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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秦铁衣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好……


    唐拂衣确实希望小家伙能尽量哭出点声来,这样即使对方不愿意收留,多多少少也能生出些恻隐之心。


    但她着实没想到这孩子能哭的如此大声。


    大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真的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娃娃的担忧盖过了原本的目的。


    女人皱眉看着那个孩子在苏道安怀中哇哇大哭,她是在村口又被这两个奇怪的女人拦下。尽管嘴上不想说,但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一个脆弱不堪又哭声凄厉的小小生命,她也有片刻的心软。


    而就是这片刻的停顿,便被唐拂衣钻了空子。


    “将军!我与我妹妹也是逃难至此,自己都饿着肚子,更不要说给这孩子找什么奶水来喂,可她还这么小,若是再不吃东西一定撑不了多久,还望将军开恩,救救这孩子吧!”


    “将军的中原话说的这么好想必对中原文化也十分了解,定然是听过一句古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军如今带兵四处征战正是在造杀孽,而这孩子生于大火,可见八字极硬,将军若是能救她一命乃是大善,想必定能镇住那些前来索命的冤魂。”


    她一口气念经一般叨叨了一通,找准时机深吸了一口气,而这片刻的停顿恰使最后一句话映在女人的耳朵里越发清晰。


    “我知道军营重地不得由外人随意进出,还望将军将这小家伙带回去,至少,保住她的性命。”


    婴孩震天的哭声中,女人沉默了。


    她坐在马上目光复杂地望着苏道安怀中哭闹的婴孩,似乎真的在思考唐拂衣这个提议。


    将军未有下令,其余手下自然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唐拂衣注意到女人眼中的动容,扶着抱着孩子的“瑟缩”的“妹妹”,慢慢靠近了两步,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继续往前走,而她自己则是停在了原地。


    苏道安缩着脖子慢慢地往前走,无数道警惕的目光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笼罩其下,似乎只要她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就会立刻被蓄势待发的大刀大卸八块。


    如此威压之下,苏道安显得更加弱小,毫无威胁。


    她已经走到了那将军的马下,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婴孩小心翼翼地举高了些。


    孩子哭的更凶了。


    女人盯着孩子的眼中终于略过一丝不忍,她伸出手想将她接过来,可也正是在这一刻,先前停在原地的人有了动作。


    所有人都在堤防距离自家将军最近的这个姑娘,却忽略了远处隐忍多时的危险。


    唐拂衣两步上前用力一跃,一脚踏上苏道安的左肩,借力在空中翻了个身,眨眼之间人已到了那女人的身后。


    坐下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起前蹄,围在两侧的士兵正欲动手,苏道安目光一凛,足下步伐交错,矮身巧妙地绕到距离她最近的一名士兵背后,用力肘击向他的后腰。


    那士兵根本躲闪不及,痛呼一声,向前踉跄两步眼看着就要摔倒。苏道安翩然回身,一脚将他将他腰间的刀踢出刀鞘,顺势踩着他的尾骨将他用力摁在地上,单手抱着孩子,空出来地手在空中随意一抓。


    与此同时唐拂衣一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也摸到了女人挂在马侧地大刀。


    马儿前蹄落地,“刷”地一道寒光闪过,两把刀同时停住。


    一把架在女人的颈前,另一把则是直指地上那名士兵的后脑。


    “都别动!”


    苏道安厉声大喝,一时间就连婴孩的哭声都戛然而止,天地间风声止息,只有交错起伏的呼吸声越发明显。


    将军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姑娘竟然能在瞬间爆发出如此危险又强大的力量,阴寒的刀意令她的躯体又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放松了下来,开口时,声音冰冷而轻蔑。


    “你们想要什么?”她开口问,“我的命?”


    “将军误会了。”唐拂衣道,“我们是来帮助将军的。”


    女人微微一愣,而后一声冷笑:“稀奇。”


    “将军莫急。”唐拂衣也笑了一声,“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如今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她说话的语气与语速都明显要从容许多。


    “秦铁衣。”分明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女人报出来的时候,声音里却还是有藏不住的傲气,而这三字本身也气势磅礴。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好名字!”唐拂衣赞道。


    秦铁衣却明显不吃这套:“有话直说。”


    “秦将军如今如此处境,竟然还能如此不动如钟,对能给自己提供帮助的盟友如此态度,倒真是生死看淡,唐某佩服。”唐拂衣也不与她卖关子,“只是不知道将军如今可还有可用之人能为将军冲破重围,更不知你的这些手下是否也愿意与你一样,放着一条生路不走,偏要去闯那鬼门关呢?”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在瞬间变了。


    唐拂衣察觉到手下人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她知道,自己大抵是猜对了。


    “将军不必觉得惊奇。”她开口,声音比起方才更多了一分胜券在握的自信,“您能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大的破绽。”


    “什么意思。”秦铁衣蹙眉。


    唐拂衣勾了勾唇:“这个村子已经被洗劫一空,若是连简单的探查工作都需要一军之将亲自来做,那将军的统军之才着实令人堪忧。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们被敌军围困,而将军您目前毫无破局之法,焦虑之下,只能亲自到周边探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头绪。”


    “秦将军,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沉默。


    “你想要什么?”秦铁衣第二次问出这句话,语气已经与先前截然不同。


    若说方才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出演嘲讽,那这一次,她便是十分认真地在等待对方提出条件,并且也将在这之后仔细思考这场交易是否可以达成。


    “好说。”唐拂衣道,“除了救这婴孩之外,我们还想知道将军身后这把刀的来历。”


    “什么?”


    唐拂衣的回答令秦铁衣怔愣一瞬,她下意识望向从方才起就没有再发一言的苏道安,却发现她正紧盯着自己,那眼神——她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在观察自己。


    “你们问这把刀是要做什么?”秦铁衣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唐拂衣与苏道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明白苏道安不想说,便没有回答,只问秦铁衣:“将军届时只管回答问题便可,其余的请恕我们无可奉告。”


    秦铁衣抿了抿嘴,她似乎是还有些犹豫,思忖片刻,又问了句:“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不是启凉派来的奸细?”


    唐拂衣挑眉:“就凭将军的脑袋如今还好好的立在将军的脖子上,这还不够么?”


    秦铁衣再度沉默,她知道唐拂衣说的没错,若对方真是自己的敌人,如此武功,实在是没有必要费功夫与自己如此周旋。


    然而……


    “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们能帮我破局?”


    “此事信或不信当由将军自行评判,不过不论如何,我们人在将军手中,将军怎么都不亏不是么?”


    唐拂衣说着,与苏道安对视一眼,两人率先先后收了刀。


    而在她下马的那一刻,两人便被其余手下团团围住。


    唐拂衣面色不变,只是扬起头,抬手将手中的刀递还给秦铁衣:“这就是我们的诚意。”


    秦铁衣抿了抿嘴,她看到光滑的刀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时却未有做声。


    唐拂衣见秦铁衣似乎还有顾虑,心中稍有疑惑,但考虑到此事确实重大,她还是尽量耐心的等待。


    良久,对方才终于深吸了口,吩咐自己的士兵收刀后退。


    “今日闹这一场浪费了太多时间,具体细节,二位既是诚心相助,不如先随我回营后再做商议。”


    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而唐拂衣则依旧是习惯性的先望向苏道安,她点头同意之后,才又回过头,答应了秦铁衣。


    秦铁衣吩咐手下人腾出一匹马来,唐拂衣与苏道安共乘一骑,回到军营门口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说是军营,实际上也只是扎了几个简单的帐篷的临时营地,大多数士兵还是聚集在一起,幕天席地。


    “外人入营皆须搜身,还望二位不要介意。”秦铁衣率先翻身下马,开口道,“二”


    苏道安眉心一动发,她想到唐拂衣那把蝴蝶刀,若是被搜出来恐怕会有麻烦,正想说些什么,却只听见唐拂衣直接应了一声,而后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任由那候着的女兵将她浑身上下都仔仔细细地摸了个遍。


    “将军,并无异常。”


    “嗯。”秦铁衣点点头,又望向苏道安,“你来。”


    “没事,别怕。”唐拂衣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那婴孩,又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苏道安狐疑的看了眼唐拂衣,而后走上前去,女兵检查过后,依旧是摇了摇头。


    “多谢。”


    秦铁衣微微颔首,吩咐手下人先将她二人安排进一个营帐稍作安置,又送来一些简单的饭菜,军中没有羊奶之余,便只能用简单的米汤代替。


    随军的医师对小儿之症并不太擅长,看那孩子发着高烧,也只能暂且比照着成人的方案减少药量,混在米汤里,小心的喂。


    索幸那孩子虽然双眼紧闭但汤水喂进嘴巴里还能主动咽下,喝了几口之后,又沉沉睡了过去。


    “如今军营中的条件,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这孩子的命了。”


    “好,多谢您。”


    天已经黑了,唐拂衣将军医送出帐子,掀开帘子的同时,迅速扫了一眼四周,而后不动声色的放下帘子。


    苏道安正抱着那小娃娃坐在床边沿的正中间,见她走过来,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空了个位置,而后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坐了下来。


    无需言语,唐拂衣自然能明白苏道安眼神里的疑问,她轻笑了笑,伸手轻轻拨开包裹着那婴孩的布料,只见那把金色的蝴蝶刀正被孩子紧紧抓着,藏在她的身侧。


    平日里收起来的时候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的小刀,如今被这小娃娃衬得竟然都多了几分霸气。


    苏道安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她看着唐拂衣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想将那刀拿出来,竟一时没能拿得出来,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这小娃娃都睡着了,抓东西倒是抓的紧。”她忍住不住感叹了一句,“看来以后会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她说着,又小心地拉了两下,小家伙却还是倔强地没有松手。


    “看来是真喜欢。”苏道安也忍不住笑了,“不如送给她算了。”


    “嗯?”唐拂衣眨了眨眼,“送给她,那我怎么办?”


    “不知道呀。”苏道安撇了撇嘴,略有些俏皮地晃了晃脑袋,声音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你自己想办……”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帐中二人耳力都还不错,同时收笑噤声。


    唐拂衣手下稍一使力,将那刀“抢”过来,迅速收回到自己的袖子里。


    “打扰了,我们将军有请二位即刻到帐中一叙。”


    第162章 什么? “……”唐拂衣一时哽住,而后……


    中军帐中只有秦铁衣一人,空间不大,正中央用几个矮树墩架了块木板,板上用炭笔大致画了几笔如今敌我所处的位置及周边的地形情况,看得出来绘制的过程十分仓促。


    女兵将唐拂衣和苏道安带到后,也行礼离开。


    “既然你们已经猜到了大概,我就长话短说乐。”秦铁衣没有与她们绕圈子,开门见山,“我军共九百三十一人被围困在此,其中伤残者二百二十一,剩余的水粮只能再撑上三日左右的时间,今日我亲自外出探查,确实是想看看这周边是否还有别的村落之类的地方,但很遗憾并无所获。”


    她目光暗了暗,伸手指了指那木板上画圈的地方,那画虽简陋却也十分清楚,敌我分明,不难看出,她们所在的营地与偏西北的一座城池中间有一道敌军阻隔。


    “这里是敌军后方的营地,我们援军被拦住过不来,至于我们这里,目前看来他们应该并不打算动手,只是想就这样将我们耗死。”


    “你这图距离没问题么?”唐拂衣看着那木板上的简笔画,忍不住问了句,“启凉的军队后方与前方中间的部分有如此多的空白?还是没画上?”


    “此处是一道山隘,西边相较平缓,越往西北去越陡峭,东边是几乎垂直的峭壁,根据探子来报的消息,为了同时拦住我们的两边,他们的前后方确实是脱节的。”秦铁衣答,“我猜是兵力被抽调到了别处,此处的剩余的力量还没有多到能完全将我们压制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连续逼退我们两次,如今已至绝境,却不选择速战速决,而选择了一种相对求稳的方式。”


    “但这于如今的我们而言没什么意义,中间这段路并不难走,策马半日就能赶到,我们若是绕道至此,更是自投罗网。”


    “那你们原本准备如何?”唐拂衣开口问了一句。


    “……”


    秦铁衣没有立刻说话,诡异的沉默过后,她目光复杂的看向唐拂衣,一字一句地开口:


    “自投罗网,拼死一博。”


    “……”唐拂衣一时哽住,而后抽着嘴角讪笑了两声,“看……看不出来,秦将军还……挺幽默的。”


    “我确实已经别无他法。”秦铁衣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我们不能再退,越退越远,也不过是等死。”


    “你能和这城里的人联系上么?”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划破帐中沉闷的氛围,唐拂衣和秦铁衣皆是一愣。而后同时低头,只见苏道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盘腿坐在了地上,正曲肘撑着脑袋,盯着那简图若有所思。


    察觉到秦铁衣的目光,她撑着脑袋的动作不变,缓缓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那目光既清澈又寒凉,看似随口一问却又好像是胸有成竹,以至于秦铁衣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与她对话。


    “能。”她点了点头,“飞鸽传书,半日便能到了。”


    “那有没有信号弹之类的东西?”苏道安又问。


    “有。”秦铁衣又点了点头。


    苏道安又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木板上。


    “那这里。”她指了指山隘东边,“这个坡大概有多斜?”


