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覃乔先回了趟家,刚将车停稳,她看见杨淑华驾驶的电车从远处开过来。


    覃乔拿起扶手格里的手机,慢悠悠地划屏读起工作群的消息。


    等到杨淑华的车熄火,她才开门,拎包下车。


    杨淑华“砰”地关上车门,几乎是飞扑过来,死死抓住她的双肩,就像是怕她下一秒会消失。


    “乔乔!你去哪里了?!”


    杨淑华哭红了眼睛,脸上泪痕斑驳,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颤音。换作以前覃乔一定见不得母亲这样,心会跟着她一起痛。


    可现在,只要想到她对陈嘉树的所作所为,覃乔心里就只剩愤怒。杨淑华越是投来那种“妈妈最爱你”的眼神,覃乔胸腔里的那股浊气就越是膨胀,终至极限,骤然爆发——她狠狠推了母亲一把。


    杨淑华在错愕中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乔乔……你听妈妈解释。”她好不容易站稳,抬手捂住胸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她穿着卡其色休闲长裤,两个膝盖却沾着泥污,不知是在哪里摔的。这与平素那个有洁癖、衣着得体、极度在意旁人眼光的女人判若两人。


    一丝心疼刚冒出头,覃乔立刻将视线快速上移,逼自己盯住杨淑华泪水涟涟的眼睛:“你怎么可以去打嘉树呢!”


    地下室空荡荡,她戚然愤怒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


    杨淑华往她这边走,但在她三步开外停下来:“我……我以为是嘉树……乔乔,妈妈错怪了嘉树,妈妈……错怪了他。”


    覃乔设想过杨淑华可能声泪俱下的控诉,或者泪水纵横地说自己的苦心,万万没想到她会低头认错。


    箭已上弦,却一瞬,失去对抗的靶心,覃乔胸腔里那股气顷刻泄光。


    “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覃乔愤恨地发出低吼,泪水模糊眼睛那一刻,她已经分辨不出杨淑华是真心悔过还是‘演戏’。


    “你借着“为我好”去伤害那个为我们一家好的人!嘉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竟然去打他!”


    远处有车来,刺眼的车灯扫过覃乔耸动的肩膀。


    胸腔下的心脏仿佛被一下又一下的拧着,直到拧出鲜红的血液,她费力地抬起手臂,手指杨淑华的眼睛:“他的眼睛要是看不见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那一瞬,杨淑华连哭声都断了,肩膀无力地垮塌下去,眼神在那一刻闪过一丝惊恐,接着迅速垂下。


    杨淑华一动唇,覃乔旋即背过身去,不想听,不想看。


    这时,有一男一女说笑着,朝这儿走来。从未觉得笑声如此刺耳,她攥紧包带,拔腿决然离去。


    杨淑华在身后哀戚地一声声唤:“乔乔!乔乔,”


    反而促使她越走越快,直至电梯关闭,才彻底隔绝外面难以忍受的声音。


    *


    下午一点,覃乔给陈嘉树发语音说,回家去拿点东西,这一去一个下午。


    陈嘉树再次触摸手表边缘,柔和的女声清楚报出:“现在是北京时间17:21分。”


    青天白日,覃乔又是有十多年驾龄,理应不可能有事,但他还是管不住胡思乱想。


    只因半小时前他给覃乔发信息,她或许在忙,没有回复。


    因通风换气而半开的窗子,风卷着几星雪丝,从窗缝飞进来。轻盈地拍在陈嘉树脸上,然后消融。房里空调打得高,这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下雪了。


    “老宋。”他轻唤。


    屋内寂静一片,反而是屋外传来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呼唤铃声清晰入耳。


    忘了,老宋回去给他取日用品顺便将饭菜带过来。


    陈嘉树转身,往右前方慢移,停在及腹部高的边柜前,他站了很久,才伸手,指尖划过光滑的桌面,拿到了上面的盲杖。


    盲杖点地,陈嘉树轻敲地面,朝着门口方向走。


    这儿虽不如东昕那边熟悉,但他也是常客,再说医院外面布局大差不差,他总不至于走错地方。


    盲杖打到墙壁中断的地方,在这里,他的身体感觉到明显的冷热温差。电梯间里没有暖气,会比病区低好几度,一定是电梯间不会错。


    陈嘉树默了默,抬腿走过去。


    “呼呼”有很细微的风声,从左边来,那儿有一扇窗户。有人喜欢站在那里抽烟,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味。


