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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我越做这个皇后,越能体会到你是如何想的,就越觉得你和我从前想象中的一样狠厉,而我将来也会变得和你一样,我很害怕,有一日,我们也要形同陌路。”菀黛紧紧抱住他,“我害怕哪一日,就连我对你的感情,都会被你指着骂幼稚。”


    “小黛,狠厉是手段,不是目的,我许多时候这样做是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天下,保住你我安稳的日子,我并不想在家中狠厉,并不想对你也狠厉。小黛,虽然我们住在宫里,可你要分清楚,什么是家事什么是国事,什么是私事什么是公事,不要将对公事的怨气带到家中来。”


    菀黛仰头,双目含泪:“那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要求你不许喜欢别人?不许纳别人为妃吗?一句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是国家大事,就能将我怼得哑口无言了。”


    崔骘看着她,轻声道:“我是对你说过几回重话,可绝大多数都涉及生死,若非生死之大事,我何必要说重话呢?绵延子嗣是大事,但我们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早就将这大事办完了,桓儿又听话懂事,哪里有什么忧虑呢?”


    “可你是皇帝,你要是想,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可以。”她紧抱住他的脖颈,“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有别人。”


    “好,我答应过你的,我以我这个皇位起誓,我要是有旁人,将来我必被乱军斩于马下,不得好死。”


    她抿了抿唇:“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崔骘抱住她:“还是不满意?”


    “没有,满意了,我知晓这个皇位对你有重要,你这样说,我信了。”


    “那还哭吗?”崔骘轻轻推开她,“让我看看,还哭不哭?”


    她不好意思垂眸,嘟囔道:“不哭了。”


    崔骘低头看她:“真不哭了?”


    她压住弯起的唇,低声重复:“嗯。”


    崔骘笑着又将她抱回怀中:“宫里人多,人的心思也多,你乍一接手,当然觉得心烦,你又要逞强,什么事都不来跟我说……”


    “我没有逞强,是你太忙。”她小声打断。


    “好,怪我太忙。其实,前面的大殿你不能随意去,但后殿的外殿你总是能来的,有人在也无妨,若真有什么机要之事,守门的内侍便会跟你说,不怕有什么影响。”


    “嗯。”


    “若是无事,你也可以过来,帮我研研磨,倒倒茶水,有我在,不会有人说什么。”


    她小声道:“先前为建凤梧台的事,他们便多有不满,我担心要是赖在外殿太久,他们会更加不满。”


    “你只要不妄议朝政,他们敢说什么?你是皇后,又向来不与前朝私交,一些事即便让你听去了又能如何?有我拦着,他们不会说什么,放心吧。至于凤梧阁,我这一辈子大概就修这一座这样大的宫殿了,他们还有什么可不满的?不过我一直未去看过,听说修建得还不错,你真不想去看看?”


    她抿了抿唇:“不想,我就想你在这里陪我。”


    崔骘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好,那便改日再去,里面的装饰也还未做好,等做好了我们再去看也好。骑射练得如何?已至秋日,能举行秋猎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练是练过了,但狩猎肯定是不行的。”


    “无碍,我们就像在荣城那样,我带着你猎。”


    “可是秋猎不是要很多官员一起同去的吗?这样能行吗?”


    “为何不行,游玩而已,他们还能这样拘着我?再说,我和他们比个一场就行了,剩余的时间便是我们自己游玩,他们总不能步步跟着。”


    她微微弯唇:“那行。”


    崔骘看着她的笑容,也扬起唇:“想打猎?”


    “我想起你用你的长枪给我采花,和我一起游猎,陪我在村中闲逛,虽然只是那几日,虽然是为了迷惑敌军,可我真的很高兴。”


    “是为了迷惑敌人,但也是真心为你做这些,那几日,我也很高兴,可我不能一直这样,否则真要亡国了。若是没有战乱,若是崔家还在,几个兄长还在,家中的重任也不必我来扛,我又何尝不愿意跟你过这样的日子呢?我们每日就打猎玩乐,什么家国大事全都与我们无关。”


    “那我还想让你再用你的长枪给我采一束花,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崔骘挑眉,朝远处的侍卫看去,“去乾元殿,将朕的长枪拿来。”


    初秋,园子里的花还未全谢,长□□落秋海棠,落了满地,崔骘抓起一把花枝,递给她。


    她双手接过,垂首轻嗅:“不香。”


    崔骘勾唇:“那我再重新给你采一束香的?”


    她也笑着:“不用,我现下已经很开心了。”


    崔骘将长枪交还给侍卫,搂着她在花园中漫步:“现下又高兴了?”


    “嗯,又高兴了,我想去狩猎。”


    “好,我明日便让他们准备。如今我还年轻,尚能自持,等我老了,你再这样跟我撒撒娇,恐怕真要成昏君了。”崔骘故意长叹一声。


    菀黛轻轻瞅他一眼,小声道:“才不会,我再不懂事,也知晓轻重缓急,不会影响国事。”


    他笑着道:“好,你最懂事。再让侍女们给你做几身骑装,你也好好练练,等着出去玩便好。”


    秋日缠绵的雨终于停了,新做的几身骑装也送来,菀黛正在内殿试衣*裳,芳苓从外面匆匆而来。


    她抬眸看去:“是出什么事了吗?瞧你一脸忧虑的模样。”


    芳苓左右看一眼,没有回答。


    菀黛心中明了,将新做的衣裳换下来,轻声吩咐:“你们做得很好,很合身,你们将衣裳放下,都退下吧。”


    “是。”侍女们挨个躬身退出。


    芳苓将门关上,上前几步,小声道:“听说梁国要和我们开战,前朝正在议论此事,陛下中午大概不会回来用膳了。”


    “开战?”菀黛一怔,亦是一脸忧愁,“这才消停了几日,又要打仗了?”


    “是啊,奴婢听说梁国霸占南方已久,实力并不比我朝差,此回若要开战,可不比从前的小打小闹。”


    “那可如何是好?北方本就不比南方,粮草不如南方充足便罢了,还有北边西北的蛮族盯着,若真打起来,岂不是我们吃亏?也不知陛下是不是要亲自领兵应战。”她长长叹息一声,缓缓落座。


    芳苓跟着跪坐,低声道:“前朝正在议论,结果如何,只能等陛下回来,您自己亲自问。”


    菀黛抿了抿唇:“也只能如此了,你去跟膳食局的人吩咐,让他们多备些吃食,万一陛下要留朝臣们在宫中,无论再着急的事,总是要用膳的。”


    “是,奴婢这就去,您也不要太心急了,若真要打仗,着急也无用。”


    “你去便是。”


    菀黛又是忍不住叹息,看着那两身骑装也高兴不起来,吩咐人收拾进柜子里,便坐在窗边继续出神。


    午时已过,门外传来宫人们的行礼声,她匆匆起身出门,朝人迎去:“朝会散了吗?是不是还未用午膳?”


    崔骘握住她的手:“还未散,只是时辰不早,我留他们在殿中用午膳,趁此机会回来看看。梁国要与我们开战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她轻轻点头:“听说了,为何突然又要打仗?上一仗百姓流离失所,将士们伤亡惨重,至今都未恢复元气,如今又要打仗,哪里能有这样多的兵马粮草?”


    “我也不想打仗,可梁国要打,大军都快到樊阳城下了,实在是没办法。”


    “你要亲自去吗?”


    “梁国的君主亲自领兵,我若不去,士气便比他们少了一半。秋猎的事,恐怕没有办法应允了。”


    “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吗?我又不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崔骘拍拍她的肩:“只能等我回来了。”


    她抵在他的肩头,沉默片刻,低声道:“快去用午膳吧,都要下午了,一会不是还要继续议事吗?这样饿着总不好。”


    崔骘轻轻抱住她的腰:“你用过了吗?”


    “嗯。”


    “那我去了,恐怕这两日便要启程,早些议完,晚上也能早些回来陪你。”


    她缓缓直起身,轻轻将他的衣衫整理好:“你去吧,不用担忧我。”


    崔骘看她许久,终是起身离去。


    黄昏,一切事宜终于商议完毕,晚膳已送到,她稍等片刻,听见人回来,起身迎去,默默将他的发冠取下。


    崔骘随意将大袖外衫扔去屏风上,牵着她往案边走:“不用忙了,先用晚膳。”


    “好。”她缓缓入座。


    崔骘往她碗中添了些菜,道:“朝中之事已交代完毕,桓儿还小,政事还是得由卢昶多盯着,刚好,桓儿也可以跟着多学一学,留下的人中,你认识的还有王郧等人,武将里,夏烁会留在京中护卫,宫中的安危你不必担心,照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些人也不会干涉内宫中事。”


    她低声道:“我知晓了,你何时走?”


    崔骘又往她碗中添菜:“明日一早。”


    “那叫个几个孩子过来吧,他们明日若是见不到你,该哭闹了。”她说完,朝芳苓吩咐,“孩子们用过晚膳了吗?让刃雪将几个孩子带来吧。”


    崔骘看她一眼,并未阻拦。


    孩子们一来,殿中立即热闹起来,他们都还小,有什么便说什么,不开心不高兴也直接闹腾,从不藏着掖着。


    桓儿稍大一些,还懂事些,桐儿和樟儿是一刻也消停不得,都吵着要爹爹抱。


    “好了好了,爹只有两只手,抱不下那样多,你们都赶紧坐好,乖乖用膳,用完膳再抱。”


    两个小的立即老实坐好,不敢再爬上爬下。


    崔骘看她一眼,又往她碗中添菜:“我知晓你心中难过,我亦舍不得你,可饭总是要吃的,你这样神情恹恹,我如何能安心离开呢?”


    她微微垂眸:“嗯。”


    崔骘又道:“这一战我也不想打,平定北方我尚且等待了这些年,又如何会在兵马粮草不足之时,急着统一天下呢?我还这样年轻,根本不着急这几年。我会尽力和梁国说和,给我们争取休养生息的机会,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菀黛脸色稍稍好看一些:“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这样要紧的事,岂是能儿戏的?你都知晓不能打,我还不知晓吗?”


    “可梁国不正是知晓我们刚打完仗,所以才急着开战的吗?这时议和,他们如何能同意?”


    “我们有内忧,他们未必没有,这皇位难道就是这样好做的?他们若真是有这个魄力,何必等到今日,前几年北方尚未统一时便拿下不好吗?你放心,我们自有应对之策。”


    “既如此,我便不多问了,你多吃些。”


    崔骘扬唇:“不烦闷了?你放心,秋猎不了,明年春猎也好。”


    菀黛禁不住弯唇:“我又不是因为没法去狩猎才烦闷,我是因为担心你。我不像从前那样傻了,一山岂容二虎?两方迟早是要打起来的,我只希望你准备好了再去,如此胜算也能大些。”


    “如此看来,丛军师也要退隐了,往后由你来为我出谋划策便够了。”


    “又取笑我。”菀黛瞅他,“孩子们还在呢。”


    “好,不说了,等孩子们睡了,我们悄悄说。”


    菀黛又瞅他一眼,小声道:“你赶紧多吃些。”


    他勾了勾唇,往几个孩子碗里都添了些菜:“你们也都多吃些。”


    天不亮,大军整装待发,宫墙之下,菀黛为他系上披风,低声又叮嘱:“天转凉了,要日夜赶路,一定要多注意多加衣,千万不要着凉了。”


    他握住她的双手,放在唇下亲了亲:“知晓了,回宫里去吧,若是想送,去宫墙上吧,不要轻易出宫,外面没那样安稳。”


    “我看你上马,便回宫门之中。”


    “好,那我走了。”崔骘稍退几步,又看向卢昶,“太子还小,还需要丞相劳心,多多教导。”


    卢昶微微行礼:“臣遵旨,陛下安心出征,臣会遵照陛下嘱托。”


    崔骘微微颔首,又与菀黛对视片刻,转身大步上马,沉声命令:“走。”


    卢昶目送他启程,朝菀黛道:“皇后与太子回宫吧。”


    菀黛牵着崔桓的手,低声答:“我要和太子在宫墙上送陛下远去。”


    卢昶并未阻拦:“皇后请。”


    “桓儿,我们去城墙上送爹爹,好不好?”菀黛低头看向崔桓,脸上多了些笑意。


    崔桓严肃板正的小脸这才放松一些,深邃的眼眸中也露出些笑意:“好,我想和娘一起去宫墙上送爹。”


    菀黛扶着他,让他站在凳上,目光跟随着军队走远:“看到了吗?爹爹就在最前面。”


    他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望:“看见了,爹爹在最前面,好威风!我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带兵出征!”


    菀黛轻轻摸摸他的头:“天子出征,并非是什么好事,天下太平,不需要这样多人当兵打仗,人人都能吃饱穿暖,才是真正的威风。”


    他思索一阵,点点头:“娘,我知晓了!”


    “军队走远了,我们该回去了。”


    “好。”


    “你爹走前交代了,往后你上午跟着卢丞相学习处理政务,下午跟着沈太傅念书,卢丞相也算是你的老师了,去跟他行礼,问问他,你今日需不需要跟着他一同去大殿。”菀黛轻轻推推他的肩。


    崔桓看卢昶一眼,郑重点头:“好。”


    他走近几步,朝卢昶行礼:“丞相,今日需要开朝会吗?”


    “臣拜见殿下,殿下不必行如此大礼,今日暂无要事商议,殿下今晨起得早,可以先回去歇息,从明日起,殿下每日晨时便要准时参与朝会,朝会每五日一休,若无要事也可休,若有要事需临时增开。明日,臣会为殿下详细禀明。”


    崔桓认真点头:“好,我记下了,那我先回去了。”


    卢昶恭敬道:“是,臣告退。”


    崔桓又点点头,回到菀黛身旁,拉住她的手:“丞相说今日可以休息,娘,我们回去吧。”


    她点头,牵着他走在幽长的宫道中,迎着初升的朝阳。


    翌日,天微微亮,崔桓便起身洗漱,穿戴完毕,前往前殿和众朝臣一起议政。


    菀黛放心不下,跟着一同早起,陪着用完膳,亲眼看着他走进大殿,才松了口气,缓缓往回走。


    芳苓也忍不住叹息:“殿下还那样小,便要跟着一群在朝中如鱼得水的官员们一同议政,也不知晓会不会害怕。”


    “是啊,他还那样小,才刚有皇位那样高,便要和一群老谋深算的人待在一起。希望陛下能早些回来,有他在,桓儿还能慢慢学。”


    “是,也就是这一阵子,等陛下回来就好了。”芳苓宽慰一句,又道,“去宫外的人有消息了。”


    菀黛一愣,连忙问:“她现下在何处?还好吗?”


    芳苓顿了顿,缓缓答:“她还活着,在做些杂役糊口,只是她的右手废了,这辈子都无法再拿剑了,”


    “或许她本也不想拿剑。”菀黛喃喃一声,又问,“银子,她收了吗?”


    芳苓缓缓摇头:“她还是不肯收。”


    “很快要冬日了,她出宫时就穿了一身夏衣,身上又没有盘缠,要如何过冬呢?”


    “她将宫里的衣裳卖了,换了身粗布衣裳,又四处做零活,攒了一些盘缠,说是过两日便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那她去何处?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能去何处?我还是去求求陛下,让她回宫里来。”


    “娘娘。”芳苓握住她的手,“您还不明白吗?青霜她自觉做错了事,无颜面对您,连那微薄的几两银子都不肯收,又如何会回到宫里来呢?”


    她深深长叹:“韩骁呢?没有去寻过她吗?”


    芳苓轻轻摇头。


    “也好,她这样要强,若韩骁此时去寻她,她心里只怕更不会好受。”她沉默片刻,又道,“等天冷了,让人再去看看,若她还在京城,便给她送一身厚衣裳。”


    “是,奴婢记下了。”


    侍女在外低声传话:“娘娘,两位小殿下来了。”


    菀黛稍稍坐起:“带他们进来吧。”


    殿门一开,两个孩子争先恐后跑进来:“娘!我们去玩蹴鞠吧!”


    菀黛笑着迎去,将他们两个接住:“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娘,你用过早膳了吗?”


    “我也用过了,你们刚用完早膳,不能着急去玩蹴鞠,先在娘这里歇一会,娘陪你们去玩,好不好?”


    “好,娘陪我们玩!”


    菀黛牵着他们一起坐下,拿了解谜的玩具来,陪着他们两个一起玩,稍歇片刻,才领着他们去蹴鞠场疯跑一圈,早早又回来等着。


    还未到午时,殿外宫女传太子到,她立即推推两个小的:“阿兄回来了,去接接他。”


    两个孩子立即放下手中的玩具,跑着跳着去接:“阿兄!阿兄!我听说你去朝会了?好不好玩?”


    “朝会哪里是好玩的?桐儿,樟儿,坐吧。”崔桓带着他们两个坐回去,大步朝菀黛走去,跪地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菀黛蹙了蹙眉,双手他扶起:“这是做什么?”


    他抿抿唇,低声道:“丞相说,礼仪规矩不能废。”


    菀黛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宫里的礼仪规矩是多,但那是在外面,在娘跟前不用这样,你看你爹爹,在我们面前不是也没有那些繁琐礼节?”


