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猎杀


    芒种。


    尤明姜一人一骑,只身离开平定州。


    她一路上快马加鞭,沿着官道前往正定府的码头。听闻现任开封府尹包拯两袖清风,断案如神,与那些昏庸草包大不相同,身边还有南侠展昭这样的高手。


    她暂时无意去挑衅对方,因此,特意在路线上绕过开封府,转而打算沿滹沱河、子牙河、卫河入大运河,再转淮河、颍河抵赣州。


    行不多久,她便来到了正定府郊外毗邻太平庄村的一处码头。


    尤明姜翻身下马,朝着渡口走去。


    她神色恬淡,仿佛察觉不到,这个本应热热闹闹的码头,安静得有些诡异。


    河风掠过柳梢,带来潮湿的水汽,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脚步未停,目光却已扫过岸边几处不自然的压痕。


    此处平坦开阔,目之所及,河岸边的柳枝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码头边,几根粗壮的木桩深深扎进土里,上面系着一条空闲的渡船。


    船头坐着位皮肤黝黑的高大艄公,渡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发出嘎吱的声响。


    这小娘们看起来精明能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眼瞧着尤明姜走近,伪装成艄公的黑熊,眼神里透出一丝贪婪。


    哼,越是这样的人,越能榨出不少的“好处”来。黑熊舔了舔嘴唇,这女人的肉看起来很紧实,还很滑腻,吃着应该又嫩又有嚼劲。


    尤明姜一眼看出这个艄公是个练家子。


    只见他身材魁梧,练的显然是以力破巧的刚猛外功。


    但她并没有点破,而是悠然坐到了船上。


    皮肤黝黑的黑熊看着她,她也看着黑熊。


    她睫毛上挂着水汽,凉薄的眼睛却穿透雨雾,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那眼神就像盯上猎物的饿狼,让黑熊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漠北双熊嗜吃人肉,可在她的眼神下,黑熊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个猎物。


    好在尤明姜*最后只是轻轻一笑,客气地说道:“开船吧。”


    黑熊这才松了口气,鼓足了劲儿,挥动竹篙,快速将渡船撑到河心.


    见尤明姜一脸天真,毫无警惕地踏上贼船,黑熊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也不过如此。


    他心想:那些传闻多半是夸大其词,这小娘子再厉害,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黑熊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如何将她拿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他仿佛已经听到她凄厉的惨叫,闻到血肉在火上炙烤发出的焦香。


    见她仿佛毫无察觉,且船已到河心,俨然是无处可逃。黑熊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压低声音,阴恻恻地说道:“小娘子,你可曾听说过渡船上的‘美食’?通常说,有两种:一种叫板刀面,一种叫包馄饨……”


    这是水匪的黑话。


    板刀面是指把客人乱刀砍死,再抛尸入河;包馄饨是说捆住客人的手脚,丢到河里活活淹死。


    尤明姜眨了眨眼睛,慢悠悠道:“那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还是包馄饨?”


    黑熊的嘴越咧越大,脸上的狞笑愈发浓烈,露出一口森然的黄牙:“那是一般的肉票,像小娘子这样的花票,大爷我通常喜欢搬浆子,吃人肉包子——”


    话音未落,黑熊猛地朝尤明姜扑了过去。


    “包抄!”与此同时,白熊猛地在船底凿了个洞。


    漠北双熊在大漠中练就了拳掌功夫,彼此配合默契,尤其擅长夹击强攻。一旦出手,两人前后夹击,令人防不胜防。


    黑熊这一扑,势大力沉,双掌直取尤明姜双肩,意图锁死她的退路。他算准了在摇晃的船身之上,她绝无可能完全避开。而船底破漏,河水涌入,更是逼她必须速战,仓促间必露破绽。


    尤明姜不用回头就知道,白熊站在她的后侧,两面夹击,他们要取她的性命。


    她身子一偏,动作幅度极小,却妙到毫巅地让黑熊志在必得的一抓落空,黑熊的拳掌擦过脸颊,她扣住黑熊的脉门,内力一吐,黑熊顿觉半身酸麻,力道尽泄,反手将黑熊的身躯推向前方,正好挡住了白熊的攻击。


    白熊来不及收手,刚猛的拳头穿过黑熊的肚脐,瞬间将其打得肠穿肚烂。


    尤明姜心善,不忍心让白熊目睹黑熊的惨状,趁机扼住白熊的脖子,轻轻一扭,把白熊的脑袋“嘎嘣”拧到后头。


    这样,白熊就再也看不到黑熊的惨状了.


    江水渐渐漫灌而入,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她瞥见竹篙横在江面上,脚尖轻点,身形一跃,稳稳落在竹篙上。


    竹篙细圆,浮于湍流,她却如履平地,连衣袂都未曾过多飘动。


    试想,既能在楚留香面前射杀一人,还能全身而退,她的轻功即便称不上独步武林,自保之力也是绰绰有余了。


    渡船在滂沱雨幕里,倾斜着下沉。


    渐渐地沉入深深的河底。


    霎时间,二十余道黑影从两岸暴起,他们手中紧握着弓箭,箭头裹着浸了黑油的火绒而点燃。燃烧的利箭竟丝毫未被浇灭,齐刷刷对准了尤明姜。


    这些箭手显然训练有素,并非普通水匪,站位错落,封死了她所有可能借力腾挪的方位。火箭带来的不仅是火焰,更是光线与烟气的干扰,意在扰乱她的感知。


    足尖轻点竹篙,竹篙稳稳地横漂在河心。尤明姜抬头望向两岸,心中瞬间明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又是来杀她的?


    真是没完没了。


    不管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记不清是第几回了.


    对于黑木崖上的某些人而言,尤明姜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起眼的新人。


    当年她初入江湖时,连三钧的弓都拉得勉强。但从蝙蝠岛归来后,她像是换了个人,每日破晓即起,举百斤石锁练臂力,空弦一拉就是三个时辰,箭靶从十步渐至百步。短短半年,她已能轻松拉开一石的强弓。


    这样的进步速度,让许多在黑木崖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都感到心惊。


    更让人不安的是她的野心。她不要当富贵闲人,不要做笼中雀。


    她要在黑木崖站稳脚跟,要手握实权,甚至隐隐有与圣人比肩的架势。


    最近竟学人在山下施粥义诊,收揽民心,这已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在下一盘大棋。


    “一个铃医,摇着破虎撑就想当药王再世?”有人嗤笑,“救得了一人,救得了天下人么?”


    但笑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因为东方柏对她的器重,早已不是秘密。


    她结交的,也不是籍籍无名的江湖中人,而是楚留香、叶开、傅红雪这等人物。


    每一个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际遇。


    如今更是不得了,教主信物给了她,光明左使的位子也虚席以待。


    黑木崖上,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必须在她羽翼未丰之前,彻底扼杀。”.


    “尤长老——别急着走啊,咱们还没好好聊聊呢。”


    计无施高声说道,似在邀请故友叙旧,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今日既然是不期而遇,不如就多留一会儿,陪我们好好玩玩。”


    尤明姜双眸半阖,站在竹篙上,淡淡道:“明姜不比诸位仁兄,整日清闲得很。如今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改日,端午大宴上见。”


    说完,她顿了顿,又轻描淡写道:“哦,我忘了,诸位还不够格进成德殿呢。”


    此言一出,两岸埋伏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成德殿是黑木崖议事重地,能入殿者方是核心。


    她这话,无异于当众打脸。


    话音刚落,两岸的火箭攒射向竹篙上的人影。


    只见竹篙轻轻一翻,水花四溅,河面被激起一片晶莹的水雾。


    她的身影在水雾中变得模糊,仿佛化作了一道青烟,火箭砸在水面上,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一串急促的气泡。


    箭矢扎入水中,转眼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了,定睛看去,河里已经没了人影。


    就在众人寻找她踪迹时,下游十余丈外的水面,她悄无声息地冒出头,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如游鱼般迅捷无声地顺流而下,竟是早已算好了退路.


