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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被褐怀玉(7)


    维斯顿没回应她的揶揄。


    大概是生气了吧,小气鬼是这样的。


    舒凝妙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想什么、有没有发火,专心研究着手里的绛宫石。


    这块绛宫石比艾瑞吉摔碎的那块要更长更扁一些,是同样细腻的白色。


    她倒是不怕在维斯顿面前拿出来。


    维斯顿要洗清自己的罪名,也不会挑在现在国立研究中心被入侵的风口浪尖。


    进入国立研究中心的事如果被发现,他们俩一个也跑不掉。


    她和维斯顿牢牢地绑在一起,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是毋庸置疑的共犯。


    维斯顿想找死才会出卖她——不过他还想着回研究院,应该不会莫名其妙找死。


    男人对绛宫石的了解和研究显然比她多得多。


    对这块号称“潘多拉的心脏”的石头,她还有诸多不解的地方。


    即便亲眼所见,她也很难相信这块石头所蕴含的潘多拉,居然能帮助她“存档”。


    她拿出终端,顺利地在游戏里存上档。


    破坏、意外、铤而走险,真正使用这块石头,却只要短短的几秒钟。


    她心里倏然升起些不真实的感觉。


    没有实感。


    选择『读档』,真的能够回溯时间吗?


    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些跃跃欲试的想法。


    维斯顿身子往后一靠,倚在窗前抱手看着她:“你好像把我的宿舍当成了你的家。”


    舒凝妙抬脸,目光终于从绛宫石上移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房间。


    足足过了半分钟,她才露出微笑:“不好意思,我房子的杂物间都比这里更有条理。”


    她说的是实话。


    黑发男人敛下眼看她,轻哼一声,手臂抬起,微曲的指尖浮起一点隐隐的光色。


    桌上的一本书凭空飞起朝她冲过来,牢牢压在她额头上,身后的门自动打开,舒凝妙被书背压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门无风自动,在她面前啪的一声合上。


    里面传来维斯顿清晰的声音,含着些冷冽的恼意:“那就麻烦你这位大小姐去外面待着吧。”


    舒凝妙抓住头上的书,上面包着全粉色的书皮。


    粉色!?舒凝妙不经意的一瞥定格在书皮上。


    没想到维斯顿看起来一副狗憎人嫌的模样,还有这一面。


    她随手翻开第一页,发现这本书她居然看过。


    ——之前给舒长延买礼物时,看到的行使者主角卡通绘本《超级英雄》。


    因为故事精彩,她买了一套送给只能待在医疗所的阿尔西娅。


    维斯顿私底下会偷偷看这种小孩看的绘本啊。


    舒凝妙心里顿时升起些许微妙的感觉,好惊悚。


    绘本的第一页夹着一张信纸,信纸余留着大段的空白,只写了几句话,大概是:“无聊至极,全是漏洞”


    “……”舒凝妙看着这段明显是维斯顿笔迹的评语,被突然打开的门吸引走注意t力。


    维斯顿打开一半门,从她手中干脆利落抽走那本书,又迅速把门关上:“慢走。”


    门再一次在她面前合上。


    舒凝妙盯着门看了一会儿,刚刚蠢蠢欲动的想法又往上冒了。


    暗下的屏幕还清晰地显示着游戏的弹窗——请问是否读取『存档』。


    这句话引诱着她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充满无法言喻的诱惑。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耳边低语着说:“试试吧。”


    舒凝妙本是谨慎的性格,不会贸然尝试陌生的功能,存档那么大的诱惑摆在她面前,她都一直没有尝试过。


    可现在,她却有些动摇了。


    一直以来的怀疑生出几丝罅隙。


    想起艾瑞吉之前摔碎的绛宫石,她涉险才取得02号绛宫石如果像上次一样,还没派上用场就失去效果,未免有些太可惜。


    试一试又怎样?


    如果真的能用,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失,不过多活了几秒而已。


    舒凝妙的指尖悬在『是』的选项上,僵持许久才点下去。


    屏幕上跳出正在加载的进度条,和普通的游戏没有区别。


    舒凝妙盯着进度条的走向,攥着终端的手指不自觉地发紧。


    或许是她太紧张了,脚旁石头碎裂滚落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可闻。


    50%……60%……


    进度条终于停在99%。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猛然抬头,看见的不是紧闭的大门,而是维斯顿脸边垂下的黑发。


    阳光透过玻璃窗户在他肩膀上投下一层光晕,逆着光脸一半都隐在阴影里。


    他微微扬起下巴,冷淡地说道:“你好像把我的宿舍当成了你的家。”


    时光真的倒流了。


    不,应该是说,重新『读档』了。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大脑,让她亢奋起来,舒凝妙直直靠近维斯顿,目光左右打量了他两下。


    维斯顿屏住呼吸,沉着脸看她绕着自己转又不说话,正要出声呵斥,看她忽然停住了动作,站在书桌前。


    她从堆叠成小山的书中,径直抽出最底下的一本,那本包着粉色封皮的书。


    打开书的扉页,掉下来一张只写了寥寥两句的信纸。


    维斯顿终于有了动作,起身朝她走过来,从她手里把书抽出随手扔在桌边:“我还以为不在主人家乱翻是基本礼仪。”


    比起呵斥,他语气倒更像抓着她小辫子似的挤兑。


    舒凝妙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表情突然僵在了脸上。


    维斯顿正想用手里的书敲她的额头,看到她的眼睛时,却和她同样怔在了原地。


    这绝不是装出来吓他的神情——维斯顿能分辨得出来。


    舒凝妙的瞳孔边缘在一点点地缩小。


    她在恐慌。


    他盯着少女瞳孔周围的光圈逐渐模糊,直到失去焦点。


    维斯顿眉头紧皱,扶住她的肩膀,指尖骤然收紧。


    那分紧张的弧度他自己都难以察觉,只是镇定的声音尾调骤然嘶哑:“舒凝妙。”


    他前一秒的神情还有些漫不经心,此刻已经彻底冻结。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舒凝妙也没有像上次那样突然抬起脸,对着他露出又蠢又讨厌的恶作剧笑容。


    她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手上,肌肉已经完全松懈下来,这不是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人该有的状态。


    怕她摔下来,维斯顿牢牢接住她倒下来的身体,迟疑片刻,手放在她肩上,轻拍给她顺气,防止她突然休克窒息。


    富有生机的绿光顺着他轻拍的手指渗入舒凝妙的脖颈。


    他的异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她的身体没有问题,怎么会莫名晕倒?哪怕是累的,也应该有所预兆。


    维斯顿一直紧紧抱着她,安抚着她的肩膀。


    直到她痉挛的肩勉强平稳下来,他仍然紧绷着手臂,脑海里不停地思索和排除令她晕倒的原因。


    除却一切身体上的因素,唯一的变量就是她拿走的绛宫石。


    维斯顿没有主动和她提起绛宫石,并不是忘了她手里拿着绛宫石,只是知道舒凝妙要绛宫石有用,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现在的情况会和绛宫石有关吗?


    绛宫石是国家资源,又是重要研究对象,每次研究完都要写报告,及时归还,放置在妥善的地方。


    他和绛宫石接触最多也不会超过四个小时,还要隔着无数仪器,还真的没有在意过绛宫石与普通异能者长时间相处会有什么反应。


    异能者的异能本源是潘多拉,绛宫石里的潘多拉含量不言而喻……贴身长时间地佩戴绛宫石,出现异常反应是完全有可能的。


    因为从来没人独自持有过绛宫石,他忘了提醒舒凝妙这件事。


    他的异能『治疗』对舒凝妙没有任何作用。


    她现在的情况不能告诉任何人,被查到一点蛛丝马迹,都会置他们俩人于死地。


    维斯顿蹙眉,想从她身上先拿走绛宫石,手臂却僵硬在那里摸了个空。


    她身上除了终端,什么都没有。


    ——


    舒凝妙没有听到维斯顿喊她的名字,也看不到他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神情。


    黑暗从她眼睛上压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挣脱的窒息感觉。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在了这一瞬间,她眼前无数景象堆叠在一起,像是突然从黑暗中起身,掉进了万花筒里面。


    不断变化旋转的景象让她升起恶心作呕的不适感。


    心跳不同寻常地快速跳动着。


    耳边轰隆隆的鼓噪声,逐渐转变为尖利的耳鸣。


    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她胸口贯穿而过。


    她只是觉得冷,还不觉得疼。


    身体仿佛突然就没了力气,想要往下瘫倒。


    舒凝妙下意识捂住胸口那个冰冷的地方,想要缓缓蹲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张桌子面前,抵在桌沿,根本无处可歇。


    手捂住的地方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像是有团火在她胸口滚动,肿胀起来,逐渐也开始有些轻微焦灼的刺痛。


    因为失血,她无力抬头,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桌子上随意遍布的纸上晕开一摊鲜红的血,舒凝妙头晕目眩,已经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字眼。


    她微微低头,看见捂着胸口的那只手上已经全是血,还在不断渗出鲜血。


    模糊不清的意识还能驱使着她张口,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能吐出细若游丝的气息。


    好痛苦。


    身体好热,又好冷。


    她颤抖着放下手,失力地支撑在桌子边缘,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胸口蜿蜒流下的每一滴鲜血,都在抽走她的力气。


    有很冰冷的东西,一滴滴落在她的颈窝里。


    那液体是冰冷的,比她的体温要低,所以既不是汗,也不是血。


    是人的眼泪。


    有人靠在她背上,胳膊紧紧地缠着她,死死不肯撒手,像是寻求温暖的动物,对母亲撒娇般的拥抱。


    可她在那人的另一只手上,看到了属于利器的反光。


    舒凝妙浑身颤抖着,睁大眼睛,看见那只缠绕搂在她脖颈间的手臂上布满黑色的纹路。


    男人暗红色的长发从她身旁垂下,一直散落在手边,他拉着她仿佛棉花般软垂无力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庞,模拟温柔的抚摸。


    “母亲。”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封着、挤压着发出来的声音,冰冷的眼泪像是雨一样落在她的肩上,带着隐隐癫狂的笑意:“和我一起被火焰吞噬吧。”


    他喊她什么?!


    母亲?!


    舒凝妙脑袋都要炸了,用尽全力想抬手,也只是微微移动了手指,从他发丝间穿过。


    她心头发紧,几乎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冷意,暴戾的情绪从她刺痛的胸口中翻滚出来。


    她要杀了这个人!


    面前黑暗的景象宛如水中的倒影,被她情绪骤然冲散,像一个梦境。


    舒凝妙反应过来,手已经狠狠甩了过去。


    视野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舒凝妙也看清了面前被她打得别过脸的人究竟是谁,微微一怔。


    她打了维斯顿一巴掌。


    第82章 被褐怀玉(8)


    尽管眼前景象消散的一瞬间,她已经下意识收回些力气。


    但反应的时间太短,她的手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上去。


    舒凝妙还能听见房间里回荡的脆响。


    没有黑暗的房间,她胸口也没有被捅出来的窟窿,完好无损,正靠在床头,面前是屈膝想检查她情况的维斯顿。


    维斯顿侧过左脸,苍白的脸上蓦然显现出肿胀的指痕,红色的印记一直延伸到嘴角。


    可能因为之前看他不爽已经很久了,舒凝妙盯着维斯顿强忍怒火的脸,一时居然没能做出更歉疚的表情。


    她唇角t上挑了一瞬,立刻掩饰般抿唇。


    在维斯顿被她激怒之前,她立刻伸手捧住他的脸,干咳一声:“对不起,老师,我做噩梦了。”


    维斯顿脸上的红痕细长,一看就知道是她动的手,舒凝妙五指冰凉,按上去温度沿着他的皮肤一直钻进去,刺得生出些滚烫痒意,被他一把抓住。


    “那你现在最好已经醒了。”维斯顿抓着她手腕摁下来。


    舒凝妙在他禁锢下试探地抽了抽手,打量着他脸上的红印,已经做好了他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维斯顿目光虽然阴沉,却并没直接抓着这件事对尚且虚弱的她开火:“你知道你自己刚刚怎么了吗?”


    舒凝妙一怔,刚刚的景象还在她头脑中流窜,她头痛得几乎要炸开。


    被刺穿的冷意、血液从身体里流失的无力感不是假的——就好像真的发生在她身上一样。


    现在她捂住胸口,也依旧能感觉到怦怦作响的心跳。


    心脏连着血管都因为那一瞬的恐惧而狂跳,她很肯定,感受到的就是自己在游戏里“死亡”的一幕。


    她切实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


    因为失血缺氧而无法仔细观察的细节,如今被她渐渐回想起来,昏暗的房间里,她站在桌前,有人用利器从背后把她贯穿,贯穿的地方就是左肋——


    和死亡CG里她展示出来的伤口完全重合。


    暗红色的长发,手臂上黑色的复杂纹路,站在她背后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阿契尼。


    他还喊她“母亲”——他疯了。


    她为什么会站在那个房间里,又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把后背露给阿契尼。


    ——除非阿契尼是从空气中突然跳出来给的她一刀,不然她怎么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她越想越奇怪,再深思下去,她连一开始使用存档的状态也很不对劲,就像中了邪一样。


    维斯顿还在看着她。


    舒凝妙一句话不说,怔怔地放空目光,指尖不自觉就攥着陷入手心。


    他蹙眉包住她整只手,强硬地掰开她每一根手指:“算了,你把绛宫石放在哪里了?”


    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维斯顿已经搜过她的口袋,没找到绛宫石的踪迹,才有这一问。


    明明知道她莽撞到不知死活,处心积虑拿到绛宫石必然所图不小,看她虚弱的表情,他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重话。


    他在舒凝妙面前,仿佛要说完这辈子的“算了”,永远都在一步步妥协。


    舒凝妙回过神来,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掀开短袖下摆的拉链,里面还有一只隐蔽的口袋。


    她从里面掏出了绝缘晶体盒。


    维斯顿忍不住开口:“你是把珠宝缝在内衣里的老太太吗?太蠢了。”


    “当然是怕有人趁我睡着的时候摸我的口袋。”舒凝妙把盒子抛给他,因为刚刚的古怪,她对绛宫石生出怀疑,动作也不像一开始得到时那么小心了:“谨慎点不好吗。”


    维斯顿单手摁开盒子,眉头更深:“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舒凝妙不信,突然凑过来:“我亲手把石头放回去的。”


    绛宫石怎么会突然消失?


    从头到尾除了她都没拿出来过。


    “坐好。”维斯顿抬手盖住她脸,用力按着她让她坐回去:“听我说……这块绛宫石有问题。”


    “我知道。”舒凝妙盘腿坐在他床上,表情突然正色起来:“你之前研究这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


    维斯顿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盒子,眼睛明明是充满生机的绿色,却仿佛结着冰翠:“你知道什么是国家资源吗?没人会把它当作一块普通石头揣在自己身上。”


    “你可以不说话的。”


    舒凝妙淡淡道:“至少别人不会怀疑我的口袋里有一块失窃的石头——我是想问,你们研究绛宫石这么久,中间没人对它产生异常的反应吗?”


    “绛宫石从发现到运输进国立研究中心,至少被三位数的人接触过。”


    维斯顿明白她的意思,但不大认可:“我更倾向于是这块消失的绛宫石有问题,而不是绛宫石有问题。”


    “不……我不是说像我这样的反应。”舒凝妙拧眉,无法准确形容自己的感觉。


    她刚刚看到自己死亡前的景象,绝对是『读档』带来的副作用。


    而绛宫石不一样,带给她的是另一种影响。


    “我觉得是绛宫石本身的问题。”


    舒凝妙回过神来,重新复盘思考,发现之前的诸多不对劲。


    在这种时候回档,根本不像她平时会做的事情。


    她心里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试试吧”——按下那个读档的选项。


    这一丝动摇心神的“欲望”,虽然微小,但是直接改变了她的想法。


    想想艾瑞吉……想想之前见过的葛文德。


    如果这是绛宫石的影响,艾瑞吉突然发疯、葛文德看上去格外暴躁也都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


    这两个人都和未经隔绝的绛宫石有过长时间的接触。


    舒凝妙把自己的推断如实告诉维斯顿。


    “他的脖子很红,情绪也很不稳定。”舒凝妙摁着太阳穴,一边想一边描述:“和绛宫石有过亲密接触的所有人都有这种奇怪的、宛如中了邪般的状态,之前摔碎绛宫石的普罗米修斯成员也是。”


    绛宫石就像一个辐射源,根据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弱点,不动声色地放大了一些“欲望”。


    因为太过微弱,至今无人察觉。


    而舒凝妙,恰巧对“欲望”非常敏感。


    任何超出她自己掌控范围内的想法都不叫欲望,她不觉得那是自己的情绪,才察觉到有东西在影响她。


    “我知道了。”维斯顿沉思片刻:“盒子先放在我这里,我会想办法的。”


    舒凝妙还没说好,他突然冷声道:“这段时间,你不许私自去找绛宫石,也不许打听任何相关的消息。”


    如今庇涅现有的绛宫石全部失窃,戒备状态会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再放任舒凝妙贸然行动,她会被别人盯上。


    这样一番话下来,维斯顿已经彻底忘了舒凝妙刚刚以下犯上的事迹。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研究。


    在维斯顿的世界里,对绛宫石的探索,比洗清他的名声还要重要得多。


    潘多拉远比这个星球上的某个人类要重要。


    人类研究潘多拉已经五百年了,这五百年乍一看只是五个首尾相接的百岁老人的一辈子,其中填进去的、为此付出生命的研究员、军人和行使者是一座写不完名字的碑。


    绛宫石首次出现在三百年前,随后至今也不过发现了三枚。


    而舒凝妙提出的这个疑点,或许和潘多拉的本源有关。


    对于未知的探索,是人类存在的意义之一,总有人要弄清楚这些问题。


    维斯顿不赞成庇涅将潘多拉当作战争的燃料,对普罗米修斯的目标也同样嗤之以鼻。


    哪怕潘多拉并不是纯粹的希望,人类也早已无法离开潘多拉,科技的意义就在于此。


    舒凝妙抱膝靠在床上,维斯顿转身坐在书桌前,将资料和碎片铺开。


    男人平时显得不近人情的侧脸轮廓很柔和,目不转睛盯着碎片和药剂的时候,没有丝毫不耐。


    有几缕黑发随意落下来,遮住他脸颊,苍白的脸上有浅淡的红痕,和眼下淡淡的青黑。


    大概只有这种,维斯顿会让人产生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维斯顿认真起来完全不留意周围的动静,舒凝妙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有发现,只是抬起头时看到被掖平整理到像新买来的床榻,才怔了一瞬。


    脑海中闪过一抹折角,他想起舒凝妙平时穿制服裙的时候,偶尔也会下意识抚平每个褶皱。


    他脑子一空,心里辗转生出些烦躁。


    门重新被敲响,维斯顿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舒凝妙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她去医务室买了消炎凝胶。


    打了维斯顿说到底是她不对,况且她不能让别人看到维斯顿脸上的指痕。


    维斯顿一皱眉,舒凝妙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开口把他话堵死:“老师,你明天还要上课,影响不好——当我的赔罪,好吗。”


    维斯顿假装没听见。


    她抽出之前搬的椅子坐在维斯顿身边,伸手摘下他的单边眼镜,维斯顿倒是安静,只是也不侧过脸看她。


    舒凝妙拿了根棉签,蘸着凝胶在红痕上小心翼翼地涂着,近距离一看,维斯顿因为常年待在研究中心里,皮肤有种毫无生气的冷白,那被灼伤似的红就更明显了,甚至有些地方都透出t些青紫的血丝。


    越看越心虚——舒凝妙完全没想到自己不处在异能状态也有这么大力气。


    她以为自己私下的训练效果不甚明显,只是没有东西对比罢了。


    他大概还是有些疼的,舒凝妙一点点擦过去,能感觉到维斯顿睫毛震颤的幅度。


    全都涂完,她才把另一个袋子里的东西放在维斯顿手旁,是一盒烟熏三文鱼芦笋卷,她去医务室时路过食堂买的。


    她起身,回头看他:“老师,明天见。”


    维斯顿搭在扶手边缘之间的手不着痕迹地划过她留下的温度,蓦地想起他之前对舒凝妙的看法——


    他也不过是俗人中的一个。


    自受到污蔑以来,维斯顿从来没有这么想离开科尔努诺斯过。


    片刻过去,他才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门口早已没了舒凝妙的影子。


    确认维斯顿不会因为她的误伤而发难,舒凝妙没心没肺地甩上门,迅速跑回宿舍。


    对门艾瑞吉的宿舍门是关着的,舒凝妙确认她还在科尔努诺斯学校内,就放下不管了。


    回到宿舍,她才怀着一颗紧绷的心,迟迟打开终端。


    她还有一件事隐瞒了维斯顿。


    打开游戏界面,上面赫然跳出新的浮框弹窗,里面的字再也不是之前的错字漏字。


    『你不该随便读档的——』


    游戏系统的字体带着浮夸的花边,语气却格外严肃。


    第83章 被褐怀玉(9)


    舒凝妙从来不吃游戏系统这一套,靠在门上一连串质问它:“我之前读档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你让我去找维斯顿、去找绛宫石的,如果读档有问题,你为什么不说。”


    『亲爱的,你看到的不是幻象也不是错觉,是现实』


    按这话的意思,她感受到的死亡就是真实的死亡——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她真的死了,或者说她真的死过。


    舒凝妙指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喉咙里泛出股恶心的感觉。


    她真的被阿契尼杀了。


    这个**——!


