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满屋寂静,空气仿佛凝滞,只余下“得得”的戳字声,在房间里发出轻响。


    覃乔伏在茶几前,右手肘支着桌面,将想说的话一字一句戳在盲文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她侧过身,把纸页交到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陈嘉树手中。


    [我不劝你。你觉得在家压抑,在我面前喘不过气,需要学习。好,我给你空间,就在一墙之隔。你不需要面对我,只要知道,我就在离你不到十米的地方,呼吸着和你一样的空气。我们不必约定见面,可以‘偶遇’在走廊,或者……如果你愿意,敲敲我的墙也行。]


    指尖一颤,陈嘉树蓦地抬头,漆黑镜片映出她狡黠弯唇、带点耍赖的模样。他的嗓音拔高几度:


    “这里是疗养院,不是家!什么一墙之隔?简直胡闹!”


    覃乔将纸抽回来,继续低头戳写。余光里,某人双手紧紧掐住膝盖,手背上青色脉络隐隐突起。


    递来递去太麻烦,她索性戳完,直接将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的解决办法。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学习’,隔壁就是我的‘考场’,我们各考各的。至于这里是不是家——能和你做隔壁室友,我就觉得挺好。就这么定了。你可以单方面宣布需要空间,但我也可以单方面宣布,我的空间里,必须要有你。]


    陈嘉树更加用力地攥紧膝盖,像是在消化她的话,又像在斟酌如何反驳。


    过了许久,他眉宇渐渐放松,微微向前倾身:“你回家陪着孩子吧。我跟你保证,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弃自己。去年我能做到,现在也可以。”他的语气温和得像在谈心,“乔乔……我不会放弃自己,更不会放下你。你们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你等我,等我觉得自己‘还可以’了,我就回去找你。”


    覃乔静静地望了他很久,目光细抚过他瘦削的脸颊、紧抿的薄唇,和镜片下那张纱布。


    陈嘉树从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这点她从不怀疑。


    可她依然不能同意——只因一旦点头,就等于认同他那套“体面必须靠隐藏”的逻辑。她愿意尊重他的感受,所以选择退一步住到隔壁,但她绝不能放任他再一次自我修复。


    覃乔起身走过去,慢慢地坐在陈嘉树身边。他下意识将脸往左偏,她心头一刺,别开眼睛。


    关于‘住哪里’的争论,到此为止。他有他的选择,而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伸手握住他依然紧攥的右手。陈嘉树顿了顿,顺从地翻转手腕,掌心向上。


    覃乔慢慢在他掌心写下一笔一画:[讨论结束,我走了。隔壁室友]


    弥漫在空气里的淡香渐渐散去。陈嘉树怔了怔,迟钝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她真的走了。


    良久,他抬起那只还残留她指尖温度的手,轻轻蜷起手指,贴近鼻尖。那上面还萦绕着一丝香水气味,与他掌心的潮热混合在一起。


    ——你不需要面对我,只要知道,我就在离你不到十米的地方……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学习’,隔壁就是我的‘考场’,我们各考各的。


    ——你可以单方面宣布需要空间,但我也可以单方面宣布,我的空间里,必须要有你。


    他想她走,又想她留。


    覃乔看穿了他,却没怪他。


    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是无奈,是震动,其间还有一股强烈的心安。


    陈嘉树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微微启唇,低低念出那六个字:


    “隔壁室友。”


    “晚安。”


    *


    大清早覃乔到陈嘉树房间里吃家里送来的早饭。


    男人还在里屋,她走进去,床上不见他。瞥见卫生间晃过深黑色毛衣一角,她走过去,贴着门框站着,他站在镜子前,正在发呆。


    她从镜子里细细瞧他。出院前一天,她特地请了发型师上门,给陈嘉树仔细打理了头发。因为不是在原有发型上修整,故而换了个新发型——常规职场碎短。清爽帅气、利落干练,待西装一上身,仍可以一键切换回“陈董”模式。


    陈嘉树这张脸本就什么发型都撑得起来。最早的时候,他留过接近寸头的发型,阳刚稳重,又透着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记得杨淑华曾经打趣地问她,看中了陈嘉树什么?她半开玩笑地回答:“你不觉得嘉树很帅吗?”


    是啊,最先留意到这个男人是在网吧里,周遭昏暗,他的出现仿佛自带一层淡黄色的边,尤其那双曜石般的双眸,仿佛盛着万千星辰。


    后来在大学文化节上,她被人潮挤得跌落水中,陈嘉树想都没想就纵身跃下,将她从水里打捞起来。


    锋利的下颌滴着水,瞳眸漆黑,眼底却是星火灼灼。


    此后,便是念念不忘。


    一瞬的恍惚被细微的声响唤回。她的视野清晰起来,只见陈嘉树的右手在台面上无措地摸索,身体却僵硬地绷着。


    覃乔视线落向那副就在他手边的墨镜,话未出口,墨镜已被他碰落在地。


    “啪嗒”。


    墨镜躺在他的脚边,一条镜腿断裂,歪在一旁。


    她走上前,刚弯下身,却与同时弯腰的他脑袋相撞。


    声音很响,额头很痛。


    “嘉树!”


    “乔乔!”


    两人同时惊呼出对方的名字。


    随即直起腰,不约而同地走向对方,紧紧抱住彼此。


    陈嘉树垂下头,抬手捧住她的脸,十指在她脸上紧张地摸索,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撞到哪里了?疼不疼?”


    他右眼皮颤抖着,几乎张开一半,露出的眼珠表面湿漉漉一片红,不是血丝,而是整个覆盖。


    覃乔头皮瞬间发麻,心跳仿佛骤停,整个人直接僵硬住。


    脑海里飞速闪过那天在医院陈嘉树拆完线的模样。那时他的眼皮像是肌无力般与下眼睑之间只留一道一两厘米的缝隙,隐约可见里面粉色的眼睛。她还想要看清,陈嘉树就别过头去,不让她看。


    此刻,覃乔又从陈嘉树漆黑的左眼瞳里看见了自己——她的眼睛瞪得比他的更大,眸底满是惊惧。


    “乔乔……回答我,怎么了?”陈嘉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拇指忽然停在她淌下泪水的内眼角,“很疼吗?”


    覃乔连忙摇头:“我没事,真的没事。”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庆幸,幸好他没看见她刚才的表情。


    她以为自己爱他的全部,却害怕他的眼睛。若是让他知道,该有多痛。


    覃乔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脸颊贴着他的搏动的颈侧。


    静谧在空气中蔓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两人都像是被冻在原地,待心情渐渐平复后,覃乔低声说:“嘉树,不只你要学习,我也需要学习……但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明知道他听不见,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覃乔背脊一寒。


    身体逐渐放松的陈嘉树抬手轻扣住她的后脑,抚过她的发丝,轻柔的语音从头顶落下:“我的眼睛吓到你了,对吗?”


    覃乔本能地想说没有,话刚到嘴边,立即意识到陈嘉树会这么问,定是她过激的反应被他察觉了。


    她松开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想要拉起。侧眸时,才发觉他紧握着拳。


    后退一步,覃乔双手捧住他的拳头,头垂得更低,一根一根掰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不声不响,任由她动作。


    可到了最后一根小拇指时,他又收紧。


    “别写了……它很丑,我知道。”


    她下意识辩解:“不,不是……”


    “不是什么?”陈嘉树轻声问。


    覃乔只觉得头上仿佛压着千斤重量,抬不起目光,只能继续盯着他的拳头,顺着话接下去:“不是你想的那样……”


    忽然,“不是什么?”这句话在她脑海中闪回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近在眼前的男人正用手遮着左眼,嘴角却挑着温柔至极的弧度:“好了,你说得对,我们都需要学习。”


    “你……你能听见了?”这句话一出口,覃乔眼眶里含着的泪水顷刻涌出。


    陈嘉树轻轻点头。覃乔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急切追问:“什么时候?”


    “就刚才,撞那一下之后,耳朵里嗡嗡响了一阵,突然就好了。”陈嘉树仍在微笑,“乔乔,你先出去一下,我需要处理一点个人问题。”


    覃乔拾起那副断了一条腿的墨镜,发现镜腿无法装回,说:“墨镜坏了,我先让老宋去重新买一副。”


    “好。”陈嘉树轻吐出一个字,转身,向前走,直到身体轻轻抵住洗脸台的边缘才停下。


    “你先出去吧。”他又催了一遍。


    他听力恢复了,这明明是值得高兴、值得庆祝的事,却因她而搞砸了。覃乔尝到唇边咸涩的泪水,她咬住下唇,咬到唇色发白。


    男人微微俯身,手在空气里探了探,握住水龙头开关,他打开水阀,自来水哗啦啦地冲入池盆。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指浸入水中,轻柔地搓洗,水池底部的放水孔半开着,水流打着旋儿漏下去。


    覃乔盯着那涡旋看了几秒,抬起视线时,目光看似无意地掠过陈嘉树微弯的唇线。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老宋很快将墨镜买来,交给覃乔,不作停留地关门离开。


    覃乔拿着它走进黑沉沉的卧室。里头窗帘紧闭,昏暗的光线中,男人坐在床边,背对着她。身上那件黑色毛衣与暗影相融,不仔细分辨都分不出轮廓。


    她说:“墨镜买来了。”


    陈嘉树闻声,朝她所在的方向微微侧身,低低应了一声:“嗯。”。


    “嘉树,周日是你生日,我定了生日蛋糕。”覃乔坐在他左侧,将墨镜放进他手里:“我想孩子们也想和你一块过。”


    戴上墨镜,陈嘉树抿唇一笑:“好啊,届时回去,陪陪他们。”


    便没话了,覃乔陪他坐了十多分钟,估摸着差不多该上班了,转眸看着他说:“我得去上班了,记得吃早饭。”


    陈嘉树点头起身:“送送你。”


    *


    覃乔离开不到十分钟,陈嘉树便将站在外间的老宋叫了进来,报出一串号码让他拨打。


    等待孙刚的间隙,老宋扶着他走到阳台。陈嘉树向老宋要了根烟,含在唇间,老宋立即俯身为他点燃。


    青白的烟雾缭绕散开,朦胧了陈嘉树凌厉的眉。他夹着烟的手轻轻一挥,老宋会意,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逃出来至今,细细一算也有十天了。耳朵听不见,加上心情低沉,很多事情只知道一半。