    “具体不知道。”秦铁衣道,“但至少过六分。”


    “那此事不难。”苏道安几乎是没有再多加思考就脱口而出,“我们兵分两路,你带人自西面绕到这中间攻打驻扎在东南的那部分敌军,我从东坡下,放火烧了他们的粮仓。然后你再发信号,与那城中人里应外合。”


    “什么?”


    秦铁衣一愣,苏道安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平和而随意,随意地就好象是在说“你去切菜,我去烧水”一般轻松。


    可她说出口地话,却与她那轻飘飘地语气截然不同。


    若非是她站起身地动作还算平稳,秦铁衣几乎要以为这个姑娘疯了。


    “东边都是坡,你要怎么放火?”秦铁衣蹙眉。


    苏道安挑眉看了一眼秦铁衣:“自然是从坡上冲下去。”


    “什么?”


    这次开口的是唐拂衣。


    “不行,这太危险了!”


    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苏道安的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边:“你疯了?你没听她说那坡斜过六分,都几乎快要垂直了!”


    “我没疯。”苏道安轻轻拍了拍唐拂衣的手背,安慰道,“斜过六分还不至于垂直,更何况我年幼时就冲过七分的坡,区区六分于我根本不算什么。”


    秦铁衣再次被惊到,她上上下下将苏道安打量了好几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她骑着马冲下陡坡的模样。


    “你年幼时?你年幼时是调皮一不留神跌下去的吧!”


    “你管我怎么下的,总归我是下去了,脑袋胳膊腿一个都没少不是?”


    “那你难道能次次保证自己脑袋胳膊腿一个不少吗?更何况那边的情况你根本不熟悉,如何能知道会有什么危险?”


    “上了战场谁还能不死不伤?如今的情况也不可能再深入探查,到时候我会随机应变。”


    “……”


    每一句话都被苏道安快速堵回去,唐拂衣一时情急,只道:“不行,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苏道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唐拂衣见说服苏道安无望,干脆抬眼望向站在中间的秦铁衣:“将军,此事太过危险,万一失败,后果无法估量,还请您三思!”


    “就算不做也是全军覆没死路一条,不如让我一试,还能有一线生机!”苏道安也转过头来。


    两道目光同时落到了秦铁衣的身上,似乎在等着她说一句“公道话”。


    秦铁衣没想到她俩会毫无征兆的忽然吵起来,更没想到这场战火会忽然毫无征兆的烧到自己的身上,张了张嘴,却一时无言。


    “秦将军,时间紧迫,还请快做决定!”苏道安开口催促。


    “将军难道真的要把全军的生死寄托在一个刚认识一日的陌生人身上?”唐拂衣也开口。


    苏道安猛地回头,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委屈:“你答应我会帮我的!”


    “你也答应我不会再轻易送死。”相比之下,唐拂衣的声音还是要平静许多。


    “我不是去送死,我有把握!”苏道安道。


    “你连地方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你何来的把握?”唐拂衣反问。


    “我……”苏道安咬了咬牙,“反正我一定要知道那把刀的下落!你若是不愿意帮我,那就少管我!”


    言罢,又将头转了回去,背对着唐拂衣,一副赌气不愿意再多交谈的模样。


    唐拂衣看着苏道安的背影,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担忧与苏道安看起来毫无所谓的态度令她也有些急火攻心,她用力喘了两口气,不发一语,直接转身离开了营帐。


    苏道安一愣,倏然转身,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帐帘,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唐拂衣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定定看了许久,再转回来地时候,秦铁衣看见她眼眶通红,竟是一副委屈到快要哭出来地模样。


    “你们……”她试探性地开口,却见苏道安抬手将她打断。


    “让秦将军见笑了。”她吸了吸鼻子,把盘桓在眼眶里地眼泪吞了回去,伸手指了指那图,“据此图推断,西坡缓而东坡险,敌军西北营地应当是靠在西坡边,为防偷袭,大概率也会重点布防西坡。我趁夜从东坡下,小心些然后找个地方藏着,应当是不会被发现。”


    “介时你们这边可以兵分两路,包夹东南的驻军,我趁乱动手。火光一起,你便发信号,突击援军突击敌后。”


    秦铁衣望着苏道安的眼睛略有些呆滞,只这几句话的功夫,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与方才吵架时那幅有些娇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看见她双通红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咬牙切齿像是即刻就要将那木板撕碎。


    “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铁衣几乎要以为那些启凉将士才是被围困到绝境的一方。


    而事实上,如果非要来形容眼前人现在的状态,或许“因为被惹怒而无论如何都要让对方消失”更为合适。


    但惹怒她的很明显不是与她从未谋面的启凉人,很不可能是一块木板。


    “所以……”秦铁衣若有所思,“这些话,你为何不与你……的那位姐姐说?”


    “什么?”这一回轮到苏道安不解。


    “你说的这番话足够看出你并非是毫无准备只因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甚至你在此方面的造诣应当是在我之上。”秦铁衣目光坦然,承认自己的无能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我的意思是,若你方才能将你的这些安排告诉你……姐姐,她也能更安心些,你们或许可以免去这一番争吵。”


    “……”苏道安眨了眨眼,歪着脑袋撇了撇嘴,移开目光,十分不爽的小声叽里咕噜了一句,“她那么凶我我才不跟她说。”


    “嗯?你说什么?”秦铁衣凑近了些,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苏道安连忙否认,快速换了话题。


    “将军不必担心,左右你们原本地计划也是如此放手一搏,我有把握成功,但若真的……失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不过,此事若成,还望将军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秦铁衣点点头,她明白对方说的有理,便也不再纠结其他,只问她:“你要多少人?”


    “不要。”苏道安答。


    “什么?”秦铁衣觉得这大概是自己说这两个字说的最多的一天。


    然而大多数都不是因为她没有听清,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姑娘总是能不断带给她新的意想不到的“惊喜”。


    “什么什么?”苏道安皱眉,似乎是比秦铁衣更莫名其妙,“我只是偷摸过去烧个粮仓,烧完我就跑了,人多反而打草惊蛇,更何况难道将军还能找出第二个能从那坡上冲下去的人?”


    秦铁衣无言以对,只又问她:“那你需要什么?”


    “轻甲轻刀,火石。”苏道安稍加思索,“你们军中可有弓箭?最好是轻一些的。”


    “有。”秦铁衣点头,“我去给你准备。”


    “好,多谢。”苏道安道,“那你即刻给城中人传信告知,待商议好具体计划后,我需要提前出发。”


    “嗯。”秦铁衣依言应下,眼看着苏道安转身准备离开,她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定一般,再次叫住了她。


    苏道安正欲掀帐帘的动作一顿,侧身回头,等着秦铁衣开口。


    “有件事……我想我还是需要提前跟你说明。”秦铁衣看着她的眼睛,深吸了口气,有些艰难的开口,“你为帮我如此拼命,是想知道我背后这把刀的来历。”


    “但关于此刀,我能告诉你的东西或许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将此刀传于我之人已经死了,若你是为此人的下落而拼命,那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不会强求。”


    她的声音里满是诚恳。


    “呃不过若是届时你还有有些别的什么请求,我也会尽力……”


    “她是你杀的么?”苏道安忽然开口将她打断。


    “什么?”这一次,秦铁衣是真的没有听清。


    “她是你杀的么?”苏道安盯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当然不是。”秦铁衣愣了愣,“我……”


    “那便好。”苏道安截断她后面的话,冲她莞尔一笑。


    “秦铁衣将军,我很欣赏,也感谢你的真诚。”


    “放轻松,做好你的事,带好你的兵,然后……”她一身常服披头散发,就这么随意的站在地图旁,微微抬起头看着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的女将军,气势却半点不输。


    岁月与苦难沉淀出的气质之下,随意的几个字,就足够安抚人心。


    “相信我。”


    第163章 内奸 她是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过?……-


    唐拂衣一路走的极快,夜风将她那股子莫名的火气吹散了不少,回到先前的小帐子里的时候,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


    她在帐中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便觉有些后悔。


    即使是在从前,苏道安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年幼随军四处征战,离城整整三年苦守,比这凶险的时刻不知道有多少。


    若她当真毫无计划只单纯凭一腔“热血”行事,怕是早就死在了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被啃的骨头都不剩了,又如何能得银鞍军众人与离城百姓如此信服爱戴。


    而方才自己说的那些话,除去食言的部分,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质疑与不信任。


    唐拂衣慢慢走到那张简陋地“床边”,小小的孩子被包裹在苏道安的衣服里,闭着眼睛,小脸通红,看起来睡的并不安稳。


    她垂头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坐到孩子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胸口,下一秒食指和小指就分别被两只手紧紧攥住。


    唐拂衣愣了一阵,而后苦笑着轻叹了口气。


    “罢了。”


    她们现在应该是在商讨相关细节,自己突然回去反而是一种打扰。


    “等她回来,我再与她道歉吧。”


    她一句一句,絮絮叨叨,也不知是在哄孩子,还是在哄自己。


    “虽然很危险……但,我该相信她的,对吗……”


    “她是最优秀的将军,她答应过我不会再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她……”


    不合时宜的哭声打断了唐拂衣的碎碎念。


    小娃娃地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眼泪和鼻涕一同从皱痕里挤出来,混在一起,将唐拂衣吓了一跳。


    她几乎都没有接触过小孩子,更不要说这么小的婴儿,还生着病。


    然而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短暂的慌乱过后,唐拂衣还是认命一般地将那孩子抱了起来,学着苏道安之前的样子,一边小幅度地摇晃着,一边用手轻拍她的胸口。


    怀中的小娃娃逐渐安静下来,呼吸平稳,唐拂衣松了口气,想将她放下,却不想刚碰到床板,小家伙嘴一撇,立刻又哭了起来。


    唐拂衣没办法,只能再次将它抱起来。


    好不容易又哄睡着了,刚一准备放下,又哭了。


    就这样反复了几次,唐拂衣也摸清了这孩子的气性,干脆抱着她坐在了地上,靠着床板,怀中软软的孩子身上散发出暖暖地药味钻进鼻子,四下寂静无声。


    那药本也有安神的效果,唐拂衣静静地坐了会儿,很快困意上涌,阖眼一觉醒来,竟已是第二日正午。


    唐拂衣的手脚都有些麻,她先是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察觉到温度恢复了正常,才松了口气,扶着床板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苏道安并不在帐子里。


    她是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过?


    唐拂衣蹙眉,帐外传来一阵骚乱,似乎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她快步走出帐子,只见士兵来来往往皆是快跑,所有人都已经穿好了铠甲,有人牵着马,看起来似乎是正在快速集合。


    一股子不详的预感自心底升起,唐拂衣抱着孩子奔向大帐,却发现帐前根本无人看守,果不其然,帐中空无一人。转身出了帐子,又四处快走了两步,才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自远处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她连忙迎上前,一把抓住秦铁衣的手臂,问她:“这怎么回事?”


    “刚刚收到斥候来报,启凉东南驻军已经整装待发,准备与我们开战,我们没有时间,必须立刻撤离。”秦铁衣面色铁青,声音低沉。


    “那她呢?”唐拂衣又问,“我……我妹妹。”


    “她已经动身前往东坡了啊。”秦铁衣听她这么问,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此事你不知晓?”


    “我……”唐拂衣愣住,“我怎么会知晓?你们昨晚商量到几时?”


    “大约是丑时刚过吧。”秦铁衣眼中疑虑更甚,“怎么……她,离开的时候没有与你说?她找到我说情况紧急自己需要提前出发,我见你没有一起来,还以为……”


    “将军,梁队长说想请您过去一趟。”一名士兵走过来,打断了她们二人的对话。


    “什么事?”秦铁衣转身去问那位士兵。


    “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说一定要你亲自去才能说。”士兵答。


    “……”秦铁衣蹙眉似有怀疑,“他人在哪里?”