    “嗯。”


    “累不累?”


    “娘,你能抱抱我吗?”


    菀黛一愣,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很累,是不是?”


    “很累,但我是太子,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中午歇一会,下午上完课,娘陪你们玩。”菀黛搂着他坐下,“你还小,卢丞相他们都是大人,自然比你懂得多,也不要着急,慢慢来,等你长到他们那样大的时候,自然就什么都会了。”


    崔桐崔樟也围上来安慰:“阿兄,你别担心,一会上完沈太傅的课,我们陪你再去踢蹴鞠。”


    崔桓笑着摸摸他们两个的脑袋:“好,上完沈太傅的课我们就去玩。”


    第82章


    天子不在,前朝后宫照旧运行,内宫的事理顺后,到了年底也未手忙脚乱,只是稍稍有些繁忙而已。


    天有些阴沉,两个孩子在一旁玩耍,菀黛坐在首位有条不紊指挥一个又一个前来的宫女,将事务一一分派下去。


    “娘!娘!”崔桓兴冲冲从外跑进来。


    宫女们立即退至两侧,跪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崔桓只急忙朝殿中跑。


    菀黛抬眸看去,笑着劝:“慢些。”


    崔桓跑去,跪坐在她身旁,高兴道:“娘,前方有军情传话,樊阳大捷,父皇与梁国君主签了休战书,双方承诺三年内不动兵马,父皇不日便会班师回朝。”


    她愣了愣,也弯起唇:“这是好事啊,不用打仗了,百姓就能休养生息,你父亲也能早些回来,你也不用这样累了。”


    崔桓笑着点头:“嗯!爹回来了,我要是有不懂的就可以问爹,不怕爹罚我。”


    “是,你爹爹还是爱护你们的。”菀黛给他整理整理衣领,“朝会散了?”


    “散了,我知晓娘肯定想听到爹的消息,就直接跑回来了。”


    “好,去将衣裳换了,和弟弟们一同玩去吧,娘还有些事要忙,等忙完了再来陪你们。”


    “今日朝会散得早,我想和弟弟们一起去玩蹴鞠,可以吗?”


    “当然可以。”菀黛吩咐,“刃雪,你跟着几个皇子一起去。”


    崔桓开怀起身:“那我去了!”


    菀黛看着他们几个欢快出门,不禁弯唇,轻声感慨:“前朝已收到消息,那大军应该已启程了,说不定在年前就能回来。”


    芳苓应和:“肯定要不了几日,樊阳离京城也不算太远,娘娘便放心吧。”


    “是,眼下是应该处理好宫中的事宜,大军若归来,又是过年,总得要热闹热闹的。叫她们上来,继续回禀公务吧。”


    芳苓微微颔首,起身吩咐:“都上前继续回禀吧。”


    宫女们齐齐应是,一个接着一个,又继续上前禀告听令。


    天飘着细碎的雪,落地瞬间融化,士兵骑着马踏着北门长道而来,重重的马蹄声回荡在深宫中,菀黛手一顿,笔尖在纸页凝下一个墨点。


    “为何会有马蹄声?”她紧忙将笔放下,大步朝外去,遥遥望着远处,又朝守门的宫女问,“为何会有马蹄声?”


    宫女们跪了一地,谁也答不上来。


    她沉默片刻,抬步往外边走边吩咐:“芳苓,你去让刃雪看好几皇子,我去前面看看。”


    芳苓将她拦住:“娘娘,您先不要着急,让内侍去打探打探,奴婢去将几位殿下带来,您和殿下们先待在殿中莫要走动……”


    她抿了抿唇,后退几步:“好,你快去快回。”


    不久,芳苓将几个孩子带来,她搂着孩子们在殿中焦急地等待。


    崔桐仰头看她:“娘,发生何事了?”


    她盯着殿门,蹙着眉,轻轻摇头。


    崔桓也紧皱眉头,朝殿门看着,低声道:“娘,马蹄声好像停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菀黛顿了顿:“你看好两个弟弟,娘出去看看。”


    她缓缓起身,推开内殿门,缓步跨出,随之铠甲碰撞的声音在大殿外响起。


    “臣参见皇后,陛下圣驾已至宫门外,请皇后带着太子在殿中准备接驾!”


    菀黛一怔,命人打开殿门,朝外看去。


    身着铠甲全副武装的士兵跪在殿前,双手高举临行前她为崔骘亲手系上的披风。


    她心口一紧,急急上前:“出什么事了?为何要我和太子一起接驾?你起来说。”


    士兵起身,双手仍旧举着披风,低声回话:“陛下受了箭伤,生死难料,中领军已护住皇宫,请皇后速召太医前来,与太子一同在殿中等候,以备不时之需。”


    菀黛眼前一黑,几乎昏厥,那披风上的血腥味这才一缕一缕地往她鼻腔中钻,熏得她几乎无法开口。


    她咬了咬牙,紧紧抓住芳苓的手,接过那件破损的披风,低声道:“好,我知晓了,你速去复命。”


    “是!”士兵转身,立即又离去。


    “娘娘!”芳苓看她要站不稳,忍不住低呼一声。


    菀黛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会和几个孩子在殿中等候,你快去召太医前来!”


    芳苓不敢停留,快步往外跑去。


    菀黛闭了闭眼,仰望广阔的天片刻,拖着步子往殿中走,跨入殿门的一瞬,腿一软,摔跪在地毯上。


    “娘!”崔桓飞跑而来,“娘,是不是爹出事了?”


    崔桐和崔樟也跑来,愣愣看着她。


    她双唇颤抖着,强行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别怕,你们父亲很快就回来了,桐儿,你带樟儿跟刃雪一同去偏殿等候,没有我的吩咐,不可以跨出殿门半步。”


    崔桓着急问:“娘!那我呢!”


    菀黛咽下哽咽声,轻轻抚摸她的头:“你和娘就在这里等着,桐儿樟儿,快去吧。”


    崔桐郑重点头:“娘,我会看好弟弟的。”


    菀黛扶着墙壁缓缓起身,又一次叮嘱:“刃雪,务必要看好两位殿下。”


    刃雪沉声应:“奴婢遵旨。”


    菀黛看着他们出门,将崔桓往里牵了牵,低声道:“你爹受了重伤,形势很不好,你作为太子必须在这里守着。”


    崔桓怔住。


    菀黛深吸一口气,双手捧住他的脸:“不要怕,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应该振作,知晓吗?”


    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强忍着点头:“好。”


    菀黛抱住他,沉默许久,听见门外的动静,擦干眼泪,低声道:“去做准备吧。”


    远远地,御轿朝大殿来,她不敢上前迎接,稍退两步,让出殿门,看着几个护卫将人从轿辇抬下,疾步朝殿中走。


    轿辇上的人昏睡着,除了脸色惨白,没有任何受伤的症状,直至跨进殿门,菀黛看见他背后插着的半截断箭,眼泪忍不住立即喷涌而出。


    她捂住唇,快速擦去眼泪,跟着大步进门,大步上前整理好床榻,看着护卫将人放去床上,


    夏烈低声道:“太医,快!”


    几个太医立即上前,又是把脉又是检查伤口。


    片刻后,丛述也着急询问:“几位大人,不知情形如何?”


    太医议论几句,低声答:“大人,陛下的箭伤十分刁钻,离要害实在太近,又是特制的箭头,一个弄不好,若是伤及要害,恐怕是凶吉难料啊。”


    丛述满脸愁苦,止不住地叹息:“是啊,军中的医官也是如此说的,陛下这才要拖到回宫医治,难道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吗?”


    太医道:“恕臣下无能,实在没有万全之策,且陛下受伤有数日了吧?能撑到现下已算是神迹了,这断箭必须要取了,若是再不取,同样会有危险啊。”


    丛述咬了咬牙,沉痛道:“好!那就取!陛下先前有过吩咐,若无万全之策,一定要先请几位大人施针将他唤醒。”


    太医上前施针,不过片刻,昏睡的人缓缓睁眼。


    一众人一起围上前:“陛下?陛下?”


    崔骘眼皮动了动,僵硬转头,一眼瞧见人群之中的人,哑声唤:“小、黛。”


    众人退让,朝菀黛看来。


    她怔愣一瞬,缓步上前,跪坐在床榻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含泪回应:“怀定。”


    崔骘回握,弯了弯唇,吐出一口浊气,朝丛述看去。


    丛述上前,轻声回话:“陛下,宫中太医亦无万全之策。”


    崔骘缓缓点头:“拟旨。”


    护卫呈上笔墨书案,丛述点墨提笔。


    崔骘紧紧握住掌心的手,闭着眼道:“朕逝世后,太子崔桓继任,中书监卢昶,中书令丛述,大将军夏烈,加录事尚书,三人共同辅政,皇后菀氏为皇太后,临朝听政,直至新皇年满十六。”


    御玺落,众人泣不成声。


    崔骘低声道:“你们先出去,朕与皇后还有话要说。”


    “是。”殿中众人抹着眼泪退出。


    烛火跳动,崔骘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害不害怕?”


    她泪流满面,哭道:“不是打了胜仗吗?为何会中箭?我听桓儿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我好高兴,日夜都在盼望着你回来,我们许久不在一起过年了,我一直在叫人准备……”


    “我也很想回来见你。小黛,我突然发觉,所有的一切都是稍纵即逝,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全属于我的,这天下,这皇位,亦然。只有你,小黛,只有你完全属于小舅,小舅不想离开你。”


    她伏在他肩头,泣不成声:“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这个,你收着。”崔骘张开掌心,露出里面的两枚兵符,“一会出去,立即召宗亲前来皇宫侍疾,将他们留在宫中,我一旦归天,立即以谋反的罪名,诛杀胡进、崔姮、崔棹三人,不可耽搁。”


    她大惊,喃喃道:“不、你不会有事的……”


    崔骘看着她,静静道:“不要心存侥幸,为了桓儿,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自己,你必须这样做。”


    第83章


    菀黛哭着应:“好,我记下了,我都记下了。”


    “除辅政三人外,文官中,王郧,扶越,陈筠暂时可信,武将中夏烁,冯事、程弘暂时可信。夏家两兄弟,夏烈忠勇无谋,他会听你的,但千万不可让他擅作主张,若出战,必配一稳重能压得住他的参谋。夏烁有勇有谋,若有战,可派,但这两人不可同为大将军,以免串通私联。征北大将军祁燮,暂时可信,但要随时注意他的动向,不能掉以轻心。征西大将军崔骋,你若杀崔棹,她未必会反,也有可能卸任,可让冯事接任。你与王郧夫人相熟,可待时机,提拔王郧一家,将王郧的小女儿选入宫中。”


    菀黛淌着泪点头:“我都记下了……”


    崔骘阖眸颔首:“过来,让小舅再亲亲你的额头。”


    菀黛抽泣着挪近,将眉心送到他唇下。


    崔骘用唇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心,微微弯唇:“小黛,将眼泪擦去,叫他们进来吧。”


    她胡乱抹几下眼泪,握紧手中的兵符,顶着床榻上的目光,含泪垂眸退下。


    外殿中,几人目光一起投来。


    菀黛低声道:“陛下传太医、丛大人进殿。”


    “是。”丛述匆匆往里走,几个太医跟上,夏烈也跟在最后。


    “夏将军留步,本宫有话要问夏将军,请将军稍候。”菀黛将人留住,又吩咐内侍,“传诏,陛下患病,请京中所有宗亲进宫侍疾。”


    内侍应声,躬身退出。


    她朝夏烈走近几步:“夏将军,樊阳大捷,陛下为何还会中箭?还请夏将军告知陛下中箭时的情形。”


    “是。”夏烈行礼,垂眸道,“臣也觉得蹊跷,陛下是在回京途中中箭的,原本大军归来,浩浩荡荡那样多人,根本不会有谁敢行刺,可没想到途径新山时,一伙山匪在两道埋伏偷袭,那一箭恰好穿过马车射中陛下,振都校尉恰好赶来,将几个逆贼除了。”


    菀黛紧蹙眉头:“振都校尉?他为何会突然出现?逆贼没有留活口审问吗?”


    夏烈也紧皱眉头:“校尉说是有重要公文上报,恰巧碰上,至于那群逆贼,是留了活口的,当时有两个自尽了,还有两个在路上死了。”


    “在路上死了?”菀黛喃喃一声,“我知晓了,你退下吧。”


    “是。”夏烈快步往内殿中走。


    芳苓上前,低声唤:“娘娘?”


    菀黛和她对视一眼,也低声:“崔棹在外面?”


    “是,听说是和陛下一同回来的。您是怀疑……”


    菀黛轻轻摇头,不动声色道:“不要说出口,就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宗亲们不久便会入宫,你去帮我招待他们,再命中领军调些侍卫来他们看住,不许他们随意走动。”


    “是。”芳苓应声退下。


    不久,又有侍女来报:“娘娘,卢丞相带着郡主请见。”


    菀黛抿了抿唇,跨出殿门,目光扫一圈殿外众人,落在卢昶和胡嬉还有胡欣身上。


    “臣参见皇后。”


    “卢丞相不必多礼,太医正在为陛下诊治,丛大人和夏将军都在里面,丞相去吧。”


    卢昶抬眸:“那臣的家眷先交给皇后了。”


    菀黛与他对视的一瞬,仅仅一瞬,立即读懂了他眼眸中的深意。她瞳孔微缩,旋即掩饰过去,垂眸道:“丞相请。”


    卢昶笑了笑,大步跨进殿门。


    胡嬉随之迎上来:“阿黛,小舅他如何了?”


    “太医正在里面诊治,是有些麻烦,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倒是我这里有不少事要忙,幸好你来了,还能帮帮我。”


    “你要我做什么,直接吩咐便是,只是听说母亲也到了宫里,我想先将阿欣送去母亲那里。”


    “此事你便不必操心了,我派侍女去便是。你先去帮我吩咐膳食局的人,她们已经在那边等候半晌了。”


    胡嬉转头看去,果然瞧见两个女官模样的人等在大殿旁。她点点头:“好,你放心,旁的我不行,但礼仪招待还是勉强合格的。”


    “我既然要你帮忙,肯定不会多虑,你去便是。”菀黛看她走远,便朝胡欣走近几步。


    胡欣朝她行礼:“见过皇后。”


    她轻轻笑道:“不必这样拘谨,像你姐姐一样便好,唤我小舅母吧。现下如何?还在丞相府中住吗?”


    “是,小舅母。自搬来京城后我便不在姐夫家中住了,不过姐夫还教我念书,便常常走动。今日听闻陛下龙体有恙,姐夫才匆匆带了我和姐姐来。”


    “原来如此。”菀黛目光微转,像是突然瞧见殿下的崔棹,道,“对了你棹表兄也进京了,你们是不是许久不见了。”


    胡欣一转头,才看见崔棹,他们从前相处过一段时日,许久不见,还有些欣喜。


    “你去和你的表兄说说话吧,也不着急去寻你母亲,待你小舅醒了,诏你们觐见后,你们便能离开。”


    “是!”胡欣高兴点头,大步朝崔棹去。


    不远处,有两个护卫一直盯着崔棹,菀黛贴身侍女,悄声吩咐:“去给伴驾而归的侍卫们准备些茶水点心,顺带告诉那边那个护卫,将振都校尉和长公主府上的小公子都看好。”


    侍女会意,匆匆去办。


    她隔空与崔棹对视一眼,转身回到殿门前,犹豫一瞬,还是大步跨进。


    一盆盆血水端出,殿中全是血腥味,她不由得蹙眉,双手交握,紧紧扣在一起,焦急地张望等候。


    许久,卢昶几人和太医一同出门。


    “参见皇后。”


    “如何?”


    太医答:“回皇后,箭头处理得很顺利,并未伤及要害……”


    菀黛忍不住打断:“那陛下呢?”


    “皇后,箭虽未伤及要害,但伤口深又久,陛下此刻还未完全脱离危险,还要看陛下能不能醒来,若是不能醒来……”


    菀黛咬了咬牙,沉声命令:“殿中的情况谁也不许往外传,若问,便说陛下已脱离危险,只是还在休息。听懂了吗?”


    太医连连应是,卢昶三人也垂首应是。


    “卢丞相,丛大人,夏将军留下,其余人退下。”菀黛上前一步,“陛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还请几位大人守好前朝。”


    “臣遵旨。”三人齐声应。


    丛述问:“宗亲可都入宫了?”


    “都进宫了,我已吩咐侍女前去招待安置,也命中领军派人前去守卫。”


    丛述微微颔首。


    卢昶又道:“丛大人和夏将军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中休息吧,这里有我和皇后守着便好。”


    丛述点头叮嘱:“元舒,此时正是紧要的时候,你一定要守好啊。”


    “二位放心,宫外有小夏将军和睢将军在,宫内有中领军在,稍后我会在将冯将军走进宫中,便算是万全了。”


    “好,臣告退。”丛述和夏烈一同退出殿*门。


    开门的瞬间,菀黛和卢昶都瞧见殿前站着的崔棹和胡欣两人。


    殿门缓缓关上,卢昶低声问:“陛下是想要除掉那两人吗?”