    这一路追杀,不仅没能伤她分毫,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


    漠北双熊横尸河底,二十余名箭手劳而无功,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消息若传回黑木崖,策划此次伏击之人的脸面,只怕要丢尽了。


    一时间,众人愣愣地盯着那根沉没的竹篙,雷雨声声,似在嘲笑着他们的无能。没人敢再跳下水去继续追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甘与恐惧交织的沉默。


    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惊疑,有些人开始下意识地打起了退堂鼓。


    “叫她跑了!”黄伯流沉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计无施却笑呵呵地插话:“遇事就退缩,这就是天河帮帮主的风范?”


    黄伯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怒气冲冲地反驳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我们把命都搭在这儿?”


    他这一声暴吼,震得众人耳膜生疼,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红衣僧人西宝和尚,看得无声冷笑。


    他太清楚黄伯流的为人:表面上装得一副慷慨赴义的模样,可骨子里却精明得很,怎么甘心舍了天河帮的家底呢?


    “这尤明姜确实有点儿能耐,可惜,只要谢晓峰不死,谁都动不了神剑山庄。”计无施慢悠悠说道。


    周孤桐接口道,声音干涩:“我夫妇二人当年远远见过谢晓峰出一剑,只一剑……便觉得半生武功都练到了狗身上。那不是人能企及的境界。”他的妻子吴柏英亦是默然点头,眼中残留着昔日的惊悸。


    一众江湖豪杰默然。


    神剑山庄的灵魂,自然是谢晓峰这位当世无双的剑客。再厉害的剑客,终归也有败亡的那一天,可谢晓峰,似乎已超越了这一天。


    想当年,燕十三的夺命十五剑本可胜他,他却能死中求活,让那一剑成为绝响。


    从此,剑就是人,人就是剑。


    到这等境界,天地万物皆可为剑,又怎会被打败?


    桐柏双奇行事狠辣,但一提到谢晓峰,声音便压得很低,仿佛生怕神剑山庄那位在千里之外能听到他们的议论,随手一剑便能取他们性命。


    翠云峰下,绿水湖畔,神剑山庄。


    那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无论是西方魔教、日月神教还是青龙会,都不敢轻易踏足那片地界。


    那里就像是一处圣地,是谢晓峰以手中长剑划下的禁地,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当年魔教曾派出几位长老前去挑战,想要在江湖上立威。


    可不过三日,这些人就败在谢晓峰剑下,成了他“剑神”之名的又一批见证者。


    尤明姜这次难逃一栽了。


    众人心中几乎同时升起这个念头。纵使她再惊才绝艳,对上那位近乎神话的剑神,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可,可是……”有人迟疑着,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擅自撤退该怎么交代呢?


    游迅素来精明滑头,凡事都把利益放在首位。他笑得一脸轻松,说道:“回去复命吧。死了这么多兄弟,咱们也算是尽力了。


    “况且,”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将她逼入神剑山庄,借谢晓峰之手除去,驱虎吞狼,此乃更高明的计策。”


    有人附和:“是啊,神剑山庄那地方,十死无生,就等着听她的死讯吧。”


    众人沉默片刻,随后纷纷点头,转身离去。


    让黑木崖的人自己狗咬狗去吧


    第82章 初遇


    夜幕降临,新月挂在天边。


    湖面飘着薄薄的水雾,滩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


    碧幽幽的萤火虫在树冠间游逛。


    粗糙的竹竿架子上搭了件浣洗过的麻衣,劲瘦的青年光着脊梁,曲起一条腿,静静地坐在火堆前。


    他生得明眸皓齿,剑眉斜飞入鬓,高马尾,额前垂落两绺碎发,秾丽又不失英悍。


    谁见了都会过目不忘.


    丁鹏时不时地拨弄一下火堆,以免跳动的火苗舔舐到垂落的衣角。


    这衣裳,是他那体弱多病的娘亲,凑着透过窗棱的微弱月光,漏夜密密缝就的心血。


    娘亲语重心长的叮咛,仍在他的耳畔回荡:“外面的世道太乱,咳咳,为娘……咳咳,给鹏儿做一身体面衣裳,免得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看人下菜碟……”


    定定望着“哔剥”燃烧的火焰,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精致的容颜,熏红了他酸涩的眼眶。


    丁家的声名和荣光全系于他一人,他只有名满江湖,才对得起爹娘.


    “泼剌——”


    大鱼跃出水面的声音。


    随意地朝湖面瞧了一眼,丁鹏蓦地脸色一滞,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湖水没过她的腰,女子背对着丁鹏,散开了瀑发,湿漉漉地黏在脖颈上。


    那片裸露的蜜色脊背,肌肤紧实,线条流畅,宛如猎豹舒展时的背脊,水珠沿着清晰的脊柱沟蜿蜒而下,没入水下朦胧的曲线里。


    她的颈窝处,不偏不倚地赘生着一颗精巧的朱砂痣,在蜜色肌肤上格外醒目。


    双手掬起一捧湖水,轻轻地浇落在颈窝处,水珠飞溅,有的吻上那颗朱砂,有的沿着她光滑的肩头跳落。


    察觉到身后的注视,她撩水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被这一幕灼伤了,丁鹏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颗心嘭嘭狂跳。


    他“噌”地背过身,他抬手按上胸脯,喘了口气,猛然惊觉自己还光着脊梁,拎起潮湿的外衫,跌跌冲冲地往一棵老榕树上爬。


    待攀上了老榕树的树杈,他心绪不宁地晃荡着腿,密蓬蓬的气根和郁郁葱葱的枝叶遮掩了他的身形。


    为了练这一招“天外流星”,他连女孩子的小手都没有拉过。


    更不要说是看人家女孩子洗澡。


    丁鹏臊得慌,耳朵尖红艳艳的,窸窸窣窣地穿上了湿哒哒的外衫,双手拢了拢领口,被迫听着一阵阵“哗啦”的撩水声。


    单是瞟了眼人家的背影,已然心旌摇动,要是哪一日遇到美人计,难不成要割了头颅供人家取笑么?


    隐忍地闭上眼睛,暗暗唾弃自己定力不足,稍顷,丁鹏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决定:


    明日,他一定要到瀑布底下加倍练剑,练到平日的十倍量.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倏的,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幽幽地穿透了野外的荒芜和寂静。


    那乐声似远似近,难以捉摸。


    似是盛开到极致的曼陀罗花,糜丽中裹挟着浓稠的黑暗,引诱着生魂迈入黄泉。


    听着这首曲子,丁鹏不禁想起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志怪异闻。


    他脑海中立马涌现了一幅画面:


    妖狐幻化的绝色美人,魅惑着误入荒郊野岭的书生,一夜缠绵悱恻;待黎明破晓,妖狐满足地飘然离去,书生却早已化作一堆白惨惨的骸骨……


    夜风灌进他滴水的外衫,寒意从他的尾椎蹿到脊梁。


    丁鹏的牙齿格格打战。


    深更半夜,陡然现身于荒山野岭的美人,无论怎么看都很可疑……


    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胳膊冒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剑柄,把安全感寄托在傍身的三尺青锋.


    乐声依然在继续。


    它似是蛛网捕获的飞蛾苦苦挣扎,却始终逃脱不了毒素的麻痹,只能在蜘蛛的蚕食中缓缓窒息。


    “不对劲!这支曲子好邪门!”


    潜藏在心底的恐惧被乐声放大,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异常,丁鹏堵住耳朵,勉强支撑着神智的清明。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清越的嗓音,冷不丁地腰斩了这首邪门的曲子:


    “我看你是活腻了,就这点儿微末伎俩,竟然也敢跑到我面前卖弄!”.