    “在那边的林子里。”


    “……”


    身边人你一言我一语,唐拂衣却完全没心思关心她们对话的内容,这一切都发生地太过紧迫,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其中的关联与逻辑,四下嘈杂地人声像是一记一记地闷棍,打得她头昏眼花,措手不及。


    巨大的恐慌与懊悔一股脑全冲上大脑,无数种失衡的可能盘踞在神经之上向四面八方拉扯,天地倒转,她向后踉跄了几步,怀中的婴孩发出一声嘤咛,恍如利刃破空,劈开又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不对。


    “抱歉,我先失陪……”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斥候地消息说敌军准备进攻的?”唐拂衣一把抓住秦铁衣的肩膀。


    “大概是今日巳时过半。”秦铁衣虽然不解,仍然做出了回答。


    “亥时谋定,天亮后不过几个时辰敌方就有了反应;你们被敌人围困至此,此前连续两次逼退分明可以将你们直接歼灭却按兵不动;那个村子里还有婴孩能存活,最重要的不是这孩子命大也不是其父母的保护……”


    唐拂衣手下的力道越来越大,即使是隔了一层铠甲,秦铁衣也觉得自己的骨头被捏的生疼。


    “最重要的是……”唐拂衣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颤抖,“时间。”


    直到羊入虎口她才反应过来这一关键之处,唐拂衣恨不得举刀砍了自己这颗滞后没用的脑袋,她本该早些发现。


    可如今这些消极的情绪都没有任何作用,她知道自己需要冷静,再冷静。


    “这孩子能活着,说明村子刚被毁去不久,大概率不会超过三日,他们是先将你们逼到此处再去毁的村子。


    那么大一个村子要毁烧抢掠成那样不可能只有十几个人,而他们做这件事简直是游刃有余,这说明你昨日的判断根本不对,以对方的兵力完全可以将你们快速压制,而城内援军就算是赶来,也只能帮你们收尸。”


    “他们之所以如此布局,目的并不在你。”唐拂衣深吸了一口气,“请君入瓮,请的不是你们这九百多残兵败将,请的是你们城中的援军。”


    “秦将军。”她盯着秦铁衣,一字一句,尤其郑重,“你这九百多人里,怕是早就出了内奸……”


    秦铁衣瞪大了眼睛,她想说些什么,可下一秒便见眼前人面色一变,而后一股大力猝不及防将自己甩向一边,重重摔在地上。


    银光伴着一声震耳欲聋地闷响,她支撑起上半身,率先闯入视线地是一把银色的小刀当头而下,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喧闹戛然而止,唐拂衣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抓着那人的手腕将那条手臂扭曲着拉扯在身后,右脚狠狠踹了一脚他的小腿肚,顺势踏在他的背上,强迫他跪地弯腰。


    ——那位说“梁队长有事商议”的士兵,方才唐拂衣与秦铁衣说话的时候,他始终都站在二人的身边,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而那把小刀,正是从他手中被踢飞。


    “将军……将军……将军饶命……饶命……”他的手腕已经被掰断了,巨大的痛楚之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哆哆嗦嗦地胡乱求饶。


    不等唐拂衣说什么,秦铁衣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两步便走到了那人的身前。一招手,立刻就又有三人上前,一名女兵从唐拂衣手中接过孩子抱着,另外两位则是一左一右,将那奸细死死压住。


    “狗爹养的杂碎!”她怒斥一句,抬脚当面就踹,铁靴之下,一张脸瞬间鲜血淋漓。


    “拖下去!审!”


    盛怒之下,手下人都不敢有拖延,即刻将人拖去一边。


    可笑是此人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还没打几下,便招了个干干净净。


    “启凉……启凉的主力基本都在山隘的西北驻地,为的……为的是让你们……还有城中的援,援军……错误估兵力,逼……逼你们绕去中间拼死,拼死一搏……”


    “昨晚……昨晚我,我将消息传给,传给他们……可我只是将消息传给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只告诉我到时候会放我走,我……我……”


    “蠢货!到时候你只会死的比谁都快!”


    秦铁衣看着此人可谓是恨铁不成钢,相比之下,唐拂衣却是出奇的冷静:“你说主力都在西北驻地,那东南驻地有多少人,你可知道?”


    “大……大概,不到,不到八……八百……”


    “八百?!”


    不仅仅是秦铁衣,这个数字也让唐拂衣心头一跳。


    “那为何斥候每次探回来的情报都说至少有两千人以上?”


    即使是不能知道具体数字,五百人与两千人的差距又怎么可能看错?


    “有……有两千人,每日都会在两个驻地间往返……”


    “这其中的时间,就是你通的风,报得信?”唐拂衣冷声问道。


    那将士浑身颤抖,不敢抬头:“是……是……”


    唐拂衣嗤笑一声:“倒当真是好谋算。”


    “将军……将军我是被逼的!我也是……我也是害怕……我……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他们会杀了我……会杀了我……”


    “你这么做了,如今暴露,依照军纪,也必死无疑。”唐拂衣上前两步,在他面前蹲下,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声音阴沉沙哑如一潭死水,夏日里周遭的空气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冰冷浸骨,令人不禁战栗。


    “但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我可以帮你向秦将军求情,让她放你一条生路。”


    “你要是不要?”


    第164章 相信 生死一线,哪怕是片刻的犹豫,都……


    “要!要!”那人也顾不得其他,连连点头。


    “好。”唐拂衣勾了勾唇,“告诉我,你是如何与启凉人传信?”


    “有……有专门的香……香筏,点燃后会引来信鸽。”那人答。


    “你的上一封信,也就是今日天亮前发的那封,是怎么说的?”唐拂衣问。


    “就是……就是说了一下商量的计划,其他的没,没有了……”


    “有回信么?”


    “还……没有。”


    “那你是怎么能信他们会遵守诺言,放你一条生路?”


    “我……我……我们之前说,说好的……”


    “呵。”唐拂衣冷笑了一声,那人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你现在立刻再去写一封信,就说如今这边的队伍已经准备好,午后就准备出发,但你怕对方食言,所以要他们立刻告诉你一条到时候能供你逃跑的路线,要具体的路线,且一个时辰内就要收到回复,否则你就会把这一切告诉秦将军,大家鱼死网破。”


    “什……什么,可是……”那人神色惶恐,唐拂衣一记眼刀,立刻闭了嘴。


    “放心。”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诡异的温和,“只要你送出这封信,我便会为你向将军求情,一收到回信,即刻就放你离开。届时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中,岂不快哉?”


    “真……真的?”那男人的眼中似乎真的是燃起了一丝希望。


    “那是自然。”唐拂衣笑得冰冷,“还是说……你觉得你还有的选?”


    “不……不是……不敢……”那将士连连摇头,不敢再去看她。


    唐拂衣看了眼秦铁衣,秦铁衣虽然并不能全然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先点了点头。


    “写吧。”唐拂衣开口。


    严密的看守之下,那奸细也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抖着手从自己的铠甲中掏出一支只有小指长的炭笔,又哆哆嗦嗦的想要从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角出撕下一块。


    唐拂衣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走过去,扯着他胸口的衣服不由分说撕了一块下来,递到他面前:“用这个。”


    男人不敢反抗,只得乖乖趴在地上写了,给唐秦二人过目之后,才招来信鸽,将那信送了出去。


    “带下去好好看着,有了回信,立刻来报我。”秦铁衣道。


    两名将士应声将那奸细压到一边的树下,秦铁衣拉着唐拂衣一同走远了些,直到确认四下无人,才皱着眉头问她:“你是故意想要让对方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奸细?”


    “是。”唐拂衣不等秦铁衣再问,便一口气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此人太蠢,提供不了什么有利的信息,我们无法防备,只能主动出击。”


    “现如今对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两千人的机动小队定然是在东北驻地待命,加起来将近三千人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打?所以我们没得选,我们只能赌这一把。”


    她紧紧盯着秦铁衣:“我问你,如果你是启凉,收到那封信的时候,你会怎么想?”


    “我……”秦铁衣愣住,“我会觉得……你们大概率是想通过他来骗取一条逃跑撤退的路……”


    “对。”不等秦铁衣的尾音结束唐拂衣就即刻接了话,“所以你会特地安排一条路线,而后派出一队人马提前埋伏,好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再问你,你知道我们原本的计划是自中间进攻东南驻地拖延时间制造混乱,另派一人趁乱在后方放火,再与援军里应外合。因此你特地在东南多派了士兵,并且加强了东坡的守备,而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你认为我会怎么做?”


    “你会……”秦铁衣目光游移,片刻后,她有些不太确定的给出了一个答案:“你会……放弃攻打东南,直接攻打西北……”


    “那你要如何应对?”


    “这……我会……会……”秦铁衣的脑子有些跟不上唐拂衣这极快的节奏,每一个字都是一边思考一边往外蹦,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我会提前……将机动小队调回……西北?”


    “对!”唐拂衣深吸了口气,“三千人的队伍,分出一部分提前埋伏,再分出一部分赶回西北驻地增援,东南处还能留下多少?”


    “所以我们不绕去中间,直接从东南往西北进军。”她说着最危险的话,话音却无比笃定,“我不懂排兵布阵,但我知道一条取胜的铁律,那就是以多打少。”


    “世间有才之人大多自信且自负,然而谋极则生骄,骄满则自毙,我就赌,那启凉谋士不会再多想一层。就赌,他们在东南留下的兵力少到能在支援到来前被我们一举歼灭,届时统帅措手不及,军中乱作一团,东南的退路被截断,西北腹背受敌,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就说不准了。”


    秦铁衣呆呆看着唐拂衣,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眼前人的思维实在太快,快到她只能尽力记下关键的只言片语,而如今这些零星地碎片漂浮盘桓在她脑中,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拼凑成一副完整的图景——这其中似乎还缺了一条最关键的线索。


    “那……”她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不说百战,秦铁衣也能称得上是身经数役,而这位在战术决策上向来果断的年轻将领竟然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那……那位姑娘……你的……妹妹,要怎么办?”


    是了,所有看似完美的规划,却都缺失了一件事,一个人。


    “东坡守备加强,目的正是要守株待兔,她如今再去,岂不是……”


    送死。


    秦铁衣没有说下去,她看到唐拂衣眼中的狠厉与冷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地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痛苦与绝望。


    “不知道怎么办……我也……我也联系不上她……”唐拂衣忽然低了头,双眼紧闭,仿佛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那盈满眼眶的泪水都咽了回去。


    “她……她答应过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相信她不会骗我。”


    风声颤抖,云也轻浮。


    在对方开口的那一刻秦铁衣忽然意识到,眼前人或许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而胸有成竹。


    她只是在极力掩饰,或者说,她清楚在这个时刻自己所有的脆弱与恐惧都不能被发现,即使真的已经身陷绝境,她也要让其他人误以为胜利就在眼前。


    秦铁衣心中忽生不忍,自她从母亲手中接过将军令地那一刻她便做好了随时战死沙场地准备,她如此,她手下的兵亦如此。


    但那个姑娘不过是偶然路过,她为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事到如今,没有必要,也不应该为了西域地战火白白丧命。


    “山路不好走,她应该还没有走太远。”她开口道,“我现在派一人去追,或许还能将她追回……”


    “秦将军。”唐拂衣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再颤抖,甚至比先前更加坚定决绝,就好像那些脆弱不过是恍惚间的错觉。


    “如果你是她,现在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她盯着秦铁衣,一字一句,问的很慢。


    秦铁衣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回答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我会完成我的任务。”她说,“哪怕是拼上我的性命。”


    “那她也一样。”唐拂衣唇角微抬,苦涩中竟也隐约透着一股骄傲。


    一声“将军”打断了两人的交流,唐拂衣后退半步,给前来通报的将士让出了一条道:“那边的回信到了。”


    秦铁衣结果那信,快速看完后转身递给唐拂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方向,同时递给她一个眼神。


    如你所料。


    唐拂衣简单扫了了一遍那信,而后目光越过秦铁衣,望向被押着跪在地上的那名内奸。


    “我……我能……能走了吧,你答应,答应我……”


    “自然。”唐拂衣挑眉,她绕过秦铁衣,走到那奸细面前,居高临下,“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知道吗?”


