵根但与寻常凡人并无太大区别。此刻他赌得正酣,脖颈上青筋暴起。
明盈忍不住在他脖子上挠了挠,写道:你,很熟?
萧景泽捏了捏她的圆手道:“做任务的时候来过几回,这家赌坊也属于金氏产业。”
李惟今日手气颇佳,赢多输少,红光满面地出了门。萧景泽悄无声息地翻上屋顶,在他必经之路丢了颗金珠,仿若某个赌客不慎遗落。
那李惟行事谨慎,似是吃过被跟踪的亏,三步一回头。萧景泽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李惟拐进巷角发现金珠,左右张望后迅速拾起。
有了千机引定位,萧景泽不紧不慢地在屋顶踱步,待走到李宅门前,他不由挑了挑眉,这赌鬼的日子过得竟相当滋润。
李惟刚跨进院门,两个貌美侍女便迎了上来。三人调笑间进了屋,直接开始宽衣解带。
萧景泽抛了抛金环,把明盈兴致勃勃探出的脑袋转了个方向,明盈此刻附在木偶身上,本就不用双眼视物。
萧景泽有些无奈:“你看也不怕长针眼。”
明盈自然不怕,木头人怎么会长针眼,李惟看着肥肥胖胖,脱了
衣服露出花臂纹身,这花臂看着倒是很特别,和他那满身肥肉毫不搭调。
萧景泽神情忽然凝住,站直了身,眯眼看向李惟的脸。十年光阴确实能改变容貌,但绝不至于面目全非。
他眸色渐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金环。明盈察觉他情绪有异,轻轻拍了拍他的后颈:你,怎么?
萧景泽眼神冷漠,早已无心观看活春宫。他纵身跃下屋檐,潜入书房搜查。十年前他在母亲身边见过李惟,那时李惟还是商船上的船员,直到那艘船在风暴中沉没,金氏搜寻无果,认定无人生还。
可他竟见到了当年的幸存者,不仅改名换姓,连容貌都彻底改变。除了那身极具特征的花臂不易去除,他再也看不见当年那个人的影子。
他在书房中细细翻找,翻出好几张房契,萧景泽细细看了看,脸色愈发阴沉,里头不少金氏产业,看来李惟和金氏私底下还有联系。
明盈静静看着他的动作,萧景泽一言不发,符纸在手中燃烧,他回到镖局,单刀直入:“你们老板呢?”
镖局伙计先前没见过萧景泽,见他去而复返,担心他是来找茬的,面露戒备。萧景泽懒得解释,扔下玉佩转身直接上楼。
伙计拿着玉佩正要喊人,楼梯出现一只织金纹履,金逐风听见动静从二楼下来,她拍了拍伙计的肩膀,羽扇轻挥:“稀客啊。”
萧景泽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来向金老板买个消息。”
雅间内茶香袅袅,明盈从萧景泽肩上跳下来,脱下隐身符斗篷,朝金逐风挥了挥木手,盘腿乖巧地坐在茶桌上。
金逐风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个惟妙惟肖的偶人,转头望向萧景泽,眉目含笑:“看在亲戚的份上,给你算便宜些,不知萧世子此次前来又有何事啊?”
萧景泽语气直接:“我娘当年沉船,不是意外?”
金逐风执扇的手微微一顿:“你怎会如此想?当年一事无论是金氏还是萧氏都已寻过,确实只是意外。”
“那为何本该葬身海底的人,如今还好好活着?”
“定是你看错了。”
萧景泽眼神冰冷:“我绝不可能看错,金老板既然知道内情,为何隐瞒此事?”——
作者有话说:遇到危险情况不要慌,明盈向您伸出援手?
第42章 富贵从来险中求2
金逐风的扇子停在半空,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片刻的神情。
她低声问道:“你见到了谁?”
“李惟。”
萧景泽盯着金逐风,眼神晦暗不明:“当年你们金氏商船上的一名船员,一个本该死在海里的人,如今却在你家赌坊混得十分风光。”
“李惟?”金逐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端起茶盏吹开浮叶,“那你该去问他,海上讨生活的人向来命硬。”
萧景泽笑了一声:“他与金氏仍有往来,金老板真不知情?”
“金氏产业众多,我不可能认识每个底下人。”
金逐风放下茶盏,声线平稳:“你母亲当年登船,运往新州的货物不过是寻常木材,并无隐秘。萧世子究竟在怀疑什么?”
萧景泽冷笑道:“我母亲当年与你交好,为何你却对此事讳莫如深。当年一事已确定无人生还,李惟更名改姓,却与金氏往来密切,金老板,你们又在隐瞒什么?”
金逐风垂下眼帘,偏头看向窗外,久久不言。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明盈左看右看,忽然站了起来,哒哒哒走向中央,圆手蘸了茶水写道:沉船同新州水祸有何关联?
两人听见动静,齐齐看向她。明盈顿了顿,又在下方写了一句:十年前的丰水仙人又是谁?
他们先前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若新州水祸是沈亦川以丰水仙人之名所为,他何以在十年前就有如此能力?
也就是说,十年前的丰水仙人,或许与如今并非一人!
萧景泽盯着桌上的两行字一言不发,金逐风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去问萧老吧,当年一事想必他比我更清楚。”
萧景泽嘲讽道:“你是在指认萧家?”
金逐风用扇尖轻点那行将干的水迹,“见微对金家从无威胁,但有人不想让她从新州回来。”
萧景泽猛然抬眼:“什么意思?”
金逐风握着羽扇的指节微微发白:“见微临走前说过一句话,那时我并不明白,如今……也许她早已预感到什么。”
她望向萧景泽,语调平和地模仿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追究一个死人的过往,让一名新生的孩子背负仇恨……阿澈,见微希望你此生活得张扬恣意。”
萧景泽扶着额头笑出声来,他骤然攥紧了手,语调极冷:“可现在的我早已不同于十年前。”
金逐风叹了口气:“那你该明白了,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
萧景泽站在原地,阴影被拉得很长,他沉默片刻,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被压下,唇角微扬:“好。”
他将明盈捞起来,转身从窗户跃下,身形隐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何处。
——
金逐风静立在窗前,目送那道身影渐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手中的羽扇,唇边掠过一丝自嘲的弧度。
当年与萧家联姻,原本该由她赴约,最后踏上那艘画舫的,却是她的表姐金见微——或者说,叶见微。
因其幼时寄养在祖母名下,也算是金氏人。金氏将她改姓为金见微,以金氏旁支的身份,代表金氏同萧氏联姻。
金逐风摇了摇羽扇,金氏不同于有百年底蕴的另外三大世家。她的父亲是个沉湎声色的混账,她虽是独女,府里却有六个由不同妾室所出的废物弟弟。
父亲宠爱姜姨娘,姜氏日夜吹着枕边风,盘算着将她出嫁换取利益,好让她那最不成器的五弟能继承家业,何其荒唐可笑。
若非祖父……她目光转向暮色中那座高耸的飞檐阁楼,金家主对父亲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不闻不问,唯独在她的婚事上,难得地做了件好事。
当年她并未嫁入萧氏,只因祖父看中她能给金氏带来更大的利益,让他麾下最得意的学生徐拂衣在旁辅佐她,接手金氏产业。
这步棋暂时稳住了金氏内部那微妙的平衡。时至今日,她在金氏的声望远超她的父亲,金无涯那个废物再也无法利用她,只是当年……
金逐风垂下眼帘,她至今不知表姐是否自愿应下替嫁一事,只记得婚书送来那日,金见微来到她书房,神色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一桩与己无关的生意。她用自己的一场婚姻,以外姓身份换取了金氏商行实实在在的股份。
“你会开心吗?”当时的金逐风问她。
金见微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很畅快:“我看过萧毅的画像,生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眉宇间戾气重了些,想来脾气不会太好。罢了,武夫嘛,倒也正常。”
大婚的前两天,金逐风反而失眠了。金见微用石头弹她的窗户:“逐风,要不要和我去喝酒?”
两个人对着月亮喝了一晚上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最后金见微在床上躺了一天,成婚当天还是被仆妇从床上拎起来的。
而在她成婚的那一天,金见微已经在水底躺着了,也许年少的诺言总是难以实现,当年月下趁着酒意诉说的种种,在酒醒之后也无人记得。
金逐风曾问自己,后悔吗?
她看着十年如一日的月亮,她不后悔的。后来从兰陵传来的消息零零碎碎,她忙着在商海里扎根,只听说他们感情和睦,琴瑟和鸣。后来又有半真半假的消息,说他们形同陌路,只做表面夫妻。
金见微会后悔吗?
金见微似乎从未说过后悔。金氏之人,骨子里流淌的约莫都是逐利的血,得失算计早已刻入骨髓。用自由换权势,用婚姻换立足之地,公平交易,银货两
讫。
金逐风收起羽扇,驱散心头那一点无用的思绪,嘴角含笑负手下楼。自从沈氏派人秘密抵达府上,祖父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奇怪,近日她得亲自回府探探风声才好。
——
萧景泽带着明盈悄无声息地潜入李宅,李惟早已完事,正四仰八叉倒在凌乱的床榻上,鼾声震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的脂粉香气与酒气混合的甜腻味道,萧景泽拧着眉上前,毫不留情地一把将他拽起,拍了拍他肥腻的脸颊:“醒来。”
李惟迷迷糊糊,以为是方才伺候他的侍女去而复返,胡乱挥手拍开,口齿不清地嘟囔:“美人儿别闹……让爷再睡会儿……”
明盈:……
她默默移开视线,萧景泽脸黑得像锅底,毫不客气地在李惟身上踹了一脚。
李惟吃痛,猛地睁开睡眼,视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眼眸。
眼前之人哪里是什么温香软玉,他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动作一气呵成:“大人饶命!小人府中金银财宝,但凭大人取用,只求留我一条小命!”
明盈:……好熟练的动作。
萧景泽敲了敲扳指没说话,李惟抬起眼皮偷偷摸摸瞥一眼这位煞神,见他装束镶金戴玉,不像是缺钱的模样。他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搓了搓手:“大人明鉴,小人就是个做点小本生意的良民,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大人?其中约莫有什么误会。”
萧景泽笑了一下:“不认识我?”
