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无为名尸(6)
但意识这一点后,她竟然僵立在原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与微生千衡同处这条弦流中,就像站在同一根悬于深渊上的绳索,而微生千衡比她更早看见了绳索的尽头在着火。
面对根本不存在的未来,即便能无数次回溯改变又能做什么?
她从来没有理解过微生千衡,却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了。
面对世界的真相,没有未来的未来,微生千衡才是真正被逼疯的那个人。
而她呢,如果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她又究竟在追寻什么?
曼拉病没有解决的办法,星球迟早要走向毁灭。
兰息甘愿放弃『不死』的生命,试图延缓那最终的燃烧,可真的有用吗?
奠石的压制在减弱……曼拉病在爆发,微生千衡在变强。
正如尤桉用自己的未来交换现在,微生千衡一直以来做的事和星球没有什么不同。
时间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圆环,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海浪声、风声,甚至周围人逐渐加重的呼吸声,都变得模糊遥远,像是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
她仰起头,望着前方的浓雾。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情感,在命运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舒长延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第一个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轻轻唤了一声她。
她没有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舒凝妙?”
莲凪也察觉到她的异常,他从未见过她这样。
那个总是理智强大,仿佛能将一切掌控的锐意的她,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茫然失措。
霄绛皱了下眉头,她不太习惯这种凝重的氛围,更看不惯舒凝妙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女人伸手搭上她肩膀:“……没事吧?”
舒凝妙终于从那种状态中抽出来,眼睛眨了一下,发丝贴在她脸上,她瞳孔泛着淡淡的红:“我不知道。”
“别这样。”霄绛对她伸出手,布满茧子的手用力搓了一下她的脸:“就算后天世界要毁灭,明天不还是得继续活。”
莲凪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一直以来他们都以舒凝妙为主心骨,但现在不能也表现出绝望:“嗯!曼拉病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只要减少开采潘多拉,不再挖掘奠石,还是能缓解的对吧。”
就算有世界末日的那一天,或许等到那一天他们早就不在了。
听了他们的话,舒凝妙无声抬起头。
她眼里倒映晕开一圈柔和的光圈。
那道光来自一直沉浸在无声悲鸣中的庞大污染体。
它终于动了,手臂舒展开,再次覆在舒长延的头顶,舒长延没有避开,但这一次接触的刹那,他眼眸剧烈一颤,舒凝妙立刻伸手扶住他,用眼神问询。
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没事,抬起眼望向那扭曲着肢体的污染体。
污染体布满竖瞳的脸上,竟然缓缓流下透明的泪水。
一个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同时刺进他们意识深处,舒凝妙也将注意力转向了面前的污染体。
“杀了……微生千衡。”
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只有他们听到了这个声音。
也许是因为舒长延的基因被奠石改造过,而她现在的身体又有一部分来自舒长延。
它下意识地靠近希望,面对眼前为了克制微生千衡而创造出的孩子,发出最后的祈求。
舒长延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捏着舒凝妙的手,捂住额头,眼眸里翻滚着复杂情绪。
这声悲叹似乎耗尽了它最后的力量。
苍白的身躯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化作细碎的光尘,向上飘散,无声无息融入雾霭之中。
随着巨影变得透明、虚无,慢慢消逝,周围的浓雾似乎也失去了某种支撑,开始剧烈地翻滚、涌动,不再是凝固的模样。
“不!不!”渔民似乎这时候才猛然惊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想要抓住周遭慢慢变淡的雾气。
也在这一刻。
咔……咔嚓。
一种极其细微的脆响,从他们脚下传来。
舒凝妙下意识低头,看见脚下的黑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蓝色的晶体,这些晶体疯狂地生长蔓延,迅速覆盖了周围的地面。
低沉的回响,从广阔无垠的海面传来。
眼前的一幕,足以让任何见证者终生难忘。
原本翻涌着浪花的海面仿佛被某种力量凝固一般,停了下来,强行固化,广阔的海水在瞬息之间凝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晶体。
整片海域在几分钟之内,从波澜汹涌的海面化作了一片死寂而壮丽的奠石平原。
而且晶体并非静止,还在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姿态,向着视野的尽头蔓延。
光线在这片晶体上散射,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天空上方的鸟类惊恐地振翅,躲避着前所未有的恐怖景象。
霄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它……把整片海都变成了奠石?!”
海面被固化,风似乎也变得稀薄。
舒凝妙凝视目光所及之处,观察片刻才说道:“它应该还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只有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一片被奠石覆盖了,撑不了多久。”
莲凪脸色发白,喃喃道:“以这样蔓延的速度,很快整个星球都会知道平邑发生的异变。”
微生千衡当然也会知道。
舒凝妙抬手按住额头,仿佛在强行压制着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思绪:“让我想想。”
她动作不快,转身朝着海岸相反的方向走去。
霄绛下意识地想跟上,脚步刚动,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莲凪无声地摇摇头,目光追随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里面盛满了担忧。
舒凝妙埋头加快脚步,很快把所有声音都抛在了身后,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终于停下了脚步,缓缓滑坐下来,将脸埋进了膝盖,一只手无意识垂落在身侧,指尖陷入黑色的沙砾中,反复地蜷缩、松开,再蜷缩,留下凌乱的痕迹。
覆盖海面的奠石无声矗立在远处,有另一只手自然地,轻轻覆上她的手,动作很轻,带着试探。
舒凝妙手指一僵。
覆上来那只手,掌心滚烫,与她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没有握紧,只是静静贴着她的手,将热意源源不断地传递。
舒长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盯着她,只是学着她的样子,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远处那片被奠石覆盖的死海上。
舒凝妙没有挣脱:“要回庇涅吗?”