    秦铁衣也跟着她的行动转过了身。


    “是……是,知道,知道!”男人连连点头。


    “放人吧。”唐拂衣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两名押着人的将士面面相觑,犹豫之下望向秦铁衣,见到秦铁衣颔首默认,松手的时候依旧有些不太情愿。


    “多谢……多谢将军!”


    男人连滚带爬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下一秒银光破空,一柄小刀刺入其后心,一击毙命。


    草叶不动,鸟雀未惊。数道惊恐地视线之下,唐服役转身收袖入手,目光中的寒意比那饮血的刀刃更甚。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倒在草地上的尸体,就好像自己只是随手杀死了一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


    理所当然,云淡风轻。


    “她会完成自己的任务。”唐拂衣看着秦铁衣,“你我亦然。”


    所有的安慰在如此坚韧的心性之下都显得无比可笑而软弱,秦铁衣沉默半响,最终只是走上前,伸手搭上她地肩膀,只说了一个字:“好。”


    真实的情况与唐拂衣预料的分毫不差,启凉东南留守驻军不过六百,秦铁衣组织众人假意撤退,行军到了一般掉头折返,第二日入夜偷袭敌后,一举歼灭敌军。


    残兵败将惊慌失措,四散奔逃,我军士气大振,挥师向北,原本被派去小路埋伏的队伍接到消息匆匆赶来,上千人的队伍并不好对付,然对方组织实在太过仓促,苦战之后,最终还是没能顶得住攻势被彻底击溃。


    启凉没有再继续派兵前来,秦铁衣抽出空来清点人数,出发时八百九十一人,如今只余七百六十六人。


    按照计划,苏道安在第二日午时左右便应当到达东坡山脚,若一切顺利,她会在秦铁衣进攻启凉东南驻地时点燃西北驻地的粮仓,制造混乱。


    可直到现在……


    唐拂衣站在西坡的高处,月光皎洁,远处的山脚下一片静谧,安逸中甚至透着些许诡异。


    “援军已经准备好了,要不我们干脆直接攻过去?”秦铁衣走过来,开口道,“尽管没有火焰助阵,但如今我方士气正盛,并非毫无胜算。”


    唐拂衣目光扫过坡下原地休息的众人。


    “不。”她轻咬了咬下唇,“再等等。”


    秦铁衣张了张嘴,她想说若是那位姑娘真的是出了什么意外,或是被对方捉住,己方的行动越快,她得救的概率就越大。


    可她看着唐拂衣专注地凝望远方的侧脸,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终于,旭日初升,远处东坡山脚,有火光燃起。


    军队中众人登时兴奋地纷纷站了起来,休息过一阵后,大家士气更浓,吵吵嚷嚷的要一举将敌军拿下,而秦铁衣同样大喜。


    “太好了!我这就发信号,我们打过去!”


    “先等等。”唐拂衣却忽然抬手,摁住了秦铁衣的肩膀。


    “怎么了?”秦铁衣不解。


    即使那姑娘成功点燃了粮仓,但她自身的情况犹未可知。生死一线,哪怕是片刻的犹豫,都有可能导致她丢了性命。


    可本该最着急的人,如今却亲手拦下了那救命的关键信号。


    “你说……”唐拂衣紧抿着唇,秦铁衣能感受到她在尽力克制自己的颤抖,“如果她没有放火,那这火还会烧起来么?”


    “什么?”秦铁衣愣了愣,一时没能明白唐拂衣是在问什么。


    “会……对……是会的……”唐拂衣自顾自地呢喃,她微微皱着眉,似乎是在快速的思考着什么,又在某个时刻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再等等。”


    “等什么?”秦铁衣问。


    “不知道”唐拂衣缓慢摇头,“但是……”


    她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就好像越过这长长地距离,看到了什么不同的可能。


    “再等等吧。”


    ——那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第165章 轻云阵 “将军!有人在爬楼车!”……-


    日移影易,孤鸟击云。


    千军齐聚,万马无声。


    有一人身披战甲,腰悬大刀,凝立城楼之上,遥遥眺望向远处山脚下燃起的熊熊大火。


    “将军,这火烧了快半个时辰了,却迟迟不见信号,该不会是小秦将军她们出了什么事吧?”


    一名未着铠甲的男子走上前来,话中眼中满是担忧。


    “咱们要不要……”


    秦玉鞍眉头紧皱,紧抿着下唇,尽管表面上依旧不动如山,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依旧暴露了她内心的焦躁与纠结。


    “不。”她几乎是从齿缝里艰难的挤出几个字眼,就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它们嚼得粉碎,“再等等。”


    “可……”


    “以信号为号。”秦玉鞍打断了那男子,“没有信号,说明不论情况如何,在她的判断之下,我们都不便出兵。”


    “可小秦将军毕竟经验较少,若是判断有误,岂不是耽误……”


    “石先生。”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玉鞍厉声打断,“我对铁衣的担心不比你少,但比起自傲专断的打破计划,我更愿意相信我的部下,相信我的女儿。”


    她侧过头,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让对方闭嘴。


    “同样,若王不能信任本将,那这个位置,还请王另请高明。”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之下,石先生不敢再有异议,只是悻悻点头,一面后退一面重复说“是”。


    “将军!”不知是谁忽然又高喊了一句,激动无比的声音打破了这透着写诡异的严肃氛围,“将军快看!火!西坡!”


    秦玉鞍即刻回头,望向那人所说的方向,却只见原本安然无恙的西坡脚下竟也开始有火光跃动。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那火势比先前东坡脚下的那一片更大,更猛,蔓延的更快,如一只沉睡许久的巨鹰张开双翅,以不可抵挡的势头席卷过两坡间的空地,在信号弹于空中炸开的瞬间,与原本东坡的那一团火相接在一起,连成熊熊一片。


    “好!”秦玉安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大手一挥,“击鼓!进攻!”


    “击鼓进攻!”


    传令的士兵一声一声高呼,旗手手中红帜指向阵前,密集的鼓点伴着震天的杀声如大雨倾盆,铁蹄所过之处黄沙漫天。


    黑压压地军队簇拥着投石车与楼车一同推出,重装加身的漠勒勇士带头冲锋,步兵队阵如成片的海水,铺天盖地席卷向那熊熊火海。


    “报!敌方驻地火势太大,大军正往西坡移动。”


    “右翼退,左翼进,掩护骑兵先锋小队继续向前突破。”


    “报!骑兵先锋小队已经成功与小秦将军的队伍接应。”


    “好,弓兵列阵向前推进,掩护骑兵先锋小队和小秦将军的队伍突围。”


    一道道来自前线的消息入耳,秦玉鞍有条不紊地快速做出指令。


    尽管此次作战她们提前用计成功制造混乱,但敌我人数差距仍在,启凉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其军中亦有高人,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就会重振旗鼓,到那时,以他们如今的实力,恐怕不仅仅是毫无胜算,就连全身而退都未必能做得到。


    年将知命的将领发间已见灰白,她伫立于城楼,目光沉着冷静,声音低沉却也从容,凝眉六路之间,也时时刻刻关注着那山隘间的情况,直到见到那一模熟悉地身影在其余人地掩护之下冲出火海,才明显松平了口气。


    “传令下去,左右投石车同时向前推进,骑兵队与小秦将军一行人迅速撤退,万不要恋战,左翼再进,配合左弓兵队牵……”


    流畅而清晰的命令戛然而止,秦玉鞍漆黑如深井地双眸中,映出无数道流星般绚烂地银光。


    可那流星坠落的位置,却正是己方左翼的前锋部队。


    那不是什么什么流星,那是一支一支,许多支,无数支从高处射下的弩箭!


    秦玉鞍的心几乎是在瞬间沉到谷底,她眼睁睁看着整个左翼步兵方阵如同被暴雨冲刷的浅滩,堆积其上的沙砾从前往后眨眼间便破碎溃散。


    “报告将军!东坡有敌军弓弩手伏击,左翼前锋死伤惨重,杜校尉阵亡!”


    “将军!西坡下的大火快灭了!敌方投石车正往这边推进!”


    “报……”


    “全军后撤!”秦玉鞍开口截断了一个接着一个前来通报的将士,“传我命令,骑兵队全部掉头支援左翼剩余部队,刀车向前推,投石车掩护,城楼弓手……”


    秦玉鞍尾音乍断,心跳骤停。


    她见到寒光破空,听到银兵尖鸣——一箭破甲。


    东楼车上旗手依旧维持着举旗的姿态,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如断了线的偶人,跪地,前倾,头朝下从高台滚落的时候,手中还死死握着半卷黑色的令旗。


    副旗手试图爬上楼车接替其指挥位置,爬到一半,又被一剑射落。


    整个左翼部队与中军指挥的联系在瞬间被生生切断,失去了统帅又失去了指挥的士兵们乱作一团,顷刻之间,长戟摧折,鳞甲爆裂,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秦玉鞍觉得自己哪怕是简单的呼吸也无法克制的在轻轻颤抖,“独孤,你来指挥右翼先撤,我亲自去接应左翼。”‘


    言罢,她拿起先前一直靠在身前城墙之下的长弓,转身要走,石先生却忽然拦在了她的身前。


    “秦将军,身为一军主将您怎可轻易离开城楼!”他厉声大喝。


    “让开。”秦玉鞍面若霜寒。


    “秦将军,左翼楼车指挥官虽然阵亡,但战车指挥仍在,现在这种情况,放弃左翼,积极组织右翼与中军撤退回城,将战车与弓兵的损失降到最小才是上上之策,您身经百战,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都……”


    “让开!滚!”秦玉鞍上前一步直接抓着着那人的头发将他提起来重重甩到一边,“否则就算是王也挡不住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转身欲走,这一次,是那位被她称作“独孤”的属下叫住了她。


    “将军!有人在爬楼车!”


    “什么?”秦玉鞍愣住。


    两名指挥官皆已阵亡,左翼部队中还有谁能接替指挥官的位置?还有谁,敢在已经连续有两人被精准射杀之后,再次爬上这座已经被地方弓箭手瞄准作为靶心的楼车?


    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城楼边,不看不知道,一看竟是扎扎实实被吓了一大跳——那竟是一个连铠甲都未穿,只着了一身布衣的……


    小丫头?


    “那是谁?”秦玉鞍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不认识。”独孤远摇了摇头,“看着不像是我们军中之人。”


    秦玉鞍眉心皱痕更深,这姑娘出现的太过离奇,甚至在她几十年的从军生涯中都未曾遇到过“一个陌生小女孩仗打到一半忽然混入军中并且攀爬楼车”这样的情况。


    她甚至都来不及思考此人到底是敌是友,同样的角度,同样的位置,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可这一次,结局却不尽相同。


    却只见那“小丫头”双手一松,只用两只脚一上一下勾住爬梯,向后下腰后仰,堪堪躲过那箭尖的同时,抬手自肩上取下了一把轻弓,单手一勾,那箭身抵上弓身,竟像是变戏法一般随着她的力道乖乖掉了个头,与那弓一同再她抬起上半身的同时自身后换到左手。


    一眨眼,已是箭在弦上,弯弓如月。


    再一眨眼,那箭又朝着它的来处破空而去。


    一番操作如行云流水,看似轻松简单,却是多少人倾尽一生都只能望其项背的高度。


    独孤远直接被惊出一句脏话,而秦玉鞍尽管并没有开口,心中的惊讶却也丝毫不少。


    她不知那一箭有否射中,但从那小丫头收弓后蹭蹭几下快速爬上楼车未再被阻拦的结果来看,准头没有十分少说也有九分。


    楼车上的令旗少了一块,只见那姑娘未有犹豫,直接伸手撕下大片灰黑衣摆,绑在了手臂之上。而后她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鼓棒,棒身与鼓面接触了那一刻爆发出惊人地力量,密集而紧促的鼓点瞬间盖过那一片此起彼伏地哭号。


    独孤远再次被惊出一声脏话,而左翼混乱地阵型,竟然真的如奇迹一般,在这震天地鼓声的压迫之下开始慢慢向中间聚拢。而后,聚拢地速度越来越快,短短几秒的时间,步兵方队便以楼车为中心,再度集结。


    而后,鼓声一变再变,对阵随鼓点变换,那都是最简单的指令,却竟然真的指挥这队伍,巧妙的避开了敌军的两轮冲锋。


    “老天爷……”独孤远大张着嘴,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自诩虽非名将却也能算的上经验丰富,然而此时他却完全看不懂找人方才做出的那几道指令到底是如何预判,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


    就好像她指挥的不是我方而是对方一般,称之为离谱都不为过。


    而下一秒,他又见到有两人先后爬上楼车,楼车的高台不大,三人一同站立会略显拥挤,于是其中一人只是拉着梯子站在边缘,而另一人着一身银甲,腰悬大刀,不是秦铁衣又能是谁?


