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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报——北夷主力全军压境……”


    “报——落鹰岭遇伏!粮道被劫,朱将军请速发援兵!”


    “报——阿尔纳部昨夜突袭拥雪关,关隘失守,守将张将军战死,阿尔纳部前锋已越过雁鸣涧!”


    薄雪纷纷扬扬飘落,将狭窄的山谷营地覆上一片雪白。不断有甲胄染血的传令兵穿梭往来,马蹄踏碎雪面,碾成一片泥泞,凛冽的北风将他们的脸颊、手背吹出一道道冻伤,不惧寒风刺骨,嘶哑着声声报讯。


    主帐内,燃烧的火盆供给着聊胜于无的暖意,百里浔舟眼覆玄色绸带,一身轻甲,肩头薄雪未融,指尖在沙盘之上摸索而过,正正点到雁鸣涧的位置。


    “传令三军,一炷香后开拔,目标雁鸣涧。”


    门边的小将当即领命,掀帘钻入呼啸的风中。


    姚知远紧挨着火盆而坐,穿着厚重的绒氅,遥点沙盘上北夷方向,“北夷三十六部此次有半数出兵,且对我军中城防一清二楚,有备而来,野心颇盛。但尚有半数态度未明,皆是曾参与过互市的部族。”


    “属下以为,应立刻派遣使者去联络这半数部族,即便不能请动援手,也要设法让他们保持中立,否则……”


    外头突然爆发一声怒喝:“止步!再向前者格杀勿论!”


    百里浔舟抬手触了一下身前案几边缘的位置,起身绕过案几,起身疾行至帐门,一把掀开厚重的棉帘:“何事喧哗?”


    “妹夫!是我啊妹夫!”褚景


    淇的声音穿透风雪,响亮地传到百里浔舟的耳中:“快放我们进去!”


    “小侯爷?”姚知远不肯离开火盆,自缝隙中狗狗祟祟地探头,“秦王殿下不是将他拎回府上,准备回京了吗?怎么跑来这里了?”


    守卫长枪横挡,声音冷硬:“小侯爷可以进,但是这个北夷人不行!”


    “嘿你们几个死脑筋的,”褚景淇气得跳脚,“弥荼是来帮我们的,你们这样拦着她可就太让未来的盟友寒心了啊!”


    “北夷人如何信得?”两名守卫声音含恨,他们身上的战袍皆染着染血,眼中尽是悲愤,“谁知他们会不会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哎呀,她不一样!啧,跟你们说不明白!”褚景淇原地跳着冲百里浔舟招手,“妹夫,妹夫你快帮我们说句话!”


    “让他们进来。”百里浔舟沉声。


    “世子殿下!”守卫们都有些不甘。


    “大敌当前,我们需要盟友,而不是对手。”百里浔舟冷静道,“放行。”


    横挡在身前的长枪不情不愿地退开,褚景淇一脸“早该如此”的神情,路过时抬手拍了拍守卫的肩,恳切道:“小兄弟莫恼,本侯以项上人头发誓,弥荼圣女真是来帮忙的!”


    守卫被他拍得一愣,闷闷地撇过头去。


    兜帽遮身的弥荼多看褚景淇两眼,“你就这般信我?”


    褚景淇理所当然地点头:“我看中的人,岂会骗我!”


    “……”弥荼忍了忍,还是没有重提自己骗他然后烧了粮草的旧事。


    一进营帐,褚景淇便冲到了火盆旁和姚知远挤到一处,“冻冻冻死我了!小百里,你们在这种天气行军打仗,真能捱得住吗?”


    “北疆就是如此,将士们习惯了,便能熬得住了。”百里浔舟回到主位坐下。


    姚知远插嘴:“今年有郡主殿下倒腾来的白叠子和即食汤饼,将士们的待遇比往年可是好太多了。”


    冬日大雪冰封的时候,挨着火盆来一碗热腾腾的即食汤饼,从内到外都暖透了。姚知远提起便要掉口水。


    他说罢,忽又想起郡主走后一直未有消息传来,赶忙看了一眼百里浔舟,果然见他神色沉郁下来。


    “我小表妹……”


    眼瞅着褚景淇开口又提起郡主殿下,姚知远忙将话题扯开:“小侯爷方才在外头说,弥荼圣女是来帮我们的,可是真的?”


    “自然。”弥荼开口,“多亏郡主仁善,我等部族换到了足够的物资,方有机会撑过这个冬日。我们不愿与大雍为敌,所以并未响应阿尔纳部的号召。”


    她弯腰行了一个苍狼部的大礼,“我等愿竭尽全力,为大雍拖住其他部族的后备军,只求战后与大雍缔结契约,永世和平共处,广开互市,并允许我等交易粮食。”


    “愿圣女守诺。”


    此话便是同意弥荼所言,她心头一轻,露出一个笑。


    褚景淇见状亦是喜上眉梢,“我就说吧,小百里也定会信你的!”


    百里浔舟:“小侯爷此时应快要入京才对,怎么跟弥荼圣女一起来了此地?”


    褚景淇如梦惊醒,急忙道:“是小表妹,她似乎出事了!”


    百里浔舟目光一凛。


    姚知远惊得跌倒:“有郡主殿下的消息,小侯爷怎不早说!”


    “我想说来着,不是被你打岔了吗?”褚景淇委屈。


    “都闭嘴。”百里浔舟揉揉额头,“眠眠怎么了?”


    屋里香雾袅袅,四下陈设皆是柔软、没有棱角之物。戴着面巾的宫人收走装着食物的托盘,小心翼翼退出门去。


    封眠厌恶地瞧一眼墙角的香炉,里面燃着软筋香,让她时刻四肢无力,连下床都十分艰难。


    藏在锦被下的手悄然动了动,拿出方才用饭时悄悄藏下的一柄瓷勺。


    她费力地抬起手,将勺柄磕在床柱之上,因力气太小,未能磕破。她咬了咬唇,唇上渗出血色,刺痛让她积蓄了些许力气,再次磕碰勺柄。如此往复三次,才终于将瓷勺磕碎。


    细碎的一声响,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碎裂的瓷片狠狠划过掌心,尖锐的疼痛刺破混沌,封眠屏住呼吸抵抗着药力。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素白寝衣上,晕开点点刺目的红。


    她用力一翻身,跌下了床,磕在铺了地毯的一片柔软中,挣扎着爬向窗边。素雅的地毯上留下狼藉的一片血印。


    这几日她乖顺不言,靠听着屋外的动静,推算出了换防的时间。运气好的话,她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错开寻访的守卫。