“你应该说——”舒长延轻声笑了:“我们回庇涅,杀了微生千衡。”
他顿了顿,接道:“然后我说,遵命。”
她终于转过头来望着他,不说话,刚刚长时间埋在膝盖里,脸颊泛着被压红的印子,几缕发丝黏在鬓边。
他抬手,小心拨开她颊边的发丝,指腹擦过她眼角,随后微微倾身,亲了亲她的眼睛。
轻柔得如同叹息般的吻落在她眼睑。
舒凝妙眼睫不受控制地颤动两下,闭上眼睛。
“如果一定要有人拯救一切。”
舒长延低下头,侧脸贴住她面颊:“这个世界,我相信只有你才能做到……即使你没有拯救谁,也是我的神明,一直是。”
她往后仰,指尖无意碰到口袋里硌着的硬物,那枚银白色的吊坠,是艾瑞吉给她的生命之符。
生命能够战胜死亡。
多么讽刺。
潘多拉诞生于人类活下去的渴望,t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人类生命的透支。
她必须有所决定,兰息化身的奠石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就算无法解决曼拉病,她也要杀了微生千衡!
舒凝妙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自己接下来说出的字的分量:“我……”
嗡嗡——
突兀的振动伴随着铃声从外套口袋里传出来,在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尖锐。
两人同时垂眸落向声音的来源。
为了避免被追踪,旧的终端她早就丢在联合大厦了,现在身边的这部终端,是她在应间区新买的,终端号也完全不同。
这种时候……会是谁?
她似乎只用这终端联系过一个人。
这个人,绝对不会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打给她。
舒凝妙的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了一瞬,最终还是将终端贴到耳边。
她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终端那头先是一片嘈杂的电流干扰声,似乎信号极其不稳定,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冷静的男声穿透了噪音。
“庇涅出事了。”
维斯顿没有喊她的名字,声音被一阵更强烈的噪声淹没,过了好几秒,才又传过来,语速加快:“主都内所有仰颂教会的教堂都敞开了大门,表示愿意无条件接纳曼拉病人,之前几个月,仰颂教会内部一直都处于涣散的状态,有人重新组织了他们……微生千衡,这个消失了很久的人突然出现,要代表教会在所有人面前发言。”
这世界上或许没有人比现在的她更了解微生千衡的想法,听他说完,舒凝妙心脏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般瞬间绞紧。
她脱口而出:“别让他说话,他要公开曼拉病的真相!”
“晚了,他已经说了。”到了这种地步,维斯顿反而异常冷静:“如果你还没有出发,我建议你不要回庇涅,为了保证阿尔西娅的安全,我打算今晚提交辞呈。”
终端内外的三个人,同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手从耳边滑下,她挂断通话,面容上最后一丝的自我怀疑,也如同被风吹散的雾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冰冷的平静。
舒凝妙站起身,朝着屈膝坐在沙滩上的舒长延伸出手:“我们现在就返航。”
第182章 无为名尸(7)
但是海面已经被奠石覆盖,他们不可能原路返航。
更何况,如果选择海路,又要耗费将近五天的时间,那时庇涅不知道会发展成怎样的情况。
现在最快最安全的方式也就是飞机。
她回去同霄绛和莲凪商量。
莲凪说道:“平邑有自己的航线,但领空的管理权在庇涅手上。”
舒凝妙突然问他:“你会开飞机吗?”
“你开什么玩笑?”莲凪疯狂摆手,突然停住:“不对。”
他好像还真的能开。
只要把维斯顿做的导航仪卸下来安装在飞机上,再用他的异能直接连接中枢,就可以绕过复杂的仪器直接操作。
“但飞机从哪弄?这里可没有买卖的地方,交通都受官方管制。”
“当然是抢。”舒凝妙淡定道。
……果然!他就知道!
她看向舒长延:“有枪吗?”
舒长延似乎还真在考虑可行性:“没有,不过有零件我就可以拼出来。”
莲凪真是服了这对神人兄妹了,双手合十道:“等等,你们先别着急想办法,让我想想看怎么弄。”
他硬着头皮思索,怕想不出来这两人就会伪装劫匪跑去抢飞机,霄绛也摩拳擦掌的——这几个人真是百无禁忌。
“这样吧。”莲凪视线停留在霄绛身上:“你不是行使者吗?庇涅的行使者有特权,可以调遣飞机的权限,他被通缉了,你还没有,就算庇涅已经删除你的身份,平邑的网络设备更新滞后,我可以试着动些手脚。”
舒长延说道:“她的身份还在。”
“你怎么知道?”霄绛脸上浮现一点不满:“说不定我前脚刚走,昭就把我挂通缉令了。”
“不会的。”舒长延声音不紧不慢的,听得她火大:“他不会放弃你,现任的行使者里,没有一个人比你更适合跟他搭档。”
昭的异能作为概念几乎没有上限,唯一的缺陷就是相对其他异能者较为羸弱的身体,上次被舒凝妙将了一军重创之后,他身边更需要信任的人。
所以舒长延知道,霄绛现在就回联合大厦也不会受到一点处罚,因为她这个人,哪怕会对昭产生怨恨质疑,也绝对不会在背后捅他的刀子。
这是过于明显的缺陷,也是她最大的优点。
“你……还挺了解他的。”霄绛复杂地看他一眼。
“离开庇涅,他的异能对你的影响减轻了吗?”舒凝妙想起这一茬,回忆她这几天的动作:“你最近好像能认识几个字了。”
“他的异能我不清楚,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我平时没注意过,会也就会写几个常用的字,学语言好没意思,我也不想看书。”
霄绛眼神有股未经过知识洗礼的清澈,她拿着一根枯枝在沙子上戳啊戳,最后用庇涅的文字,写出来一个扭曲的“风”字。
舒凝妙也捡起一根树枝,半蹲在她旁边工整划下霄绛的名字:“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平邑的飞机坪就建在城区外围,靠近人多的地方,舒长延还需要重新伪装。
平邑条件有限,舒凝妙干脆让他脱了上衣,拿着船里的应急绷带把他全身上下裹了一遍,几乎把他裹成了木乃伊,这下连显眼的眼睛都能遮住。
霄绛就这样大摇大摆带着他们几个人去飞机坪刷脸,她什么证件都没带,但庇涅的行使者就那些,没人敢冒充,平邑方会主动配合她去核验库里资料的。
以防万一,莲凪还是黑进了平邑的系统确保她资料没有问题。
“这么简单?”畅通无阻地登上小型飞机,霄绛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应该再过几个流程,等着领导和领导的领导签字批准吗?”