    『别生气,亲爱的,我说你不该读档,并不是你的错』


    “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清楚?”舒凝妙从不跟着游戏系统的节奏走,闻言使劲晃了晃终端:“你是不是把我那块绛宫石吞了?吐出来。”


    游戏系统认认真真给她解释,她心里还是念着她辛辛苦苦拿到的那块绛宫石。


    她当然能看出来这游戏系统的不对劲。


    之前说两句话都要拆成各种各样的偏旁,费尽心思规避,现在却突然正常地冒出来和她说了这么一大通,还没有消失的迹象。


    而这变化又恰巧发生在绛宫石消失之后,肯定和它有关系。


    『绛宫石就在你的身体里』明明只是黑白分明的字体而已,舒凝妙隔着屏幕也能看出它柔和的语气:『托你的服,我也有了足够的能量和你对话』


    “我的身体里?”舒凝妙从听它说第一句话起,就一直在受到冲击。


    绛宫石就在她的身体里?


    她将信将疑地点开存档页面,发现居然真的还能顺利地读档存档,这说明绛宫石确实还在她身上。


    可绛宫石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她身体里?


    『因为你被拉入回忆的时候自己没有意识,情况很危险,我只能把绛宫石放到你体内,它的力量能让你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游戏系统解释道。


    见舒凝妙没有说话,它继续道:『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没关系,我先跟你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弦”』


    ——弦?舒凝妙惊讶得瞳孔都紧缩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弦是什么东西,“弦光学院”中的“弦”,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传说中只有全知者才能沟通的世界意志。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弦”,我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弦……原来是会说话的吗?”舒凝妙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手心。


    『不,弦只是组成世界的一个基础单位,一定量的弦组合在一起叫做弦流,围绕着这个世界活动,与流动的水和光没有区别——我会说话是例外』


    『我融合了这个游戏的系统,借助游戏,我才能和你对话』


    『我用你能理解的方式,简单地和你介绍一下吧』


    『你可以把存档和读档理解为一种操控时间的异能。』


    游戏系统弹窗化为一团黄色的球体,在屏幕里跳来跳去:『“读档”并不是回溯,而是用记录的那个时间点去覆盖你当前所处的时间。你有没有想过,中间这段被覆盖的时间去了什么地方?』


    回溯和覆盖指尖有本质不同。


    打个比方,她在七点时存档,在八点时读档,读档前七点到八点中间的这一个小时,就是“被覆盖的时间”。


    如果她存档到读档的时间再长一些,“被覆盖的时间”可以是几个小时,也可以是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


    『“被覆盖的时间”会融化在弦流之中』


    『这世界你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由“弦”构成的,包括时间』


    『存档读档的本质是时间。现在的你没有完全控制的能力,“读档”的同时被拉进弦流里,短暂看到了“被覆盖的时间”——就是这样,你或许没有感觉,但在陷入那种情况是很危险的』


    舒凝妙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头痛欲裂,有些恍惚:“我看到了阿契尼在一个黑屋子里捅了我,而你的意思是,我看到的是确实发生过但被覆盖的真实,而不是游戏里显示的未来。”


    『亲爱的,是的,你真聪明』游戏系统一直用一种轻柔而成熟的语气夸赞她『我也是弦流的一部分,为了让你理解,也为了避开命运的注视,只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游戏里显示的内容就是“正在被覆盖的过去”』


    “这种方式”是指这款恋爱游戏吗?它还真是够潮流的。


    “我还以为这是一种预知。”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看到未来,能看到的只有过去,你所看到所有东西,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游戏里所有的剧情,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且现在也在继续发生着。


    “我是读档了吗?”舒凝妙不可置信道:“我已经读过一次档了?”


    『没有,刚刚是你第一次读档……这一次,当作我送你的新手奖励吧。』


    舒凝妙还是控制不住觉得荒谬:“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看我自己的记忆?”


    这样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为什么要给她展示艾瑞吉片面又充满误导的记忆,导致她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我不是万能的』游戏系统过了很久才显示出下一句话『我只是一段弦流,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舒凝妙沉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怎么才能活下去?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你之前发给我的存活小提示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总不能真的听它的存活小提示吧?


    再说现在也来不及了。


    『我之前的意识太虚弱了,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之前的存活小提示是游戏内的ai系统根据所有剧情数据模型自己计算的』


    难怪这么智障……居然真的是用ai算出来的。


    『选择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相信你自己的内心』


    游戏系统说道:『绛宫石被你吸收,对你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潘多拉是异能的根源,你身体里的潘多拉含量越高,异能也就越强,你可以尝试使用你的异能,应该比平时要强吧?』


    对于一般人来说,身体里潘多拉的含量和异能一样,从出生起就已经确定下来,没有后期变更的可能。


    『任何策略都是无用的,只有你的强大才能改变一切命运』


    舒凝妙发现,上面的字体颜色慢慢变淡了,抓紧问道:“那我下次读档还会被拉入弦流吗?”


    『吸收了绛宫石里的潘多拉,你现在的状况会比之前稳定』


    『时间是潘多拉赋予生命的特性』字幕渐渐暗下来:『但是使用任何东西,都有代价』


    『千万不要滥用』


    它在提醒她慎用存档读档,这点舒凝妙倒是认同,总该对时间抱些敬畏之心。


    随着字幕消失,游戏界面再没有反应,舒凝妙恼火地摇了摇终端,屏幕也毫无变化。


    在原地放空了几分钟,舒凝妙猛地站起来,转身打开门就走。


    阿契尼暂时还找不到人影,干等着什么问题也不会解决。


    看到自己死亡的一幕,她如今已经对准提塔顶层的那间屋子此时好奇到了极点。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她为什么会和阿契尼同时出现在那个地方?


    胸口被刺穿的一幕不断在t她脑海里闪现。


    舒凝妙现在就打算去看,不管准提塔有没有人,她就算守到半夜也必须撬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本以为现在是休息日,身为教学楼的准提塔不会有太多人,舒凝妙一踏进顶层,眉头就不自觉地皱起来。


    太吵了。


    顶层的教师办公室的人比上课的时候还要多,而且都围在维斯顿的办公室周围。


    ——也就是她的目标,维斯顿和耶律器中间上锁的房间门口。


    她心头一跳,放轻脚步,屏住呼吸隐藏在阴影里,老师们都不在,她一个学生在休息日独自跑到顶楼不好解释。


    这些人好像在吵什么。


    其中几个穿着定制的制服,戴着白色的手套,手里拿着电子记录板,指指点点:“不就是打通个墙的事?”


    之前那些敲敲打打装修办公室的工人也在。


    这是要把耶律器的办公室和旁边的房间打通?舒凝妙一怔。


    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如果打通这间房间,原本密闭的环境就会被完全改变,显然更安全。


    教务处的人赔笑道:“这已经改得够多了,每个老师办公室的面积都是定额的,打通后会让其他老师觉得不舒服的。”


    她脸上苦哈哈地笑着,心里暗骂,还不是因为校长不允许!


    本来只是件没放在心上的小事,阿洛贝利亚听到这件事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将她和同事全都狂吼一通:“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但凡墙角掉一块皮,我都要抽死这个臭小子,他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


    她要是早点听维斯顿的话,和校长报告就好了,也不至于一锤子砸下去,被校长骂到狗血淋头。


    如今既不能得罪这位大少爷,也不能真的复述一遍校长的话,破坏领导的家庭关系。


    她只能扯出各种理由和稀泥,里外不是人。


    “我们并没有提出多过分的要求吧?”制服男敲了敲屏幕:“安装小型实战模拟系统就是需要空间,针对特殊的需求都不能批准吗?”


    “我们塔后就有训练场,容纳大型实战模拟系统都没有问题的。”教务处的人憋出这么一句。


    “你是说,和一群小孩挤在一起训练?”


    “你知道这所学校姓什么吗?——贝利亚。”制服男扶了扶眼镜:“就算把这栋楼拿来作为办公室使用,又有什么不可以?”


    教务处的人干笑一声,心想,她当然知道这所学校姓什么,要打通的是贝利亚,不同意打通的也是贝利亚。


    制服男左右踱步了两下,不悦道:“你知道,贝利亚少爷答应校长来弦光学院任教只是一个过渡,他可是这几年来最有潜力进入行使者的人,明年——不,或许今年就有可能通过选拔,实战模拟系统是必不可少的。”


    舒凝妙隐在墙后,闻言挑了挑眉。


    原来如此。


    没想到他们的新老师是勒克斯贝利亚。


    她对这人有几分印象。


    这姓氏显而易见是他们校长阿洛贝利亚的孩子。


    勒克斯从高年级毕业没多久,还可以称得上是她的学长。


    为人高调,成绩优异,饱受期待这几点中,“为人高调”这点大概要排在第一。


    她见过的浮夸的人也不少,勒克斯无出其右。


    但浮夸归浮夸,制服男人说的话不含水分,早几年科尔努诺斯就开始风传勒克斯已经达到了行使者的选拔要求,他本人也是一心想进军区的,一派声势浩大的模样。


    拿着弦光学院的老师履历作为过渡的跳板,他明年应该就要去参加行使者的选拔了。


    就这么短短一年,也要把办公室装修成这个样子?


    她对此人的奢侈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舒凝妙等着他们争论了半天,最后制服男败下阵来,掏出终端给雇主打电话。


    教务处的人本以为纠缠了这么久,贝利亚的大公子大概不太好应付,连连道歉。


    那头的人倒是很无所谓:“不能打通就不能打通呗。”


    没想到这么好解决,简直是意外之喜,教务处的人面面相觑,言语更加殷勤。


    终端里的笑声,舒凝妙都听得见,那头的人笑得爽朗,倒是和校长很像:“我的办公室装修好了吗?”


    “都按照您的要求布置好了。”


    两边客套几句,聚在一堆的人很快散开,负责的人翻来覆去好几天,以为这事难办,没想到对金主来说,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舒凝妙躲在一边,等他们人都走了,才施施然钻出来。


    准提塔作为拥有百年历史的古代建筑,整栋建筑都没有安装监控,舒凝妙戴上一次性手套,换了双鞋子,避免在附近留下指纹——


    据耶律器所说,这间房间是初代校长的办公室。


    校长阿洛贝利亚禁止儿子撬墙的反应也能证实这点。


    她还想在科尔努诺斯上学,绝不能让贝利亚家族知道她干了什么。


    撬锁的活她不会,但破坏什么东西她很擅长。


    舒凝妙掰锁的时候,回想起科尔努诺斯的校史。


    这位贝利亚家族发家史的源头,提出在科尔努诺斯里建立异能者学院——弦光学院的初代校长名叫艾德文娜贝利亚。


    艾德文娜贝利亚在当时就已经是庇涅相当富有的人,她一生投资建造了近五百所学校,科尔努诺斯只是最著名的一所。


    这位了不起的女士,还是初代行使者之一。


    异能者反抗战争结束之后,她就一直投身于异能者的系统教育,也就是现在的弦光学院。


    舒凝妙松开手,之前纹丝不动的门把手被她整个卸了下来。


    游戏系统没有骗她,她的异能因为吸收了绛宫石的潘多拉变强了很多。


    她从门板上的洞伸进去,反手拉开门,尘封百年的门板摩擦发出巨大的嘎吱声,在静寂的空气里显得尤为刺耳。


    里头的灰尘扑面而来,伴随着一股呛人的霉味,舒凝妙捂住嘴,一半身体掩在门后观察里面的景象。


    房间里有一扇窗子,看一看见因为灰尘太多,落在地上的阳光都因为密集的颗粒而变形跃动。


    但对于一间尘封了两百年以上的房间,这里又显得太干净。


    舒凝妙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谨慎地将房间从头到脚观察一遍,生怕头顶会突然跳下一个人给她一刀似的。


    这里就是她在死亡CG里看到的房间,除了中间蒙了一层灰的桌椅,周围乱七八糟地倒着很多杂物,霉烘烘的,她初看CG图时,还以为这是什么杂物室。


    她脚下踩的羊毛地毯染着青蓝色的精致花纹,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只不过地毯上被什么液体污染了一大块褐色,又蒙着一层黑色的灰,乍一看只觉得是肮脏的地板。


    舒凝妙确认里面没人,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地毯污渍的尽头是碎成两半的陶瓷茶杯。


    地上还有只抽了一半,干瘪掉在地上的雪茄。


    这里生活的痕迹太过明显,让舒凝妙感觉上有些奇异。


    据说艾德文娜初代校长死后这里就封存了,这些痕迹是校长自己留下的吗?


    她目测了一下桌椅到茶杯的距离,推断这杯子大概是被坐在椅子上的人扔出来的。


    看周围倾倒的东西,可能发生过争执。


    舒凝妙大概能想象得出来屋主人摔掉茶杯,又厌烦地将抽了一半的雪茄扔掉的模样。


    正对着桌椅的墙上,帷幕后的画像半遮半掩。


    舒凝妙本想检查一下桌子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却在不经意瞥到这幅画像时驻足。


    画像上的女人大约三十岁,金色短发,制服上挂满了绶带和勋章,像一头金灿灿的狮子,目光庄严地看着她。


    这应该就是初代校长艾德文娜年轻时的画像。


    舒凝妙为此驻足,并不是因为这张画像的美丽,而是因为整间屋子里,只有这张画像的画框上一尘不染——


    没有一点灰尘。


    第84章 被褐怀玉(10)


    她绷紧手背。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唯独画像上没有一点灰。


    舒凝妙警惕地抓起桌子上的羽毛笔,往画像掷去。


    笔杆打在画像上发出闷响,背后的墙是实心的,暂时没有异样。


    即便如此,舒凝妙还是不敢轻易靠近,耐心等了许久,见没有其他变化,她才迈步。


    靠近墙壁后,她发现这堵墙之前挂着不止一幅画像。


    初代校长艾德文娜贝利亚的肖像在最左边。


    然而中间和最右边的墙上还有两处钉痕,说明这两处曾经也挂着什么东西。


    钉痕和画像在同一水平线上,所以挂的大概t也是画像。


    舒凝妙垫脚取下艾德文娜的画像,背后果然有一模一样的钉痕。


    画像的笔触很细腻,舒凝妙举起这幅画,看到一双宛如真人般的眼眸,画中人的眼角略有细纹,但眼神的光让整张肖像看上去都光彩照人。


    她能感觉到,艾德文娜的画像里,有区别于普通肖像画细微的“感情”。


    画师和艾德文娜一定关系匪浅。


    这不是舒凝妙出于艺术鉴赏角度得出的结论——纯粹是发自直觉,吸收绛宫石之后,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似乎也有了一定变化。


    ——她的直觉更强烈了。


    舒凝妙摩挲了一下画框边缘,木质的边缘光滑如新,没有摸到一点灰尘。


    这画除了被人擦拭过,没有其他解释。


    一个尘封百年的密室,所有东西都在覆盖的灰尘下保存完好。


    墙上的画像被人擦拭过,周围却没有任何脚印。


    舒凝妙紧抿唇角,快速将画框从背后拆下来,这画框也是老古董了,随便鼓捣两下就往下掉碎屑。


    她把整个画框拆下来,端起画像对着窗户的朦胧的暗光重新看了一遍,原来被画框挡住的底部有一行融合在颜料里的签名。


    是古庇涅语。


    一定是画师的落款。


    按照艾德文娜活动的时期推测,那时流行的确实还是古庇涅语。


    但舒凝妙完全看清签名时,又愣在原地——


    上面的签名字体如此熟悉,她不久前才在国立研究中心见过。


    国立研究中心大厅那座庞大的人脑雕塑,最下方铭刻的古庇涅语“质疑世界,认识世界,改造世界”那段话,最后的落款也是这个签名。


    当时她只以为这是一个她不认识的词组。


    古庇涅语一般由二十三个字母排列组成词句,比如“Philosophia”就和智慧有关。


    姓名这样的专有名词,她无法辨识出含义也很正常。


    这个名字用现在的话读出来,发音类似“兰息”。


    也就是说,百年前有一个叫兰息的庇涅人,为艾德文娜画了一张画像(根据墙上的钉痕,可能不止一张),还在国立研究中心的雕塑上留下了那段话。


    能这么做的人,肯定身份地位非凡,说不定还是国立研究中心的核心人物。


    可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兰息这个名字?


    况且再怎么神秘,这都是百年前已经作古的人了,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画像太大不方便携带,舒凝妙将兰息的签名和整幅画像都拍下来,又把画像重新挂了回去,随后直奔房间正中的桌子。


    她在维斯顿面前短暂陷入“被覆盖的时间”时,看见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很多散开的纸,但失血过多导致瞳孔涣散,她根本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说不定就是导致她死亡的关键。


    保险起见,她特意避开了死亡结局所站的位置。


    袖口里藏着随身携带的小刀,她反手虚虚握着刀柄,一直在警惕自己的身后,如果出现人,她绝对能第一时间反应还手。


    但事情比她想象中顺利,什么人也没有出现,也许是时机不对,房间里只有一个疑心的她。


    四周都是木制品,没有火源,阿契尼总不可能从她头顶上掉下来。


    好不容易移开压在桌子上倾倒的橱柜,舒凝妙才发现桌子上什么都没有。


    偌大的桌面空空如也,只放着一个小小的雕塑摆件。


    是有人来过了?