    她攀着窗沿半跪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窗棂。寒风扑面而来,她大口呼吸着冰凉的新鲜空气,趁着头脑清醒的瞬间,双手撑在床沿,用力地翻出窗外。


    “砰”的一声闷响,她重重摔在地上。


    身下冰凉冷硬的地面砸得后背生疼。她恍惚想起自己上一次翻窗时,稳稳托住她的那双手。


    她咬咬牙,眨去眼睛里的泪花,攥着手里的碎瓷片,又在大腿处扎了一道,以疼痛来维持着清醒,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抛了出去。


    穿过枯枝掩映的小径时,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封眠慌忙滚进枯草丛中,屏息凝神。


    守卫牵着一只细走来,细犬拐向封眠所在的方向,鼻尖轻耸四处嗅闻。


    细犬尖尖的耳朵有些眼熟,封眠想起来,它是往日里常在暑月殿巡逻的那只。


    那细犬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呜咽着摇了摇尾巴,竟扭过头拽着守卫的裤脚离开。


    封眠眼底一热,这只馋嘴的小家伙平日鼻子最灵,隔着百米就能嗅到她怀里揣着的肉骨头,尾巴摇出残影,等着她走近投喂。它方才定是闻到她的味道,认出她来了吧。


    力气稍稍恢复后,她蹒跚行至墙角。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翻墙实在是有些难了。但封眠记得后院有一处狗洞,宫内一些野猫常会钻狗洞来暑月殿讨食。除了暑月殿的宫人,几乎没人知道。


    她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扳开石块,看见了熟悉的狗洞。


    她俯身钻过狭窄的洞口,碎石硌得手臂生疼。


    “你……”


    封眠浑身一颤,扭头看去。褚景涟抱着裙角蹲在墙角,呆呆地看着她。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她满眼震惊,封眠满身泥土枯叶,仅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寝衣,看着着实吓人。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封眠费力地钻出来,力竭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脱力倚在墙壁上,牵动到身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褚景涟脸上蹭着灰,斗篷上划痕明显,亦沾满了草屑。


    封眠:“偷跑出来的?”


    “你管我?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褚景涟别扭地撇嘴,看着她身上到处都是凌乱的血迹,又嫌弃又害怕地蹙起眉,想上手扶她,又不知要从何下手,两只手在空气中忙乱地比划两下。


    “你还走得动吗?我趁母妃午睡翻墙出来的,得赶在她醒来之前回去才行。”褚景涟比划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要揽住封眠的肩膀将人扶起来,却被她握住了手腕。


    “你准备从哪里带我离开?有人接应吗?”


    “…


    …”褚景涟一呆,摇摇头,底气不足地问:“先、反正先离开这里再说?”


    封眠叹气:“凭你我两人,跑不出多远的。”


    褚景涟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不大高兴:“那你跑出来干什么?”


    “搬救兵。”


    ……


    “人呢?!”


    内侍望着满室狼藉蜿蜒的血迹,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他偷眼觑着褚景泽漆黑的脸色,厉声斥问轮班的守卫。


    褚景泽眸中戾气翻涌,“她走不远,沿着血迹带人去搜。”


    “她若出什么事,你们的脑袋都别要了。”


    噤若寒蝉的守卫们登时四散去搜寻。


    “血迹最后出现在此处。”守卫停在御花园的假山旁。


    褚景泽拨开掩映洞口的枯藤,看见封眠蜷缩在石缝间,气息奄奄,面如金纸。


    “小满!”


    褚景泽又气又急地钻入假山,将她揽进怀里,只觉揽了一块寒冰入怀。


    “去唤太医!”


    第112章


    “阿琢……”


    封眠深陷柔软的锦被之中,烧得脸颊通红,双唇淡无血色,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颤动着,迷迷糊糊地呢喃着百里浔舟的名字。


    燃烧着的炭盆爆开一星火花,百里浔舟骤然抬首,覆眼绸带无风自动。指尖按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百里浔舟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他糊涂了,恍惚中竟好似听见了眠眠的声音。


    帐外忽然传来杂沓脚步声,顾春温裹着满身雪粒掀帘而入,眉睫凝霜,匆匆道:“罗家埋在云中郡的钉子已尽数悄悄拔除。我知道罗氏想要推举的新帝是谁了。”


    朴素的木制矮几上,两杯满斟的热茶泛起热雾。


    顾春温一手拢着热茶暖手,眉梢发髻上的落的雪已然融化,只留下一缕湿痕。


    “世子殿下,是何打算?”他嗓音略带几分嘶哑。一路策马疾驰而来,不知喝了多少凉风,嗓子又冰又疼,好在眼下还有一杯热茶在手,啜饮两口略微暖了暖喉。


    置于桌下的手紧攥成拳,百里浔舟反复深呼吸数次,借着指甲嵌入掌心的一点微弱痛意,才算勉强将心神拉回理智的边缘。


    他竭力冷静地叙述,“小侯爷带来了轻衣的消息,接郡主入宫的公公有问题。若你所言是真,恐怕郡主也有危险。”


    封眠才出云中郡没几日,罗驰尔便秘密地离开了云中郡。但他并未返京,而是带人沿着通往的京畿的各条道路设伏。轻衣担心自己寻到百里浔舟之后,便再难离开,到时封眠独自入宫无人相护,恐怕更加危险,便想办法将消息带给了褚景淇。


    秦王知道京中生变,选择做起缩头乌龟,称病不打算回京,也将家眷都拘在府上,不许外出。褚景淇便干脆砸了王府的角门,带着墨松并两名侍卫逃了出来,在去找百里浔舟的路上恰好碰上了弥荼。


    “……”饶是情况紧急,顾春温也没忍住叹了一句,“轻衣胆子真大。”


    竟敢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褚景淇。不过小侯爷在正事面前,倒是意外地靠谱,让他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百里浔舟指尖轻敲着桌案,“现在有苍狼等部帮忙牵制阿尔纳部,定北军可以分出兵力……”


    顾春温一听话音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语气急促道:“殿下若此刻带兵入京,纵使清君侧是真,但在不明真相的天下人眼里也是谋逆。若盛京那位抢先下手,反污你们谋反,到时……”


    他的语气随着猜测一并沉了下去,只恨盛京遥迢,手中又无确凿罪证,拿什么让定北军师出有名?