莲凪自觉地走到驾驶位前:“等你真把飞机开走,之后的行使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要不是从舒凝妙嘴里听到庇涅要乱的消息,他也不敢采取这么大胆的法子,等庇涅导致曼拉病爆发的消息在星球蔓延,国安部门应该也没工夫管这些小事了。
他打开导航仪,等待导航仪和飞机中枢适配:“坐好了。”
轰隆隆的马达声下,飞机开始起步滑行,绕了几圈都没问题,确认一切正常之后,莲凪信心大增。
下一秒,飞机头高高翘起,倾斜着往天空俯冲而去。
霄绛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被扯飞了:“你真的会开吗?!这角度都快变成火箭了!”
舷窗外灰色的云层飞速掠过,莲凪满头大汗,根本抽不出空回她。
操作是一回事,技术是另一回事。
舒凝妙坐在里面的座位,随着飞机倾斜的角度慢慢旋转,感觉自己再不动弹的话,可能要嵌进墙壁里。
轰动嚓,哗啦啦。
机体就这样在云层之中颠颠簸簸地发出巨响,直冲向庇涅而去。
霄绛贴在窗户上俯视,岛屿在视野里逐渐拉远,变成小点,机翼下的大海表面,能清晰看到奠石延伸的分明边界。
莲凪长吁出口气来:“还好……以这个速度,进入庇涅大概需要六个小时。”
这几个小时可比待在海上晃荡快多了,除了霄绛精力十足地坐在舷窗前看风景,舒凝妙和舒长延都规矩地系着安全带闭目养神。
不知航行了多久,还是霄绛的声音打破了机舱内的安静:“你们看!”
舒凝妙怔怔地张眼,将遮光帘拉开,机身已经在下降了,可以依稀看到新地的边缘,然而霄绛要他们看的不是这个,是庇涅临海的那一片区域。
海里顾涌着黑色的东西,好像是活物,正在试图往上爬。
霄绛问道:“这是污染体吧?”
庇涅附近原先是没有污染体的,这些污染体要么是因为被奠石压制,往庇涅的方向逃难,要么是被身处庇涅的微生千衡吸引来的。
好在这种污染体普通人也可以对付,爬上岸也不至于造成太大混乱。
莲凪分出神来问她:“快到庇涅了,等一会停在哪里?你家是不是有能停飞机的地方?”
舒凝妙解开安全带,往驾驶位走来,在倾斜的机身里走得如履平地。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将手搭在驾驶位的靠背上:“联合大厦顶楼有停机坪。”
“哈哈,你不会要我直接开进联合大厦吧。”
“……不是!”空气沉默两秒,莲凪彻底崩溃了:“我们一下飞机就会被打成筛子的。”
这t完全就是在挑衅啊!
“不会。”舒凝妙说道:“我们有四个人,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四个人包围联合大厦吗……”莲凪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不对,是你们三个。”
“别在这个时候小瞧自己。”霄绛拍拍他肩膀。
莲凪真的很想给自己一拳,就这样睡下。
为什么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行事作风却能如此臭味相投啊!
最后他也只是无力地说了一句,别再打扰我了,否则真要坠机了!
霄绛有被被他的话震慑到,坐回原位。舒凝妙还望着驾驶室的窗户,盯着他操作。
“直接开进去。”舒凝妙说道。
听从她的话好像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潜意识,莲凪咬住牙,飞机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
联合大厦的轮廓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狂风席卷,飞机低身俯冲,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角度切入进去,在停机坪降落。
起落架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火花。
刹时间,所有的子弹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打在飞机上,在距离机身一米处,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被纷纷弹开,空中激起一圈圈潘多拉的涟漪。
莲凪在机舱里听得头皮发麻,明明没打到他,他还是下意识抱住了头。
在一片混乱的环境中,舒长延已经解开安全带站起身,透过舷窗扫视了一眼外面的情况。
他断断续续听见舒长延对舒凝妙说话的声音:“我拖住昭,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没事,他的异能对我起不了效果。”
停机坪上,黑压压的军队呈半圆形包围了飞机,枪口指向舱门,不断有枪械保险被打开的咔嗒声。
机舱门打开,所有人为身后的舒凝妙让出一条道路。
联合大厦最高层,议会人数骤减,议事厅里座位空了大半。
有人称病不出,有人辞职,有人连夜逃离庇涅主都,即便留下来的人,眼神也有些躲闪。
庇涅所有的政务措施被迫全部暂停,一切都停滞在真相揭露的那个瞬间。
原本……一切都还在可控的范围内,谁能想到那个失踪已久、几乎要被遗忘的微生千衡,会以这样石破天惊的方式突然重新出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仰颂教会有名无实的圣子,仿佛洞悉一切的全知者,将他们费尽心思隐瞒粉饰的每一桩隐秘都毫不留情地公之于众。
真是见了鬼了!