    还记得那天在医院,孙刚在一旁述说,由覃乔用盲文转达给他。那一家子人已被警方带走,由于作案地点在Q市,案件开庭也会在那里。


    孙刚请的钱律师将作为他的代理律师处理此案,但待到正式开庭时,仍需他亲自到场一趟。


    至于仲琴,住院第三天陈嘉树就向孙刚打听了,孙刚问了钱律师告诉他,这个女人和女儿也在警局,而且还举报陆家参与拐卖。


    虽然她有自己的‘算计’,但他能逃出来,还是多亏她提供的帮助。


    该报答她。


    烟抽完,陈嘉树扶墙回到屋内,凭着记忆缓步向沙发。当脚尖轻触到茶几角,他贴着茶几边缘绕过去,坐到沙发上。


    呆坐了很久,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老宋进来说:“陈董,孙总来了。”


    陈嘉树推了推墨镜,挺直腰板,抬高音量:“孙大哥,您请进。”


    孙刚与老宋在门口错身而过。他向来沉稳,但见陈嘉树听力恢复,眼角不由染上真切的笑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耳朵好了,万幸。”他在陈嘉树对面的沙发坐下,声音里带着宽慰。


    陈嘉树循声侧过脸,墨镜下的唇角微微牵起:“那几天,辛苦孙大哥了。”


    他今日请孙刚过来,主要是想了解案情进展。


    孙刚将打听到的情况一一道来。


    那两人的作案动机与陈嘉树猜测的相差无几,果然是私怨。两人起初是想要他的命,但到底不是专业做这行的,怕了,才将他偷偷转移到山里qiu禁。


    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至今仍会化作梦魇,让他在深夜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而这双残缺、让人害怕的眼睛,正是他们恶行的证明。


    “嘉树,”孙刚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有件事要告诉你。法院为陆家老两口指派的援助律师,今天联系了钱律师。”


    他顿了顿:“对方希望你能看在两位老人一辈子没出过大山、愚昧无知的份上,考虑到他们年事已高……出具一份《谅解书》。”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陈嘉树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我的眼睛……谁来谅解?”


    孙刚舔了舔嘴唇,点头认同,刚想说,陈嘉树再度开口:“孙大哥,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灰色了。要么是救我的人,要么是害我的人。没有中间地带。”


    “所以,必须让他们付出最高代价。”


    第82章


    孙刚驾驶的奔驰驶出地库。雨过天晴,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耀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侧头,伸手在扶手箱的格子里摸找。


    就在他戴上墨镜的同一刻,朱奥乘坐的迈巴赫从旁经过,开入身后的地库。


    房间内,陈嘉树吩咐老宋回家取几套薄些的外套,老宋立即应声去办。


    待人离开,陈嘉树俯身从茶几下的抽屉里取出昨天新买的盲杖,起身时拇指在杖节处轻轻一按,“咔嗒”一声轻响,杖身应声展开,杖尖点地。


    方才站在窗前,感觉到周身暖融融的,想必今天阳光正好。他想到楼下走走,总待在房间里,身上没有一处舒服的。


    陈嘉树刚走到门外,还未拉上门,身后传来一道温柔年轻的女声:“陈先生,您是要出去吗?”


    他小心带上房门,转身,察觉到对方个子不高,便微微低头:“随便走走。”


    “需要我陪您吗?”小护士轻声询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柔。


    面对这位昨日才入院就已轰动整层的男士,她很难不紧张——陈嘉树,澜川市赫赫有名的盲人企业家。


    他微垂头,走廊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比电视采访中更显英俊。


    从零崛起,企业在他手里风生水起,地震捐款捐物、为残疾人提供上千个就业岗位,他真是一位非常令人敬佩的企业家关键还很年轻。


    前阵子那场公开的求婚……她只觉得现实竟比偶像剧更令人心动。


    陈嘉树摇头,但请教了她一个问题:“请问楼下是不是有个小花园?”


    小护士连连点头:“是的,出门左拐走大概二百米。”


    陈嘉树对她微微一笑,半身转,轻敲着盲杖朝那儿走去。


    可突然,小护士心头忽然浮起一个疑惑。说来也怪,他与妻子感情那样好,怎么会搬来疗养院?怎么说也是正值壮年,而来他们这儿多是平均年龄六十上下、需要二十四小时监测和五星级医疗服务的精英人士。


    他还这么年轻……


    小护士把这个疑问带到了办公室里,和几个要好的同事低声讨论起来。正说得起劲,一旁的护士长听见了,笑着打断她们的猜测:“人家夫妻感情好着呢。”


    护士长压低了声音:“陈太太就住在隔壁套房。我猜啊,就是夫妻间闹了点小别扭。而且我看,陈太太更在意些——陈先生前脚刚住进来,她后脚就跟着办了住院。”


    说着,她正色提醒几人:“这事你们私下说说就算了,可不许到处传啊。”


    客户隐私至关重要,可是写在他们员工守则第一条的。闻言,几人点头如小鸡啄米,后作鸟兽散。


    *


    电梯门一打开,朱奥正要出去,看见戴着墨镜的陈嘉树一个人站在门外。


    他连忙走上去,再一个转身与陈嘉树并排站,陈嘉树微微侧头:“谁?”


    朱奥学着覃乔平时与陈嘉树沟通的方式,轻轻地握住陈嘉树的手腕,男人怔了怔,方才抬起手臂,慢慢翻转手腕,掌心朝上。


    [朱奥]


    陈嘉树脸部肌肉逐渐放松,唇畔还浮现一丝极浅的笑意。


    眼看电梯门缓缓闭合,朱奥马上问[去哪里?]


    “我想下楼随便走走。”


    朱奥一个大跨步,摁开电梯,再退回来重新握住他的小臂,写[我陪你]


    陈嘉树点头,朱奥带着他步入轿厢内。电梯下行途中陈嘉树说:“朱奥,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轿门如一面被水汽打湿的镜子,照出两人一高一矮微微扭曲的身影。朱奥盯着那看了几秒,转而侧眸看向身旁的陈嘉树。


    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见陈嘉树高挺的鼻梁,和敷在眼上的白色纱布。


    这让他想起上次去京市探望时,在走廊里遇见陈嘉树的主治医生。那位医生语气平静地告知,嘉树的左眼做了内容物剜除术,右眼也完全失去了视力。


    “至于左眼,”医生断了断,说:“将来若考虑美观,可以安装义眼。”


    那一刻,犹如巨石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他后脑。他脑中轰隆一声,怔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电梯抵达,陈嘉树收起盲杖挂在腕间,用这只手握住朱奥的上臂。二人穿过明亮的大厅,走至室外,在挡雨棚下停留。


    阳光斜切入内,在地上投出一个直角三角形,和煦的春风裹挟某种不知名花香的和煦春风,轻拂人脸,触感仿若阳光下的蒲公英,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陈嘉树提出想去小花园里坐一会儿,朱奥依言,二人继续缓步前行。


    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两侧,密密地种满了各式小花,缤纷的色彩在眼前铺展,恍若置身一片绚烂的花海。


    他们沿着小径徐徐走着,偶尔有性急的行人从身后越过,也有人侧身避让,快步走到前头去。


    眼睛看不见,如今连耳朵也听不见了,与他沟通变得尤其困难。朱奥心里叹气,若换作是他遭遇这般境地,只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要消散了。


    朱奥乜了陈嘉树一眼——那薄唇安静地抿着,下颌线沐在微黄的阳光里,仍透着一股锋利的狠劲。


    这个男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真正放手。一路从荆棘险途中攀爬上来,那种算计也早已刻入本能。


    呵。


    朱奥又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当年陈嘉树和张爽分别出事,是他独守大营,殚精竭虑,稳定局势。他们拼死拼活,付出全部心血才守住的公司基业,他陈嘉树是怎么对待他的?


    三年前,不动声色地将孙刚重金聘请进公司,更是美其名曰“完善治理”;两年时间将20%的股份,轻飘飘地给了一个对管理一窍不通的女人!


    什么兄弟情分,什么左膀右臂……真是明白得太晚了。


    他朱奥,说到底,不过是陈嘉树手里一条用旧了的看门狗。那些所谓的“狗屁兄弟情义”,不过是拴在他脖子上,让他甘心跪舔、至死方休的狗链子。


    “朱奥”


    上臂传来一道轻微的力道,朱奥顷刻从恨意充斥的回忆中挣脱出来。


    “什么?”他下意识地应道。


    陈嘉树微微偏头,墨镜下的视线精准地定格在他脸上,语气如常:“你停在这里是到了吗?”


    朱奥看过去,凉亭几步之遥,他忽然一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陈嘉树这如常话语里有另一层意思。


    他转眸,恰看到陈嘉树别过头,微抬下巴,很轻地问:“你说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这么惩罚我?”


    没来由的尾椎骨那儿起了一丝寒意直冲后脖颈,朱奥慌促地垂下眼睛,他握住陈嘉树的手,是想告诉他别多想,可他的拳头握的紧紧的。


    半夜里,辗转难眠的朱奥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脑海里浮现一幕热气腾腾的场景。


    人声鼎沸的大排档里,正中央悬着一盏超高亮度的白炽灯。夜风偶尔掠*过,灯泡便在空中轻轻摇晃。


    角落的八仙桌旁,朱奥醉得不轻,睡眼惺忪地趴在那儿。灯光不时晃过,刺得他难受地闭上眼。


    “朱奥……”


    是陈嘉树的声音?


    朱奥费力地抬起眼皮,看见陈嘉树正朝他走来,眼睛模糊那一下,他已拉开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和张爽找了你三天。”陈嘉树倾身向前,“出什么事了?”