    “他们与北夷勾结,想要的,本来就是我与父亲,以及千千万万定北将士的性命。还有何可顾忌的?”百里浔舟已然定了主意,周身气势一凛,沉声道,“只是你说得对,此番需得秘密行军,不能打草惊蛇。要让他们以为我与父皇都被北夷绊住了手脚,分身乏术,他们才能松懈……”


    更何况,眠眠也在京中。陛下对她那般重要,她此刻定也在殊死周旋。他只怕自己去得晚些,她会出什么意外……


    炭火燃着猩红的火光,灰白的余烬在盆底积成连绵一片。


    太医满头大汗地给封眠手上施针,耳边听她唤一声“阿琢”,肩膀便抖一下。幸好行医多年经验老道,手半点也不抖,针扎得稳稳的。


    他抬袖擦擦下巴颏上马上要滴落的汗,真恨自己不能扎哑穴。郡主殿下您可别再喊了,太子殿下瞧着真要杀人了!


    太医身后,褚景泽冷冷看着烧得迷糊的封眠,垂落的袖摆下一双手克制地颤抖着,修长指节如玉一般,仿佛一用力便会碎掉。


    内侍静悄悄走到他身侧,恭敬行礼:“殿下,太子妃求见。”


    “请她进来。”


    像是终于寻到了离去的借口,褚景泽甩袖转身,一言未发地离开。


    太医松了口气,又抹了两把汗,继续勤勤恳恳地扎针。


    迈过用作遮掩的层叠书架,步入卧房,恰好下人将狄兰引入房内。


    褚景泽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润模样,轻柔扶起向他行礼的太子妃,“你怎么来了?”


    狄兰亦是一如往常,恭敬有余,温情不足地与褚景泽闲话,“殿下这两日不是忙于政务,就是忙着看顾父皇,身子骨怎么吃得消?臣妾命人做了四君子汤,殿下喝一点吧。”


    她招招手,自榴月递上来的食盒中取出一盏尚冒着热气的汤盏,上前搁到了桌上。借着这动作,她目光飞快地在屋内转了一圈。


    “你有心了。”褚景泽踱到桌前,十分给面子的舀了一口汤喝下,看似不经意道:“难怪小满对你这个嫂嫂十分亲近。”


    狄兰抿唇笑笑,神色并无异样,“说起来,不知郡主的病如何了?臣妾可否去探望一番?”


    褚景泽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淡淡道:“今日吹了风,又烧了起来。还是晚些吧,免得过了病气与你。”


    “听殿下的。”狄兰好似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并未一再坚持要去探望封眠,只是担忧地蹙眉,“可怜郡主如此体弱,病这么多日,胃口怕是都败尽了。待她痊愈了,殿下定要知会我一声,好给她做些好克化的吃食再去看她。”


    见褚景泽应了,狄兰也并未多待便带着榴月告辞。


    “跟上去看看。”褚景泽头也未抬,吩咐手边内侍。


    内侍领命悄悄跟了出去,见太子妃出了书房,与榴月说说笑笑地捡了些枯枝叶子,一路行到太子妃的寝殿,言行神态皆与平日无异,便转身回去复明。


    雕花隔窗轻轻动了动,榴月收回向外看的视线,“殿下,人走了。”


    屋内仅有狄兰和榴月两人,狄兰的脸色此刻才有了变化,她撑着桌子坐下,笃定道:“人定然被他藏在书房内。”


    榴月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咱们何苦在这时候与太子殿下为难?郡主毕竟是太子殿下疼了许多年的妹妹,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您得先保全了自己才是!”


    “昭宁公主也是往日里就她与清平郡主闹得最凶,如今倒巴巴地来传话,请咱们救人。她怎么不自己去?”榴月颇为打抱不平。


    “好了,昭宁那丫头能救得了谁?”狄兰摇摇头,“她能想法子将消息递给我,都是清平妹妹给她出好了主意,你可快别为难她了。”


    “那她难道就不是在为难殿下吗?”榴月犹自嘀咕着,谁的殿下谁心疼,她反正是看不得自家太子妃为旁人的事呕心沥血冒大风险的。


    太子殿下都做下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了,竟还胆大包天地对清平郡主怀着那样的心思,若是被他发现太子妃要将清平郡主带走,难道还能饶过太子妃吗?


    额头蓦地被拍了一下,狄兰一脸无奈地瞧她,语气带上了几分严肃,“她便是不求到我面前,我若是知道了太子殿下做的事,难道就会袖手旁观吗?这不是家宅小事,太子殿下谋篡朝纲,私囚郡主,皆有悖纲常。为了这天下的百姓,我也得做些什么。”


    榴月知道太子妃的脾气,她认定的事,除了家中的老夫人,谁的劝都是不听的。故而她也只是发发牢骚,并没幻想过太子妃听了她的抱怨便能改变主意,当下也只能叹着气点了点头,“奴婢知道,殿下侠义心肠,只是您能做些什么呢?”


    她问罢又急急补充了一句:“不管殿下要去干什么,可都不许抛下奴婢!”


    “放心,你我可是儿时一同读小人书,一起说要行侠仗义的,如今这般大的事,我岂会丢下你!你可是我在这东宫,最信任的人了。”狄兰豪爽地拍了拍榴月的肩。


    榴月别别扭扭地露出一个笑来,“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把郡主救出来,能送到哪里去呢?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再过几日,怕是就有朝臣要上书请太子登基了。太子手上掌着禁卫,又有多年在朝中经营的人脉,咱们……”


    她说着说着,脸上的一点点笑意也跟着消失不见了,“咱们就算是把此事告诉老爷,老爷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啊……”


    千头万绪,略略一捋,便觉天昏地暗,处处是难题。


    “不能让他这么快登基。陛下连日昏迷不醒,定然是太医奉命做了手脚。太子应当还没有狠心到要直接毒杀陛下,只要查出太医院的问题,想办法让陛下苏醒,就有人治他了。”狄兰细细思索着,“不过在此之前,得给他使些绊子,让他分心。”


    “殿下的意思是?”


    “太后还不知道她的乖乖孙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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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的这些事吧?只要……”


    笃笃,窗棂忽然被叩响两声。


    狄兰倏地转身将榴月护在身后,两人如同炸了毛的猫儿一般瞪向窗的方向。


    狄兰:“什么人?”


    窗外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太子妃殿下,属下是定北王世子手下近侍,奉命保护郡主。”


    狄兰河榴月对视一眼,初时的惊恐散去,但仍有些警惕,“可有信物?”