    丁鹏被唬了一跳,赶紧透过枝桠间的缝隙,窥视着眼前的变故。


    却见一个步法诡谲的黑衣人,眨眼间便“噌”掠离岸边十余丈,俨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


    沐浴的女子冷哼一声,沉腕翻手攉水,浮起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玉指轻弹,但听一声闷哼,水珠精准地击中黑衣人的脊椎!


    黑衣人猝不及防,重重跌伏在地,手中的尺八随之一齐摔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老远。


    拾起雪青色绸缎衣裳,不知她使了什么功夫,转瞬便穿戴得整整齐齐,女子飞身掠至岸边,衣摆婆娑地掠过草尖,发出沙沙的轻响.


    春雷伊次啐了口血沫,他的脏腑受到重创,压根来不及逃走,只能倔犟地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信步而来的女子。


    尤明姜唇角微翘,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老榕树的位置。


    这一眼看得丁鹏胆战心惊,有种被看穿了的错觉。


    赤足踩在鹅卵石上,手指绞了缕湿发绕啊绕,她凉凉地自语:“唉,没想到我已经沦落到……被你这种小喽啰刺杀了?”


    “你!”春雷伊次怒目圆睁,“你敢诋毁尊贵的伊……呃!”


    “东瀛流寇妄称什么大人!”一脚蹬在他的脸上,将他踩进了滩边的淤泥里。


    春雷伊次挣了两挣,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张嘴就是一秃噜东瀛话。


    听不懂。


    似是在骂骂咧咧。


    尤明姜挑高了眉头,脚掌碾得更用力了,将他的侧脸踩在淤泥里摩擦。


    春雷伊次的嘴脸,糊满了泥浆:“……”


    她根本不给他动弹的机会。


    春雷伊次怒火中烧,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像条掉进了高温油锅里的活鱼。


    唷,还敢挑衅她呢?


    不惯着他的脾气,尤明姜左右开弓,兜头给了他几个耳刮子。


    “……”


    这名伊贺忍者被扇得眼冒金星,鼻血顺着青紫的脸颊淌到了耳根儿。


    他嘴里脱落了几颗牙,下颌沾着些嫣红的泡沫,稍一缓过劲来,愤怒地切换成了汉话,“你怎么敢的,知道我是谁么?!”


    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尤明姜淡淡道:


    “这话该我对你说,跑到中原来撒野,你怎么敢的?!”


    话音刚落,头脸贴地的春雷伊次,突然狂笑了起来。


    她挑了挑眉:“你笑什么?”


    他含糊不清说:“我笑你是个懦夫!”


    尤明姜:“……”


    只听春雷伊次下战书:“光明正大地决斗如何?堂堂的黑木崖执法长老,该不会不敢应战吧?”


    作为伊贺忍者的顶尖高手,他是奉命来刺杀尤明姜的。


    蝙蝠岛号称“海上销金窟”,孤悬海外,不受朝廷的掌控。


    当时的蝙蝠公子,已有领袖中原之势。


    可他虽掌握着武林各派的情报机密,却缺乏一支最忠实的海上护卫;而自从没那朝廷严打海上走私,倭寇劫掠的珍宝难以变现,找不到敢于接手的买家,还要担忧朝廷水师的围剿。


    直到倭寇们搭上了蝙蝠公子的线,双方一拍即合。


    他不仅帮倭寇销赃,还为他们劫掠而来的财宝,提供销赃渠道;作为回报,倭寇则为蝙蝠岛护航,绑架武林高手供蝙蝠公子拷问机密。


    这条黑色产业链运转得风生水起。


    可惜好景不长,尤明姜杀死了蝙蝠公子,彻底捣毁了他们的庇护所。


    她占据蝙蝠岛以后,已经将蝙蝠岛改造为晒盐场和渔场,托管给极乐宫。


    更可怕的是,她切断了倭寇们抵达蝙蝠岛的海上路线,还在顺藤摸瓜,一点点捋清这里头的说法。


    倭寇首领石田斋彦左卫门意识到:这个铃医出身的黑木崖执法长老,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


    身为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手下,春雷伊次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她的名字了。


    “不杀她,我们就会死。”


    春雷伊次此刻出手,不是为了立功,而是为了活命。尤明姜必须死,否则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旦暴露,他们面临的将不仅是中原武林的追杀,更有朝廷水师的雷霆剿灭。


    届时,恐怕不出半年,除死无他,众人都得去六扇门和大理寺伏法!


    春雷伊次清楚地记得石田斋彦的吩咐:“要么提着她的脑袋回来,要么就死在外面。”


    如果连这么个女人都解决不了,那他这个伊贺忍者也可以切腹自尽了。


    这一路从平定州尾随到这儿,他才找到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没想到……


    春雷伊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索性使了个激将法,要求与她来一场生死决斗.


    窥视着这一幕的丁鹏,倒吸了口凉气,猛地攥住了身下的树杈。


    从二人的对话中,他隐隐可知,被踩倒在地的黑衣人是东瀛流寇,而踩着他的女子是则黑木崖的大人物。黑木崖虽一直饱受诟病,但东瀛流寇在沿海地区作乱,百姓们饱受东瀛流寇的袭扰,孰善孰恶,一眼辨知。


    拔剑瞬杀敌人,常见于东瀛剑客之中,这女子手无寸铁,恐怕难以招架。


    杀了他!


    不要中了他的激将法!


    丁鹏盯着黑衣人,手慢慢地搭在了剑鞘上,眼睛里迸发出了强烈的憎恶。


    他这厢紧张到冒汗,尤明姜却轻松多了。


    “好啊。”她打了个哈欠,一脚踢在春雷伊次的腹部,将他踹滚了老远,“那就给你这个机会。”


    百闻不如一见,她也想见识一下伊贺忍者的最强杀人技。


    搉了根六尺多长的粗树枝,双手轮流掂了掂重量:


    ①左手握住粗树枝,挽了个逆腕花,又递到右手上,做了个反手上撩的动作。她满意地笑了笑,双手翻手腕握住了粗树枝,兴致勃勃地摆出防守的姿势。


    抹了满是泥水的脸,春雷伊次狼狈地爬起身,见她一副懒散的架势,恨不得咬碎一口烂牙,他是伊贺流忍者中的第一高手,受到这种切腹之耻,自是恨毒了尤明姜。


    两个人仅隔几步之遥,春雷伊次蠢蠢欲动,把手按在了剑鞘上。


    瞄准了她把玩树枝的空档,春雷伊次急踏几步,猛地拔剑出鞘,一记势大力沉的斩击,当头斩向了尤明姜。


    剑光卷着磅礴的杀气,这一击毙命的最强必杀技,绝不是她这等弱女子能接得下来的.


    不错,春雷伊次要杀死她!


    他要将她的尸首大卸八块,丢进湖里喂鱼,以消心头之恨!


    躲在老榕树上的丁鹏,见势不妙,就要拔剑相助。


    还不等他跳下树来,尤明姜有动作了!


    她闪身横撩,粗树枝上挑截腕,抓住他手肘被伤的破绽,跳步劈向他的头顶!


    这一招,赫然是蔷薇将军于春童的独门绝学“失空劈”!


    “叮”地一声,尤明姜手里的粗树枝断成了两截,他的剑也断成了两截。


    春雷伊次面露苦涩,僵硬地转过身后,就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额头裂了道血线,一直蜿蜒到小腹,然后……


    “呲呲呲——”春雷伊贺从中间炸开,血雾飞溅!


    尤明姜飞身疾退,才没有沾染上血水.


    这女子好快的身法,好强的武功!


    丁鹏惊呆了。


    他是冀北人,黑木崖处于平定州附近,往日里没少听说过黑木崖的长老,个个武功高强,只不过一直未曾得见。


    这时候,他的心中难免惴惴:


    以他的天外流星之威,如果迎上她,可否有一战之力?