李惟吞了吞口水,目光闪烁,低头不敢与其对视。
萧景泽懒得和他绕圈子,手腕一翻,一柄短剑便出现在手中。他用剑尖轻轻拍了拍李惟的脸颊:“你的线人,何时与你接头?”
冰凉的触感让李惟一个激灵,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后背的衣衫:“大、大人……小人实在不知您在说什么啊……”
萧景泽手腕微动,短剑往下滑落几分抵住李惟的喉结,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刺破皮肤。他语调平静:“我这人有时候手不太稳,若是不小心手滑了,那可就不太愉快了,你说是吧?”
李惟身体僵直,一动不敢动,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是,大人说的是……”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萧景泽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刀口,“若有半句虚言……”
李惟立刻答道:“小人明白!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名?”
“李……刘二牛。”
李惟迟疑了一下,在触及萧景泽的目光后还是吐出了实话。
“岁数?”
“四十二。”
“原籍?”
“新州人士。”
萧景泽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很上道嘛。”
李惟稍稍松了口气,陪着笑脸:“大人面前,小人哪敢欺瞒您呢。”
“明日何时与人接头?”
李惟卖得相当干脆:“午时三刻。”
“地点?”
“金氏赌坊,二楼拐角,甲字雅间。”
萧景泽语调如常:“认不认识金逐风?”
李惟点头:“认识,金老板家业大,城中无人不识。”
“认不认识金见微?”
“认识,她……”李惟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萧景泽眼神冷漠,短剑向下一按:“她什么?”
“大人饶命!”李惟吓得魂飞魄散,高举双手,声音带着哭腔,“我错了!我不该瞒着大人!小人原是金见微大人手下做活的,自从金大人……金大人亡故于那场意外之后,小人无处可去,后面、后面得了金老板的一番指点,做点小本生意糊口!金大人的死,真的与小人没有半点关系啊大人!”
萧景泽也不知信不信:“与你无关,证据呢?”
“证据……证据……”李惟急得满头大汗,猛地抬起头,“大人明鉴!那样惊天动地的风暴,哪里是我一个区区练气期的废修能弄出来的?小人当时能活下来,都是因为出行前一日,机缘巧合买了件保命的法器,这才九死一生,捡回一条贱命啊!金大人之死真的和小人没有半点关系,求大人明察!”
屋内突然陷入一片死寂,萧景泽沉默了半晌,低声笑了笑。他靠近抖如筛糠的李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你说,那风暴,是人为的?”
李惟唯唯诺诺,声音几不可闻:“是、是啊,那风暴中心灵力相当野蛮……连我一个练气期都能感受到,想必、想必幕后黑手也是一方大能。”——
作者有话说:金氏虽然都是一群商人,但名字却比较有江湖气,算是他们对自己的美好祝愿吧?
说到取名,除了灵光一现的几位,作者每次取名都要一两个字反复挑选。后面越来越多人,和人设剧情相符太难了,有时候还要和五行相关?前面说过的有同心镜副本里“篱”和“梨”的对应,“川”和丰水仙人的联系。
古代文人有名有字,朱熹字元晦,是矛盾关系,诸葛亮字孔明,是相同关系。景泽其实是男主的字,他有一个单字的名“澈”,泽和澈算是矛盾关系。但是后来作者一想到每个人都要取两份名字,尤其字和名还要相关联,就略过了取字这个设定直接变成小名,小名就只要取男女主的就行啦。女主的小名开头就提到了,满和盈是相同关系,取第二个名字的形式和男主不同,算是对二者人设的一种补充吧。
第43章 富贵从来险中求3
盛京金府,金家主金又年背着手,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连平日他闲暇之余最得宠的那只画眉也不敢近前。下人早已被他遣散得干干净净,金又年在多宝格前驻足,目光落在那毫不起眼的乌木匣上。
金氏耗费了不知多少代人心血,明里暗里寻访了数百年的方法,如今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边。
“换魂符,换魂符,真是个好东西……”金又年抚摸着冰凉的匣子,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他已时日无多,自己这副无用的凡人躯壳,也是时候更换了!
此事他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半分,他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孙辈更是不堪大用,偌大的金家只剩下一个金逐风,眉宇间还带着几分他年轻时的锐气,因旧事对他也算有些孝心。
金又年捻须沉吟几番,想到什么后又摇了摇头:“不可,不可。”
事以密成,此事不可声张。金氏门下的修士不少,化神期的长老也能拉出几位。但是不够,远远不够,他要的是成为人上之人,他已是金氏家主,那些泛泛之辈如何能入他的眼?
金又年又开始在房内踱步,他要找一个最合适的人,除了璇玑殿上那位,世间最强者便是国师。这念头只是在他心头一转,便被他自己掐灭了。国师修为深不可测,又常年深居宫中,他撞上无异于自寻死路。
再往下数,便是四大世家那三个大乘期。沈家那位惊才绝艳的沈惜云已身死道消,明家的明歧闭关不出,洞府所在成谜,怕是骨头都朽了。算来算去,便只剩下萧家那位,他的老友,萧望。
想到这个名字,金又年干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当即便修书一封,邀故人于旧地一叙。至于缘由嘛,自然是当年他们心知肚明的那一件事了。
待一切安排妥当,金又年又跌回太师椅中,闭上眼睛摩挲着他的宝物,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
云川明府,明家主明谦穿过连廊,脚步忽然顿住。夜风带来了一缕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目光一凛,指尖微动
,腰间玉简落于手中无声亮起,脚下青石板上的防御阵纹若隐若现。
在月光最盛的庭院中央,一道模糊的身影静静伫立,明谦并未冒然上前,脸色却是微微一变,以他元婴期的修为,竟完全探不出对方虚实。
月下那人听见动静,缓缓转过头来。鹤发童颜,默然不言。
明谦惊了惊,上前几步,面露忧心:“父亲,你怎会……”
明歧修的是无为道,十多年前便已闭关,声称不参透大道终不出洞府。如今大道未成,怎会半途而废?
明歧摆了摆手,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皎明月,目光似乎穿透了云层,落在凡人不可及的深远之处。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是不同于年轻样貌的苍老沙哑:“灵气将散。”
明谦定神道:“灵脉枯竭之势已不可逆转,各地异动频繁。我近日正与诸位长老商议寻找维系之法,即便灵气散尽,云川也不会影响分毫。”
明歧摇了摇头:“灵脉支撑起九洲大地,届时将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江河倒灌,山岳崩摧。灵气若散,不是众生化为凡人这么简单,这将会是天灾。”
明谦脸色骤变:“怎会如此!难道是……那个预言?”
明歧闭着双目张开手臂,白发在夜风中轻扬:“我能感受到灵脉散去的速度不同寻常,似有什么牵引使其加速崩解。”
“还请明长老明示,”一道冷静的女声传来,“我等眼下该如何应对?”
沈慈一袭素白,面目沉静:“我收到了观星楼的来信,仙尊已经出手。”
明歧沉默片刻,叹道:“仙尊超凡脱俗,能力不知深浅,也不知我与另外三位联手,能否阻止她恣意妄为的行径。”
明谦面露沉痛之色,正要回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家主!出事了!”
——
萧景泽独坐在赌坊二楼雅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金环。
明盈在桌上轻轻划动,留下一行字:不去萧家吗?
他垂眸看了一眼,金环在指间转了个圈:“晚点。”
房门被敲了敲,一人开门走了进来,是个扔进人海就再寻不着的角色,平平无奇,过目即忘。
李惟堆着笑迎上前,与人接头的动作熟练油滑,两人并不多言,只一触即分,那只紧闭的铜盒已落入李惟手中。盒身紧闭,李惟掂了掂,眼角笑纹愈深,眼中闪着商人特有的精光。
待那人下楼消失在人群,萧景泽挥手撤去隐身阵法,朝李惟勾了勾手:“拿来吧。”
李惟那笑脸瞬间垮下,变作十足的苦相,几乎要滴出泪来。不用萧景泽多说,他便乖觉地将那盒子双手奉上。
萧景泽随意接了过来,看也没看李惟一眼,面无表情转身便走。明盈抬起木手做了个捂脸的动作,萧景泽这个行为不就是恶霸吗?
身后的李惟点头哈腰目送这位煞神离开,直至其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表情瞬间收得干干净净。他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左右四顾,最后咬牙举起一旁的硬木椅子,朝着自己额头狠狠砸下。闷响过后,他双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倒在地。
明盈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异响,木脑袋偏了偏,很快明白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她写道:他会是金老板特意留下的吗?
萧景泽唇角勾起,似是嘲讽:“金老板可不做赔本买卖。”
明盈站在椅子上看萧景泽拆盒子,盒子锁扣结构精巧,暗藏玄机。萧景泽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尝试破解密码,而是从须弥戒中取出一套工具径自拆解。
他眼神专注,十指如飞,动作流畅而精准,机关轻响几不可闻。
明盈看着他的动作,思绪飘了飘,萧景泽若不是生来就是侯府世子,凭这一手本事,去当个小贼也能赚得叮铃当啷的。
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抬起木手叩叩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被萧景泽影响坏了,怎么能做小贼呢,萧景泽这般手艺,也该当个开锁匠助人解决烦忧。
她只是想了一会,萧景泽已利落地掀开盒盖取出密信。密信薄薄一片,他指尖微动便要拆开。
明盈好奇地凑过脑袋,萧景泽手臂一抬,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国师既然不让你看,我要先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明盈有些不满,伸手挠了挠他,萧景泽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国师不让她看?那她更要看了!