    “将军,那是……”


    他有些激动地转头,却只见秦玉鞍脸上的震惊也并不亚于自己。


    她看着自家女儿从那小丫头手里接过鼓棒,两人似乎是短暂地说了些而什么,而后众目睽睽之下,那姑娘转身,捡起地面上七色令旗,指挥下令。


    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此时此刻,是秦铁衣在配合那人打出对应的鼓点。


    “这……”


    独孤远头脑有片刻空白,他看着左翼的残余部队在那姑娘的指挥之下再次变换成他看不懂的奇怪阵型,然而被派去支援的骑兵队伍本并不左翼指挥官的指挥,如今见此状况倒像是无头苍蝇,只是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而这位新“上任”的左翼指挥官,很明显并不准备听从中军的指令。


    “轻云阵……”秦玉鞍蹙紧了眉,口中喃喃。


    “将军,您说什么?”独孤远没有听清,开口问了一句。


    “传我命令!”秦玉鞍没有回答,她的判断依旧果断而迅速,“升左楼车帅旗,所有人,包括右翼,中军,战车,弓弩,皆听左翼楼车指挥!”


    “无需质疑,立刻行动!”


    第166章 去去就来 她的心中有八方沟壑,她的手……


    将令落地,无人敢拖沓半分。


    两面帅旗交替的瞬间,苏道安立刻就察觉到了整个战场的变化。


    她有些意外的转身望向城楼的方向,猝不及防,恰好对上秦玉鞍的目光。


    那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却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又似有通感,万缕千丝。


    然而此时的情况不容她细想,苏道安当机立断,打出旗语向她致意,而后再度转身,望着眼前的一切,漆黑漂亮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近乎残酷地兴奋。


    进攻,进攻!


    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气概,扎根于血脉中的情怀。


    她的心中有八方沟壑,她的手中有千军万马,而这一整个战场,如今,皆是她的棋盘!


    “她要做什么?她不准备撤?”独孤远整个人几乎都已经扒在了城墙上,若非身后有人见势不对及时拽住了他腰间的系带,恐怕如今他整个人都已经翻了下去。


    却只见苏道安上前半步,两手各执一旗,左黄右青,甩动大臂同时向前,密集的鼓点落下,左右翼一同向前突进。


    “她疯了?!”


    眼见那左翼残兵已经进入地方弩队射程,又见苏道安右手不动,左手手腕向下一翻,黄旗倒转回旋搅动,左翼残兵四散,竟是将将好躲开了敌军的新一波弩箭齐发。


    与此同时,她左手青旗不知何时已经换为紫旗,支臂迂回向前,骑兵得令,在弓弩落下的瞬间自西侧包抄。


    “她是想将围吞敌方弩兵队?可是……”


    启凉的队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集结完毕,黑压压的步兵大军簇拥着战车踏碎满地断箭残甲,如泰山压顶般快速逼近,那样的数量与阵仗,哪怕是再骁勇的骑兵,也会在顷刻之间被吞噬殆尽。


    然而在独孤远没有注意的时刻,苏道安手中的令旗伴伴随着鼓声已经双双有了变化。


    骑兵小队在即将要与对方撞上的瞬间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往西侧狂奔而去。与此同时,左翼残兵一面集结一面快速后退,盾兵与七八辆刀车向前推进,在前排连成一片坚固的防线,无数巨石从那防线后投砸向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


    而启凉的将士们很明显并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这支由重装步兵与战车组成的勇武之师,在此时瞬间变为笨重的庞然大物,想要停下都来不及,更别说是做出什么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石头地阴影将自己笼罩,当头而下。


    不仅仅是独孤远,所有站在城楼上的将士们,此时几乎都已经看傻了眼——


    那依旧是漠勒的军队,可在那姑娘的指挥之下,却竟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灵活面貌。


    东边,敌军坚固地“山体”被一块块巨石砸出道道裂痕,而后火箭齐发,沾了火油地尾羽落到人群之中瞬间燃起大火,一团一团地火连在一起,连成一片,看似实力悬殊到己方毫无胜算的地方军团,如今却在这骤然燃起地火海之中,土崩瓦解。


    另一侧,忽然转向地骑兵小队在这片大火的掩护下,仿佛化作一只敏捷的黑豹,直扑向敌军队伍的中前段,一口咬断了敌人的咽喉,而后与右翼部队一同,将被截断的那一部分敌军包围其中。


    战局逆转,启凉大势已去。


    苏道安并不恋战,指挥右翼围剿那脱节的部分敌军之后,鼓声变化,全军撤退。


    烈焰炙烤着浩浩晴空,熊熊火光映在狂奔回城的将士们的甲面之上,混着鲜红的血色,铺陈开来,仿佛黄昏时分慢慢向地平线收拢而去的万里霞云。


    “这……”独孤远张了张嘴,到最后,也只是感叹了一句,“太可怕了……”


    “呵。”秦玉鞍轻笑一声,“只是这点程度,就已经让你害怕了?”


    “什么?这点?”独孤远怀疑自己听错了,又觉得这笑声里竟含了一丝莫名的骄傲与戏谑。


    这姑娘用的都是通用的旗语,看似简单的每一步,暗含其中的是对敌军动向的精准预判。


    哪怕是再有经验的将领,在熟知自家将士们的能力的情况下,想要做到这一点都极其困难,更不要说今日地这位指挥者如此年轻,还是临危受命。


    而秦玉鞍却说:“这点。”,独孤远顿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流云过隙,聚散无形,是为轻云。”


    秦玉鞍已经恢复了正色,可在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情态中,总有些掩不住的愉悦与莫名地期许。


    “你今日看到的不过是此阵之一隅。轻云阵最极致地模样,比之更要精妙数倍。”


    她一面说着,目光却还是紧紧盯着城下的状况,不敢有半分松懈。


    由于楼车太较重,移动速度甚至比战车还要满上许多倍,不方便快速撤退。人左翼这边的状况又较为危险,因此最好的方法,是楼上之人爬下来,自己骑马离开,之后再找机会撤回楼车。


    于是在做完最后一道指令后,苏道安与秦铁衣一同离开,唐拂衣早就已经牵着马等在了车下。


    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而后各自翻身上马,跟在队伍地最后,快速奔向城门。


    这本该是一场安然无恙地撤离,队伍最前方地士兵已经进了城门,然而令所有人都未有想到的是,又是一只羽箭划破长空,自后方穿透铠甲,直接钉穿了跑在最后地秦铁衣地左肩。


    秦铁衣毫无防备,身子一歪,自马背上滚落,重重跌倒在地。


    大军地队尾有人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想也没想立时掉转马头要去救人,才刚跑到她地身边,又一支羽箭射过来,直接将那人射杀。


    秦玉鞍神色大变,呼吸骤停。


    启凉最优秀地弓箭手,在被苏道安射中腹部之后,竟只是做了最简单的包扎,而后单弓匹马,追上前来,抓住了这个机会。


    秦铁衣倒地的位置,恰在己方弓箭手的射程之外,而若是派大军前去救援——这几乎就是摆在明面上地陷阱。


    秦玉鞍双眼赤红,目眦尽裂。


    她这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毫无预料地伤亡,却从没有哪一次,比如今,即将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更令她心痛。


    她看到那弓箭手挑衅地目光,仿佛是在以此做为威胁——来一个,杀一个。


    没有一个母亲不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可秦玉鞍看着躺倒在秦铁衣身边的那个本可以活下来的将士,她没有权利命令任何人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前赴后继地去白白送死。


    绝望之下,有一个身形却停下了脚步。


    苏道安停了,唐拂衣自然也跟着停了。


    她比苏道安距离城门更近些,如今转了头,整个人便是在苏道安地身后。


    她看到苏道安挺直脊背坐在马上,西风猎猎,布衣无声。


    而对方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对他对峙的姑娘,正是方才射出那令他震惊的一箭的弓箭手。


    “涉川……”唐拂衣意识到苏道安想做什么,刚想说话,便见后者一手拉住缰绳,回头给自己递来一个坚定而不容拒绝的眼神。


    “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好像她不过是出门去打个酱油一般随意。


    唐拂衣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只听北斗一声嘶鸣,高抬的前蹄踏在地上,溅起满地黄沙。


    “驾!”


    苏道安一声低吼,整个人俯身马背,冲向秦铁衣所在的位置。而对方弓箭手也在此时取箭上弦拉弓,在前者经过秦铁衣身边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拉弦的手。


    唐拂衣的心提到嗓子眼,却只见苏道安圭自不动,反倒是北斗,在箭擦过的瞬间往□□斜,恰好带着马背上的人,一同躲过了那支看似必中的箭。


    与此同时,苏道安身子歪斜,右手拉扯缰绳,左手一捞,借着北斗滑铲掉头的惯性,直接将重伤的秦铁衣带上了马背。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取弓,搭箭,瞄准。


    这不仅是一击必杀,更是极其高调的宣告——这位几乎已经代表启凉最高弓术水平的弓箭手,还不配当她的对手。


    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幕,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


    去去就来,果然是去去就来。


    唐拂衣几乎看傻了眼,她素来知道苏道安的弓法精进,却不曾想竟恐怖如斯。


    直到三人终于回到城中,厚重的大门轰然关闭,她才松了口气,紧张消减,那些藏在其下的担心与后怕,终于又浮上脑海。


    城内此时已经乱作一团,两三名军医急急冲上前来,将秦铁衣抬了下去。


    守城的士兵围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尽管每个人都见到了唐拂衣与苏道安方才的立场,却也都见识到了苏道安的厉害,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谁都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唐拂衣直接干脆的无视了那数十把指向自己这边的刀剑,上前两步,伸手抓住苏道安的肩膀。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她万分焦急的将眼前人仔细打量了一遍,在见到衣服上那一片深红色水渍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这是什么……这里,你……”


    她颤抖着伸手想掀开那布料看看,手指却被人轻轻握住。


    “我没有受伤。”苏道安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轻声安慰道,“这是别人的血。”


    “别人……”唐拂衣一时像是傻了一般,望向苏道安的眼中略有些迷茫。


    “可能是敌人的,也可能是秦铁衣的。”苏道安耐心解释,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受伤。”


    说着,她张开双臂,后退两步在唐拂衣面前转了一圈,又蹦了两下,试图证明自己确实活蹦乱跳。


    然而跳到第三下的时候,脚尖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人一把拉紧的怀里。


    唐拂衣紧紧抱着苏道安,脑袋埋进她的脖颈,用力吸了两口气。道安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那味道并不好闻,可此时,却又最能令她安心。


    “你吓死我了。”她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颤抖着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的,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我只是太着急了……涉川不生气了,好吗?”


    没有人知道她这两日内心的煎熬,若是苏道安真的没能回来,自己那个沉默无情,甩袖而去的背影,竟将成为她们之间最后的结局。


    第167章 疼 “拂衣,疼。”


    “嗯,我知道,我不生气。”苏道安察觉到唐拂衣的不安,伸手回抱住她,“我也不对,我该跟你好好说的。”


    “那天天亮后我本想回帐子里跟你道歉,但是没想到敌军行动的那么突然,我怕你……”


    “不用解释。”唐拂衣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苏道安,“我明白,我都能明白。”


    她明白这是苏道安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去做的事,也明白她是因为害怕自己会继续阻拦所以选择了不告而别。


    更明白她的小将军,只会在她一个人面前,展露如此任性又蛮不讲理的一面。


    所以一切都无需解释,在苏道安抱住自己的刹那,一切都已然自洽。


    唐拂衣稍稍松开了些手,退了半步,轻轻摸了摸苏道安的脸,苏道安也抿着嘴,歪着脑袋,蹭了蹭唐拂衣的手指。


    “你……”唐拂衣刚还想问些什么,却被一阵突兀地咳嗽声打断。


    她转过身,见到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正站在她二人身后不远,似乎是有些尴尬地看着她们。


    “二位……呃,姑娘,在下复姓独孤,单名一个远字,是秦将军的副将。”男人笑容和善,还带了些易察的尊敬,“秦将军现下事忙,让我来先招待二位,带她忙完后,即刻便会亲自来向二位道谢。”


    “秦将军?”唐拂衣与苏道安对视了一眼,双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解,“秦将军伤没事么?”