    菀黛抿了抿唇:“陛下交代,若有万一,立即诛杀胡进,固阳和崔棹。”


    卢昶颔首,道:“天色不早,看来他们今日是不能出宫了,还请皇后将那两人另安排一处宫殿,派人好生守卫。”


    菀黛如言出门吩咐,崔棹又朝她看来,她并未闪躲,交代后便回到殿中。


    “皇后去内殿陪伴陛下吧,前朝的事宜臣会来处理。”


    “有劳丞相。”菀黛快步跨入内殿,一眼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泪水忍不住又要往外冒。


    “娘。”崔桓拉着她的手。


    她回神,弯身轻声问:“累不累?去矮榻上歇一会,我来看着你爹爹。”


    “好,太医说了,爹身旁要有人一直守着,若是爹发热了要及时唤太医来。”


    “娘知晓了,你去吃些东西休息就好。”她将孩子安顿好,又将宫女内侍禀退,轻声朝床榻走,握住那只放在被褥上的手,缓缓跪坐。


    这些年,无论她再如何怨怪他的不择手段,惧怕他的狠厉无情,憎恶他的高高在上,可她从不否认,若是没有崔骘,她不会有如今的优渥日子,这世上不会有谁比崔骘待她更好了。


    桓儿还小,不能独当一面,她又没有强大的母族,朝堂上的官员们一旦执政过久,难免生出反心,她该如何是好呢?哪怕能一直做到今日的强作坚强,也无法挽救这样一个朝堂。


    她真的再也不能闹脾气,再也不能伤春悲秋,再也不能随意掉眼泪了。


    日头渐渐西斜,天暗下来,偌大的皇宫更是空空荡荡,夹道而来的风呼啸,似哀鸣似怨泣。


    殿内的灯一盏盏点上,缓缓明亮起来,芳苓拎着食盒进来:“娘娘,您用些晚膳吧,陛下也得吃药了。”


    “你将吃食放去一旁,我先喂陛下吃药。”菀黛轻轻抱起崔骘的脖颈,往他头下多垫了一个枕头,接过药碗,轻轻舀起一勺,吹一吹,送到他口边,慢慢灌进去。


    床榻上的人全然昏迷了,药,喂一勺漏半勺,菀黛蹙着眉,边喂边拿着手帕将淌下的药汁擦去,一碗药,他吃了一半,手帕吃了一半。


    药喂完,晚膳也凉得差不多了,她放下药碗,又问:“外面情形如何?”


    芳苓低声答:“丞相一直在外守候,外面一切暂时安定,奴婢也依照您的吩咐,将几位宗亲全留在了宫中,他们虽有怨气,却不敢有怨言,都在宫中安住。还有一事……”


    她抬眸看去:“何事?”


    “天黑前,丞相让郡主先出宫了。”


    她眼眸微动:“胡欣呢?”


    “胡公子与振都校尉一同留在宫中。”


    “好,我知晓了。”


    “娘娘,用膳吧。”


    “你搬个小几来吧,我就在床边用,太医叮嘱了,这里得随时盯着。这样重的外伤,又耽搁许久,不染风邪不发高热那是不可能的。”


    她连吃饭也不踏实,时不时便要摸摸他的手,探探他的额头,饭刚用一半,手下忽然不对,她立即放下碗筷。


    “芳苓,陛下好像发热了,快叫太医来!”


    太医早在外殿候着,此时不敢耽搁,匆匆涌来,窦太医为先,上前诊脉。


    崔骘果然发热了,如何也退不了,他就安静地躺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任凭一屋子人急得团团转。


    天将亮,他的高热终于退下,一屋子人也都筋疲力竭,跪坐的跪坐,靠墙的靠墙。


    菀黛没有多言,只是静静看着床榻上昏睡的人。


    “娘娘。”芳苓匆匆走来,附耳低声道,“娘娘,丞相请您出去议事。”


    “好,替我在此暂守。”她起身,匆匆往外去,停在卢昶不远处,“不知丞相有何事要议?”


    “宫中遇刺,请皇后下令,封锁各处宫门,宫中内外,不得陛下手谕不得进出。”


    菀黛微怔,脑中闪过许多事。


    按现下的情况,崔骘一时片刻恐怕醒不过来,他们也不能借侍疾为由,一直将宗亲留在宫中,尤其是胡进这种有职务有兵权的。


    “好。”她郑重点头,大开殿门,朝外喊,“来人!抓刺客!”


    “噌噌!”剑出鞘,侍卫围来,“皇后,不知刺客在何处?”


    菀黛高声道:“刺客伤了陛下后趁乱逃走了,此刻应该还在宫中,传我旨意,立刻封锁宫门,搜寻刺客,无陛下手谕者不得擅自进出。”


    “是!”侍卫们将剑插回,四散开纷纷行事。


    她望着微亮的天,悄自松了口气,转身回到殿中:“丞相可还有事要议?”


    卢昶微微颔首:“还请皇后替陛下写几道手谕,分别给丛大人和夏将军,手谕上必要写明二人姓名。”


    “丞相稍待。”她大步跨入内殿,低声吩咐,“芳苓,将御玺拿来。”


    芳苓一顿,抱来御玺,低声道:“娘娘要下旨吗?”


    “嗯。”她没有回答,只提笔快速写下两道手谕,吹得微微干后,交到芳苓手中,“拿去给丞相。”


    天色大亮,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她恍然惊醒。


    “娘娘。”芳苓低声道,“丛大人听闻陛下遇刺,着急前来宫中探望。”


    菀黛晃了晃神,扶着床榻,撑起酸胀的腿,缓步往外走,朝人吩咐:“请丛大人进来。丞相呢?”


    “丞相在此熬了一夜,内侍已劝他去偏殿歇息了,他走时也说丛大人和夏将军必会奔来,叫您不必担心。”


    说话间,丛述已疾步进门,匆忙行礼:“臣参见皇后,听闻陛下与皇后遇刺,不知现下情形如何。”


    “大人快快请起。”菀黛上前虚扶,“有丞相在,宫中一切都好。”


    丛述一怔,恍然回神,连连道:“那便好,那便好……不知陛下现下如何了?”


    “陛下昨夜高热,清晨时好些了,只是还未醒。大人请。”菀黛伸手相邀。


    “多谢皇后。”丛述恭敬行礼,垂眸跟在其后。


    床榻上的人仍旧未醒,甚至和昨日并无什么分别,脸色还是一样的白。


    丛述忍不住叹息:“不知太医如何说?”


    “太医也说,不知陛下何时才能醒来。”


    “如今……”丛述看一眼一旁的侍女,又顿住。


    “你们都先退下吧。”菀黛低声吩咐完,又道,“大人,请坐。”


    丛述行礼落座,低声道:“陛下合眼之前下旨,命皇后临朝听政,如今陛下昏迷,若是这几日还好,还能将宗亲们困在宫中,还能暂罢朝事,可若陛下迟迟不醒,皇后打算如何应对?”


    菀黛微微垂眼,低声回:“陛下合眼前,曾下令,他一旦出事,让我立即处决胡进等人,我想,这应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如今陛下还有一线生机,杀与不杀,还请大人指点。”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胡将军有军功,有兵权,也有野心,若非不得以,陛下定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处置他们夫妻二人,现下便是为难,若陛下还能醒来,那便不必杀此二人。皇后以为,陛下能醒来吗?”


    菀黛抿了抿唇,蹙着眉道:“我认为陛下能醒来。”


    丛述微微点头:“那皇后是暂时不想对胡将军二人动手是吗?”


    “是。”


    “臣斗胆问,皇后不动手,是为了公理还是私情?”


    “我……”她顿了顿,“既为公理也为私情。我以为现下还并未到对他二人动手的时机,只是若陛下出事,幼帝登基,此二人必有反心,可也知动手会牵连众多,到时未必好应对,既陛下还有一线生机,不如从缓。”


    丛述又点头:“是,此时若动手,虽能找一二借口,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一定会产生想象不到的后果,若此时陛下已出事,不如放手一搏,斩祸患于微时,可眼下这种情形,或是是该保守些。”


    “能不能说陛下只是染病不能见风,由大人几人和我共同在前朝处理事务?”


    “他们若以我们挟持天子为借口,要清君侧,皇后打算如何应对?”


    菀黛抿了抿唇:“桓儿本就是太子,陛下从无废太子之意,陛下其余二子也皆是我所出,我没有必要着急为自己的孩子夺位。若他们要清君侧,我便立即以谋逆之罪,将他们拿下。”


    “若皇后并非是为他们夺权,而是为自己夺权呢?别忘了,胡将军可是大将军,他是有权调令所有军队的,而皇后,您虽有兵符,却不曾在军中行走过,底下的将士们是信大将军还是信您?若动真格,皇后打算如何应对?”


    “我……”


    不如现下就将他们全杀了省事。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头一颤,连忙垂眸掩饰,低声道:“陛下有言,夏将军可信,只是不知对起来,伤亡如何。”


    “夏将军同为大将军,亦有调兵之权,双方若打起来,若让胡将军逃脱,北方恐怕又会分崩离析,而我军实力则会大减,这个后果,皇后能承受吗?”


    她缓缓摇头:“为了维护陛下打下的江山,也为了遭受战乱的百姓,我都不能承受这个后果。”


    “现下,臣有一计。”


    “大人但说无妨。”


    “昨夜遇刺,刺客身上搜出胡将军的信物,陛下震怒,勒令胡将军回府停职反省,事后封其子胡欣为,让内侍加以安抚。若他二人还敢有异动,便杀,若无异动,则暂缓。”


    菀黛轻轻点头:“胡将军仍有旧部?”


    丛述笑答:“此事皇后尽可放心,陛下登基以后便将各军打散重组,即便胡将军有旧部,一时半刻,想要搜罗起来,也不是那样简单的,待他重整好,我军已布防完毕。”


    菀黛思索片刻,点头道:“那便依大人所言,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


    “皇后请讲。”


    “陛下回京途中遇刺,恐怕与振都校尉脱不了干系,其余宗亲放出宫后,振都校尉该如何处置?”


    “陛下也曾与臣私下议论,怀疑此事与振都校尉有关,只是此事人证物证皆无,其母征西大将军又在边疆握有重兵,依臣看,不如就将校尉留在宫中。校尉是陛下的亲外甥,陛下待他一向亲厚,如今生病,想要留他在宫中陪伴也属常见,再者,校尉虽然权力不小,但离开一段时日,并不影响什么。”


    “好,那届时我便让人传一道口谕,将他留在宫中。”


    丛述点头:“陛下接连遇刺,又多日不露面,朝中众臣定当惶恐难安,待刺客抓到,还是要召开一场朝会,以安人心,皇后到时与太子殿下一同出席朝会,届时有臣与丞相、大将军在,皇后尽可安心。”


    “多谢丞相相助。”


    “臣不敢当,此乃臣职责所在。事已定下,臣便去前面看着了,以防有变。”丛述起身行礼。


    菀黛随之起身,沉声命令:“芳苓,送丛大人出门。”


    芳苓立即应是,恭敬道:“大人,这边请。”


    菀黛又与人点头示意,目送人出门,回到床榻前守着。


    芳苓返回,低声劝:“您熬了一宿,不如是歇息片刻吧,外头的事已安置好了,奴婢会替您守在此处。”


    她轻轻摇头:“桓儿呢?”


    “殿下去偏殿和两位小殿下一同休息了。”


    “桐儿和樟儿如何?可有哭闹?”


    “昨日闹了会,今日太子殿下过去,安慰了几句,现下都在偏殿安心休息。”


    “好,我睡了会,现下不瞌睡了,你去休息吧,前朝的事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平息,外面也还需要你多操心,你千万不能累趴下。”


    第84章


    天突然转阴,寒风呼啸,几次将宫灯吹灭,宫女又去点上,已有几日,崔骘高热过几晚后,到是不发热了,可仍旧未醒来。


    菀黛日夜守着都有些顶不住,外头的丛述更是咳嗽起来,一声连一声。


    她眉头微蹙,轻声问:“丛大人从早上起便开始咳嗽起来了吧?”


    芳苓答:“是,天不亮的时候便咳起来了,奴婢劝他去歇息,他不肯,便给他抱了床厚绒毯。”


    “这样咳下去如何能行?我去看看。”她起身大步往外去,一眼便瞧见裹着毯子坐在案前处理公务的丛述,“大人。”


    丛述恍然抬眼,起身行礼:“臣参见皇后,不知皇后有何吩咐。”


    说话间,他又咳嗽几声。


    菀黛缓缓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听大人咳嗽得厉害,便来劝大人去歇息。这宫殿中的地笼已烧得极旺,大人还需在裹毯子,可见已在风寒的边缘了,还请大人去歇息。”


    “如今正是年底,诸事繁忙,陛下还又在昏睡中,臣还是将手头上的事处理完后再歇息也不迟。”


    她知晓劝不动,推了推身旁的崔桓。


    崔桓上前,躬身行大礼:“请大人去偏殿歇息吧。”


    “殿下快快请起,殿下是君,微臣是臣,殿下怎可向微臣行此大礼,臣惶恐。”


    “父皇昏迷,我年纪又还小,诸事都要仰仗各位大人,大人若是此时病倒,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还请大人前去歇息。”


    丛述叹息一声:“也罢,多谢殿下体恤,多谢皇后体恤,臣告退。”


    菀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道:“去命太医给丛大人诊脉。眼下的情形,他决不能有事,明日一早还要召开朝会。”


    芳苓道:“是。”


    “娘。”崔桓抓住她的手,“爹爹何时才能醒来?”


    她缓缓摇头:“我也不知晓。”


    连窦太医都不知晓,恐怕只有天知晓了。


    天还未亮,殿中灯火通明,她刚刚起身,才坐在铜镜前梳妆,芳苓便匆匆而来。


    “娘娘,丛大人忽然病得厉害,此刻正昏睡着,恐怕无法起身了。”


    “太医如何说?”她蹙眉看去。


    “太医说丛大人是风寒之症,并非不能治愈,只是需要休息。”


    她思忖片刻,道:“既已无法起身,便让他休息吧,你派人去丛大人府上传旨,叫府上女眷进宫来照料他,再多派几个侍女去守着。”


    芳苓应下。


    菀黛提一口气,稍稍坐正:“继续梳妆吧。”


    东方既白,朝臣已在乾元殿等候,菀黛牵着崔桓从殿后走出,停在台上,垂眸俯视去。


    不知是谁先抬头,看见台上是她,随后殿中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内侍展开圣旨,高声道:“陛下有言,朕养伤期间,由太子监国,皇后听政,卢昶、丛述、夏烈三人辅政。”


    殿中之人皆是惊讶,议论声更大。


    侍中上前,道:“就算是陛下受伤需要静养,也断没有让后宫之人来前朝听政的道理,恕臣实难从命!”


    有了开头,殿中众臣纷纷上前:“恕臣实难从命。”


    “这是我父皇旨意,你们难道要违抗圣旨吗!”崔桓跨下台,大步上前。


    朝臣跪了一地:“微臣不敢,微臣惶恐。”


    崔桓看着他们这副不冷不淡的模样,又惊又气:“我父皇刚从樊阳打了胜仗回来,如今遇刺,正在后殿躺着,你们不来关心他的伤势,不来恭贺他的战功,不来请求处死伤了他的刺客,就知道在这里为难我和我母后,你们还有做人臣的忠心吗!”


    侍中抬眸看去,亦是震惊万分,立即俯首大拜:“微臣惶恐,听闻陛下遇刺,臣何尝不着急,已几夜不能安眠了,只乞求陛下能早些安康,陛下受伤需要静养,殿下您监国理所应当,臣等定尽心侍奉,可天底下真没有皇后前来听政的道理啊。”


    “我年龄还小,父皇不放心我独自监国,才让母后听政,这很难理解吗?说来说去,还是怪我,怪我年幼,怪我能力不足!”


    “殿下切莫如此妄自菲薄啊,殿下年龄还小,定是不能万全,只待假以时日,一定能威震四海。”


    “那你们要不要我母后听政?”


    “这……”侍中又跪回去,“恕臣不能从命。”


    夏烈大步而来:“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崔桓立即迎去:“大将军,你告诉他们,我父皇是不是亲口说了,这段时日,暂由我母后来听政?”


    夏烈圆目一扫:“陛下的确有此旨意,殿下告诉微臣,是谁敢不从?”


    崔桓拉着他到侍中跟前:“郭侍中,你可听见了?这是我父皇的旨意,你从不从!”


    侍中重复:“恕臣难以从命,即便陛下亲自到臣跟前,臣也不能从命。”


    夏烈拔剑:“你敢违抗圣旨?”


    菀黛一惊,连忙上前道:“此事事小,诸位千万不要因此事起了冲突。”


    “参见皇后。”夏烈将剑收回,跪地行礼。


    她停在郭侍中跟前:“大人为了维护朝纲,为了尽忠不从,本宫是为了维护朝纲,为了尽忠而从,殊途同归罢了,大人为何要苦苦相逼?正值年末,诸事繁忙,有此争执的空闲,难道不该先处理正事吗?”


    “臣之忠与皇后之忠,殊途不同归,正是在这紧要之际,才要注重礼法,礼法废,则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国将不国!”