    不对,那些东西也可能是她自己找出来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应该就在桌子周围。


    舒凝妙把所有的抽屉快速敲了一遍。


    靠声音判断,只有桌面下内部上锁的抽屉里听上去是实心的。


    她刚想故技重施靠蛮力拉开抽屉,发现手上的力落了个空,这抽屉根本没锁,里面放着一本皮质封面的活页档案夹。


    舒凝妙眼睛一亮,她还没拿起这本档案夹,就已经看到里面夹着有两本教科书那么厚的纸,档案夹上附着的淡淡的光晕,这是异能道具。


    她刚拿起档案夹,空白的封面上就浮现出一段话。


    “不管你是谁,既然打开了我的锁,就请做好面对灾难的准备。”


    舒凝妙一怔,什么锁?


    是指抽屉上的锁?她没有感受到锁,难道上面还有某种特定的异能锁。


    打开封面,扉页上写着潦草的字迹,字字力透纸背,撇捺带着溢出的墨点,也是古庇涅语。


    舒凝妙在心里快速翻译了一遍。


    上面写着:我是不忠的朋友,自私的爱人,不请求任何人的宽恕,愿再次看到它的人能找到命运的出口。


    后面夹着的一大沓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古庇涅语,甚至还夹杂着别国的语言,翻译难度要大得多。


    舒凝妙把资料夹三两下夹上塞进背包里。


    上一次死在了这个房间里,她不可能还心大到蹲在桌子前看资料。


    换个地方看总不会有事,她拉紧包带,准备离开这里,余光瞥到桌面上的小雕塑。


    这尊和笔筒差不多大小的雕塑,大理石质地,被雕刻成一个身穿白袍,面目模糊,背后有数道圆环射线圣光的小人形象。


    这雕塑面目模糊,并不是限制于大小形状,纯粹是为了方便。


    庇涅大大小小近百个宗教,有宗教信徒只有几个人,很多宗教都共用一座神像,也就是她眼前这件雕塑摆件类似的神像模板。


    这件摆件和市场上批发的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她看清这东西的形状之后就没有再注意过。


    是她多心了吗?


    刚刚她看到的雕塑摆件,似乎不是放在桌子中间的。


    她的注意力没放在雕塑上,只是随便扫了一眼,现在有些不太确信自己的记忆。


    算了,或许是刚刚不小心碰到了。


    舒凝妙转头快步离开,听见一道细微的咔嚓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裂开。


    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里,听觉和触觉都开始变得格外敏感。


    背后仿佛被火燎了一下。


    她的透亮的瞳仁中,慢慢跳动出红色的火光。


    没有任何迟疑,舒凝妙瞬间跪倒在地,纵身往前一扑,从地上滚过去。


    她翻身的那一瞬,看见桌子上那件再普通不过的雕塑摆件,无端从中间起生出罅隙。


    大理石质地的神像不断崩裂,生出内里黑色的口子。


    那裂口还在不断往下衍生,发出几乎无法察觉的碎裂声。


    而那断开的裂口,在往外溢出如同液体般的红色火焰——比冲刷而来的岩浆更恐怖,火焰止不住地往上跳动,又正在不断往下滴淌。


    有火。


    阿契尼。


    她瞬间联想到了那个男人。


    在一个满是木制品的密闭空间里和能点火的异能者对战显然不明智。


    舒凝妙进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阿契尼会出现的准备,见状也不意外,只是迅速爬起来,抱住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火焰带起来的气流将门砰的一声卷上。


    舒凝妙往后退了几步,反身握刀指向门口。


    然而门合上后,却迟迟没了下一步动静。


    舒凝妙耐心等了半晌,里面的动静反而平息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没有人出来。


    刚刚看到的火焰也仿佛她的幻觉,没有往外燃烧的迹象。


    如果那火焰是真的,火势现在早该蔓延整个走廊了。


    阿契尼出现了吗?


    她不打开门,就永远不可能知道。


    但她还在迟疑。


    在一堆易燃物中和火系异能者打斗固然不明智,但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舒凝妙清楚自己内心的障碍。


    那段“被覆盖的记忆”对她并不是全无影响。


    她并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情。


    她不想死,也害怕死。


    但阿契尼又是她必须解决的问题。


    阿契尼想要杀她。


    她不知道原因,但这个问题的解法只有阿契尼死,或者她死。


    除却人类一切的社会道德和认知,问题往往只有嬴和输两个选项。


    就像狮子和羚羊,嬴和输就是生和死。


    她必须得面对。


    逼迫自己面对所有问题,到现在,她也没有把她的死亡威胁告诉任何人。


    这些人中甚至包括舒长延。


    明明有一个现成的、可以倾诉的安全的对象,她还是没有和舒长延坦白实情。


    这本身无关信任。


    舒凝妙有t一瞬间的恍神。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母亲还在时觉得她怎样都好,但父亲经常呵斥她倔强、自我又刁蛮,因为她不肯和他低头服软的性子。


    舒父只想要一个嘴甜依赖他的小棉袄,而不是梗着脖子都不愿意掉一滴眼泪的倔种。


    她都已经忘了是哪个冬天的晚上,因为什么理由和父亲争吵。


    舒父把筷子和碗全都摔在她身上,让她不认错就滚出去站着。


    她一声不吭,真就这么走出去,一动不动站在舒家的院子里。


    雪往下一片一片地飘落,沉寂的黑夜里,周围的别墅里都亮着暖黄色的灯,雪落在她手上,伴随着呼啸的寒风。


    屋子里的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脸颊被冻得泛出些青紫,有些冷。


    但她觉得这些冷,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她想要什么东西,不愿放弃什么东西,那中间遭受的任何痛苦,她都觉得是可以忍受的。


    隔着窗,她能看到母亲的剪影。


    女人捂着脸崩溃地哭泣,父亲站得很远。


    母亲哭了半晌,才松开手,低声哀求:“好了,快点让孩子回来,外面那么冷。”


    父亲冷哼一声,又是一阵碗碟掉在地上的碎裂声。


    佣人清扫的声音,劝说的声音,祖母煽风点火的帮腔。


    舒父提高声音,似乎故意想让她听到似的:“就是因为你这么溺爱她,她才会这么不听话!钻牛角尖,我不治治她,她以后还无法无天,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母亲只是虚弱地拉着他的袖子:“她知道错了。”


    “她知道错了——她自己没长嘴,不会说话吗!”


    舒父的声音越来越大,可雪花落在她手上很安静。


    她从手心融化的雪花上移开目光,看见门无声开合,看向那个在她面前台阶安静坐下的清瘦少年。


    舒长延来舒家时,头发比现在还要长,那不是为了好看,只是留着多卖几个钱。


    少年正发育的时候,胳膊腿都长,覆盖着一层清晰的肌肉纹理,显得她腿更短。


    佣人们私下聊天,好奇少年那硬邦邦的身板是怎么练出来的,大概来舒家前做着什么苦活。


    收养用来送去军区的养子出身大多都不高,这样的孩子更愿意吃苦,更有出头的欲望,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这种类型的“养子”,在一个家庭里的身份有多尴尬,根本不必多说。


    舒父不把他当儿子,她也不把他当哥哥。


    但舒长延很听她的话,所以她虽然对舒长延呼来喝去,却大概是这个家看舒长延最顺眼的人。


    舒长延就这么坐在她面前,坐在窗影下。


    雪片絮絮落在他单薄的衣服上。


    舒长延顺着她的视线仰头,陪着她看了一会儿雪。


    里面的夫妻争执起来,内容已经不限于舒凝妙本身。


    外面只是一片寂静的雪,舒长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对她伸出手,摊开掌心。


    舒凝妙手指痉挛一瞬,才抬手轻轻放在他手心上。


    少年的手还是瘦削的,但骨节已经显出清晰的轮廓,微微凸起来,手心是干燥滚烫的。


    她一抬手,被他攥住整只手的前端。


    舒长延捏了捏她的指节,摸到她手心融化的湿润雪水,又笑起来。


    舒凝妙恍惚发现,她的指尖已经冻僵了,却毫无知觉。


    但只有接触到热源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僵硬被缓和时皮肤带来的瘙痒。


    屋内舒父的声音越来越大,踢踏的脚步声靠近门口,舒凝妙将手指缓缓从舒长延手中抽出来。


    她听到舒父暴跳如雷的声音:“她要是真的知道错了,真的冷了,为什么不哭?”


    门被砰的一声踹开,舒父暴怒的眼神对上她面无表情的脸。


    他顿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你是在给我立威吗?”


    哭的话才会更让人觉得可怜,她为什么不哭?


    “你为什么不哭?”舒父心中火气更甚,他感觉不到妻子口中可怜可爱的女儿,只感觉到面前站着一只比他更强大的怪物。


    “为什么不哭!”


    他死死掐住女儿的脸,逼迫她抬起头。


    他看见她晶亮的眼睛。


    那双漂亮上挑的幼圆眼眶里,一滴含着后悔、害怕的眼泪都没有。


    “为什么不哭——”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地从他的桎梏中挤出话语:“我绝对、不会在你这种人面前掉眼泪。”


    别人想让她无助啜泣,她就永远不会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别人越是想看见她的痛苦脆弱,她就越是要光鲜亮丽。


    她的父亲、她的祖母,甚至她的母亲,一切想让她表现出脆弱、可怜、不堪的人,都只是希望她更容易掌控。


    只有想击溃她的人才希望她不堪一击。


    她的欲望缠绕着她的手,只有往前的方向,母亲却心痛地抚摸她冻到青肿的手,将她按在怀里,不断地重复:“你为什么不愿意认个错,服个软呢?只要你说些好听的话,讨你父亲欢心,他什么不愿意给你?”


    然而一个暴怒的父亲变成如今会好声好语讲话的模样,靠的不是她的甜言蜜语,而是她严防死守筹码才守住的利益。


    她知道依赖任何人都只是镜花水月。


    从出生到死亡,“永远”这个词,只属于自己。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靠近寂然不动的门。


    门的把手都已经被她暴力卸下来,却关得那么严丝合缝,门板后甚至都没有一点声音。


    艾德文娜曾经精心布置的办公室变成了一个吞没声音的深渊。


    舒凝妙的手触及门板,却听见下方回旋的脚步声。


    准提塔年久失修,楼梯说好听点叫古典,不好听就是破。


    下面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环境里久久散不开,传到顶层也格外清晰。


    但那声音逐渐变大了。


    有人在往上走。


    舒凝妙反应过来,霎时后退几步。


    她观察了一圈四周,迅速钻进维斯顿的办公室。


    多亏了之前经常来帮维斯顿改作业,她手里有维斯顿办公室的钥匙,舒凝妙迅速把一次性手套摘下塞进包里,连着包一起丢进维斯顿的桌子底下。


    维斯顿的屋子一直乱得特别,她的包丢进去根本不显眼。


    拍开身上的灰,收拾好一切,舒凝妙坐在常坐的位置上随便打开一本作业,装出正在批改的样子。


    那脚步声愈发逼近,直奔她的方向而来,没有丝毫停顿,脚步停下时,就好像停在门口一样,让她寒毛肃立。


    是有人察觉到艾德文娜校长室的动静了?


    她脑海里不断复盘,确认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


    嘎吱——


    维斯顿办公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她假装被推门声惊扰,一脸镇定地转头望向门口的人,脸上丝毫不显惊慌。


    第85章 被褐怀玉(11)


    片刻后,她迟疑着开口:“……学长。”


    站在门口的人穿着花色的衬衫,领口大开着,露出饱满的胸肌,宽肩窄腰,标准得像是铜版画上的古典神话人物。


    勒克斯贝利亚金色的头发闪耀着光泽,尾部微微有些卷曲,染上些俏皮的颜色,和校长如出一辙。


    庇涅金发的人不少,只是像贝利亚家族这么纯粹的金色不多。


    时毓的发色是带着灰的浅金,而阿尔西娅的金发要枯槁暗沉些。


    这人的头发,完全是如同金子一般闪耀的发色,和艾德文娜校长画像上的金发完全相同,就连五官都有几分神似。


    他的英俊和父亲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比自己的父亲阿洛贝利亚长得更像祖辈艾德文娜。


    这算什么,隔隔隔代遗传吗?


    勒克斯抱着手往后退了一步,偏头瞥了眼门牌,挑眉道:“你应该不是维斯顿吧?”


    舒凝妙将作业重重合上,泰然自若地开口:“我是来义务劳动的学生。”


    她有自信不会被戳穿,就算这人捅到维斯顿面前,她和维斯顿现在绑在一起,维斯顿也会为她遮掩。


    青年微微抬高身子,一双剑眉下是多情的桃花眼,如今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知道你,你是舒凝妙。”


    她收起手上的东西,站到他面前,幅度极小地行了一礼:“学长原来知道我。”


    “你不也认识我吗?学妹,我们高年级也会看你们异能实践的录播,你很出色t。”


    弦光学院的高低年级管理很严格,异能者难以管理、容易失控众所周知。


    科尔努诺斯不提倡各个年级的学生混合交往,以免惹出乱子,连上课的时间基本是错开的。


    高年级私下观看异能实践的录像传统大概是出于“我吃过的苦你们也别想好过”的心态。


    勒克斯挺直腰,爽朗笑起来,金色的头发不安分地卷起来:“不过很快你就不能叫我学长了。”


    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不就是要来接替耶律器当老师嘛。


    舒凝妙敷衍地点点头。


    勒克斯把金发往后捋,露出饱满的额头,唇边漾着令人眩目的笑容,像一头甩毛的狮子。


    他言谈举止还算讲究风度。


    舒凝妙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无与伦比的自信时,仍然一阵恶寒。


    金发青年身上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引导力和表现欲,时时刻刻对外散发着具有侵略感的气息。


    舒凝妙觉得肉麻,想到有人之后会比她更难受,心里又宽慰了几分。


    她已经能想象维斯顿和这种人朝夕相处会有多火大了。


    他微卷的金发下那双桃花眼直白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思忖什么,虽是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但没忘正事:“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舒凝妙打起精神谨慎应对他:“刚刚……好像是有一声巨响。我没在意,是其他办公室有什么东西掉了吗?”


    她思索了一番,觉得勒克斯指的声音,大概是她砸倒在地上的响声。


    “我也是听到这响声上来的。”勒克斯双手插兜,并腿靠在门框上:“本来只是路过而已。”


    他在准提塔底下都能听见这短暂的一声闷响?


    这感官未免太敏锐了。


    “你知道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吗?”


    勒克斯踱步到旁边自己的办公室,在门口转了转,满意地摸了摸门口奢华的摆饰:“我之前就跟老头子说,这地方年久失修,早该重建了。”


    舒凝妙清了清嗓子,心里冒出一个主意,走到旁边紧闭的校长室前,抬手指了指门:“声音挺近的,好像就在这周围。”


    “就是这间房间?”勒克斯盯着门沉思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似的:“老头子说不能进的那间?”


    他眼前一亮,随手把门推开就要进去。


    锁已经被她弄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阻力。


    勒克斯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走了进去。


    舒凝妙在他背后,慢慢地往后退,随时准备跑路,只见勒克斯环视一圈,回头神情平淡地对她说道:“没事,可能有什么东西自燃了。”


    她从容地收回后退的脚步。


    从他背后看过去,房间里面已经没有任何火焰了,但还有些浓烈的熏烟,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被烧光,四面墙都变成炭黑的颜色,欶欶往下掉灰。


    里面所有的摆设都被焚烧到不留一点痕迹,只有地上铺着一层几乎能没过鞋底的灰烬。


    舒凝妙手心沁出些冷汗。


    只有墙上挂的那幅画像,没有被烧尽,但是被熏黑了一半,覆盖着一层灰。


    所有的东西、痕迹都消失了。


    但还好她拿出了那份档案夹。


    勒克斯突然喜出望外地开口:“太好了。”


    舒凝妙茫然转头:“……?”


    “里面没有东西了,现在可以重建了吧。”


    勒克斯很愉悦:“我的小型实战模拟系统有地方放了。”


    舒凝妙很难相信,面对这一片废墟,这人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训练室。


    宽泛一点说,准提塔属于贝利亚家族,这间校长室里摆放的是他直系曾祖的遗物。


    至少阿洛贝利亚校长看见了这一幕绝对会暴怒。


    舒凝妙看向唯一幸存的画像:“那好像是艾德文娜校长的画像。”


    “这你也知道。”勒克斯丝毫没意识到她想说什么:“这是我曾曾曾曾曾曾祖母。”


    他拿起终端,和舒凝妙做了个失陪的手势,压低声音:“都三百多年了——不做防火的木质结构,放在这里迟早会着火,这次还好,只烧了一个房间,下次要是波及学生可就不好了。”


    舒凝妙想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因为勒克斯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她。


    虽然她没什么放火烧楼的动机,但这一层只有她一个人,勒克斯居然连问都不问吗?


    勒克斯靠在走廊扶手上打完了电话,才耸耸肩,摊手对她说道:“我就知道老头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说。”


    舒凝妙带着疑问看了他一眼。


    “这破房间,来来回回都几百年了,从来没打开过。”


    勒克斯说道:“老头子说,这是我曾曾曾曾曾曾祖母残留的意志,很扯吧,他们所谓的意志是因为这百年来都打不开这扇门。”


    舒凝妙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望了他一眼:“不能撬锁吗?”


    难怪勒克斯想要打通这间屋子,最先想到的办法是砸墙。


    ——她嫌疑明明很大,勒克斯宁愿说屋子里头自燃了都不怀疑是她。


    “物理的锁很好撬,但有的锁可不好撬。”


    “是……异能吗?”


    “谁知道。”


    勒克斯指尖点了点下颌,唇角微弯:“但我说,就算是曾曾曾曾曾曾祖母的遗志,这么多年也该失效了,这不是很好打开吗——被火燎一下自己就开了。”


    这可不是被火烧开的。


    舒凝妙愈发觉得事情诡异,可她如果想弄明白一切,却还得被迫往前走。


    她含糊地应付了勒克斯几句,随便找了个借口,回去背上包离开准提塔。


    背包里只有一个档案夹,却沉得不可思议,舒凝妙一口气跑回宿舍,锁紧房门。


    她小心翼翼地翻出档案夹,快速从头翻到尾,里面的东西远比她想得更多,夹着五花八门的东西:手写的信件、照片、打印出来的白纸黑字,还有一些类似病历和心率监测图之类的图纸。


    舒凝妙翻到第一页对照着上面的古庇涅语一个一个翻译过去。


    艰难、晦涩,夹杂着大量古典语法和他国文字的内容很难翻译,里面很多的外语现在连国家都已经灭绝,舒凝妙只能一边用终端搜索对照。


    越是往下看,她越是心惊。


    因为加在档案夹里的第一张纸,标题就是《有关行使者01号曼拉病亡故的报告讨论》。


    这只是会议记录,文字大多口语化,很好翻译,舒凝妙忽略掉不认识的词也能看懂意思。


    这份文件中最重要的信息,莫过于这份盖着骑缝章的会议记录用的是专有名词“曼拉病”。


    微生千衡告诉她,只有新地那群没人管的病人,才敢用潘多拉在因妥里的外语“曼拉”来称呼这种病。


    但这份格式正规的文件里,明明白白写着“曼拉病”这个词。


    也就是说,在三百年前庇涅就已经清楚地了解这种病,为它定名。


    ——然而到了今天,却还在若无其事地掩盖它,试图抹掉这种病的名字。


    她往后翻下去,文件一份比一份触目惊心。


    《曼拉对人类基因影响的对比数据》《曼拉病不同病程的解剖报告》……


    任何一份文件现在拿出去,都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撼动这个世界。


    而从行使者中退出的艾德文娜,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和教育家,为什么会拿到这些堪称机密的文件?