    门外静默半晌,一个铜制的物件被噗通一声丢了进来。


    狄兰定睛一看,错愕地睁大眼眸,“你你你快进来把东西捡起来!”


    窗棂被掀开,一道身影灵巧得仿若游鱼一般就滑了进来,轻盈落地的瞬间便顺手将东西捡起来重新放回怀中,一派泰然自若地行礼,“属下轻衣,见过太子殿下。”


    狄兰见他身手,顿时惊喜挑眉,多一个这样的帮手,可是省大事了。


    第113章


    一声瓷盏碎裂声清晰地在寿华宫内回响,碎瓷片散落在一双墨绣麒麟纹皮靴前。那双脚稳稳地立在原处,一动未动。


    满头珠翠的太后踉跄跌,一手紧紧扣住紫檀扶手。珠翠累累的博鬓下,面颊上的脂粉也掩不住惨白的脸色。她望着阶下长身玉立的褚景泽,声音嘶哑颤抖:“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剧烈颤抖着,触到身下坐垫柔滑的布料,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冬日,她亲手将尚在襁褓的儿子送到云妃宫中,转身时还听见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当时她狠下心来,一次也未回头。她不过是个宫女出身的贵人,在吃人的后宫里头,自保尚且艰难,更何谈护住一名皇子?


    她把他送走,对他们两个人都好。他不会因母妃的出身而受非议,不会跟着她吃苦。而她因为被剥夺了抚养亲子的权利,也能获得先帝的怜惜,和云妃的照拂。


    即便后来她眼见那孩子因云妃有了亲生的孩子而失宠,眼见他被旁的皇子欺负,她咬碎了牙也没走到他身边。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亲近,打破她与云妃之间微妙的平衡。


    后来他登基,她坐上了太后之位,心底尚有些许庆幸,若是当初没有将他送走,或许今日他也登不上这至高之位。可陛下总是压着疏离的眉眼,一年也不来看她几次。


    明明是亲生母子,却形同陌路。


    她便总要说服自己,若当初没有将他送出去,他未必能好端端活到成年,她做的没错,她做的没错,没错……


    她定了定神,威严地凝目,“哀家不发话,你休想登上那个位置!”


    褚景泽一派泰然,语气仍然温润:“到时群臣众望所归,恐怕皇祖母也无能为力。”


    什么意思?等到陛下殡天,太子登基便理所当然了吗?


    太后目光一颤,急得拍桌而起,鬓边步摇剧烈晃动着,“你不能弑父!”


    “皇祖母这是想到哪里去了?”褚景泽勾勾唇角,“父皇不会死的。他只是永远也醒不过来罢了。朝纲总不能握在一位昏睡的君主手上,不是吗?”


    “皇祖母,如今宫中禁卫在孙儿手上,至于京畿大营,过两日就会易主。您什么也别管,安安稳稳地坐上太皇太后的位子,不好吗?”


    他掀起眼皮,目光凉薄,“何必将一切瞧得那么清楚。”


    太后呆呆地坐在原地,怔怔望着殿角那盏仙鹤衔芝宫灯,那是去岁她生辰时,皇帝命人送来的生辰礼。他连寿华宫的宫门都未曾踏入,可她还是将这份寿力摆在了最显眼之处。


    其实她不是没有后悔过。


    年轻时她心硬,常常想,她只是想活着,有什么错?后来年纪渐长,有时候又会想,稚儿无辜,她将孩子带来这个世道,又将他弃之不顾,如何能说自己没错?


    这次,她也应该放弃他,继续糊涂余生吗?


    宫灯摇曳,照亮昏昧的墙角,脚步声远去,又渐渐贴近。


    “清平?清平?……小满?”


    混沌中,封眠恍惚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她费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朦胧烛光映出狄兰清秀的眉眼,焦急的神色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化为庆幸。


    “轻衣在外头守着。”狄兰用绢帕拭去她额间冷汗,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地说着,“轻衣把你的主意都与我说了,现下太后已经知道此事,若她不松口,应该能拖上一些时日。我父亲在军中有些人脉,我会寻个机会与他说清。有他在,京畿大营的守将也不是那般容易替换的。至少……至少能周旋十日!”


    “只是你现下还烧得厉害,到底不便挪动。太子……太子想来会好好为你诊治,待你病好了,我再来接你?”


    封眠涣散的瞳孔微微聚焦,她点点头,自喉间挤出几个字:“十日,应当够了。”


    她抿了抿干燥的唇瓣,虚弱道:“为我诊脉的太医姓刘,他嘴严,但性子软,或许,能问到舅舅昏迷的缘由。”


    “好,我知道了。”狄兰不住点头,接着从袖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塞进她掌心,“这是软筋香的解药,你自己小心。太子应当快回来了,我不好久留……”


    她正要起身,手腕被封眠滚烫的手心握住,“流萤、雾柳……”


    “放心吧,轻衣潜过去瞧过了,她们俩只是被关了起来,性命无虞。”狄兰拍拍她的手背。


    封眠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松开手,注视着狄兰疾步走出昏昧的暗室。


    脚步声渐弱至无声的刹那,封眠闭上眼。遥远的风声里,忽然混入玄铁箭簇破空的锐响。


    承平十六年到承平十七年的冬日,对于北疆的百姓来说并不太平。


    初冬时,一切本都在向好而生。第一批新制的冬衣冬被发了下来,软和轻盈又保暖,整个云中郡的百姓都涌来围观。人人摸一点边角边欣喜地觉出白叠子的不同来,想着要听郡主的话,多种一些,到了明年冬日,便能人手一套冬衣冬被了。


    更让人欣喜的是,这个冬日丰收了新的粮食。没报什么希望播种下的土豆和红薯,收获后却足以顶一个家月余的口粮。尤其是烤熟的红薯,金黄的瓤肉闻着便是扑鼻的甜香。如今的蜜糖多金贵啊?可这红薯却天生便是甜津津的。


    于是过冬的粮柴都备齐了,孩子们掰着手指头数着过节的日子,一日日过得十分有盼头。而伴着一场大雪同来的,却是北夷


    的铁骑。


    拥雪关的烽火照彻天穹,狼藉满地。


    与拥雪关隔着两三个城镇的白水县被弯刀箭戈破开了城门。


    “进地窖!都进地窖!”黑水沟的彭村长在覆着雪结着冰的土路上跑得跌跌撞撞,嘶哑着嗓子大吼,催促百姓们迅速藏身。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被寒风卷着钻进他的嗓子里,从内到外都冰透了。他脚步不停,一路喊一路跑到村头的一户人家之前。