萧景泽展开密信,目光快速扫过,神情难辨:“这种消息也能挖出来……”
明盈见他一动不动,拍了拍他的手臂,她要看!到底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萧景泽这时又不阻止她的动作了,明盈瞅了瞅他,见他怔住不动,哒哒哒走上前,歪了歪脑袋看信里说了什么,一眼又看见了那个名字。
明晟到底是谁呀,国师也说过这个名字,看来她回明氏还要在族谱里找找看……哦,族谱把他除掉了。
密信写得很短,信中所言,明晟是个被家族除名的邪符师,当年他的亲生姐姐难产,与腹中的胎儿即将一尸两命,为了保住至亲,明晟便用邪术借他人之命。
邪术之法最后已经被明氏销毁,只留下一个名称,明晟将这个邪术命名为——传承。而当年明玉和她的孩子都活了下来,那孩子天生灵根,自此明氏后人便都身具灵根,踏上修行之路。当年被“借”走的命,来源定然非同寻常。
萧景泽脸色沉沉,明盈关注点却不一样,她写道:那个小屁孩,邪符师?
萧景泽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声线紧绷:“那个人,是你。”
他不相信预言,甚至怀疑密信真假,但他心有疑惑,只有这个答案。
明盈顿了一下,顶着微笑的木头脑袋端端正正写道:还好是我,而不是什么无辜的其他人,那我不是很厉害吗,一个人就能帮那么多人诶!
她还是很喜欢明玉的,明玉和她的孩子能好好活着不是很好吗?
萧景泽定定地看着她,还是没说什么,明氏之人是他见过最糊涂的人,譬如把一个凡人供作神女,而这位神女……
他娘曾经倒是很欣赏这样的人。
萧景泽拿着信问道:“你想怎么处理?”
这封信最后将送往紫宸殿,帝君想做什么也不难猜,不过他的谋算最后还是要落空了。
明盈写道:烧了。
萧景泽不再多言,注视着火光说道:“我要回一趟萧氏。”
明盈点了点头,静静写道:能把我送回云川吗?
萧景泽侧头看去,对上她笑盈盈的木偶脸,顿了顿:“好。”
两人默契地移开视线,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一人一偶各怀心事的侧脸,两人自从淮江之行便很少分开,但有些事情,终究需要独自面对。
——
灵堂内烛火摇曳,香灰落尽,白幡无风自动,金无涯半张脸隐在阴影,俯身凑近棺椁,低声笑了起来:“老东西,你终于死了。”
“父亲很兴奋吗?”
金无涯笑容一顿,循声望去。但见人影分开,一位身着素色长衫的青年已立在入口处,手执羽扇,俊秀风流。
金逐风并未披麻戴孝,身后黑压压肃立着十余名修士,将灵堂堵得密不透风,其中不少熟悉面孔,满堂皆静。
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在金无涯僵立的身形上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旋即羽扇轻合,对着那具漆黑棺椁遥遥一揖,语气沉痛:“祖父,孙儿来迟,竟未能见您最后一面,实乃大憾。”
金无涯冷呵一声:“你来做什么?”
金逐风奇道:“父亲这是说的什么话?祖父不明不白死于他处,孩儿自然是前来尽孝的,不知仵作验尸结果如何。”
仵作拭着冷汗上前:“金小姐,验得金家主确系死于自尽。”
金逐风摇了摇羽扇:“真是奇怪,祖父几日前还传信于我,又怎会自尽,我看约莫是奸人所害。”
身后玄衣修士目光瞬间投向场内之人,金无涯面露屈辱之色,拍桌怒道:“逆子!你怎么和家主说话的!”
“家主?”金逐风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父亲年高辛劳,孩儿每每思
之,心实难安。恳请父亲卸下重担,容孩儿执掌门户,分忧解难。”
金无涯双手颤抖,指着她道:“我的好女儿,你要反了不成?”
金逐风摇了摇头:“真是恶心啊。”
她负手上前,含笑鞠了一礼:“还请父亲将家主之印传于我。”——
作者有话说:原本没想写那么多人,但是不交代一下又觉得缺了什么,还是稍微写写吧。
第44章 富贵从来险中求4
林中草木气息清冽,明盈踏下紫霄云车,木制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她假装呼吸了一口云川的新鲜空气,有些遗憾地将紫霄云车收回,萧景泽似乎忘记给她安上嗅觉了。
因小木头人行动受限,萧景泽给她做了一具新的身体,胸腔不再空空荡荡,明盈现在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实心木头人。
当时她还好奇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一点也捏不起来,是硬的。但镜子里倒映出的容颜眉眼生动,和她原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明盈盯着能够以假乱真的镜中人,从偶人腹中发出的声音平直如水:“这样的术法世间居然能够存在吗?”
萧景泽也就做了一个晚上,那仙尊还大动干戈抢她身体做什么,让萧景泽给仙尊做个十个八个人偶,想捏什么脸就捏什么脸,想长几条胳膊就长几条胳膊。
萧景泽两指点着额头笑了笑:“徒具其表罢了,是术法维持的幻象,你还是一个木头人,后面注意点不要被火烧着了。不过我刻了避火符,寻常的火也烧不到你。”
明盈摸了摸脸,还是很开心的,主要是她终于能再度开口,虽然是腹语,声音闷闷的毫无感情,但总归不是哑巴了。
云川的晨雾尚未散尽,明舒自从见到天边划过的流光轨迹,便已早早在此等候。只见车帘微动,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跳了下来,她眉头微蹙,神色犹疑不敢上前。
明盈不知她在想什么,两人目光相接,明盈哒哒哒开心地朝她奔去,脚步声带着木头特有的轻脆:“明姨,你来接我吗?”
明舒指尖微抬,一道灵力无声探出,在明盈身上一触即回。她长舒一口气,以她的修为自然能看出眼前之人只是神魂附在一具精巧的偶人上,辅用了幻术才能如此生动。
但这偶人也着实惟妙惟肖,她一时分辨不出真假,不禁多看了两眼。明盈歪了歪脑袋:怎么啦?”
明舒叹了口气:“明姑娘,你怎么回来了?”
明盈亲昵地说道:“自然是想念你们啦!明姨,娘亲和爹爹都在家里吗?”
木偶人既不能眨眼也不能开口,从腹腔中发出的声音语调平铺直叙,毫无起伏,对话听起来相当怪异,像是古琴弹错了弦。
明舒却是笑了:“自然在的,不过如今要变天了,明姑娘既然回来,就不要乱跑了。”
她脸色转而凝重:“灵脉有异,明长老已出关,这会儿哪里都不安生。”
——
议事堂气氛沉闷,散于各地历练的明氏子弟几乎都被召回,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山雨欲来的凝重。明盈进来后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明氏众人严肃地商讨应对之策。
她的意识在场上绕了一圈,没有看见明燕。明燕还没有回来,昨日豫州突发地动,学宫已派人前去救援,明燕就在此列。
一明氏弟子站起身来,语气沉重:“仙尊超然物外,从不干涉人间之事,如今她首次出世,虽并未直接造下杀孽,但也绝非什么好讯息。”
他说完便将一物置于议事堂中央,灵力催动下,留影珠投射出清晰的画面,正是四方界碑前的景象。
画面中的“明盈”面无表情地将手轻放在四方界碑上,只是短短一刹那,界碑上流转的符文光华便迅速暗淡下去,树林哗哗作响,转眼间地动山摇。她并不做多余的事,抬头朝众人笑了笑,身影消失在崩塌的树林中。
满堂寂静,众人表情各异,仙尊是大部分修士终生仰望的目标,要与最强的目标走向对立,这种压力无形却巨大。
明盈看着画面中熟悉的脸,有些困惑地问道:“我的身体不是被关在观星楼么?”
坐在上方的明谦摇了摇头,面色不佳:“观星楼如今状况不明,只怕是国师将自己一同封锁在内,外界阵法完全无法联系上她。”
明盈又问:“可这阵法不是由国师亲手设下的么,怎么会没法出来?”
众人一阵沉默,明歧缓缓说道:“只怕是连国师也出事了。”
萧望不知所踪,怕也是凶多吉少。四位大乘期修士,如今竟只剩他一人。
明歧顿了顿,环视众人,声音沉肃:“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柳州的灵气还未消散,九道学宫的四位长老已有回复,明日将齐聚柳州稳定四方灵脉。”
明盈扭过头看去,她第一次见到明长老,原来这就是给她和萧景泽订下婚约的古板老头,看着比爹爹还年轻的模样,是个慈祥和蔼的面孔。
明歧注意到她似有似无的眼神,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严肃的脸上泛起笑意:“你是满满吧,你刚出生那会儿我还抱过你呢,如今都这么大了。”
明盈道:“嗯嗯我记得你,明长老,你如今也是越来越年轻啦。”
她的腹语语调平平,明歧一听这话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咳嗽几声将话题拉回正轨:“眼下这情形并非无法可解,我提议启用太一守阵。”
太一守阵?明盈在记忆里检索了一下,太一守阵是明氏独创的阵法之一,以一人为核心阵眼,百人为辅阵,耗力甚巨,是稳固天地、隔绝内外之能的防御结界。
众人低声商讨片刻,皆投出了“同意”,只有一票“反对”。
明歧挑眉看了过去,明盈道:“此事既然与我有关,不如让我去拖住她吧。”
仙尊对她那么感兴趣,说不定能拖到四日之后国师出来。
明歧伸出一根手指头对着她摆了摆:“少数服从多数,你来凑什么热闹,明氏还轮不到你上场。”
明盈先前亲眼见到过仙尊的力量,九百年后她的实力怕是更加深不可测。她认真说道:“护阵恐怕拦不住她。”
明歧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诶,你可不要小瞧了你祖父,这太一守阵连国师都不一定能强行破开,更何况仙尊能够降临的仅仅是一具法身。法身至多只有本尊七成功力,并非无法抗衡。”
明盈不再说话,手指哒哒敲了敲自己的胳膊,当初沈老夫人在仙尊掌下连一招都支撑不住,太一守阵真的有用吗,真的能支撑四日吗?