    他正胡思乱想,尤明姜“唰唰”撕了两条布,把手裹得严严实实,动手将尸首拖离了湖边,径自拖到了老榕树下。


    做人要讲公德。


    不能往湖里乱丢杂物。


    她掩着鼻子,从空间里取出一瓶化尸粉,沿着那一道血线倒了些粉末,粉末落到尸首上,立刻“滋滋滋”地冒起了淡黄色的浓雾。


    丁鹏高坐在树杈上,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夜风恰到好处的微凉,但是丁鹏只觉得骨头缝里发冷。


    他的脚底下就是触目惊心的化尸场景,任谁见了以后,都可能会觉得骨头缝里发冷。


    先前的绮思随之烟消云散。


    他突然想起说书先生讲过的日月神教。听说那教中之人行事乖张,素来视正道为死敌,不论有无仇怨,狭路相逢,遇上便不留活口。


    想到这儿,丁鹏冷汗浃背,手脚不住地颤抖。近日以来,他虽取得了不小的战绩,却从没遇到过像她这一种棘手的强敌。


    说不胆怯是假的。


    “真麻烦。”


    树杈下的女子小声嘟囔,双手挎在腰上,她仰起脸,“噼里啪啦”地耸动着酸痛的肩颈.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粉圆脸,荔枝眼,鼻子小而翘,润得跟裹了蜜粉似的,嘴唇不笑也微微上扬,称得起一句美貌讨喜。


    “还不走?”


    懒洋洋的说话声响起,丁鹏浑身一僵,往老榕树下看去。


    那女子勾起嘴角,直直地看向了他藏身的位置:“想等我化完了他,再来化你么?”


    被发现了!


    他悚然一惊,仓皇地想站起身来,竟忘了自己是在树杈上,一个没站稳,从树杈上掉了下来。


    这一下摔得结实,他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后尾椎骨疼得厉害,想站都站不起来。


    啪嗒。


    脚步声逐渐迫近,他抬起头来,紧张地看了一眼来人。


    女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跟前。


    难以遮掩的血腥气……


    胃里翻江倒海,丁鹏像挣扎着起身,身子却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动也动不了.


    “你在害怕我?”


    尤明姜弯下腰,好奇地凑近了他的脸。


    好精致的一张脸。


    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除了一副像是见了鬼似的,随时要晕过去的虚弱样子。


    “……”


    丁鹏瞳孔骤缩,脑子像塞了一团浆糊。


    他是不是要死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倒是狠下心来做了决断,和她拼了!


    尽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敌得过,丁鹏赤红着双眼,“啪”地拔剑出鞘!


    谁知她的动作更快!


    压根不给他出剑的机会,便将出鞘半寸的剑,硬生生按进了剑鞘之中!


    短暂的交锋,她便已有了谱:这小子纯粹就是个嫩瓜秧子。


    还是个漂亮的嫩瓜秧子。


    不触犯底线的前提下,她通常对美人很宽容,姑且先不计较了。


    僵硬地保持着拔剑的动作,丁鹏打了个寒颤,恐惧支配了他的双眼,放慢了她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只见她像个捕猎飞禽的狸花猫,跃跃欲试地探出手,精准地掐向了他的面门。


    他嗓子眼发苦,死命地后仰着身子,像个受惊后准备蹬鹰的兔子。


    但他的躲闪太过苍白,恰好被尤明姜一把掐住了腮帮子。


    兴许是羞耻心发作,丁鹏想也不想的,一口咬在了她的虎口上!


    尤明姜柳眉微挑,另一只手的拇指,不偏不倚地戳在他的剑突上。


    “呃!”丁鹏疼得身子前倾,头抵在地面上,捂住腹部抽搐个不停。


    尤明姜淡淡地说:“想死么?”.


    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衣裳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


    丁鹏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他还没有名扬江湖,怎么可以死!


    脑海中回想起父亲临终的遗言,回想起母亲慈爱的目光,眼眶热热的,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到了腮边.


    歪头看了会儿,尤明姜双手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扶正了起来,攥起袖子给他拭泪。


    擦拭的力道稍重,在漂亮的脸上摁了点儿浅浅的红指印。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招,丁鹏没有反抗,一脸呆滞地瞧着她。


    却听到她询问:“方才……你都看见了?”


    丁鹏不安地抿紧了嘴唇,完全无法否认。


    按黑木崖的规矩,看到了不该看的,是不是要挖了自己的眼睛来赔罪?


    可他真要是成了瞎子,还能练好“天外流星”吗?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闷闷地笑了声,“按江湖规矩,看了不该看的,可是要挖了你的招子,以儆效尤的。”


    果然是要挖掉自己的眼睛。


    感受到他的恐惧,她嫣然道:“开玩笑的,今天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丁鹏迟疑了会儿。


    她指的是没看到什么?杀人还是洗澡?


    尤明姜淡淡道:“难不成你想出卖我?”


    丁鹏涨红了脸:“不……!”


    东瀛流寇在海上烧杀抢掠,他怎么会做偷风报信的事,但他期期艾艾地说了半天,只吐出了个“不”字.


    尤明姜被他的笨拙逗笑了。


    丁鹏呆望着她的笑靥,讷讷不成言。


    他看见了潋滟的星光,盛在她清冽的眼波中,还嗅到了一丝丝淡淡的紫草香气。


    他已看得痴了。


    “好了,忘记今天的事情,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尤明姜再次强调。


    无论对方的立场如何,只要不是人渣畜牲,只要不是她的仇家,她凡事都不想赶尽杀绝。


    凌弱不是她的信条。


    温柔的态度软化了他的抵触,丁鹏情不自禁地点头:“好。”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尤明姜站起身,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听到这句话,丁鹏的脸居然红了。


    尤明姜又笑了。


    眼前的青年像一只幼鹿,皮相漂亮不说,眼神还澄澈惹人怜。


    最起码,惹了她的怜爱。


    她逆着光,朦胧的光晕打在她的身后,修长的手递到了他的面前,“喏,起来吧。”.


    丁鹏怔怔地看着她。


    汗黏黏的手在衣裳上蹭了蹭,鬼使神差地搭到了她的掌心中,他的手掌上起了很多厚茧子,是常年练功落下的痕迹。


    手搭在她掌心的时候,他竟然有些轻微的眩晕感,就像踩在棉花里似的。


    恍恍惚惚地听到她说:“哎呀,你的外衣怎么还湿漉漉的呢?”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只记得,尤明姜攥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暖,大抵是输了些内力,他觉得身上一热,不过几息,外衣已被烘干了。


    月光淡淡地照到了她的脸上,丁鹏忽然觉得她还是很美的。


    至于“黑木崖”,它就像个违和的劣质标签,根本无法和她的灵魂相粘合。


    他喃喃道:“你是谁?”


    尤明姜笑了笑。


    倏地松开了他的手。


    丁鹏踉跄了一下,从这种微醺感里清醒了过来,才察觉自己违反了承诺。


    他挠了挠头,赧颜道:“对不住……”


    尤明姜伸了个懒腰。


    瞥了眼老榕树底下,经过一炷香的功夫,那具尸首已经化成水了。


    “无妨。”敷衍了句,她转身朝着湖边走去,“我走了,后悔有期。”


    蓦的,她身后传来了丁鹏的呼唤。他急急地撵了两步,扬声道:“喂——我叫丁鹏!”


    尤明姜背对着丁鹏,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


    只听“噗通”一声,她纵身跳进了湖水中,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像绚烂的烟火,来时惊艳,去时无声.