    玄铁箭簇破空的锐响声撕裂风雪,嗡鸣着钻入他的耳膜,他脚步急停,玄铁剑钉在了他脚前的冻土之上,箭尾的白翎还在颤动。


    彭村长心头一颤,悚然侧首。


    五岁的狗娃被石头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哇哇地哭。另一道箭矢正冲着他袭去。


    脑海中尚是一片空白,身体已率先做出了反应。彭村长一个飞身扑向那孩童,呼吸都在这瞬息停滞。


    “砰”一声,身体重重砸在土路上的痛感自四肢迅速袭来,箭簇刺破□□的痛感却迟迟未传来。


    马蹄声如雷响起。


    彭村长在飞扬的雪沫中迅速抬起头。


    天空压着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落下的雪大如鹅毛,扑在人的脸上和眼睫上,视野一片模糊。然而一骑红裳如烈焰般冲破风雪。


    卷发女子手中长弓书连珠齐发,步步逼退阿尔纳部骑兵。身后数骑紧随,皆身着异族铠甲,护着她迎向阿尔纳部,阻住他们进宫的步伐。


    彭村长记起了她,是苍狼部的圣女。她不是北夷人吗?


    胳膊上一重,落在最后的一人费力地将他和狗娃从雪地里拎起来。


    “村长你发什么愣呢?”褚景淇抓着一老一小的胳膊把两人往村里拽,“快快,先躲起来,别打扰他们打架!”


    “小、小侯爷?”彭村长努力眨了眨昏花的老眼,仍是不敢置信地回头往战局里瞧,惊疑不定,“怎么回事啊?北夷的人怎么自己打起来了??我老眼昏花了??”


    “北夷有足足三十六部,又不是人人都跟着阿尔纳部跑的!”褚景淇带着两人躲到土墙后头,很是细心地帮狗娃拍掉衣裳上的学渣,又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裹在小孩身上,“弥荼和苍狼部是来救咱们的,让乡亲们都别怕,别怕啊!”


    血珠飞溅在漫天雪中,如散落的红梅。


    弯刀挡住了长鞭,脸上横贯一道疤痕的阿尔纳部大将恶声恶气地质问弥荼:“你们要背叛北夷,投靠大雍吗?!”


    弥荼明艳的眉眼冷凝,“我们只想过和平的日子。滚回去!”


    长鞭用力抽卷,硬生生将弯刀绞飞,如游蛇一般缠向大将的脖颈。


    失了武器的大将惊得跌下马去,“快,快撤退!”


    残兵败将转瞬化为烟尘消失在原处。弥荼拦下欲追的赫尔林,“回去布防。”


    一行人围着村落,开始削木桩做拒马。


    褚景淇:“村长,村中还有多少木头,都拿出来,咱们得在村子里……”


    “不能留他们在这儿!若是他们假意混进来,要将咱们都杀了,不是引狼入室吗!”


    有人不满道,十分仇视北夷。一些人跟着附和点头。


    褚景淇赶紧望了一眼弥荼的方向,见他们没什么反应,忙安抚道:“方才可是苍狼部的骑兵救下了我们,大家……”


    “谁知道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褚景淇急得挠头,“你们信不过我和圣女,还信不过清平郡主吗?清平郡主可是主动与他们做互市交易的,若他们当真是与阿尔纳部为伍的恶人,郡主会愿意与他们交易吗?”


    众人犹疑对望,少年阿央站出来:“我信!我去搬木头!”


    几名少年越众而出,跟着他一块跑回村子里。其余人踌躇片刻,终究是没有再出言,惶惶散去。


    “看来你的名号,还是不如清平郡主的好用。”弥荼慢吞吞地晃过来。


    褚景淇吓了一跳:“你方才都听见了?”


    “我们又不是聋子……”弥荼望望村民们散去的身影,“能理解,当初郡主派人去传个信,差点将我们部的孩子吓得尿裤子。他们愿意说,就说去吧。”


    褚景淇吭哧两声,追上弥荼给她递工具,嘀咕着:“他们会明白的,北夷不全是坏人!”


    片刻后,彭村长和他家里人小心翼翼捧着几个陶盆回来,“圣女,各位、各位大人,歇一歇,吃些东西吧。”


    盖在陶盆上的布掀开,热气弥漫。


    “这是新收的红薯,烤制后十分香甜,你们慢慢吃。”


    弥荼尝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看向身侧的褚景淇,“这些能放入互市交易的范围里吗?”


    “我听说今年种得不多,收得少,怕是不行。”褚景淇先是为难了一会儿,接着又兴冲冲脱口而出:“不过你若是喜欢,我去说服小表妹,卖些给我做嫁妆!”


    “……”弥荼挑眉,斜乜他一眼,“……给你做嫁妆?”


    褚景淇脸上一热,在寒风中并不显眼,“你若不愿意,那也行……再过一年,种得多了,肯定能进互市的。”


    弥荼没说话,吃完一颗烤红薯,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缓缓起身,看一眼褚景淇丧气垂首的模样,抬步的同时丢下一句:“我何时说不愿意了?”


    褚景淇被这句砸懵了,好半晌才跳起来追出去,“什么意思?你同意啦?弥荼弥荼弥荼……”


    聒噪的声音被风雪吹散。


    拥雪关内,阿尔纳部的军帐中,大将拖着残部折返。


    大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转而去问斥候:“百里浔舟现在何处?”


    “还被牵制在落鹰岭!大王放心,定不会让他脱困!”


    大王眸色深沉:“好,只要把他们父子俩和定北军拖死在北疆,待新帝登基,一切就都还是我们的!”


    营帐角落里,一名身着重甲的侍卫沉默地端起熄灭的炭盆退出营帐。


    狂风卷过战盔,侍卫微微抬起头,露出封辞偃冷峻的眉眼。


    第114章


    承平十六年的最后一夜,宫门前的御街两侧灯楼幢幢,人头攒动,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成雾。一张张翘首企盼的面庞皆目光灼灼地盯向宫门方向。


    “咚、咚!”