确定将要运行的阵法后,众人开始商量阵法走位,明盈坐了一会,她是场上唯一一个没有灵力的人,自然无法参与。更何况她如今还算不得“人”,她的“人”还在仙尊手上呢。
她从议事堂告退回到房内,最关键的国师如今毫无动静,明盈躺在床上想了一会,手摸到了什么尖尖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萧景泽送给她的水镜。
——
萧景泽一身红衣坐在屋顶青瓦上,一条腿随意曲起,手肘搭在膝头,晨风吹起他的头发,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手中罗盘,罗盘指针现已彻底停摆。
罗盘无法定位萧老,什么也算不出来,连通讯阵法也毫无反应。萧景泽许久联系不上人,沉思片刻,将罗盘收回戒内,神情难辨。
事情到了现在已经越来越蹊跷,前任金家主金又年于金氏酒楼死亡,依金逐风所言,金又年五日前曾收到沈府秘密消息,关在书房内不让任何人靠近,离府后却无故“自尽”。
更离奇的事情是,金又年死前曾向萧家传信,而萧老如今也失去联系,萧景泽几乎可以断定,金又年当时要见的人就是萧老,可两人又是因何见面?萧老因何赴约?
虽然世人皆知萧金两家二十多年前曾结为亲家,但除了当年的联姻,两家一商一武泾渭分
明,并无其它往来。金家对他的态度始终暧昧,起初还存着几分表面的关切,见他无意依附后,便也彻底冷淡下来。
他母亲金见微当年对金氏之人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她寄人篱下多年,金氏又都是一群利欲熏心之人,金家算不得她的娘家,除了已故的金老夫人和如今的金家主外,自然也没有对金氏产生什么多余的感情。
因金氏大多都是凡人,其人丁兴旺,内部斗争激烈,在其余世家中都是出了名的。两家就这么一点关系,从未互相接纳,家主之间也并不积极通信,在他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产生的结果却是一死一失联。
萧景泽抛了抛金环,情绪极差。萧老身为大乘期修士,世间能困住他的人屈指可数,如今一点消息也无,要么是他有意隐匿行踪,要么就是他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麻烦。萧景泽眼神暗了暗,心道这麻烦总不能是遇上仙尊了吧。
他眯起眼睛望向天边,目光落在远处萧家府邸连绵的屋宇上。金环散落在他四周,萧景泽站起身思考了一会,垂下眼帘,当年一事涉及的人其实还有一位,那个人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想到要去见那个人,他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金环浮空重新归于腰间,他只是想想也实在懒得应付,但眼下线索尽断,萧老下落不明,他也只能捏着鼻子问了。
——
书房内光线昏暗,浮尘暗涌,萧侯负手而立,身如山岳,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语气冰冷:“你来做什么?”
萧景泽环臂斜倚门框,手指轻叩,唇角噙着三分笑意,眼神却没什么温度,他随意答道:“有话问你。”
萧毅血压瞬间上来了,霍然转身拍桌怒道:“你什么态度!”
“我就这个态度。”萧景泽直起身径自走进书房,寻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往正中一坐,盯着他的眼睛道,“我那位祖父行踪成谜,此事蹊跷,父亲看着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啊。”
萧毅目光微动,脸上的表情变了变,没等他说什么,萧景泽话头一转,声线陡然压低几分,目光如刃:“我娘当年究竟被谁所害,你知情吗?”
此言一出,萧毅目露惊骇,眼中情绪随即被更深的愠怒覆盖。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袖中指节脆响,厉声呵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谁会害她?简直荒谬!”
萧景泽目光平静,牢牢锁住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你当真不知道?”
“小儿放肆!当年一事早已盖棺定论,你母亲遭遇不测意外身亡,船上无人生还,满府皆知!”
“是吗?”萧景泽脸上最后一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了,显露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抬手露出掌心已经全然睁开的谛听眼,谛听眼此刻正散发着幽幽微光,他目光冰冷:“但你在说谎啊,父亲。”
萧毅见他竟然用法器来质问他,须发皆张,厉声骂道:“逆子!我萧家之人怎么会有你这副作态!容你这般放肆!”
“我曾经也疑心,我是不是你亲生儿子。”萧景泽出口打断他,见萧毅浑身剧震,话头一顿,忽然轻笑出声,“怎么,还真不是亲生的啊。”
“你这个……”萧毅脸色瞬息万变,五色交加,精彩极了。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萧景泽,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见他这副模样,萧景泽反而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漠不关心:“随便了。你是我爹不是我爹又有什么分别?名义上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你后面也生不出来了,我既然叫了你那么久爹,你也该是我爹。”
他语气轻松地拂了拂袖:“如今你我还是父子,行了爹,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萧毅猛地一拍书案:“我说了,你娘当年就是自寻死路!哪里会有人要加害她!”
“你嘴巴怎么就不能干净点?”萧景泽眉头蹙起,理了理衣袖,眼神嫌弃,“言语如此粗鄙,我萧家之人怎么会有你这副作态?祖父和国师可从来不似你这般说话。”
萧毅被噎得再次语塞,气结道:“你……你……反了你了!”
“我什么我?”萧景泽步步紧逼,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我若不是萧家血脉,国师和祖父岂能容我活到今日,我又安能如此放肆?”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萧毅的某个痛处,他表情变幻莫测,脸上的怒意顿时收敛了一些,转而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掺杂着怨恨与恶意:“国师?既然提及国师,你为何不去观星楼里当面质问她?”
他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投向窗外某个方向,与先前怒火冲天的模样判若两人:“国师在观星楼又能做什么呢?她所图之事,你又知晓几分呢?”
——
观星楼位于宫城西北角,周身并无灯火,整座楼宇笼罩在巨大的阵法之中,蓝金色的光芒于空中交错流转,符文明灭不定,向天地汲取着月华与星辰之力。
就在九百九十层阶梯之下,一个红色的身影踏风而来。萧景泽手执金铃伞而立,仰首静静地望了一会,风吹动他的衣袍,符文在他眸中映出点点星光。他轻声笑了笑,未作片刻停留,举步踏入阵法的范围。
低沉的鸣响仿佛自天外传来,原本静谧流转的符文顿时光华大盛,道道金光纵横交错,瞬间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此地围得密不透风,凌厉气息向他当头罩下,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味道。
萧景泽面色不变,只是抬手,翻掌间千机引迸发出万道金线,阵法随他一步步向前而层层触发,他并未试图解阵,周身十一道金环环绕,强行打开了观星楼的大门。
金光罗网瞬间溃散,化作零星的符文光点飘入观星楼的最高处,萧景泽缓缓吐出一口气,捏了捏眉心:“还是要爬楼梯啊。”
他收了金铃伞直上楼阁,在观星台停下脚步,目光穿过闪烁的符文,落到中央坐着的一道身影上。
国师凝望着天外,眼神带着一丝星辰运转般的漠然,她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来了。”
萧景泽站在原地,墨发在楼顶的风中轻扬。他看着国师的背影,仿佛也看到了她身后纠缠的命运丝线与即将倾覆的天下棋局。
他一动不动,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是你。”
国师无悲无喜:“是我。”——
作者有话说:*修完了,赶ddl是坏文明,有几位宝宝看见了我连分段都没有的初始未完全版,下次再也不敢了[爆哭]
第45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萧清漪轻轻抬手,对面的茶盏便已斟满茶水,她淡淡道:“坐下。”
萧景泽并不就坐,视线略过茶盏同她对视,缓缓说道:“当年金氏商队沉船,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天灾,而是丰水仙人制造的人祸,对吗?”
一股灵力按在他肩头使其落座,萧清漪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金见微执迷不悟,欲散播邪法,必不能活。”
萧景泽只觉得荒谬至极,攥紧了手质问道:“她是要散播邪法,还是要揭露你丰水仙人的罪行?”
萧清漪默然不语,萧景泽冷笑道:“你便是十年前新州水祸的罪魁祸首,为了将自己从中摘得干干净净,你杜撰出一个丰水仙人掩人耳目,直到沈亦川顶替了你的位置担了这个恶名,你便要将当年知情者一一剪除,是也不是?”
萧清漪却道:“他们无人葬于我手中,金见微死于风暴沉船,萧望死于金又年之手,而金又年之死是自取灭亡。换魂符本就是逆天之术,换魂成功一日之后,两人皆会因身魂不相容而魂飞魄散。”
她侧目望向窗外云海,语气淡漠:“沈家世代多双生之子,换魂符原是覆灭沈家之物,只不过中途出了些意外,才导致你祖父因它而死。”
萧景泽眼神极冷:“可那些因水祸而流离失所的无辜百姓呢?那些因你私心道途断绝的修士呢?国师,
或者叫你——丰水仙人,你的行为和当年的仙尊又有何区别?我一直不解,为何这世间只有你一位大乘期活了九百年——怕是那些前辈高人,都成了你登仙路上的养料!”
见萧清漪不答,萧景泽冷笑一声,将手中谛听眼抛向桌案,谛听眼与茶盏相撞发出一声脆响,萧清漪垂眸看去,萧景泽盯着她道:“同心镜、天火、千寻珠、山河钟,这些从一开始就是你设的局!九百年间沉寂的事物,却在你预言的神女诞生后相继现世,这些事情若不是你做的,还能有谁呢?”
萧清漪静静地凝视着谛听眼良久,终于抬起眼帘:“是我。”
谛听眼一动不动,萧景泽又问:“为何?”
萧清漪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天命如此,这是神女必经的劫数。”
萧景泽突然大笑起来:“天命,天命,国师,事到如今你还要将这些事都扣到所谓的神女头上吗?你自以为勘破了所有人的命运,你算过自己的命数吗?!你所说的神格里有你的位置吗?!什么顺天而为、什么天命如此,你的所作所为不过也是在逆天而行!”
萧清漪毫不动怒:“只要预言显现,天谶道成,我便能飞升成神。”
萧景泽气息凛冽几分,手中金环蓄势待发。萧清漪依旧端坐,周身灵气如风:“它们不能伤我分毫。”
萧景泽眼神晦暗:“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水镜忽然亮起,千机引急促闪烁起来,两人视线一时皆向它投去。
萧景泽神色紧绷并不动作,萧清漪淡淡道:“龙是无情之物,她是无心之人,没想到二者相合倒能生出有情之心。”
金环绕于身侧嗡鸣,萧景泽扯了扯嘴角,笑也不笑:“你这种人又怎会懂得什么是有情之心?”
——
明盈撑着下巴拨了拨水镜:“萧景泽怎么又没有接?”
她敲了敲脑袋,自从萧景泽送给她水镜后,除了收到当天两人聊了一会会天,后面就从来没有在水镜联系上过。
她将剩下的冰晶重新放到枕头旁边,想到什么,她的手串呢?