    “啊?”独孤远似乎也是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又笑着“啊”了一声。


    “二位姑娘误会了,受伤的那位是小秦将军,是秦将军的女儿,方才军医已经简单看过了,那伤虽深,但并未伤及要害,二位不必太过担忧。”他解释道。


    “原是如此。”唐拂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回身低头想去拉苏道安的手,这才发现她左手的手背上竟是一片血肉模糊,而苏道安似乎也是到了此时才意识到一般,盯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看了一会儿,才有些心虚地解释道:“应该是刚刚救人的时候蹭的。”


    “只是看起来可怕,并没有很疼。”她看着唐拂衣眼中掩不住的心疼,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声音里多了些撒娇的意味,“等到了屋子里,你帮我上些药包扎一下,就没事了。”


    唐拂衣的嘴紧抿成一条直线,沉着脸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了确实只是擦伤,才有些不情愿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两人跟着独孤远到了城中一间客栈,顶层已经留好了一间上房,房中有侍女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唐拂衣谢绝了侍女的帮助,独孤远也没有强求。


    “二位可以先在此自行洗漱休息,半个时辰后,会有侍女送来酒菜供二位充饥。”


    “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下楼与掌柜的交代,我已经关照过他,尽量满足二位的要求。”


    言罢,他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卡”得一声关上,走廊得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唐拂衣这才走到桌边,拿起那瓷瓶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最后挖出一些来在自己的皮肤上试了试,确认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向苏道安招了招手。


    苏道安乖乖走过去,这一路上唐拂衣的神情都没有很好,一直到现在,也只是一语不发的低着头帮她清理伤口。


    苏道安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在那棉球触碰到伤处地同时,缩了缩手,掐着嗓子小声喊了一句:“拂衣,疼。”


    唐拂衣浑身一震,她有些意外地抬头,却不想恰好撞上苏道安那双泪汪汪地眼睛,心里头因为对方总是不当心自己而产生的怨气瞬间消散了大半。


    “你……”


    她张开嘴,想说方才不是还说不疼,嗫喏半响,还是没能说的出口。


    尽管知道眼前人这副可怜兮兮地模样多半是装出来的,唐拂衣依旧舍不得再对这样地苏道安说上半句责备的话。


    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认命一般,俯下身温柔的轻轻吹了吹伤处。


    “还是疼。”苏道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小狐狸在耳边撒娇。


    这下唐拂衣可算是一点气都没有了,她轻笑了一声,顺势吻了吻苏道安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而后抬头看她。


    “现在呢,现在小狐狸还疼么?”


    “嗯……”苏道安看着唐拂衣的而眼睛,装模做样的认真想了想,“现在忽然就一点都不疼了。”


    “拂衣呢?”她转而又问,“拂衣还生气吗?”


    “嗯……”唐拂衣也学着苏道安的而模样认真想了想,“这回就不生气了,但再有下次……”


    “下次一定多多注意。”苏道安飞快的接了话,“尽量不能让自己受伤,受了伤要第一时间和拂衣说,如果拂衣不在身边的话,也要及时上药,不能不当一回事儿,也不能不放在心上。”


    唐拂衣没想到苏道安会忽然来这一段,她呆呆地看着苏道安冲自己眨了眨眼睛,那表情,竟像是在等着自己表扬一般,狡黠而可爱。


    年轻地家主没有办法,年轻地家主只能缴械投降。


    “好吧。”


    唐拂衣苦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拿起绷带,小心翼翼地缠上伤好了药地伤口,最后打又了一个漂亮的结。


    “走吧,你这只手不能沾水,让拂衣来帮你洗澡。”她站起身,绕到屏风后,试了试水温,“刚好。”


    苏道安没有拒绝,她脱去已经有些发臭地布衣,跨进木盆中,十分随意地坐下,俨然就是一副理所当然等着人伺候地模样。


    唐拂衣从架子上拿了布巾转过身,甚至有瞬间地恍惚——就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在千灯宫她为小公主沐浴的时候。


    唯一的区别是,小公主每次沐浴都要花许多时间在护理头发上,而如今的苏道安,不再需要那么“麻烦”。


    心中忽然又是一阵抽痛,唐拂衣想起苏道安曾经有多么爱惜自己地头发,她无法想象,她是在什么时候,怀着什么样地心情,将它们全部斩断。


    斩断之后,到如今,又是否会在想起它们曾经地模样?


    她看到其他姑娘们及腰的长发,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怀念?会不会后悔?


    “拂衣?”


    大约是唐拂衣发呆的时间有些长,苏道安察觉到一些不对,转头唤了她一声,又故意装作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在想什么呢?我都要着凉了。”


    “没有。”唐拂衣回过神来,将眼中浮起的那一点泪水咽下,走过去,揉了揉苏道安地脑袋,“抱歉,让小狐狸久等了。”


    苏道安撇着嘴,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固执地问了句:“你刚刚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唐拂衣手下不停,表面上不动声色,“铠甲。”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你离开前既然问秦铁衣要了弓箭,她想必也会给你准备一身铠甲,但是为什么,最开始在楼车见到你的时候,你依旧只着了一身布衣?”


    “还有那火,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开口问。


    这是唐拂衣灵机一动想出来用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说辞,但也确实是她心中所惑。


    苏道安眼中闪过一丝灵光,很快消失不见。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将身子转了回去,摇头晃脑的答了一句:“你猜。”


    唐拂衣抬手摁住手下那不安分的脑袋,将浸湿地布巾提到她头顶,用力挤出些水淋下去。轻柔地水流包裹着暖意渗进发丝包裹住头皮,顺着灰白的短发淌到锁骨处,轻快地跃过皮肤上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疤,酥意浸骨,苏道安忍不住轻颤了颤,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整个人又无意识地松泛了许多。


    “我猜不到,涉川告诉我吧?”唐拂衣开口讨饶。


    “你先猜猜嘛。”苏道安却不依,“你猜了我再告诉你。”


    “唔……”唐拂衣有些哭笑不得,惯会撒娇的小狐狸,自己倒是不吃这一套。


    “那我猜……你原以为东坡的守备应当是较为松散,到了那处却发现情况与想象的完全不同,想要放火并不简单。”


    她看到苏道安又转过头,眼中满是惊讶。


    “你在那处观察了一会儿,或许并没有找到什么破绽,第一个想法是想办法与我们汇合,却没想到东南已经开战,而此时,东坡脚下竟自己起了火。”


    苏道安的眼神越发不可思议。


    “也是在此时,你意识到了这火很有可能是启凉故意放的,目的是引诱我方上钩。于是你当机立断,决定想办法将火引到别处。”


    “哦,你还杀几个看守粮草的启凉士兵。”


    苏道安张了张嘴,却像是卡壳了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拂衣鲜少见到她这样呆滞放空的模样,平日里眼中的那些聪明光全部不见了,就好像一下子就从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狐狸变成了一只真正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于是她也学着苏道安一贯喜欢的样子,故意眨了眨眼,问她:“我猜的对吗?”


    第168章 微光 这一次,她定会好好护着这好不容……


    “你……”小狐狸不解。


    “你怎么……”小狐狸越想越觉得疑惑。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小狐狸实在是想不通,还是问出了口。


    “嗯……”唐拂衣装模作样的想了想,“因为……我们孙氏有山神传授的通感之术,只要拥有对方的一根头发,就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感知到对方所处的环境。”


    她说着,从水里捞出一根苏道安方才掉的头发,辇着发根递到她面前轻轻晃了晃。


    “……”苏道安看了看那头发,又抬起头看向唐拂衣,“你把我当小满骗呢?”


    唐拂衣看着她那略有些幽怨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好好,骗不过你。”她轻轻抓住苏道安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又转了回去,“先坐好,边洗边说。”


    苏道安抿了抿嘴,方坐好的时候还有些不太情愿。唐拂衣将自己这边的情况事无巨细的描述了一边,唯独略过了自己逼问那奸细的过程。


    而在听到对方甚至没有提前问好逃跑路线这件事情时,苏道安还是没忍住回头插了一句:“所以实际上他也没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只是单纯的相信敌人会在乎他的小命?”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似乎是这样的,他在坦白的时候,没有提到这些。”


    “这……”苏道安瞪着眼睛盯着唐拂衣看了一会儿,有些僵硬的摇了摇头,“我不是很能理解。”


    “蠢人并不需要被理解。”唐拂衣抬起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坐好,当心着凉了。”


    “哦。”


    苏道安又乖乖坐了回去,唐拂衣则是继续往下说。


    “第二场火是从西坡燃起来的,漠勒的援军接应到我们后,秦铁衣让副将先带领其他人冲出去,自己则是和我一同准备去西坡下的粮仓看看有没有你的下落,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北斗,它在一众战马中十分显眼,我不可能认错。”


    “它背着一名启凉的士兵正在飞奔。”


    唐拂衣感到手下的人原本放松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张。


    “再之后没过多久,左翼部队遭到伏击,旗手、副旗手被射杀,我们看到你爬上楼车,再后面的事,你便也已经知晓了。”


    身体洗干净后,唐拂衣将手中的布巾搭在木盆边沿,十分自然的帮苏道安轻轻按摩放松头皮。


    “北斗背上的不是启凉兵,是披着启凉铠甲的你,是吗?”


    “嗯。”苏道安应了一声,“不过那铠甲太重太大,我穿着不舒服,而且后面还要往漠勒那边冲,所以没穿多久,我就找了个机会脱了。


    “那自己原本的那身呢?”唐拂衣问。


    “给我的小傀儡穿喽。”苏道安道。


    “傀……傀儡?”唐拂衣不解,“什么傀儡?”


    “嗯……”苏道安学着唐拂衣方才的样子装模做样的想了想,“就是……我们苏氏祖传的傀儡术,可以造一个小木人,施法之后,让它做什么,它就会做什么。”


    唐拂衣愣了愣,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苏道安是在学自己方才的样子“报复”自己,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可这句话却也让她又有了些大致的猜测。


    “所以……”她顺着苏道安的说法开口,“你让你的小木人穿上你的铠甲,骑着北斗从东坡冲下去,吸引敌人的注意?”


    苏道安对她能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愉快地点了点头。


    如此,事情地前因后果唐拂衣便已全然明白。


    小狐狸在山上捡了些树枝扎了个假人,披上自己的铠甲绑在马背上,趁着天还未亮,让北斗背着假人冲下山去,吸引守军的注意,自己则是趁这个间隙溜到了粮仓西边,找机会放了火。


    而后又抢了一件启凉士兵的铠甲披上,混在冲锋的人群中,最终成功与赶来的北斗会和。


    思及此处,唐拂衣深吸了口气,在苏道安的身后自顾自的轻轻摇了摇头。


    涉川如今已经平安回到了自己的身边,除了手上为了救人而留下的擦伤,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损,至于在完成这番听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传奇的操作的过程中的那些细思极恐的细节,她想,自己着实不应再在此时去纠结。


    不论是对于苏道安还是对于自己,不论是胜利还是重逢,都应当得到夸赞与庆祝。


    于是她俯下身,轻轻吻了吻苏道安的耳廓:“我的小傀儡师很聪明。”


    “那是当然。”


    恋爱中地姑娘得到了心上人得夸奖,苏道安地浅笑中带了些娇俏与得意。


    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喷在耳根,蹭过脖颈,像是缱绻而无声地邀请,她侧过脑袋,微仰起头,自然而然地与身后之人接吻。


    浅尝辄止。


    漠勒准备地衣服尽管称不上华丽,但从做工上,也能看得出是精心挑选。


    苏道安穿好衣服,恰好有侍女送来菜肴,满满地摆了一大桌。


    “你先吃着,我也去洗一洗。”唐拂衣开口道,“不用等我。”


    苏道安点了点头,她确实是饿了,然而这桌菜看起来种类繁多,菜色上却实在是令人有些兴致缺缺。


    她随意地拿起来一块糕点,入口竟然意外地好吃。


    疲惫裹挟着困意蔓延到全身,不知为何,苏道安只觉得这漠勒就连椅子都格外硬一些。她又尝了些别的菜,却都不合口味,干脆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端着那盘糕点放到床边的柜子上,靠在床头一点一点慢慢的吃。