    “本宫之忠,是对陛下尽忠,对我朝尽忠,大人与本宫殊途不同归,那大人的忠是何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之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不想今日要陷于妇人之诬说,臣甘愿以死明鉴!”


    菀黛心头一跳,竟不知如何应对。


    一时,殿中剑拔弩张,侍中求死,夏烈不服要拔剑,将她架在火上,进退维谷,殿上唯一说话有份量的卢昶却在一旁看戏,迟迟不发话。


    “微末小事而已,何至于要求死求活啊?”


    丛述从殿外奔来,面色还有些微红,旁人不知晓,菀黛却是知晓的,他清晨发了高热,这才没能来上朝,此刻是拖着病体强行撑来。


    “臣参见皇后,参见太子。”


    “大人快快请起。”菀黛抬手虚扶。


    “多谢皇后,多谢太子。”丛述起身,朝郭侍中道,“皇后和太子都请大人起来了,大人还要跪在地上吗?”


    郭侍中朝他看去:“这……”


    “皇后与太子请上座,容微臣与侍中多言几句。”丛述将他扶起,“陛下的确亲口下令,要皇后临朝听政。”


    “可……”


    “诶。”丛述拍拍他的手,将他拉至一旁,低声道,“我知晓侍中的不满,只是特殊时期,需得特殊处理。”


    侍中皱眉道:“再如何特殊,也不能叫后宫妇人上前朝听政啊!”


    “只是听政而已,又不要她议政,说到底,无非是陛下重伤不得出门,需要一个传话的人而已,侍中何必如此在意?”


    “可即便如此,有你,有丞相,有大将军,还不够传话的吗?为何非要她来传?”


    “那我便与你直说了,陛下如今昏睡,每日清醒的时辰并不固定,太子又还小,若由一人来传话,难道还有人比皇后更合适吗?你今日也瞧见了,皇后她对政事一窍不通,这朝中也无她的亲信,可以说是有她在没她在,并无任何区别。我朝刚与梁国签署了休战书,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用人之际,你何必因此小事而丧了命呢?”


    “我……”郭侍中紧握住他的手,“还请大人与我明说,陛下眼下真是无碍?”


    他郑重拍拍侍中的手:“我与你实话实说,陛下此次伤得不轻,否则也不会凭一个信物就革了胡将军的职。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陛下的伤势前日便好转了,只是不能走动,需要静养而已,想来不出多久便能休养完全,届时皇后也就回她的内宫去了。”


    侍中点头:“那好,我便先听你的。”


    丛述含笑点头。


    侍中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臣叩见皇后,叩见太子,是臣理解差了,以为皇后是要插手朝政,方才听过丛大人解释,才知是陛下放心不下殿下,请皇后来看护。臣一时不解,顶撞了皇后和太子,请皇后和太子恕罪。”


    崔桓脸一沉就要骂:“方才……”


    菀黛及时握住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他抿抿唇,回到主位坐下,悄悄攥着拳头,沉声道:“你也是为了朝廷着想,孤不怪你,既如此,便赶紧议事吧,不要耽搁了。”


    朝堂上的秩序慢慢恢复,卢昶这个时候又站出来,带领百官议事,从田税到军事到财政,菀黛不敢分心,竖耳倾听。


    整整一个上午,所有事宜才算基本议完,崔桓朝下发问,有人又站出。


    “臣有事启奏。”


    “爱卿请讲。”


    “关于胡大人胡进谋反一事,请殿下明察。”


    崔桓憋了一早上的气,怒道:“他有谋反的嫌疑,父皇只是令他革职在家反省,以待都官审核复查,再行定夺,这还不够吗!你们是要我和父皇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他,给你们,你们才高兴吗!”


    第85章


    百官皆跪地:“臣不敢,请殿下恕罪!”


    “退朝!”崔桓一挥衣袖,拉着菀黛大步回到后殿之中,怒声驱散殿中宫人,一把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娘!他们都好坏,那个郭尚,我说的他不听,娘说的他不听,丛述一说他便明事理懂是非了,若是爹爹在,他们敢说这样的话吗?他们不就是看不起我们吗?”


    她哽咽将他抱紧:“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战功,没有朝中势力,所以他们才会这样逼迫我们。桓儿,不要害怕,迟早有一天,他们不会敢这样和你说话。”


    “娘,我好难过,爹他什么时候才能醒?他要是醒不过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会醒来的,一定会醒来的,不论如何,我们今日不是应对过来了吗?往后我们也一定能像今日……不,我们会比今日应对得更好,不要害怕,娘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一起应对。”


    “娘娘!不好了!”芳苓匆匆进门,“娘娘!丛大人晕过去了!”


    菀黛一惊,急忙抹去眼泪,牵着崔桓起身:“什么?他现下在何处?”


    “内侍们将他送去中书省了,太医也立即过去了。”


    “好、好,我这就过去看他。”菀黛几乎要六神无主,牵着崔桓急忙往外奔去,一路径直往中书省去,大步跨进殿门。


    殿中众人转身叩拜:“参见皇后,参见太子。”


    菀黛越过众人,着急往里走:“丛大人如何了?”


    太医转身跪拜:“回皇后,丛大人感染风寒,又太过于操劳,才会昏倒,稍事歇息后便会醒来,皇后不必担忧。”


    “那便好、那便好。”菀黛长舒一口气,“辛苦诸位,一定要为丛大人医治痊愈。”


    “是。”太医齐声道。


    菀黛微微转身,朝殿中官员看去:“丛大人在病中,需要静养,诸位大人待他好些再来探望吧。”


    众官员听令,悄声退出,房中只留太医侍女和陈夫人和其女。


    她朝人走去:“陈夫人。”


    “臣妾参见皇后。”


    “陈夫人不必多礼。”她立即抬手将人扶住,含泪道,“丛大人是为陛下,为太子才操劳至此,是我与陛下对不住夫人。”


    瞬间,陈夫人双眸通红:“为人臣者,自该尽忠尽责。”


    “桓儿,去看看丛大人。”菀黛缓缓闭眼,眼睫微颤,一行泪淌落,轻声道,“今日在此,我不是君,你不是臣,只是两个最普通不过的妇人,我明白你心中的痛苦与难过,我知晓,无论赏赐什么金银珠宝,加封什么官爵,都无法减轻这份痛苦,我只能来亲自跟你赔罪。”


    陈夫人再忍不住,掩面而泣。


    菀黛陪着,等她哭完,轻声道:“大人感染风寒,不宜奔波,宫中看太医也方便许多,夫人就留在宫中照看大人吧,待大人稍好一些,再与夫人回府休养。”


    陈夫人又行礼:“多谢皇后。”


    “桓儿,我们走吧,让丛大人好好歇息。”菀黛牵上崔桓缓步跨出,路上恰巧遇到卢昶,她与人颔首寒暄,快步回到后殿。


    芳苓迎来:“娘娘,丛大人还好吗?”


    “嗯,太医说会好的。你带桓儿去歇息吧,我去内殿看着陛下。”


    殿内静谧,炉火暖和,淡淡的药味萦绕,她悄声在床榻前跪坐,轻轻整理那已无须再整理的被褥,轻轻握住那只粗粝的手,眼眸一闭,又是无数泪水滑落。


    “你为何就这样一睡不醒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安排好了身后之事,便不用再管我们了?前朝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听我的,他们在朝堂上就敢指着我骂,我却无半点束手之策,若不是丛大人及时赶来,今日,我便要被他们赶出朝堂了。卢昶,我才发觉,他的确是不喜欢我,他就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看着他们逼迫我和桓儿,若我今日真被那些人赶下去,他大概会是第一个高兴的。他的确忠诚,可是对你忠诚,不是对我忠诚,你不需要他对我忠诚是吗?你也想看着他们将我逼回内宫,让我交出前朝后宫所有的权力,将我困于一宫之中,美其名曰颐养天年,是吗?否则,你为何还不醒来呢?你不是说舍不得我,不想离开我吗?我就在跟你眼前,你为何不睁开眼,看看我?你不是说我一哭,你便会心疼的吗?为何,我眼泪都快淌干了,你也不醒来,来哄哄我?”


    “娘娘……”芳苓听见声音,进门来唤,却看见她伏在床边哭泣,又噤了声,默默退出房门。


    自丛述在朝堂说服众人后,便未有人再对她听政有不满,可丛述生病,卢昶给崔桓的教导,不动声色将她排除在外,她只能默默听,无人可问。


    在宫中休养了一阵子,丛述病情有所好转,她以皇帝的名义,赐了安车软轮派人送他出宫,宫中更是再无人可以请教一二。


    雪势渐大,除夕,天子登基的第一个新年,原本是要好好热闹一番的,可如今,崔骘还未醒来,若召开宫宴,天子却不露面,着实会引人怀疑。


    菀黛拿着湿帕子给昏睡的人擦手,低声问:“尚书台的人可将下月内宫固定份额送来了?”


    “娘娘放心,因新年休沐缘故,尚书台的人已将正月的份额送来了。”


    “那便好,我就怕,陛下迟迟不露面,被他们猜中了什么,连带着对内宫的事也敢不上心了。”


    “娘娘宽心,有几位辅政大臣在,前朝的人还不敢这样放肆。”


    她想起卢昶,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这些日子,她是看明白了,卢昶就是要逼她交出兵符,逼她退居后宫。


    可桓儿还小,她如何敢赌卢昶一人的忠心?兵符在手中,他们尚且敢这样逼迫她,若是不在手中,还不知会如何。


    她将床上的人抱起,剪去他身上的布条:“来,帮我给陛下上药。”


    芳苓垂眸上前,小心翼翼往那背后的箭伤处涂抹药膏,又递上新的布条。


    菀黛一开始抱不动他,后来学着用肩膀做支撑,让他伏在自己肩头,才能勉强将人抱起,再换上新布条,已是一身薄汗。


    “好了。”她看着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轻声自语,“太医说你的伤口恢复得很好,脉象也逐渐平稳了,你快要醒了,是不是?”


    芳苓见状,悄声退至门外。


    漫天大雪飞舞,宫外并未因天子病重而冷清,这是北方统一后的第一个新年,樊阳又刚大捷,休战三年已全城皆知,减免赋税,与民生息,只要有这和平的三年,地里的庄稼又能长出来,日子便能好过许多。


    “急报!丹州急报!”


    新年未休几日,朝会又启。


    “殿下!丹州急报!丹州雪灾,已死伤数千,丹州刺史急奏,请朝中支援!”


    死伤数千……菀黛心头一颤,立即竖耳倾听。


    丹州请求朝中出银出粮,数目不小,可是刚经过战乱,国库空虚,哪里能拿得出来这样多的钱,尤其是粮食,北方统一后,去岁秋日才收过一茬粮食,樊阳之战还征用了不少,如今再要粮,除非有神仙能变出来。


    她听得都头疼,朝中众臣更是吵作一团。


    半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献言,只能暂且先拨一部分粮食去,再从长计议。大朝会散后的小朝会,众人又是议论不休,只有卢昶静坐,未曾发言。


    此人一定有办法,可他不开口……


    菀黛垂了垂眼,犹豫着要去请丛述进宫。


    “既无更好的办法,在此争论也得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散去,各自静静,说不定福至心灵,便有应对之策了,诸位以为如何?”卢昶开口。


    “也罢,那便遵丞相言,臣等先行告退。”


    朝臣散去,卢昶又行礼:“皇后,殿*下,臣告退。”


    菀黛顿了顿,看着他退出殿门。


    崔桓仰头:“娘,现下该如何是好?丹州形势似乎十分危急,是不是得派人去看看。”


    菀黛牵着他坐下:“是,丹州形势危急,所求银两粮食数额又大,无论要救灾,还是探查实情,都需要人去,桓儿觉得,我们在朝中有谁可信,有谁愿意为我们驱使?”


    他抿了抿唇,思索一番,道:“侍中王郧?我记得爹曾提过他的名字。”


    “是,你爹是提起过,可有了人选还不够,若灾情属实,我们该如何解丹州之困呢?我方才在朝堂之上,也听了他们的议论,可实在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案。”


    “要不……娘,要不我再去问问丞相?”


    “好,娘去让人问问丛大人。”


    卢昶没有答案,丛述病情反复,也无法请教,一时之间,竟寻不到一个好的办法,她连夜将书翻了个遍。


    “皇后,一群大臣跪在殿外,说是要求见陛下。”


    “陛下需要静养,让他们回去。”


    宫女噗通一跪,战战兢兢道:“他们说就算是需要静养,养了这样久了也该好些了,莫不是陛下真出什么事了,他们必须要亲眼看见陛下无恙才能安心。”


    她脸色微沉:“我去看看。”


    殿前,众大臣抬眼看来,齐声道:“臣等求见陛下。”


    菀黛垂眸看去,沉声道:“陛下正在歇息,你们有何急事与本宫说就是,本宫自会转达陛下。”


    为首的左民尚书道:“臣等自不敢搅扰陛下休养,只是丹州形势危急,朝中到现下都未拿出一个解决的方案,臣等如何能不着急?陛下一向爱护百姓,注重民生,定不会愿意这样紧急的灾情一直拖着不解决,还请皇后转达陛下,即刻召开朝会,即刻解决此事。”


    菀黛咬了咬牙:“本宫翻了几日的书册,也与陛下商讨过,的确有了解决的办法,正要让太子召开朝会,与诸位大臣商量此事。”


    “此事难道是翻阅书册便能解决的吗?皇后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臣心中深感欣慰,可皇后还不明白吗?陛下长久不露面,朝中上下人心惶惶,此时需要的是稳定人心,人心一稳,诸事自然而然便解决了!”


    “并非本宫不愿你们见陛下,可太医叮嘱过,陛下的伤需要静养,昨日,太医还说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兴许再养几日便能出门,你等今日的确是为国事,可要是耽搁了陛下病情,让本宫如何处置?”


    “臣等只是想面见陛下,将此次雪灾陈述清楚,并不会打搅陛下休息。”


    “你一人进去,当然不会影响,可你后面这样多人浩浩荡荡,势必会有影响,你们商量一下,看谁进殿面圣吧。”菀黛说罢,转身便要回到殿中。


    左民尚书犹豫转身,打算和众人商议,忽然有人高声喊:“是对陛下有影响,还是对皇后有影响?恐怕只有皇后心里清楚!”


    菀黛一怔,回头看去。


    那人缓缓站起:“陛下闭门不出已有月余,即便是再严重的伤,不能出门,总能隔着殿门与我等传旨下令吧?可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过一次,究竟是陛下不能露面,还是你挟持了陛下另有打算,你自己心里清楚!”


    菀黛咬了咬牙,沉声道:“你放肆!本宫为何要挟持陛下?太子乃是本宫所出,二皇子三皇子也皆是本宫所出,待陛下百年之后,本宫照旧是正统,何须挟持陛下!”


    “嘁,你以为你可以堵住幽幽众口吗?三皇子是不是陛下的血脉还另当别论,谁知你不是为了让野种继位才挟持陛下?我等这就要面见陛下,你休要阻拦!”话音落,几人便要冲上前。


    “来人!”菀黛高喊一声,一排侍卫拔剑上前护卫,“你们是想谋逆吗!我看今日谁敢上前!”


    “想要谋逆的是你!你要混淆皇室血脉!你迷惑陛下为你大兴土木!你枉顾礼法临朝听政以至天罚雪灾!”那人高呵,“诸位,今日我若血溅此处,请诸位不必为我收尸,只要能见到陛下龙体无虞,我无怨无悔!”


    那人说着便冲上前,侍卫举着剑犹豫不决,不知该上前还是该退后,面面相觑后,回眸朝台阶上的人看去。


    菀黛亦是六神无主,这番陈词慷慨激昂,她一时竟分辨不清此人到底是冲她来的,还是真如此忠心耿耿,可见殿前气氛已被此人全数掌握,今日若杀此人,恐怕她也会被群起而攻之。


    她藏在大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抬眸左右看去。


    中书省离此处不远,卢昶日日都在宫中,这样大的动静,他还不来,便不会再来了,丛述现下正在病重,夏烈这两日在城外军营中巡视,她还能寻求谁的援助?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人群中毅然决然冲来的人,脑中飞速转动,快速思索如何才能吩咐芳苓去宫门寻中领军程弘。


    “谁敢污蔑皇嗣?好大的胆子。”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众人抬眸看去,惊慌跪地:“臣等拜见陛下!”


    菀黛缓缓回眸,看着缓步走来的人。


    他卧病月余,身形消瘦,面色惨白,两个内侍共同搀扶,才能勉强行走。


    菀黛神情恍惚,泪骤然而下。


    崔骘撑着内侍的手臂,缓缓上前,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肩头,轻轻捏了捏,朝殿前众人发问:“是谁在殿前污蔑皇嗣?”


    “臣并非……”先前慷慨激昂的人现下声音颤抖,几乎不能言语。


    崔骘打断:“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那人颤颤巍巍抬眸,和他对视的一瞬间,立即惊得又缩回去。


    “朕记得你,给事中高……高和。”


    “是、臣正是给事中高和。”


    “说吧,为何要污蔑皇嗣,污蔑皇后?”


