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内,太子赵庚明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椅上,手中虽执着一卷书,目光却好似已穿透书页。


    不甘吗?肯定是有的。


    只是若那天幕预言为真,自己注定英年早逝,那么最终承继大统的,是与他血缘最近、感情最深的幼弟。


    而非其他那些虎视眈眈、各怀鬼胎,甚至可能暗藏祸心的兄弟。


    这于国于家,于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经营多年的东宫势力而言,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少,小九本性纯良仁厚,即便跳脱不羁、厌文喜武。也绝非暴戾昏聩、刻薄寡恩之徒,这江山交到他手上,百姓或可……


    可是又想到幼弟平时闯祸的样子!


    心中暗忖:天幕预言真的靠谱吗?


    “咚!咚!”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殿下,张保保在外求见。”内侍压低声音通传。


    “让他进来。”


    太子叹了一口气,将手中书卷轻轻置于案上,面上所有外露的情绪瞬间收敛,恢复了往常的温润沉稳。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东宫领事太监张保保,躬着身子惊惶地走了进来。


    张保保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一进门,他便“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声音带着惶恐。


    “殿下!殿下!奴才……奴才罪该万死!不知那天幕为何会那般胡言乱语!奴才对太子殿下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半分贰心!”


    “奴才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求殿下明鉴!求殿下开恩!”


    他声音哽咽,显然是惊惧到了极点。


    天幕将他与九皇子、未来的显宗紧密联结在一起,这无异于将他置于万丈悬崖之边,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太子看着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不免有些无奈,他有这么吓人吗?


    “起来回话吧,张保保。”


    张保保哪里敢起,反而磕头磕得更响:“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奴才只想一辈子伺候殿下……”


    “起来。”太子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命令的语气。


    张保保这才下意识听令,站了起来,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太子,仿佛一只鹌鹑。


    “你的忠心,我自是知道的。”


    太子缓缓开口道:“想来那应是在未来,我去后,对你另有安排托付。只是没想到,你跟了小九,反倒阴差阳错,挣下了一番青史留名的造化。”


    “海阁大臣!名垂青史!张保保,这是你的运道,也是你的本事。”


    张保保闻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声音带着哭腔:


    “奴才不敢!奴才从未想过这些!奴才只想安安分分守在殿下身边!奴才从小就跟在殿下身边,是殿下一手提拔起来的,离了殿下,奴才……”


    “你这个蠢奴才!”太子打断他,语气微沉,却并无多少真正的责备之意,更像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点拨。


    “现下容不得你我决定,天幕一现,你既已被天幕点出与小九未来的君臣际遇。此刻再死死绑在我这东宫,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这不仅会害了你自己,更会害了东宫与小九!你明白吗?!”


    张保猛地愣住了,脸上血色尽失,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并非愚笨之人,只是被巨大的恐惧和忠诚蒙蔽了脑子。此刻被太子一语点醒,顿时如醍醐灌顶,明白了其中凶险的关窍。


    只是他不明白,太子怎么会甘心?那至高无上之位,太子才是离得最近的人。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


    那天幕说的是真是假?谁知?


    太子不管他什么想法,只是交代道:“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东宫的领事太监。你的主子,是九皇子赵庚旭。”


    “小九年纪小,性子跳脱,往后……你要多看顾着他些。他吩咐你的事,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事事再向我汇报。”


    “若遇难题,去找鸿胪寺卿——严大人,他是我和小九的母舅,该帮他会帮的。”


    “只需牢记一点:凡事以护小九周全为重,东宫这边的人你往后不可再接触。你可能做到?”


    张保眼中泪水滚落,既是惶恐,又是不舍,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道:“奴才……奴才明白了!奴才……遵命!奴才定竭尽所能,豁出性命也要护佑九殿下周全!绝不负殿下今日托付之恩!”


    太子微微颔首,脸上掠过疲惫。


    他沉默片刻,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格外郑重的嘱咐:“只有一事,关于太子妃,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或你听到什么,切勿在小九面前提及半分,切记!!”


    张保心中猛地一“咯噔!”


    难道……


    但此刻太子异常严肃的神情,让他瞬间将这句话死死刻进心里,不敢多问,只是再次重重叩首:“奴才……遵命。奴才绝不敢多嘴半句。”


    “去吧。”太子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张保红着眼圈,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沉水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太子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夕阳的余晖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攥紧了椅子扶手。目光再次变得幽深锐利,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层层阻隔,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太子低声自语道:“国之蛀虫!世家!宰相!孤就陪你们玩玩。”


    与此同时,九皇子赵庚旭所居的皇子所里,却是另一番愁云惨淡、鸡飞狗跳的景象。


    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铺开了数张上好的宣纸,一方端砚里墨汁浓黑,两支紫毫笔搁在笔山上。


    围在案前的三个少年却个个愁眉苦脸,如临大敌。


    赵庚旭本人像只被暴雨狠狠蹂躏过的小茄子,蔫头耷脑地瘫在宽大的椅子里。有气无力地用毛笔杆一下下戳着空白纸面,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嘴里不停地唉声叹气:


    “三百遍啊三百遍……《中庸》……会写死人的……父皇真是太狠了……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儿……”


    他身边围着两个年纪稍长的少年,正是他平日里最亲近、一起闯祸一起挨罚的伴读。


    其中一个少年是工部侍郎的独子——李锐,约莫十一岁年纪,穿着宝蓝色锦缎袍子,圆脸大眼,眉眼间带着一股机灵和不服输的劲头,但此刻也拧着眉头。


    另一个少年,年约十二,身着素净的青衫,面容清秀,气质略显沉静早熟,是朝中一小吏的庶子,是赵庚旭生母,元懿皇后娘家哪边推荐过来的,名叫王瑾。


    王瑾有一项绝活,便是极擅模仿他人笔迹,无论楷行隶篆,只要让他琢磨片刻,便能仿得八九不离十,几乎能以假乱真。


    “殿下,您快别戳了,纸都要被您戳破了!”李锐性子急些,忍不住开口催促。


    “陛下可是给了期限的,明天就得交差,咱们好歹得憋出点东西来啊!”