明盈起身四处找了找,最后掀起被子看向床角,床底也是空空如也,手串消失了。
议事堂的众人讨论完章程,沈慈走了过来,明盈听见动静从床底爬起来,握着她的手道:“娘亲,我也要去。”
沈慈擦了擦木偶灰扑扑的脸颊,温柔又坚定地笑了笑:“这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明盈执拗道:“娘亲,我也是明氏之人,为何你们都将我排除在外?”
沈慈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木脑袋,指尖在她脑后悄然画了个符。
明盈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不受控制地垂下脑袋。沈慈将她抱到床上,摸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像是透过她的木脑袋要看出什么,终是直起身,朝门外的明家主说道:“走罢。”
两人脚步声渐远,室内重归寂静。待房门被轻轻合上,本该安安静静躺着的木头人又坐起身来。
——
金环落入萧清漪手中,她无视它们的排斥将其放置在一旁,袖袍一挥撤去案上的茶水,只是指尖轻点,白玉桌案云气升腾,清晰地显现出千里之外的柳州之景。
萧景泽端坐在她对面,身形凝固一动不动,他脸色难看,眼神散发着寒意:“你想做什么?”
萧清漪目光落在变幻的柳州图景上:“什么都不需要做,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
柳州百姓收到世家的消息,半信半疑地围在一处议论纷纷。陈梨正立于一座石制牌坊下方,地动发生之时,她尚未回过神来,牌坊已带着满天烟尘朝她当头压下。
祝公子不顾安危地朝她扑了过来,将陈梨紧紧护在怀中,自己的背后却迎向倒塌的牌坊。
碎石乱飞,尘土木屑弥漫,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碧色的剑气自长空斩下,牌坊崩然瓦解,学宫弟子接连落地,伸手荡出灵力,将摇摇欲坠的楼阁硬生生定住。
明燕视线扫过两人,语速快而清晰:“此地不宜久留,传送阵已搭起,速速随学宫弟子出城。”
天地昏沉,层云低垂,一场瓢泼大雨即将到来。大地裂痕纵横交错,宋熙嘉步履从容地踏入四方灵脉所在地。
学宫四位长老早已守候在此结成阵势,宋熙嘉停了下来,看向为首之人。
纪宵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礼:“仙尊,灵脉乃修士修行之根本,万万不可轻毁。”
宋熙嘉闻言冷嗤一声,身后法身凭空显现,抬手自带天地威压,她轻描淡写地一划,灵力扫过四人,却被无形无质的阵法消融了。
“哦?”宋熙嘉讶异地挑了挑眉,“勇气可嘉。”
天际流光划过,明歧率领众多修士御风而至,悬停半空,衣袂飘飘,声如洪钟:“仙尊,天行有矩,你此行必遭天道反噬,天地不容!”
宋熙嘉仰首向天冷冷一笑,带着睥睨万物的傲然:“天地不容我,我即是天!”
明歧自知此战不可善了,不再多言,掌心向虚空中一握,一支缠绕着炽烈火焰的长箭赫然浮现在手。他缓缓张弓搭箭,弓弦响处,流火箭化作一道赤色流星,直射那尊庞大的法身!
宋熙嘉不闪不避,素手轻挥,身后的法身也随之抬起巨掌随意将火箭拍开。明歧微微眯起眼睛,箭上流火只是沾附法身,便如野火燎原将她半边躯体点燃。
漫天雪花恰在此时凝结,瞬息间便将法身修补完整。宋熙嘉法身笑意更深:“不过萤烛之光,让你见见真正的火罢!”
附身的“明盈”摊开手掌,天火于掌心浮现,她笑得奇怪:“明歧,你这个亲孙女一副脆弱的凡人躯体,若是打来打去被烧着了可不好。”
明歧表情不变,毫不犹豫地朝“明盈”再射出一箭!法身再度挥落箭矢,明歧握紧了弓,沉声回道:“此举若是能够让仙尊放弃此行回归正途,满满想必也会十分高兴。”
位处阵眼的明谦攥紧手中玉简蓄势待发,见宋熙嘉挥手间化解箭矢,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宋熙嘉脸色难看,随即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得很。”
法身威势再涨,覆盖天地。明谦神情冷肃,将手中玉简展开:“太一守阵,演化十九!”
护阵光芒大盛,宋熙嘉周身灵气一荡,翩然浮于半空之上,微笑地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语气轻蔑:“明氏号召力倒是不错,找了这么一群人来讨伐我,可惜不过是一群蝼蚁!”
她终于厌倦了这无聊的缠斗,抬手击出一掌,磅礴的灵力倾泻而下,护阵受到冲击开始剧烈震颤,不少明氏弟子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明歧双掌齐出,立于阵前全力抵挡,仍被灵力震得连退数步,口吐鲜血。他稳住身形抬眼望向空中法身,不禁露出惊骇之色,这仅仅只是一掌,仙尊的实力究竟到了何种境界?难道这就是仙凡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吗?
法身正欲再落一掌,一道素白身影从她背后疾掠而来,沈慈不顾滔天威势,双指并拢点向“明盈”额前灵台,指间咒文流转,她迅速夺过明盈的身躯,便要抽身后撤。
宋熙嘉神情骤冷,掌风遂至。沈慈早有准备,周身光华笼罩,身形庞大几分。罗刹护体,实力暴涨,坚不可摧。
但她终究只有元婴期修为,沈慈身形摇晃,吐出一口鲜血。
明歧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再度搭弓射出一箭打断法身动作。宋熙嘉终于动了真怒,天地震颤,万物凋零,土地寸寸龟裂,一掌再次落下!
明歧正欲正面接招,一个谁也没料到的木头人从旁跃起,迎向那毁天灭地的灵力,其身雕刻的符文瞬时黯淡,木偶断肢哗啦啦散落一地。
宋熙嘉眯起凤眸,盯着那仍在滚动的半个头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被削弱的灵力冲向明歧,他身受重创,气息奄奄,此刻却挺直背脊哈哈大笑:“我于洞府潜心修行近二十载,你以为我呕心沥血,只搞出了这些东西吗!”
他用尽最后气力于空中画出一符:“以身化阵,因果倒转——”
前日议事堂内,明歧说出了最后一个办法,语气苍凉地补充道:“这是代价,这是百年来明氏逆天而行的代价。”
满堂一片寂静,沈慈偏过头:“但这个代价太过惨烈……”
明歧却笑了笑:“那就让诸位抉择吧,到如今这般地步,不做强求之事。”
明谦第一个做出抉择,神色难辨:“强求之事,这又何不是在强求满满。”
明歧神情冷淡:“这便是她做神女应该做的事。”
天地倾颓,万物崩摧。明歧已经倒下,明盈的身躯浮于空中,符文如游龙般缠绕其身。
宋熙嘉皱了皱眉,随即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渐渐扩大,直至变为恣意的狂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她笑声骤停,眼中杀机毕露:“我岂能容尔等如愿!”
磅礴灵力扫过,太一守阵面临崩溃,明谦身形一震,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擦了擦嘴角,眼底却无半分恐惧,耗尽灵力稳住这即将崩溃的防线。
沈慈已化身罗刹立于阵前,温和的眼神被厉色取代。只是接下法身灵力充沛的一掌,她身上的光焰便急速黯淡,七窍渗出鲜血,罗刹体寸寸碎裂,她残余的灵力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了。
沈慈已有准备,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最后回望了一眼空中符文缠绕的明盈,在第二道灵力朝她扫过之时,终究化为零碎的一地。
明谦目露哀戚,再也支撑不住,周身经脉尽数断裂,他的身躯缓缓倒下。
阵眼已亡,太一守阵即将消散。
宋熙嘉看着干干净净的场面,愉悦地张开手臂:“还有谁能阻我!”
明燕缓缓落入阵中,稳稳立于明谦方才的位置。
宋熙嘉打量着阵眼这一个金丹期,不由笑出声来:“这世间当真无人,区区金丹也敢上前送死。”
明燕冷呵一声,毫无惧色:“你个九百年都没死的老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唤!”
阵法光华再次炽盛,宋熙嘉倒不那么着急了,她随意将挡路的几块木头挥开,伸指点了点,维持阵法的弟子们接连吐血倒地。
明燕脸色越发苍白,只能以剑撑地才能勉强站稳,宋熙嘉欣赏了一会,手指一划将她右臂砍下,语气戏谑:“你也是那个神女的拥趸?”
明燕闷哼一声,双目赤红如血,地上染血的碧霄剑落入她的左手,她化作一道碧色流光,如同疾掠的雨燕:“她从来不是什么神女,她是我的妹妹!”
宋熙嘉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又笑了起来:“那我发发善心,让你们家人团聚如何?”
绡裁霞散碧霄断,雨燕声声天泣血。
明燕记得小时候的明盈,呆呆的样子傻傻的,像是病坏了,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聪明可恶,她完全没法诱骗她给自己做护卫鞍前马后。但是她母亲说,要做明氏的家主,就应该保护所有人。
明盈是个懦弱的病秧子,她想做明家主,那就只好一直保护她了。
温热的血雨落到木偶的脸上,最后的光点注入山河钟,山河钟钟声悲鸣,荡出阵阵回响。
萧清漪端坐在观星台,一脸淡然地看着这副场景:“命运终会回归正轨,不该活着的人都不会活着。”
心海水面波动,明盈从水中浮出身形,她一动不动,泪水从眼尾落下,缓缓滴入心海相汇,明明她才是最应该先离开的人,为什么变成了最后被留下的人。
宋熙嘉声音在耳边响起,语调幽幽:“痛苦吗,死掉的话就不会痛了哦,来,把心海交给我……只要你自断心流,便能消除痛苦。”
明盈缓缓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该死。”
宋熙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是吗?你……”
没等她一句话说完,心海灵力激荡,掀起滔天巨浪,狂暴的水流化作漩涡,欲将她侵入的意识搅碎!