他告诉所有人,曼拉病这场席卷庇涅的灾难,罪魁祸首正是他们赖以生存、曾经引以为傲的庇涅,是他们的国家。
昭沉默地坐在位置上,面前摊开的文件纹丝未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活靶子。
曾经被鲜花和荣耀堆砌起来的战争英雄的名声,瞬间反噬。
往日声望多盛,此刻汹涌而来的仇恨就有多刺骨。
荣耀的反噬为他带来了更盛的灾祸。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愤怒、恐惧、急迫。
一名议员在会议上拍案而起:“你必须对此负责!”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总有人得为这场灾难负责,庇涅必须给愤怒的人类一个交代。
昭独自一人站起身,走到环形议事厅的落地窗前。
夕阳将城市染成血色,街道上抗议的人群举着火把,蜿蜒如一条愤怒的火龙,玻璃上倒映出他挂着笑意不及眼底的面容,以及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政客。
外面,远处有人点燃了庇涅的国旗,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他眼眸。
议事厅内,有人推开沉重的大门。
一道身影逆着门外透入的光线踏入,无视了所有投来的眼神,旁若无人地走到议事厅中央,手臂一扬,将一柄重剑随手插入坚硬的地板中心。
地板碎裂往上挤压,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浅坑。
来人声音温和,对这些慌乱的议员却没有丝毫的尊重:“你们可以出去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昭缓缓转过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人。
目光落在眼前全身缠绕着绷带,披着白色风衣的男人身上,他眼皮抽搐了一下:“大哥……你谁?”
第183章 无为名尸(8)
碎裂的地板中央重剑矗立,一片狼藉。
昭低笑了一声,重新拉开椅子坐下:“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回来?我还以为……你会更直接一些,光明正大地提着剑过来把我砍了呢。”
“有区别吗?”舒长延骨节分明的手搭在剑柄上,扯开脸上的绷带,露出眼眸:“如你所愿。”
议事厅里的其他人都吓得跑光,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窗外愈发鼎沸的抗议声浪。
议事厅中央的投影里,重复播放着市民的采访,他们质问那个曾经狂热追捧的英雄:“你的权力是虚拟的,我们赋予的,但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生命是真实存在的,你凭什么为了自己的权力,践踏我们的生命?”
昭将手随意放在桌子上,十根手指上佩戴的各色宝石在窗外透入的光照下闪闪发光,他哈哈笑了声:“妹妹呢?你拖住我也没用,庇涅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烂透了,再做什么也没用了。”
“看啊。”他抬起一根戴着硕大祖母绿戒指的手指,指着底下的队伍:“他们好像要把我推到绞刑架上,去向某个不存在的神赎罪。”
“绞刑架应该不会。”
舒长延无情打断他的幻想:“但你肯定会被其他议员以战争罪的名义送到中央庭审审判,科威娜不会保你的。”
她爱的只有权力和自己的地位,能背叛卢西科莱,自然也能想都不想将他一脚踢开,保全军部比保全他重要得多。
昭懒洋洋地向后靠进椅背,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为什么不把你也一起送上去?”
舒长延对待他的耐心如同对待智力障碍人群:“我已经被庇涅通缉了。”
对啊,昭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点,低声笑出来,断断续续无法停下。
他什么都不要,因此什么都不能绊住他。
他只要妹妹,也得偿所愿了。
而他呢,他也只要名声,只要权力,为什么就不能如愿?
“唉——”昭一副已经完全认命的表情,他对着天花板伸出手,手心覆在眼睛上,用一种近乎咏叹的、带着戏剧性夸张的语调喃喃低语:“我的爱恋如此崇高,而我却如此低贱。”
“但是,我不打算成为战犯,太丢人了。”
昭举起权杖,手腕一拧,抽出手杖头部的匕首,猛地刺向他自己的脖颈。
他要自杀。
“铛——!”
清脆的声音在议事厅炸响。
剧痛传来,昭的手腕猛地一麻,五指不受控制地松开。
那枚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滑出长长一段距离后停下,锋刃依旧闪着寒芒。
昭摁住自己瞬间红肿起来的手腕,愕然抬头,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舒长延。
“我们说好的。”昭说道:“我不通缉舒凝妙,你要在我失败之前作为刽子手。”
“是。”舒长延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他摸索着再次抓起那柄匕首,对着自己的脖颈比划,舒长延只是冷眼看着他。
冰凉的刀锋紧贴在他颈侧的皮肤上,锋利的刃口立刻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昭握着匕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腕微微用力——
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线,立刻从他颈侧的皮肤上渗了出来,猩红的血珠缓缓沁出,沿着皮肤滑落。
疼。
不明显的疼,却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他,他握着匕首的手,力道一点点松懈下来。
“人的脖子…怎么这么硬。”昭手抖得更厉害:“戳不进去。”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英勇无畏。
“舒长延,我们是朋友,对吧?”
