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山道湿滑。


    尤明姜看了眼竹编药篓,伞还在那里。


    她已然记不清下山时,那把伞是否撑开过,而此时此刻,雨水顺着发梢滑落,她却连抬手撑伞的念头都没有。


    她整个人湿淋淋的。


    尤明姜失魂落魄地走在了雨里,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脚底的草鞋也破破烂烂的,裤腿儿更是黏在了小腿上。


    圣母系统的警报声在她耳边尖啸:


    【warning——】


    【system_overload……】


    【警告!监测到少侠肾上腺素浓度超标,情绪波动值超过安全阈值,正在冻结您的六维属性面板……】


    【loading……pleasewait……】


    尤明姜还没来得及反应,系统弹出了她的六维属性面板:


    *姓名:尤明姜


    *属性:不死鸟(死亡168小时后,将在已标记的锚点处复活)


    *性别:女


    *职业:铃医


    *个人标签:【公羊学派】【半瓶醋】【施药济贫】


    *人物介绍:【游走于云雾谷的闾里巷陌间,手摇虎撑,肩上斜挎着一只竹编药篓,药篓中装满了瓶瓶罐罐的药膏和药粉,主治寻常杂症和轻微外伤,但她还是太全面了,急重症内伤之类的,硬治也能治。】


    *整体外观:


    【脸:容光焕发】【身高:172cm】


    【体重:61kg】【体脂率:19%】


    *六维基础属性:


    【体质:a+】


    【力量:a-】


    【敏捷:a-】


    【智力:b+】


    【魅力:s-】


    【幸运:???(数据紊乱)】


    系统面板上,鲜红的温馨提示十分醒目:【即时网络已断开,当前六维属性面板数值均已冻结,暂时无法提升数值。】


    .


    冷。


    说不清是雨冷,还是心冷。


    尤明姜突然很想家。


    穿越之前,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铃医。


    她的家乡是个山谷里的村落,位于东海的一座仙山之上,那里终年弥漫着仙气缥缈的云雾,大家就叫它“云雾谷”。


    云雾谷将村落与外界隔绝,村民没办法离开,却常有大量外来者闯入。


    他们嘴里总是念叨着些“npc”之类的怪词儿,还热衷于探索村民家的犄角旮旯,连人家的咸菜缸都不放过。


    她曾以为,是云雾谷困住了大伙儿的自由,可看到这个残酷血腥的异世界,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她曾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


    那个平静温暖的云雾谷,遥远得就像是云端上的月亮。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年来,她游走在乡野中,未尝不是在寻找云雾谷的影子。


    即便是远远望着,也会觉得很幸福。


    尤明姜捂着胸口,弓着背大口喘气,雨点子砸在鼻尖上,凉得人打颤,可眼眶里烧得慌,只能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青龙会和她,这些年结下的是死仇。


    不单是因为叛逃。


    青龙会撵得她东躲西藏,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无处容身;她也端了青龙会几处窝点,叫他们损兵折将,肉疼得直跳脚。


    这些年来,她早已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个青龙会派来的杀手,正如青龙会也早已数不清追杀了她多少回。


    她流的血多,青龙会流的血更多。


    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可这一次,青龙会实在来得太快。


    她前脚刚在景阳冈歇下,后脚就听见村里哭喊震天……


    黄河沙湾决堤后,景阳冈下的这个小村落,好不容易从淤泥中疏通了一条生路,还不来及重新修葺房屋,一转眼,却被青龙会的杀手收割了性命!


    他们的眼睛还睁着,空洞洞地望着天,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即便杀了青龙会的人,也换不回这些无辜的生命。


    尤明姜死死咬住后槽牙,掌心掐得生疼。可这掌心的疼,怎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喘着粗气,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石头湿漉漉的,可她不想挪个地方,只想静静地坐在这里等。


    尤明姜愣愣地望着天空出神。


    想等那一轮红日东升。


    她就像一颗被遗落在石缝里的杏核,在黑暗里发了芽。风也吹不到她,阳光也照不着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生长。


    松枝上垂挂着一滴雨珠。


    轻轻滴落在尤明姜的眼皮上。


    她揉了揉眼睛,脸颊淌落下来一道湿润润的水痕,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


    暴雨后的山林,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


    路小佳捂着肩膀的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姓尤的丫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得先找到她。


    路小佳一直以为,在这个波诡云橘的江湖中,自己的血早就凉透了。


    许多杀手的放松方式,就是在酒色上花一笔大钱。可薛果的女人纠缠他时,他恶心到想要发疯,想要一剑杀了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哪怕泡在清凉的河水中,也无法麻痹他的这种痛楚,更无法浇灭他满腔的愤怒。