    “嘉树……你说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拜高踩低?”朱奥撑起发沉的脑袋,话音含混,“我们组那个‘中陆’项目,我盯了大半年……架构是我搭的,夜是我熬的……上周评审会,总监当场夸这是部门标杆。”


    他抓起酒杯猛灌一口,重重撴在桌上,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你猜怎么着?我写了半年的核心算法,到他报告里就成了‘在经理指导下完成’。”


    陈嘉树没接话,只沉默地注视着朱奥,伸手将他手边的酒瓶往远处挪了半寸。


    朱奥抬手抹了把脸:“最恶心的是什么,你知道吗?经理私下跟我说……朱奥啊,你是技术尖子,要专注在核心技术上。管理协调这些杂事,让别人去干。下次,下次有项目一定优先考虑你。”


    他说着说着,竟低低笑了起来,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闷笑,后来整个人都伏在桌上,肩头微微发颤。


    “我带你回去。”陈嘉树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侧。


    话音刚落下,朱奥的左臂被一抬,整个人就被陈嘉树给架了起来。陈嘉树替他结了账,二人走到大排档外面。


    通往大马路的小巷昏暗杂乱,满地碎屑垃圾,踩上去窸窣作响。陈嘉树夜里视力不好,既要扶他又要拿手电,两人步履蹒跚,在狭窄的巷道里跌跌撞撞。


    出了巷子,陈嘉树忽然说:“我这边,最近快被供应链搞疯了。代理商数据对不上,库存周转慢得像蜗牛,采购总是拿不到精确数字。办公室里还在用土法子,Excel表格传来传去,错误百出。我一直在想,得有一套我们自己的供应链管理系统。从订单、采购、生产到仓储物流,全部打通,数据实时可视化。”


    一盏盏路灯间距有些远,橘黄色的灯光散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你是想……?”朱奥隐隐听出陈嘉树有邀请他的意思。


    二人停在一盏路灯的正下方,陈嘉树垂下拿手电的这只手,怕强刺到他的眼睛:“朱奥,来帮我吧。别让你的才华,浪费在那些不值得的人事斗争里。在这里,你可以用你的代码,建一个属于你的王国。”


    *


    覃乔醒来时,窗外还蒙着一层墨蓝。她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电视机旁,把侧脸贴在那面冰冷的白墙上——隔壁果然有动静。


    细碎的,压抑的,某人正辗转反侧。也不知道是根本没睡,还是……在想谁。


    覃乔心念一动,屈起指节,在墙上轻轻叩了两下。


    那边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三下回应,清晰而克制。


    她的心突突一跳,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睡不着吗?”她对着墙壁轻声问。


    “乔乔,”男人低磁沙哑的声音穿透冰冷的墙体,“……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第83章


    覃乔敲开陈嘉树的房门。


    “乔乔……”陈嘉树侧身让到一旁,请她进来。


    他只戴着墨镜,底下没有敷纱布,那只眼睛的眼皮垂着。右眼如常,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扇动的眼睫。


    覃乔进门便牵住陈嘉树的右手,反手带上房门,拉着他往卧室里走。陈嘉树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对她全然信任。


    两人侧身坐在床沿,覃乔牵引他的手指,轻轻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陈嘉树上半身微微前倾,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两根拇指极轻柔地摩挲着。


    饱满光洁的额头、细巧的柳叶眉,眼角微勾的杏眼,再顺着高挺精致的鼻梁滑到秀气的鼻尖……


    男人的呼吸在触摸间逐渐粗重,胸膛起伏也愈发明显,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小巧的下巴上,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住。


    眼前浮现的是覃乔含情凝睇的双眸,如花瓣般娇嫩微启的唇,一切再度清晰起来——再往下,他便会低头吻住那两片柔软,任绯红漫上她的脸颊,芬芳满溢,教人心醉。


    他记得她如冰雪般的每一寸肌肤,记得她极易泛红的脸颊,记得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会在下眼睑处投下扇子般淡淡的影。


    他全都记起来了。


    覃乔深凝他专注模样,在她心目中他仍是俊美倜傥。


    细腻光滑的绸缎面料贴着男人白皙的肌肤,贴出他坚实的胸膛轮廓,那里如一波一波浪潮伏动。


    每当他靠近,尤其是那股清冽好闻的男性气息萦绕在她鼻尖,仿佛一张绵密的网,将她温柔笼罩。


    她的呼吸也随之困难起来。


    当视线落在他剧烈滚动的喉结上时,喉头滚干涩,她也不自觉地空咽了一下。


    “乔乔……”陈嘉树低声唤她。


    那嗓音磁性、缱绻、温柔,动听至极。


    “嘉树……好了吗?”覃乔反手撑着床,勉力支撑发软的身体。


    “好了,”他失笑:“我的乔乔,还是那么美。”


    陈嘉树直起身,就与她拉开些许距离,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落寞,却被覃乔捕捉进眼里。


    “嘉树……”这次覃乔主动靠过去,“眼睛还疼吗?”


    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正落在镜片后那只残缺的眼睛上,陈嘉树微微偏过头:“不疼。”


    覃乔缓缓抬手,还未触到他的脸,陈嘉树已敏锐地察觉,侧身避开了她的动作,重新坐正。


    眼眸微闪,覃乔蜷起手指,垂回身侧,轻轻咬了咬唇,继而商量着问:“还有两个小时天亮,你是不是也睡不着?我们躺下,关了灯聊聊天,好不好?”


    陈嘉树无法拒绝。本就是他忍不住,将她请来的。他轻轻点头,脱下鞋子,摸索到被角,掀开,躺上床。


    覃乔跟着上床,伸手按灭顶灯开关,再对陈嘉树说:“我已经关灯了,你把墨镜摘下下来吧。”


    “好。”陈嘉树摘下墨镜,放到床头柜上,背对覃乔,脸颊压着右臂。


    覃乔的声音自黑暗中悠悠传来:“新季度财报的初稿我看过了,有一个数据让我睡不着觉——我们的‘存货周转天数’比行业优秀值高了近30%。这导致营运资金占用同比增加了22%”。


    “问题在哪?”陈嘉树提问。


    覃乔望着宽阔单薄的背部,很想挪过去抱住他,强压下这个念头,她严谨地答:“为了保‘零缺货’,库存成本太高。销售售追求体验,但利润承压。”


    她继续阐述直接链接到最终的财务体现,陈嘉树认真凝听,屋里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覃乔说完,还以为他睡着了。


    正当她想撑起来偷看他有没有睡着时,陈嘉树的沉哑的嗓音响起:“销售部门有他们的立场,但你的担心是对的。现金流是命脉,体验不能用无限的库存去堆。”


    他一顿说:“明天啊,你就这么办:让数据分析团队做个模型出来,算清楚每家店到底需要多少货,用数据跟他们说话。另外,物流那边我去年就让他们升级系统了,现在是时候逼他们一把,把快速补货的流程跑通。当我们两天内就能把货补上,他们自然就没理由在店里堆那么多‘安全感’了。”


    真的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聊聊公事,以前她遇到一些难题,虽然陈嘉树不懂媒体那套,可他的超强大脑总能从毛线团一样的问题里,有理有据的给她分析症结。


    “老公……”覃乔低低地道。


    然后看他的反应,他果然一怔,而后很轻地“嗯”了声。


    覃乔得逞地咧开嘴笑:“我们聊点别的?”他不说话,默许,她问:“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轻笑了声,回:“你让阿姨特地炖的甲鱼汤,都喝完了。”


    “我下午就在想,多久能把你养胖……我写了一页纸的菜单,今天甲鱼,明天老鸭汤,后天老母鸡……”覃乔掰着手指头念完一周的菜单。


    陈嘉树又感动又好笑,“覃总,你这可是上班带头开小差,我我要。”


    他思索,该拿她怎么办。


    覃乔提了口气,大胆地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不顾他愈发僵硬的身体。


    手指自他肩头滑落,顺着脸颊寻到他的唇,竖起食指将其封住,低声道:“作为你的下属虽说不合格,但作为妻子还算合格,对不对?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好不好?”


    陈嘉树闷声笑了,温热呼吸拂过她的指节。他握住她那只“以下犯上”的手,柔软的唇在她指关节上一蹭,最终在指尖落下一个轻吻,语气里尽是无奈的纵容:“怎么补?”


    从他身体的松弛程度能看出他此刻是真的放松。覃乔没有回答,收紧了环住他的手臂,将身体更紧密地贴在他背上。


    她带着温柔的力道,引导陈嘉树慢慢转过身来。可转到一半,他的身体便发出了抵抗的信号。


    不再动了。


    覃乔借着他握住的那只手,将他的掌心轻轻拉过来,覆上自己的双眼。


    “嘉树……吻我。”


    她不是主动闭眼,而是让他遮住她的的眼睛——这全然是站在他的角度。


    且用行动告诉他:她不怕他。


    陈嘉树读懂了她的用意,眼中瞬间涌起一阵热意。他快速眨了眨眼,翻身而上衔住了她的唇。


    宽大的掌心隔绝了光线,也放大了其他感官。起初只是唇瓣温柔地含吮、轻蹭。


    随即,他的舌尖耐心地顶开贝齿,探入后并未急于索取,而是先与她轻柔地相触,如同交汇的溪流,之后才逐渐加深,缠绵共舞。


    覃乔从喉间逸出一声细微的呜咽,传入陈嘉树耳中,它像是回应,又像是鼓励。


    他们如同久旱逢甘霖,你来我往,气息在方寸之间彻底交融。身体逐渐滚烫,一团炙热的气在腹间横冲直撞。


    他想将她揉进骨血里——这个念头一跃而出。


    手肘撑在她耳侧,他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完全贴合着她凹凸有致的曲线。以此借力,让这个吻深入得更加彻底。


    吻得投入,吻得忘我。不知是谁的汗水先濡湿了肌肤。陈嘉树终于微微退开寸许,带着覃乔一同翻身。他平躺下来,她则伏在他身上,两人胸脯剧烈起伏,伴着凌乱的喘息。


    还没缓过来,陈嘉树忽然感觉身上一轻,仿佛她离开了,心里蓦地空了一块。


    他正要起身,下一秒,松软的左眼眼皮上,被更柔软的东西轻轻覆盖。


    那是……她的唇。


    “乔……”他很想说“别这样”,却哽在喉间。


    他紧闭双眼,呼吸绷紧如弦,仿佛拉到了极限。


    胸膛里如鼓槌狂敲,可被亲吻的眼皮却敏感地捕捉到那份珍视——她正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用唇瓣极其轻柔地辗转、摩挲。


    那是……连他自己都厌恶、恶心的东西……


    对面高楼的巨型电子屏变换着广告画面,明亮的彩光穿透大型飘窗,为墙壁和地板洒下朦胧的光影。


    借着微弱的光线,覃乔勉强看清他近在咫尺脸部轮廓,高高的鼻梁、硬朗的眉骨,以及那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


    然而,只是暂时停下来,看一遍他的脸,搂在她背上的手臂便倏然紧绷。


    覃乔旋即低下头颅,重新埋进他怀里,继续轻柔地吻着他的左眼。那里并不柔软,连眼皮都带着微凉。


    起初这触感让她有些害怕,有些心悸,可一想到昨日那血红的瞳仁,她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男人在她持续的亲吻中渐渐放松下来,卸下了所有防备。


    她的乔乔用最直接的行动告诉他——她接纳他的全部,无论是完整的,还是已然改变的。


    眼角漫溢出两颗泪,滑进鬓发间。


    指尖突然感觉到湿意,覃乔怔然的望着陈嘉树,依稀看见他眼角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是……疼吗?