昭的尾音在议事厅里回荡,低头银发垂下,被汗浸湿,狼狈地贴在脸上:“我不要被人审判,也不要他们的评价,这些罪孽,我全都带到地狱里。我要前途光明,光鲜亮丽地作为昭阿拉德死去。我…我砍不下去,你来,杀了我吧——舒长延,你动手啊!”
——
与此同时,维斯顿将阿尔西娅的轮椅推到窗边,卡住轮轴。
窗外,远处联合大厦方向的火光与喧嚣隐约可闻,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他抬手摘下了鼻梁上的单片眼镜,轻轻放在身旁的桌面上。
他还在思考要不要带阿尔西娅离开这里,避开地面上愈演愈烈的混乱,即便庇涅不愿意通t过他的辞呈,他也不会再去了,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
但阿尔西娅却轻声开口,打破了他的思绪:“我想留在庇涅。”
维斯顿沉默着,没有回应。
阿尔西娅安静地靠在轮椅里,双手放在膝上的软毯上,金发柔顺地从肩头铺下。
“妙妙会回来吗?”阿尔西娅轻声说道。
“她没有说。”维斯顿阖眼,仿佛妥协:“但她一定会回来。”
他太了解舒凝妙是什么样的人了,无论前方是地狱还是深渊,她都不会退却。
阿尔西娅闻言,轻轻地歪了歪头,笑起来:“嗯。”
维斯顿叹气,又停住。
他放在轮椅后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有如实质般的危机感骤然冲击他的神经。
他的潘多拉下意识形成防御,屋内所有的家具摆设,桌椅、书本,甚至小巧的装饰品,都在一瞬间违反重力地漂浮而起,又因为地上亮起的光芒,噼里啪啦重重摔回地面,滚落一片,狼藉不堪。
阴影深处,一个修长的人影缓缓步出,无声无息,仿佛本就是那片影子。
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微生千衡。
男人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长袍,黑发垂落,缁黑的瞳孔如同黑洞,精准地锁定了轮椅上的阿尔西娅,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毫无温度。
维斯顿不动声色向前半步,用身体将阿尔西娅护在身后,另一只已经悄然按在了风衣后的枪上。
微生千衡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找他们干什么?
维斯顿目光在各种各样警惕的想法里逐渐凝固,他的身体保持在拔枪的姿势,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无法动弹。
连思维也静止在了这一刻。
他的身体保持在那个蓄势待发的姿势,如同化作了雕像,连眼珠都无法转动。
不仅仅是他的身体,他周围的时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空间,能活动的只剩下微生千衡和轮椅上金发的女孩。
微生千衡目光掠过维斯顿,像是掠过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声音悦耳:“晚上好,全知者小姐。”
他缓步向前,脚步轻得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如同滑过地面的幽灵。
然后,他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放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微微俯身。
“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全知者?”
阿尔西娅放在毯子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但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
她带着一丝悲悯开口,声音空灵缥缈:“我听到了弦的声音,星球的回声……它告诉了我你的目的,你的想法。”
“你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阿尔西娅深吸一口气,仿佛承载着巨大的痛苦,一字一句道:“她一定会阻止你。”
说完,她闭上双眼,不愿意和他对话。
微生千衡的脸上逐渐失去笑意,更像一具无机质的假面。
“舒凝妙和我是一样的。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微生千衡黑沉的眼睛垂下来看着她,仿佛在宣告什么一定会应验的谶言:“就算现在不是,她以后也一定会变成我。我们身处弦流之中,永远都无法真正死去……活下去是沉重的锁链,还活着才是绝对的痛苦。”
“不,她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阿尔西娅睁开眼,用尽力气大声驳斥,单薄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我就先杀了你,怎么样?”
微生千衡露出微笑,声音轻柔得仿佛耳语,倏地扼住她脖子,五指收紧,将她整个人从轮椅上提了起来。
“你的存在真的很碍眼,要不是你,我也不用重来一次。”
明明重来之前,他只差一点就要完成那个目标了。
阿尔西娅的双脚悬空,喉咙被死死扼住,脸色因缺氧而迅速由白转红,纤细的双手徒劳地试图掰开那纹丝不动的手指。
微生千衡静静地看着她挣扎的模样:“我很想看看,她看到你尸体的表情——当知道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当努力却得不到任何好的结果的时候,她也能保持作为‘人’的理性吗?”
他长发无风自动,微微飘散,眼底是毫无生机的荒芜:“我的朋友想要拯救一切,然后呢,变成了失去理智的污染体。天真的全知者啊,人是根本无法被拯救的,没错……只要这星球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会不断地重演悲剧。”
他的手指继续收紧,阿尔西娅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要这一切,迎来绝对不会痛苦的结束。”
浩瀚的“弦流”仿佛在屋内静静淌过,将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衬托得虚虚实实,光影扭曲。
他所有的动作,阿尔西娅痛苦挣扎的姿态,维斯顿目眦欲裂的神色,甚至空气中飞扬的尘埃……都停在了此刻。
浩瀚的弦流仿佛被无声冲刷,将凝滞的一切重新激活。
一道身影如疾风般直冲而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撞向微生千衡。
原本被暂停的时间,从她进来的那一刻,再次开始流动。
舒凝妙眼神凌厉如刀,一手狠狠撞开微生千衡扼住阿尔西娅的手臂,另一只手接住阿尔西娅下坠的身体。
微生千衡像鬼一样轻飘飘地往后滑了几步,站停在原地,目光转到刚能挣脱动弹的维斯顿身上。
没想到这个人在时间暂停前的短暂几秒也能反应过来,做出手脚,给舒凝妙发出信号。
不过,无所谓了。
第184章 无为名尸(9)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破门而入的舒凝妙身上,那双黑沉无光的眼眸深处,如同死水中投入了一粒能激起涟漪的石子。
舒凝妙将阿尔西娅放回轮椅,转身直面他。
“微生千衡。”她手按在阿尔西娅的椅背上,轻轻一按,将女孩推向维斯顿的方向:“这一切不会结束的。”
“不会结束。”
微生千衡看着她,轻轻重复这个词,仿佛在品味荒谬:“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觉得能够和我抗衡?”