    酒色是一种沉重的内耗。


    对他来说,那种俗艳、冰冷、陈腐的气味儿,像一匣子死气沉沉的灰蛾子尸体,总是容易让他一阵阵的肠胃痉挛。


    家也不是他的避风港。


    对路小佳来说,家是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球。他又不是猫,当然不喜欢毛线球。


    每每想起家来,他被至亲戳了个血窟窿的那颗心,就疼得几乎要窒息。


    直到遇到了尤明姜。


    扪心自问,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哪怕是头骡子,除了拉磨,也得修下蹄子,再来上一份鲜嫩苜蓿草什么的。


    1她就像一头大水牛,鲜活、温柔、健壮,浑身散发着清新的紫草香气,头上还顶着个锃光瓦亮的角,角上还散发着一道救赎的光晕,将他一下子拖出了泥潭。


    正想着,他转过一丛灌木,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啜泣声。


    这荒山野岭,哪儿来的哭声?


    他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靠近,拨开灌木。只见尤明姜坐在石头上,将脸埋在掌心里,不愿泄出一丝呜咽。


    路小佳放慢脚步,慢慢地靠近。


    “谁?!”尤明姜浑身一颤,警惕地呵斥出声,却没有转过身。


    路小佳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垂在他身侧的手指,突然收紧,又缓缓地松开,心里头莫名有些烦躁,他假装没看见,清了清嗓子道:“路小佳。”


    尤明姜抬手蹭过眼角,她嗓音沙哑,不知是被浓烟呛了嗓子,还是哭哑了嗓子。


    “你……还没有走。”


    路小佳道:“你替我缝针的恩情,总是要报答的。既然答应了你,要守山神庙一夜,我就绝不会食言。”


    报恩……


    尤明姜怔了怔,抬头看向他。


    她脸上净是黑灰,那身寒碜的粗麻短打,被火燎了好些个大小不一的焦黑窟窿,连垂落在她颈侧的那一绺头发,也被大火给烧得蜷曲起来。


    路小佳的视线黏在她脸上,火辣辣的。


    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尤明姜别过脸,粗鲁地伸手抹了把脸,这才转过脸直面他。


    她轻声道:“多谢。”


    路小佳没说话,只是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儿大石头上。


    两个人并排坐着,雨水从树梢上滴落在两个人的头顶上。


    谁也没有打破这一份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尤明姜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你是个蛮可爱的人。”她说。


    路小佳笑了笑,说道:“怎么,之前觉得我很讨厌?”


    “是的。”尤明姜点了点头。


    瞟了一眼尤明姜,路小佳淡淡道:“那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


    “没有偏见,我讨厌每一个杀手。”


    路小佳皱了皱眉,不满道:“……喂!”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啧,算了,随你怎么想,我只不过是个杀手。”


    尤明姜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


    路小佳漫不经心道:“哦?”


    尤明姜认真道:“杀手不可爱,但你是可爱的……”


    一个拿钱买命的杀手,刀尖上舔血的人,本不该有任何理由值得托付。


    可她昨夜崩溃的那一瞬间,浑然没有细想过万一,但凡他有一点点恶念……


    尤明姜闭了闭眼,能想象到山神庙里横尸满地的场景。


    .


    路小佳微笑道:“你这眼光可有点迟啊。”


    “是啊。”尤明姜轻叹一口气,继续问,“你为什么当杀手?”


    “我师父是个杀手。”


    “那你为什么要拜个杀手为师?”


    路小佳沉默了。


    他从来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别的活法。


    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路小佳轻轻道:“没有人天生是个杀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或许是有人倾听她的心声,尤明姜压抑了一整晚的愤懑和痛苦,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她望着自己的手,这双沾过血污的手,还能洗干净么?


    那些过往的片段在脑海里翻涌。


    当初自己多么天真,竟会轻信方龙香的誓言。记得他慷慨陈词道:“你看这世道,阉党奸佞结党营私,州官豪绅沆瀣一气,百姓却连树皮都要啃尽了……不如加入青龙会,与我等共诛天下蠹虫!”


    结果呢?


    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


    这一刻,她毫无理智地憎恶着世界上所有的杀手,包括从前的自己。


    尤明姜默默垂泪,突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强迫她仰起头来。


    “丑死了。”路小佳皱着眉,嘴唇紧抿,明明满脸不耐烦,却从袖中扯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手帕轻轻蹭过她发红的眼角,他嫌弃地“啧”了一声:“哭得跟花猫似的。”


    尤明姜呆呆地望着他。


    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她刚要挣扎,就被他掐着下巴固定住。


    “不许哭了。”他恶声恶气地命令。


    可他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手帕很快就脏了,路小佳索性扯过自己的衣袖,直接按在她脸上胡乱擦了一通。