    是她太急切、不够温柔,弄疼了他吗?


    “嘉——”


    名字还没唤全,一只温热的大掌就蓦地托住了她的后脑。下一秒天旋地转,短暂的眩晕过后,男人已经欺身而上。


    他没给她任何询问时间,拉起被子将两人裹入一片与世隔绝的黑暗中。


    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隔了半晌,他深情低语,一字一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覃乔于黑暗中抬眼望着他,她捧住他的脸,拇指抹去他眼角的湿意。


    喉头一哽,溢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


    这声呜咽可把陈嘉树吓到了,他慌忙翻到一旁,覃乔顺势钻入他怀中,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我好怕……”呜咽变成了低低的哭泣:“我好怕你不要我……怕你从此……再也不肯碰我……”


    陈嘉树的心被她哭得又酸又软,他收拢手臂,将她更深地拥住。手掌下,她背脊的蝴蝶骨伶仃地凸起,随着抽泣轻轻战栗,像一只被雨打湿、无力飞起的翅膀。他只能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无比珍重地抚过。


    *


    次日上午,覃乔刚离开,陈嘉树便坐在办公桌前,手肘抵着摊开的盲文书页,吩咐老宋去替他买一部新手机,顺便去田佳悦那里取回他放在公司的笔记本电脑和盲文点读器。


    老宋前脚刚走,门应声而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紧跟着闯了进来:


    “哎呀?真是嘉……陈董啊。”


    搭在书页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陈嘉树虽听见马董事的脚步声逼近,且停在他的身侧,但仍神色自若地继续摸读指下的凸字。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董……”


    马董事歪过头,仔细打量。只见男人戴着墨镜,低垂着头,专注地抚读盲文,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额前稀疏的刘海滑下一缕,马董事随手往后一捋,眯起眼睛,又试探性地唤了几声:“陈董……陈董?”


    见始终没有回应,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到拍摄模式,一边录制视频,一边继续假意呼唤:“陈董……”十几秒后,视频拍摄完成,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收回口袋,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第84章


    周日中午,陈嘉树在酒店顶层的中餐厅设宴,不是为了庆祝生日,而是为了答谢司机和张助两人,此前为了寻他,不惜身犯险境,以致受伤。


    老板的诚意令两人受宠若惊。


    席间,陈嘉树主动提出让小军将妻儿接来澜川,九月开学前他会帮他的孩子安排入学并为他的妻子提供一个行政岗位;


    而后陈嘉树半开玩笑让坐在覃乔身旁的张助许个愿,张助一向大大咧咧的性子,嘿嘿一笑:“老板,我还是乐意在您身边当差,但您要是放心,让我去管集团的采购部怎么样?我兼着助理这个职去跟供应商谈判,成本至少能再压下来三个点。”


    陈嘉树爽快应下了这个愿望,但前提是张助得做出一份能获得八成高管认可的项目书。


    张助怎会听不出,陈嘉树的有条件承诺,其实就等于同意,只不过要走一个公平公开的流程。他端起酒杯起身敬道:“老板,我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临走前,陈嘉树再次叮嘱他们好好养伤,期间薪资全发,不扣年假。


    两人眼含热泪,将老板夫妇送至楼下,目送他们坐进老宋驾驶的奔驰中,直至车辆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彻底消失不见。


    奔驰车停在市五院门口的露天停车场,老宋迅速绕至后座,拉开车门。陈嘉树与覃乔先后下车。


    医院里人来人往,使用盲杖不太方便。陈嘉树便将盲杖挂在腕上,抬手轻轻握住覃乔的上臂,两人一同朝门诊大楼走去。


    心理治疗的效果非常显著,连吴主任都夸他,与五天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两人心情颇好地走出诊室,刚迈进电梯间,覃乔却忽然心念一动,停下脚步,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轻声问:“那时候……为什么一直念‘乔乔’?”


    陈嘉树在京市动完手术,尚在半昏迷的那段日子里,嘴里总反复喊着她的名字。她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对医生解释的。


    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手背,陈嘉树粲然一笑:“只是怕忘了该怎么说话。”


    好吧,这个理由站得住脚。


    覃乔趁周围没人注意,飞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留下一个淡淡的口红印。


    给忘了今早涂了口红。她扑哧笑出声,连忙抬手,用手掌内侧在他脸上擦拭几下,将那抹痕迹抹去。


    他们还需去六楼的眼整形外科,尽管已提前联系好了主任医师,但仍需按照医院流程取号。


    覃乔从机器上取了特约号回到陈嘉树身边,二人走至等候厅里等待,不多久,大屏幕就喊道了陈嘉树的名字。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赴国外定制义眼,但陈嘉树在查阅大量资料、进行多方对比后,发现国内技术已可与国外比肩。两人商量决定,先听听这位专家的意见,再做定夺。


    主任将陈嘉树在京市拍的数张眼部影像片与检查报告仔细审阅了一遍,随后起身走近,戴上医用手套,俯身轻轻撑开他的眼睑,细致察看了眼部的基础状况。


    回到座位,他摘去手套后说:“眼眶内部的恢复情况很理想,为安装义眼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我建议考虑Cryolite玻璃义眼。它由德国一种特殊的Cryolite玻璃制成,表面极其光滑,亲水亲氧,佩戴起来几乎无感,且能有效减少分泌物”


    指骨传来被捏紧的微痛与潮意,覃乔侧眼看着陈嘉树,他下颌绷的极紧,脸色苍白。这些冰冷的词,医生口中的“最佳方案”对他来说,是一刀刀屈辱的凌迟,对他骄傲的狠狠践踏。


    无论做了多久的心理准备。


    她的心先于意识抽痛了一下,随即反握住他冰凉而战栗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渡给他几分。可事实上,她远没有嘉树的坚强,多少个夜里躲在卫生间里偷偷擦泪。


    但此时此刻,她必须成为他最坚固的后盾,覃乔收紧指尖,隔了很久,他的手指终于不再战栗。


    那主任说完,陈嘉树甚至牵起一丝笑容,哑声说:“就按您说的办吧。”


    约在下周三取模定制。


    回去的路上,陈嘉树始终沉默。覃乔明白,此刻的他需要绝对的安静,便没有出声打扰。


    他们顺路去了陈呈的公司。覃乔前天联系过陈呈,问他手里是否还有智能手表的原研样品。陈呈一听陈嘉树回来了,不仅为他们高兴,还主动提出要再送一块给陈嘉树。


    覃乔真没想白拿,实在是市面上找不到这种刚好适合陈嘉树的手表。架不住陈呈一定要送手表的热情,她没再执意付钱给他,只能暂时先欠他一个人情。


    他们在陈呈办公室里试戴手表,陈嘉树抚了下手表边缘,清亮女声报出现在的时间。他抬头笑问对面的陈呈:“陈呈,你这个项目,目前市场定位想好了吗?”


    陈呈自陈嘉树进门起就注意到了他的变化。眼前的人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带着一眼可见的虚弱,失踪的那些日子,想必吃了不少苦。陈呈心下涩然,却转念一想,嘉树眼睛不便,能平安归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陈嘉树恰好在此刻偏过头,镜片忽地反射出一道冷光,正落入陈呈眼中。


    他被那光亮一晃,方才回过神,定了定神应道:“定位是高端智能穿戴市场。”


    陈嘉树微微颔首:“那你的竞品是AppleWatch、Samsung、Garmin,市场竞争还蛮激烈的。”


    “不错的赛道。那么,你们的差异化优势准备从哪个维度切入?”覃乔插话进来:“但单凭无障碍功能这一项,虽然极具社会价值,但若作为核心卖点,恐怕在商业上难以支撑起高端市场的规模与预期。”


    他们认知上的这片盲区,恰恰是陈呈最擅长的领域。他当即神采飞扬地展开阐述:从“十秒上手”的便捷,到融入日常的场景设计……俨然在他们面前开启了一场微型产品发布会。


    陈嘉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表盘,全程凝神倾听。覃乔在专注之余偶尔走神,目光便会不自觉地掠过陈嘉树沉静的侧脸。


    陈呈和陈嘉树的确很像,只要是谈及自己擅长的领域,那份由内而外的自信,说话时笃定的语气和断句方式都如出一辙。


    覃乔忽然地想起陈嘉树曾经吃醋的模样,忍不住低头,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离开时,陈呈将他们送到电梯间。


    梯门开启,正在说笑的三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便见田佳悦双手拎着黑色皮包站在轿厢内。


    “哥,嫂嫂!”


    田佳悦率先开口,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陈嘉树推了推墨镜,故作严肃地道:“我好像没安排你来‘实地考察’?”


    这话语怎么还有怪罪的意思,把田佳悦给问懵了。


    田佳悦只是来回请他吃顿饭,陈呈想做解释,欲开口,覃乔含笑对陈嘉树说:“是我昨天顺口提了今天会来取手表,佳悦大概是记在心上了。她一向这么细心,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许吓唬人。”


    此言一出,陈嘉树率先破了功,一声低笑引得他们再绷不住,都跟着笑了起来。


    *


    背着晚霞,三人的背影都有些虚化。老宋推开大门,屋里的饭菜香一瞬扑面而来。


    孩子们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一进门就亲热地缠上来。覃乔手里拎着蛋糕,立刻吸引了最爱吃甜食的晞晞。小姑娘牵住她的手就不肯放,跟着她一路走进餐厅。


    陈嘉树一手牵一个孩子,本意是让他们领着自己走,可眼前层叠的黑暗却让他迟迟不敢迈步。


    与从前视力微弱时截然不同,这是最本能的对虚无的恐惧。


    独自一人时,撞上、摔倒了都无所谓,但在孩子们面前……还是需要谨慎些。陈嘉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玄关柜上的盲杖,“咔哒”一声轻响,将它展开。


    “昭野、Danie,爸爸跟着你们走。”


    餐厅里灯火温融,一桌子家常小菜冒着腾腾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柔和了周遭的光线。


    用餐途中,覃乔手机响,走去外面接听。


    昭野咽下米饭,歪着脑袋问正埋头吃饭的陈嘉树:“爸爸,你为什么不摘眼镜呀?”


    Danie和晞晞也觉得奇怪,Danie看到里面白白的纱布,小声问:“叔叔的眼睛是受伤了吗?”