    “臣、臣……”高和咽了口唾液,“陛下久病不出,丹州雪灾情势紧急,臣等实在着急,才来请见陛下,以求解决之法,可皇后迟迟不肯放臣等觐见,臣一时情急才、才……”


    “嗯?才什么?”


    高和屏息一瞬,连连叩首:“臣有罪,臣知错,臣不该胡言乱语,请陛下看着臣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份上,饶、饶、饶臣一命!”


    崔骘抬眸朝众人看去:“朕记得,前些日子也有这样的谣言,朕当时下了一道圣旨,圣旨上是如何说的?可有人记得?”


    底下众人皆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声,有人小声回答:“陛下说,此等无稽之谈,若是再有人提起,格杀勿论……”


    “陛下,陛下饶命!”


    “拖下去,不要污了殿前的空地。”


    “陛下!陛下!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陛下!”


    崔骘看着远处刺眼的天空,皱了皱眉,低声吩咐:“要谈雪灾的事,是吧?进内殿来说吧。”


    菀黛立即擦两把眼泪,扶着他缓缓回到内殿。


    殿内地炉暖烘烘的,他的手却冰凉,菀黛给他盖好被子,低声道:“陛下,先召太医来为陛下诊脉吧。”


    他卧在床上,双眼又阖起,微微点头。


    太医绕过跪在地上的众臣,匆匆小跑来,菀黛不敢催促,看太医收回手腕,才低声询问。


    “如何?”


    “陛下脉象平稳许多,只是卧床太久有些虚弱,待微臣给陛下换一副方子来,饮食也得多加注意。”


    “好,需要什么,你只管与侍女内侍说,陛下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先退下吧。”


    “是,臣告退。”


    崔骘顿了顿,问:“雪灾的事,你们打算如何处理?皇后,你先说。”


    “是。”菀黛在床榻前跪下,低声道,“此次灾情甚是严重,臣妾以为,应先派人去灾区调查详情,评估灾情程度,先恢复交通道路以保障物资。而后先开放地方储备的粮食发放,刚经过战争,各地的粮食肯定是不够的,宫中上下要节俭用度,号召官员们捐出部分俸禄,除此外,富商们那里应该还有不少存粮,可以号召他们捐粮。灾后,减免灾区的赋税,给百姓以休养生息。”


    崔骘又问:“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左民尚书道:“回陛下,招募粮食,臣等自然愿意为灾区百姓捐银捐粮,只是臣等家中的这些粮食恐也难以为继,还得向富商们招募,可商人口袋里的粮食金银岂是那样好得来的?”


    “皇后,你如何想?”


    “回陛下,想要从商人那里得来粮食,要么以名换,要么以利换,或可以在税赋上想法子。”


    “左民尚书。”


    “臣在,臣是有一些想法,只是没有陛下定夺,臣不敢做主。”


    “朕有些累了,你有何想法便写下来呈与朕,朕会批阅,此事便由你来计划,由侍中王郧来实行。传令,派王郧前去丹州赈灾,即日启程,务必要理清灾情,如实上报。”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最后吐出退下二字,忽然又昏过去。


    第86章


    菀黛一怔,起身察看,惊慌失措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殿中众官员也慌了身,跪伏在地上左退右让,生怕挡了太医的脚步。


    菀黛握住崔骘的手,着急询问:“窦太医!陛下他为何又昏过去了?”


    太医轻声道:“皇后稍安勿躁。”


    菀黛立即屏息凝神,不敢多言,直急急看着他。


    不久,太医也松了口气:“皇后安心,陛下久病卧床,方才又操心劳累,自是体力不支,稍待休息便好。”


    “那就好,那就好。”菀黛吐出一口浊气,瞥见地上众人,低声道,“诸位都退下吧,陛下需要休养,有何要事,奏折呈报便是,待陛下醒来自会批阅。”


    “是,臣告退。”殿中众臣也重重松了口气,陛下若是真出什么事,他们今日真脱不了干系了,此时放他们走,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悄声快步退下。


    菀黛握了握拳,收回目光,又轻声问:“陛下何时能醒?醒来可有何要注意的?”


    “约摸一个时辰便能醒来,醒后一定要吃些东西,但不要吃多了,吃完再将药吃了,切记千万千万不要再操劳动气了,让陛下好好休养,再如何也得养个三四日再说。”


    “多谢窦太医,我一定谨遵窦太医嘱咐,还请太医多盯着些汤药。”


    “这是自然,微臣告退。”


    她目送人出门,转身看着床榻上昏睡的人,缓缓跪坐。


    许久。


    “娘!”崔桓推推她的肩膀,“爹的眼睛好像动了!”


    她恍然清醒,急忙抬眼去看,崔桐崔樟也趴在床边伸着脖子看。


    床榻上人的眼眸的确在转动,只是一直未曾睁开,她等得着急,忍不住低唤:“怀定,怀定?”


    几个孩子也跟着喊:“爹爹,爹爹!”


    崔骘缓缓睁眼。


    菀黛看着他,眼泪骤然冒出:“怀定……”


    他微微偏头,嘴角慢慢弯起。


    菀黛鼻尖一酸,泪珠霎时喷涌而出,紧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抽泣:“你终于醒了,怀定,你终于醒了。”


    他竭力抬手,落在她脸上,哑声道:“别哭。”


    “好,我不哭,不哭。”菀黛急忙擦去眼泪,胡乱解释,“我只是看到你醒来,太过激动,太医说了要你静养的,你不用担忧我。”


    几个孩子也跟着将眼泪抹去,崔桓哽咽道:“爹爹,你饿不饿?要不要用些膳食?”


    “对,太医说了,你卧床太久,要补充体力,桓儿桐儿,快将食盒拎来。”


    崔桓崔桐立即跑去,一个搬桌一个拎食盒,崔樟也跟去,拿了帕子来,在一旁举着。


    菀黛笑着摸摸他的头:“将帕子放下吧,要用的时候你再递来。”


    说罢,她又将崔骘扶起,舀一勺汤羹,轻轻吹吹,送去他嘴边。


    崔骘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静静看着她,配合将汤羹全喝下。


    “要不要再来一碗。”


    崔骘轻轻摇头:“天色不早,让孩子们先回去吧。”


    “桓儿,爹爹累了,需要休息,你带着弟弟们也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再来看爹爹。”


    “好,爹爹你好好休息,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崔骘含笑望去,轻轻点头。


    崔桓脸上也多了些笑,牵着两个弟弟轻快离去。


    菀黛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不禁也弯起唇:“你醒了,朝中的人就不敢那样放肆,我们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崔骘从身后抱住她,缓缓合眼,用脸颊在她脸颊上轻蹭:“让你和孩子受委屈了。”


    她嘴唇轻颤:“你醒过来便好,醒来便好……”


    “我睡了有一个多月了,是吗?”


    “嗯。”


    “怪不得,我觉得好久未见到你了。”


    “你……”她再忍不住,泪珠一颗一颗缓缓滚落,“那你为何不早些醒来?你若是早些醒来,就能早些见到我了。”


    崔骘将下颌轻轻在她肩上,低声道:“我好像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哪里都没有去,我被困在那里面,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怀定!”她挣脱他的怀抱,转身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每天都在盼望你醒来,怀定,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崔骘将她拥在怀中,轻声安慰:“别怕,小舅已经醒了,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她吸吸鼻子,小声哽咽:“我太激动了,太医说了,你不能操劳,要好好休养几日。”


    “没关系,小舅醒了,你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怀定。”她这眼泪又一下全迸出来,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低声抽泣。


    “陛下,夏大将军请见。”内侍传话。


    菀黛抹了抹眼泪,起身要走。


    崔骘握住她的手,留她坐在床边,朝外道:“请大将军进。”


    夏烈大步进门,看见他的瞬间,亦是热泪盈眶,抱拳跪地:“臣请问陛下,立即从外奔来,如今亲眼看到,喜不自胜,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看座。”他微微扬唇,“你跟着朕南征北战,这些年过去了,怎还是这样不沉稳?朕往后要如何放心让你辅佐太子?”


    夏烈用衣袖抹一把眼泪,哽咽道:“陛下千秋无期,何须臣来辅佐太子?看见陛下龙体无恙,臣便放心了。”


    “各处营地如何?可都还安好?”


    “陛下放心,军中是有些人不大安分,但臣今日去巡视过后,众将士都不敢再有异动,此时正老老实实在营地里待着呢。”


    “有劳你了,大过年的还要辛苦外出奔波,太医特意叮嘱朕要多休养几日,朕不敢不从,军营还要你再多加留意。”


    “这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陛下安心修养,臣保证他们不敢有一丝异心!”


    “我记得樟儿最爱吃宫中御厨做的芝麻蜜饵,让人去取一些,给大将军带回去,大将军家中也有幼子。”


    夏烈跪地行礼:“多谢陛下!”


    崔骘笑道:“让你夫人热热再给孩子吃,天冷拿回去肯定冷了,小儿吃了冷的容易裹食。”


    夏烈又笑应:“多谢陛下。”


    “去吧,天不早了,回去陪妻儿吧,反正休养两天,身体稍好些了,再召你来宫中。”


    “是,臣告退!”


    菀黛低声道:“夏将军人挺好的。”


    “嗯?”崔骘抬眸,“其他人不好?”


    “也不是。”菀黛未多说,又道,“该喝药了,喝完药身上的伤药也要换。”


    崔骘看着她:“这段时日都是你给我换的药吗?”


    她舀起一勺药,送到他口中:“是。”


    崔骘扬唇:“你抱得动我?”


    “我每日都是将你抱起来,让侍女帮忙涂药,然后给你裹上新的布条,再将你放回床上。”


    “累不累?”


    “只要你能醒来,能好起来,我不觉得累。”


    崔骘轻抚她的脸颊:“小舅舍不得你。”


    她抿抿唇,低声回应:“我也舍不得你。”


    “小舅不想离开你,若是将来有一日,小舅又快要死了,你愿不愿意给小舅殉葬?”


    “不要说这样的话。”


    “害怕了?”


    “没。”


    崔骘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道:“别怕,你为我诞下了三个孩子,自古以来,没有后妃生下孩子还要殉葬的道理。”


    她接回空碗,低声反驳:“我不怕,你若是死了,以我的能力,不必殉葬,不过几日乱臣贼子自会送我去见你。”


    崔骘仰头朗笑几声:“不着急,慢慢来,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坐好,我给你换伤药了。”


    他稍稍侧身,低声道:“他们三人,只有夏烈赶来,说是在城外军营巡查。卢昶未来,我大概能猜出一些原因。丛述呢?为何未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菀黛有些惊讶:“你昏睡了这些天,竟还能猜中朝中的局势?丛大人的确是出事了,你我受伤那段时日,他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感染风寒,一直到今日还未好全。”


    “我便知晓。这三人中,只有丛述既有谋略又有忠心,只是他这个人太顾国家大事,太轻个人私欲,总是容易操劳过度。”


    “那卢昶呢?”


    “卢昶?”崔骘挑眉,“你对他很不满?”


    “没。”


    “没,会这样直呼其名?”崔骘笑道,“他只忠天下,忠本心,不忠你我,你看到他忠心于我,不过是因为在他心中,我能力挽狂澜,能统一天下,安定人心,你不能,又是女子,他自然不会忠心于你。”


    菀黛紧抿着唇:“那你还要让他辅政,你不知晓,朝中大臣和我吵起来时,他就在一旁看戏,今日也是,都快闹出人命了,他也不出面。”


    “小黛,这世上的人不能全按照我们心意生长,我们能做的是,让他们为我们所用,而不是去改变他们。”


    “那我呢?”


    “嗯?”崔骘回眸。


    菀黛看着他,小声道:“那你总是要改变我。”


    他自己将布条系好,转身捏起她的下颌,低声答:“因为你是我的,这天下这江山,都只是暂时在我手中,只有你永远都是我的。”


    菀黛抬眸看着他。


    他垂首咬了咬她的唇:“有些累了,来,到我身旁来,我想搂着你睡。”


    菀黛将药膏收起,抱住他的腰,慢慢躺下:“太医说了,要你多休息少操劳的。”


    “还好,不算操劳,这不是累了便休息了吗?不必担忧。”他轻轻将人搂入怀中,轻轻合眼,“我有多久没有这样抱着你入睡了?我真舍不得闭眼。”


    菀黛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轻声劝:“你好好休息,我就在你身旁。”


    他弯唇:“好,明早叫我起来用早膳。”


    菀黛却未唤他,只是摸摸他的额头,未见有异常,坐在床榻边守着。


    晌午,他才缓缓睁眼,哑声问:“几时了?”


    菀黛握住他的手:“巳时初而已,还早,还来得及用早膳。”


    他弯了弯唇,偏头看去,瞥见案上的奏疏:“那是什么?”


    菀黛扶着他坐起:“是左民尚书呈上来的制灾之策,天刚亮就送来了,我跟他说你还未醒,让他先回去候着了。”


    他道:“拿来给我看看。”


    菀黛将竹简抱来。


    崔骘接过,缓缓展开:“你看过了吗?”


    “没。”她道,“如今你醒了,我再看这些便不合适了,你让我听政,仅仅是听政,他们就已经很不满意了,若不是丛大人拖着病体来为我解围,那日我真是要下不来台了。”


    “太子还小,若是你不在,便能多听他们的,我让你听政,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不愿意。你害怕了?”


    “他们动不动就要以死上谏,我能不害怕吗?我就算能忍心让他们去死,也明白他们若是真死了,朝堂上下定会大乱的。”


    “你因此便要退缩?那若是小舅真的早死了呢?你该如何应对?像那日一样,等着有人来给你解围吗?不是每一回都会有人来给你解围的,害怕没用,害怕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第87章


    菀黛低着头,眼中噙着泪,低声应:“我知晓了。”


    崔骘摸摸她的脸,将竹简收起:“先洗漱用膳吧,治灾之策,稍后再议。”


    她微微点头,唤侍女来伺候热水,她拧了帕子,双手递上。


    崔骘擦一把脸,朝内侍吩咐:“你去丛述丛大人府上跑一趟,带些珍贵药材去,告诉他,朕要他好好休养,朕也好好休养,待朕身体好一些,会亲自去他府上看望。”


    “是。”内侍领命退下。


    “你。”崔骘又吩咐,“去召卢丞相来商讨治灾之事。”


    又一个内侍领命退下。


    崔骘漱完口,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扶着菀黛的手缓缓站起:“用早膳。”


    “在床上用吧。”


    “好久不下地了,房中也暖和,不必担忧,用完膳,也好讨论治灾之策。丹州的雪灾不能等了,再等要乱了。”


    早膳用完,吃食撤走,奏疏立即摆上,崔骘将奏疏平摊开,推到她跟前:“你看看,这个左民尚书还是很用心的。”


    她跪坐在他身旁,细细阅览:“嗯,他写的比我说的要详细,能落地,说要增盐税,再以盐引筹粮,连具体增多少,筹多少,都算得清清楚楚,相比之下,我说的那些不过是好听的空话。”


    崔骘指着奏疏道:“你看,他每一条都写得这样细致,上头的墨迹又是才干,必定是我昨日吩咐过后,他连夜写出来,一早便呈上来,他虽是前朝之人,但有能力,也尽职尽责,可用。”


    菀黛轻轻点头:“嗯,我知晓了。”


    “昨日之事,你觉得与他有关吗?”


    “你是说,昨日那个给事中高和吗?”


    “是。”


    她稍稍思索,轻轻摇头:“我觉得他和给事中应该不是一起的。昨日,我故意诈他们,让他们挑选代表觐见,那时,他显然是想要商议,可见是真心想要来见你,并不是为了试探你是否安康。”


    崔骘颔首:“是,昨日那一行人,定有真心忧国忧民的,也定有浑水摸鱼的,这些都全要靠我们自己监察。但有能力不代表不浑水摸鱼,浑水摸鱼也不代表能力强,若他的能力可以让人忽视他的小动作,你又有能力能驾驭他,则可用,若只有前者,而无后者,便要小心了。”


    “陛下。”内侍在外奏。


    “何事?”


    “卢丞相来了。”


    “让他稍等片刻。”


    菀黛抬眸,朝他看去。


    他握住她的手,又看向奏疏:“他的建议很好,全面详实能落地,往后不论是雪灾水灾,任何灾情都有可考之处,你誊抄一份吧。”


    菀黛点点头,以为他要和卢昶谈话,将笔墨备好,快速誊抄完,起身要走:“我去将纸张晾好。”


    他抓住她的手:“去何处?我还没说完呢。”


    “你不见卢丞相吗?”


    “让他在外面等着。”


    菀黛一怔,惊讶看他:“你是故意的?可他会以为是我向你告状,你才这样为难他的吧?”