    “……啧,哭就能洗清手上的血?要么接着走绝路,要么换条活路,磨磨唧唧的……虽然不知道你摊上了什么事儿,但我瞧着你这个大夫干得挺不赖的。”


    尤明姜眼睛红红的,听到这话儿,怔了怔,似有片刻的恍惚,轻声道:“别说这么煽情的话……我真会哭的。”


    “那就哭一小会儿。”路小佳将她拉进怀里,“肩膀借你,以后记得要还。”


    滚烫的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衫。


    一滴又一滴,路小佳只觉得胸口滚烫,烫得他心头酸酸的,鼻头酸酸的。过了好一会儿,路小佳才低下头,抬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


    尤明姜歪着头,脸贴在他的手掌里,眼泪浸湿了他的手指。


    四目相对,倒映着小小的彼此。


    “咳咳……”路小佳轻咳了两声,脸色微红,眼神有些飘忽。尤明姜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路小佳摸了摸鼻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要吃杏儿么?”


    “杏儿……?”尤明姜怔了怔。


    .


    路小佳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了个杏儿,黄中透着红,泛着一点点青。


    这杏儿还没熟透。


    那棵歪脖子杏树生得刁钻,在崖边扎下的根,洪水冲走了大量的泥沙,树根儿也露在外边,却很有一股倔强劲儿,结了小小的杏儿。


    这几场暴雨砸下来,早熟的杏儿全滚进黏糊糊的淤泥里,裹了一身脏,树梢上倒还吊着几个半青不黄的杏子,稀稀拉拉的。


    那树梢长得比人胳膊还高,饿得两眼发昏的老百姓,踮着脚、举着竹竿子够上个半天,恐怕连杏叶都碰不着。


    这几个没熟透的杏儿,看着不起眼,却成了摸不着的金疙瘩,悬在头顶。


    倒是便宜了路小佳。


    .


    路小佳轻轻一掰,露出了金黄色的杏肉,递给她一半:“一个人吃太酸了。”


    尤明姜打了个犹豫,才接过来。


    低头咬了一小口,清冽的汁水儿窜进嘴里,透着股子酸劲儿,酸得天灵盖儿直发颤。


    尤明姜破涕为笑:“真的好酸。”


    “告诉过你的。”


    路小佳咬了一口,眉头舒展了些,“两个人分着吃,就没有那么酸了。”


    他的那一半杏肉里有个核儿。


    路小佳取出里面的杏核,托在掌心里。


    “这是杏的种子,想要种出杏来,需要先把杏核破壳催芽,然后就能长成一棵杏树。”


    “破壳催芽?”尤明姜睫毛轻颤,“……你要种杏树?我还以为……你是想吃杏仁。”


    路小佳说道:“杏儿酸,杏仁可能也苦。”


    尤明姜捏着杏儿,酸得眯缝起眼睛,耐着性子嚼了嚼,“许是能长成甜杏的,是人的脚步太急,抢在了它熟透前头。”


    路小佳小心捏碎杏核,露出里面饱满的扁心型杏仁,轻声说道:“你猜对了,这种杏仁是甜的,吃掉它也行……我还是不想放弃,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它能不能长成一棵杏树?”


    尤明姜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怔怔望着对方笨拙的温柔。


    沉吟了片刻,尤明姜摊开手心,示意路小佳把杏仁给她:“给我吧,明年春天我找个好地儿种下。说不定再过几年,真能如愿。”


    路小佳笑了起来。


    杏仁从他指缝儿里漏下去。


    “嗒”的一声,轻轻跌在了她掌心里。


    尤明姜垂着眼,睫毛轻颤,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掌心里的杏仁。


    路小佳在看她。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一寸寸描摹。


    她猝然抬头,四目相对。


    路小佳的眼神还停在她脸上。


    那眼神太烫,像是要把她烧出个洞来。


    他来不及藏,也不想藏。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有动,连时间都仿佛凝滞。


    最后还是尤明姜先别开脸。


    她声音有些发紧:“该走了。”


    “走。”路小佳站起身,手掌朝她伸去,“海红珠她们还在等你。”


    她低低“嗯”了一声,却没躲开他的手。


    .


    .


    云停雨歇,雨过天晴。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渐渐有浅金色的晨曦漫上山峦。


    “红珠,开门。”尤明姜抬手轻轻叩门。


    山神庙里传来了门闩抬起的声音。


    随后“吱呀”一声,庙门打开了一扇。


    海红珠探出个小脑袋,冲出来抱住了尤明姜,兴奋地大喊:“尤姐姐,你回来啦!”


    尤明姜心里头酸酸的。


    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抛下庙中的老弱病残,任他们在漫漫雨夜中忍受恐惧。


    海红珠和其他孩子们一定很害怕吧?


    想到这里,尤明姜轻抚着海红珠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红珠,不怕了,姐姐回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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