    月光如水,湖面亮而轻薄。


    尤明姜从湖水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条新鲜的鲫鱼。


    这儿也盘踞着一棵老榕树。


    但好*大好大,好高好高,一眼望不到顶。


    尤明姜抡起鱼尾巴,死劲儿往树干上砸了两下。等活蹦乱跳的鲫鱼没了动静,她“嘎嘣”一下子拧断了鱼头,再小刀砍鱼尾巴放血,用刀背刮净了银亮的鱼鳞,紧接着剖开鱼腹,取出内脏,最后沿着鱼脊划开,用淡盐水冲洗干净。


    “……”


    尤明姜擦了擦小刀,削下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生,迟疑地塞进嘴里。


    她先前整顿蝙蝠岛的产业时,断了很多东瀛流寇的财路,某些倭寇首领希望先发制人,所以,这些人想要她的命。


    不过,在她的设想里,这场刺杀该来得轰轰烈烈,将伊贺忍者的暗杀手段悉数用尽才是。眼下这情景,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给她一种捉襟见肘的错觉。


    好似是被什么给牵制住了,没心思全力对付她……


    会是什么事儿呢?


    半透明的粉嫩鱼肉在唇齿间翻滚,口感凉润滑腻,她嘴巴不停地咀嚼,越咀嚼,眉头皱得越深。


    “……啐!”尤明姜偏过头,把嚼碎的鱼糜“呸呸呸”地吐了出来。


    她掬了几捧凉水,漱了漱口,拎起鱼来看了眼,轻叹道:“唉,还是得开火,那就做个鲫鱼豆腐汤吧。”.


    老榕树枝干虬结,最粗壮的枝桠间建了个小树屋。小树屋是厚木头搭成的,被浓密的树冠遮掩住了,屋里头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矮桌,几个蒲团,还积了厚厚的尘土。


    乱蓬蓬的头发,浓密的胡须,双颊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胡铁花皱了皱眉,却只能忍耐。要不是被四个小姑娘追得狼狈不堪,他着实不想跟个丧家之犬似的,躲到这里来。


    这个小树屋,还是他小时候和楚留香搭建的,取名为“狗窝”。


    本来已经荒废二十多年了,眼下却成了他胡大侠唯一的藏身之所。


    胡铁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他右肩的伤口还在渗血,将衣衫染红了一片:“嘶,小姑娘家家的,下手真黑哦。”


    他低声咒骂,从腰间摸出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中的烦躁。


    今儿一大早,胡铁花就在酒铺里喝酒,才没喝几口,四个小姑娘就走了进来。然后,就在他的身畔落了座,还提出要比赛喝酒。


    他那时只当是寻常热闹,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几个小姑娘竟暗藏祸心。


    她们热情地劝酒,趁胡铁花不注意,往酒壶里下了迷药,还甜言蜜语不断,只为让他放松戒备。结果,掺了迷药的酒一入喉,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等意识到中计,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胡铁花不愿就这么坐以待毙,强行运转内力,才算是突出了重围。


    只是他身中迷药又挂了彩,只能瘫坐在脏兮兮的“狗窝”里。


    想到这儿,他的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响。


    胡铁花这才想起,自己发现中了迷药以后,立刻抠喉,早就吐空了胃袋。算起来,他已经一天都没正经八百地吃过东西。这大榕树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充饥的野果,真是倒霉透顶。


    蓦的,他听到树下传来了“咔咔”的枯枝断裂声。


    胡铁花屏住呼吸,迅速将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别回了腰间.


    老榕树下,一口砂锅架在几块垒起的石头上。尤明姜吹燃了火折子,点燃锅底的枯树枝,橙红的火舌“哔剥哔剥”地冒了出来。


    等锅热得滋滋作响,她把鱼丢进热油里煎至金黄,再倒入淡盐水,丢进几片老姜、一截儿葱白,还有方方正正的豆腐小块儿,盖上砂锅盖,任它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翻滚。


    鲜香随着热气蒸腾而上,在繁茂的树冠里飘散开来。


    胡铁花鼻子抽动,眼睛顿时亮了,是鱼汤!


    他透过“狗窝”的小窗,往下瞄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雪青色绸缎衣裳的女子,正坐在小火堆旁,砂锅里的鱼汤正滚得浓白,豆腐块儿在汤水里沉浮。


    胡铁花咽了口唾沫,肚子叫得更响了。


    这锅该死的鲫鱼豆腐汤,怎么会这么香?!


    被困在树上已经够惨了,还要闻着这么香的鱼汤却不能喝……


    这简直是酷刑啊!.


    蓦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尤明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搅着砂锅里的鱼汤。


    来人是四个生得鲜花般漂亮的小姑娘。


    她们呈扇形围住了尤明姜。


    “这位姐姐。”为首的大眼睛姑娘开口,声音温柔甜蜜,“可有看到过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么?他肩膀挂了彩……”


    躲在“狗窝”里偷听的胡铁花,暗叫不妙——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①动作参考:戚继光《辛酉刀法》


    [好运莲莲]尺八:缘起于汉唐,南宋东传至日本。


    [好运莲莲]石田斋彦左卫门:《江湖神话楚馫馫》里的东瀛剑道高手;春雷伊次是东瀛伊贺派的第一忍者,刺杀楚留香失败而切腹自尽(被楚一招秒)


    第83章 狗窝


    胡铁花鬓边,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本想躲到药效过去再离开,没想到她们这般穷追不舍。


    放眼整个江湖,胡铁花的武功造诣已经称得上顶尖,应付这四个小姑娘,本来是绰绰有余的。可酒水里的蒙汗药下得有些多,尽管他催吐过,还是使不出力气。


    胡铁花没有忘记,这四个小姑娘还是一群包藏祸心的杀手。尽管她们没有说,但胡铁花能猜测得到,她们为什么来追自己。


    只因为,他答应了玉剑山庄的管家,要护送玉剑公主嫁给史天王。而这些个不厚道的小姑娘们,正是来搞破坏的.


    “没有。”尤明姜回答得很干脆。她手腕一翻,撒了把翠绿的葱花进去,轻轻搅着鱼汤。


    “哦?”这回说话的,是个弱不胜衣的小姑娘。她眨了眨眼,神色楚楚可怜,“可他的血迹,直到你这儿才消失呢。”


    四个小姑娘这架势,咄咄逼人。


    胡铁花躲在树屋里,听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尤明姜没吭声,默默拿起汤勺,舀了半勺鱼汤,轻轻吹了吹。


    关她什么事?!


    既然说了又不信,又何必要问呢?


    那大眼睛的姑娘,捂嘴娇笑:“姐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听到这儿,胡铁花有些心慌了。


    他眉头紧锁,生怕自己的过失,牵连到这个在老榕树下煮鱼汤的无辜过路人。


    只听树下传来一声轻笑。


    “我不想喝酒。”尤明姜语气淡淡的,“我只想喝鱼汤。”


    见尤明姜不太配合,四个小姑娘里最健康结实的那个突然抬脚,“砰”的一声,踢散了锅底的柴堆,火星四溅,烟尘滚滚。


    幸亏尤明姜眼疾手快,及时盖上砂锅盖子,否则奶白的鱼汤就要落进灰去了。


    尤明姜有些生气了。


    浪费食物,是最可耻的事情!


    她扫了一眼四人,笑嘻嘻道:“啧,你们脸小小的,脸皮倒是厚厚的。我肯回答,已经是够给面子了。你们倒是蹬鼻子上脸,搁这儿盘问个没完……真当自个儿是六扇门的啊?一脸的衰样儿,不像是正经捕快,倒更像是牢里关着的擎等着秋后问斩的死囚。”


    这态度显然激怒了她们。


    四个小姑娘都沉下脸:“你再说一遍?!”


    “耳背就去治。”勺子里的鱼汤已可入口,尤明姜低头,含了一大口。


    那个娇小玲珑的小姑娘一直没说话,突然伸手,就要掀翻那锅鱼汤。就在这时,尤明姜突然张嘴一喷,鱼汤如箭般喷射而出!


    鱼汤正中那小姑娘的面门。


    “啊!”小姑娘双手遮脸,下意识地去挡!