宋熙嘉神情一凛,急忙退出她的心海。浮在半空的身躯猛然睁开双目,明盈抬手撕开周身缠绕的符文,身形一晃立于法身正前方,一言不发要将其绞杀。
法身霎时散为飘零的光点,明盈左手执火,火焰环绕其身,灼热的气息使天空飘落的雪花尚未靠近,便已蒸发殆尽。
宋熙嘉法身无法凝聚,心知不可多留,她看向那执掌天火的身影,留下一串充满了讽刺与怜悯笑声:“哈哈哈哈哈……神女!这就是预言中的神女,真是可悲又可笑的可怜虫!”
法身已然消散,宋熙嘉的声音仍在天地间回荡。明盈没有再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茫然地扫过满地尸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踉跄着向前走去,低下头找周围熟悉的人,她看到了明译,推了推:“明伯伯,明伯伯……”
没有回应,她毫不气馁,又挪到另一侧,推了推明舒,眼神期盼:“明姨,明姨……你醒醒呀。”
还是没有回应,她眼神固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触及远处那一具分不清红色的模糊的尸体,抱着摇了摇她:“明燕,姐姐,姐姐……”
她呆呆地一个一个叫,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作者有话说:(顶锅盖)这个剧情是写在大纲里的,伏笔从第一个副本就埋好了,拖了两天不想这么写,但不这么写后面都会崩掉,只好让明氏众人排队领盒饭了。
第46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2
柳州图景之外,观星台两人对坐,案上的金环发出淡淡的光芒,萧景泽脸上的表情分不清喜怒:“这就是你要制造的局面?”
萧清漪目光望着明盈的身影,神色平静:“这是天道的修正之法。灵脉异常则天地失序,无论修士还是凡人,此间都无法承受这样的灾祸,唯有神力方能改变这种局面。九百年前明晟逆天改命,瓜分了神女的力量,现在都还回来了。”
萧景泽眼神冷漠,一字一顿地质问道:“明晟一人所为,为何要整个明氏来纠正这个过错?”
萧清漪叹息一声:“欲救苍生,必有神女,欲现神女,明氏必亡。牺牲一个明氏救的是世间万万人,他们因神女繁荣百年,如今自己也做出了选择。”
萧景泽冷笑道:“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们都有正当的理由,却自始至终未问过她的意见。你为了成神将大乘期修士尽数除去,却说除神女外无人能与仙尊一战,难道这也是你所谓的救世吗?”
萧清漪微微摇了摇头:“你们把仙尊想得太过简单了。仙与人之间的差距从来都无法衡量,即便是十个大乘期修士在此联合,也不是仙尊的对手。”
萧景泽轻嗤一声:“是吗?难道你还想说,你杀人成神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只不过想通过这种方式拥有神力,来拯救这天下苍生?”
萧清漪垂眸不言,萧景泽不在意她的回答,视线不留痕迹地扫过角落的香炉,禁制他已解除了七分,当下手腕一抬,金环化作金光盘旋身侧,周身禁制应声而破。
他毫不迟疑向后仰倒,身形飘然跃下,在空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金环落地化作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四蹄生风,鬃如紫焰。萧景泽稳稳落在马背上,绝影长嘶一声,朝柳州城方向疾驰而去。
——
萧清漪静坐在观星楼最高处,望着天外神情难辨。她活了九百年,过往如水底沉沙,她少有回忆,那些被时间覆盖的往事,如今却忽然从水面浮现。
上元之夜,月上中天。神女诞生之日,是萧清漪与她的第二次见面。
与先前不同的是,襁褓中的婴孩一
团死气,生机寥寥,没有心跳。
萧清漪对她并不感兴趣,只是因预言一事,她向明氏提出替代之法,沈慈毫不犹豫地应下,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孩:“她是我的女儿,我不可能看着她死去。”
萧清漪又见到了那种眼神,这世间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会有的东西,即便是璇玑殿上那位也有的,无聊又冲动的情感。
她并不多言,用术法将明盈衰竭的心脏取出,再用蕴含灵力的山河钟放进去,替代她原本的心脏,维系她的一线生机。
术法很成功,她做完这一切,面对明氏之人期盼的眼神,淡淡地陈述事实:“以她的凡人之躯,即便如此也活不长久。”
但明氏之人的血脉中都带着疯狂,无论是九百年前的明晟,还是如今为了续命不惜钻研邪符歪道的明歧。
萧清漪得知此事再次踏入明府,声音微凉:“凡事皆有代价,动用邪法只会反噬自身。”
明歧当面笑呵呵地应下,背地却依旧如常,十分固执,恍若未闻。
世间执迷不悟者甚多,唯有等到苦果自尝之时,方知何为后悔。萧清漪第三次踏入明府,告知明晟当年所为:“如有必要,我会动手。”
明歧望着明盈沉默片刻,举起她的两只手朝她招了招,笑道:“国师,你看看我孙女长得多可爱,什么邪法不邪法的,不过救一个小孩儿罢了,又哪儿来那么多反噬不反噬的……对了,你们萧家是不是都没什么女孩儿,啧啧啧,可惜喽。”
萧清漪的目光落在明盈皱成一团的青紫小脸,她蹙了蹙眉,还是没说什么。这是没有意义的,明氏注定要毁灭,明盈注定要成为神女,他们的行为不过是徒劳增添因果。
续命符以血脉之力维系,明盈渐渐从一个只能在床上躺着的病秧子,变成了能跑能跳的病秧子,往后的情况也比萧清漪所想的健康活泼得多。明氏众人诚心诚意地供奉香火,祝愿神女长命无忧。
如今明氏点燃了神女的力量,预言已现,只待明盈前往璇玑殿了结因果。萧清漪将无用的记忆收回,抬眼重新看向柳州之景,地动虽已平息,然而田畴尽枯,沃野千顷,满目疮痍,了无生机。
——
萧景泽翻身下马,提灯踏过焦黑的土地,风吹动他的衣袍,犹带血腥之气。
琉璃灯在半空中散发着幽幽白光,光芒所照之处,那些散落在场上的尸骨周身符文绕旋,将他们无声地纳入灯中。
萧景泽目光沉沉,慢慢走过这片刚刚沉寂的杀场,在断裂的四方界碑旁,终于看到了那个几乎要与满地暗红融为一体的身影。
萧景泽眸光微凝,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明盈蜷缩在角落,浑身带血,双目紧闭。
他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明盈毫无反应,萧景泽皱了皱眉,手心探了探她发烫的额头,神情一顿,随即俯下身将她横抱了起来。
明盈的头轻轻靠在他胸前,几缕被血与泪黏住的发丝擦过他的下颌,他擦了擦她脸上的痕迹,微微叹了口气,此情此景如何熟悉。
琉璃灯光芒流转,符文将不远处最后一具残缺的尸骨收回。天空灰霾,像笼罩了一层白茫茫的雾,萧景泽抱着明盈转过身,远方暮色尚未散尽,绝影迎着残余的霞光,带着两人离开此地。
——
云川长街两侧,百姓家门前都挂上了白幡,风声寂静,不见往日热闹之景。
萧景泽一身黑衣自长街尽头走来,腰间佩戴的金环已被他收起,他回到明府,原本在床上躺着的人却不见身影。
萧景泽脚步一顿,再次睁眼之时瞳孔已变为金色,很快在庭院深处的一架秋千上找到了她。
明盈披着头发垂着脑袋,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面,手中拿着几封拆开的书信。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着他突然说道:“我做梦梦见他们了。”
萧景泽走到她身侧也坐了下来:“嗯,梦见什么了?”
秋千被萧景泽带着摇来摇去,明盈扭头看向院子里的枇杷树,想到了很久之前的记忆。
她小时候的身体更不好,每日除了喝药就是躺在床上,跑几步路都会一头栽倒。有一年她看着窗外的枇杷树又闲不住,趁娘亲休息的时候从窗外翻了出去,偷偷搬了一把小凳子爬到树上摘枇杷。
她就摘了小小一个就被爹爹发现了,那时爹爹站在树下,脸都被她吓白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好玩,身形摇摇晃晃,还在树上咯咯笑。
爹爹很快把她也从树上摘了下来,既没有责备她也没有偷偷向娘亲告状,娘亲看见桌上的枇杷问起来,他还跟娘亲说这是他自己嘴馋摘的。
娘亲当时没有说什么,她心里暗自得意,觉得自己竟然把最聪明的娘亲也瞒过去了。
现在她才知道,那时候的枇杷一点都没有成熟,爹爹睁着眼睛说瞎话,娘亲也没有戳穿他们的“同谋”。直到后面她爬树捉鸟下水捞鱼无所不能,这件事情也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明盈忍不住笑了笑,笑容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按着自己的心口好奇地向身边的人问道:“你说,逝去之人的魂魄会在哪里呢?”
萧景泽闭着眼睛靠在秋千上,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世间万物守恒,或许他们已经投入轮回,变成了新的生命。”
微风穿过庭院,枇杷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萧景泽睁开眼睛,偏头看去,明盈捏着信纸没有再说话,模样看着呆呆的,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手指敲了敲扳指,从须弥戒中拿出琉璃灯放在她掌心,琉璃灯发出淡淡的光芒,映得他眉目分明。明盈抬起眼帘看他,萧景泽低下头,嗓音低沉:“走吧,我们去安葬他们。”
——
明善坊的后山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晨雾里,萧景泽用罗盘占了占,挑选了一处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此时的天气还带着些许凉意,纸钱在低空中翻飞,云川百姓身着素服互相搀扶着上了山,偶尔还会听见细微的哭声。
明盈没有哭,她身着素衣执香跪坐在正前方,白烟模糊了她的五官,她稳稳将线香插入土中,俯身拜了三拜起身,走到前方认真辨认每一具尸骨的身份。
众人已合力挖掘出一排整齐的平行沟壑,她的家人被轻轻抬起,并排安放在沟内,泥土落下掩盖了他们的面容,他们将在此处长眠。
萧景泽将明盈扶起来,指着她留下的一处空位问道:“这里是什么?”
明盈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想了一下才回道:“我以后要埋在这里。”
萧景泽点了点头:“那你位置留大一点。”
明盈顿了一下:“哦。”
萧景泽问完了,重新拿起刻刀,将六十五人的名字清晰地刻在石碑上。
明盈擦了擦石碑,语调平静:“最后一日了,国师会出来吗?”