舒凝妙和他遥遥相对:“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杀了你。”
“我只不过是想提前结束所有人的痛苦,这样活着有意义吗,这些曼拉病人活着幸福吗?”
微生千衡低声地笑,声音依然轻柔:“我给他们不会再降临的未来,没有痛苦、没有失去,一个永恒的宁静,就是最大的『宽恕』!”
“这全是你的自以为是!”
舒凝妙话音未落,身影骤然模糊。
修长身影在空气中留下几道断续的残影,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出现了断层。
下一刻,她已经出现在微生千衡的侧后方,不知何时从波动的弦流中抽出一柄郗金长剑。
微生千衡能把处刑人之剑从过去拿来现在用,她也能学会。
“小把戏。”
微生千衡甚至没有回头。
即将触及他的瞬间,舒凝妙的动作猛地僵住。
没有被外力阻挡,她自身的时间流速骤然降至零点。
舒凝妙保持着突刺的姿态,悬浮在半空,连发丝扬起的弧度都被凝固住。
脚下是微生千衡已经展开的异能无效化领域『宽恕』。
此刻他们摈弃了一切异能,仅靠着同样的弦之力为根源,凭借着控制时间进行最本质的对决。
舒凝妙显而易见,会是输的那个人。
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但他已经超越生死,没有躯体,活在弦流里,就是潘多拉本身。
微生千衡缓缓转过身,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对时间的理解还太浅薄,感受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妄想用弦的力量胜过他,是舒凝妙最大的失误,庇涅破坏奠石后,他的力量再无束缚。
然而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听到细微的碎裂声。
周围的一切都在他的能力下静止,那是时间的嗡鸣声。
他能感觉到舒凝妙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对抗他的能力。
她并非强行挣脱,而是在利用自身对弦流的亲和,以高频连续进行极其短暂的时间跳跃。
每一次跳跃,都只能让她在时停的夹缝中获得一刹那的行动能力。
虽然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积少成多,量变正在引发质变。
好似有玻璃碎裂的轻响。
舒凝妙周身的凝固出现裂痕。
她猛地喘了一口气,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凝固的思维瞬间加速,身体骤然摆脱束缚,翻手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还不够。”
微生千衡身影一晃,并非移动,而是直接出现在了t另一头,仿佛删除了中间的过程,直接抵达了结果。
她剧烈喘息着,再次发动攻击,身影闪烁,从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发起突袭,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不断地干扰,试探,寻找他状态的不稳定点。
然而微生千衡只是后退避开她的攻击,冷淡地笑了一声,黑发无风自动,古井无波地注视着她。
到了最后一步,他已经彻底解脱桎梏,谁都无法阻拦他。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苍白的手掌仿佛托举着整个星球的命运。
“轰隆——”
地动天摇,大地皲裂。
整个庇涅的地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舒凝妙不可置信地望向远方——
岩石与土壤如同被熔解般呈现出暗红色色,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随后在大地表面溶出无数个裂隙。
那些裂缝深处,透露出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蓝色光芒,全部是潘多拉泉眼!
泉眼中的潘多拉能量疯狂涌出,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上延伸,从裂缝中生长出来,攀附着虚无的空气,疯狂地摆动。
这些暴乱的力量所过之处,无论是坚固的高楼,还是厚重的平层建筑,都在被卷入的一瞬间被摧毁,他们周围的墙壁也像脆弱的纸板般被无形的巨力扯碎。
一道……十道……百道……
无数道直径超过数千米、连接天地的幽蓝光柱,从裂开的大地深处悍然冲破地表,直贯云霄。
庇涅主都,这座曾经象征着人类文明巅峰的城市,在短短数十秒内,就被无数通天彻地的荧蓝柱体贯穿、切割,飞速瓦解,变成一片废墟炼狱。
这些奔流的潘多拉,最后汇聚在数千米的高空之上。
无数缕幽蓝将舒凝妙和微生千衡卷入,在天空上方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维斯顿在第一时间护在阿尔西娅的轮椅前,用自己的脊背挡住外面涌来的狂暴能量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目眦尽裂地看着这宛如神罚的景象。
处于这毁灭源头最中心的舒凝妙和微生千衡,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层面。
这已经不是任何其他人能够参与进去的战斗了。
微生千衡悬浮在这片由他亲手创造的漩涡中心,汇聚的潘多拉疯狂涌入他身体。
他的皮肤,连着发梢末端,都开始变得透明,能清晰地看到其下蓝色的脉络在流动。
那双原本就缺乏生气的黑眸,此刻彻底被深不见底的蓝色取代。
他不再像一个人。
她看着眼前这毁天灭地的景象,感觉到体内的弦流和潘多拉正在被抽离,一直以来和微生千衡勉强维持的争夺平衡被打破,变成了一边倒的局势,她的动作开始失控。
“放弃吧,你不可能胜过我。”
微生千衡凝视着她,好像洞穿了她的一切:“你的心,在动摇。”
微生千衡早就知道她胜不过她,他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真相,不愿意接受生命本就是谎言的事实。
她终究……和曾经的兰息一样。
只有他,只有他完全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完全接纳了潘多拉,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是他赢了。
看着微生千衡抽出武器的那一刻,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甘。
是的,她在动摇。面对这绝对的力量,面对这注定的毁灭,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守护的价值又在哪里?……她是不是,也在走向同样的终点?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命运,好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这既定的轨迹。
结束了吗?