    她翻到夹着的信件,里面掉出很多照片。


    上面大多是两个人的合影。


    舒凝妙随便捡起一张。


    照片上是意气风发的艾德文娜,穿着作战服,剃着特别短的金色寸头,对着镜头比着不雅观的手势。


    她身边是个娃娃脸的少年,五官幼态,神情又很成熟,比艾德文娜矮一些,头发、眼睛和睫毛都是雪白的颜色。


    少年穿着白色的大褂,扣子扣到顶,整个人都像是雪堆起来的人,两只手却都举在脸旁比耶。


    舒凝妙将照片翻过来,照片后是艾德文娜熟悉的潦草字迹。


    我、兰息——


    笔迹急促粘连,拖出的笔锋断在相纸边缘,舒凝妙才发现相纸的左侧微有些发毛。


    她用指腹在相纸左右各摩挲了几下,不是她的错觉,触感确实不同。


    照片被剪过,白发少年旁边还有一个人,连名字都一同被裁去。


    但她已经可以推测出照片上这个白发娃娃脸少年就是在国立研究中心雕塑留下隐藏铭刻,又给艾德文娜画了肖像的——“兰息”。


    这样一个人,在庇涅的历史上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哪怕她搜索了和艾德文娜同一时代的所有艺术家,也没有找到和“兰息”这个名字相关的任何线索。


    舒凝妙端详了一会这张照片,放下将艾德文娜所有的信件铺开,还没看几张,她缓缓蹙起眉。


    艾德文娜保留的所有信件,都是t她自己寄给同一个人的。


    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兰息,落款都是你忠实的朋友——艾德文娜。


    一共整整两百二十六张信纸,她一个个对照过去,全都是相同的格式,没有一张别人的回信。


    这怎么想都是违反常理的,谁能收藏自己寄出去的每一封信?


    除非她根本没寄出去,只是在自言自语。


    但看每一封的内容,又像是有所对应,不像是没寄出去的信件。


    舒凝妙放下这个奇怪的疑点,一封一封专注地读信——信件的内容比那些全是专有名词的报告和数据更好理解。


    信件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事无巨细,也比那些报告更能够解答她的疑惑。


    艾德文娜和兰息都是初代行使者之一,经历过异能者反抗战争后,新的庇涅政府忙于重建内部秩序,行使者作用不多。


    当时参加战争的异能者陆陆续续离开了行使者的队伍,开始做其他事情。


    艾德文娜在做生意这方面颇有天赋,事业越做越大。


    而兰息离开行使者之后,组织建立了第一国立研究中心,致力于研究潘多拉,也就是曼拉。


    舒凝妙后知后觉才发现,这本资料夹里大部分都用曼拉代指潘多拉,只有在信件后期才出现了“潘多拉”的字眼。


    庇涅的每一本教材中都写着,最早发掘出潘多拉的地方就是庇涅,庇涅是神赐之地,经过各方专家评定后,从星球深层涌出来的液体被命名为“潘多拉”。


    然而从这本资料夹里,可以很明显看出“曼拉”到“潘多拉”变化的时间断层。


    从信件里,她也知道了照片中被剪掉的那个人是谁。


    就是资料夹的第一页《有关行使者01号曼拉病亡故的报告讨论》中的01号行使者。


    艾德文娜早期的信件里多次提起这个人的病,且一次比一次担忧。


    舒凝妙把这几张挑出来,又将和01号行使者和曼拉病的内容单独排列在一起。


    293年1月28日


    ……他的脾气越来越坏,比我还坏!我已经无法忍受他了,生个病,以为自己了不起吗?兰息,速归!来伺候伺候这个大英雄。


    293年3月21日


    他这病真的好不了?曼拉病又是什么病,你能不能治?我今早探望他,看护士抽出一大管黑血,真是可怕。


    293年5月1日


    我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听医生说,这病只有长期接触废料的普通人容易得,异能者至今为止都没有出现类似病例,他可真是倒了大霉……你到底在外忙些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他今天脸上全是黑斑,手背也烂了一块,我不敢在他面前哭,就是觉得有些不公平,他也没做过什么缺德事,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真是不公平。


    293年7月11日


    你就死在外面吧,永远都别回庇涅了。


    这家伙都快成僵尸了还要跟我发脾气,还有,他发疯,把照片上自己那部分全剪碎了。


    算了,他受不了落差,我原谅他。照片我不要了,剪过的照片不吉利,随信寄给你。


    293年12月12日


    你说的办法找到了吗?我看你是找不到方法,所以不敢来见他。


    所有的医生都说这是不可逆的,大家已经认命了,你回来吧。


    对了,他肚子上的肌肉溶解了,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肠子,可是不敢拍照,怕他发火。


    ……


    信件的规律的时间有一年的空白,中间兰息大概真的回了躺庇涅,俩人不再用信件交流。


    下一封信是一年后的294年,内容变成了些日常的琐碎和抱怨,要隔好几封才提起那个01号异能者的状况。


    全身肌肉溶解,皮肤腐烂,那个异能者还在艰难地活着。


    303年8月7日的信,是所有信中最简短的一封,因为上面只有一句话。


    303年8月7日


    他终于死了。


    不清楚的人乍一看,可能会以为这是幸灾乐祸,但舒凝妙一封一封看过来,明白这语气带着几分庆幸的哀伤。


    他终于“能”死去了。


    这场漫长的折磨整整持续了十年。


    凭借着异能者优异的身体素质,这场酷刑被无限放大,清楚地看着自己身体腐烂、发黑,看着自己的肉一点点从身上剥落,忍受着痛苦无力动弹。


    但整整十年,这个人都没有放弃生的欲望。


    自此之后,艾德文娜和兰息的信件来往次数变得更少,时间跨度也开始变大,一封信往往要隔上好几年。


    舒凝妙看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天都已经快亮了。


    这封信里,艾德文娜的口吻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咋咋呼呼,稳重疏离得多,落款也从你忠诚的朋友,变成了简单冷漠的名字。


    信上的文字用客气繁饰:听闻你要去平邑,祝你工作顺利,我身体很好,感谢你送的画,我挂在办公室了


    ——你把我画得太年轻,把他又画得太丑,你自己倒永远是那个模样。


    明明是客气疏离的一封回信,艾德文娜写到最后,像是憋不住本性似的,最后一句蹦出些刺来:


    这么多年你研究来研究去,不知道有些什么成果?


    这图穷匕见,夹枪带棒的一封信,成了最后一封信。


    舒凝妙看完,默然将信全都叠好收起来,发现桌子上还有一张从来没见过的纸。


    这张纸的质地比其他信纸都要新。


    上面还是艾德文娜的字迹,开头第一句潦草地写着: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拿到了这封信,也意味着拿到了我放在办公室的资料夹。


    舒凝妙升起困意的脑壳猛地被打醒,顺着这句话看了下去。


    ——我的朋友兰息,在未历347年将这本资料夹寄给了身在庇涅的我,随后失踪,杳无音讯。


    他应该是希望我能用这本资料做些什么。


    但是在344年,经过国立联合议会的投票,庇涅决定彻底废除外来词“曼拉”的旧称,改为潘多拉。


    “曼拉病”因为患者稀少,无治愈可能性,不利于后续宣传和社会稳定,进行小面积□□处理,收回所有研究项目,取消各项目经费。


    写下这封信的我,已经有了三个成家立业的孩子,连孙辈也已经满月。


    我做不到放弃一切,连累自己的家人,去做他想让我做的事情。


    请原谅我这不忠懦弱的友人。


    我的异能是『黄金锁链』。


    异能幻化的锁链能够缠在任何物体上,我用异能锁住了这个房间,也锁住了这个抽屉里的东西。


    解开『锁』的唯一条件,是一项绝对不可能被达成的条件。


    但如果真的有人能打开这扇门,拿到这封信,那请你放心拿走这本资料。


    我不介意你观赏我卑劣的行径,一切任由你自己定夺。


    第86章 被褐怀玉(12)


    舒凝妙放下信纸,将这张纸和其他信件夹在一起。


    艾德文娜都不敢做的事情,她更不可能去做。


    她是土生土长的庇涅人,必须得考虑今后如何在庇涅生活。


    如果这些报告被揭发出去,她还没被联合议会干掉,就只剩下和普罗米修斯一样当老鼠东躲西藏的命运。


    舒凝妙没有救世主情结。


    她很清楚这本资料夹在她手里只会成为催命符。


    天已经放亮,从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逐渐撕裂灰雾一般的阴暗晨际,舒凝妙缓缓在地板上坐下,放空地望着半明半暗的天花板。


    就像得到《秘密之爱》的那个晚上一样。


    ……她以为这里面的东西会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才冒险去拿的。


    但这本东西虽然至关重要,但和她,甚至和阿契尼看上去都毫无关系。


    比起揭发这个可以颠覆世界的秘密,她更在意这东西对她来说能有几分用处。


    阿契尼和三百年前的这三个行使者有什么关系——他想要这份资料?


    不,他如果能入侵艾德文娜的办公室,没道理拿不到这份资料,也没必要非得先杀了她。


    还有,这一次她进入艾德文娜的办公室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


    可上一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走进了这间办公室,怎么打开的这间屋子。


    因为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


    ——这完全就是悖论。


    舒凝妙犹豫地拿起终端,屏幕上的反光倒映出她略显疲态的脸。


    她的手指停在读档的按钮上,轻轻移动,如果她再次读档,说不定能看到其他的“被覆盖的记忆”。


    被死亡阴云和谜团萦绕已久,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找到真相的捷径。


    但犹豫良久,她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默默收起了终端。


    天已经泛亮,还要上课,舒凝妙打起精神洗漱,头脑刚清t醒一些,瞥到终端屏幕亮起信息界面又暗下。


    谁这么早给她发消息?


    舒凝妙拿起终端一看,居然是科尔努诺斯教务处发来的通知。


    ——通知他们所有人停课一周。


    她返回看了眼发件人的通讯号,才确认这不是什么恶作剧或者玩笑。


    再看一眼班级通知群,里面被这条消息吵醒的人显然不少,都在一个劲地发问号。


    舒凝妙也是第一见这种状况。


    科尔努诺斯很少突然放假停课,上一次停课还是因为异能实践的意外事故。


    ——这种级别的大事。


    舒凝妙一悚,不会是发现绛宫石被她偷了吧?


    她神情凝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确认自己有没有留下错漏。


    科尔努诺斯停课,说明这事肯定和科尔努诺斯内的人有关,她不得不警惕。


    思考了一大堆对策,舒凝妙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终端屏幕根本没暗下来过。


    信息一条接一条轰炸她。


    克丽丝的信息弹窗从她眼前飞快掠过。


    克丽丝:『你醒了没!!!』


    克丽丝:『大事』


    克丽丝:『出大事了』


    克丽丝:『你知道学校为什么停课吗?』


    克丽丝:『有五名学生失踪了』


    克丽丝:『全都是异能者!异能者!』


    克丽丝:『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庇涅要翻天了』


    舒凝妙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强烈的预感席卷过来,她想都不想,瞬间打开『神经连接』的异能,用追踪器确认艾瑞吉的位置。


    没有信号。


    追踪器要不已经被毁坏,要不就是处在某个屏蔽磁场的地方。


    这是个不太妙的信号。


    她打下几个句号:『这五个人里有艾瑞吉吗?』


    克丽丝迅速回道:『你怎么知道?就是琳露打的治安局电话,要不是她昨天打电话,大家都不知道艾瑞吉消失了』


    果然。


    舒凝妙哽了一下,她刚盗走绛宫石,科尔努诺斯里就有异能者学生消失,治安局肯定会把这两起事件联系在一起,可以说坐实了普罗米修斯的嫌疑,她倒是可以放心。


    克丽丝还在刷屏,她的屏幕上却跳出了熟悉的对话框。


    『一切都提前了』


    “什么意思?”


    舒凝妙思忖:“是因为我没被阿契尼杀死,所以剧情出现了意外?”


    至少从游戏里展现出来的剧情看,在她死前——也就是第二次异能实践之前,艾瑞吉身上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的事情。


    『不是你在改变,是命运在改变』


    对话框显示的速度变快了:『你的重来等于命运的重来』


    “你既然能正常说话了,就别打哑谜。”舒凝妙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它说话。


    『我所知道的——也是被覆盖的一部分,是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我只是一段应该被覆盖的弦流』对话框过了很久才显示出第二句『亲爱的,等到你知道一切的时候,我也会彻底消失』


    舒凝妙觉得自己是疯了,才能从一个对话框里看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悲伤。


    『轻松一点,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对话框突然蹦出来一句话:『把这世界当成游戏,你打出“死亡结局”的这个世界称作“一周目”——而你现在所处的世界称作“二周目”』


    『如果你是“二周目”的玩家,你会做些什么?』


    舒凝妙凭着对游戏的粗浅了解,缓缓开口:“避开一周目时的所有错误选项,缩短攻略时间,拿到更完美的成就?”


    但她显然不是这个“二周目”玩家。


    除了“死亡结局”,她没有得到任何对她有用的提示。


    可对话框问完这句话,并没有给出她什么标准答案,缓缓消失在屏幕上。


    改变剧情的不是她,那是谁呢?


    改变。


    舒凝妙头皮一麻,突然领悟了游戏对话框的提示。


    “二周目”代表更有效率,更正确的行动。


    而这些改变体现在哪里——


    艾德文娜办公桌上莫名出现的神像,一周目她死亡时桌面上没有。


    剧情里一直到第二次异能实践艾瑞吉都陷在朋友、攻略对象的酸甜生活里,从未失踪过。


    失踪不是剧情的意外,而是后面的剧情提前了。


    阿契尼第一次试图拉拢她时嘴上说的“先知”,相信她能“预知未来”。


    这世界存在另一个二周目玩家,比她更熟练地掌控着时间,在试图打出自己的完美成就时,还清楚地知道她也是同类。


    难怪“弦”说,无法完全掌控时间的她被拉入那段覆盖的记忆很危险。


    阿契尼……他到底是谁?


    越想越觉得后怕。


    舒凝妙腾得一下站起来,把资料夹锁进柜子,又用衣服盖住。


    虽然已经用物理锁锁上了柜门,她还是不放心。


    这东西要是被发现了,她死一万次都不够。


    被阿契尼一个人追杀和被一个国家追杀是两种不同的等级。


    她在柜子前守了半天,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个想法。


    艾德文娜在信件里解释过她的异能『黄金锁链』的作用。


    『黄金锁链』的条件她大概也能猜出来。


    据艾德文娜所说,她把这个文件放在办公室里,心里其实根本不想有人拿到,所以设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条件』。


    所以『黄金锁链』这个异能的限制,应该是在上锁的同时,必须设置特定的开锁条件。


    毕竟这个世界没有不能打开的锁。


    至于其他一些小条件,她就按照一般异能的标准排列组合,总能试对。


    舒凝妙尝试着用【嫉妒】状态去盗取『黄金锁链』异能。


    尝试了十几次,后缀终于更新成了『黄金锁链』。


    这可是初代行使者之一的异能!


    舒凝妙喜出望外,尝试着在柜子外加上异能锁。


    至于条件,既不能让人发现,还要方便自己打开。


    那就设置成『只有偷到国立研究中心绛宫石并且拥有《秘密之爱》这个游戏的女人』才能打开。


    舒凝妙将手贴在柜门,看着手心下金色的半透明锁链穿过柜门,围着她设想的范围不断缠绕纠紧,随后闪烁着在空气中消失。


    她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初代行使者的异能是不是强过头了?


    艾德文娜死了两三百年,异能也依然有效没有消失。


    说明『锁链』制造的锁,不是在异能者潘多拉基础上维持的,而是确确实实造出了一把锁。


    打个比方,契约类异能者制作的契约,异能者死后契约就会失效。


    但控冰异能者凝结的冰并不会因为异能者的死亡而融化。


    因为冰和水,都是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东西。


    『锁链』不仅能用在这种安保方面,甚至还可能成为她目前为止得到的最有用的战斗异能。


    有了这个异能,她就多了一份对付阿契尼的保障。


    舒凝妙一敲手,发现楼下逐渐开始吵闹起来。


    宿舍楼外的学生挤在一起抱怨:“凭什么不让我们回去?”


    工作人员在校园四处拉上警戒线,其中一人死板地回道:“这是治安局和校方做出的共同决定,为了排除隐患,停课这七天除了特殊情况,科尔努诺斯禁止出入。”


    特殊情况是什么情况?


    舒凝妙蹙眉,她不可能真的待在学校里七天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不是她的性格。


    “那我们回家不是更安全!?”学生不满地反驳。


    “失踪的学生里也包括走读生。”工作人员一板一眼:“离开界限,我们不能保证任何安全。”


    反驳那人语气染上几分胆怯:“那也太……”


    舒凝妙走进学生堆里,看着工作人员一个个将想离开的学生劝回去。


    眼看人越来越少,舒凝妙就变得显眼了。


    工作人员走到她面前,不耐地开口道:“回宿舍好好待着就不会有事,快点回去。”


    舒凝妙咬紧下唇,半晌,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目光微抖,突然伸手捂住胸口,腿软似往下倒。


    周围的工作人员顿时全围了上来。


    舒凝妙脸色煞白,是真的憋着气,憋到胸口发疼才开口说话,声音断断续续:“我……好痛……”


    工作人员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毫无征兆的发病,面面相觑,急道:“送医务室吧?”


    她马上起身,口齿清晰道:“我只去全区最好的医疗所。”


    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咳了一声,提高声音:“没听见吗!?我骗你们不是耽误我自己治疗吗?”


    他们是被分来保护学生的,也知道这个学校里的学生都非富即贵。


    这个学生要是真的病死,他们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追责。


    几人互相对视,最后还是决定留一人通知上级,送她去医疗所。


    舒凝妙保持着西子捧心的姿势,余光观察他们的动作。


    车身有治安局专用的徽章,可见防范t是真的严密,不是做做样子。


    车行至半路,舒凝妙察觉到终端疯狂震动,见同行的工作人员似乎在汇报什么,她抽出终端看了眼。


    居然是八辈子都没给她打过电话的舒父。


    她已经猜到对方的来意,拿起终端,对面传来舒父的怒吼:“你到底在哪?打你终端也没人接,你弟弟不见了你知道吗?!都是你的错。”


    舒父嗓门太大,前面的工作人员闻声回头,舒凝妙又立刻虚弱地咳了几声。


    “为什么治安局的人说他失踪了?”舒父在那头大吼大叫:“是不是你说了他什么?”