    他勾唇,笑着抚摸她的脸颊:“不会,他是聪明人,他不会怪到你身上,只会怪我,就像他不帮你出面,不是在针对你,而是在针对我。”


    “他……”菀黛抿了抿唇,微微垂眼,没有往下说。


    “他正是我所说的有能力而有小癖的人,运用得当会是一大助力,新朝刚立,需要这样有能力又尽责的有才之士,我不能因为他没有帮你,就贬谪他处罚他,但小小罚一下还是可以的。”


    “我明白,我虽对他有不满,也知晓,他只是不喜欢我,对桓儿却是尽忠尽责,从不藏私的。”


    崔骘将她抱进怀中:“我知晓,你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但你若是想往后能与他们一较高下,还有更多委屈要受,这世上的人,除非是不知世事的傻子,没有人是不会委屈的,只要不是像昨日那样明晃晃的污蔑,小委屈,我们都必须受下来。”


    “我明白,我这些日子学到的,比我这二十几年来学到的都多。我只是在你跟前的时候总忍不住觉得委屈,总想掉眼泪,在他们面前不会这样的。一个人人的眼泪和委屈,只对在意他的人有用。”


    崔骘仰头朗笑:“好,去看看孩子们吧,我和卢丞相要单独谈谈。”


    “好。”菀黛缓缓起身,从侧门退出。


    不久,卢昶被召进殿中。


    “臣拜见陛下。”


    “丞相不必多礼。”崔骘盘腿坐于案前,将那份奏书递给他,“这是左民尚书连夜写的治灾之策。”


    卢昶双手接下,细细翻阅过,道:“这份治灾之策写得十分完备,左民尚书是可用之才。”


    崔骘颔首道:“朕阅览过,也觉得十分详尽,不必再做增减。朕身体还未恢复完全,灾情紧急,刻不容缓,便由你来监督,由左民尚书去开展,早日平复丹州灾情。”


    “臣领旨。”


    崔骘顿了顿,又问:“你知晓,朕为何要让你立在寒风中?”


    卢昶垂眸道:“陛下做事自有深意,臣不敢妄自揣度。”


    “朕与你私下谈话,正是要与你将此事说开,你还要如此说话吗?”


    “既如此,陛下下那道圣旨时便该知晓,臣不会同意什么太后听政之言,可这是圣旨,臣不能抗旨不遵,只能如此。”


    “即便今日朕真死了,你也不遵从吗?”


    卢昶叩拜:“请陛下慎言。”


    崔骘垂眸发问:“你不要忘了,太子尚且年幼,朕不让皇后听政,不将兵符交给皇后,难道该交给你吗?”


    “臣不敢,皇后她一丝政治谋略都无,陛下非要将她推上那个位置,必定会惹来非议,陛下下旨时便该清楚。”


    “当时形势危急,朕只能这样做,在这样的前提下,你还要放任不管,元舒,你这是何意?你要逼皇后将兵符交给太子,可朕已在圣旨里说得清清楚楚,待太子年满十六,她自会将兵符交出。朕实在不解,元舒这样着急,是为何?莫不是你也以为皇后混淆皇室血脉,想要谋夺皇权?”


    “臣不敢。”卢昶又是叩拜。


    崔骘叹息一声:“元舒啊元舒,朕这样信任你,重用你,对你从无任何私心,你这回做的实在是让朕失望。”


    “臣以为,以臣与丛大人、夏将军之能,自能辅佐太子成人,也绝不会为难皇后,臣从未想过专权,臣只是觉得,陛下对太过用情太过纵容。”


    “所以即使是朕死了,你还要将怨气撒在皇后身上是吗?”


    “臣若是真对皇后有怨,应该像旁人一样反对,绝不是束手旁观。陛下要宠爱皇后,要为她花钱置地,要让她在后宫呼风唤雨,臣不敢多言,可前朝不是后宫,朝政不是儿戏,稍有不慎便会影响整个朝局,大厦倾倒只在顷刻之间。皇后没有她政治天赋,没有手段谋略,不够聪慧大度,陛下还要她听政,还要她手握兵权,要将她推上原不属于她的高位,陛下是要学幽王烽火戏诸侯吗?”


    “你!”崔骘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捂着心口急促呼吸,就连伤口也隐隐作痛,咬着牙质问,“卢昶!皇后是朕亲自选的,你这话是不是也在骂朕没有政治天赋,没有手段谋略,不够聪慧大度!”


    卢昶不卑不亢道:“陛下自然有天赋有魄力,否则也不能收拢人心,统一北方,但恕臣直言,陛下在男女之情上,的确没什么眼光。”


    “你!你!”崔骘左右看去,半晌没寻到什么趁手的家伙,抄起案上的竹箭朝他扔去,“你给朕滚!滚!赶紧滚!”


    “臣告退。”卢昶抱起治灾的奏疏,不徐不疾退出,留崔骘一人在殿内气得直喘气。


    “太医,叫太医……”


    内侍进门,看他倒在地上,吓得慌忙四处喊:“快快快,快传太医!”


    菀黛听见动静,匆匆跑来时,太医已给崔骘诊断完毕。


    “发生何事了?”她慌忙问。


    “回皇后,不知卢丞相和陛下说了什么,奴婢们进来时,陛下便倒在地上了。”


    她又朝太医问:“陛下现下如何了?”


    “小黛……”床上的人缓缓抬手,轻轻抓住她的手,哑声唤,“小、黛。”


    “怀定,怀定。”她含泪将他抱住。


    太医低着头在一旁道:“陛下身体尚且未复原,一定不能再动气了,幸好伤口裂开得不深。”


    “是,我知晓了,我会看好陛下的。”


    崔骘抱住她的腰,有气无力问:“你去何处了?为何这样久才来?”


    太医宫女悄声退下。


    她轻声答:“丹州雪灾需要募捐,我叫人收拾了些不常戴的首饰出来,让她们交给卢丞相了。”


    “你有这份心,很好,卢昶他胡说八道。”


    “卢*丞相说什么了?将你气成这样?我看你方才好好的,还答应了孩子们,一会让他们来看你。”


    “无碍,我歇一会,让他们下午来。”


    她起身,给他整理好被褥:“好,那你安心休息。”


    崔骘握住她的手:“你去何处?”


    “我哪里也不去。”


    “嗯。”崔骘安心合眼,“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此处,我要一睁开眼,就看见你。”


    菀黛握住他的手,待他呼吸绵长后,悄声朝外走了走,低声问:“有没有人听见陛下和卢丞相说了什么?”


    宫人们皆是摇头:“陛下和丞相说话,奴婢们不敢偷听。”


    菀黛轻轻叹息:“罢了,你们去外殿守着吧,陛下在休息,都不要高声说话。”


    “是。”宫人们躬身退下。


    菀黛回到床榻边,拿出那份誊抄的治灾之策细细又看。她翻遍了书也未能得出这样详尽的策略,可有人竟然能写得这样细这样好。她忽然觉得,相比之下,她的确平庸至极,朝臣们不服她,也在所难免。


    尊重不是靠乞求来的,也不是靠杀伐来的,是要有真才实干,崔骘能走到今日,绝不是仅仅靠打仗,能驾驭人才,也是一种本事。


    她似乎有些明白卢昶为何不喜欢她了,忽然不那样埋怨,也不那样委屈了。


    桓儿要学的还有很多,她又何尝不是呢?


    炉香缭绕,她跪坐在案边,轻轻研墨。


    崔骘身体未痊愈,外面又还冷着,这些天就躲在殿内看奏疏,她坐在一旁研墨,崔骘有时会让她看,会向她提问。


    她看着他的双眸,总忍不住忐忑,生怕自己回答有误,崔骘从未计较,只是轻声细语地跟她讲。


    “你看看这份奏疏。”


    她接过,快速阅览一遍,蹙着眉道:“这是谁上的,要你重审胡进的案子?”


    “你觉得胡进该如何处置?”


    “我……”她顿住。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她抿了抿唇,扣着指尖,徐徐道:“我从前是不想对他如何的,他是阿嬉的父亲,我不想让阿嬉难过,可当我站在大殿上,被朝臣们围攻时,我忽然觉得好害怕,害怕得想将那些反对我的都杀了。”


    崔骘挑眉看去:“你想杀了胡进?”


    她悄悄看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眸:“不论如何,我都不想他官复原职,我害怕那种被刀架在脖颈上的感觉。”


    “那若是我要让他官复原职呢?”


    “为何?”她茫然抬眼,“你不是怀疑他有异心吗?为何还要他官复原职?大将军一职权力太大了,你不害怕吗?”


    “胡进是我的姐夫,从我父亲在时,他便跟随父亲作战,大大小小的战功并不比夏氏兄弟少,今日查出来的谋逆证据太过单薄,不足以说服众人,何况,我要是担忧一个人,绝无肯可能放他享清福,必杀之而后快。”


    她心中一震,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那、那……”


    崔骘拍拍她的肩,沉声喊:“来人!传朕旨意,朕绝不信胡将军会谋逆犯上,此事纯属刺客栽赃,命即刻复其官位。”


    内侍应下,匆匆跑出。


    她没有再问,心中惴惴不安,小声试探:“怀定,崔棹还在宫中。”


    “嗯?”


    “你受伤的事,是不是与他有关?”


    “若是,你打算如何?为他求情?”


    她缓缓摇头:“不,若真是他做的,我不会为他求情,无论他是伤了皇帝,还是伤了我的丈夫,我都不能原谅他。”


    崔骘微微勾唇:“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垂眸:“我不知晓。他是你的亲外甥,是你看着长大的,与普通的舅甥不一样,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陛下,振都校尉求见。”


    崔骘抬眸:“说到他,他就来了。你说要不要宣他觐见?”


    菀黛垂眸,手紧紧扣着地垫,没有说话。


    崔骘朝外道:“宣。”


    “宣,振都校尉觐见——”


    崔棹从殿外大步走来,目不斜视跪地行礼:“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起来吧。”崔骘笑着看去,“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坐。”


    崔棹跪坐在下侧,垂眸道:“多谢陛下。”


    “这一阵子在宫中住得如何?宫女们没有怠慢吧?朕这阵子才好些,故而先前不曾召见你。”


    “回陛下,臣一切都好,看见陛下龙体无恙,臣便放心了。”


    “上回在樊阳,因战事,都未能坐下来聊聊,如此算来,我们也是有许多年不见了,这些年在樊阳如何?住得惯吃得惯吗?可有心仪的女子了?怎不带回来给小舅看看?”


    “回陛下,臣在樊阳一切都好,樊阳与西北的生活差异虽大,但这些年来,臣也习惯了。至于成亲之事,臣还未遇到合适的女子,若陛下有意介绍,臣感激不尽。”


    崔骘勾唇:“也是,你也不小了,该成亲了,小舅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经有太子了。皇后,你与朝中各位大臣的家眷相熟,帮忙看看有没有适龄的女子,给棹儿说一门合适的亲事。”


    菀黛垂眸应:“是。”


    “棹儿来找朕不只是来看望朕吧?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臣的确是有所求。”崔棹又跪地,“臣这两年在樊阳也未混出什么名堂,求陛下容情,给臣在京中寻个一官半职,臣感激不尽。”


    “这些年,你也不算是浑浑噩噩,能将樊阳守好已是功劳一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该让你升迁了。这样,京中的禁军都是睢庆睢将军在管,你就去他那里谋个差事吧,朕会提前为你打招呼的。”


    “多谢陛下,臣告退。”


    “这样着急走?莫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宫女?”


    崔棹眉头一紧,立即道:“臣不敢,陛下莫要误会。”


    “好了,起来说话,中午就留在这里和朕一同用午膳,也来看看你的几个弟弟们。对了,你还未和他们见过吧?来人,去将几位皇子带来,备好午膳,朕要和皇子们,还有校尉一同用膳。”


    菀黛垂眸正坐,好几回,余光瞥见下侧的崔棹。


    他们的确许多年不曾见过了,上一回见面时,他还是那样的青涩稚嫩,如今一晃四年,他成熟稳重许多,看不出原有的模样,但似乎这才是崔家人该有的样子。


    “皇后?”


    她猛然回神:“陛下。”


    崔骘似笑非笑:“你平时是如何唤我的?怎棹儿来了,便这样拘谨了?”


    她垂了垂眼,低声道:“怀定。”


    崔骘扬唇,牵住她的手,又朝崔棹看去:“你和你小舅母也是许久不见了吧?”


    崔棹正襟危坐,双目直视地面,恭敬道:“是。”


    “朕记得你们幼时还常在一起玩……”


    几个孩子刚好跑进来,高呼着:“爹爹!爹爹!”


    菀黛立即起身迎去,小声教训:“爹爹还在病着,不许大声喧哗。”


    “我好得差不多了,不必教训他们。来,爹爹抱。”崔骘朝他们张开双臂。


    几个孩子一起跑来,一起扑进他的怀中,争先恐后地喊:“爹爹!爹爹!”


    “爹爹这段时日生病,把你们吓坏了吧?别怕,爹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将孩子们轻轻往外推了推,“这是你们的表兄,你们还未见过吧?他从前和爹爹最要好了,快去见过表兄。”


    崔桓带着两个弟弟朝崔棹走近,微微行礼:“见过表兄。”


    崔桐崔樟也仰着头脆生生地唤:“见过表兄!”


    崔棹看他们片刻,低声道:“臣见过太子,见过两位殿下。”


    崔桓察觉到什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牵着两个弟弟默默回到父亲身边。


    菀黛也发觉,朝孩子们伸出手:“爹爹要和表兄说话,你们到娘身边来吧。”


    崔桓不再多话,安安静静待在他身旁,一直吃罢饭才朝他询问:“娘,表兄,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君臣有别,你们表兄只是恪守礼仪而已,不必多想,都去午休吧。”


    崔骘看着她将孩子送走,抬眉问:“你跟孩子们说什么呢?”


    “他们问表兄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嗯?”


    “他的确是变了很多。”


    “你方才一动不动就是在想他?”


    “不是。”她蹙着眉反驳,“我只是在想他变了这么多,刺杀你的事,或许真的是他干的。”


    崔骘挑眉:“哦,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呢?放心吧,我已有打算。”


    开春,崔骘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背后的伤口留下了一个疤痕。


    他身体复原,能够露面,朝中的局势也慢慢稳定下来,正是一年春好处,郊外的麦田绿油油的,菀黛跟随一同前往游学。


    马车上,几个夫子一同围着崔桓授课,菀黛正侧耳倾听,忽而被身旁的崔骘扯了扯衣袖。


    “看,那边那边有人。”


    她好奇看去,却只瞧见路边漫步的老夫妻,随即瞅他一眼,正襟危坐,继续听讲。


    不久,随行的侍卫前来禀告:“陛下,前方有个道观,可要进去看看?”


    “那边去歇歇吧,也午时了,去看看有没有可用的。”崔骘跨下马车,将菀黛扶下,带着众人缓缓跨入道观。


    道观中的道士迎出来,接待他们入道观用膳。


    用完午膳,一群人席地而坐,与道士们畅谈道法,崔骘忽然开口:“不知师傅以为,天底下可有长生之术?”


    道士道:“道法自然,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贫道以为天底下并没有什么长生之术。”


    “原来如此。”崔骘未再多问。


    随行的官员对视一眼,各怀心思,只是谁都未曾再提起,直至崔骘私下命人去寻长生之药,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菀黛匆匆寻来:“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我听人说,你在派人寻找什么长生之药,是真的吗?”


    第88章


    崔骘抬眸看去:“小黛不想和我一起长生不老吗?”


    “长生不老都是传说中才有的事,现实里哪里有人可以真的长生不老呢?若真有长生不老之药,自古以来那样多皇帝,为何没有一个人寻到?”


    “好了。”崔骘笑着握住她的手,“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


    “到时你便知晓了,我的伤是在背上,不是在脑子上。”


    菀黛抿了抿唇,握紧他的手:“我真怕你真信了,乱吃什么药,将身体吃坏了。”


    他牵着她在自己腿上坐下:“若是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之药,我真想和你一同吃下,这样我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你别说这样的话。”


    “为何?你不想跟我永生永世都在一起吗?”崔骘含住她的耳垂,小声道,“小舅有多久没要你了?想不想我?”


    她小声推拒:“天亮着。”


    崔骘的手从她衣角探进去,亲吻在她的脖颈道:“那又如何?小黛,想不想我?”


    她呼吸已有些不稳:“别……”


    “别什么?只是亲了你几下,便动情了?是我不好,你还这样年轻,就让你守活寡。”


    “没,别这样说,你先前是受伤了。”


    “去,扶着矮柜。”


    她被挤着往前挪,半伏在矮柜上,摇晃着矮柜撞在墙上,砰砰作响。


    她回眸看去,哑声唤:“怀定。”


    崔骘靠近一些:“要什么?”


    “靠近一些,离我近一些。”


    “好。”崔骘伏身,在她脸旁亲了亲。


    她笑着,微微弯起眼,反手摸摸他的脸,趁机戳戳他的小胡子,忍不住要笑,还未笑出声,便是一声低喘。


    崔骘咬着她的耳垂,悄声问:“扯我的胡子做什么?”


    “好玩。”她喘着气,笑答,“还挺有形的,也没见它榻过。”


    “那是因为小舅经常梳理。”


    “原来如此。”她忍不住又笑,随之变了调,断断续续的,忍不住扬着脖颈轻吟,衣衫半敞,滑落肩头。


    崔骘从她肩头亲到后颈,密密麻麻,不曾遗落下一寸。


    在矮柜散架之前,他紧紧扣住她的腰,在她后背落下几个温柔的吻,将她抱去床榻上。


    他斜卧着,支着头,垂眸看着她:“这些日子心情不错?没见你跟我闹脾气。”


    菀黛也斜卧着,轻轻抵在他胸膛上:“连朝政上的事都考虑不过来,哪里有空闲闹脾气?”