    等唐拂衣沐浴结束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苏道安已经歪着身子靠在床头,睡得安稳。


    那也是小公主的习惯——尽管每次苏秀平进宫的时候都会特意叮嘱,但千灯宫里人人都宠着惯着,苏道安非要在床上吃东西,也不会有人特意去告密。


    唐拂衣看了看桌上几乎都没有被动过的菜,又看向床的方向,一眼就见到了床头的空盘,那些属于过去的瞬间又再次闪回在眼前。


    时移世易,有些东西消失不见,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而还有一些东西却只是被她的主人无意识地藏了起来。如今再度表露,唐拂衣想,这一次,她定会好好护着这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一缕微光。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从苏道安搭在床边微微蜷缩地右手中取走没吃完的半块糕点,放进嘴中,果然是甜甜地,竟还意外地混着一股薄荷清香。


    床上的姑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惺忪地睁眼,唐拂衣托着她的背帮她躺下,而后俯身亲吻她的眼角。


    “睡吧。”她柔声道,“把精神养好,我陪着你。”


    苏道安的确是累了,那日午前出发上山,中途在山上找了个树随意对付了一晚,再之后,扎木人,放火,指挥作战,每一件事都极耗心力,她几乎已经有一日一夜没能安心阖眼。


    如今唐拂衣在身边,她便也不再想其他,再度安心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第二日正午。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到床边的地面上,饭菜的香味钻进鼻子,苏道安睁开眼,一起身,恰好见到唐拂衣端了个盘子进门。


    “涉川醒了?”唐拂衣见到苏道安醒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将盘子放到桌上,“先洗漱一下吧,然后来吃饭。”


    苏道安刚睡醒似乎还有些懵,目光随着唐拂衣的动作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直到对方指了指放在窗边架子上的铜盆,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走过去,简单梳洗了一下,坐到桌边的时候,肚子已经发出“咕噜噜”地抗议声。


    “这……”苏道安看着桌上与昨日完全不同的菜色,“这是你做的吗?”


    “嗯。”唐拂衣看着对方眼中掩不住的惊喜,“昨日看你没怎么吃,猜想你应当是吃不惯,便自己做了些。”


    “他们人还怪好的嘞,竟然能让你进厨房自己做吃的。”苏道安眨了眨眼,似乎是有些震惊。


    “全程都有人在旁边守着。”唐拂衣说着,伸手刮了刮苏道安的鼻子,开玩笑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小将军饿肚子,饿着肚子可就不能帮他们打仗了啊。”


    “唔……也对。”苏道安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快吃吧。”唐拂衣将筷子递给苏道安,看着她夹了一块肉塞进嘴巴里,而后颇为满足的眯起了眼睛,悬着地心也安心许多。


    “小秦将军状况如何?”苏道安一边吃一边开口问了句。


    “说是箭拔了,但发了高烧,现下还未退。”唐拂衣道,“昨天夜里秦将军来过,我本想叫醒你,但她却说自己有要事,希望等你休息好后再与你说。”


    苏道安嘴巴里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小秦将军将我们之间的交易与她说了么?”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心知她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多问,只是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一旁的小碟子里。


    “今日我去做饭的时候碰见她,她说午后若你得闲,她会在城东门口等你。”


    “我心想你大约也不想再拖,就帮你应下了。”


    “嗯。”苏道安应了一声,“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唐拂衣笑道。


    两人一同填饱了肚子,换了身轻装,便一同出了门。


    秦玉鞍已经如她所言,等候多时。


    这一次,唐拂衣也注意到了她手中拿着的那把轻刀。


    先前她并未留意,只是听苏道安说那是方立秋的刀,如今近距离一看,那刀竟是和惊蛰一贯带着的从不离身的那把一模一样。


    虽说相同的制式过去轻云精骑人人都有,但方立秋这把与惊蛰相同的点在于,这把刀的刀柄上,也镶了一颗漂亮的宝石。


    唯一的不同是,惊蛰的宝石幽绿如蛇眼,而这把刀上的宝石,是枯叶般的灰黄。


    而当她翻身上马的时候,后腰处又一道明光晃进了唐拂衣的眼睛里,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身边人的呼吸陡然加重,唐拂衣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望过去的时候,才确认自己真的并没有看错。


    那竟又是一把一模一样的刀,刀柄上的宝石是比惊蛰更暗一些的绿色。


    唐拂衣转头望向苏道安,却只见她眼中生泪,目光怔怔,在秦玉鞍与刀之间反复逡巡了好多次,正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却被秦玉鞍打断。


    “我知你心中有疑。”中年女人坐在马背上,她没有穿铠甲,长发用一根素带随意盘在脑后,未施粉黛,常年被风沙吹磨的皮肤衬得整个人依旧刚毅,却又比战时多了几分柔和。


    “但还是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我再慢慢为姑娘解答。”


    第169章 碑林 高耸茂密地树木搭起一片幽静与阴……


    秦玉鞍带着二人自东门出,骑马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位于城东北部的一座小山脚下。


    那山不高也不陡,骑马上山绰绰有余,秦玉鞍却率先下了马。


    “我希望二位能与我一同徒步上山。”她的声音平静,谈不上严肃,却也并不温和。


    苏道安与唐拂衣对视一眼,心中皆有疑惑,却默契的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她一同将马拴在了两棵相邻的树下。


    正值夏日,树木葱茏,树林荫翳。山坡上青草及踝,不知名的野花左一团右一团的开着。偶有一两声鸟鸣不寻来处,山涧的流水叮叮咚咚,伴着哗啦哗啦的奇怪声响,唐拂衣直觉有些耳熟,却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远远地,出现了有一座半人高的石碑。


    再近一些,便能看清,那两座石碑后方的坡地上,竟然还立了许多较小些的石碑,延伸到远处的树影中,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竟是一处碑林。


    可以看得出立碑之人原本应当是想要将这些墓碑建的整齐,然而无数参天大树包围穿插其间,只得作罢。


    树木的低枝上挂了许多形制相同的木牌,先前“哗啦哗啦”地声音,正是是源自此处风吹牌动。


    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她曾经也在人间事的悬空连廊处听到过相似的声音。


    那些长方形的木牌每一个大概巴掌大小,颜色深浅不一,但无一例外看起来都已经十分老旧。


    不规则的痕渍弥漫其上,边缘大大小小的缺口显示出它曾历经沧桑。


    每一块牌上都有刻了些字,看起来像是什么纪念。


    脚步渐缓,视线再度拉近。


    唐拂衣不认识这些牌子,但她却认得那墓碑上的字。


    轻云骑副将方氏之墓。


    而那墓碑前,同样也靠着一块木牌。


    木牌边沿地雕花磨损严重,右下缺了一块,干涸地暗红色血迹上横亘着一道明显的接痕,将“方立秋”三个字撕成两半。


    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在脑子里炸开,唐拂衣浑身僵硬,头皮发麻。


    目光所及之处,原本糊作一团的字迹一笔一画慢慢变得清晰。


    那不是普通地木牌,那是一块一块象征着轻云骑将士身份的军牌。


    双腿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呼吸也在无意识间变得小心翼翼。


    麻木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而后,那个身影从她身侧经过,一步一步走进她的视线,一步一步,走到那墓碑前三步站定。


    高耸茂密地树木搭起一片幽静与阴翳,碑林与悬牌在这狭小地静谧之地织出一格广袤与宏大。


    于是那背影越发渺小,格外孤独。


    尽管已经做足了准备,苏道安依旧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见着这样一幅景象。


    她有些僵硬地微微仰起头,目光极慢地扫过木牌上地每一个名字——那其中有些她并不熟悉,也有一些,直到现在,她都能毫无阻碍地回想得起他们的样子和声音。


    “小小姐。”、“小将军。”、“小丫头。”。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又像是一声声呼唤,左右交替,远近轮转,循环在耳畔,久久不散。


    到最后,她垂下头,望向身前的墓碑。


    她忽然感到害怕。


    她想到她明明自幼在军营中长大,也是轻云骑的一员。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她却还活着?


    她应该与自己的战友一同醉卧沙场,马革裹尸。


    可为何如今,她完好无损地站着,作为一个迟到地祭奠者,一个可有可无地后辈,站在这些冷冰冰地石碑与木牌前,而除她以外地其他乃至所有人,都早已长眠于黄土之下。


    苏道安有些悲哀地想。


    为何唯独自己被抛在世?


    她低头看着方立秋的墓碑,听见身后传来沙哑而苍老地声音。


    “三年前,萧国内乱政变,彼时的瀚沙国作为西域七国中最为偏远的国家,按照其一贯的风格保持中立,不曾参与其中。”


    “然而崇州事变几日之后,有一个名叫顾长清的男人背着奄奄一息的立秋找到了我,请求我的收留。”


    “顾长清?”


    听到熟悉的名字,唐拂衣忍不住蹙眉出声。


    “是。”秦玉鞍点点头,“他说,他是一名赶尸人。”


    “……赶尸人?”


    唐拂衣再度不解。


    当年她与苏道安从彭青线的山坡滚落,救了她们并为她们治疗的那个“顾长清”,分明自称是一位准备要四处游历的道士。


    “嗯。”秦玉鞍望向唐拂衣,目光坦然而肯定,“他并没有撒谎。”


    “在那之后的好几个月,他又一次一次送来许多轻云骑将士的尸体。那些尸体都被用一种特殊的技法处理过,比寻常腐烂的更慢,虽然几乎都看不清面容,但大致都还能保持完整。而大多数早就已经找不见尸体的,他便捡了对方的军牌,一起送了回来。”


    “我曾问他,他分明与轻云骑和苏氏都不曾有什么联系,为何还要如此费尽心力。他只说自己不忍看忠义之师曝尸荒野,其余一句也不肯多说。”


    在某个时刻,唐拂衣忽然想起当年她再度回到那间屋子的时候,年轻的司医捏着鼻子说曾有人在这屋子里处理尸体。而前几日她们歇脚的破庙里,也有一个看似曾有人呆过的房间,腐烂的酸臭味经久不散。


    “这座山虽然并不陡峭,但是地处偏远,罕有人至。我与铁衣一同将顾先生运回来的那些尸体都葬在了这片山林中,立了碑,刻了名。剩下那些军牌,便都挂在这里的树枝上,也算是让他们再度重聚,只愿他们皆能安息。”


    耳边传来草叶摩擦的声响,唐拂衣目光微动,见到原本如雕像般站在那处的苏道安,也不知是否是听了秦玉鞍的话的缘故,终于再次抬脚,缓缓走到了方立秋的墓碑前。


    她单膝跪地,伸出手轻轻抚摩那碑上遒劲的刻字,就好像隔着这一块冰冷的石面,再次拥抱那位陪伴了她一整个童年的慈祥长辈。


    “她……方姨……立秋……”苏道安口中喃喃,连续换了三个称呼,声音哽咽,“她……走的时候,可有……可有痛苦?”


    秦玉鞍沉默了一会儿,答:“立秋伤得很重,碑送来瀚沙之时,双腿与左手尽断,眼睛也瞎了一只。”


    唐拂衣听到苏道安的呼吸猛地一抖,而后整个人痛苦的弯腰低头,像是一只忽然被烈焰炙烤地活虾,快速躬身成一团。


    可她没有动,她明白苏道安此时并不希望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她不应当被打扰。


    “我们尽力想要救她,但她拦住了我们。”秦玉鞍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她说自己本已油尽灯枯,就算强行续命也并没有什么意义。之所以始终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撒手,是因为立秋之名尚未有人承继。”


    苏道安的身子僵了僵。


    “那两日她始终都不肯闭眼,直到铁衣接过那把名为立秋的刀,叩头立誓,她才终于阖眼睡去。”


    “你问我她走的时候是否有痛苦,我想……”秦玉鞍顿了顿,“或许曾经有过,但在离开的那个瞬间,她是微笑着的。”


    草木呜咽,风也温柔。


    苏道安慢慢跪在了地上,膝行上前,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子,额头轻轻抵上石碑。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挤进来,大大小小地光斑落在女孩的肩膀与背部,像是那个形骸败絮而风骨犹立的灵魂,隔着这块冷冰冰地墓碑,用尽全力给予她的一个尽可能温暖地拥抱。


    秦玉鞍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察觉一道略带着些探究地视线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转过头,看向唐拂衣:“这位……”


    “在下姓唐,名……”唐拂衣稍有犹豫,尽管今日的所见所闻确实出乎她的预料,但与她自身而言,仍然不能因此就对秦玉鞍等人完全放下戒心。


    “唐姑娘。”秦玉鞍会意,微微点头表示接受,“似乎是有什么话想问?”