    那怒吼的声音逐渐远离话筒,又对着别的地方喊起来:“马上去找啊!你们这些治安局的都是吃白饭的东西。我就这一个儿子,你们不找,就让行使者找,你们知不知道舒长延是谁?”


    舒凝妙刚摁下挂断键,身体因为刹车微微前倾。


    车子还没到目的地,却在路边停下来。


    几名工作人员陆续离开,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另一个人接手了她这个麻烦,自然坐下。


    “怎么不咳了?”羽路单手扣上安全带,侧身看她。


    连续通宵几天没有合眼的羽路在奔赴国立联合大厦的路上接到来自下属的电话。


    舒凝妙不省心他早就知道,与其放着她折腾自己的下属,不如把她带去乐意她不省心的人身边看着。


    现役三位行使者01、02、03都已经回到了主都,现在没有哪个地方比联合大厦更安全。


    ——有时候他也会因为这些议员怕死的程度而觉得好笑。


    他正好要去联合大厦,于是路上和下属换了车,打算把舒凝妙也一起带去联合大厦。


    舒凝妙不说话,他关掉自动驾驶系统,打死方向盘——工作乏味又令人作呕,重复同样的事、同样的话术,只有开车时他头脑才清醒一些,因此只要不是重要场合,他都用手动挡开车。


    “我送你去你哥哥身边。”


    舒凝妙一口否决:“我要去医疗所。”


    进了联合大厦的门,想出去就难了。


    加上之前入侵国立研究中心偷窃的履历,她现在做贼心虚,不想被搜身盘查。


    “……可以。”羽路叹气,舒凝妙感觉到车身逐渐提速,开始超越周围一辆又一辆的车:“我给你办住院,但是你不能出去。”


    舒凝妙“嗯”了一声:“知道了。”


    十几分钟的路程缩短成了五分□□路将车停好,但舒凝妙发现车门还是锁死的。


    羽路侧过身,再次警告她:“不要离开医疗所。”


    “……发生了什么?”舒凝妙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失踪的五个异能者学生里有艾瑞吉和苏旎,这事肯定和普罗米修斯有关系。


    但观察羽路的态度,又有诸多奇怪的点,羽路如果觉得她会成为目标,很危险,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让她来医疗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叮嘱她不许离开。


    “不仅科尔努诺斯,庇涅的五个区接下来都会陆续发布出行禁止令。”他缓缓地叩响方向盘:“防止恐慌。”


    “议会……收到了一个预告,或者说是威胁。这个威胁关系到全人类,而不单纯是某个人。”


    羽路的眼睛清正,毫无杂念,舒凝妙总觉得他是一个实心的人,看起来沉甸甸的:“我不相信,但不希望因为我的不相信而酿成祸端。”


    他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去吧,只要不离开这里,怎样都行,我去联合大厦报告工作了。”


    舒凝妙奇怪地弯腰,手搭在摇下的车窗框前,仰头看他:“你这么信任我?不用写个契约什么的,你车上不是有很多吗?”


    羽路低头,看见她额前的碎发,柔软得像羽毛。


    他是长子,严苛的家规,他从小到大都是独自一人,没有亲近的兄弟姊妹。


    他知道舒凝妙是舒长延的妹妹,但俩人找不到丝毫相似之处,关系也说不上特别和谐亲密。


    如果说舒凝妙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舒长延就是比金属还硬的石头。


    一片柔软的羽毛落在手上,因此那点麻烦也只是羽毛骚动的痒意。


    “行。”他轻声开口:“要拉钩吗?”


    舒凝妙抬起手,做出拉钩的手势,在羽路要碰到她小拇指时倏然抽手拉高,对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羽路失笑。


    舒凝妙走出车库那一刹,听到羽路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耶律器的时间不多了……他大概还想见见你。”


    能说的话,他刚刚大可以直说,这显然是不想让人听到的。


    她没有停顿,顺着旋转楼梯继续往上走。


    好歹也嗯了几声,羽路虽然离开,她还是要装装样子的,没有立刻离开医疗所。


    前段日子频频造访,这家医疗所的人都已经认识她,她示意医生随便给她开盒维生素填上就诊记录,提着药往二楼走。


    想来想去,她能在医疗所耐得下性子待着的地方也只剩下这里。


    病房里的窗帘敞开着,阳光从窗扉漏下来,阿尔西娅靠在轮椅椅背上,温吞地轮子。


    她坐在正对窗户的桌子面前,捧着一本笔记本,听到她开门的声音,两眼弯弯地看过来。


    舒凝妙走到她身边:“你的身体比上次好多了。”


    她上次给她带来礼物绘本时,阿尔西娅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


    阿尔西娅的主治医生抓住她聊了一会儿,她才知道阿尔西娅没有父母,哥哥也经常忙到不见人影。


    住在全庇涅最顶尖的医疗所,每天都在烧钱,俩人没有其他家人,阿尔西娅的哥哥大概也在为了她的病努力打工,不能经常来医疗所也能理解。


    “我的身体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上次没有吓到你吧。”


    阿尔西娅朝她轻轻拍了拍胸口,骄傲地挺起胸膛:“我现在已经全好啦。”


    刚说完,她就岔气咳嗽两声,低头捂住半张脸。


    舒凝妙给她接了一杯水,帮她缓缓顺过气来。


    阿尔西娅脸蛋染上属于红色的温度,用潘多拉移出病床下的椅子,放在自己身边,示意她也坐:“你今天怎么过来了?科尔努诺斯不是要上课吗。”


    “停课了。”舒凝妙支在桌子上,看见她桌面上铺开的笔记本、信纸和羽毛笔有些眼熟:“你在做什么?”


    “写日记。”阿尔西娅微笑着举起自己的手里的笔记本:“妙妙要不要看?”


    俩人之间的茶杯漂浮着热气,里头的叶片起起伏伏,倒是轻柔松散。


    女孩的声音轻快,让人听着心头不自觉舒展,舒凝妙缓缓眨了眨眼,倾身看她手里的日记。


    阿尔西娅一脸认真地将日记往前翻:“嗯……还在前面一点,看,二十三号,一楼住院的红鼻子用石头砸了我的窗子,二十七号,隔壁过生日的阿婆送了我一块蛋糕。”


    日记上或愤慨或开心,情绪分明,几乎没有持续超过两句话的负面情绪。


    舒凝妙还发现,她的日记里没有一个人名,都用稀奇古怪的词代替,写得像怪诞的童话故事。


    舒凝妙好奇地点了点日记上诸如“红鼻子”“大鱼”之类的词汇:“这是指人吗?”


    “是啊。”阿尔西娅严肃道:“哥哥跟我说,不可以随便写日记,如果被别人看见,会被利用来做坏事——但是我吃实验药物后记忆力越来越差了,不写日记,我害怕自己有一天醒过来什么也不记得。”


    ……她的哥哥是遭遇过什么吗?怎么会有人这么和小孩说话,舒凝妙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我就给所有人都起了代号——只有我能看到的代号。”


    “这代号有什么关联吗?你是怎么确定自己能一一对应上的。”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的异能让感官很敏锐。”阿尔西娅竖起指尖悬在唇边:“这些代号,其实就是我看其他人时看到的东西,我能看到所有人独特的……本质的形状”


    舒凝妙目光落在她刚写完的那段文字上。


    我讨厌乌鸦!他居然拆了我的粉色书皮,还嘲讽珍珠送给我的礼物傻!


    她一愣,脑海里好像捕捉到什么东西的影子,视线迟迟无法移开:“乌鸦……是指谁?”


    阿尔西娅见她看到,有些不好意思地俯身盖住那句话,歪过头告诉她:“是我的哥哥。”


    乌鸦这个词在她脑海中印象太深,以至于在任何场合看到,她无法控制联想到另一个人。


    然而可怕的是,她只是稍微分出神来思考这件事,所有东西都自己黏合在了一起。


    阿尔西娅之前是不是告诉过她,她的哥哥是治疗型异能者?——


    作者有话说:没有弃坑,只是因为确实不t在状态,看到评论后也总是反复置疑自己是否写得太差,翻来倒去从第一章 开始整理剧情和大纲,我知道自己心态很差不能抗压很不好已经在改了,每天基本上也要修文修到两三点,谢谢大家帮我捉虫,我能发现的错误都已经修改了,到今天才重新登上jj,停更一段时间是觉得将错就错只会越来越不好,一直以来都只是希望能写出好一点的故事,这一本还很长,不想草率完结。


    已经把我自己这边的评论区关了,除了人身攻击外没有删过任何评论,之后会专心写的,绝对不会弃坑,对大家很抱歉,让大人们失望了真的对不起,会开多一点抽奖尽可能让订阅的大人都能抽到。


    第87章 阻兵安忍(1)


    不可能。


    “在想什么?”


    见舒凝妙突然沉默,少女歪过头探向她,柔和的绿色眼珠带着几分试探似的好奇,见她回神,对着她一笑,露出颗尖尖的小虎牙。


    熟悉的绿色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澈,却和另一双冷漠的绿眸重合。


    阿尔西娅口中“治疗”系异能的哥哥,不常出现却承担得起她的巨额医药费——普通异能者根本不可能做到。


    笔记本上两种不同却又异常熟悉的字迹。


    包装精美的礼物盒里遗失的玫瑰花瓣。


    送给阿尔西娅却又出现在维斯顿桌面上的儿童绘本。


    甚至是……阿尔西娅对实战模拟系统的熟悉程度。


    舒凝妙捧起她的脸蛋,头一回如此认真地观察女孩的五官。


    阿尔西娅对她努了努嘴,咧嘴对她笑脸颊上的肉不多,鼓起来却很软,腼腆可爱。


    连五官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不,这也不全是她的问题吧。


    阿尔西娅一头砂金色的头发,性格和维斯顿更是两个极端,谁会想到她和维斯顿有关系,这两人真的是亲兄妹吗?


    可这么一想,已经没有别的可能。


    舒凝妙低下头,直视她无辜的眼睛,万般无奈地搓了搓她的脸:“你早就知道了吧……”


    第一次见面时还热情地要介绍哥哥给她认识,后面却闭口不谈了。


    阿尔西娅把脑袋转向一边,假装观察窗台前的黄玫瑰:“啊,什么呀?”


    “维斯顿。”舒凝妙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鼓着脸掩饰笑意的表情:“他就是你那个手艺很好的治疗者哥哥?”


    已经和维斯顿做完交易,舒凝妙现在只是单纯对这个事实感到冲击。


    “之前怎么不说?”


    见瞒她不过,阿尔西娅才两手支着脑袋小声开口:“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讨厌他。”


    她有在阿尔西娅面前提起过维斯顿吗,阿尔西娅是怎么看出来的?


    舒凝妙唇抿成一条线,转头掩饰见鬼的表情,维斯顿的情商一定是都留在母亲肚子里被妹妹吸收了!


    “没关系,所以说他是乌鸦啊。”阿尔西娅贴过来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舒凝妙下意识开口:“为什么?”


    阿尔西娅一脸诚实:“因为发出声音就很难听。”


    舒凝妙“啊”了一声,听着阿尔西娅又打开了话匣子:“嗯……哥哥上预科的时候经常和别人打架呢,因为别人看不惯他的样子。”


    不知道说些什么,舒凝妙对此完全不惊讶。


    “我也会生他的气的。”阿尔西娅举起日记本,挡住自己涨红的脸,表情有些沮丧:“他把你送给我的书拿走了,对不起,妙妙。”


    “没关系。”


    舒凝妙耐心听着她抱怨,在思索中逐渐意识到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你和维斯顿经常交换笔记……或是书这种东西吗?”


    这似乎不能用关系好来解释。


    她见过的阿尔西娅和维斯顿的书,上面都有两种字迹。


    比较潦草、字母末尾连在一起的应该是维斯顿的字,但两种字迹其实相差不大,连看的书也差不多。


    兄妹二人就像同一个人,无论是字迹还是爱好……


    “其实……我和哥哥之间没有什么秘密。”


    阿尔西娅犹豫了一下,捧着脸说道:“为了更有效率地去研究潘多拉,我们从小到大学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一个人面对敌人会很困难,2v1就会简单很多。”


    这两人脑袋还都格外好使的情况下,完全是1+1>2的效果。


    但他们俩的世界里,除了研究潘多拉几乎没有别的任何私事。


    舒凝妙是唯一的意外,也是除了研究之外唯一可以谈论的话题。


    “所以,维斯顿知道我来过吗?”舒凝妙扶额。


    “知道的。”阿尔西娅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随便我。”


    她猜得没错,难怪阿尔西娅对实战模拟系统相当熟悉,维斯顿同意她要求时也过于轻易。


    “那……”舒凝妙扶着脸,指尖触及耳垂坠下的心石耳环。


    她想起那片落在礼物盒里的黄色花瓣,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微微一怔:“这个是你做的?”


    “终于可以说了!是我和哥哥一起做的,我挑的礼物盒,好看吗?”


    “对了。”阿尔西娅突然抓住她的手,柔嫩可爱的脸蛋凑近,露出些好奇神色:“哥哥交给你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女孩看上去很好奇。


    事实上,维斯顿根本就没亲手拿给她,可能是觉得丢人?


    “没有。”


    阿尔西娅的兴趣还没有消退的迹象,缠着她继续发问:“你现在还讨厌他吗?”


    “说不上‘讨厌’……”


    当着阿尔西娅的面,舒凝妙也不可能说她哥哥的坏话,只能勉强含糊过去。


    “那就是喜欢吧。”


    “怎么可能。”舒凝妙随口否定:“太奇怪了。”


    “可是我喜欢妙妙。”阿尔西娅对她笑:“哥哥也喜欢。”


    舒凝妙没把她充满稚气的话当真,平淡地点点头。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色,医疗所里的人流肉眼可见变少,花园里不见人影,看上去格外萧瑟:“科尔努诺斯出了些事,维斯顿最近可能不能来看你了,别担心。”


    她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舒凝妙站起来,帮阿尔西娅收拾起一些她不方便收拾的东西,将毛毯温柔盖在她腿上。


    阿尔西娅低头摩挲腿上毛毯的花纹,状似懵懂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舒凝妙能肯定这事和普罗米修斯与阿契尼有关,但根本猜不出他们想做什么。


    到底什么样的威胁,才能让治安局如临大敌?


    感觉到手背的温热,舒凝妙低头,发现是阿尔西娅抓住了她的手。


    阿尔西娅仰头看着她:“从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是因为这件事吗?”


    她闭上眼睛,半晌缓缓开口:“我能感觉到,你很焦虑、困惑……”


    阿尔西娅的感知确实异常敏锐。


    舒凝妙半蹲下来:“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袭击训练场的那个人吗?”


    “我记得。”阿尔西娅滑动轮椅靠近她,声音轻柔:“哥哥也和我说过,普罗米修斯在今年之前,活动的手段还很温和,联合议会里甚至有大部分非异能者议员是支持这个组织的。”


    舒凝妙之前就推测过这个结论,如今又得到了肯定,庇涅政府前期对待普罗米修斯的矛盾态度,想必和内部意见的冲突密不可分。


    这一切的转折点,都是因为阿契尼。


    这个凭空出现的神秘人,改变了普罗米修斯,甚至改变了庇涅。


    “阿契尼……”舒凝妙缓缓道:“这个人的姓名和容貌在庇涅找不到任何信息,真的很奇怪。”


    “阿契尼应该不是他的名字,我很早之前就见过。”阿尔西娅握着她的手,也因为她的神情而缓缓蹙眉:“Agni是因妥里文中‘火焰’的意思,是因妥里崇拜的一位火焰神。”


    连名字都是假的吗?舒凝妙更头痛了,她倒是寄希望于庇涅官方能够解决阿契尼,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了她自己,她也必须得做些什么。


    “你是在哪里看到的?”舒凝妙认真道,就算是代号,阿契尼选择这个名字作为代号,也一定有什么理由:“还有别的吗。”


    阿尔西娅松开她的手,从桌子最底下翻出一本落灰的书递给她:“这个手抄本好像是病房的上一位患者留下的,我无聊的时候读过,上面记载了因妥里的神话赞歌。”


    “阿契尼拥有在祭祀中传送祭品的能力,也被视作神人之间的使者。”


    不用阿尔西娅再读出来,舒凝妙已经看到了书上那重点标出来的一段古庇涅语。


    这本书的原主人显然对火神阿契尼很在意,这一页的标t注格外多。


    “里面还提到过阿契尼的赞颂词是——嗯……破除黑暗,烧尽不净。”


    舒凝妙还沉浸在刚刚那段话的思考中,闻言蓦地一怔,对阿尔西娅开口:“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


    另一头,国立联合大厦的圆桌大厅已经吵翻了天。


    “这么离谱的话你们也信?”


    “今年庇涅已经损失七个潘多拉泉眼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别管那些疯子说什么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失踪的学生带回来。”


    ……


    越来越高的声音仿佛要掀翻联合大厦的屋顶。


    走廊里恰恰相反,无一人开口,寂静得可怕,尽头传来的脚步声打破几乎凝滞的气氛。


    靠在墙上的银发青年抬了抬眼皮:“羽主任,你迟到了。”


    羽路懒得纠正他称呼上的错误,幅度极小地点头,声音冷淡:“你们不进去?”


    “他们还有得吵——至少两个小时。”昭伸出手指,手上的戒指的闪光跟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亮得人眼睛疼:“友情忠告,别在这个时候进去。”


    羽路索性站定:“你们行使者怎么想?”


    “随便一个人宣布自己要毁灭世界我都得如临大敌一遍的话,我们早就忙死了。”


    昭摊手:“看议会怎么说吧,我也觉得还是把学生先救回来好,只是现在无论是异能还是探测仪都找不到学生的踪迹,有点麻烦啊。”


    羽路蹙眉:“治安局内的异能者也找不到学生的踪迹。”


    “大概是有什么能妨碍异能施展的异能。”昭捏了捏下巴,神情并不是很紧张。


    “……除了学生之外。”羽路忍不住开口:“还有那个预告。”


    昭捏了捏手指上的戒指,耸肩道:“那个阿契尼吗,就是他威胁联合议会要烧掉整个庇涅?说实话,像是我七岁的小侄子会说的话。”


    “没有谁能毁灭这个世界。”他转过头,拍了拍羽路的肩膀,眼睛里带着笑意:“异能者也是人类,不是神。”


    他话语未尽,走廊尽头的合金门自动打开,光线顺着门缝往两边延伸。


    “谁。”羽路止住话题,警惕皱眉。


    “没事,是舒长延,议会指定他保护国立大厦的安全。”昭直起仿佛没骨头的身子:“确定行踪后我和霄绛会去执行任务,他守在这里,不会出什么大事。”


    羽路不奇怪议会会要求舒长延留下来保障,毕竟他是庇涅现在最趁手锋利的武器。


    逆光的修长身影投在走廊之中,走近几步才看清青年锐利俊美,隐带攻击之意的脸。


    昭低声道:“呃,别管他,妹妹不接他通讯,他上火。”


    羽路似有所感,转头往前方瞥了一眼,不期然和对方撞上视线。


    舒长延目标明确,抱手驻足在羽路面前,声音清越平和:“你带她去医疗所做什么?”


    羽路淡淡道:“她说她想去,没有告诉你吗?”