    陈嘉树虽然两年前就戒烟了,但对烟味还是很敏感,他不适地清了清喉咙。


    他挥动盲杖继续向前,脑海里勾勒着早先眼睛还好时的画面,再结合电梯运行的微弱声响,最终停在了电梯门旁的那堵墙前。


    他伸手摸去,果然是冷冰冰的墙面。


    接下来是寻找按钮。按理说,就在抬手齐平的位置。他刚摸索到按键的轮廓,身旁的另一扇电梯门却“叮”一声打开了。


    “请问,这是上行还是下行?”陈嘉树礼貌地问从里面出来的人。


    男人回答他:“现在下去,你下去吗?”


    “对,我下一楼。”


    男人突然走两步靠近他,手臂擦过他的胳膊,说道:“进去吧,我帮你挡着门。”


    陈嘉树轻点头,表达谢意:“谢谢,”


    他挥动盲杖步入电梯。那个男人随之进来,替他按了一楼::“我帮你按好了。”


    说完,男人便快步离开了。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眼睛变差这一年多,陈嘉树除了训练盲杖时出去过几天,之后每次出行都有助理陪伴,几乎丧失了独立在外的生存能力。


    正因如此,他常会想起退休以后。那时若不再追求效率,他或许就能慢慢训练自己,真正学会独立生活,说不定……还能独自出去旅游。


    电梯下行了半分钟左右,有一男一女聊着天走进来。陈嘉树轻声询问这里是几楼。那两人见他是盲人,其中一人很热心地告诉他,这里是十六楼,还问他去哪一层?


    当得知他是去一楼,那个女人说:“我们正好也到一楼,待会儿提醒你。”


    电梯继续下行,几乎每一层都有人进来,轿厢很快变得拥挤。陈嘉树周围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人们默契地为他留出了一小块空间。


    电梯再次停稳,有人出声提醒:“一楼到了。”


    陈嘉树轻声道谢,跟着这伙人走出电梯。


    耳旁脚步声自各个方向散去。短短一段路,遇到了一群热心、善良的人。


    陈嘉树抿了抿唇,一丝安慰的笑意悄然浮上嘴角。


    “嘉树……”


    覃乔拐进电梯间,一眼就看见了独自站在梯门外的陈嘉树。


    他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直到她的脚步声和呼唤响起,他才微微偏头,将面孔转向她来的方向。


    “你怎么到楼下来了?”覃乔站定在他面前,目光扫过四周,没看到老宋的身影。


    陈嘉树:“随便走走。”


    东面那扇窗大开着,冷风挟着雪花扑进来。室外已是零下十二度,这里也是寒气逼人,而陈嘉树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


    “还逛吗?”覃乔问。


    陈嘉树摇摇头:“回去吧。”他转过身。


    覃乔左手拎着装有鸡汤的保温桶,她快步走到陈嘉树左手边,用空着的手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微微一怔,随后唇角翘起,手臂肌肉完全放松下来,任由她领着步入了刚刚开启的电梯。


    陈嘉树闻到一股时有时无的咸香气味,他侧头:“带了什么?”


    覃乔提了提保温桶:“下午在炖鸡汤……我尝过还可以。”


    说起鸡汤,陈嘉树想起半年前覃乔去菜场买给他吃的老母鸡,这只鸡他一个人吃了整整三天。


    此刻正是饭点,狭窄的过道里漂浮着饭香、肉香、菜香,各种气味混合到一起,反而不好闻。


    覃乔抽出手臂,推开病房门,忽然觉得消毒水味道不再那么讨厌了。


    她往茶几那儿走,陈嘉树则走向边柜。保温桶轻放在茶几上,覃乔回头想问他晚饭是不是老宋回去取了?