    伴着一道沉闷厚重的鼓点声,朱漆金钉的宫门缓缓开启,火光泼洒而出。张扬五爪的十二神兽簇拥着为首的方相氏欢舞而出。应和着浑厚的鼓乐声,赤帻青衣的侲子们跳起大开大合的傩舞,腾跃、旋转,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划出炽烈的光弧。


    方相氏戴着威严的黄金面具,四目在夜色中灼灼如星火。他一身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舞姿雄浑刚劲,在火光的映照下又带着诡艳的美感,勾魂摄魄。


    他柔韧的腰身翻转着,长靴踩着鼓点重重踏地,在流曳的火的中间穿梭腾挪,优美有力的身姿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忽然十二神兽和侲子倏然合拢,又骤然散开。人群发出低呼,方相氏已沿着来时的方向,狂舞着,一路行至了城楼之上。


    巨大的月亮高悬于他身后的夜幕之中,他的身影嵌在月影之上,浮光流曳,如魅如神。


    他立于天地之间,挥戈扬盾,清越的祝祷声被夜色托着,送入城楼下每一位百姓的耳中。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听吾祈愿,禳灾纳吉!”


    “一愿我朝,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二愿天下,旧岁晦除,新元肇启!”


    “三愿父皇,圣体安康,福寿永固,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在百姓们的惊呼声中,他仰首掀开方相氏的面具,露出用朱砂画着诡艳妆容的脸,如金玉般惑人。


    他单膝而跪,仰首望天,声如玉磬:“儿臣愿以己身,为父皇求寿!”


    鼓声激越,百姓们遥遥望着城墙上玉立的身影,心神激荡。


    两侧走上来数名内侍,手托金盘,运足了气,朗声向下宣告:“太子殿下代陛下赐福,与民同安——”


    话音甫落,两侧的内侍们纷纷抓起一把把金制通宝,奋力向城楼下撒去。


    无数耀眼的流光叮叮当当如骤雨洒落。


    百姓们顿时沸腾了,欢呼着去承接这份“天恩”。


    禁卫们分列隔开拥挤的人群,维持秩序,以免造成挤压。


    与此同时,两边侧门同时打开,更多的宫人抬上一瓮瓮美酒、一盒盒精巧的糕点。


    百姓们又欢涌而去,自发地排成长队,将自带的碗盏取出,小心翼翼捧出,看着醇香的美酒自长柄木勺中滑入碗盏,再接过精巧包装的糕点,心满意足地带着酒食离去。


    赏傩舞,撒金钱,赐酒食,是每一年末尾都要行的盛典,是陛下与百姓同乐同庆的日子,祈福禳灾,消难纳吉。


    如今陛下卧病在床,由太子监国理事,百姓们本还有些担忧今夜的盛典是否能够顺利,如


    今见了太子殿下亲自献舞,都颇为动容。


    “太子殿下当真是孝顺温厚,若他改日登基,定是个仁爱的君主!”


    “是啊是啊!”


    喧嚣中,人群中忽然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宫门正中扑通跪地,他穿着破旧的儒衫,看起来像是位老秀才,“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沉疴难起,草民斗胆,叩请太子殿下早登大宝,以安天下!”


    有内侍上前呵斥:“大胆!竟敢行此悖逆之言!”


    老秀才眼含热泪,据理力争,“便是殿下要治草民死罪,草民也要说!听闻陛下病因难断,不知何日才能苏醒!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又是陛下亲立,为何不能早日登基?!”


    又一名中年儒生挤出人群,跪倒在地,慷慨激昂地发言,“是啊,如今北疆再生乱象,烽烟再起,江山需有明主坐镇,方才能安民心!还请太子殿下即位!”


    周遭蓦地又呼啦啦跪了一小片,呼声如浪,卷过人群。


    围拢的百信们瞧着,觉着也是这么个道理,念着太子方才为民求安为父祈寿的真心,想着他监国以来平安和乐的都城,不觉相继俯身。


    宫门外转瞬便跪倒了一片。


    城楼之上,褚景泽望着下方黑压压一片的身影,起身作揖:“孤蒙父皇信重,监国理政。天子在位而储君易鼎,非是忠孝,实乱国本。孤身为人子,此刻只愿侍奉汤药,为父皇祈福延寿。此事,休要再提。”


    隔日早朝,群臣在朝会上提起百姓请愿一事,当场跪请:“陛下龙体欠安,储君当早正大位,以安天下民心!”


    褚景泽以相同的说辞推拒。


    再隔一日,天色未名,数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已跪于宫门之外。为首便是罗公,他双手高擎奏疏,朗声道:“臣等恳请殿下为江山计,即刻登基!”


    褚景泽发了一通火,拂袖而去。


    又过一日,几位宗室亲王与重臣绕过太子,直入寿华宫求见太后,请她说服太子登基,“陛下的身体恐难回转,国政耽搁不起啊!北疆不宁,朝野惶惶,唯愿太后懿旨,晓以利害,劝服太子……”


    太后心头一哽,正如褚景泽当初所言,已到群臣众望所归之际,她……


    她猛地拍案,凤眸含威,“皇帝还没死呢!这宫里,还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都给哀家滚出去!”


    奏请太子即位的奏折如雪片飘来,足过了两日之久,群臣陪侍褚景泽一同看望嘉裕帝。太医院院正在为嘉裕帝诊治过后,跪地请罪,“殿下,臣等无能……”


    众臣登时跟着跪下,“臣等恳请殿下为江山计,即刻登基!”


    褚景淇闭了闭眼,再嘉裕帝榻前缓缓跪下,沉默良久,方才道:“父皇,儿臣……僭越了。”


    登基大典这日,天光澄澈,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


    狄兰垂眸,悉心为褚景泽整理着九龙十二章的衮服,指尖抚过繁复的纹路。她唇畔刚刚扬起一抹笑意,却骤然凝住。


    她指尖一颤,猛地捂住小腹,方才还红润的面色瞬间褪得苍白如纸。


    “怎么了?”褚景泽察觉异样,立刻扶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


    “臣妾……忽感腹痛如绞……”狄兰额角沁出细汗,声音虚弱如游丝,“恐怕不能陪着殿下一同去大典了……”


    褚景泽细察他脸色,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但见她痛楚又真切无比,不似作假,便温声道:“传太医来为你看看。你先好生歇着,孤先过去。你若觉得好些了,再来不迟。”


    “多谢殿下体恤。”狄兰柔柔垂首,纤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神色,难得露出脆弱的神态。


    褚景泽将她交给榴月,转身迈步离去。衮服逶迤,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中渐行渐远。


    狄兰偷眼觑着他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在宫门外,面上痛楚的神色瞬间收敛无踪。她直起腰身,低低唤了一声:“轻衣。”


    一道身影轻盈地翻窗而入。


    “走,先去救郡主。”


    登基大典的钟鼓庄严地响彻云霄,高台之上,褚景泽正欲从礼官手中接过传国玉玺。


    “慢着!”