    他不了解舒长延,但了解舒凝妙。


    舒凝妙不想待在学校有很多种方法,可她偏偏选择了最麻烦的那种,她和哥哥的关系根本没那么亲密。


    昭看了看舒长延,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羽路,目光在俩人诡异的气氛中徘徊。


    舒长延冷淡看着他,似是打量,体态挺拔,身高带着天然的压迫优势。


    “这是兴师问罪?我以为你很清楚她为什么不告诉你。”羽路顿了顿,突然说道:“因为她无法依靠你。”


    昭还是第一次知道羽路也会说这么呛人的话,也是头一次看见舒长延露出这种阴沉的神情。


    他猛地从两人之间站起来,伸展双臂隔开一段距离,僵硬地打圆场道:“羽路,把那几个失踪的学生资料发给我,我们也研究研究。”


    两人同时别开视线。


    失踪的学生一共有五个,五个人都是弦光学院一年级的学生。


    失踪者一号:艾瑞吉,女,异能『光明』


    失踪者二号:苏旎,男,异能『转移』


    失踪者三号:福特西,男,异能『控火』


    失踪者四号:姚莹,女,异能『纯白之影』


    失踪者五号:潘乐,男,异能『柳叶刀』


    除了同一年级的学生外,这五个失踪者没有相似的背景特点,羽路的重点放在苏旎身上。


    舒凝妙的警告是突破口之一,苏旎有过与普罗米修斯来往的嫌疑,其他四个人的失踪很可能与苏旎有关系。


    然而剩下的四个人中,也并不完全是绑架。


    艾瑞吉坐在角落,面对昔日同学怨恨的眼神坐立难安。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教堂,她不认识路,只知道这里是普罗米修斯的临时据点之一。


    失踪的另外三个学生,福特西、姚莹和潘乐,正被五花大绑着,用垃圾堵着嘴倒在祷告台旁边。


    苏旎跷着腿坐在祷告台上,脚踩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脸上还带着笑意。


    艾瑞吉怯怯道:“为什么要带他们过来?”


    “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见的话,会很显眼啊。”苏旎笑眯眯地回答道:“你不是不想别人说闲话吗?”


    “可是……”艾瑞吉皱眉:“这样的话,他们之后不会到处乱说吗?还有可能暴露我们。”


    “嗯……”苏旎那双血红的眼睛盯了她一会,在艾瑞吉觉得不寒而栗的时候,突然嗤笑出声:“你也太可爱了。”


    他从祷告台上跳下来,一脚踩在其中一个男生的头上,生生地把人的脸踩进了地面。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还能回去?”


    苏旎支着下巴,一滩血从男生的脑袋下蔓延,看得艾瑞吉头昏脑胀:“你还记得他们是谁吗?”


    艾瑞吉真正看到血腥的画面,脚一时发软,想要站起来却又没有力气,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苏旎从血泊中拽着男人的头发拉起来,割断绳索。


    “他啊。”苏旎的脸被拼命挣扎的男人溅上血迹:“之前还说过我是女表子生的东西呢。”


    他又看向旁边的女人:“你也是,和姐姐说我从那种地方被接回来,不知道有没有染病。”


    女生惊恐地摇头。


    “这个人,在时家的宴会还幸灾乐祸地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搜你的身。”


    苏旎无趣地望向艾瑞吉:“你认识他们吧,他们不是也这么对你吗,你不想报复回去?”


    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匕首,狠狠从男生肩胛骨缝插进去,男生脸上的表情痛苦拧在一起,被堵住的嘴里溢出哀嚎。


    艾瑞吉尖叫一声,和那个女生一样拼命摇头:“别这样,苏旎,别这么做。”


    苏旎听了她的话,突然沉下脸,大步向她走过来,俯身用沾满血的匕首拍了拍她的脸:“我的任务就是带你来这儿,剩下的和我无关。”


    冰冷的匕首和滚烫的血液同时触碰她的皮肤,艾瑞吉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觉得眼前的人格外的不真实。


    那个温柔、怯懦的少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你这种伪善的表情,真是太讨厌了。”苏旎血红色的瞳孔盯着她,匕首的脊背从她脸上滑过:“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不也很讨厌这几个人吗?”


    “你说我们是朋友,我折磨他的时候,你难道不觉得痛快吗?”


    “你的善良只是懦弱,你也希望他们死,只是不敢做而已。”


    苏旎一句话仿佛把她打入了冰窖,可刀尖贴在她脸上,她动也不敢动。


    “啧。”看到她的表情,苏旎知道事情有些失控,不耐地低头,睫毛触近她的脸:“你只要乖乖地坐在这里就好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粉色的发夹,别在她的头上,艾瑞吉挣扎,发现她的身体像是被麻痹一般无法动弹。


    他转身就走,站在那三人面前,心情极好地转了一圈,身上的白色风衣随着动作摇晃,下摆全是刚刚溅上的红色。


    艾瑞吉干呕了一声,眼眶里的泪水打转,苏旎给她戴上那枚粉色发夹后,她就像一只人偶,只能坐在原地,无法动弹。


    苏旎歪头对她微笑了一下,注视着她的眼睛,用匕首捅进自己胸膛。


    刀身从皮肉中进出,迅速愈合,他脚下的匍匐的人身上却不停地多出伤口。


    昔日的同学匍匐着爬到她面前,紧紧抓住她的脚踝,绝望地发出哀求的声音。


    地上流淌着惨不忍睹的血迹,周围的椅子、蜡烛上都已经变成红褐色。


    男生的嘴大张着,像是想说什么。


    苏旎弯下腰,把他的头拎起来,扯掉堵着嘴的垃圾,可男生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呀。”苏旎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缓缓松开手:“t他死了。”


    黏稠的血糊在艾瑞吉的脚边。


    “他们死不足惜,就是这些人剥削着‘我们’,一直在欺凌你啊。”


    苏旎用那只沾满血的手抚摸她的胳膊,曾经漂亮的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鲜血,让她鸡皮疙瘩四起:“你忘了吗?”


    他一张一合的嘴唇还在试图说服她,眼睛里却是纯粹的、对于掌控他人生死的愉悦,闪烁着陶醉的异样光彩。


    艾瑞吉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少年可怜的脸、身上的伤痕、在众人质疑时挺身而出维护她的模样,像一片被石头击碎的玻璃,在她面前粉碎成无数片。


    这一天,她看到了真正的恶魔。


    第88章 阻兵安忍(2)


    这本神话诗歌的手抄本里,记载着火焰为本源,能够传送祭品的神祇阿契尼。


    而名为“阿契尼”的红发男人,恰巧拥有能传送的异火。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但那个男人绝不可能是真的神明,因为舒凝妙目前还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无神论者。


    她没能从书中找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却在反复思考中隐隐抓住了一条对付阿契尼的线索。


    一直以来帮助阿契尼脱身的,并不是强大的实力,而是“传送”特性独具的灵活。


    他随时都可以出现、消失,留下大火焚烧的一片狼藉,像一只捉不住的幽灵。


    只要限制住阿契尼的传送能力,一切就简单多了。


    而另一边,失踪案久久没有进展,其他学生开始人心惶惶起来。


    庇涅主都最新发布的限制令和疏散令让人不得不多想。


    “难以想象,恐怖分子居然嚣张到了这种程度!”


    舒凝妙吊在医疗所外墙的突起时,听到楼下病房里传出熟悉的新闻声。


    慷慨激昂的声音正好覆盖住她跳跃时发出的声音,没有惊动任何人。


    阿尔西娅从病房的窗户往下探看,见她成功落地,给她比了个“真是完美”的手势。


    她避开监控,顺着来时的路走到街头,发现昔日热闹的中央大街已经空无一人。


    来医疗所的时候没带充电器,她的终端早就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


    舒凝妙路过街头的电子公告牌,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今日新闻。


    “这两日发生的潘多拉泉眼自燃事件……疑似与气温有关。”


    她停在公告牌前盯了一小会儿,觉得这事和阿契尼一定脱不了干系。


    庇涅极力掩饰着现在的情况,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主都内却依旧充斥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舒凝妙已经想到与阿契尼抗衡的方法,但并不着急去找他。


    庇涅现在透露的信息极其模糊,她还不清楚阿契尼做了什么,实在没必要上赶着送人头。


    因为羽路临走前说的话,她打算再去看一眼耶律器。


    她有预感,必须尽快见到耶律器。


    明天就是耶律器让昭签订的那份协议上最后的死亡日期,有些事情如果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她打算去看耶律器——听上去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耶律器在庇涅研究中心内,接受着军方严密的护卫和研究员的监视,没有任何可以偷溜进去的漏洞。


    异能检测中心的通行卡她已经用掉了,偷绛宫石的办法显然不能用第二次。


    但舒凝妙总有办法。


    接到公共终端号码拨来的电话时,葛文德手上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次弄丢一块绛宫石的生命科学学院院长,现在已经彻底失去曾经的野心和斗志,终日惶惶不安,只怕事情暴露。


    绛宫石失窃的那天,他刚挂掉电话就失去了意识。


    有人来过他的办公室。


    那人不仅拿走了绛宫石,还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翻了个遍。


    家人的照片、房屋的钥匙、生命科学院的胸牌,所有的东西整齐放在桌子上排成一排,像一种明目张胆的威胁。


    而最令他恐惧的,是桌子上多出来的那一样东西。


    一部他从未见过的终端。


    无法联网,终端的信息也全都被毁坏,终端文件里面只放着一段录音。


    录音循环播放着他和林议员的对话。


    完蛋了。


    他拿着这部终端,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葛文德只知道,这段录音要是爆出去,他这辈子都完蛋了。


    终端那头的声音听不出性别年龄,说话也开门见山:“我设置的定时发布,二十四小时内不取消,明天所有人都会在网上听到你的通话录音。”


    葛文德心梗着,轻轻反锁上门,声音低得像是怕地上的蚂蚁听到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把生命科学院的后门打开,关停两个小时的监控和安保程序。”


    “不可能”葛文德下意识反驳:“我会为此担上大麻烦的。”


    “机器失控、需要维修,偷绛宫石的时候,你不是有很多理由?”


    舒凝妙靠在监控死角的公共终端亭旁,闻言漫不经心看向周围,观察有没有路过:“随便你,照做还是等着明天的缓刑,你自己选择。”


    “我……我做。”那头沉默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你必须答应我,销毁你手上的东西。”


    “当然。”舒凝妙随手摁掉终端。


    因为她手上本来就没有录音文件。


    她从打晕的两个研究员身上一共搜出两部终端,担心全部带在身上被搜查会太显眼,她把一部放在葛文德办公室,另一部给了维斯顿,自己根本没有留下多余的备份。


    当时留下录音,本意是为了恐吓葛文德,让他老实点,没想到现在能派上用场。


    没人会想到她拿到录音竟然不留备份,葛文德就算怀疑也没办法求证。


    只是短暂见过几面,舒凝妙已经看透这是个绝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和未来开玩笑的人。


    舒凝妙回了一趟自己的房子,换上预科时实验课穿的白大褂,把自己裹严实,把当时从那两个研究员身上搜出来的ID卡放在口袋里。


    通过垫肩、增高改变身形,舒凝妙尽量把自己还原成记忆中见过的研究员的模样,最后又打开一次性头巾、口罩、手套把自己的皮肤完全覆盖。


    上次走过的路她已经完全记住,约定的时间内,还是大半夜,两个小时的机器失灵不会引起研究中心太多人的注意。


    或许上天也在她的帮忙,夜晚起了异常的大雾,笼罩在研究中心的大门外,伸手不见五指。


    舒凝妙熟练避开巡逻路线,依循着记忆顺利走到耶律器门口,拿出ID卡刷开电子门。


    可能因为是半夜,耶律器的房间里并没有监测的研究员,本来做好速战速决准备的舒凝妙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男人不留情面的冷厉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不是说了吗?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舒凝妙背压着门,快速反手上锁,摘掉自己的口罩。


    耶律器的尾音倏然变调:“你……”


    “老师。”舒凝妙快步走到他身边,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你还真是——”耶律器一时没想出形容词,愣怔半晌:“大胆。”


    简直是肆无忌惮,耶律器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通过研究中心的重重防护来到这里的,他看到舒凝妙时,心脏都骤停了一瞬。


    舒凝妙快速扫过耶律器,他脸色青黑,状态却显得异常精神,只让她想到“回光返照”四个字。


    她不敢多看,转头又瞥到耶律器手臂上缠绕的各种管子,针头已经插进了静脉里,仔细处理好。


    “这是麻醉剂。”耶律器指着手臂上的管子,主动给她介绍:“这是凝血剂和□□。”


    □□会导致心脏衰竭,凝血剂会堵塞静脉,在麻醉剂的催眠效果下,十几秒内就能让人毫无知觉地死亡。


    “他们在等我自己做决定。”耶律器看着床边机器的按钮,说着说着自己就开始发呆:“我要面子,想一个人走。”


    舒凝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怎么会来这里?”耶律器轻飘飘揭过刚刚的话,


    “羽路说你想见我。”


    虽然说得隐晦。舒凝妙知道羽路的性格不可能无故对她说这种话,肯定是耶律器自己提过。


    “这人也真实诚。”耶律器诧异地摸摸自己的头,他的头发已经剃光了,看上去像一颗发肿的核桃:“我只是随口一提,上次你问我的那个东西,我好像想起来一点了。”


    “没关系。”舒凝妙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再说,绛宫石一块已经彻底碎裂,另一块现在在她身体里。


    房间里莫名安静了几秒,耶律器才躺在床上开t口:“你的时间不多了吧?”


    她偷偷潜入,时间应当不宽裕。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像是开玩笑似的说道。


    舒凝妙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旁边的仪器,很难想象耶律器这样的人会在这个夜晚安静地自己死去。


    他这样的人,曾经的英雄,不是应该在家人、战友、前后辈的簇拥下不舍地离开这个人世吗?


    舒凝妙忍不住说道:“那个……昭呢?还有别人。”


    “我让他们别来。”耶律器平静地移开视线:“我这人要面子。”


    沉默半晌,耶律器重新开口,声音带着艰涩:“昭问我还想见谁,我说想见见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可这恰巧都是最不可能的事,可笑不可笑,所以我觉得……让谁陪在身边都没有意义。”


    簇拥着他死亡的人再多,也没有他真正想见到的人。


    “别这么看着我。”耶律器笑起来:“我没什么可怜的,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才是真的痛苦,我给自己灌止痛药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普通人是怎么熬过去的。”


    他摸着自己胳膊上的针管:“真是要瞧不起自己了,事到临头,我还是觉得有个人出现真好,想说说话,没那么安静。”


    耶律器抬起头,眼睛虽然已经被黑色血丝占领,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冷静犀利:“你还有想问的事吧?说吧,趁着我现在脑子还清楚。”


    舒凝妙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当作交易好了。”耶律器看出她的为难,心想还是个小孩子,苦笑道:“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陪着我走完这最后的十几分钟,一个人,还是挺寂寞的。”


    “……你患病那年。”舒凝妙别过头:“发生了什么?”


    她看完艾德文娜的资料,一直有个困惑的点。


    异能者几乎不会感染曼拉病,更何况是异能者中的精英,潘多拉丰富的行使者。


    耶律器很可能是继三百年前01号行使者后唯二染病的行使者。


    那致使他感染曼拉病的原因是什么,和三百年前死去的那个行使者是一样的原因吗?


    如果异能者会因为某种原因感染,舒凝妙必须了解原因到底是什么。


    耶律器深深看了她一眼:“我都没告诉过研究中心。”


    “我不会说的。”舒凝妙保证。


    “没关系,已经无所谓了。”耶律器耸肩:“我在北方极地执行任务的时候,看见绝缘晶体下有一个潘多拉泉眼,是黑色的。”


    舒凝妙几乎无法理解他短短这一句的含义。


    北方极地是众所周知的潘多拉荒漠,末星唯一开采不出潘多拉的地方。


    “我盯着那个泉眼,听到有人在跟我说话。”耶律器停顿片刻:“和我说,阿燕的死都是我的错,我从这里跳下去,就能得到宽恕。”


    “你跳下去了?”舒凝妙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不然也不会在这里。”


    耶律器扶额:“我跳下去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醒过来躺在一片绝缘晶体上,周围空空如也。我没有上报,因为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发现潘多拉泉眼,我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要跳下去。”


    “就像一场梦一样,但做过这场梦后,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了变化。”耶律器看着她紧皱的神情,补充道:“别当真,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他们都觉得,阿燕走了之后,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总之,除了这个意外,就没发生过其他事了。”


    耶律器说完,望着窗外,沉默半晌,表情有些出神:“我还没有和她说对不起。”


    “……谁?”


    “我的妻子。”耶律器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大概是前妻。”


    “她叫什么?”舒凝妙在他床边蹲下来,趴在他床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后如果能遇见她,我会替你对她说的。”


    “她叫梁钰,以前是科尔努诺斯的老师,阿燕走后,她就辞职了。”耶律器发了一会儿呆,又说道:“算了。”


    舒凝妙想说些什么,听见耳边逐渐变得急促的滴滴声,心脏一突,寒毛直竖,冒出些针尖似的冷汗。


    她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蓦地站起来,盯着耶律器的眼睛,被他避开。


    他胳膊上代表麻醉剂的静脉管内的黄色液体开始缓慢流动。


    “……你什么时候启动的!”