    便见陈嘉树刚收起盲杖,另一只手微抬高,掌心轻划过桌面,缓慢地摸索。


    “找什么?”覃乔问的同时走过去。


    “这上面是不是有只花瓶?我想把盲杖放在它旁边,方便拿。”


    声音刚落,他便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柔软的手指裹住,一股温柔而有力的力量引领着他的手臂移向斜前方。


    “就这儿。”覃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


    在外面的陌生环境,陈嘉树的每一步都需靠摸索来重建脑内地图。尽管助理会尽量为他预订熟悉的连锁酒店,但仍难免遇到新布局。


    每到此时,他一进房间就必须先触摸一遍所有陈设。残存的视力让他能感知到模糊的虚影,结合触觉,便能很快在脑中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老宋回来得及时,他将饭菜布在茶几上后,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病房。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老宋再次回来,而这两人刚好用餐完毕。


    覃乔抽了一张湿巾,轻轻碰了碰陈嘉树的手指。男人会意地接过去,不紧不慢地擦拭嘴角的油渍。


    *


    上午才做的手术,折腾一天未曾合眼,陈嘉树靠着床头发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覃乔出去扔垃圾,顺便给黄台打了电话,为给台里带来的不良影响道歉。黄台反而安慰她,让她既来之则安之。即便是官方的客套,也让她感到了一丝宽慰。


    十几分钟后覃乔回到病房,只见陈嘉树脑袋歪向一旁,眼睫轻阖,睡得正沉。


    老宋从外面进来,覃乔转身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随后轻轻抽走陈嘉树脑后的枕头,老宋则配合地将床头缓缓摇平。


    整个过程中,陈嘉树毫无知觉,只是均匀地呼吸着,显然已疲惫到了极点。


    覃乔立在床边,目光掠过他微敞的领口和灯光下泛着瓷光的脖颈,静静看了片刻,才与老宋一同退出房间。


    她劝老宋回去休息,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三言两语,竟说动了这位对陈嘉树尽职尽责的助手。


    陈嘉树睡得早,九点钟便醒了。覃乔见状,立刻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


    “嘉树,你醒了。”


    由于平躺的姿势,头顶的光线汇聚在他左眼上。他仿佛能看见般,脸转向她,定定地‘盯’了她几秒,才动了动嘴唇:“现在几点了?”


    “九点钟。”覃乔答道。


    他撑着床坐起身,放下双腿,划拉两下找到拖鞋。陈嘉树穿上拖鞋:“这么晚了,你……你回去睡吧,”


    覃乔坐到床边,侧身凝望他分明而紧绷的下颌线:“那天你不是说“我们是晞晞和昭野的父母,要么一起出现,要么一起不出现,”


    她引用他当初的话,无懈可击。陈嘉树投降,他脸上浮起一丝很淡笑:“你是不是将老宋劝回去了?”


    “嗯……他还挺好劝的。”覃乔如实说。


    “……”陈嘉树轻握住她的手腕,从善如流地滑到她的手指上,再慢慢地找到无名指,捏着她的指尖,“明天就要跟你求婚了……我连求婚戒指都没准备。”


    他想起当年在江边绚烂的花火中跪地求婚,覃乔轻易就答应了。


    那时他激动得手抖,差点把戒指掉在地上。


    覃乔从口袋里掏出那对他们结婚时的婚戒,将自己那枚塞进他另只手的手心*中。


    掌心被熟悉的圆形硬物咯了一下,陈嘉树蓦地怔住。


    “吶……就用这个吧。”


    陈嘉树脸上先是一闪过难以置信,随即,立现的惊喜让他唇部肌肉微微抽动。


    他用指尖捻起那枚戒指,摩挲着戒身和小碎钻,仿佛能看到璀璨闪耀的光芒。


    灿若星辰。


    “还在……”他喃喃地道。


    而后,陈嘉树垂眸笑了,眼里涌起滚烫的湿意:“那就先戴这枚……改天补上。”