舒凝妙疲惫地想。
她被弦流缚住,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柄熟悉的处刑者的重剑,以一种缓慢而无可阻挡的姿态,朝着自己的心脏位置,直刺而来。
却在刺入的前一瞬,偏了半寸。
舒凝妙抬起眼,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最后的时候,微生千衡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望着微生千衡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他的面容,他的轮廓,在背后狂暴的能量下显得如此模糊。
或许,只是她的视线模糊了。
舒凝妙轻声:“……时毓?”
微生千衡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轻得仿佛叹息。
“……你不是说,你分得清吗?”
噗嗤——
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在绝对寂静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那柄重剑,最后还是精准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剧烈的、无法形容的痛苦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浑身发冷,生命力正从伤口处飞速流逝的感觉,那么熟悉……那么让人绝望。
她在更强大的命运中,无可奈何地走向了同样的道路。
时间轮回倒错,她依旧输给了微生千衡。
原本近乎平静的、带着放弃意味的心绪,在熟悉的冰冷刺激下,徒然迸发出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她凭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结局?!接受这样的未来?!
她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剑,冰冷的锋刃与自己温热的鲜血交织在一起,发出滋滋的,仿佛灼烧般的声音。
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衣襟
她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力气,从剑身中脱出,向后无力倒去。
下方,是那道最大的,喷涌着最狂暴潘多拉能量的裂谷,如同张开了巨口的深渊。
舒长延在遥远的联合大厦顶层,仿佛心有所感,心口猛地一悸,转头望向这个方向,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和……恐慌。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刺穿身体,从数千米的高空坠落。
她的身影,迅速变小、模糊,被那浓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蓝光芒所吞没,消失不见。
“——舒凝妙!”
第185章 无为名尸(10)
高空之上,漩涡中心,微生千衡缓缓闭上了那双已非人类的眼眸,张开双臂。
失去了舒凝妙的抗拒和争夺,他重新变成了弦流的主人,潘多拉的汇聚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
潘多拉形成的柱流更加疯狂地涌向中心的他,他的形态正在发生进一步变化,皮肤甚至都化为结晶的质感。
“呃啊——!”
下方,一个侥幸在建筑残骸中存活下来的市民,突然发出了痛苦的哀号,哇啦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但他惊恐地抬起自己的双手,那血竟然是恐怖的黑色。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曼拉病!是曼拉病!他明明没有得病,为什么突然会吐出黑色的血。
被黑色黏稠液体覆盖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干瘪褶皱,进而溃烂。
就好像……生命力正在被强行抽走。
联合大厦顶层。
潘多拉的裂缝正好避开了这栋建筑,身处其中的他们同时抬头,清晰地看见那道从高空坠落的身影。
昭紧握着匕首的手垂下来,看着窗外那毁天灭地的景象,看着自己精心经营、视若权柄象征的庇涅化为乌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茫然。
他目光逐渐移开,不敢去看面前那人的眼睛:“舒凝妙……死了。”
舒长延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她不会死。”
他也绝不接受她会死。
舒长延拔出剑,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多看昭一眼,径直离开。
他要去找舒凝妙。
昭随便在桌上扯出几张纸,按住还在流血的脖颈,踉跄起身,抵抗一瞬间的头晕。
“我跟你一起去。”昭断断续续地咳嗽,一只手抓起手杖,眼睛全是血丝,眼看有些通红:“万一……她情况不好。”
楼外的军队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冲出来,一瞬间也是神色复杂,打不过这缠绷带的怪人,他们本想镇压抗议的民众,没想到又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挡在民众面前。
可气的是,这个人,他们也不是对手。
这个女人手持长刀,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立在惶惶不安的人群前方。她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显然离开后又折返了回来。
昭也看到了挡在这些队伍面前的霄绛,他嘴唇瓮动:“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霄绛立在这些人面前,手里握着常用的雪亮长刀,闻言将武器举起,对准了他的脸:“可能是因为我和你这种废物不一样,我举起武器,是为了保护我身后的所有人。”
“舒凝妙说她可能知道微生千衡去哪里了。”
说完,她偏头对舒长延开口。
她在楼底维护这群没有异能的普通人,只感觉到刚刚剧烈的地震,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外面动静和她有关吗?”
“刚才……”昭用余光警惕舒长延沉默的神色,停顿了很久才艰涩开口:“我看到她从天上坠下来t。”
霄绛像没听明白似的,愣了一瞬,眉头紧紧蹙起:“什么?”