    一声冷冽的断喝自丹陛之下传来。


    凤冠朝服的太后在一众铁甲侍卫的簇拥下凛然而入,仪仗煊赫。她依旧妆容浓颜,威严地望向高台。


    “哀家未曾同意太子登基。”


    褚景泽缓缓转身,面上无半分惊惶,“皇祖母,好大的阵仗。”


    他目光冷冷扫过台下已将禁军隐隐围住的黑甲士兵,“孙儿不知,京畿大营何时竟听太后调令了?”


    自太后的身后,踱出一个苍白瘦削的人影。封眠久未见日光,又大病初愈,肤色白得透明,仿佛风一吹便倒了。


    她冷然举起手中半枚错金铜虎符,声音清冷如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太子谋害陛下,勾结北夷,欲行弑父叛国、篡逆夺位之举。”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字字如惊雷。


    “禁卫军众将士受其蒙蔽,若此刻弃械,概不追究。若执迷不悟……”她话语微顿,其意自明。


    哗然声四起,群臣悚然,议论纷纷。


    罗公须发皆张,怒喝道:“郡主殿下可要慎言!如此动摇国本之指控,若无真凭实据,便是构陷储君,其心可诛!”


    封眠并不理会罗公,只目中含痛地看向褚景泽,“阿兄,你以太医院院正家人性命相挟,迫他对舅舅下毒,令舅舅缠绵病榻、昏睡不醒。眼下他正调配解药,待舅舅醒来,一切就真的无可转圜了,你现在回头……”


    “荒谬。”褚景泽向前一步,衮服上的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谁与你编造出这等荒谬之言?”


    “阿兄!京畿大营已将宫城合围,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登基,我有院正口供……”


    “小满,你莫要被人蛊惑。”褚景泽依然泰然自若,目光落在她手上的虎符,感叹一句:“父皇果然还是最信任你。只是可惜,你也只有半枚虎符,最多调动京畿半数兵马。你以为孤没有后手吗?”


    他话音甫落,宫墙四周骤然现出数千甲卫,刀剑出鞘之声森然响起,与京畿大营形成对峙之势。


    两侧高墙之上,无数弓箭手悄然现身,利镞寒光点点,对准了下方的广场。


    封眠心头一震,是了,罗家费尽心思在北疆私掘矿山,私铸兵器,自然是要用来养私兵的。


    四下空气凝重,剑拔弩张。


    褚景泽周身杀伐之气却倏然一敛,目光温和地落在封眠身上,向她伸出手,“小满,听话。”


    他声音变得和悦,仿佛眼前并非千军对峙,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亲昵地呼唤着贪玩的妹妹。


    “到我身边来。”


    第115章


    落鹰岭。


    如席雪片洋洋洒洒飘落,天地皆陷于一片寂静纯白。


    马蹄没入深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尔纳部的大王勒马停在一片峡谷前,抬头望向陡峭的岭脊。


    一道挺拔的身影背对峡谷,静立风雪之中,肩甲已覆上薄雪。


    阿尔纳部的大王纵声大笑:“百里浔舟,你的死期到了。此处,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回应他的却是一道清越从容的声音:“恐怕大王的美梦,才是做到头了。”


    身披银甲的少年将军缓缓回过身,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容颜。


    大王神色一惊,不敢置信:“你是何人?百里浔舟呢?”


    顾春温羽睫轻抬,唇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盛京。


    朗空下,一队精锐甲士携着风雪般凛冽的气息席卷过长街,惊起满街注目。


    百里浔舟手中长枪如龙,视两侧守卫如无物,轰然破开宫门。


    覆眼绸带随风扬起,百里浔舟的视野模糊的只能映出一个个人影轮廓。他背手执枪,枪尖遥指高台之上的身影,冷声道:“太子谋逆,定北王世子奉密令勤王!”


    产案件,两侧高墙上半数箭簇齐光,寒光尽聚于百里浔舟之身。


    广场上朝


    臣一片哗然,在众多对峙甲卫的夹缝之中不敢动弹,窃语四起:“现下这是什么情况?太后和清平郡主,还有定北王世子都说是太子谋逆,难道真的……”


    “清平郡主可是世子妃,她与世子殿下的话,我看还是考量一下……”


    各种喧嚣声如潮水一般从封眠耳畔滑过,她遥遥望向百里浔舟,眼眶倏地一红。


    临别前阿雪分明说他的眼睛再过一两周便可复明,可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没有摘下覆眼的绸带……


    褚景泽注意到封眠的神色,眸中霎时阴云密布。


    罗公面色冷肃地越众而出,振袖呵斥道:“定北王世子殿下无诏擅离北疆,私率将士入京,视同谋逆!”


    百里浔舟不知道说话的是谁,循着声音调转枪锋,枪尖斜指,毫不客气地冷诮道:“你耳朵聋了不成?本世子方才说了,奉密令入京勤王,何来‘无诏’二字?”


    他与顾春温商议后,由顾春温假扮作他坐镇定北军,自己则率疾羽营全部兵力秘密行军,一路谨慎疾行,风餐露宿,隐匿行迹,便是防着盛京中人得知他离了北疆,提前发作,倒打一耙,如今岂能由着这人泼脏水?


    “孤倒不知,你奉谁的令?”褚景泽负手,冷目拧眉。


    “奉哀家的令。”太后在侍女搀扶下缓缓上前一步,她似是有些紧张,牢牢地握着侍女的手腕,软声苦苦劝道,“泽儿,莫要执迷不悟了。你想要什么,与皇祖母和你父皇说,咱们关起门来好好商量,何必要闹得这么大呢?”


    褚景泽抿了抿唇,似是不解地挑眉,“皇祖母在说什么呢?因父皇病重不醒,孤才在群臣百姓的期盼下,临危即位。皇祖母莫不是信了外人的话,也认为孤是在谋权篡位?”


    朝臣中有应声者:“之前罗公说得对,储君名分早定,郡主殿下和世子殿下口口声声斥太子谋逆,这可是动摇国本之指控,若无真凭实据,便是构陷储君啊!”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伴着一道飞扬的声音:“太子殿下想要证据,怎么没有?”


    匆匆赶来的褚景泽翻身下马,大步跨至朝臣前方,眸光锐利,朗声一笑,“岂止是有啊!”


    他将一叠密信重重掷在几名朝臣的怀中,“可多着呢!”