    覃乔翘起修长白皙的无名指,语气轻快:“先彩排下,陈先生,请帮我戴上这枚戒指。”


    他点着头,替她戴上这枚戒指,这次竟比那年要稳重,手没抖。


    还好,戒指还能戴上。覃乔盯着它,尽管过去了许多年,仍是光耀夺目。


    眼睫有些沉重,一眨眼,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可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她真的很开心。


    覃乔拉来陈嘉树的左手,将属于他的那枚戒指套回他的手指。


    剑眉之下,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登时上面浮上一层晶莹的水光。


    “嘉树……等你出院了,我们去登记,再去拍全家福。”


    覃乔语调轻软地告诉:“但是……别办什么婚礼,我们有过那一场,于我,已经完整了我的整个少女时代,足够我在往后所有的岁月里反复回味,无需任何后来的仪式去超越。


    *


    上午八点五十五分。


    一场由乔树集团举办的新闻发布会在澜川市国际会议中心召开。


    被邀请的各路主流媒体、自媒体,汇聚到三楼最大的宴会厅。工作人员伸长脖颈,各式录像设备被高高举起,在四五米宽的台前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厅内人声鼎沸,混着各种猜测与低语。


    那位鲜少露面的陈董事长,这次亲自面对各家媒体,必然是为了回应昨日网络流传的有关于他的一些谣言。


    事实上根本算不得什么负面新闻,可的确将他塑造成了痴情苦情男主,但对一位掌舵大型集团的企业家而言,形象上终究是有些失之软糯了。


    也有人得到小道消息,据传那位省台主任,今日也会到场,不知是当面对质还是另有文章


    顶灯与不时闪动的镁光灯,打在朱红的地毯与主席台的深色绒布上,跳动着碎钻般夺目的光点。


    所有的低语、好奇与审视,都聚焦于前方那空无一人的主席台。


    “啪嗒”侧门打开。


    陈嘉树和覃乔同时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的嘈杂在瞬间似被拦腰切断。


    就见这位陈董事长罕见的戴着一副深色墨镜,使得面部轮廓愈发锋利,也让他看上去多几分冷酷。


    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高大的身形,配上那一袭妥帖的黑色西装,浑身散发着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沉稳气息,仿佛天生的领袖。


    众人的目光随之落在他臂弯处挽着他的覃乔身上。女人身穿珍珠白职业套装,扎起一个马尾松松垂在背上,两鬓垂落的发丝自然弯曲,勾勒出一张精致干练的面孔。


    相较于陈嘉树的很少出场,这位媒体工作者,他们都不眼生,更何况还是这两日的超高话题人物。


    九点整,快门声和镁光灯猝然爆发。


    两人与咔嚓咔嚓的响声和光海中,面带微笑地走至桌前。


    等候在侧的服务员立即拉开椅子,随后他们从容入座。


    栗蓉等他们坐定之后,才款款走上场,优雅落座。


    台下媒体看见的是陈嘉树坐C位,两边分别是集团的公关部总监和省台的覃乔。


    栗蓉调整了下话筒的位置:“各位媒体,我是乔树集团公关部总监栗蓉。首先感谢各位媒体朋友的莅临,本次发布会旨在就近期公众关注的事项进行说明”


    又是一顿争先恐后的拍摄,闪光灯如骤雨落下。


    人群末尾,身穿深蓝色西装的顾栩抱臂平静地注视着台上这两人。


    他们,一个在商海沉浮中千锤百炼,一个在新闻一线见惯风浪,必然不可能怯场。


    他之所以等在这里是想听听陈嘉树怎么说,还想和那些人一样,待会儿亲眼见证求婚现场。


    那位栗总监结束引导话语之后,陈嘉树开始讲话:“感谢各位今天来到这里。最近,关于我,关于覃乔,有很多声音。于我个人而言,这些噪声本不值得占用公共资源。但这些事,关乎这个我视若生命的女人的清白和名誉,我无法沉默。”


    台下哗然。


    而刚踏大门的杨淑华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她攥紧包带,贴墙走至偏角落的地方,仰头继续远望。