萧景泽敲了敲扳指,眸色晦暗不明:“如今她不会出来了,你若是想见,今晚过去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明盈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萧景泽望向她:“仙尊如今在璇玑殿不出,最快的方法便是从观星楼进入,你……”
明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直起身,没什么表情地说道:“我要去杀了她。”
她抬头望向天空,又补充了一句:“现在就杀。”——
作者有话说:类比一下明晟借命原理:明晟知道了他未来的某个后辈会很有钱,于是他向银行(天道)借(抢劫)了一个九百年的贷款,然后让他的后人(明盈)替他还钱。
这个贷款就是灵根,灵根的作用路径大概是:龙尸腐化释放灵气—>灵根吸收并转化灵气—>修士打出灵力
有的人灵根能储存的灵气少,有的人灵根能储存的灵气多,这个就是所谓的天赋差别。修炼修的就是灵气转化的速率,本命
法器的辅助作用就是加快这个速率。
第47章 月黑风高杀神夜
观星楼阵法已解,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炉烟,云层吞没了月光,楼顶之上,一人执伞而立,红黑分明,另一人一身素白,面容清冷,身上并无他物。
明盈已经知晓了真相,将心中情绪压下,垂眸看向静坐在观星台上的人,她先前从未想过,幕后之人会是国师。
萧清漪恰在此时抬眼,望向黑夜中的两位不速之客。她表情未变,朝明盈淡然颔首,视线又转向萧景泽,将手中的香炉放置在案上,像在等待什么。
明盈蹙了蹙眉,她感知到楼内情形有异,灵力完全无法探入,侧目问道:“你做了什么?”
萧景泽目光同样看向观星台上之人,缓缓开口:“她手中之物便是我先前布下的法器,初闻不过是普通的安神香,作用迟缓并不引人怀疑,待七日过后便能形成结界,隔绝灵气。而今晚时日刚好,正是七日之后。”
当初他于观星台随手放下香炉,不过打算用它来应对仙尊,若七日期限已到,国师依旧无法将仙尊的意识从明盈身上引出,这便是他的方式。
虽是参照灵脉制成的法器,但其维持效果不到一个时辰,炉烟散尽便是结界失效之时,萧景泽因此并未多言,不曾想到最后对付的另有其人。此法隔绝了外界的灵气,修士无论何种境界,在内也不过是凡人。
萧景泽垂眸和下方的人对视,语调平静地问道:“有什么话要问她吗,没有的话我便要杀了她。”
明盈没有立即回答,夜风吹起她额前碎发,萧景泽抛了抛金环,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你有你必须要杀的人,我也有我必须要杀的人。”
明盈却忽然问道:“萧景泽,你杀过人吗?”
萧景泽扯了扯嘴角,眼底并无多余的情绪:“杀过啊,杀过不少人。学宫弟子入世历练第一课——不要害怕杀人。”
明盈淡淡“嗯”了一声:“如果没杀成功怎么办?”
萧景泽掷出金环,金环在空中化为长剑,他提剑而落:“那便再杀一次!”
明盈第一次见到萧景泽用长剑,萧景泽出手毫不犹豫,剑尖寒芒直取国师咽喉!
萧清漪恰在此时动了,她并未起身,轻拂广袖,向半空不紧不慢打出一道灵力。
萧景泽迅速将左手的金环一并掷出,失去灵力的法器只是挡了一下,便倒飞而回。金环边缘刮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落在观星台上,抬手用指腹抹去渗出的血,唇角微勾:“哦?居然还有先前残留的灵力么,不愧是大乘期修士。”
明盈依旧站在楼顶,她没有加入下方的战局,只是静静看着两人的动作。
萧清漪终于起身,壁上挂着的长剑长鸣一声落入她手中,萧清漪拔剑出鞘,姿态从容:“你不可能杀得了我。”
萧景泽横剑冷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双剑相交,铮铮之声不绝。萧清漪剑招干净利落,如流风断水,似虚还实。萧景泽剑走偏锋,剑式变化瞬息万千,剑出必杀。萧家以剑法闻名于世,两人却不常用剑。
剑光如练,萧清漪将其击退,语气听不出喜怒:“剑法不错。”
萧景泽回道:“都是您和祖父教得好。”
受困于香炉结界,灵力无法发挥作用,这是纯粹的剑法比拼,两人剑招不分上下,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剑光与夜风交织,划出道道流光,案上的香炉萦萦绕着炉烟。
一个时辰已然过半,两人身上都带着血痕,萧景泽似力不能支,动作变得迟缓,萧清漪面色不变,剑势如虹,直刺萧景泽左胸!对方却不躲不避,长剑既出,血雨飞溅。
炉烟散尽,一人倒下,一人立于场中,生死已定,楼内寂然无声。萧景泽忽然一笑:“我心口的龙鳞是世间最坚固之物,哪怕您在大乘期巅峰,也杀不了我。”
萧景泽垂眸在原地站了片刻,笑意微微收敛,金环化鼎落入掌中,他慢慢蹲下身来,伸手将其双目合上。
万象归墟是当年国师送给他的生辰礼,他自幼在萧家除了母亲之外甚少得到纯粹的善意,萧清漪和萧望两人被他勉勉强强算作一个,虽然平日都是家族为先,但对他向来不错,他行事随意,但也并不是不懂恩情之人。
不过如今他确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当年送他万象归墟的长辈,终究还是埋葬在了万象归墟。
明盈定定地看了萧景泽半晌,从楼顶落下扶起他,向他的伤口注入灵力。萧景泽愣了一下:“你现在是神女了吗?”
明盈道:“不是。”
萧景泽回过神,视线望向观星台中央,手腕翻动,金环化为咫尺天涯,千机引迸发出金线,将两个咫尺天涯拼合起来。
罗盘旋转成阵,两人都没有说话,明盈认真说道:“我会回来。”
萧景泽笑了笑:“我知道。”
明盈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踏入阵中,在白光中睁开眼睛。
——
九重天上白玉京,又是人间埋骨地。璇玑殿悬浮于云海之上,青白色的古玉流淌着千年光华,周身灵气充裕,烟雾朦胧。人人向往的瑶台仙境,是囚禁神仙之所。
明盈注视着登天玉阶,无声无息地落在殿前。
十二道寒玉柱支撑起高远的穹顶,星图流转之间,宋熙嘉撑着额头高坐在神座之上,羽衣似垂天之云,她微笑着朝明盈伸出手:“欢迎你,新生的小神女。”
明盈并不答话,也无寒暄之意。翻掌手心天火浮现,火焰周围呈灿金之色,白玉映射着火光,殿内温度骤升,她身形一晃,火焰直扑神座之上!
宋熙嘉瞳孔中映射出天火,笑意微敛,起身袖袍一拂,一股阴寒之气从掌中涌出,两道灵力相撞,散开满天白雾,殿内白玉缓缓生长出冰晶。
她张开手臂仰头大笑:“来吧!我等候你多时了!”
不再受法身所限,全盛时期的仙尊气势凛冽,威压尽现。明盈脚下的寒玉刺出冰刃,宋熙嘉已设下重重屏障,欲将她困于此处。
明盈眸光微动,天火忽然四散开来,如点点星芒,自脚下点燃璇玑殿!一边是烈焰奔腾,热浪滚滚,另一边则是冰雪纷飞,寒气弥漫。
灵力随神念而动,两道身影交织在一处,身法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转瞬间似过了百余招,两人同时相击后退,明盈稳住身形,动作忽然一顿。
璇玑殿摇摇欲坠,殿内寒玉柱轰然倒塌,阵法的纹路于地上浮现,宋熙嘉望着阵中之人,笑意扩大:“来吧,把你的身体留下来。”
明盈抬头冷笑一声:“可笑。”
她迎着满天风雪,灵力划过掌心,流出鲜红的血液,天火舔舐她的指尖,火势更盛,从神座之上席卷而过!
宋熙嘉神情一凛,与此同时明盈破阵而出,金色的火焰绕旋在她身侧,宋熙嘉见到熟悉之景,连忙后退数步,抬手欲挡,可明盈速度更快,双掌交叠迅速打出一道灵力!
宋熙嘉身形剧震,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燃烧的火焰,火焰烧穿了她的胸膛,露出金色的边缘。
宋熙嘉眼神复杂难辨,喃喃自语:“原来当年竟是这种感觉……”
她表情又是一变,仰面大笑三声,磅礴的神力震得整个璇玑殿都开始剧烈摇晃,无数星辰光点从穹顶簌簌坠落,璇玑殿已不堪重负,竟是要塌了。
明盈神情未变,很快再次上前,倾力再次一击,火焰穿透重重寒冰,宋熙嘉笑容戛然而止,露出狠厉之色:“我不甘心!你杀了我,你也终会困于此地!”
明盈动作并无一丝犹豫:“那我也要先——杀了你。”
火焰吞没了两人的身影,宋熙嘉声音尖锐如刀:“难道我错了吗!”
明盈目光平静:“那一开始是谁错了呢?”
她不是不能理解仙尊所想,很多事情分不清对错,只是每个人都要承担因果。
火焰将其焚烧,明盈望着火中之人不甘的眼神,忽然问道:“仙尊,你有愿望吗?”
宋熙嘉目
光直视她,哈哈大笑:“我要成为人上之人!我要万世长存!”
璇玑殿正在加速倾覆,玉石不断从头顶砸落,天火已将璇玑殿完全点燃,一缕缕黑色的魂魄从火焰中缓缓升起,散为金色的光点,九百年来囚禁在此处的魂魄,终于得到了解脱。
四周空旷寂静,明盈从燃烧的火焰中取出唯一的碎骨,放在神座原本的位置上:“那么,你的愿望实现了。”
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做完这一切,明盈举目扫过四周,苍茫的云海在她脚下奔流,唯有她一人立于天地之上,一切都结束了吗?
她抬起手握着那一点神力,轻轻笑了笑,这又算什么呢?