    尤明姜袍袖一挥,连锅带汤一起收进了竹编药篓里。紧接着,她凌空跃起,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将对方生生踢飞了数丈。


    对方踉跄着摔出几步,幸而被身后的三人抵住后背,才勉强稳住身形。


    四人恨恨地瞪着她。


    尤明姜取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嘴:“抱歉,我一犯恶心,就忍不住想吐。”


    没想到这女子的武功很高嘛!


    胡铁花眼睛一亮,电光火石间,一个主意蹦了出来。深知机不可失,他赶忙推开窗子,朝着老榕树下的那道雪青色身影大喊:


    “老——婆——”


    这一嗓子,立刻暴露了胡铁花的位置。


    几支飞镖破空而来,直射大榕树上的“狗窝”,不等胡铁花反应,尤明姜已扔出虎撑!


    虎撑“哗楞哗楞”地飞旋而出,在树枝、树干和气根间弹来弹去。


    “叮叮叮!”


    虎撑拦截下飞镖,飞镖被原路弹了回去,将四人逼退了数步。


    尤明姜伸手一抄,稳稳地接住了呼啸着回旋到掌心里的虎撑。


    好手法!


    胡铁花心底腾起惊喜,继续狐假虎威地演戏:“老婆,你可算来了——这些疯婆娘死乞白赖的,硬是追着我,非要我娶她们不可!我说我有老婆了,她们还不信!”


    没料到这变故,四人面面相觑,望着尤明姜,冷声道:“你是他老婆?”


    这一遭儿,尤明姜终于分辨出了这人的声音。她挑了挑眉,心道:这不是楚留香的好朋友胡铁花么?


    胡铁花继续添油加醋:“好老婆,快帮为夫教训这些不懂事的黄毛丫头!”


    说完,他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咳了两声,在心里祈祷对方愿意接他的戏码。


    谁知,对方却冷冷说道:“乱喊什么?!再乱喊,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胡铁花的心“咯噔”一声,如坠冰窟。


    小姑娘们立刻冷笑道:“胡铁花,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江湖谁不知道你光棍儿一条,哪儿来的老婆?”


    说完,四人就纵身而起,想跃上大榕树.


    尤明姜眼神一凛,虎撑再一次破空而去!


    “哗楞哗楞——”


    大眼睛姑娘被风声所迫,半空拧身回防;弱质姑娘绸带落空,肩头反被击中;娇小姑娘未能幸免,后背受创;最后那位身形健康的姑娘,也被迫收招自保,四人齐齐落地,合围之势被轻易击溃。


    为首的小姑娘,冷冷道:“你既不是他的老婆,为什么多管闲事么?”


    虎撑稳稳地飞回了尤明姜的掌心。


    指尖儿轻抚着虎撑,尤明姜展颜一笑:“我虽不是他的老婆,却是他的老姑奶奶。这孙儿辈的事儿,我还真就管定了。”


    老姑奶奶?


    胡铁花目瞪口呆,这女子占口头便宜的本事竟不输于他。


    尤明姜竖起食指,笑眯眯地转动着虎撑,冲树上扬声道:


    “乖孙儿,先叫声老姑奶奶来听听。”


    他不恼,立刻抓住机会,从狗窝里探出半个身子:“老姑奶奶,救命——”


    “孝心可嘉,准奏。”尤明姜应了声,继续说道,“今日在我面前的,要不是四位娇客,早已身首异处。谁想先试一试?我成全她。”


    四女目光一触即分,已明了彼此心思。她们此行意在阻挠擒拿,引出楚留香,而不是杀人。既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硬拼不智,不如暂且退去。只要胡铁花还在送嫁的路上,她们就仍是暗处的猎手。


    况且,楚留香智计百出,行踪飘忽不定;胡铁花性格豪爽,更容易冲动。只要胡铁花陷入危险,楚留香绝不会袖手旁观。


    四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圆球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闷响,浓密的黑烟瞬间弥漫开来,待烟雾散去,四名杀手已不见踪影.


    尤明姜翻手,将虎撑收进竹编药篓里。


    她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双手环胸,往树干上一靠,轻笑道:“人都走了,好孙儿还不下来?”


    胡铁花从窗里弹出个脑袋,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四个要命的小姑娘已经离开了,这才长舒一口气。


    强撑着的睡意顿时涌上头,他嗓音沙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察觉到不对劲儿,尤明姜飞身上树。


    她吹燃了火折子,迅速钻进了被胡铁花称作“狗窝”的小树屋。


    一进到小树屋里,就瞧见窗边靠着个形容狼狈的男人。他半耷着眼皮,脸色已经变得苍白,眼圈却红彤彤的,跟个狂吐了半个时辰的醉汉似的。


    她蹙着眉头,询问道:“你喝大了?”


    胡铁花僵着脸,扯出个笑容:“……蒙汗药而已,我已经催吐过了……喝得多了些。”


    尤明姜“啧”了声,举着火折子凑近他。


    胡铁花勉强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他苦着脸,摸了摸鼻子,说道:“我就说怎么听着耳熟……是你啊,小长老。”


    尤明姜蹲在他身边,用火折子底儿戳了戳他的脸颊,换来他一记有气无力的白眼儿。


    她笑眯眯道:“小长老?胡大侠这一喊,给我喊出方外去了。”


    “对不住,方才一时情急……”胡铁花昏昏沉沉的,她甩了甩脑袋,“你别见怪,叫……叫小路也别见怪……改天请你俩喝酒。”


    他说的是方才喊她老婆,拉她当挡箭牌的事儿。


    尤明姜瞥他一眼,伸手摸他的颈动脉:“多个孙儿,见怪什么?你老姑奶奶挺乐意的,你老姑爷爷更不见怪。”


    很烫。


    却没有出汗。


    颈动脉一鼓一鼓的,跳得很明显。


    胡铁花舔了舔嘴唇,嘴里发苦,他不受控地痴笑了声:“嘿嘿……我都已经这样了……”


    尤明姜捏住他的下巴,用火折子戳了戳他的舌根儿。


    胡铁花含糊不清道:“嘴……麻了……”


    啧,看他这副模样,俨然是催吐以后,体内还有残余的蒙汗药,才会又困又睡不着。


    “乖孙儿,记得谢谢你老姑奶奶。”尤明姜直接一根三寸银针,扎在他手腕上的神门穴上。


    “你……”


    胡铁花只觉得周公在召唤,眼皮沉沉的,怎么都睁不开,无法和她继续斗嘴了。他身子一歪,就靠窗睡了过去,鼾声打得震天响。


    尤明姜脚尖一勾,把他歪倒的身子,挑成仰面朝天:“啧,好大一只烫手山芋……”


    她和胡铁花的关系很微妙,属于“朋友的朋友”,彼此有点儿眼熟,但关系还没深厚到熟稔的地步。


    她可以捎胡铁花一路。


    也可以给胡铁花喂了黄连解毒丸,留下些许水和干粮,让他自己在这儿睡到天亮。


    “唉,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谁让我是你的老姑奶奶呢?”


    终究是一声轻叹,尤明姜伸手揪住胡铁花的后领,往肩上一扛,飞身下树.