    “实不相瞒,我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在医院治疗,这导致了一些信息上的滞后。也正因如此,才让一些不实的猜测有了传播的空间。今天我借此郑重说明:我与覃乔女士的关系非但不是谣言所传,反而在近期取得了重大进展——”


    陈嘉树抬头,瞬起的闪光灯照亮他含笑的脸:“我长达数年的追求,终于在一周前荣幸地‘转正’了。如果说这个过程里有额外的助力,那就是千万网友的祝福了,谢谢大家。”


    攒动的人群静了一秒,随即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被网友质疑,却反过来感谢网友,顾栩挑了挑眉梢,低头了然一笑。


    他想起上次陈嘉树那篇千字博文,即反省了团队中的不当行为,又不失幽默地回应了私人健康的调侃,举重若轻。


    拥有这等智慧和格局,无论身处何地,他都注定会是赢家。


    陈嘉树娓娓而谈的讲了很多,故事开始于一家烟雾缭绕的网吧,后来在那个暴雨夜,因夜盲孤立无援的他,被一把撑起的伞护下;后来这个女孩成了他永不缺席的伞,在他此后每一次坎坷中,为他赋能,为他遮蔽风雨;再后来,陈嘉树坦言,这把无比珍贵的伞被他亲手弄丢了。


    台下除了衣服摩擦的窸窣微响,没有任何声音,都被陈嘉树这段感人的往事打动。


    如果说演技精湛的演员能让人共情,那么这位盲眼的陈董言语中,回忆往昔时的甜蜜、被一次次拯救时的感激乃至最后那痛彻心扉的悔恨,便能让人共感。


    也只有真情实意才能‘演’出这份真挚和浓厚的爱意。


    陈嘉树转动脸,‘看’向覃乔。


    媒体一顿“咔咔”猛拍。


    覃乔微微倾身,红唇对着话筒:“谢谢嘉树,他刚才说感谢大家的‘催婚’,但我想说,我答应他‘求婚’只因为他是陈嘉树。我和嘉树之间,错过六年,有过误解,也各自经历了许多。正是这些经历,让我们更清楚什么是值得珍惜的”


    清婉的声音自厅内各个方向传来,许是职业习惯,女人咬字郑重清晰,音量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听见。


    站得近的人能看见,泪水在她微红的眼角打转。


    而在那角落深处的杨淑华,眼前早已被泪水淋得模糊。


    “我们决定不再让任何事物成为阻隔的最后一个理由,”说完,覃乔起身,泪盈盈的目光扫过全场,“这就是我们想分享的故事。”


    她对着媒体同行,深深地鞠了一躬。


    忽然间,隔壁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呲——”的响声,这声骤响从几个音响里传出,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刚起身的男人身上。


    陈嘉树突然单膝跪地,掏出口袋里早已准备好的一枚很‘普通’的戒指,举起:“乔乔,今天媒体都到齐了,我算计好了。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场做证,你心软,一定不好意思拒绝我。所以,我在这里再求一个最终确认,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次成为你的丈夫好吗?”


    人们屏息,偌大的宴会厅,似乎只余下心跳。


    近百人的见证下,覃乔重重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她没有半分忸怩地递出左手,翘起无名指:“陈嘉树先生,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愿意,不是因为在场有人见证,而是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你。”


    最靠近台子的那几个人,看见覃乔用手指碰了碰陈嘉树的手背外侧,男人旋即握住她的手指,而拿戒指的手则捏住戒圈,伸过去,稳稳地将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戒圈反射出一道银光,男人嘴角噙起一抹如释重负般的迷人笑意。


    覃乔弯腰托着他的双臂,将他搀起,两人同步转身,一起面向媒体。


    跟随两人一起起身的栗蓉,看出陈嘉树还有话说,立即拔出话筒,快步走至陈嘉树右侧,将话筒交到他手里。


    陈嘉树握住话筒,举到唇畔,语气十足地真诚:“感谢各位媒体朋友,你们不仅是来工作的,今天还‘兼职’了我们最重要的见证人。我们在隔壁备了薄宴,恳请各位赏光,让我们亲自敬酒道谢。”


    台下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好!”