    “哦,看来先前闹脾气,是太闲了。”


    “你再取笑我?”她从他怀中钻出,抱住他的脖颈,轻轻扯扯他的胡须。


    崔骘笑着将她按在肩头:“不敢,先前说到了春日要和你一起去游猎的,现下恐怕是不能了,要再等等。”


    “你身体还未完全复原,出门游学就算了,哪里还能去游猎?”


    “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我有这样小气吗?”她抱住他的背,顿了顿,轻声问,“那日,卢丞相是跟你说了什么?你那样生气?是不是说了关于我的事?”


    崔骘轻抚她的长发:“为何会这样想?”


    她缓声道:“丞相向来明谋善断,定不会因朝政上的事惹你生气,事后,你又不曾与我提起过,我想,大概是与我有关,是吗?”


    “是。”崔骘顿了顿,“他说我没有眼光。”


    “为何?”


    “他说你没有政治天赋,不会权谋手段,不够智慧大度。”


    菀黛一愣,轻轻点头:“他说得也对。”


    “也对?”崔骘轻轻推开她,皱眉看她。


    她又抱住他的肩,躲回他的颈窝中,小声回答:“若我是他,我这样有智谋才干,我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可我所忠诚的君主却喜欢一个空有容貌却无任何智谋的女子,还常常为了她扰乱社稷,我大概也会很生气。”


    崔骘朗笑几声,紧紧将她抱住:“谁说你不够聪慧大度?我看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加聪慧更加大度的人了,至于什么智谋手段,他出身名门世家,自小便受家中荫蔽入仕为官,在官场上见过的弯弯绕绕比寻常人吃过的盐都多,自然擅长这些,他好意思说旁人?我看他才是不够明谋善断。”


    “无论他如何想,我都会继续做好自己的事,只要他对朝廷是忠诚的,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


    “好,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你瘦了。”


    “嗯?我不够壮硕了?”


    “你先前就瘦了,瘦了许多。”


    崔骘握住她捣乱的手:“往哪里摸?要看看变小没有?”


    她仰头看他,清澈的圆眼看着他:“你挤着我了。”


    “挤着你了?还是想摸?”


    “想摸。”


    崔骘微微眯眼:“亲我。”


    菀黛轻轻在他唇上碰了下。


    “我平时是如何吻你的?”


    菀黛微微垂眼,轻轻含住他的唇,轻轻吮吸。


    他勾唇,松开她的手腕:“摸吧。”


    菀黛看着他,面色微红。


    “变了吗?”他问。


    “没。”


    崔骘欺身而上,垂眸看着她:“自己来。”


    她咬着唇,在他的注视下,悄声照做,双手抱住他的背:“抱我。”


    崔骘笑着将她搂紧:“真想一辈子都这样抱着你,百年后,我要和你葬在一个棺椁中。”


    她和他鼻尖相抵,啄吻他的薄唇。


    “要不要和我合葬?”


    “嗯。”


    “我爱你,小黛,我爱你……”


    崔骘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喘着粗气,在她耳旁一声又一声重复。


    春日帐暖,房中动静渐歇,内侍在门外低声禀告:“陛下,兵曹从事崔棹求见,河西郡主求见。”


    “他们为何一同来了?”崔骘坐起,“宣。”


    “阿嬉应该是来寻我的吧?我去看看。”


    “不是说累了?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歇着,改日传她来见也是一样的。”


    “那也没那样累。”她跨下床,拿来腰封给他系上,“我从偏门出,你跟她说,让她去侧殿寻我。”


    崔骘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好,遵命。”


    她含笑抱住他的腰:“头发也乱了,理理再出去。”


    “好。”崔骘稍稍整理仪表,抬步朝外殿去。


    崔棹和胡嬉已在殿中等候,两人一同上前行礼。


    崔骘落座,朝两人看去:“都起来吧。胡嬉是来寻皇后的吧?皇后说了,让你去偏殿寻她。棹儿,你来是有何事?”


    崔棹垂首,眼眸微动:“臣听闻陛下要寻求长生之药,特来劝谏。”


    “哦?”崔骘挑眉。


    “陛下。”崔棹跪地,“自古以来,寻求长生之术的帝王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臣不能看陛下步此后尘。”


    “幸好,你是我的亲外甥,若不是,你现下已被人拖出去听候问斩了。朕的事,朕心中有数,就不必你来提醒了。起身落座吧,朕也许久未见你了,不知你在京中住得习不习惯,与朕说说吧。”


    “是。”崔棹躬身推至一旁落座,不缓不慢开口,面上瞧不出什么异样。


    偏殿中,胡嬉刚落座。


    菀黛煮了茶水退给她:“今日怎有空闲进宫来了?还是和兵曹从事一同来的。”


    胡嬉顿了顿,低声道:“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来找你谈谈。”


    “是出什么事了吗?虽然许多事我都要听陛下的,但有一些还是能做主的,你但说无妨。”


    “你是不是不想让嫣儿嫁给桓儿?”


    “阿嬉。”菀黛握住她的手,“桓儿是太子,他的婚事,就连陛下也要多番考量才能定下,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呢?”


    胡嬉皱着眉头看去:“可陛下那样宠爱你,受伤期间甚至要你听政,你若是开口,陛下定不会拒绝。”


    菀黛回视:“陛下再如何宠爱我,也不会耽搁朝政,若你是想嫣儿为妾,我现下便可以做主,封她为未来的太子侧妃,可你愿意她做妾吗?况且,嫣儿的婚事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吧?你有问过丞相的意思吗?他愿意让嫣儿嫁入皇家吗?”


    胡嬉紧紧看着她:“阿黛,你是不是不愿意让嫣儿嫁给桓儿。”


    她沉默片刻,道:“是。”


    胡嬉双眸立即泛红,低声问:“我父亲根本没有谋逆,那个什么刺客,只是你和太子设下用来栽赃我父亲的,对吗?”


    “我也不知晓那个刺客身上为何会有你父亲的信物,我亦不敢相信你父亲会谋反,可那件信物就在刺客身上,那样多人看到了,当时陛下又是身受重伤,虽让我听政,可朝中官员并不服我,那样的情况下,不处罚你的父亲实在是过不去。”


    “你没有想陷害我的父亲,对吗?”


    “对。”


    只要胡进没有不臣之心,她和崔骘绝不会陷害他。


    胡嬉破涕为笑,拉着她的手哭诉:“我娘这些日子总跟我这样说,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你真的会这样对付我父亲,我虽然怨恨过他纳了姨娘,可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父亲,自小对我也是有求必应。你与韩骁的流言,是我娘传出去的,我替她跟你道歉,跟陛下道歉,我求你,不要记恨她,她只是一时迷了心窍,非想让嫣儿做什么太子妃,今日你既跟我说明,我便断绝了这份心思,也会让她断绝了,往后绝不会再提。”


    第89章


    她微怔。


    居然是崔姮,竟然是崔姮,怪不得崔骘怀疑他们一家有反心,原来不仅是因他们一直觊觎太子妃之位。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殿前,给事中指着她的鼻子污蔑她混淆皇室血脉,污蔑樟儿是她偷奸生下的,以此甚至想要她的性命。


    那时,有一瞬间,她连青霜都无比憎恶,若不是青霜在外胡言乱语,她怎会被人如此冤枉?可今日,她才知晓,原来是崔姮。


    她面上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之色,微微惊讶道:“此事竟是你娘做的?我从不知晓。不过,既然你已为她道歉,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小要强惯了,曾外祖父在时,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曾祖父走了,又有外祖父宠爱她,还为她谋得了县主的封号,后来嫁给父亲,父亲对她亦是无有不应,如今稍有不顺心里便过不去,总觉得是你故意落了她的面子。其实我也明白,太子选妃这样大的事,陛下兴许都要犹豫许久,又如何能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插手的呢?”


    “我不愿选她做太子妃,并非是不喜欢她,只是有诸多无赖,其实桐儿也不差的,只是比嫣儿要小几岁,你若是不介意,往后多让她和桐儿来往也好。”


    胡嬉一愣,匍匐在她手上放声痛哭:“阿黛,是我娘对不起你,我知晓她传出去的话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都是我娘不好……”


    她轻轻拍拍她的背:“这是你娘做的事,与你无关,我知晓,你向来是拿你娘没办法的,别哭了。”


    胡嬉起身,擦擦眼泪,又道:“我也想明白了,桐儿和嫣儿,我也不强求了,看他们自己的,若是处得来,能结为夫妻,那自然是好,若是处不来,也便罢了,姻缘这种东西,都是说不准的。”


    “你能这样想就好。如今陛下身体恢复许多,我也不必再费力不讨好地与前朝官员周旋,你有空便带着嫣儿常来宫中走动,孩子们大了都要上学,我一个人待在这偌大的皇宫也十分无趣。”


    “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菀黛看她走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低声问:“陛下还在和兵曹从事说话?”


    芳苓答:“是,还说着呢。”


    菀黛点点头:“那去看看孩子们吧,晃一趟回来,他们大概便说完了。”


    崔桓还是在跟着沈太傅念书,除却沈太傅外,又多添了几个夫子,崔樟大一些了,知晓黏人了,总是要黏着两个兄长,也跟着一同读书去了。


    菀黛停在殿外,瞧见他们兄弟三人皆是一副认真的模样,便未走近,只是驻足远望片刻,悄声离去。


    回到大殿时,崔棹正离开,她盯着他的背影,远远看去。


    崔骘悄声停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她耳旁悄声问:“在看什么?”


    她吓得一抖,慌忙转身看,见是他,立即紧紧将他抱住:“你为何悄无声息的?我一丝都未察觉。”


    “吓到你了?”崔骘也将她抱住,“我见你在殿外眺望,便出来看看。看他做什么?余情未了?”


    她小声埋怨:“我们都有三个孩子了,你还怀疑我吗?”


    “和你说笑的,我若是不信任你,怎会将兵符交给你呢?我方才看见了,你看他时,眼中并无什么少女怀春之意。”


    她瞅他一眼,轻轻推开他,抬步往殿中去:“我也不是什么少女了。”


    崔骘快行几步,从身后将她环抱住,悄声道:“你方才看我时,明明有。”


    她又瞪他一眼,小声反驳:“你休要胡说。”


    崔骘勾唇,又问:“你方才在想什么?脸色看着不是很好,是不是胡嬉跟你说了什么?”


    “你为何不曾告诉我,我和韩骁的流言是固阳长公主传出去的?”


    “我不跟你说,你日后也会自己知晓,我若是跟你说了,反而好像我要离间你们的姐妹情谊似的。”崔骘打趣一句,继续问,“她是如何说的?”


    她缓缓跪坐,低声道:“她问我,污蔑她父亲谋逆一事,是不是我和太子做的,又告诉我,那些流言是她娘做的,让我原谅她娘。”


    崔骘仍旧将她圈在怀中:“你承认了?”


    “没,我又不傻。”


    “那你现下是如何想的?”


    “我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如此,不就是她想让外孙女做太子妃,我没有松口吗?她何以恨我到这种地步,她难道不知晓这样的流言,会害死我和我的孩子们吗?”


    崔骘叹息一声,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你还不明白吗?她就是想要你死。”


    她抿了抿唇:“除了未叫她的什么侄女进门,没有答应嫣儿和太子的婚事,我自认为,没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得罪她了,不仅得罪她,也得罪了很多人,在他们看来,这个位置若不是你的,或许就是他们亲眷的。可他们忘了,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后宫是朕的后宫,朕想要立谁为皇后,便立谁为皇后,想要立谁为太子,便立谁为太子,前朝受他们牵制,难道后宫还要受他们牵制吗?”


    “所以,她不想方设法害死我,不足惜,是吗?”


    “自然,莫说是我还年轻,就算是我年事已高,他们都不会放弃。她知晓你要嫁给我,她就开心得不得了,她以为你不过是一介孤女,只要掌控了你,就能掌控我,可是她不了解你,更不了解我,她的算盘从一开始就打错了。”


    菀黛抿了抿唇:“我是孤女,又不是傻子,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心里还是清楚的,纵使你将来对我不好,我也不能否认,你眼下待我的确是不能再好了,她从未为我付出过,我为何要听她的呢?”


    崔骘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亲:“知晓我为何喜欢你吗?”


    “你说过,但我自己不说,说了你要取笑我。”


    崔骘扬唇:“嗯,我说过,除了那些外,还有,你是一个聪慧的女子,你能看得懂局势,知晓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若是旁人对你,你便会对旁人好,若是旁人对你不好,你也会反击,虽然你的反击在我看来有些太弱了。”


    菀黛搡他一下,靠进他怀里:“你是夸我还是骂我?这不是最普通不过的吗?”


    他笑道:“还有,我也看中你是孤女,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以完完全全成为我的人,我要一个不会有半点心思向着别人的人。”


    菀黛当即蹙起眉,仰头怒瞪他:“你是这样想的?”


    他抬了抬眉:“对,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你要跟我生气吗?”


    菀黛咬了咬牙:“那你也可以去找别的孤女。”


    崔骘又在她手上亲了亲:“要是孤女,要是我看着长大,还要我对她有男女之情,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一个了,前两条是必然条件,可最后那一条,是偶然。”


    “哦,懒得跟你狡辩这些。”她没好气道,“我已跟阿嬉明说,不会立嫣儿为太子妃了,长公主若是知晓,会不会因此不满?”


    崔骘也不恼,仍旧含笑看她:“当然,难道你指望她幡然醒悟吗?不用着急,快了。”


    她蹙了蹙眉,未曾明白这话中的深意,但她隐隐感觉,即将会有大事发生,且不是什么好事。


    自崔骘要寻长生不老之术,宫中多了许多导师,整日炼丹煮药,整个大殿都是一股子味道,大臣们看不下去,在朝会上闹了一通,这些道士又被驱逐出宫,改成崔骘每月中旬出行前往道观。这一回,任是大臣们再如何劝诫也无用了,还有两个老臣闹着要罢官,许久不露面了。


    从春日到秋日,他们已接连好几个月拜访道观,如今,天已转凉,连郊外的树叶都要落了。


    马车缓缓前行,卢昶端坐,低声道:“陛下的鱼未钓到,朝中要先乱了,此时休战,本是发展民生,推行新政的好时机。”


    崔骘靠坐在车厢上,一身素衣,手中还拿了杆拂尘,闭着双眼,不紧不慢道:“所以朕不是带你一同出来了吗?这可是个绝佳时机,若他们还不动手,那便罢了,往后朕再不出来。”


    有外人在,菀黛也甚是拘谨,正襟危坐,连呼吸都提着,不敢动作。


    崔骘掀眼,朝她看去,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在。”


    “车中有些闷,臣想骑马而行,请陛下准许。”


    崔骘看一眼两面透风的窗子,挑了挑眉:“去吧。”


    卢昶当即叫停马车,毫不犹豫跳下,跨上马,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眼不见为净。


    崔骘朝菀黛张开手臂:“现下你讨厌的人走了,到我怀里来吧。”


    菀黛轻轻靠过去,小声反驳:“你别胡说,让卢丞相听见,真以为我对他有什么意见。”


    崔骘笑着搂紧她:“好,我知晓,你不是讨厌他,只是他在,你有顾虑,不敢与我亲近,对吗?”


    “嗯。”她环抱住他的腰,“你们说的钓鱼是什么?是你先前说的计划吗?”


    “等着就好了,我猜他们今日必定会来。”


    她心中不安,砰砰直跳,看见道观里的塑像也未清静下来,反而更加不安。


    崔骘看她食不下咽,忍不住叹息:“早知晓你如此紧张,便一直未与你说,不想,方才你问起。”


    她缓缓摇头:“无碍,回去再用便是。”


    崔骘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慰:“不用担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只是在想,到底是多大的事,才能让你下此血本。”


    “吃不下就算了,去后堂听布道吧。”


    崔骘牵着她起身,大步朝后走,跨进后堂的门中,与道观的师傅对坐。


    这些日子,他们的确到了道观,也的确总在谈些长生之术,眼前的这个师傅不是什么正经师傅,就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但她和崔骘心照不宣,都没有拆穿,每回昏昏欲睡听个小半个时辰,全当是闭目养神了。


    半个时辰过去,崔骘又牵着她从道观出,准备回宫,轻声细语问:“饿不饿?”


    她摇头:“不饿。”


    “还紧张?”


    “嗯。”


    崔骘搂着她坐进马车之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再未多说。


    回宫的路与从前别无二致,今日的天也照旧晴朗,可她总觉得四周黑压压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行至半道,突遇土坑,车轮陷入,马车哐一声停下。


    崔骘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抱住,朝外发问:“出何事了?”