    周围的机器开始急促地尖叫,舒凝妙一下子慌乱起来,下意识地去按停设备,被耶律器抓住手腕。


    麻醉剂已经开始发挥效力,耶律器勉力睁开眼皮:“够了,够了,还是快点吧。”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说得越多,我就越不想走了。”


    舒凝妙的手被他扯下来,一言不发,机器的嗡鸣声让她阵阵心悸,她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耶律器看着她,眼神却空洞地仿佛看向别处。


    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耶律器已经昏睡过去,又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谢谢……”


    谢谢你注视着我的死亡,见证着我的离去。


    耶律器的眼睛还半阖着,仿佛只是太疲惫了,下一秒就会睁开。


    她以为这个过程会再漫长一点,但那声低语消散之后,控制着她手腕的力道也逐渐卸下。


    耶律器的手掉在病床边。


    机器“滴”的一声,病房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舒凝妙手悬在半空,脸上露出悲哀而茫然的复杂表情。


    耶律器是第二个在她面前离开的长辈,第一个是她的母亲。她照顾母亲最后一段时间,温柔的母亲病得不成人形,抓着她的手,神志不清地冲着她哀求:“我不想死。”


    她坐在病床前,给母亲剪指尖,母亲的挣扎在她手臂上划下数道血痕,人对生渴望的声音,连绑着束缚带也那么刺耳。


    她曾经以为死亡是很安静的,可死亡那么吵闹,挣扎、喘气、呻吟都清晰而聒噪。


    死亡并不安静,安静的大概只有葬礼。


    舒凝妙抬头望着房间的窗户,雾气凝结在窗户上,白茫一片的玻璃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知道耶律器的生命体征消失,生命科学院的研究员很快就会赶过来。


    远远的,沉重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把口罩和头巾戴好,惊觉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耶律器的死不在她预料范围内,离预定的两个小时还剩一个多小时,她本来可以顺利离开。


    但是现在从正门出去,绝对会撞到匆匆赶来的值班研究员,等于自投罗网。


    没办法了,舒凝妙打开窗户,决定直接跳下去,这个高度对如今的她来说算不上障碍。


    至于引起的骚乱。


    舒凝妙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备用的planB,苏旎的“生命之符”吊坠。


    ——她打算全部送给普罗米修斯。


    吊坠在她的控制下飞到天花板上,掉在灯架边缘。


    舒凝妙踩在窗户的边框上,察觉到被压在头巾下的心石耳环突然疯狂震颤。


    有人在使用异能,离她还很近。


    这么晚居然还有其他异能者在,舒凝妙蹙眉。


    房间外传来刷卡的电子音,舒凝妙不再犹豫,松开手往下往后倒去,周围浓厚的白雾瞬间将她的身形吞没。


    雾气蒸发在她的体温里,又湿又凉地黏在她脸上,像是冰冷的眼泪,她摸了摸脸,果然全是水。


    这雾大得简直有些不正常。


    研究中心底下的军官发现了她的动静,视线被雾气阻碍,他们索性打开红外成像仪开始对着外墙大面积扫射。


    舒凝妙早就预料到他们的行动,在空中抱住头部,一般热武器很难对异能者造成伤害,她只需要分出心神用潘多拉拨开子弹。


    还好有雾。


    虽然这雾泥泞、潮湿又阴郁,但今晚实在帮了她大忙。


    安保系统和大门还没有恢复,落地之后只要一口气冲出国立研究中心,这些人就很难再找到她。


    下一秒,舒凝妙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悬在空中的身体正在往上飞。


    不符合引力的动作险些打破舒凝妙十几年的认知,但耳边疯狂嗡鸣的心石耳环在告诉她,这显然是另一个异能者的杰作。


    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人,正夹着她的腰,从天上飞过。


    舒凝妙刚要挣扎,察觉到自己被挟带着正在远离研究中心,不禁放缓动作。


    不一会儿,那力道改变方向,往地上俯冲。


    舒凝妙被随意丢下去,一头扎进水里,控制着她的力道终于消散,她从水底爬上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离研究中心最近的公园,已经废弃很久。


    她刚刚掉进的是公园的人造湖,水面青苔遍布,不少黏在了她身上,滑溜溜的t极为恶心。


    舒凝妙没心情在意这点,夜风吹得树丫哗啦哗啦地凌乱乱响,安静得可怕,周围仿佛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心石耳环还在震动,刚刚那人还没走,不知道是敌是友。


    刚刚被夹着飞时,她没有听到属于人的呼吸和心跳声,身上反倒更潮湿了。


    联想到什么,舒凝妙盯着湿润的地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噼啪一声,不远处燃起一小簇火堆。


    微微跳动的火苗照亮身体的轮廓,伴随着拨动枯枝烂叶的动作,发出“沙沙”声响。


    那人抬起脸,眼里透出仿佛灼灼焚烧的彷徨火光:“我想和你谈谈。”


    第89章 阻兵安忍(3)


    旺盛的火苗渐渐驱散了地面的潮湿,舒凝妙在火堆前坐下,那火堆经风一吹,光亮更盛,对面人的容颜也被照亮一瞬。


    她的猜测得到了验证,但眼前之人和她印象中大相径庭。


    这个被莲凪等人称之为“梁姐”、受到众人尊敬的女子,和她其实并没有过直接交手。


    短暂一瞥,也隔着极远的距离。


    她只记得那双疲惫的眼睛。


    舒凝妙在林垂云记忆里看到的梁思燕是个不失风度的优雅女人。


    而现在坐在火堆前的女人虽然依旧穿着那身斗篷,却完全变了模样。


    那双烤火的手像是两截烧焦的木炭,斑驳黑紫的皮肤附着在骨骼上,血管和组织都清晰可见,如同病坏的树皮。


    烧伤的不仅是她的手,梁思燕抬头后,舒凝妙能看到她被毁坏大半的面容。


    她其中一只眼睛紧闭着,被脸上焦黑翻卷的脓血黏合在一起,已经坏死。


    女人像是刚从火场里逃出来,大半边身体都带着恐怖的烧伤。


    “刚刚抓着我的人是你?”


    舒凝妙一只手放在袖口小刀上,缓缓扫视周围的环境,确认周围没有埋伏其他人。


    “除了我,这里还有别人吗?”


    梁思燕平视前方,沉稳凝重地盯着眼前的火堆。


    舒凝妙之前只猜到梁思燕的异能是控雾,没想到她还能将自己的身体化作雾气,融合在控制的雾里。


    难怪梁思燕能在空中无声无息地掠走她,她却一直没能听到属于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你既然有这种能力,之前要杀我时怎么不用?”舒凝妙拿树枝捅了捅火堆,捣出一小摊烟灰。


    梁思燕那张可怖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倒是诚实:“没用,反正我近身也打不过你。”


    公园里的风稍微停歇了片刻,荒废的设施里,只有月色朦胧的一层光圈,宛如暴风雨后的片刻安宁。


    身上潮湿的衣物很快在火堆旁蒸发烤干。


    舒凝妙打量女人两眼,眉眼微微蹙起:“梁思燕是你的假名吧。”


    “你很聪明。”梁思燕毁坏的容颜纵然狰狞,脸色却尚且还算平和。


    “我该叫你梁钰?”


    她当初调查梁思燕的名字无果时,就应该想到这是个假名。


    若是没有耶律器临终前那一番话,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普罗米修斯的前任首领会是科尔努诺斯的一名普通老师。


    “不,叫我梁思燕就行。”


    女人声音冷淡,盯着跃动的火光,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的小孩走了之后,我觉得待在庇涅都是一种对她的可怕背叛,所以我辞去了科尔努诺斯的工作,跟着一些普罗米修斯成员的线索来到新地。”


    “那时普罗米修斯已经是一盘在庇涅政府压迫下名存实亡的散沙,但只有借助这个组织,我才能集结力量反对潘多拉。”


    梁思燕没有抱怨,也没有怨恨,声音带着点淡淡的喑哑和鼻音,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事情,抗议、宣传、用各种手段要求庇涅变革,我耗费了整整九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舒凝妙百无聊赖地戳了戳火堆,盯着面前时不时跳出来的火星:“现在这种情况,你不会还想劝我加入普罗米修斯吧?”


    “坦白只是诚意的一部分。”梁思燕的声音充斥着倦意所带来的沙哑:“你刚刚和他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既然还在好奇追查潘多拉的真相,我想请你帮忙。”


    “你一开始就在?”舒凝妙闻言动作顿了顿,试探着开口:“那耶律老师最后说的话你听见了吗,他……”


    她还没说完,声音被梁思燕蹙着眉头粗暴打断:“别提他。”


    舒凝妙顺眼望向她的表情,识相闭嘴。


    梁思燕深呼吸一口气,眉头皱得如同死结,狰狞的脸上神情剧烈翻滚,看着煞是吓人:“……他是个懦夫。”


    “他这种人,只会缩在龟壳里,继续玩他扮演英雄的过家家游戏。”


    刚刚还语气平和的女人开口带着几近冷漠的刻薄:“阿燕走了、他病了,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软弱地被庇涅当成傀儡操控,那个光头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研究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最后死了也不过是一堆学术垃圾而已。”


    “……”舒凝妙和她相顾无言。


    她向来不擅长处理感情上的是非,根本不想介入别人的家庭纠纷。


    倾听老师前妻的抱怨已经足够让她尴尬,没想到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激烈到了这种程度。


    看到舒凝妙极力撇开眼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梁思燕原本满腔的怒火已经熄灭大半。


    她止住话头:“我已经放弃梁钰这个名字了。”


    连带着这个名字背后的身份、职业和声名。


    她不是科尔努诺斯的文学课老师,也不是耶律燕的母亲,更不是耶律器的妻子。


    “他和我没有关系。”梁思燕声音有片刻的黯淡,随后又重归于镇定:“——我来,是想和你合作。”


    “等等。”舒凝妙举起手里的树枝,轻轻晃了晃,顶端还挂着一团火苗:“你为什么要找我合作?”


    没等梁思燕回答,她已经自顾自地接着开口:“让我猜猜。”


    少女的面容映在暗淡的火光里,轮廓的阴影显得格外冷漠疏离。


    “因为你和阿契尼闹翻了。”


    “嗯——”舒凝妙目光在梁思燕狰狞翻起的皮肤上扫了一眼:“你差点被他杀了。”


    如此严重的烧伤,梁思燕若不是有以身化雾的异能,恐怕根本没有命活着来找她。


    虽然刚刚才在泥池里打过滚,满身灰尘污物,舒凝妙神情依旧不见任何狼狈,目光尖锐。


    “为什么这个时候和他翻脸?”


    她眼神如同刀子一般扎在女人身上:“把首领之位主动让给他的你,因为他大肆焚烧潘多拉泉眼害死了太多人而后悔了吗?”


    舒凝妙一直在关注路边的新闻,庇涅每天都有新的潘多拉泉眼自燃事件。


    这不仅是潘多拉的损失问题——每个泉眼里都有成百上千的员工,里面有开采工人、有维修人员,还有数据勘探的学者。


    梁思燕的肢体有片刻僵硬,缓缓抬手触摸自己被烧坏的皮肤,许久才重新开口:“你说得对,我后悔了。”


    她抬起枯槁的双手,无力地遮住自己的脸:“我一开始并不想这样,可九年来,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能改变庇涅,那些跟随我的孩子没有质疑我,我却自己开始质疑自己。”


    她开始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是她的错。


    如果是她的无能让大家看不到希望,阿契尼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我以为我在做正确的事,改变这个世界,实际上愤怒和恨意就如同瀑流狂肆,而我根本无从察觉。”梁思燕抬起眼,悲哀地看着她:“我在巨浪中不仅迷失了自己,还伤害了这个世界。”


    舒凝妙的眼神不带鄙夷,反问时出奇平静:“这件事是能靠某一个人改变的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阿契尼会做得比你更好?”


    “……”


    说起来,得知梁思燕是普罗米修斯的前任首领后,她也这么问过莲凪。


    莲凪当时的回答也全是迷茫,说出的答案自己都不太相信:“因为他更强。”


    她想起莲凪的回答,轻啧一声。


    被舒凝妙坦荡地怀疑,梁思燕也没有生气,反而神情变得奇怪起来:“他……不太一样。”


    说完这句话,面对舒凝妙狐疑的眼神,梁思燕突兀地停住了话语。


    舒凝妙丢开树枝,一副已经厌倦的模样,没精打采地拖长声音,眼神却仍旧是锐利冷淡的:“哪里不一样?”


    “他不是人。”梁思燕声音沙哑干涩。


    “……”舒凝妙沉默半晌,干脆利落地起身:“你在耍我?”


    女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凝t沉,目光盘旋在她身上,似乎因为这句话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其实是潘多拉。”


    “你听我说。”眼看舒凝妙已经打算转身离开,梁思燕跟着她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些许。


    “我没有骗你!这是我唯一能跟你交换的情报,我会告诉你所有想知道的东西,只要你愿意帮助我杀了他。”


    “可是。”舒凝妙双手背在身后,俯身靠近她,神色乖戾:“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当然想杀了阿契尼,也想知道有关阿契尼和普罗米修斯的信息和弱点。


    但谈判的时候,她可不会把想要的东西挂在脸上。


    “阿契尼一直在图谋你。”


    梁思燕一直以来镇定的声音果然变快了几分:“你真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


    舒凝妙冷漠地收回目光:“你之前不也想杀了我?或许我该趁你虚弱先报复你。”


    梁思燕沉沉地看着她,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可以,随便你。”


    女人胸口也是凹凸不平的,舒凝妙能感觉到她衣服下烧伤的痕迹,迅速抽回手。


    梁思燕立即追上来叫住她:“如果没能阻止他,所有人都会死。”


    “阻止什么……他想做什么?”


    舒凝妙这时候才想起来,因为庇涅的刻意隐瞒,她还完全不清楚阿契尼这番操作的目的。


    绑架了几个异能者学生,烧毁潘多拉泉眼造成恐慌,还差点把自己这边的人杀了一个。


    完全一副顽固的恐怖分子形象,看不出任何想要和官方沟通的模样。


    那绑架学生大概也不是为了威胁谁。


    舒凝妙脑海中浮现出艾瑞吉的脸。


    果然是因为她。


    苏旎很可能就是绑架艾瑞吉的人,其他人都只是障眼法,弦光学院这么多人,阿契尼为什么偏偏要用苏旎她也能猜出一二,越是苏旎这样的人,越是好操控,给出明确的利益,他什么都敢做。


    弦流将艾瑞吉设置为主角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舒凝妙从未看轻过艾瑞吉的作用,主角,某种意义上就是“世界中心”嘛。


    那她如果不去,艾瑞吉自己说不定能把阿契尼弄死?


    见舒凝妙态度有所缓和,梁思燕松了口气,紧接着就是不可置信地诧异:“你们还不知道阿契尼做了什么?”


    “庇涅怎么会大肆报道给他做宣传?”


    舒凝妙见怪不怪。


    “他给庇涅官方下通知已经七天了,这七天,每天都有新的潘多拉泉眼自燃事件。”


    梁思燕打开自己的终端,让她看一张燃烧在庇涅联合大厦上空的照片,肆虐的火焰组成了威胁的字眼:“他打算以庇涅所有的潘多拉为燃料,重新燃烧这个世界,让星球重新回到原点。”


    舒凝妙“呃”了一声,不怪庇涅,她听完也觉得这话离谱到像是在开玩笑。


    梁思燕却一脸认真:“这是真的。”


    舒凝妙不得不露出和她一样认真的表情:“所以他要怎么做?跑去偷偷把每个潘多拉泉眼都点燃,然后等它们自己烧到连在一起?”


    庇涅的灾害应对科也不是吃白饭的,怎么可能让潘多拉燃烧到这种程度。


    “不,我刚刚说过了。”梁思燕露出复杂的眼神:“他不是人,是潘多拉,潘多拉之间能够互相感应,换句话说,他可以凭空控制潘多拉。”


    舒凝妙还能心平气和地接话:“你是说,潘多拉成精了,还打算放火烧死我们,是吗?”


    “我知道这说法很难让人相信。”梁思燕斟酌着开口:“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体内的潘多拉多到不正常,绝不是普通人类可以相比的,就像机器人的身体大多由金属构造,我们的身体由血肉构造,他的身体——好像大部分是由潘多拉构造而成的。”


    “两年前,我和几个同伴在新地捡到了他,他浑身是血,皮肤上全是割开一般的裂痕,每一条裂痕里都在源源不断地溢出潘多拉。”


    “我意识到,他可能不一般。”


    女人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在面对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他说自己叫阿契尼,其他的一概不知,就像一个刚出生在这个世界的婴儿,没有任何记忆。”


    “我们收留他住了一段时间养伤,很奇怪,他身上的伤口愈合之后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黑色的诡异纹路。”


    梁思燕拧眉:“后来,他加入了普罗米修斯,他告诉我,他可以帮助我、帮助我们,他本就是为了这个星球而诞生的。”


    “他伤到脑子了。”舒凝妙无语。


    “我一开始也并没有相信。”梁思燕叹气:“如果没有后来的种种事情……他确实很强大——那种超越人类的强大,你应该见识过,这世上大概只有行使者能与他匹敌。”


    “因为庇涅在他的行动下态度真的有了改变,我怀着侥幸的心理把普罗米修斯交给了他……也可以说,我在逃避。”


    她坦诚道:“都是我的错。”


    舒凝妙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只凭这个,你就相信他是潘多拉?”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知道异能道具的制作原理吧。”


    “把身体里的潘多拉压制放进物体里。”舒凝妙说道,想到了什么:“只有体内潘多拉含量极高的人才能制作异能道具。”


    所以能够制作异能道具的人极为稀少,制作方法的摸索就已经足够艰难,更何况一般异能者很难拥有足以制作异能道具的潘多拉盈余。


    “他可以无限制地制作异能道具。”


    梁思燕怕她不信似的,紧接着说道:“其实把他捡回来时,地下诊所的体检仪因为他身体的潘多拉超过阈值无法显示,我就已经有些怀疑,但我当时怀着私心……希望他能成为我们对付庇涅的强大武器。”


    “你可以自己验证。”


    梁思燕咬唇:“你难道没发现你弟弟最近的变化吗?他并不是病好了,阿契尼把自己的血给了他,过量的潘多拉让他暂时产生了类似回光返照的效果。”


    舒凝妙从头到尾都没注意过苏旎的模样,乍一听这话,蹙眉道:“阿契尼真是潘多拉成精?”


    “不。”梁思燕似是有些好奇她怎么会这么想:“我觉得他应该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或许是有人利用婴儿做实验,给他们体内注射潘多拉,造成了什么变异……”


    女人虽是这么说,语气也带着几分不确信。


    先不说目前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庇涅有没有这个能力,阿契尼如果真的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人形潘多拉,制造他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所以。”舒凝妙半信半疑道:“已经过去七天了,他怎么还没点燃整个庇涅?”


    “因为还没到时间。”梁思燕神色紧绷起来:“他让苏旎带走了艾瑞吉,我猜他打算利用那孩子的异能做什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是我们?”舒凝妙一脸莫名地指了指自己:“你怎么会觉得我就能杀死他。”


    “他对你有一种特殊的执着,我觉得这种执着应该源于你特殊的能力,我不会问你能做什么,还可以为你提供所有你需要的帮助。”


    梁思燕对她伸手:“我的直觉,如果有人能杀了他,那个人只有你。”


    “这次,我希望把直觉用在对的地方。”


    舒凝妙没有动作,梁思燕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随后撇过头:“就像你说的那样,只要你能杀掉阿契尼,你想怎么报复我都行。”


    “我承认,我起初引导普罗米修斯是不甘的报复。”


    梁思燕将手放在胸口,摸出生命之符的吊坠,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疲惫:“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再像我的孩子那样离去,但这个过程中,我却让那么多无辜的人丧命,我早就应该为此赎罪。”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人都喜欢把赎罪挂在嘴边,舒凝妙对她的命不感兴趣,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直接答应:“你知道阿契尼在哪里?”


    “他一定还在新地,但他消失很久了,现在只有苏旎知道他在哪里。”


    梁思燕松了口气,示意她拉住自己的手:“我手里还有传送的异能道具,可以先带着你去新地的基地,然后再让人搜寻他的踪迹。”


    她手心放着一片金叶子:“相信我,我本意不想伤害任何人。”


    舒凝妙低下头,将指尖搁在女人的手心:“没关系,如果你骗我,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阿契尼。”


    梁思燕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模糊的神情生动些许。


    那片叶子凭空燃烧起来,火焰很快卷席t了处于中心的两个人。


    短暂的滞空感很快消失。


    舒凝妙松开手,从火焰中走出来,呛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像是淤泥般从鼻腔一路黏稠地堵在肺里。


    “这是哪里?”


    哗啦啦的流水声掩盖了她从指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舒凝妙不得已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哪!”


    梁思燕走在她前面,打开终端的灯光:“这里是新地废弃的下水道,我们最初的基地。”


    女人说话的声音在下水道里回响,模糊不清,舒凝妙五官都皱在一起:“都在新地了……还有必要特意找这种地方吗?”