    人群发出爆笑的同时激烈拍掌,热烈而善意的掌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宴会厅。


    但在人来人往的门外,两个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男人快步经过。


    陆军险些撞上一名从卫生间出来的西装男士,他侧身避让后,走出半米多远,却因一种莫名的直觉下意识回头,竟与对方的目光交会了一下。


    反光的镜片下那双温润的眼睛透出一丝狐疑,像是认出了他。


    心脏蓦地抽一下,陆军摸了把口罩,在男人如针的注视下,他疾步去追大哥。


    第62章


    停车场内车来车往。昨夜下的雪还没全部融化,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兄弟二人迎着光线,半眯起眼,仰视面前这个拦下他们的男人。


    对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文的长相,只是这脸伤的还蛮重——鼻梁和左脸颊上是新鲜的青紫色,伤处皮肤微微肿起。


    这一看就是被揍得,被打得这么惨和他这身光鲜文雅的书卷气质,着实有些割裂。


    男人问:“我在集团外面见过你们好多次,你们是来找陈董的吗?”


    连说话的语调都透着温文,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腔调。


    大哥陆涛认出这个男人是集团的副总裁朱奥,集团对外的见面会那个盲眼的陈嘉树很少出现,基本都是他出场。


    念及此,陆涛握紧拳头,在心里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线笔直的白光扫到朱奥的眼睛,他微微偏头躲闪。


    余光中,有一辆黑色宝马车正往这儿开来,日光在车顶跳跃。


    “有车。”他出声提醒:“小心。”


    三人同时侧让,汽车从他们身前开过去。


    朱奥脸上挂起和善的微笑:“我知道你们带着目的来,但我想劝你们,不要冲动。”


    陆涛和陆军对视一眼,旋即目露凶狠。


    朱奥视线淡扫过这两人,仍是好心规劝地语气:“我给你们说个事吧,三个月前集团优化了一位高管。真是可惜,听说他父母卧病,一失业,房贷断供,妻子也走了。他来找陈董,情绪非常激动,都以死相逼了……但公司有公司的流程,陈董也有他的难处。最后,当然是保安按规定办事了。”


    他若有若无地喟叹一声:“二位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我还是奉劝你们,回去好好地工作,陈董不会见你们的。”


    而那两个男人在他的好言相劝下眸色阴沉更甚。个高的男人更是拳头握的咯吱咯吱响,像是要对他动手。


    朱奥纳入眼中,他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打开,取出里面所有的百元现金,有半个指甲厚度,用两根手指夹着,递过去:“每个人都有难处,拿去吧,好好工作。”


    这句话近乎慈悲。


    陆军盯着钱,心里估摸着有四五千。


    可下一秒,一只大掌挥来,打掉了所有的钱。


    百元大钞如仙女散花般乘着微风,散在被车轮压出痕迹的雪地上。


    陆军还在心疼这些钱,就被陆涛一把拽住肩,半搀半拖着朝停车场外面走去。


    雪地,散落的深粉色百元,远远望去如同一地凌乱的碎花。


    一辆黑色路虎踩刹车急停,车轮只差半步就要碾到这些纸币。


    朱奥却并不着急捡,而是抬起视线望着两人的背影,单侧唇角一提,挑起讥诮的笑意:话已至此,路,怎么选,在你们。


    “砰!”


    车门被狠狠关上。


    陆涛胸膛剧烈起伏,拳头紧握,似要将手心戳出洞来。


    陆军怯懦地看着大哥,他知道大哥为什么这么生气,那个人很明显是陈嘉树身边的“走狗”,一定是陈嘉树发现了他们,派他来用钱打发他们。


    “大哥……那些钱够我们用好一阵子……”他懦懦地问,“陈嘉树是想用这些钱求和吗?”