    翌日。


    马车晃动的车帘,被风轻轻掀起。


    光陡然野了,落在胡铁花的眼皮上,他蹙了蹙眉头,在颠簸里睁开了眼睛。


    “醒了?”一道清越的嗓音从光里传来。


    胡铁花眯了眯眼,艰涩地转动着眼珠,等他逐渐适应了光线,才看清了光晕里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由松了口气。


    多亏是尤明姜,不然,真要落在那四个小姑娘的手里了。


    胡铁花低下头,只见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隐隐传来药膏的清凉感;肚子上搭着条毯子,除了嘴里苦了吧唧的,蒙汗药的余威已经消失了。


    “喝汤。”尤明姜递来一碗浅绿色的热汤。


    “这汤怎么是绿的?”胡铁花瞪着那碗热汤,忍不住往后缩。


    “鲫鱼、豆腐、甘草、绿豆。”


    甘草绿豆汤可以解蒙汗药的药性,可她懒得再做一道汤。


    于是,尤明姜直接往昨夜的鲫鱼豆腐汤里,下了绿豆和甘草,胡乱那么一炖……


    横竖这几样食材又不会相克。


    “我厨艺蛮好的。”


    尤明姜用勺子搅了搅汤水,煮开花的绿豆在汤水里沉浮,想起鸡蛋饼那回事儿,又赶忙找补,“你不要听楚留香胡沁,上次鸡蛋饼是故意整他的……这汤可是专解蒙汗药的。”


    胡铁花硬着头皮,把那碗汤接了过来。


    他大气儿不敢喘,硬生生闭着眼,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


    “还喝么?”尤明姜接过空碗,假装要给他再盛一碗汤。


    胡铁花连忙摆摆手,还不忘耍贫嘴:


    “使不得,洗手作羹汤的佳话,还是留给小路吧。我怕小路知道了,再打翻醋坛子。”


    “洗手作羹汤?”尤明姜嗤笑一声,斜眼乜着他,淡淡道:“不好意思,我没洗手。”


    胡铁花怔了怔,捂着肚子装虚弱:“老姑奶奶,你怎么能对孙儿辈下【黑手】呢……”


    “少来这套!”尤明姜忍俊不禁。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倒是熟悉了些,说话的顾忌和隔阂又少了些。


    她忍不住询问:“我瞧着,昨晚那几个小姑娘,没想杀你,只想活捉你,该不是胡大侠欠下的风流债吧?纵然落入她们的手里,应该不会出岔子,何苦弄得那么狼狈……”


    胡铁花完全可以等蒙汗药的药效一散,再反制住她们四个。即便她们的动机是要挟楚留香,料想楚留香也有法子救出他来。


    胡铁花神色一肃:“错,真要是落在她们手里,才要天大的岔子!”


    他可没工夫在种事情上消磨宝贵的时间。


    尤明姜收了碗,双手托腮,好奇道:“哦?愿闻其详。”


    胡铁花敛了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盯着尤明姜好半晌,慎之又慎地开了口,“我想,你是个实在人。”


    尤明姜会意,赶忙说道:“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不会乱说的。”


    胡铁花神色凝重,沉声道:“因为我要送嫁,护送玉剑公主嫁给史天王!”.


    尤明姜迟疑道:“哪位玉剑公主”


    胡铁花说得很谨慎:“就是玉剑山庄杜先生的女儿,今上亲封的公主。”


    玉剑山庄的杜先生,在东南沿海一带是赫赫有名的。东南沿海,频遭海盗和流寇袭扰,朝廷不胜其烦,着意扶持了玉剑山庄的杜先生来镇压流寇,成效显著。


    可流寇在岸上无法扎根,就跑到了海上搅风搅雨,投奔了“天正大帅”史天王。


    近年来,他势力逐渐膨胀,与蝙蝠公子和倭寇来往频频,朝廷有意促成一桩秦晋之好,以此来诏安、拉拢史天王。


    玉剑山庄的老管家,和胡铁花是旧相识,于是委托他来护送公主出嫁.


    尤明姜冷笑道:“什么史天王?依我看来,他诨是个屎天王!”


    胡铁花心里无奈,却又不能不去送嫁,喃喃道:“这是鲜花插在了狗粪上。”


    他没用“牛粪”二字,牛粪最起码还滋润花儿,肥力大呢!


    自上次危城替嫁后,尤明姜的心思活络不少:“换作我是杜先生,定会先假意应下婚事,待其松懈,再施以雷霆手段……诶?!”


    她明白了,这才不是什么简单的送嫁!


    是刺杀!


    尤明姜抬起头,震惊地望向了胡铁花。


    好大一颗烫手山芋!


    眼下的胡铁花就是一颗烫手山芋!


    还是被放在炉圈儿中间的那一颗笨山芋!


    一旦点燃了火炉,里头的火向上蔓延,接了任务的胡铁花,将会是最快被烤熟的那颗山芋,然后是近期和他有关系的所有人!


    包括她尤明姜!


    胡铁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点儿。


    他脑门子上的冷汗“唰”地淌下来了.


    尤明姜立刻掀开车帘,自己解开缰绳,轻盈跃上马背,吆喝胡铁花:“上马!”


    胡铁花钻出车厢,借力一跃,稳稳落在她身后。


    “驾!”尤明姜一夹马腹,骏马冲了出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胡铁花扯着嗓子问。


    尤明姜头也不回:“去找一个能接住你这个烫手山芋的人。”


    “谁?”


    “咱们的老朋友,楚留香。”——


    作者有话说:[好运莲莲]杜先生:《江湖神话楚馫馫》里玉剑山庄的主人,在东南沿海一带威望极高,负责治理东南沿海的流寇,效果显著。


    [好运莲莲]史天王:朝廷想要诏安的海盗首领。那些先前被杜先生镇压的流寇,在岸上混不下去,就跑到了海上投靠了史天王。史天王号称“天正大帅”,擅使分身术(诈骗版)


    [好运莲莲]没记错的话,这四个小姑娘是豹姬的人。豹姬是史天王的小妾,是史天王从石田斋彦左卫门那里抢来的[笑哭]石田斋彦左卫门恨死他了。


    第84章 起因


    尤明姜之所以现身此处,是因为黑木崖一年一度端午大宴上的一场风波……


    农历五月初五,黑木崖,端午大宴。


    成德殿迎来了久违的热闹。


    时值樱桃新熟,洛阳分坛一口气上贡了十余筐新鲜的樱桃。


    去核湃了冰的新鲜大红樱桃,淋上琥珀色的土蜂蜜,犹如晶莹剔透的红玛瑙,底下垫了一层细碎的酸奶冰碴,盛放在若干只冰白的瓷盏之中,逐一端给诸位长老。


    三四月份的早熟樱桃,皮薄汁多,比岭南的荔枝更难运输和储存。


    可洛阳分坛的老兄有慧心,采摘的都是七分熟的大个儿樱桃,以冰水浸储过后,这一大早就送来了两三篓子。


    这一盏樱桃酪,就是这么个来头。


    大殿内还铺设了藤席,安置了风轮、扇车和冰鉴,冷气徐徐,吹走了难捱的燥热。


    无论是扼守在殿周的执戟武士和紫衫侍者,还是一众轻罗葛纱的长老们,无不倍感舒爽。


    除了“身娇肉贵难伺候”的尤明姜.


    尤明姜坚称自己耐不得寒,骨头缝儿会蹿凉气,转而眼睑一垂,又挑剔起冰浸樱桃,恐会伤了她的肝胆脾胃肾。


    紫衫侍者们皆不敢怠慢,一个忙将她的藤席换成了软垫,一个端来了温盐水淘洗过的鲜樱桃,另一个取了幅半身长的艾绒薄毯,战战兢兢地覆在她的膝盖上……


    这时辰,教主还没到场,众长老三三五五地围坐在一起,话题围绕着这个醒目的女人。


    “欸,这小妮子就是新晋的执法长老?我还是头一次见!干巴拉瞎的,立得住么?”


    “沾咗姜大佬嘅光啫,唔系会俾佢个瘦骨仙,走嚟做咁个执法长老?”


    “……你啷个冒皮皮嘞?少说屁话,就当给教主他老人家个面子撒。”


    “海式撩天的喃!冇得一点内子,我懒齿得她哒!”