    一听受伤,晞晞立刻露出害怕的神情。


    陈嘉树拿起手边的湿巾,擦去嘴角油迹,嘴角弯出温柔弧度:“爸爸前几天不小心撞了一下眼睛,医生叔叔就给爸爸用纱布包起来……医生叔叔还跟爸爸说,戴眼镜就像戴创口贴一样能保护眼睛。”


    小孩们听懂了,昭野想问爸爸疼不疼?刚要开口,覃乔走进来,笑眯眯地说:“小朋友们,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一起祝爸爸生日快乐好不好?”


    于是大家一块齐声:


    “爸爸——”


    “生日快乐!”


    童声清脆悦耳,无比真挚,像一颗颗温润的珠子,轻巧地滚落进陈嘉树的心里,一种极其柔软的笑意从他唇角缓缓漾开,感动、幸福,还有难以言喻的满足,盈满整张脸庞。


    他扶着桌沿站起身,一滴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


    “谢谢,小朋友们。”


    *


    陈嘉树每天除了滴眼药水,还需服用五种药。老宋总会提前将药片备好,装在一个中号瓶盖大小的圆形药盒里,方便他拿取。


    覃乔和陈嘉树洗完澡出来,发梢还氤氲着水汽。陈嘉树在床沿坐下,摸索到床头柜上的药盒。


    一旁的覃乔将温水递到他手中,他接过去,分三次,沉默地将八颗药片送服下去。


    桌上还放着两种眼药水。他熟练地摸到其中一瓶,仰起头,准确地往睁开的眼睛里滴入药液。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十多年,早已形成肌肉记忆。


    “乔乔……”陈嘉树放下药瓶,轻声问,“现在眼睛是什么颜色?”


    “浅粉色。”覃乔答。


    陈嘉树低低“唔”了一声,伸出手。覃乔将自己的手递过去,被他裹入掌心。


    掌心的温度熨着她的手指,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缓缓打着圈:“光想想……还挺吓人的,怕吓到他们。”


    覃乔在他身边坐下,抽出手捧住他的脸,温柔地将他的脸转向自己:“他们的爸爸是个特别勇敢的人。等孩子们长大了,一定会以你为荣。”


    “以我为荣……”陈嘉树低笑一声,微微颔首,“我算不上是个完美的爸爸,但会努力让他们觉得,这个爸爸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方面都还不错。”


    他没有告诉覃乔,在那个绝望的地方他曾想过结束生命。直到某天梦里,她和孩子们的出现声声呼唤,才让他下定决心——哪怕双目失明,也要好好活下去,回到他们身边。


    “乔乔我又对他们说了谎。”陈嘉树钻入被中,没立即躺下,而是靠在床头。


    覃乔跟着进来,挨着他,将被子拉好,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掌心:你知道吗?我在国外那几年,他们问我Tom、Suli他的小朋友们都有爸爸,我们怎么只有Uncel?我就告诉他们:你们的爸爸呢,是船长,他正带领着巨大的船队,进行一场环绕世界的伟大航行。这条路很长很长,但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们”


    她歪过脑袋,枕在他的肩头,目光沿着光线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有时候,最深的爱不是告诉他们所有真相,而是帮他们过滤掉那些还没有能力去承受的残酷就像从前,我总埋怨你什么事都为我安排好,觉得你过度保护。”


    陈嘉树眼睫颤了颤。


    “事实上,我从来都是被你妥帖安置在理想国里的那个人。你舍不得我沾半点世俗风雨,怕我摔,怕我疼——可你看,我没有长成温室里的花朵,从调查记者到CNN主播,国内外该拿的荣誉,我没有缺席。同行的认可、行业的尊重……这些,我都得到了。”


    一滴温热的水珠在手背上溅开,陈嘉树蓦然抬起手,垂下眼帘,漆黑的瞳仁里似被灼伤:“乔乔”


    修长的指节摸到她细滑的肌肤以及弯起的嘴角上挂着的泪痕,发起丝丝颤栗。


    而那个“女孩”继续再说:“我之所以能心无旁骛地去追光,去闯荡,去毫无后顾之忧地搭建我想要的专业世界,不过是因为在我最难、最暗的那段路上,是嘉树你,一步一步,扶着我走完的”


    她的嗓音里有了一丝颤音,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你现在对孩子们做的,和当年对我做的,是一样的。你正在把他们保护在那个绝对安全的‘理想国’里,不是为了永远关住他们,而是给他们积攒未来面对世界的底气。”


    “而且要说‘骗人’……”她轻轻笑了笑,“我编的那个故事,可比你的长久多了,也复杂多了。”


    陈嘉树微微侧身,将她整个搂入怀中,手掌一下下抚过她纤薄的背脊:“那天晚上……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我们之间……乔乔,谢谢你,还愿意原谅我。”


    覃乔在男人怀里直起腰,深凝他这张温柔遍布的脸,英挺的眉,高耸的鼻梁,那双眼睛尽管有了变化,但在她心里,他永远是那个眸若点漆、一笑温朗宛若秋池溢满星光的少年。他从未改变。


    “也谢谢你原谅我。”她说。


    他们望着彼此,嘴角都带着笑。陈嘉树眼眶泛红,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而覃乔的肩膀则微微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滚落,在脸颊上蜿蜒而下。


    *


    周三的董事会进行到后半程,稍作休息的间隙,后排传来一声做作的轻咳。


    一部分人循声望去,只见马董事一脸振奋:“有件事儿,我急于想和大家分享。”


    覃乔与这位董事坐在同*一排,中间隔着三个座位。听到这话,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手中的文件,身体微微侧转,好整以暇地望过去。


    她对面的孙刚拿出手机垂眸浏览,眉宇间透着对这类“小八卦”毫不掩饰的淡漠。


    而主位上的朱奥审读完手里的文件,抬起头,十指交叠垫在下巴处,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睡眼惺忪的吕东和身边的徐董事飞快地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八成是又发现了什么不新鲜的“风口”,急着拉人入伙,好多拉些人分一杯羹。


    马董事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还故意卖个关子,为这场有些严肃的会议添了几分活气:“上周四啊,我去东昕疗养院看老朋友,你们猜我还看到谁了?”


    几位被他勾起兴趣的董事交头接耳起来。


    “我看到了陈董!我们的陈嘉树董事长!”


    在座的有半数都不知道陈嘉树被绑架的事情,只以为他去国外考察。再说了,陈嘉树这身子骨,三天两头进医院,住个院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怎么去了疗养院?后排几位董事互相递了个眼神。


    几束探究的目光随之飘落到覃乔——陈嘉树妻子的脸上。


    吕东诧异了一下:嘉树被解救出来了?住疗养院……什么情况?他的目光也转向了覃乔。余光掠过朱奥时,发现他已坐直身体,双手轻捏着文件边缘。


    马董事语气突然急转直下:“但……我看到的实际情况,却让我……彻夜难眠。”他语调沉重:“原来啊……根本不是什么出国考察,我们陈董的身体出现了大问题。我当时也不愿相信。我站在他面前,多次、大声地呼唤他‘陈董’……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口说无凭,”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出于极度担忧和留存记录的想法,我拍了一段视频。”


    马董事翻到视频,按下播放键,将手机轻轻推到长桌中央。


    各位董事伸长了脖子往屏幕上瞧。


    画面里陈嘉树戴着墨镜低头摸读着盲文,身旁传来马董事一声声焦切的“陈董”。


    男人果然全无反应。


    视频结束,会议室里落针可闻。静默持续几秒后,董事们哗然。


    一个企业掌舵人,不但眼睛出了问题,现在连听力都坏了,又瞎又聋,如何带领企业?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众人面面相觑,旋即,无数道目光化为无形的利刃,分别投向朱奥和覃乔。


    马董事坐回去,身边的徐董事凑近他耳边问:“这事千真万确?”


    马董事点头。


    吕东双手交握摁了摁额头。视频的冲击力太强,此刻众人的愤怒源于被欺骗,更深藏的,是对利益即将受损的恐惧。此事若传出,连锁反应不堪设想。


    “啪嗒——”覃乔手里的钢笔掉落在文件上。她重新拾起,正要开口。


    “马董事。”孙刚沉冷的声音响起,“陈董的健康状况属于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在未经本人授权的情况下,于公开场合播放涉及病容的视频,不仅不妥,更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1)


    “孙总,好大一顶帽子!”马董事不甘示弱,“我拍视频是出于对董事长和集团的忧患意识,这叫保留证据!”


    两人针锋相对,一个援引法条,一个高举责任大旗。支持陈嘉树的一方力挺孙刚;感觉受骗的董事则纷纷指责对方蒙蔽大众。火药味越来越浓,马董事一拍桌子站起身,眼看是要打起来的架势。


    “诸位请听我一句。”朱奥终于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关于陈董的情况,我、孙总、覃总及几位核心董事清楚。陈董此前积劳成疾,旧疾复发,医生强制要求他治疗、休养。‘出国考察’是为了避免无端猜测,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只为让他早日康复,归来领导我们”


    朱奥做了一个停顿。


    接着不疾不徐地向在座众人解释:他之所以没有向他们事无巨细的汇报,是因为稳定高于一切,不能让任何人以及竞争对手乘虚而入。他更是自问对集团、对陈董的健康、每位董事的利益做到了问心无愧。


    但朱奥也表示认识到自己感性至上,让诸位董事感到莫大的不信任和不安,所以决定依规依法聘请国内最权威的第三方医疗专家,对陈嘉树董事长进行一次全面健康状况评估。


    “若鉴定结果显示,陈董的身体状况真的已经无法再领导集团……”朱奥深吸一口气,抬眼:“那么,为了集团,我们必须依法依规,做出最负责任的决定——推选出一位新的掌舵人。”


    马董事那只手机早已熄屏。


    覃乔紧紧盯着黑色屏幕,攥着钢笔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作者有话说:(1)引用的是法律条款稍作修改


    第85章


    会议一结束,覃乔在其他董事离场后,大步上前,刹住在刚起身的朱奥面前。


    浑身气得颤抖,她扬手不由分说地甩了朱奥一记耳光。


    “啪”一声脆响在空旷的会议室里震荡。


    男人的眼镜被打歪,脸上赫然浮现五道指印。他扶正眼镜,挤出一丝宽厚的笑意:“覃乔,刚才那种情形,不这么做的话,那群董事不会罢休,集团会乱。这是嘉树最不愿意看到的。”


    全面健康评估,陈嘉树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昨晚还特意给覃乔打了预防针,叮嘱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轻举妄动,眼下他们只需顺势而为。


    可是在这张桌上,谁都可以提“医疗鉴定”,唯独朱奥不行!嘉树这些年是怎么待他的?该给的股份、地位、兄弟情谊,哪一点亏待过他?而他……明明清楚嘉树的身体状况,明知嘉树最在意什么,却偏偏要在嘉树的痛处捅刀。


    覃乔怎么可能不怒!