    陆涛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通红,吼道:“钱?你的骨气就值几千块钱?姓陈的TM是在羞辱我们!你看不出来吗!”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陆军被吓得浑身一凛,嚅动嘴唇,不敢再接话。


    才几千块钱,可对于现在已经山穷水尽的他们来说是比“巨款”。


    “陈嘉树就TM是个伪君子。他的那些走狗都和他一样有眼无珠,仗势欺人,小军——”


    陆涛一把攥住弟弟的肩,拽到眼前,恶狠狠的瞪着眼睛,使得左边眉头旧疤愈加狰狞:“我们必须为陆铭报仇,不能放过他!”


    *


    陈嘉树这次算是幸运的,送医及时,他那点微弱视力得以保留。


    人的期望总是一降再降,而今能看到光,得以分辨白天黑夜,能看到覃乔模糊的倩影,知她站在近处还是远处,他就已满足。


    “来,”覃乔拿着眼药水走过来,侧坐床边:“我给你滴眼药水。”


    陈嘉树抬高下巴,眼前出现她的手,下一秒,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入眼眶里,他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些药液。


    左眼重复这个流程,经过三天的磨合,两人配合得当。陈嘉树闭眼缓了几秒,睁开眼睛,盯着她这双的杏眼,很模糊,但他能看出水汪汪的。


    仿佛江面被打碎的月亮,破碎的让人心疼。


    她又偷偷哭了。


    陈嘉树用轻哄地语气:“没事了。”两根拇指摁在她眼尾的地方,轻轻往外退,刮去上面的泪痕。


    覃乔抓住他的手腕,正要靠过去,屋外传来高跟鞋踩地的声音,马上到门口了,所有情绪被强行打断,两人立即挺起腰,坐的规规矩矩。


    差点忘了,杨淑华刚才去外面接电话。


    “嘉树……”


    杨淑华停在床尾,笑容和语气一样温柔,“大姨给我们快递来了家里养的土鸡,你想怎么吃?”


    陈嘉树站起来,侧身,温和的视线轻落在杨淑华脸上:“妈,我都可以。”


    覃乔往杨淑华脸上淡瞥一眼,不由得想起那天新闻发布会后的傍晚。


    杨淑华提着炖了三个小时的老鸭汤来看陈嘉树。她的到来让陈嘉树很高兴,还将那一大碗老鸭汤,连汤带肉喝了个干净。


    此后三天,杨淑华像是受到了鼓舞,每晚都拎着保温桶前来。


    覃乔一声不响地转身面朝床头柜,扒开巴掌大的织布药品袋,将眼药水放进去,再拉上拉链。


    而后,便静止在那里。


    “妈,我想请你和我们一起住。”陈嘉树用的是商量、邀请的语气。


    昨晚陈嘉树也和覃乔商量过。陈嘉树的意思既然都决定一家人住一起,就不能让杨淑华一个人独居,所以,他想请杨淑华回来住。


    覃乔只回了一句话:“听你的。”


    晃神一刹,她似乎听见杨淑华说了句:“不了,我回江市住,大姨、三姨、舅舅都在那里,平时也有照应。”


    覃乔霍然转过身,一不留心胳膊擦到陈嘉树的手臂,但这是几乎不受大脑控制的条件反射。


    当看到杨淑华闪烁的泪眼时,覃乔忽而眼眶发酸,无法抑制住心里的难过。


    “妈,”陈嘉树诚恳地说:“您别回去了,江市太远了,乔乔还有孩子们都会想您的。爸,不在了,我们一家人,就更应该在一起。”


    陈嘉树对杨淑华有感情是一方面,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她,覃乔怎么会不知道?她愤怒杨淑华做了那些伤害陈嘉树的事情,可是这几天她都在想,如果让杨淑华回江市,母亲的病、父亲临走时的嘱托,还有若是孩子们过问起为什么和奶奶分开时不知如何解释的窘迫。


    又该怎么办呢?