    ……


    这是新任教主东方柏上位后,第一次在成德殿设宴;也是尤明姜结束与路小佳的扬州之行,被迫赶回黑木崖的前因。


    在诸位长老之中,尤明姜年龄最小。


    她年纪轻轻,已然坐到了执法长老之位,说句“平步青云”都不为过。


    听说她原是青龙会的崖州分舵主,后来叛逃来到平定州地界,得遇当时还是左使的东方教主赏识,并以执法大长老之位力邀;而她协助东方教主,接连除掉了蝙蝠公子和惊怖大将军两个祸害,得以堵住悠悠之口,进入黑木崖。


    这是她第一次亮相于黑木崖众人的眼前。


    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着她,包括秦伟邦。


    他本是江西青旗旗主,新近才被东方柏从中级头目的位置上提拔上来,对这位传闻中的执法大长老,心生好奇。


    虽然一路上,没少听说过她的流言,但他私以为,执法长老的地位特殊,难免会有点儿摩擦,铁定是落不着好的。


    以他的拙见,东方柏的城府极深,眼光极毒辣,东方教主亲力提拔的执法长老,必有几分独到的本事。


    秦伟邦虽没有摸透黑木崖的形势,但他还不至于人云亦云,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产生恶意。


    况且,她看起来生得很讨喜,跟个亮晶晶的小糖人似的,金灿灿的,甜滋滋的,见人三分笑,打扮得也很鲜亮.


    尤明姜头戴莲花纱冠,一袭豆绿卷草纹织银罗袍,坐在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堆里,像水灵灵的春茶尖儿,鲜嫩得扎眼。


    左手支着腮,右手拈着那一把小银匙子,尤明姜将它浸入了盏底,慢悠悠地翻搅了几下。她打了个盹儿,一双圆溜溜的漂亮眼睛,在老男人堆里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


    啧,东方教主这一声令下,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赶过来了。


    任盈盈隐居洛阳,虽然本人没露面,却给黑木崖的元老精英都准备了心意,就连与她素未谋面的尤明姜,都收到了一件鱼脑冻端砚。


    财大气粗。


    比不了啊,比不了。


    尤明姜微微偏过头,屈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下。


    察觉到了秦伟邦的视线,尤明姜偏过头来,一眼锁定了秦伟邦的位置。


    这个人黑衫黄带,但她瞧着面生,大抵是新提拔的长老,相貌平庸,年龄约莫比她大一旬,眼神中没什么戾气,像是个温吞隐忍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心在作祟罢了。


    秦伟邦露出一个温厚的笑容,主动向她释放了善意,他率先端起琉璃盏,做了个碰杯的动作。


    对方是个圆滑周到的场面人,尤明姜微怔,随后盈盈一笑,遥遥举杯相敬。


    忽听一声嗤笑:“谄媚。”


    听到这一声辛辣的嘲讽,秦伟邦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看清了对方的服饰,他张了张嘴,想说些打圆场的话,却拿捏不准说话的分寸,只得尴尬一笑,默默低下了头。


    长老的位阶也分高低,像他这种黑衫黄带长老,没底气来和青衣长老争辩。


    出言嘲讽的是白虎堂长老上官云。


    作为东方柏上位的一大助力,上官云在日月神教声望高,武功高,堪称众长老之首。


    可惜……


    东方教主有言在先:谁做了执法长老,谁才是首席长老。


    好巧不巧,东方柏上位以后,新一任的执法长老不是旁人,正是尤明姜。


    在上官云的眼中,她除了一张脸蛋漂亮点儿,尤明姜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空心萝卜。


    想他为了东方柏的篡权上位,流了多少的血汗,如果要挑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他自己,无人担得起执法长老之职。


    偏偏教主中了邪似的,硬是选中了尤明姜,差点儿没把上官云给活活气死。


    比不得任大教主的亲闺女,难不成他连尤明姜这么个野丫头都比不过?


    真叫他在黑木崖上丢尽了老脸。


    尤明姜跟没听到似的,不见半分气恼,反而慢条斯理地挑起了新鲜的樱桃。


    这一幕落入秦伟邦的眼中,起初有一丝胆怯的他,担忧之余,竟萌生了赌一赌的心思。


    就赌不显山不露水的她,未来不可限量。


    秦伟邦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上官云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讥嘲,伸手端起一杯酒,冷笑道:“装什么大瓣儿蒜。”


    这种专拣软柿子捏的行径,尤明姜早就见怪不怪了。当着她的面,贬损冲她示好的人,是一种下马威的手段。


    “这世上装蒜的人多得很,没什么可稀奇的。”


    红樱桃塞了满嘴,她嚼呀嚼,咽下甜美的果肉,只把小小的核压在舌头底下。


    望着无事生非的上官云,尤明姜咂了咂嘴,笑眯眯道:“倒是装雕的……戴个皮帽假充鹰,真以为自己是雕侠啊。”


    “雕侠”是上官云的江湖诨号。


    满殿悄悄看热闹的人,先是静默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掀翻屋顶的笑声.


    这一笑可就坏了事儿。


    上官云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蹦了起来。


    他指着尤明姜的鼻子,痛骂道:“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玩笑而已,怎么还生气了?”她捻着樱桃梗,笑眯眯地歪着头,“我是有样学样呀。”


    喧闹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围观的众长老互递了个眼神,表情是清一色的惊诧:


    她哪来的底气,竟敢拿着上官云开涮了?.


    “……有样学样?”


    听到这句话,上官云沉下脸,冲她猛地掷了只琉璃盏,尤明姜老神在在的,任凭疾速飞来的琉璃盏擦过她的脸颊。


    “啪!”琉璃盏摔在她身后的墙壁上,一时碎瓷飞溅。


    “你学得来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上官云眼神阴鸷,说话不留一丝情面,“但凡你有点能耐,好好学一学怎么做好你的执法长老,也不至于沦为整个日月神教的笑柄。”


    “……”面颊传来一丝丝轻微的刺痛,她抬手拂过渗血的细痕,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您说得对,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尤明姜仰起头,看了一眼上官云,忽然笑了起来,“晚辈愚钝,连您万分之一的雷霆手段都没学到,偏偏做得了执法长老,可见不是您学不来,而是晚辈的命太好了。”


    潜台词:他上官云命里不带紫微星。


    “你找死!”


    上官云脸红脖子粗,气得阳亢病都要得了,“今天我就好好的教训你一顿!”


    就凭他?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啐!”她嘴巴轻轻张开,几粒樱桃核*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直冲着上官云的面门而去。


    小小的樱桃核,“嗖嗖嗖”地擦过他的面颊,以牙还牙地留下几道血痕,又“噗噗噗”地钉进了上官云面前的桌子里。


    血珠子从血痕里渗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淌,一滴,两滴……


    尤明姜霍然起身,这才抛出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我也好想知道,五行里到底是缺了哪一点,拖累得您当不上执法长老……想教训我吗?先让我瞧瞧白虎堂长老的本事!”


    上官云一脸阴翳地盯着她。


    他不欲多说废话,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众目睽睽之下,口角即将演变成拳脚。


    这纷争来得突兀,打了执戟武士小队长一个措手不及。他有维持秩序的职责,怔愣了片刻,小队长醒过神来,就要率队劝阻二人。


    他刚迈了一步,忽见一位长髯白袍的精厉老人,冷冷地坐在席位上,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


    小队长陡然一惊,抬手屏退了手下,示意他们继续扼守在殿周。


    对啊,教主命他们扼守在殿周,只须听从教主的差遣,旁的事一概不管,二位就是打出狗脑子来,也牵扯不到他们的身上。


    即便届时教主问责,他也能摘个干净.


    秦伟邦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他没想到自己的好奇心,竟然引出了这样一道惊雷。


    他一时心慌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楞在座位上,盯着俩人看。


    这二人动起手来,搞不好就要出人命的。


    忽听到一道沙哑声响起:


    “上官兄,你一大把年纪了,明姜是个后生,何必和她置气?传出去也不嫌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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