    但覃乔也不想和朱奥废话,擦过他的手臂径直离去。


    夜风渐大,书房那扇窗敞开着,垂落的遮光帘时起时落,一下下拍打着墙壁,伴着“哒哒”的键盘敲击声。


    陈嘉树已经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个小时。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份密密麻麻的年度财报。他的左手边放着一块算盘大小的盲文点读器,修长的手指轻搭在上面,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凸点。


    右手则搁在键盘上,屈起的指节操控着上下左右键。他按下行键,表格中的光标便跳到下一行,同时电脑自带的语音播报响起:“表格,9行,3列。”


    若向右移动,语音就会变成“9行,4列”、“9行,5列”……依次递进。


    覃乔端来咖啡,轻轻放在桌子的左上角。她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看着光标从“研发部门”、“Q1”、“100万”、“92%”这几个数据的单元格间跳过。


    她忍不住想验证:“你读出来是什么?”


    陈嘉树抬起头:“研发部门,Q1,100万,92%,对吗?”


    “正确。”


    覃乔一直对这台设备充满好奇。昨晚为了解惑,她亲自体验了这台盲文点读器。它的功能确实强大,能将各种表格、网页文字、邮件内容实时转化为动态盲文。


    就拿这份财报来说,陈嘉树用右手控制键盘,光标停留在哪个单元格,点读器上的凸点就会同步显示当前格子里的盲文内容。切换到下一格,凸点便会自动刷新,呈现新的盲文。


    这种精确度是语音播报无法比拟的。她也终于明白陈嘉树为什么坚持使用这台设备——语音播报只能直接读出“1350万”,闭着眼睛时还需要在脑中换算具体有几个零;而点读器却能准确传递每一个字符和标点,比如:13,500,000,不存在任何歧义。


    手摸到的和听到的完全两个感受,这是像陈嘉树这样的每天经手几千万合同的商业人士最需要的功能。


    忽然,陈嘉树手指一顿,眉头微蹙。覃乔见状问道:“怎么了?”


    “这里缺了一块”他喃喃自语。


    覃乔看向电脑屏幕,研发部门Q3的125万没错。她低声念出,让他核对:“研发部,Q3,125万。”


    “我摸到的是…Q3…1,250,000,前面没有部门名称。”他略加思索,“是不是有合并单元格?”


    “是的。”覃乔看了眼屏幕,“‘研发部’和下面两个季度合并成了一个单元格。”


    “那就对了。”陈嘉树靠向椅背,捏了捏鼻梁,“合并单元格会导致信息中断,读不出来。”


    原来如此。


    “这好办,以后所有报表都禁止合并单元格。”覃乔走到他身后,微微俯身为他捏肩,“还发现别的问题吗?”


    “行政部的预算表用黄色高亮标出了超支项,但点读器只读数字,这还是我凭经验猜出来的。”陈嘉树觉得有些好笑,“你说如果我要求不能合并单元格、不能用颜色标注必须备注原因、不能复杂分栏底下人会不会骂我这个老板太难伺候?”


    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覃乔在他脸颊轻吻一记:“我啊以前没和你共事过,现在也觉得你挺难伺候的。”


    数据不容一丝出错,她轻笑出声,“不过,正是这么‘难伺候’的老板,才能带着公司走到今天。”


    “这件事交给我。我会以财务部名义下发《数据提交规范》,把你发现的问题全部制度化。以后,这就是公司里唯一的标准。”


    陈嘉树仰头,抬手轻抚她的左脸,将她的脸庞温柔地拢近。软唇轻碾过她的唇瓣,含住,细细吮吻一阵。


    “乔乔”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腿上,“我在想什么时候能完全适应现在的自己,你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覃乔扭过身,凝望着他的脸。


    大片光线落在他脸上,肌肤透出冷玉般剔透的质感,鼻尖尤其莹亮。而他深邃的右眼里像盛满细碎的星光,微微闪动。


    他已经够努力了,覃乔不想他再逼自己。她靠过去,额头与他相抵,轻声说:“对我来说,‘想做什么’的前提是‘想在哪里’。而现在,这里就是我最想待的地方。”


    陈嘉树沉默下来,喉结微动,沉浸在这句话带来的震动里。覃乔直起腰,有意岔开话题:“我有个困惑,你之前就没发现这些小问题吗?”


    “刚买来时试过两三次,后来就收起来了。”他如实回答。


    覃乔有些诧异:“陈老板这未雨绸缪……只绸了三分之一?”实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某人不规矩的手悄然探入她衣摆,微凉的指节沿着她的脊骨线条,自下而上地缓缓游走。


    覃乔轻轻一颤。


    陈嘉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笑道:“不瞒你说,心里还是抵触的。我打个比方,一个腿脚不便、走路摇摇晃晃的人,只要能勉强走,就绝对不会去坐轮椅,对不对?”


    这个比方让她共情到了,的确是的,她记得上小学时候,同桌早早的就近视了,但她有眼镜也不愿意戴。


    老师同学都劝,仍是说服不了她。还是后来到了六年级,成绩下滑得厉害,实在看不清,才戴的眼镜。


    想起陈嘉树也曾与自己的不便较劲,她的心就软成一汪水。


    覃乔钻进他怀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陈董这么聪明,很快就能上手,我就负责担任你的‘交叉验证员’咱们双核运行,万无一失。”


    这句话刚落下,她的腿弯被挽住,整个身子一下腾空。男人转身,身后的椅子被撞开一段距离,凳脚摩擦地板,发出冗长的“吱呀——”声。


    覃乔吓得轻呼,生怕摔下去,慌忙紧贴住陈嘉树的胸膛。紧接着,那抹磁性而沙哑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指路。”


    *


    白天,陈嘉树回到了疗养院。


    今天房间里有些热闹。上午九点,朱奥前来探望,用“手语”告诉他,董事会已了解他的情况,打算安排一次全面的医疗检查,并征询他的意见。陈嘉树昨天就听覃乔提过此事,便平静地点头应下。


    朱奥离开不久,三位董事也带着礼品前来。见他既不能听、也不能视,几人寒暄几句后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将东西交给老宋,坐了不到十分钟便告辞离去。


    午饭刚过,徐董事和吕东又结伴而来。两人坐在一旁,先是追忆往昔,又谈起集团现状。临走时,各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叮嘱他一定保重身体。


    下午四点多,马董事姗姗来迟。他先说了些场面话,随后语重心长地‘劝告’:“身体既然不行了,就该把位置让给有能力的人。股东和股民,谁会放心一个连自己都顾不过来的人,来掌舵这么大一个集团?”


    “你看我……差点忘了,你听不见。”马董事恍然轻笑,语气却透着凉意,“你啊,就是太执着于这些身外之物。主动让出来,大家念你的好,你也体面收场。非要等到别人动用……到时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何必呢?”


    陈嘉树伸手欲拿茶杯,却失手打翻了它,杯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马董事看他这副样子,喉咙里嗤了声。


    可突然,陈嘉树那位助理推门而入,却不去关心自己的老板而是直冲他就过来,二话不说就将他连拖带拽地请出了房间。


    门上锁,老宋朝里走。


    这是陈嘉树与老宋之间的暗号——若是遇到难听的话,他难以忍耐、无法继续演下去,便需要有人及时介入。


    地上茶水蔓延,浸湿了陈嘉树的拖鞋。他站起身,取过一旁的盲杖,点着地面朝卧室走去。所经之处,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老宋望着他隐忍而萧索的背影,也看见他左手紧紧攥成拳。


    而那位马董事,人还在电梯里就迫不及待地给朱奥发了信息:


    [不是装的。]


    两天后的上午,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停在疗养院楼下。陈嘉树在集团专项小组组长的陪同下,前往一家具备专业资质的私立医院进行全身体检。流程烦琐复杂,耗费整整一日。


    体检报告需待三日后才能出具。


    又到周三董事会。


    此次会议最重要的议题,是关于客服部门残疾员工的去留问题——三位董事联名提议,以“工作效率低下”为由,要求对这批员工进行“优化裁员”。


    朱奥凝神听完提案,垂下眼,手握鼠标缓缓移动,一页页翻过人力资源部门和客服主管提交的数据报表。


    会议室里一时无声,只有偶尔纸张轻微的翻页声,以及几声压抑的轻咳。


    室外阳光明媚,百叶帘已被拉起,金黄的的光线从缝隙间漏进来,在红木色长条桌上投下一条条晃动的光斑。


    覃乔听见身旁的行政总监与人力资源总监压低嗓音交谈。


    人力资源总监轻叹一声:“残疾同事的效率或许不如健全员工,但老实说他们做事更认真,都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


    行政总监声音压得更低:“怎么会突然针对起他们?这不像是一时兴起……”


    朱奥这时开口:“客户满意度下降18%,平均处理时长超标47%,”集团不是慈善机构,我同意裁撤客服部基础岗位的冗余人员。”


    梳着背头的王董事率先附和:“我支持朱董。企业不是做慈善,这些数据已经说明里面的问题了。”


    就在这时,覃乔斜对面的黄董事猛地一拍桌子,急头白脸地骂:“放你娘的屁!陈嘉树才休息几天?你这吃相也太难看了!裁残疾人?下一步是不是要把董事长办公室也清出来啊?!”


    这位黄董事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别说朱奥了,连在陈嘉树面前也这个样,只不过骂的稍微文雅些。


    后头几位董事对视一眼,抿着嘴唇憋笑。


    朱奥低声警告:“黄董事,注意措辞。”


    吕东连忙打圆场:“老黄,注意场合”


    “注意个屁!”黄董事手指朱奥的鼻子,“你小子就是条养不熟的狼!当年在HF混不下去了,要不是陈嘉树收留你,你能有今天?我告诉你,你这叫忘本!叫白眼狼!人家大厂不要你,真是一点都没看错!”