    王瑾则沉稳得多,他细心地将纸张铺得更平整些,低声对着赵庚旭说道:“殿下,陛下既说了不看辞藻书法,只看想法见解。”


    “您只需将所思所想说出来,不拘泥于形式,我与李兄代为整理、润色,誊抄清楚。”


    赵庚旭闻言,抬起哭丧的小脸,悲愤道:“我哪有什么想法?父皇这就是在坑我!明明知道我一看到这些之乎者也就头疼,一拿笔就觉得有千斤重!他就是故意的!”


    他当然知道这次躲不过,被三百遍《中庸》这把铡刀悬在头顶,就算是一坨屎……


    呃……就算再难以下咽,也得硬着头皮憋出点东西来。


    他吃了块糕点,坐直了些,努力搜刮前世残留的,关于科举制度和教育体系的那些零星记忆碎片,磕磕绊绊地口述:


    “嗯……科举嘛……首先最要紧的得是……公平!对,公平!绝不能让那些世家大族有机会作弊!可以……可以糊名!”


    “对,把考生的名字、籍贯全都用纸糊起来,阅卷官看不到是谁写的,就只能看文章好坏!”


    “还有……誊录!找专门的书吏把所有的考卷都重新工工整整地抄写一遍,再送给考官批阅,这样他们就认不出原来的笔迹了,想徇私也没门!”


    王瑾一边飞速记录,笔下如飞,心中暗想:这“糊名誊录”之法听起来简单,却直指科场积弊的核心,可谓四两拨千斤!


    赵庚旭见有人记录,说得稍微顺了些,继续绞尽脑汁:“还有……考题也不能光考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得……得考他们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比如……某地发大水了,堤坝崩了,该怎么救治灾民、修复河堤?或者……地里闹蝗虫了,用什么法子能最快最有效地扑杀?嗯……这就叫……策论!对,策论最重要!”


    “还有还有,考试不能一锤子买卖,可以分级别?比如先是……秀才?在州县里考?然后在省里考……举人?最后再来京城考……进士!就像……就像打怪升级一样!一级一级往上爬!”


    他越说越顺,一些模糊的概念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说到工学,他更是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几分。


    “工学太重要了!谁说工匠就不能当官?


    造出更好的犁,能让地里多打粮食,养活更多人;


    做出更坚固的城墙、更锋利的刀剑,能保护边境,让将士少流血;


    改进织机纺车,能让布匹又多又好又便宜,百姓都能穿得暖!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大功劳!


    “该设立专门的学院,请天下最好的工匠来当老师,传授技艺!学得好的,经过考核,就授予官职。


    甚至……如果有人能发明出特别厉害、利国利民的东西,就像立了军功一样,可以封爵位!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一边说,王瑾一边奋笔疾书,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思路,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到最后已是满满的震撼与钦佩。


    他素来有早慧之名,于经史子集也颇有见解。


    此刻听着九殿下这些看似跳脱随意,却极具开创性和实操性的想法,只觉得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眼前轰然打开!


    原来天幕所言非虚!


    这位看似只知玩闹、不学无术的殿下,胸中竟真有如此经天纬地的丘壑!


    这些想法,每一条都堪称石破天惊,若真能实行……


    李锐在一旁听着,起初也有些发愣,但看到王瑾那副震惊到几乎崇拜的模样。


    他不由得“哼”了一声,下巴一扬,带着点小骄傲道:“哼,现在才知道九殿下厉害?我早就知道了!我可是第一个跟着殿下做大事的人!”


    “其实他未必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个,但少年心性,总爱在好友间争个最早、最铁的名头。


    赵庚旭看着两人争锋,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里嘀咕道:魅力太大也是一种烦恼。


    李锐说的“大事”,便是他俩之前偷偷鼓捣出来的“肥皂”生意。


    赵庚旭根据前世模糊的记忆出了大致配方和“限量奢华”、“宫廷御用”的概念营销点子。


    李锐则凭借他爹是工部侍郎的便利,搞来些油脂、碱等原材料。


    又找太子哥哥要来可靠的工匠,还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库。


    两人合作,还真弄出了去污能力远超这个时代澡豆、胰子的肥皂,小小一块雕花精美的肥皂就卖出天价。


    在贵族圈子里颇受追捧,让他俩的私房钱袋子迅速鼓了起来。


    王瑾终于记录完毕,看着纸上条理渐分、虽言语质朴却立意高远、直指要害的几条纲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由衷赞道:


    “表哥大才!这些想法,看似简单直白,实则深谋远虑,直指积弊根源!若能徐徐图之,逐步施行,必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赵庚旭被夸得有点飘飘然,但一想到这是被父皇强加的作业,小脸又瞬间垮了下来,哭丧着道:


    “好啦好啦,别夸了,再夸这策论也不会自己变出来。赶紧的,帮我把这些东西弄得像样点,听起来厉害点,字也要写得好看了!”


    “王瑾靠你了!不然三百遍《中庸》啊!那真是会死人的。”


    三个脑袋重新凑到一起,在王瑾的精心组织和李锐的插科打诨下。


    赵庚旭那些零散跳跃的想法被逐渐串联、润色形成一篇虽然简短,却已初具骨架、观点惊人的策论。


    殿外的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宫灯次第亮起,三个少年埋头苦思到了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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