    “这么多年来,罗公代太子殿下与阿尔纳部勾结的密信,北疆私矿的账册,可都在这儿了!”封辞偃讽笑着看向罗公,“罗公不会以为用狄文记账就万无一失了吧?”


    况且阿尔纳部是蛮夷,但并不是傻子,怎么会不保存下大雍内与其勾结之人的密信,以作后日威胁?


    他能混进阿尔纳部一次,就能混进去第二次,找到这些东西还是算得上轻易的。


    朝臣们传阅着信件和翻译好的账册,对视之间惊疑不定,“这账本上头怎么还有梁御史的名字?他不是素来与罗家不睦吗?”


    “刘阁老、齐参军、方郎中……这这这,这简直骇人听闻!”


    被念出来的几人面上闪过一瞬的仓惶,有面皮薄定力不够的慌忙摆手否认,转瞬就被群臣孤立了出去。


    罗公只在最初看见信件和账册时有过震惊的神色,很快便恢复了沉稳,犹疑地打量着封辞偃,“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在下姓封。”封辞偃满意地看着罗公面色骤变,“看来罗大人还没有年老糊涂到忘记我那位被你们与阿尔纳部联手害死的兄长。”


    “难道你是小封将军!”一名年老的朝臣颤颤巍巍攥着一封信颤巍巍上前半步,“这信上写的可是真的?是罗家与阿尔纳部勾结,泄露了军情,才致封将军惨死?”


    “林老,什么人来此狂吠几句,你便都要信吗?”罗公投以冰冷一瞥。


    “罗公这般镇定,当真令人佩服。你要觉得物证不够,还有人证。”封辞偃击掌三声,几名矿工模样的男子颤巍巍走进来。


    连日奔波,几人皆是满面菜色。


    之前矿山坍塌时,他们救下了许多矿工,这几人恰好曾撞见罗驰尔现身矿山,便主动站出来,愿意做人证。


    铁证如山,便是罗公再如何巧言辩驳,朝臣心中的天平也已倾斜,有那刚正的御史跳出来大骂罗公,被罗公捂着嘴拽下去,眼神示意四面闪烁的寒光。乾坤未定,此时冲出去岂不是做了靶子!


    “阿兄,此时回头,为时不晚。”封眠目光切切,仍想最后尝试一次劝说他回头。


    褚景泽却忽然笑了,眼底晦暗不明:“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轻轻抬手:“不尝试一下,如何知道不行呢?”


    话音未落,他抬起的手掌轻轻勾落,箭雨骤降!


    百官惊惶四散,封眠急忙护住太后后退,“快护着太后躲起来!”


    待太后安全躲入殿内,封眠立即趁着乱势从廊下往明心殿的方向跑。她特意将轻衣留在舅舅身边,有他和太子妃在,舅舅必然无恙。待舅舅醒来,这一切……


    一双手从暗处猛地拽住手腕。


    封眠踉跄着被拽入一处空旷偏殿,抬首时正对上褚景泽猩红的双眼。


    “阿兄……”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为何你还是要逃?”


    箭矢钉入梁柱的闷响不绝于耳,他在混乱中将她抵在宫柱上,额头相贴,呼吸交错,“若没有你,这皇位有何用……”


    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所有声息。


    太子失了踪迹,罗公转瞬就被百里浔舟擒住,一场宫变在疾羽营的介入下逐渐平息。


    劫后的广场上,疾羽营士卒正忙着掌控各处要道,打扫战场,百里浔舟一把抓住正指挥布防的山衣,“郡主呢?”


    山衣茫然四顾:“似是护着太后往殿中去了呀……”


    “郡主往明心殿去了!”路过的一名士卒急声补充。


    百里浔舟当即抓了名宫人带自己去明心殿。


    “郡主殿下未曾来过。”轻衣利落禀报,“陛下月末再有一个时辰便能苏醒……”


    不待他说完,百里浔舟转身便走,脚步急切地迈出明心殿。


    他的目力只恢复了一点点,隔着绸带四处皆是模糊的光影轮廓,他驻足吩咐道:“牵一条宫中细犬来。”


    片刻后,被太子妃救出来的雾柳带着宫人领来了一条细犬,流萤一边哭一遍捧来封眠的衣物,哽咽着叮嘱细犬:“你好好闻一闻,快些找到我们郡主啊!”


    细犬呜呜两声,冲进宫道。


    百里浔舟牵着绳紧随其后,靠着微弱模糊的目力,在陌生的殿宇间跌撞前行。


    直到一处偏殿,细犬的爪子焦急地刨着一处暗门。


    暗门内事狭窄昏昧的暗道,反而让他一个眼盲了月余的人行动自如。他扶着墙走了几步,耳廓微动,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吃痛的轻嘶声。


    “眠眠?”他循着声音行去,小心翼翼轻唤一声。


    呼吸声一窒,接着是封眠带着哭腔的一声:“阿琢?阿琢,你在哪儿……”


    几道闷声响起,似乎是她想要站起身,又无力跌回原地的声音。


    “你别动,我来找你!”百里浔舟焦急道,他鼻尖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满是潮湿尘埃味道的暗道里格外明显。他心下愈发惶然,狂奔了两步,只觉空气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重。


    他膝下一软,眸中模糊印出封眠身影的瞬间,他向前扑去,膝行两步猛地将封眠抱入怀中,“别怕,别怕,你哪里受伤了吗?我闻到了血腥味……”


    他用染血的指尖抚过她散乱的鬓发,颤抖着询问。


    封眠摇摇头,“是、是阿兄……太子的血。我、我身上带着父亲送我的匕首……我……”


    温热的泪珠滚落在百里浔舟的颈侧。


    “他还活着吗?”


    百里浔舟这才注意到在封眠身后还有一个人影躺在地上,他小心地将封眠揽抱到自己身后,摸索着探了探。


    微弱,但仍在跳动。


    真糟糕,还活着。


    “放心,他没死。”


    百里浔舟不再管褚景泽,凑到


    封眠身边问长问短:“你还站得起来吗?是脚扭到了吗?”


    封眠点点头,右脚自裙摆下探出来。


    百里浔舟伸手想替她正骨,指尖触到袜边时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倒地的褚景泽,旋即收回手,“我抱你出去,给太医看看。”


    封眠被他双臂环抱腾空而起,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那他怎么办?”


    “待会儿喊几个人把他抬出去。”百里浔舟加快了步子,还好他反应快,不然此刻就要他亲自将人抱出去了。


    他可干不了这种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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