    朱奥的脸色阴沉下来:“黄董事,请注意您的身份。我们现在是在讨论关乎集团未来的严肃议题,不是在听您宣泄个人情绪。”


    黄董事想起身骂,被旁边的吕东攥住胳膊往下按。


    “请听我说几句。”一道温婉的女声忽然插入。


    室内瞬时静下,全部的目光都投注在覃乔脸上。


    而她清冷的视线则是正对朱奥,顷之启唇:“客服部展出的运营数据,的确客观的反映了我们当前面临的一些效率问题,只不过,作为董事,我们决策时或许也需要考量另一组‘社会价值数据’。”


    朱奥放下手中文件,唇边勾起一丝似有如无的弧度,静待她继续。


    “过去五年,集团累计为残疾人提供了超过12%的就业岗位。这个举措让我们连续获得‘社会责任典范企业’表彰,也在主流媒体和社交平台上赢得了广泛且持久的正面声誉。”


    公关部总监栗蓉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裁撤残疾员工绝非一句话的事。据她了解,像先前“萍萍”那样消极怠工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残疾同事都干劲十足。他们效率偏低并非因为态度,而是受限于身体条件——这一点,陈董在制定相关政策时就心知肚明。


    但他依然愿意为他们搭建平台。


    因为在陈董看来,企业的责任不在于施舍,而是通过制度与管理,将一个群体的所谓“短板”,转化为整个组织包容性与创新力的“长板”。


    覃乔仍在说:“客服部,尤其是基础岗位,在功能上是集团的‘服务窗口’,但在公众认知里,它更是我们践行‘有温度的商业’这一企业理念的‘人文窗口’……”


    那些董事们有人频频点头,也有人不以为然地摇头,间或夹杂着几声对“妇人之仁”的轻嗤。


    “如果今天基于内部效率数据,做出一个‘裁员’的优化决策,那么明天,我们很可能需要投入数倍于优化品牌信誉成本,,去应对一场‘知名企业开除残疾员工’的舆论海啸。”


    屋里又响起一小波讨论声,覃乔一顿,但看朱奥尤挂笑的脸:“当然,这并非意味着要对所有表现不佳的情况视而不见,正如此前的‘萍萍’事件,集团给予了充分的机会,是个人的选择导致了最终结果。公众与媒体能分辨什么是企业的社会责任,什么是个人与岗位的不匹配。”


    覃乔将黄董事想要表达的话说了个清楚,他正要拍手叫好,却瞥见会议室那扇大门正被往里推。


    抬起的手骤然顿住。


    一位、两位……越来越多的董事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跟着平息。


    朱奥循着那些惊愕的目光迟疑转身,只见陈嘉树的两位助理一左一右推着门,而那道熟悉而挺括的身影,正静立在光影交界之处——


    作者有话说:盲文点读器真有。


    第86章


    那日陈嘉树步入会议室,朱奥当即变了脸色,主动起身让位。陈嘉树刚落座,便先清算了那位马董事。


    过去两年间,马董事以高于市场价15%-20%的价格,向集团旗下多家工厂供应特定型号的电容器,涉及金额总计四千三百多万元,直接造成集团利益损失逾八百万元。


    陈嘉树甩出一叠记录海外交易往来的A4纸,马董事愣在原地,哑口无言。紧接着会议室门被推开,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与一名便装调查人员走进来,以【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将其当场带走。


    陈嘉树此番手段凌厉,与去年股东大会上对孙董事仍留有余地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一出敲山震虎,先震慑了拥护朱奥的那几人,一个个都心虚地低下了头。


    接着就轮到了朱奥,只不过不是问罪,而是表彰加提拔。陈嘉树那段话说得漂亮:“集团能度过这段特殊时期,离不开各位的努力,尤其是朱奥董事长。鉴于朱董的贡献,我决定增设集团联席董事长一职,由朱奥担任。朱董以后集团未来二十年的发展战略就劳您多费心了。至于客服部这些具体事务……就不必联席董事长亲自操心了。”


    朱奥当时那张脸黑得跟吞了苍蝇一样。他不能拒绝,拒绝就是不顾集团大局,就是贪恋权位,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接受这个看似风光、实则流放的任命。


    吕东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想笑。这个陈嘉树从来不是什么“善茬”,那日他去疗养院探望,见他坐在那里像尊石像,看上去废了,可上去握手时,那手劲可不轻。


    助理送来茶水,吕东想找个人聊聊,于是叫住助理:“小王啊……你看,这陈嘉树为什么没把朱奥踢出局啊?”


    助理放下茶水,坐到他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可能是……念及旧情吧。”


    旧情……吕东抬手摸了摸下巴,隔了一阵,摇头:“不,那是没有确凿的把柄。”


    助理一脸茫然。


    吕东哼笑一声,习惯性地点拨:“这朱奥啊……是小人,但他不贪。陈嘉树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先把他‘供’起来,让他做个有名无实的‘董事长’。可谁也不会再搭理他——这对朱奥这种人来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在一个大型集团里,尤其是上市公司,要罢免一个高层,尤其是像朱奥这样的元老,必须有能够服众的、合法的理由。助理想了会儿恍然大悟。


    “这是让朱董做“活化石””助理小心谨慎地道。


    吕东哈哈笑两声:“我们陈董啊这出去吃了点苦头,这手段倒是狠辣了不少。”


    “我猜要不了多久,朱奥会主动辞职……集团损失了一位大将,陈嘉树少了一个日夜惦记他财产的“兄弟””


    *


    五月暮春。


    时隔两个半月,陈嘉树第一次踏入朱奥的新办公室。


    朱奥引着陈嘉树往会客区走,待他落座,朱奥一手提起电磁炉上的紫砂壶,另一只手先取了个空杯,拈了些茶叶放入,最后往杯里注入七分满的净水。


    他双手捧着茶杯,送到陈嘉树面前。茶杯落在实木茶几上,发出低沉清脆的“叩”声。


    “新茶,龙井。”朱奥说道。


    外面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穿透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洒入办公室内,如轻纱般盖在红木茶几上。


    陈嘉树感觉到了手背上的暖意,动了动手指,抬头问对面的人:“你要辞职?”


    两个多月不见,陈嘉树的外貌变化很大。他摘了墨镜,脸上恢复了生气,不再像刚逃出来时那般枯瘦憔悴。


    “是。”朱奥靠进沙发,叠起双腿,右臂闲适的搭在上面,“我想陈董已经对我全方面审查过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他一出声,陈嘉树便微微偏头,那双失焦的眼睛定在他脸上,很轻地勾了勾唇角:“是从去年十月份,我在孙刚办公室决定拿出10%的股份转让给两个孩子,那天开始的对吗?”


    “嗯。”朱奥轻声笑了,那天他站在门外,果然被陈嘉树察觉了。


    陈嘉树轻点下巴,表示了然。


    “嘉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朱奥眼里瞬时起了一层水汽,他眨了眨眼睛看了眼窗外:“我朱奥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陈嘉树抬起眼皮,语气平静:“你是集团的副总裁,是我信赖的兄弟和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朱奥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忽地嗤笑出声。他倾身向前,手肘支着膝盖,“其实,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你把孙刚高薪请进公司。嘉树,那时候老张还在,那天我们在你家里喝酒,你怎么跟我说的?‘朱奥,孙刚,将来能帮上你’——你这话里另一层意思,是不是对我不放心?”


    陈嘉树闻言一怔,他万万没想到那天的一句话,朱奥记到今日。


    确切说是怀恨至今。


    朱奥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度:“那我问你,我!朱奥,这些年对你,对集团,是不是殚精竭虑,陪你出生入死,我!有没有贪过一分钱?”


    他直视陈嘉树的眼睛:“还有你两年拿出20%的股份给覃乔,她为集团流过一滴汗吗?她懂怎么管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吗?就因为她是你的妻子,那我呢?这些年对你忠心耿耿,拼死拼活,我算什么?一条陈嘉树的狗吗?而你给我的所谓信任,是不是就像遛狗的那根绳子,松紧全由你掌控?”


    朱奥连珠炮似得质问,如锤子反复敲在陈嘉树胸膛上。


    陈嘉树忍着一阵阵钝痛,眼底却忽然发热,垂眸,兀自低笑了几声,笑声苍凉:“原来你恨了这么多年你说的没错,我把孙刚请来有三成原因是因为‘不放心’你,你能力很强,也很有想法,但——”


    他蓦然抬头,“你刚愎自用,做事不留余地,容易得罪人!孙刚在法律和风控上的经验,能弥补你的短板。因为你是章程里我万一出事后的第一顺位代理人。集团不是当初那个小作坊,它需要更专业的架构,更全面的视野,我必须将未来考虑进去!”


    朱奥听笑了,笑出泪花:“未来?什么未来?为你陈嘉树看守江山的未来吗?那还不是一条看门狗?”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陈嘉树,他握住膝盖的双手不断用力,手背上青筋盘错。


    朱奥撇开眼的一瞬,男人语气陡然转厉,:“你觉得我把你当狗?朱奥,狗不会在主人危难时反咬。我陈嘉树自问,给狗的,不会是集团10%的干股,不会是仅次于我的决策权!”


    “你说为了集团殚精竭虑,觉得委屈。那我问你,你守的是我陈嘉树的江山,还是你朱奥的权力?黄总当年是你气走的,因为他不听你的指挥,事后我为你收拾残局,压下所有反对声音,那时我对你说的,是‘下不为例’,而不是‘滚蛋’!”


    尽管陈嘉树目不能视,那份迫人的气势却分毫未减,朱奥竟然找不到一言半句来反驳,而身体里那股酸楚正在胸腔里不停地翻涌。


    “你说股份给多了?那20%,是我陈嘉树个人名下的财产,不是集团资产!我给自己的妻子、孩子留下保障,需要经过你这位‘兄弟’的批准吗?你朱奥名下那10%,是集团干股,它随着集团价值水涨船高!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它给你带来的,是委屈,还是旁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和地位?!”


    说到这里陈嘉树别过头,垂在身侧的手,攥的骨头咯吱响:


    “你口口声声说兄弟,说忠心。可你的忠心,代价是什么?是必须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是我必须毫无保留,甚至不顾集团安危地将一切奉上?还是说,只要我给的稍微慢了点,少了一点,你就要……盼着我死?”