此刻联合大厦外,天空被染成诡谲的蓝色,荧蓝的光流在云层里波动翻滚着,仿佛一片倒悬的海洋。
向上空流动的潘多拉如同无数根触手,扭曲摆动,衬得整个世界都如此光怪陆离。
悬浮在半空漩涡中的那个“怪物”,安静地闭上双眼,像是由蓝色晶体雕琢的神像。
无数的潘多拉汇入他的身体,像是无形的脐带挂住了婴儿,贪婪地吸食着“母体”,这个星球的能量。
街道上废弃的车辆,被飘落的蓝色能量尘埃覆盖,车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瓦解,最后化为一滩红褐色的铁锈泥浆。
曾经熙熙攘攘的广场,周围一片狼藉的,仿佛被无形撕裂开的罅隙,以及罅隙中如有生命般搏动的蓝色。
这就是微生千衡的目的吗。
他要连本带利收取人类使用潘多拉的代价,然后将一切平等地毁灭。
昭捂住口鼻,咳了一声,指缝渗出黑色的液体。
不只是他,除了舒长延,周围不断有人开始咳嗽,忍不住抓挠自己的皮肤,直到从指甲缝里看见黑色的黏液。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昭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以手杖点在空气中奔逃的昆虫上,连续赋予它们新的『性质』:“追寻。”
庇涅的土地上裂开了如此多的深渊巨缝,他们也无法确定舒凝妙究竟掉进了哪里,也有可能没有掉进裂缝——但这个可能谁也不敢说出口,尤其是在舒长延面前。
即便是强大的异能者,从数千米高空直接坠落在地上,下场也只有粉身碎骨,不存在任何侥幸活下来的可能,甚至幸运落进裂缝里的存活几率也可以忽略不计。
但舒长延这个疯子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他只会一个裂缝一个裂缝地找,一直找到见到舒凝妙为止。
舒长延面无表情,眼底猩红。
眼前现实和周而复始的梦魇重合,每一次从失去她的梦境中惊醒,那无法控制的恐惧都会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然而此刻,梦魇成为现实。
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留下冰冷刺骨的空洞。
痛苦却燃烧成了某种执着的希望,变成那双蓝眼里唯一亮着的光。
他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碎石和能量碎片擦过他的脸颊,留下血痕,却感觉不到疼痛,渐渐地,所有人都跟不上他的脚步。
霄绛声音沙哑,在他身后喊:“她不会死的!”
“她……”
在维斯顿撑起的屏障内,阿尔西娅的声音颤抖着,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轮椅的扶手,她没有哭喊,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死死盯着舒凝妙消失的地方,里面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信,“她不会死的。”
某处裂缝深处。
温凉的液体包裹着她下沉的身体,胸膛的血液顺着下坠的轨迹扩散开,剧痛和冰冷几乎将她意识撕碎。
那贯穿胸膛的伤口在浓郁到极致的潘多拉能量中,并没有愈合,反而像是在被同化,边缘发出更剧烈的滋滋声。
只是疼痛已经激不起她太大反应。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
仿佛一瞬间,又仿佛永恒。
结束了吗?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诱惑着她放弃思考,沉入永恒的黑暗。
就这样睡去,似乎也不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那股在最后时刻迸发出的强烈的不甘,尖锐地刺穿了她的意识。
舒凝妙倏地睁开眼。
她的眼珠浸在幽蓝的液体里,不断有虚像的幻觉穿过,飘来飘去,像是徘徊的死灵,白色污染体扑到她面前,悲哀地嗥叫,让她杀了微生千衡。
这个世界,或许只有她能做到。
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潘多拉能量,越过了奔涌不息的弦流,直接、清晰地传入她近乎停滞的脑海深处:“你必须和他战斗……妙妙,战胜他,就是战胜你自己。”
那个声音不断告诉她,她是特殊的。
她拥有着绛宫石强大的潘多拉,也拥有着奠石为血肉的身体,除了她,还有谁能拥有和他抗衡的能力?
舒凝妙怅然伸手,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想要抓住什么,下一秒,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微小的,坚硬的物体。
银白的生命之符静静悬浮在她面前的蓝色液体中,不知道何时从她的衣服里飘了出来,散发着微弱的光泽。
指尖传来冰凉而熟悉的触感。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混沌的闪电,骤然劈开她思绪。
她永远无法用时间对抗时间。
这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想要战胜微生千衡,她必须拥有超越时间、超越弦的力量。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
是因果。
尤桉是因,阿契尼是果。
世间所有的现象都有一个原因,一个结果。
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行动,无形编织成了命运看似不可抗拒的网,也构成了时间的轨迹。
命运是无数个选择叠加之后的必然,时间本身就是无数因果延续叠加所呈现出的表象。
生命之符光芒大盛,在共鸣中微微发热。
光芒没入了她的指尖。
它是尤桉制作的异能道具,但里面什么异能也没有封存,只有尤桉用生命给她的一个提示。
舒凝妙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异能在这一刻发生了本质的跃迁。
她眼中映照的世界彻底改变,迸发出无数条因果之线,与她指尖无形相连,仿佛她轻轻一拨就能引动命运的弦音。
她超越了时间,触碰到了因果。
在这片喷薄汹涌的能量乱流之中,有一条最清晰的线,从她指尖蔓延而出,另一端牢牢系在另一个人的指尖上,此刻,和她的距离……趋近于无。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熟悉温度的手,猛然穿透了黏稠的潘多拉,牢牢抓住了她垂落在半空的手腕。
一股强大的拉力传来,瞬间阻止了她继续下沉的趋势!
她抬头循着那只手望去,看到了手的主人。
舒长延的黑发在潘多拉的能量狂流中凌乱不堪,脸上手臂布满细碎血痕,那双与周围的液体颜色相近的眼眸,燃烧着近乎决绝的偏执。
她没有任何犹豫,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那一点熟悉的温度,成了此刻她在液体中唯一能感受到的锚点。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舒长延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将她硬生生拉出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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