    “……”唐拂衣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问出来,“我确实有一事不明,但我不知这句话问出口,是否会对秦将军有所冒犯。”


    “无妨。”秦玉鞍道,“你自可直说。”


    唐拂衣见秦玉鞍这么说,便也不再客气。


    “将军此前说,自己不明白为什么那位顾先生要为轻云骑的将士们收敛尸骨,那我也想问一句,将军自己又为何要接下那顾先生运来的尸体和木牌?”


    “将军身为西域之人,虽说一口中原话说的流利,但之前地陈述中也未曾提到自己与轻云骑有什么交集,想来与苏氏也并不相熟,与方副将恐怕更是连面都未曾见过。为何要为轻云骑的将士们立碑建墓,又为何要让自己的女儿来承继方副将的遗志?”


    “那位顾先生又是如何找上了将军家的门?”


    秦玉鞍看着她,挑了挑眉:“我此前没有见过那位姓顾的赶尸人,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找上我,至于与轻云骑的交集……”


    “你这话问的不对。”


    “你应当问,那位方副将与我秦氏并不相熟,为何能愿意在临终前将这把刀交到我秦氏的女儿手中。”


    “这……”唐拂衣一时语塞,秦玉鞍说的不无道理,甚至也确实比自己的提问更为合理。


    两相无语间,还是秦玉鞍率先将视线挪回到苏道安的身上。


    那样大方而坦然的姿态,不像是在逃避,反倒更象是在征求所看之人的意见。


    唐拂衣心中疑惑,她看着苏道安慢慢站起来,回过身的时候,双眼红肿未消,却已然不见哀伤。


    风吹牌响,满目碑林皆为其后盾。


    “立夏。”她对上秦玉鞍的眼睛,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你是立夏。”


    “是。”


    秦玉鞍淡笑颔首。


    “我是立夏。”


    “轻云二十四卫,第七卫,立夏。”


    第170章 恶女寨 而那些停滞在岁月中的故事,却……-


    百年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群雄竞起,苏氏先辈苏轻云追随萧太祖征战天下,组建起一支骑兵军队。


    军中将士身形普遍相对较小,身披孙氏工匠特制的玄色轻甲,手持轻刀轻弓,行进速度极快,行动极为灵活,于战场之上如风拂流云,聚散无形,变幻莫测。


    这支独一无二的轻骑部队,在此后的几十年里,由苏轻云亲自训练,最终与何氏的银鞍军一同,成为萧太祖的王牌之师,名震天下,为太祖打下了北方的一片江山。


    北萧立国之后,萧太祖为嘉奖其开国之功,也为了彰显萧氏与苏何二姓的深厚情谊,将这只轻骑军命名为“轻云”,由苏氏世代承袭。


    此后百年,苏氏率轻云骑世代效忠,与何氏的银鞍军一起,驻守边关,开疆拓土,成为北萧国的利矛与坚盾,威震八方。


    然而,世人只知轻云精骑在北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知其雏形,实际上只是二十四名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在山中建的一个恶女寨,而那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轻云阵,最初也不过是她们为了求生而不得不使用的一种独特的躲避策略。


    “她们的真实名字没有被正史记载,即使是那二十四个代称,我也只是年幼的时候在军营里听我父亲和我奶奶说的。”


    夏末秋初,西域的夜晚已有微凉,苏道安窝在唐拂衣的怀里,回忆起那些被封存在记忆中的过去。


    “但其实,这其中的很多细节就连他们都已经不再记得。”


    她们并未有在那山上呆太久,瀚漠城往东北去千年来都是无人居住的野地,山林与戈壁中常有猛兽出没,尤其是到了夜里,月光照不进林中,更是危险。


    方立秋的墓旁杂草不多,很明显是经常有人来打理,苏道安祭拜过后,又简单将后长出来还没脚踝高的那些拔去,便也不再强留。


    三人一同下山,回到城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苏道安谢绝了秦玉鞍共进晚膳的邀请,唐拂衣简单要了些饭菜,也跟她一同回到了住处。


    可苏道安并没有胃口,唐拂衣洗漱出来,见到她正侧着身子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头发湿哒哒的披在肩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桌上饭菜包括点心都一点未动,可唐拂衣却不觉得苏道安心情有什么不好。她拿了块干净的布巾走过去,后者注意到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立起上半身,给她留出位置。


    坐上软榻的时候,唐拂衣见到苏道安原本是背对的姿势,却特地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眨了眨眼。


    她几乎是立刻会意——苏道安这是有话想说。


    于是她一边用布包裹住对方的头发,一边“随口”问出了那个自己一路上都在好奇却始终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又该如何说出口的问题。


    于是,秋去春来,檐水穿石,二十年光阴流转,当年那个坐在营地篝火旁的石头上上,托着下巴晃着脚丫听故事的小女孩,终于也成了讲故事的人。


    “父亲说,那个时候世道很乱,到处都在征兵,男人、女人、少年,只要是个能拿得动刀的,都难逃一劫。事实上,也并非所有被征兵的女人都是为了让她们提刀上战场,军营中那些事,我不说,你应当也能想象得到。”


    苏道安微垂下头,声音里有深深地落寞。


    唐拂衣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那样的世道,又有谁有得选呢?”她轻声宽慰,“苏氏与轻云骑尽己所能,已经很好了。”


    苏道安轻轻闭了闭眼,并没有接下唐拂衣这句话。


    “最初的时候是一位行侠仗义的女侠偶然救下了一名因为逃军而被追杀地女孩,见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带着她一同游历四方,劫富济贫。”


    “她们一同走过了许多地方,在那个混乱地年代,却看过许多风景,也结识了许多朋友。后来又一日,她们在一座城内,救了一位被当地高官强抢做妾的姑娘。”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有些传奇地故事。”唐拂衣轻声道。


    “嗯。”苏道安点点头,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小时候我就是听了这个故事,总是嚷嚷着也要当女侠。但是娘亲跟我说,侠客都是很穷的,没有漂亮衣服穿,也不能随时想吃酥饼就能吃到,喝了不干净的水还会拉肚子……”


    未等苏道安说完,唐拂衣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苏道安也跟着笑了,之后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事实已经给出了结果——当年的小小涉川很愉快的就放弃这个不成熟的想法。


    “那后来呢?”唐拂衣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苏道安的头发,“那个被救下来的姑娘,也加入了她们?”


    苏道安脸上的笑消失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那个姑娘被救出后,她们拒绝了姑娘父亲的谢礼,原本想第二日就离开这座城,然而其中一匹马突然得病,只能被迫留了下来。却不想到了第三日,那名姑娘的父亲收了高官的钱,又将那姑娘送回了高官府上。”


    “此时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之所以会闹到让二人知晓的地步,是因为这一次,那姑娘用一柄小刀,在所谓的新婚之夜,杀死了那名高官。”


    唐拂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之后的事情想必你也能猜到,女侠再度出手,救下了那位原本准备杀人后再自我了断的姑娘。”


    “但她们三人也因为此事而被追杀,寻不到安身之所,迫不得已,只能躲藏进一处山林,利用山林中高大密集的树木和复杂的地形躲避追兵。然而一出山林,四处都能见到她们的重金悬赏令,于是她们干脆就在那山中建起木屋暂住。”


    “原本准备等这阵风头过去再找机会离开,然而令她们没有想到的是,陆陆续续地,又开始有女子上山来想要投靠,这些人中,有的也是受不了军队的欺压而逃跑,有的是在反抗时失手杀了人,还有的在出生时便被所谓巫术视为不详。”


    “她们不被世人所接受,无处可去,最后都聚集到这里,到最后,一共二十四人。”


    苏道安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我先前说的并不准确,其实最初的二十四人并非皆是普通,她们之中也有几人或是有武功傍身,或是有一技之长。”


    “那些会武功的姑娘也将自己的武功教给其他人,渐渐地这支二十四人的小队羽翼渐丰,于是她们不再单纯隐姓埋名地生活,时不时地找机会下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劫走军队抢来的物资,分给沿途路上的流民百姓。”


    “由于分工明确,有人打探情报,有人吸引注意,有人抢夺物资,有人在敌后干扰,有人接力运输,她们始终都没有被抓住。而在她们的动作之下,常年被欺压的百姓们也开始奋起反抗,一时间起义之声高涨。”


    “所以这恶女寨一说,恐怕是朝廷给她们扣上的高帽吧。”唐拂衣嘲讽般冷笑一声。


    “嗯。”苏道安点点头,“朝廷将她们打为二十四恶女,可在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眼中,她们是山神派到人间来的二十四位仙神。”


    “再后来呢?”唐拂衣接着又问。


    “再后来……”苏道安若有所思的停顿了片刻,“各方诸侯对此都忍无可忍,平日里水火不容的势力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共同出兵将那山团团围住,生擒二十三人,挑了个日子准备将她们集中斩首。而那唯一一个逃跑的姑娘,找到了当时已经小有些名气的苏轻云,请求她以苏氏的名义帮忙救人。”


    “苏轻云于是出手相救,那二十四人一同投靠了苏氏。苏轻云利用她们身为女子身形较轻的特点,以二十四节气给她们各自起了代称,将她们编成了一支轻骑小队,这便是轻云二十四卫,也是最初的轻云骑。


    而后,她亲自拜访孙家家主,请求他们制作了二十四副特殊的轻甲,亲自教导她们骑射。又以她们曾经在山林中躲避追兵的套路为基石,加入兵法战略,研究出了一套独一无二的阵法——轻云阵。”


    “再后来的事情,你也几乎都已经知道了。”苏道安说着,轻轻咳嗽了两声,嗓音也有些许沙哑。


    唐拂衣连忙端起先前就准备在一旁的柜子上的杯盏,递到苏道安嘴边,那茶水已经凉透了,苏道安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个干净,一本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如此功绩,萧太祖开国后,为何未有任何封赏呢?”唐拂衣好奇问道。


    “她们不愿入仕。”苏道安说着,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拿了钱。”


    “听我父亲说,彼时萧太祖是想给她们一人封一个将军的名号,相当于将这二十四卫的名号列为正统。但她们说,二十四卫本是二十四恶女,本就是因世道动荡才聚到一起,如今天下太平,尘埃落定,也当各自散去,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


    “萧太祖并未强求,派人打造了一块轻云令,又寻来二十四颗颜色各异的宝石赏赐,辞别那日,由苏轻云亲自镶嵌在她们各自的刀柄上,以作信物。”


    从最初的相聚到最后的别离,简短的几句描述,却已经足够在唐拂衣的心里勾勒出当年那支意气风发的轻骑小队的完整轮廓。


    “那日一别后百年光阴,二十四卫再未齐聚。”苏道安似乎是躺的久了不太舒服,便坐起来,转身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面对唐拂衣,“除了在那时就追随苏氏留在萧都的惊蛰,立秋,大雪,立春四人,剩下的,不仅是我,即使是我奶奶,我父亲,都不曾听说,更别说见过。”


    “那小满呢?”苏道安问。


    “唔……我忘了。”苏道安愣了愣,“小满是当年,她还是个婴孩的时候,被人装在竹篮里放在我家门口的,那个篮子里除了小满以外,也放了那把象征小满身份地刀。”


    “我父亲猜测可能是上一任小满出了什么事,不得已才将她送到我家来,便收留了她。”


    “如此。”唐拂衣点点头,“所以其实你也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嗯。”苏道安想了想,“准确的说,我一直以为二十卫已经不复存在,毕竟百年过去,这其中发生过多少事,谁也难以预料。”


    “就像小满,若是她的上一代未有来得及将她送刀苏氏,那如今世间便再无小满。若是秋姨未有幸得人搭救,那把名为立秋的刀,恐怕如今也早已被埋在黄沙之下,再无踪迹。”


    “我没有想到,今日竟还能在此处,见到立夏这一脉的后人。”


    “或许……”


    夜风在此刻静止,空气有瞬间凝结,而那些停滞在岁月中的故事,却又似乎在不经意间再度流淌。


    唐拂衣知道苏道安没有说出口的话。


    或许他们中的其他,也都在我们见不到的地方,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伸出手,摸了摸苏道安的半边面颊。苏道安也歪过脑袋,闭上眼,微笑着,蹭了蹭唐拂衣的掌心。


    “拂衣,待此间事了,我们一同去当年的崇州战场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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