    “盼着我死”四个字说出口时,陈嘉树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他垂下眼帘,随着他一眨眼,一大颗泪珠直直坠落在瓷砖上,碎开。


    朱奥脸色倏然煞白,嘴唇颤抖不止。


    恍惚间,那时的宏图伟愿,三人曾在江边的誓愿,化成了一团白烟,彻底消散不见。


    室内仿佛是一片被烧成荒芜的土地,滚烫的热度被刺骨的风吹散,只剩凄凉无声无息的蔓延。


    很久之后,陈嘉树才抬起头说:“你要辞职可以,按照公司章程,你手里所有的股份,按原始授予价回购。”


    “朱奥,你能带走的,只有你来时的那点东西。”


    后来朱奥离开那天,陈嘉树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楼下,仿佛那双盲眼真能看见那辆白色保时捷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


    那是集团刚成立那年的初深秋,某个斑斓晚霞铺满天际的傍晚。


    白色保时捷反射着五彩炫光,张爽抱臂站在车头前:“朱奥这辆车不错,几个W?”


    “不到两百个。”朱奥拍了拍车门,朝刚从大厦里出来的陈嘉树扬扬下巴:“嘉树,试试?”


    陈嘉树笑了笑,摇头:“新车,别被我撞坏了。”


    朱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拉开车门坐进去,低头收拾起来。


    张爽*大步上前,一把勾住陈嘉树的脖子,压低声音:“朱奥好心邀请你,别太不给面子……”


    陈嘉树顿了顿,还是走上前,站在车门口说:“周末吧,我们去海边开几圈。”


    车里的朱奥,瞬时眉开眼笑。


    第87章


    杨淑华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那扇窗玻璃望进去,里头空荡荡的。


    ——这只是她这个角度看到的景象。


    里面有“哒哒哒”的键盘敲击声,由此,杨淑华断定陈嘉树在里面办公。


    这是她第四次止步在病房外面。


    三天前她抵达澜川,是为了来看看三个孩子,时间一晃有两个半月,她非常想念他们。


    出租车经过嘉树的集团时,她想着顺路,便让司机停车,打算上楼跟嘉树打个招呼。


    刚踏进大堂,一个熟悉的身影擦着她的胳膊跑过去。待她看清时,只瞥见接着电话的覃乔已经闪进了电梯间。


    空气里只留下一句焦灼的尾音:“我马上来。”


    闸机拦住了杨淑华的去路,年轻的前台温柔的询问她找谁?


    前台小姑娘换人了,不是之前戴眼镜那个。杨淑华说想找陈嘉树陈董,小姑娘得知她没预约,直接将她往卡座区方向请。


    杨淑华踌躇着从皮包里掏出手机,正要给女儿打电话,抬眸之际,却瞥见陈嘉树常坐的那辆宾利从大厦门口驶过,显然是从地库刚出来。


    她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去,然,前脚刚踏出旋转门,就见那辆车突然在路边花坛旁停下。


    司机匆忙绕过来,还未来得及拉开车门,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


    只见嘉树钻出车子,随即弯下腰呕吐起来。


    乔乔紧随其后下了车,站在他身侧,拍着他的背。嘉树脸上的墨镜在呕吐时滑落,砸在地上。


    嘉树这是怎么了?带着这个疑问,杨淑华忍了一小时,还是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乔乔本不愿多谈,却架不住她再三追问,最终约她在医院楼下的咖啡馆见面。


    原来嘉树的青光眼又发作了。


    好在眼压已经稳定下来。


    可当杨淑华提出想去看望嘉树时,乔乔突然红了眼眶,情绪激动起来,说这一切都怪她,求她别再出现在嘉树面前。


    她们坐在半开放的卡座里。清晨的咖啡厅除了店员空无一人,也没有人留意到这一隅。


    女儿向来通情达理。是,那件事她罪该万死,从不敢奢求原谅。可她只想亲口对嘉树说一声对不起。


    “这样”她哑着声音道:“心里会稍微好受些。”


    她真正想说的是,或许她的道歉,也能让嘉树心里好受一点。


    乔乔一听,瞪着她,眼底烧着火:“你想心里好受一点?杨淑华,你凭什么想心里好受要不是因为你,嘉树怎么会被人绑架,怎么会失踪一个月!他他的左眼,都因为你!他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犹如五雷轰顶,杨淑华整个人僵在沙发里,耳边一片死寂,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附近忽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杨淑华循着声源转头,一位推着药品车的护士正朝这边走来。


    护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困惑,像是准备开口询问。杨淑华心头一紧,慌忙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抬手正要敲门——


    门内传来陈嘉树清润温缓的嗓音:


    “杨女士您请进。”


    *


    陈嘉树请杨淑华在沙发落座,自己则拄着盲杖,从办公桌后缓步绕出。他走向角落的保温箱,打开箱门取出一瓶矿泉水,而后转身,不疾不徐地朝沙发走来。


    杨淑华没有立刻坐下,直到陈嘉树走近茶几,她才微微倾身,接过他手中的水瓶:“嘉树,我来……看看你们。”


    “原本计划五月六日回江市,乔乔要去给爸扫墓。”陈嘉树说着,伸手探向沙发扶手,确认位置后,才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他将盲杖轻靠墙边放稳,端正身形,脸庞转向杨淑华的方向。


    镜片中清晰地映出杨淑华略显局促的身影,墨镜下,陈嘉树的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杨淑华移开视线,将矿泉水轻置于玻璃茶几上。踌躇片刻,她重新望向陈嘉树,切入正题:


    “嘉树,我来医院……是想向你道歉。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和乔乔不要因为我产生芥蒂。”


    她眨着酸涩的眼睛,语气诚恳而愧疚:“对不起,嘉树……是我欺骗了你们。”


    听着杨淑华的声音,无际的黑暗中出现杨淑华的这张脸,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和风细雨般的微笑,每次出现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微光。


    “杨女士,我想向你求一个真实的答案。”


    他神色平静,嗓音低沉沙哑:“那几年,您是否觉得乔乔嫁给我,受了委屈?”


    杨淑华深吸一口气,坦诚相告:“……是。我……那时候,心里确实觉得乔乔委屈。”


    “当时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天塌了,钱没了,覃朗又病成那样……你像救星一样出现,扛起了这个家。供乔乔读书,忙前忙后,所有亲戚朋友都说乔乔这个男朋友万里挑一,重情重义。”


    陈嘉树将手臂搭在扶手上,神色依然平静,微微侧头认真倾听。


    在这个孩子面前,杨淑华总是无地自容。她的视线模糊颤抖,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呼吸艰难。


    她强自平复心绪,继续说道:“可我……看着乔乔,就忍不住钻了牛角尖。我害怕女儿是因为这份天大的恩情,才不得不和你在一起。我总想着,如果没有这场变故,我的乔乔……或许能走一条更轻松的路,而不是一开始就背负这么重的人情债。所以我才……觉得她是受了委屈。”


    “嘉树,说到底,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又觉得这些好太沉重。所以在你们离婚后,我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当别人夸赞我女儿时,我可以骄傲地告诉她们,我的女儿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走上来的。”


    她似乎看见陈嘉树墨镜下的眼睛轻微眨动了一下,杨淑华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濡湿了脸颊,难以自持:“去年你们重逢,我日夜担心做过的事会被发现,怕乔乔恨我,怕孩子们觉得奶奶是个恶毒的老太婆,更怕你知道……你曾经那样喊我‘妈’……我根本不配……”


    陈嘉树脸上勉力维持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他扶着沙发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微微发颤。


    看着眼前这个被她深深伤害的孩子,巨大的悔恨如潮水将杨淑华淹没,她辜负了嘉树最真挚的感情。


    杨淑华急忙起身快步绕过茶几,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侧。


    “嘉树。”


    “您做什么?!”


    陈嘉树瞬间惊住,立即弯腰探手扶住她的双肩,握住她的上臂要将她扶起。


    “起来!”他的每个字音都在颤抖。


    “阿姨对不起你。”杨淑华哽咽着,俯身就要磕头,却被陈嘉树用力拦住。


    “停下来!”陈嘉树被她逼得低吼,“我不需要您这样!听懂了吗?”


    颤抖的余音在室内回荡。


    可是除此之外,杨淑华不知还能做什么来弥补对这个孩子的伤害。


    若不是她拆散他们,那六年里孩子们会有父亲,乔乔会有丈夫……乔乔也不会缺席嘉树入狱、眼睛恶化的那些年。


    甚至可能嘉树的眼睛都不会变成这样。一切都是她种下的恶果,乔乔说得对,她的恶毒令人发指,罪无可恕。


    “嘉树,你听我说。”


    杨淑华执意跪地不起,握住陈嘉树的手臂,抬头望着他微微抽动的面颊,她声音哽咽:“我不是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受我这一跪。让我这个罪人,稍微……稍微能喘上一口气。然后我就走,再也不打扰你们的生活。”


    陈嘉树反手攥紧她的手腕,用力向上拽,可她铁了心不肯起身,双腿软得使不上半分力。


    两人僵持着,陈嘉树有些崩溃,“起来!不要再演戏了!”


    他这一声喝断了杨淑华的抽泣。


    以前他看得见她演戏给他看,现在他看不见了,还要演吗?


    谁要她跪?她以为跪这一下,就能抵消所有过错吗?


    陈嘉树松开手,正要换手扶她,就在这个空隙,杨淑华俯身磕下去。


    慌乱无措间,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拦截的双手终于挡在杨淑华身前。


    “够了!”他再度吼道。


    紧跟着,杨淑华整个人怔住,他能感觉到她那双眼睛直直盯着他,是被他这声吼给吓住了。


    突然,陈嘉树感觉到鼻梁上一空,抬手往鼻梁上一摸,发现墨镜不见了。


    而他,没戴义眼片……


    哭声……杨淑华的哭声再度传来,断断续续的,骇然的。


    忽然,她冰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带着小心翼翼:“嘉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啊……”


    背脊处瞬间寒毛倒竖,不知是因为杨淑华的触摸,还是自己这副样子暴露于人前。下一瞬,陈嘉树捂住左眼,身体抖得无法抑制,情绪彻底失控:“出去!给我出去!”


    “出去啊!!”


    房间里充斥着他颤抖而惊惶的吼声。


    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推门进来。


    门开的同时杨淑华拾起墨镜,回到陈嘉树面前,她半蹲下来将墨镜放入陈嘉树的右手中。


    男人脸白如纸,死死捏住镜腿,厉声命令:“让她出去!”


    “立刻让她出去!”


    杨淑华被医护人员请离病房。她泣不成声地走进电梯间,掏出手机正要给女儿打电话,手肘却被一个急匆匆往里走、戴着医用口罩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手机脱手飞出。


    “哐当”一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垂眸的一刹,杨淑华余光中,男人那双发狠的眼睛一晃而过,却在她心头狠狠一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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