明盈晃了晃脑袋,又摸了摸发烫的额头,步伐也有些踉踉跄跄,她灵力损耗极巨,此时有些体力不支。
但萧景泽还在观星楼等她,凡间还有好多事需要她去做,明盈慢慢走回到白色光柱的位置,却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她站在原地,想到仙尊说的那句话,又拍了拍脑袋,怎么可能呢?璇玑殿已经被她摧毁了,她要回去的。
明盈定了定神,绕着光柱转了一圈,她要怎么从天上回去呢?
正当她低头研究阵法之时,身后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明盈回过头,在满天飞扬的光点之间,显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来人身怀强大灵力,玉冠高束,白发如辉,面容平静无波——
作者有话说:写得头都要秃了,打斗场面实在不是我的强项,还有几章正文很快就收尾了,我要用甜甜的番外来治愈我秃掉的头发。
第48章 偶开天眼觑红尘
萧氏祠堂外风雨如晦,惊雷在云层间翻滚,一名高大的身影立在院中。
萧毅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双眼空洞无神,额上符文发出淡淡的光芒。他动作僵硬迟缓,拖着长剑走进祠堂,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
雷声滚滚,一道电光恰时从云层劈落而下,照亮了剑身上未干的血渍,也照亮了院内横陈的十几具尸体,皆是一剑封喉。
祠堂供桌上罗列着层层牌位,烛火在风中摇曳不定,拉出了门外长长的人影。
萧毅立在供桌前方,缓缓抬起了头。只见剑光一闪,他举剑划过手腕,鲜血淋漓,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他俯身跪地,用自身的血画了一个复杂的阵法图案。
血流缓慢,萧毅重新举起了剑,剑刃划过胸腹,直到他画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阵法落成,萧毅身形一晃,意识涣散,重重倒在血阵旁边,浑身布满剑痕,了无气息。
血阵符文流转,便在此时,供桌上所有的牌位都开始剧烈震颤,最终轰然倒塌。碎片纷扬间,一道身影从裂痕中飘了出来。
祠堂内烛火齐暗,来人白发流泻,周身萦绕着清冷的光辉。万象归墟诞生于萧氏,收纳亡者的灵魂,萧氏祠堂便是另一处通道,被萧毅以血为祭打开了它。
萧氏供奉了九百年的香火,如今终于到达了顶峰。她目光淡淡掠过满地尸身,望向门外深沉的夜色,只是轻挥广袖,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处。
——
九重云海之上,周围空旷无声,明盈看向来人,目光微动,良久才缓缓开口:“……国师?”
萧清漪淡然颌首:“是我。”
明盈顿了顿,想到什么:“萧景泽呢?”
萧清漪没有回答,目光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她。
明盈握紧了手,终于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向她:“真是精彩的棋局,国师,你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获得神力么?”
萧清漪摇了摇头,突然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是为你而生的。”
“为我而生的?”明盈扯了扯嘴角,觉得可笑至极,她的眼神并无一丝笑意,“真是莫名其妙,你是你我是我,没有谁是为我而生的。”
萧清漪面色不变:“或者说,我是为了神而生的,我生有预言之能,看见了倾覆的九洲图景,而拯救这一切,就是我一直以来背负的命运。”
明盈笑了一下:“哦,你背负的命运,就是操纵我的命运。那这个神女,应该由你来做才对。”
萧清漪不置可否,明盈同她对视,天火在她身旁浮现:“那么,你要做什么?”
萧清漪淡淡道:“我是来杀你的。”
明盈看了眼自己流血的掌心,萧清漪又开口道:“与仙尊一战之后,现在的你,即便烧血不会是我的对手。”
明盈内心觉得荒谬,冷冷一笑:“你费尽心思让我成为了预言中的神女,最后却是要杀了我么?”
萧清漪叹了口气,眼底却没什么情绪,她抬起眼帘,慢慢向她解释:“灵脉为龙躯所化,自龙陨落之后为世间供应源源不断的灵气,如今它已被完全消耗,天地即将塌陷——而你是龙的转世,也只有你,在成神之后拥有了化龙的能力,化身为龙填补灵脉的空缺,灵气才不会散尽。这是救世的途径,也是唯一的方法。”
明盈微微弯起了眼睛:“也就是说,我生来就是要因此而死的。”
萧清漪说道:“芸芸众生,谁的结局不是通向死亡。你的亲人已逝,仇人已死,继续存活又有何意义。明氏为你多续上了十年寿命,延缓了所有的时间,已是逆天之行。”
从十年前的新州水祸开始,明盈被她一步步推到了属于神女的位置,如今到了万物终结之际,萧清漪神情冷漠:“只有你死了才能改变这个局面,所以你现在——无论如何也活不成。”
明盈没有说话,天火依旧浮在半空,面对萧清漪灵力的威压,她并无迎战之意,只是忽然又问:“萧景泽呢?”
萧清漪回道:“死了。他既然想杀了我为金见微报仇,那我必然不会让他活着。”
明盈心空了一瞬,她缓缓抚上心口:“我答应了他,我说过我会回去的。”
萧清漪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她自己做出选择。
明盈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我死了,这个世界就不会因灵气散尽而毁灭了吗?”
萧清漪点了点头:“不错。”
明盈笑了笑:“好吧,我答应你了。”
她一直都很努力活着的,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所有爱她的人努力了那么久,最后却是要神女放弃了属于明盈的生命吗?
明盈认真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萧清漪并不惊讶她最后的选择,脸上还是那副千年不变的神情:“龙心与精魄都在你的身上,你已经可以化龙了。”
——
九洲大地所有人都听见了山河钟回荡的钟声,一阵清越的龙吟响彻天地,他们抬起头望向天际,眼中映满了那遮天龙影,皆振臂高呼。
“看,大家快看!”
“是龙,是龙啊!龙神降世了!”
月照九天,龙影盘旋。一道青鳞长躯破云而出,龙角峥嵘,五爪裂云,遍体月华流转,灵气浩荡。
神女化龙救世,再兴九洲。
盛京宫城,帝君负手站在倒塌的殿门前,轻烟缭绕间,他仰头看向天际,神色愈发莫辨。淮江沈府,沈家主日夜未眠发出调令,目光忽而转向窗台,枯败的桃枝竟有点点嫣红,如霞复苏,绽开绚丽的颜色。
立于天地之间的观星楼突然炸响,禁制皆破,万丈高楼夷为平地,从中跃出一道散发黑影,萧景泽擦了擦嘴角的血,瞳孔一缩,十二道金环环绕在他身侧,他耗尽灵力朝她奔去。
外界声音嘈杂,明盈静静地躺在心海中央,黑水缓慢地流淌,她已自断心流,水位下降,再下降,直到海枯石烂。
她的意识也如水般散开,迷糊中似乎听见了萧景泽的声音,难道已死之人会在另一个时空相见么?
山河钟内的气息很温暖,所有的爱意包裹着她,十八年的记忆浓缩在历史长河,似乎只有短短一瞬,但对她来说,这个春天的记忆却额外清晰。
龙最后的心愿会是什么呢?
过往之事已是过往,明盈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回顾自己的过去。
明盈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凡人,她和家人相伴十余载,还有许多旧朋友和新朋友。她见过山川,见过湖海,见过平州赤色的风沙,也见过鸢城飘落的初雪,喝过的每一碗药汤都会有一颗糖,在春天来临之际还遇见了喜欢的人,两人做了许
多喜欢的事,她的一生似乎已经非常非常圆满了。
她曾经共许下了三个愿望,可造成的结果都不是很好,她要再许一个吗?
明盈的意识蹙了蹙眉,很快又舒张开来。再许一个吧,她都要拯救世界了,这也不需要麻烦别人,向自己许一个小小的愿望一点都不过分。
龙的眼神带着笑意,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奄奄一息的土地,龙尾扫过崩塌的山川,龙息平定沸腾的海洋。原本干枯的农田上,一片柔和的绿意迅速蔓延,河床涌出清泉,树木抽出新枝。所过之处,灵气化作柔和的雨露,平等地滋养每一寸土地和每一种生命。山河归位,天地清明。
明盈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也许心里还有一点点小小的遗憾,但是那也不重要了。龙最后盘旋在九洲之下,支撑起九洲大地的生生不息。
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明盈的意识散为光点,龙的尸体也不是永恒的,灵气在未来依旧会有散尽的一天,到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三条龙出现,第三条龙又是否原意再次拯救世界。
于是明盈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她吐出了所有的灵气归还于天地。
天地重塑,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世间没有了掌管一切的神仙,灵脉也不再产生灵气,往后的时间里,将不再有凡人、修士和神仙之别,出生时有没有灵根不重要了,是不是有神格也不重要了,灵气将惠及所有生灵,这是天道最终的平衡法则。
萧清漪迎着天光立于云海中,身形渐渐变得佝偻,她缓缓倒了下来,眼角生出细密纹路,岁月的沧桑爬上脸庞,满头白发枯槁,这具身躯承载了近千年的因果,如今终于到了尽头。
她倒在那一点碎骨旁边,两个本该死在九百年前的人靠在一起,她和她预言中的意外竟相伴了这么多年月。
萧清漪混浊的双目眨了一下,她像个凡人一样悠悠忆起了往事。
年仅八岁的公主宋熙嘉立在花树下,神情带着几分好奇与挑衅:“你就是萧清漪?”
萧清漪微微颌首:“从今往后,我将成为你的老师,传授你天地至理,善恶之道。不求你日后得升大道,位列仙班,但愿你心怀慈悲,博爱苍生。”
回忆在死后回归虚无,春风拂过大地,春光如此明媚,正是百花争艳之时。桃花灼灼,杏雨纷纷,街道人流如织,九洲百姓喜庆洋洋,小儿们牵着纸鸢在田埂间奔跑嬉戏,一派祥和的春日之景。
满山遍野的花海中,一个黑色的人影慢慢寻找着什么,步履踏在芳草地上,留下血色的痕迹。
因修补山河钟而缺失的神魂回归,像是梦境终于醒来,萧景泽神色茫然,忆起了过往的恨。
山河尚在,春深花盛,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可是她却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章名来自王国维的浣溪沙。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到这里停下像是be版的结局,当然正文肯定是he,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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