    “新地也并不安全,庇涅偶尔会派军队来视察,还有自卫队,上面的居民不关心我们在做什么,但如果有人询问,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我们。”梁思燕习以为常道:“走到前面就不臭了。”


    穿过黑漆漆的隧道,梁思燕停在被丝网覆盖的管道前,揭开覆盖着断枝残叶的丝网,示意她钻进去。


    爬过管道,里面居然是一个有工厂大小的房间,里面亮着光,气味也确实淡了很多。


    梁思燕从管道跳下,落在她旁边。


    “这里的电是莲凪利用下水道的水流设计发电的。”女人带着些笑意,像是带着学生参加科技竞赛的老师:“挺厉害的吧。”


    舒凝妙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枯叶,才抬头打量四周。


    里头的环境也算不上多好,只不过有几盏灯而已,像个临时储货的仓库,杂乱地堆着很多箱子,看破损的包装,似乎是各种各样不同牌子的速食罐头。


    里面的人比舒凝妙想象中要多,众人听见动静,都紧张地朝她的方向看过来,被梁思燕喝退。


    “这个地方,阿契尼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梁思燕淡声。


    舒凝妙扶着箱子坐下来,挡住其他人探究的视线:“你被阿契尼烧成这样,居然不怕他回来杀了你?”


    “这就是我说他不正常的原因……”梁思燕看着她,缓缓开口:“他不会来的,他不在意我想不想杀他,也不在意我们会做什么,他的世界只有他想做的事情。”


    “正因为察觉到了这点。”梁思燕紧攥着自己被烧伤的手臂:“我才开始恐惧。”——


    作者有话说: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这个标题其实是阿契尼的


    七夕快乐大家,wb放了哥妹饭


    下一个part就轮到哥了,为了这叠醋包的饺子


    第90章 阻兵安忍(4)


    “……那是一种面对非人之物的感觉。”


    一个拥有正常人类的身体结构,可以沟通的对象,却开始给她一种似人非人的恐怖感。


    当阿契尼暴露人类面孔下的异常时,也唤起了她发自心底的恐惧。


    梁思燕无法和舒凝妙解释清楚这种连大脑都不确定的情绪,只能说道:“等你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恐怖了。”


    舒凝妙微微扬眉,并没有因为梁思燕的话而有所动容:“你说你在科尔努诺斯的时候曾经教过文学,你读过因妥里的神话史诗吗?”


    “只读过两篇节选。”梁思燕停顿一下,抬眼观察她的表情:“因妥里文明落后,不依靠智能系统和电子设备,全靠长者口述相传,庇涅到现在都没有系统的文献资料。”


    与世隔绝的落后状态让因妥里充满神秘的色彩。


    就像大多学生都幻想过吸血鬼、龙和魔法,梁思燕读书时也对因妥里颇感兴趣,只是研究这个国家的成本太高,作为兴趣显然不现实。


    想要彻底弄清楚这个国家的历史的神秘文化,就得去学习这个国家几十种相似又宛如天书般的古老语言。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谁能不假思索地把十几年都浪费在这件事上?


    庇涅里对因妥里研究有所成就的学者,同时也是语言学的天才。


    听见她的话,舒凝妙曲起腿,丝毫不意外这个回答:“有纸和笔吗?”


    “我去拿。”梁思燕像许诺的那样,没有追问她原因,起身找周围人借来纸和笔递给她。


    舒凝妙眸光冷静,笔尖微顿,在纸上写下一句谏言:“于天界为太阳,于地界则为祭火”


    这是阿尔西娅给她的那个手抄本上,有关“阿契尼”这个火焰之神祇的最后一句赞歌。


    手抄本其实就好端端地放在她身上,但她从头到尾没想过拿出来给这些人研究。


    舒凝妙打算利用普罗米修斯的人杀了阿契尼,却并没信任过他们。


    ——甚至连临时的盟友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她在路上随手捡来的一把刀罢了。


    随手捡来的刀有可能会锋利,有可能会生锈,甚至有可能割伤自己,这是舒凝妙准备捡起它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


    “这是什么?”梁思燕蹙眉。


    “是因妥里神话史诗中的一篇,有关火焰之神的赞歌。”


    “于地界则为祭火。”


    舒凝妙着重指着这一句,缓缓开口:“这里是解释火焰作为本源的两种形态,地界是什么我不清楚,与天界对应,可能指因妥里文化中的地狱,这句话中最重要的是祭火这个词。”


    “我猜这个就是阿契尼的异能。”


    舒凝妙在纸上画下一个大大的叉:“你们一直以来认为阿契尼的异能是一种异火,但他真正的异能其实是祭火。”


    梁思燕不解地蹙眉:“有什么区别?”


    “点燃火焰,献上祭品,为了自身的欲望向神明祈求祷告。”


    舒凝妙盯着她,眸光在黑暗里也依旧明亮:“祭祀之火在神话中负责传递人类向神明献祭的祭品,你不觉得眼熟吗?”


    “传送。”少女用笔尖点了点薄脆的纸面,点出阿契尼异能的特质。


    女人茅塞顿开:“你的意思是说阿契尼和因妥里神话中的火焰之神有关系?”


    “你之前的猜测不无道理。”


    舒凝妙简明扼要地下定论:“他要么是神,要么就是依照这位神祇形象所制造出来的人。”


    而后者看起来更有可能,因为阿契尼整个人与手抄本里这篇赞歌的形象完全重合。


    这反而能证实阿契尼并非神明。


    以庇涅为例,同一个故事,在各地都有不同版本,很多形象前后矛盾,有各种差异,如果真的有神明,也不该和其中某一篇一模一样。


    而阿契尼就像在以这一篇在庇涅内流传的赞歌为基础,进行COSPLAY(角色扮演)。


    他是在扮演神明。


    以阿契尼是人造品为前提,那他的创作者显然从这篇因妥里的神话中获得了不少灵感。


    或者可以直接说,阿契尼就是人造的火焰神祇。


    梁思燕先是惊诧,面上又露出些许不解。


    “你在想,这有什么意义,是吗?”舒凝妙看透了她未曾说出口的疑惑似的,冷淡开口:“祭祀包含着很多复杂的步骤,点燃火焰、献上祭品、祈求祷告……对于信徒来说,最重要的属性是什么?”


    梁思燕思忖半天,犹豫开口:“诚心?”


    “对你们来说,难道不是『奉献』吗?”


    她看见舒凝妙的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含义说不上嘲弄,更像种审度。


    “从苏旎那里得到生命之符后,我一直有个疑问——他为什么要给你们这种异能道具?”


    “后来,我在训练场观察了你们入侵科尔努诺斯的成员。”


    舒凝妙盯着梁思燕震颤幅度愈发明显的瞳孔:“他们都死了。”


    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死亡,而是一种近似飞蛾扑火的牺牲,这些没有觉醒异能的普通人像虫豸一样从阿契尼的火焰中飞出,又义无反顾地冲向另一个火堆。


    这行为有违人的本能。


    “所有异能都有限制,他的火也是。”舒凝妙怕她恼羞成怒,没有把话说得太露骨:“结合神话和祭祀之火的性质,他的火应该只能接受具有‘奉献’之心的人,所谓的异火传送,实际上是一场献祭。”


    莲凪说过,拿到生命之符的每个人实际上都做好了为此而死的准备。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只要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牺牲是为了某个伟大的目的,就会心甘情愿地赴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保有“奉献”心,人的想法心态朝变夕改,真正面对死亡时,恐惧害怕都是极为正常的反应。


    ——就像她拿刀子抵着莲凪时,莲凪说他“不想死”。


    她见过的这几个普罗米修斯成员里,只有莲凪对她明明白白展示过自己的求生欲。


    为什么?


    舒凝妙想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莲凪身上佩戴的那枚生命之符,并不是异能t道具,是原原本本的生命之符,一个没有任何作用的普通吊坠。


    生命之符作为普罗米修斯符号,被发放给每一名普罗米修斯成员,虽然是异能道具,但唯一的作用就是屏蔽人所有的感知。


    被麻痹的感知只会让人产生错误的判断,苏旎就是前车之例。


    这看似鸡肋的功能,实际上还有一层作用,那就是削弱人的『求生欲』,人为制造出更多愿意『奉献』的信徒。


    阿契尼将普罗米修斯原有的“生命之符”替换成了他所做的异能道具,利用普罗米修斯成员本身的奉献感达成了自己的异能条件。


    梁思燕顿时色变,一脸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的少女,仅仅凭这点线索,她居然能推断出阿契尼的真实异能。


    或者说,在更早之前,舒凝妙就已经在冷酷地观察着他们。


    舒凝妙干脆利落放下笔,直白道:“我需要你们帮我找到阿契尼的下落,但以你们现在的状态,以这些人,这几天也没办法完全搜遍新地。”


    梁思燕心里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你有其他的办法?”


    “再‘献祭’一个人。”


    舒凝妙逼近她,指尖悬在她领口前,领口下隐隐能看到吊坠链的影子:“祭祀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完成,传送的通道也绝非单向,我知道你们手里还有阿契尼制作的‘生命之符’。”


    “像你们之前做的那样,使用他制作的生命之符。”


    她口吻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要买的购物清单:“只要有一瞬与阿契尼使用火焰的时间重合,就能通过祭祀的通道,觐见神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周围的空气骤然沉闷下来,直至凝固,梁思燕深呼吸一口气重新开口:“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使用火焰,他可以一直不使用异能,我们却不能一直待在火里!这是拿命来填一个结果。”


    舒凝妙抱手看着她,反应淡淡,无动于衷。


    “……就算误打误撞传送到了阿契尼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梁思燕咬着牙,喉咙里压出一句话:“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再因为这种事而死了。”


    “那是你们该解决的问题,不是我。”


    舒凝妙挺直身体,将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白大褂解开丢在地上,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然我为什么要答应和你合作?”


    她漠然的眸光透出如同被冰封般无法逾越的坚壁,梁思燕这时才意识到,那个在桥上将他们一伤一死的女孩,刚刚以来都表现得太好说话了。


    “你既然知道对上阿契尼危险,我冒着生命危险对上阿契尼,总不可能是因为你几句话而感动。”


    无视周围凝固紧绷的空气,舒凝妙冷淡地靠在箱子上:“你要是对我来说没有价值,就称不上合作。”


    梁思燕的出现正合她意,研究完手抄本上有关阿契尼的内容,她已经大概拼凑出了阿契尼异能的限制。


    利用祭祀之火的特性能够快捷直接地找到阿契尼,但偏偏这个方法她没法用。


    先不说她能在火焰里撑多久,舒凝妙有自知之明,她绝对是这世界最没奉献心的人之一,牺牲精神更是为零。


    但她知道普罗米修斯的人一定能成功。


    凑巧的是,还没等她主动找上门——梁思燕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现在的身体在火焰中连一息都无法坚持。”


    梁思燕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极力放低声音,近乎卑微:“我如果能做到,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我做不到,也没有资格替其他人做这个决定。”


    她如果答应下来,就等于要开口送这里的一个孩子去死,让谁去呢,谁不都是一样的人。


    梁思燕有时候真觉得,还不如让她去死算了,但她死在火里,却还是什么问题也没能解决。


    两人僵持着沉默下来,一道带着病意的沙哑嗓音打断梁思燕的话:“我去。”


    舒凝妙转头,凝神看了一会儿旁边开口说话的人,这人身量中等,全身都被掩盖在头蓬下。


    见她目光扫过来,这人沉默地取下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头雪似的白发。


    他脖颈处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声音喑哑,丝毫不见之前的清冽:“我可以去。”


    梁思燕无声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居然是差点被她控制着死在江里的控冰异能者。


    舒凝妙在水里看了林垂云的全部记忆,对此印象深刻,乍一眼还能认出来。


    他居然还活着。


    林垂云垂眸,恶狠狠地盯着她,又攥手撇过头压下火气重新开口:“我将冰覆盖身体,在火焰里能支撑很久,是最合适的人选。梁姐,你不用再说了,除了我还有谁能一直待在火里?”


    梁思燕没有反驳他,良久后,慢慢冷静下来:“还需要追踪器。”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去的人很难活着回来告诉他们位置。


    舒凝妙摇摇头:“有信号屏蔽仪。”


    如果追踪器能起作用,她可以直接根据艾瑞吉身上的追踪器确定位置。


    舒凝妙大概能确定苏旎、艾瑞吉和阿契尼在一起,信号屏蔽仪不像是阿契尼会布置的东西,应该是苏旎为了防止别人通过其他手段找到艾瑞吉而设置的。


    “用微脉冲波或许可以。”一个脑袋从面无表情绷着神色的林垂云身后探出来。


    少年声线极有特色,听过就很难忘记。


    舒凝妙转头望向他的方向:“你怎么在这里?”


    莲凪甚至还穿着学院的制服,闻言抿唇:“是梁姐用道具带我过来的,我也想帮帮大家。”


    ——实际上是因为阿契尼的出格举动引发的一连串调查,很可能连累到身处学校的莲凪,梁思燕把他带回来,但隐下了这点忧患没说。


    “振荡器发出的微波脉冲,不需要信号,也没办法被异能阻拦。”莲凪非常自然地提议:“以微波脉冲的范围把新地划分成四十二块,需要四十二个人监测脉冲频率,通过频率强弱就能确定大概位置。”


    “等等……”


    “我没意见。”林垂云抢在梁思燕前面开口,将女人的所有犹豫都堵了回去。


    两人相视不语,片刻后,林垂云转过头避开视线。


    “……布置人员需要时间,等有消息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面对舒凝妙平静的注视,梁思燕轻轻阖上双眼,片刻后再次睁开,不再犹豫:“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


    梁思燕带着一脸不爽的林垂云离开,应当是要去召集其他人安排注意事项,顺便说些她这个外人不能听的话。


    舒凝妙对此也不感兴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闻言收回视线。


    莲凪没走,慢吞吞地挪动到她身边,舒凝妙从走神中分出点注意力落在他身上:“你不用去帮忙吗?”


    “基地有现成的振荡器。”莲凪两手交叠背在身后,久久地看着她:“只要布置一下就行了,用不上我。”


    “你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舒凝妙无言看着满地的速食食品箱。


    这种破破烂烂的环境里居然备着在军用物资里都算少见的振荡器,实在可疑。


    “为了监听国立联合大厦。”莲凪诚实道:“不过没成功。”


    “……”


    “要不要在这里逛逛,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莲凪提议:“这里留守的人不多,基本是跟着梁姐回来的,大概有一百五十个人。”


    “这里面有一百多人都是未觉醒的普通人。”少年快步走在她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她,扣起的制服领有些宽大,隐约挡住他半张脸,只看见那双缁黑的眼睛:“因为这样,我才想着回来帮忙……其实我之前已经打算退出普罗米修斯了。”


    他将最后那句话压得轻而又轻。


    舒凝妙跟着他走了一圈,发现基地里的设施比她想象中完善些,不仅有灯、有电,边缘还挖出了一道人工水渠。


    里头的水是流动的,看上去接通着某个地上的水管,住在里面的人靠这个才能喝上干净的水。


    舒凝妙在水渠边蹲下,微微侧过脸观察周围的人,基地里的人三三两两坐在水渠旁边,有些人躺在地上,姿势显得过于怪异了。


    莲凪跟着她的动作蹲下来,顺手捧起一洼水,站起来走到那姿势扭曲的人面前,把水浇在那人头发上。


    那人哆嗦一下,转过身子,舒凝妙才看见他血肉模糊像是被焦化般腐烂生疮的脸。


    他的脸连着身子,还在时不时往下滴淌分泌物和皮屑。


    “烫……”他喉间发出微弱的声音。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莲凪又捧了一小洼水浇给他。


    那人张着嘴,只知道啊啊地叫唤,发不出其他声音。


    坐在那人旁边抠指甲的男孩t不耐烦地抬起头:“他都要死了,哪知道什么冷热。”


    莲凪耐心道:“浇浇又不犯法。”


    那人哀哀地吟叫了一会儿,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被身旁的男孩不耐烦扯出布盖住。


    舒凝妙的余光将这人惨状看得一清二楚,这程度比耶律器要严重得多,她猜耶律器大概是害怕自己变成这种模样,才主动选择了死亡:“普罗米修斯里也有很多曼拉病患者?”


    “大部分。”莲凪蹲在她旁边,用指尖拨弄渠沟里流淌的水:“你想想,在新地患上这种病,要么是去仰颂教会的收容所里等死,要么是加入我们,在最后的时日里对庇涅加以报复,没别的选择了。”


    “若是和自己无关,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反对整个国家?人的生命像流动的水,从这头流到那头是很快的,直至死亡,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痕迹……”莲凪声音淡淡,忽地停下声音,一抬眼皮,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是说……你真的要去找阿契尼?”


    舒凝妙有些意外,撑着脸静静看着他。


    “如果没有人阻止他,你们打算怎么办?”她将问题抛回去。


    梁思燕的状态不可能再出现在阿契尼面前,而现在的普罗米修斯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字面意义上的老弱病残。


    “我会祈祷庇涅能早点找到他。”莲凪心虚:“让行使者解决这件事。”


    “你还会寄希望于庇涅政府啊。”


    “……人总是会变的。”


    “梁姐都拿他没办法。”莲凪双目清澈,纯黑的眼珠与眼白对比鲜明,几乎不眨眼地看着她,语调十分平静:“我担心你。”


    莲凪向来内敛,忽得直白起来,舒凝妙睇了他一眼:“你了解阿契尼这个人吗?”


    “我没怎么见过他……我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身边都有小动物。”莲凪边回忆边开口:“好像很招动物喜欢。”


    因为实在没怎么见过阿契尼,莲凪想为她提供些线索,也检索不出什么回忆。


    倒是舒凝妙主动开口接过他的话:“你不怕他吗?”


    她观察着莲凪的表情,少年在提起阿契尼时,并不像梁思燕那样有生理性的抵触反应,情绪波动甚至不如平时大。


    “说实话……我没有什么感觉,也许是见得不多的原因。”莲凪皱了皱眉,认真思考:“第一次见的时候,我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呢。”


    舒凝妙说:“你是动物吧。”


    “怎么可能!”


    在远处喊她的梁思燕,打断了莲凪和她愈发走偏的对话:“准备好了。”


    “你会回来吧。”


    莲凪看着她,又看了梁思燕一眼,压低声音:“你其实没必要一个人冒险,这里没有信号屏蔽仪,我不会阻拦你通知庇涅……你只要不暴露我们就行了。”


    舒凝妙拿出自己的终端,对着他晃了晃已经完全黑下的屏幕:“没电了。”


    莲凪心里无语,干巴巴道:“往里走有通用充电器。”


    “不用。”舒凝妙把终端当成工艺品摆件似的揣回口袋里:“电也是接上面的电路吧?你们这是偷水偷电,犯法。”


    少年不出所料被轻松转移注意力:“我们干的违法事还差这点吗……”


    梁思燕站在他身后,无奈拍了拍他的头发,眉间倦意丛生。


    对视一眼,俩人没有要和对方说话的意思,舒凝妙无声起身,和梁思燕一前一后走向中间被清出的一块场地。


    以林垂云为中心清出的火场,周围设置了防火材料,确保可控,梁思燕的做事效率极高,短短时间内连负责监测的人都已经全部准备妥当。


    “等人员到达指定位置就可以开始。”梁思燕在火场前顿住脚步,回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这件事结束后,我打算解散普罗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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