    “回陛下,车轮陷进土坑里了,请陛下与皇后安坐车中,臣等立即将马车拉出。”


    “速办。”崔骘又靠去车厢上。


    菀黛抬眸看他,目露担忧之色。


    他轻轻遮住她的双目,低声道:“该来的,总会来,悬而未决,最考验定力和耐心,你要适应。”


    菀黛紧抿着唇,牢牢抓住他的衣袖。


    侍卫奋力推起马车,外前剧烈一晃,又报:“陛下,可以继续前行了。”


    “走吧。”崔骘闭目淡淡吩咐。


    马车缓缓又行驶起来,滚滚声几乎压在她的心上,突然,马车又是剧烈一晃,又停下。


    侍卫来不及回禀,只朝前问:“来者何人?”


    话音刚落,铠甲碰撞的声音从四面的林子中一同传出,眨眼之间,乌泱泱的士兵连成几堵墙,将马车包围得水泄不通。


    菀黛心头砰砰直跳,紧蹙眉头朝车门外看去,正好对上马背上的目光,惊得心跳停了一瞬,她慌忙退入车中,心跳得越发猛烈,要从心口蹦出。


    崔骘还靠在车厢上,不紧不慢问:“瞧见谁了?”


    菀黛咬着唇,没有回答。


    车外,卢昶打马上前,朝前方的人道:“兵曹从事,陛下并无旨意召见,不知从事来此为何?此处离京城不远了,从事若有事,不若回宫再来禀告。”


    崔棹打马从人群中出:“我来,是取崔骘项上人头,让他下车。”


    菀黛心跳猛得一停,几乎喘不上气来。


    崔骘拍拍她的手,探出车厢,缓缓落地,眯着眼看去:“棹儿?”


    崔棹冷眼回望:“崔骘,你不配这样唤我。”


    崔骘未答,又朝他身后马匹上的人看去:“衍儿?你怎也来凑这个热闹了?”


    祁衍目光心虚闪躲,梗着脖子,强打起勇气,道:“你该问你自己。”


    崔棹打断:“让菀黛下车。”


    崔骘勾着唇,笑意不达眼底:“你有什么事与小舅说就好,不必寻你小舅母,不合适。”


    “崔骘!”崔棹举起手中的长枪,怒气冲天,“她是我的女人,是你的外甥媳妇,是你!你抢走了她!”


    “哦?还有这回事?”


    “崔骘!你休要装傻充愣!赶紧让她下车!”


    一道女声忽而插入:“棹儿,你可别忘了你对姨母的承诺。”


    崔骘回眸,勾了勾唇:“二姐也来了。”


    崔姮朝他看时,亦是冷眼:“在你心中,恐怕早没有我这个二姐了吧?你姐夫跟着你四处征战,立下战功无数,可他得到了什么?一个破亭侯而已!”


    “二姐封了长公主,二姐的女儿做了郡主,大儿子做了黄门侍郎,小儿子也要封官,我对二姐一家还不够优待吗?不就是没让二姐的外孙女做太子妃吗?二姐不如直说,何必如此弯弯绕绕?”


    “你以为我如今还稀罕你的太子妃之位吗?过了今日,我阿嬉便是皇后。”


    崔骘大笑:“我还以为二姐这样苦心劳力,是要二姐夫做皇帝,自己做皇后呢,原来搞了半天还是在为旁人做嫁衣啊?二姐可是别欺负棹儿这个毛头小子,觉得他好拿捏吧?”


    崔姮斥道:“崔骘!你少挑拨离间!”


    “勿急。”崔骘又看向祁衍,“衍儿,你表兄答应要要娶你二姨母的女儿,又答应了你什么?异姓王?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舅甥不比表兄弟亲多了?”


    崔棹打断:“阿衍,你别忘了,他是如何对你的。”


    崔骘好整以暇:“那你说说,我是如何对他的?”


    祁衍再忍不住,高声问:“你说,你将我留在玉阳,又将我留在京城,是不是要用我要挟我父亲!”


    “你还真是傻得可爱。你继母嫁给你父亲,夫妻恩爱,为你生下弟妹,你以为留你做人质有何作用吗?你以为京城这样的富庶之地,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吗?若你不是我的亲外甥,你以为我会理你?你若现在退下,朕可以当做你今日未曾来过,以后你还是朕的好外甥,还可以在做你的禁军校尉。”


    “我……”祁衍有些犹豫。


    崔棹厉声道:“阿衍,他就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你要相信他的话吗?你今日若是信他,明日他胜,定出尔反尔,杀你全家。”


    祁衍吓得一抖。


    “你父亲战功卓著,忠心耿耿,他并未参与今日之事,我为何要杀他?棹儿,我也不会杀你母亲,你此刻认罪,你我之间这些年所有往事皆一笔勾销,我权当你从未做出任何谋逆之事。”


    “崔骘!你凭什么跟我说一笔勾销!”


    “棹儿,你还和他多说什么?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崔姮高声打断。


    崔棹咬了咬牙,高声喊:“阿黛!崔骘已被我包围,城中也被我尽数掌控,你下车,到我身旁来,我跟你保证,你仍旧能享受你现下的荣华富贵。”


    崔骘哂笑一声:“你说的荣华富贵,是贵妃,还是皇贵妃?一个连自己皇后之位都做不了主的皇帝,还妄图保护他人?不必多说了,动手吧。”


    崔棹恼羞成怒,怒吼一声,振臂高呼:“斩崔骘首级者赏三千金,活捉崔骘者赏五千金,封忠勇侯,食邑千户!”


    瞬间,矮山中间的夹道中,一呼百应,一涌而来:“杀!杀!”


    随行的侍卫立即以马车为中心,上前防御,双方即刻缠打在一起,守卫侍卫的人数远不及谋反士兵多,不久,便将那个守卫圈往里压缩了一层,兵器碰撞的声音格外响亮刺耳。


    崔骘站在马车侧,冷眼看去。


    卢昶站在他的身侧,亦不慌不忙看去:“这个时候了,陛下还在等从事幡然醒悟吗?”


    他脸色沉了沉,低声吩咐:“点烽烟!”


    近身侍卫听令,立即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动手在马车附近堆起一堆燃料。


    就在此时,防守忽然轻松许多,卢昶抬眸看去:“是祁公子,他带着队伍撤了。”


    崔骘脸色稍霁:“看来他还不算太蠢。”


    “朔州不能总是军政一体,此回算是好时机。”


    “丞相觉得派谁去合适?”


    菀黛听着那些刀剑声,眼都不敢睁开一下,听他们不紧不慢的,又怕又气,又不敢埋怨,缩在车厢中一动不动。


    烽烟起,浓烈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往她鼻子里钻,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


    崔骘皱着眉回头:“往帕子上倒些水,捂住口鼻,不必担心,援军即刻便到。”


    崔棹和崔姮也看见滚滚浓烟,两人犹豫一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起提兵器而来,纷纷加入打斗。崔姮不会武,便坐在马背上高声指挥。


    此时,活不活捉已不要紧,士兵提着长矛大开杀戒,尸体斜横,鲜血四溅,烽烟与血腥味交杂,让人几欲作呕。


    一剑又劈开,皮肉破绽声、痛呼声、鲜血飞溅声,齐齐钻入耳,一道血飞来,啪一声打在车壁上,顺着昂贵的梓木滴滴答答往下落,滚落在无数黄土中。


    菀黛伸出颤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脸上温热的痕迹,放在鼻尖下嗅了嗅,蹙着眉,缓缓睁眼。


    又是一刀落下,一个士兵的人头砸落在地,弹起一片黄土,咕噜噜转动几下,满是鲜血的双眼朝她看来。


    她吓得一抖,撞在车厢上,沾湿的手帕紧紧捂着唇,惊恐的泪珠无声坠落。


    敌方攻势渐猛,几乎已要打到窗前来,崔骘和卢昶一同拔剑,上前应敌,就在此时,震天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夏烁高举着靖朝的旗帜,带兵杀来。


    局势瞬息天翻地覆,崔姮见大势已去,调转马头立即要跑,一把剑凌空而来,在空中翻滚几圈,不偏不倚,从后背贯穿她的心口。


    她回头,震惊望向崔骘,缓缓从马上坠落,死于乱尸之中。


    满地残骸,天空仍旧晴朗。


    第90章


    “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夏烁上前,抱拳跪地行礼。


    “夏将军不必多礼。”崔骘上前,双手将他扶起,“烽烟一起,你便带兵赶来,朕还要记你一功才是。”


    “若不是陛下提前布局,臣也不能及时赶到,臣不敢居功。”


    说话间,将士们已将反贼尽数拿下,将领上前禀告:“陛下,臣等已将反贼拿下,请陛下处置!”


    崔骘斜眼看去:“将他押回宫中候审。”


    “是!”


    “统计我军死伤人数,时记功发放补贴,好好安葬牺牲的将士,将受伤的将士们带回城中疗伤。启程,回宫。”崔骘跨进马车,便瞧见菀黛脸上的泪,皱着眉上前将人紧紧抱住,“别怕,现下就回宫。”


    马车平稳返程,她埋头在他怀中,低声痛哭,为自己,更为这些惨死的将士们。


    行驶至城门附近,马车又缓缓停下,她警觉抬起满脸眼泪,往车窗外看。


    崔骘拍拍她的背:“别担心,是冯将军来了。”


    冯事下马,上前行礼:“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崔骘微微挑起窗边垂帘,偏头看去:“城中如何?”


    “臣已按陛下令,将逆贼尽数斩杀,陛下安心,臣中百姓并无伤亡,此刻已继续买卖活动了。”


    “你做得好,宫中如何?”


    “逆贼还未打到内宫,便被中领军程弘拿下。”


    “好,你们干得都不错,待朕审完逆贼,便论功行赏。走,进宫。”


    城中果真已恢复宁静,除却有两三原地包扎疗伤的士兵外,和往日没什么区别,马车畅通无阻进入司马门,径直朝内宫中去。


    崔骘又拍拍怀里的人:“你要和我一起去审崔棹,还是先回寝宫歇息?”


    她抿了抿唇,有些犹豫。


    “算了,你一个人在寝宫大概也会害怕,就跟我一起去前殿吧。”崔骘朝外吩咐一声,那帕子给她擦擦脸上的泪痕,牵着她大步往殿中走,顺口又问,“太子和两个皇子呢?”


    “回陛下,今日是沈太傅在宫中为几位殿下授课,此时还未散。”内侍答。


    “好,你退下。”


    他牵着人落座,随即,夏烁带着几个士兵,押着崔棹进门,跪在大殿之中。


    “陛下,反贼已带到。”


    崔骘摆摆手,示意侍卫们退至两旁,抬眸朝人看去:“闹够了吗?”


    崔棹被五花大绑,挺直腰杆看来:“崔骘,你不用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旁人不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晓吗?你到此时,还要这样道貌岸然吗?”


    崔骘脸色沉下:“你的所作所为,若非因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已经够你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是吗?你不早就想我死了吗?如今终于有借口了,你应该开心才对。”


    “朕杀人,需要什么借口?我若是想杀你,还轮得到你今日站在这里跟我大放厥词?”


    “是,你心狠手辣,杀人无数,又怎么会在意我这一条贱命呢?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必再多说。”


    崔骘紧握拳头,骨骼吱吱作响,阴沉的眼眸盯着他,低声道:“我会通知你母亲,让她来京城。”


    崔棹瞳孔一缩:“你说过你不会杀我娘的。”


    崔骘未答:“带下去,听候发落。”


    几个侍卫上前将他架走,他挣扎着扭着头喊:“崔骘!你背信弃义,你说了不杀我娘的!”


    没有回答。


    “崔骘!你卑鄙无耻!若非你一次次逼我,我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你用卑鄙的手段抢走了我的女人!你当初若是与我公平竞争,我未必不肯,可你不敢,因为你清楚,若不是使这些阴谋诡计,她不可能选择你,她永远都不会选择你!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懦夫!你这个卑鄙小人!”


    菀黛蹙着眉,看向身旁的人,他双拳紧握,目露凶光,已在爆发的边缘。


    “陛下,胡欣已抓捕,不知要如何处置?”有人又进殿回话。


    崔骘冷着声道:“关押,听后发落。”


    另一个人上前:“陛下,祁衍祁校尉,前来负荆请罪。”


    崔骘握紧的拳松开一些,道:“宣。”


    祁衍裸露上身,背着荆条,从殿外一步步走来,扑通一声,跪在殿中:“陛下,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崔骘看他片刻,直待他头冒冷汗快跪不住的时候,才不缓不慢开口:“朕说过,只要你能醒悟,朕不追究你,但你毕竟是做错了事,在家里好好反省一阵子吧。来人,将他身上的荆条去了。”


    祁衍连连叩首:“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崔骘又摆手,将他也禀退:“今日之事还有劳诸位爱卿善后,该治伤的治伤,该下葬的下葬,该赏赐的赏赐。冯事,将此次我军伤亡有功人员统计出来,夏烁,将盗贼名单统计出来,卢昶,拟一份赏罚名单,明日一早,朝会议论。都退下吧。”


    大殿之人尽数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个,静坐许久,崔骘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走吧。”


    她抿了抿唇,跟着,安静回到寝宫中。


    水汽升腾,浴池中,他们隔得很远,她抬眸,一直看着他。


    崔骘似乎是没发觉,可突然又问:“为什么不到小舅身边来?”


    菀黛顿了顿,缓缓挪进,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


    他双手环抱住她,轻声问:“你希望我处死棹儿吗?”


    “按照礼法来说,他该死。”


    “不问礼法,只问本心。”


    “对于我来说,其实他死不死,并不要紧,我只是担心你,你想让他死吗?”


    崔骘轻笑:“不是我问你吗?为何突然反过来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今日这样的场面,吓坏了吧?”


    “嗯。”菀黛紧紧抱住他,“我看见一个人的头被刀砍下,滚落在地上,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直直地看着我。”


    他在她后背轻抚:“别怕,下葬之前,军医会为他们缝合尸体。”


    “崔姮死了,胡进呢?也死了吗?”


    “是,他们要趁我离开京城之时,把控城门,杀进内宫,取而代之,我早有准备,命冯事埋伏,也早已下令,不用留活口,格杀勿论。不仅他死了,他的大儿子也死了。”


    菀黛蹙着眉抬头:“胡欣如今也被押入大牢,那胡嬉呢?你会杀她吗?”


    崔骘看着她:“你希望小舅杀她吗?”


    她抿了抿唇,缓缓摇头。


    “那你给小舅一个合适的理由。”


    “以崔姮的身份,虽是谋逆之罪,可诛杀九族,移三族都不合适,最合适的惩罚是满门抄斩,胡嬉作为出嫁之女,可不算在内。再者,胡嬉只是内宅女子,手上并无兵权,胡家男丁皆已斩杀,即使胡进还有旧部,也不会将希望放在一个已出嫁近十年的妇人身上,不杀她,也不会留有祸患。其三,留着胡嬉,可以试探卢昶的忠心,卢昶本是世家大族出身,背后势力甚广,不得不防,若卢昶抛妻弃女,便证明他别有用心,我们要小心为上。”


    崔骘笑着将她搂回怀里:“好,便依你所言,饶她一命,废除郡主封号,贬为寻常百姓。”


    她松了口气,又问:“那你呢?你是不是不想处死崔棹?”


    “你这是在试探小舅的心意吗?”


    “你说过不把我当做皇后,只将我当做妻子的,我只是作为妻子,关心你而已。更何况对于我来说,他的性命,我真的不关心了,我只是看你,好像有些难过。”


    崔骘缓缓闭上眼,用脸颊在他脸上轻轻蹭蹭:“等大姐到了京城再说吧,我现下也还没有想好。”


    “对不起,是因为我,才让你们闹到今天这种地步。”


    “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别想这样多,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陛下,皇后。”芳苓在外小声试探。


    崔骘抬眸朝门看去:“何事?”


    芳苓在门外跪下:“回陛下,郡主让人拿着令牌请见皇后。”


    崔骘垂眸,轻声问:“你要见吗?”


    “她应该已经知晓自己娘家的事了,这样着急来求见,大概是来为自己弟弟求情的,可就算我有资格为她弟弟求情,我也没有理由求情。”菀黛朝外道,“芳苓,你去回话,告诉她,陛下皇后遇刺,受到了惊吓,正在休息。”


    崔骘抚摸她的脸颊:“你不帮她,她该恨你了。”


    “她恨我,我也不能帮她。我如今才发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从前的我那样为别人求情,是因为刀还没有落在我的脖子上,可今日,那些刀剑离我那样近,我看见将士的命是多么脆弱,而我的命和他们的命一样脆弱,胡欣已经快到弱冠之年,若是他还活着,必定会寻找机会报复,我经受不起这样的威胁。”


    “小黛,你长大了。”崔骘扬唇。


    菀黛抬眸看着他:“我是皇后,是天下之母,是你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不能再优柔寡断,不识大体,在旁人不威胁我的前提下,我自然可以和他们和睦相处,可若旁人威胁到我,我绝不会心软。”


    崔骘双眸含笑,一脸赞赏地看着她。


    她抿着唇,认真道:“若是将来有人敢威胁到我的皇后之位,威胁到我的性命,我照旧不会心慈手软。”


    “嗯?点小舅呢?”崔骘眼中笑意不减。


    她郑重点头:“对,你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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