    杨淑华眼窝很浅,点头那一下,蓄起的泪水一下涌出来,:“好。”伴着微不可察的颤音。


    杨淑华答应那一刻,覃乔那颗像被绳索勒住的心脏,在持续数天之久后,终于结了绑。


    覃乔无法否认,自己根本放不下杨淑华,而陈嘉树洞悉了她的心理,替她做她不能做的决定。


    聊了几句,杨淑华先回去了,陈嘉树让老宋一起走,去把孩子们接到家里。


    锁住房门,覃乔往回走,刚拐过隔断墙,看见陈嘉树正低头解着病号服扣子,从上到下,衣襟渐开,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他体脂低,尽管没有高强度训练,仍是可见隐约的人鱼线没入裤腰。


    这几天,天天瞧他这副肌肉线条流畅的身材,但还是和当年一样,回回见,回回脸热、脸红。


    脱下来的病号服丢在床上,陈嘉树掌心贴着床铺一挥,拿起床上她准备好的中灰色半高领羊绒毛衣。


    “朝上是前面。”覃乔软声提醒。


    陈嘉树轻颔首,利落地将它套到身上。然后他坐下去,先脱掉医院的裤子,拿起手边的黑色长裤,指尖摸到纽扣,立即分出了正反面。


    精瘦匀称的双腿前后放入裤腿中,他站一下裤子服帖地穿好了。


    “还要看多久?”陈嘉树垂着脑袋,正在收腰内侧袢带,调节腰围。


    唇角浅浅勾起,心情肉眼可见得好,美好到让人沉迷。


    覃乔后抿着弯弯的唇线走上前,在他放慢地动作中,她停在他身侧。


    男人索性停了下来。修长如玉的指骨,仍勾着袢带。


    目光定格在那里,她心潮涌动,语调放得轻软:“这本书很厚得慢慢品读。”


    陈嘉树低低笑了声,转脸看向她:这本书目录很长,你得有点耐心。”


    呼吸间,暧昧掺杂进空气,不受控制的发酵,丝丝缕缕地扩散。好在理智尚占领高地,覃乔扑哧一笑,催促:“赶快,我只有一上午的假。”


    他们要去办大事——领证。


    那场新闻发布会成功洗刷了她“忘恩负义”的骂名。但也因她近期热度过高,干扰正常工作,两位台长深思熟虑后,为她指了一条更好的路:


    鉴于她曾有多年驻外经验,台里的意思让她去中东接任站长,两位领导明确表示不是流放而是让她去淬炼,待二年任期结束,风风光光的回来,届时没人记得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覃乔不是没想过会被调任,可能往远处平调,也可能直接发配去坐冷板凳,毕竟这个月她给台里惹了不小的麻烦。


    万万没想到,两位领导会将这种珍贵的机会给她,那是多少同行挤破头都想争取的一个外派机会。


    她强压下心头的澎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由于安排是在明年开春,具体时间还未敲定,覃乔希望他们给她一周时间来考虑,领导很开明,说“那是自然,好好和家里人商量。”


    出发去民政局的一路,覃乔都在思考这事,只因她还未和陈嘉树说。


    六年前两人曾因为长驻这事闹过矛盾,虽说陈嘉树是有意将矛盾激化,但他心中的不快也并非凭空而来。


    那时她事业心正强,婚后两年里,断断续续有一年半都在国外,留下陈嘉树独守空房。至于生孩子,更是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说起孩子——


    覃乔至今都没告诉陈嘉树Danie的来历以及她在国外那段长达三年半的婚姻——


    作者有话说:下章开始虐了怕太虐都吓跑了。


    第63章


    Loe是英国籍摄影师GlobalEyeNews(环球视野新闻)摄影团队成员。覃乔是在入职之后跟他成了合作伙伴。


    他们一起出任务,这个有几分痞气男人,每次与她见面,都会将两根手指贴着唇,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每次她快步走过去他和朋友们就在身后哄笑。


    也正是这个男人,在遭遇恐怖袭击时,他以自己的身体将她护在身下。


    霰//弹枪的铅弹如骤雨急下,数以百计的弹片瞬间嵌入他的血管、心脏、肌肉……它们像一颗颗潜伏的炸弹,随时威胁着他的生命。


    Loe虽侥幸生还,却有二十二枚弹片被永久留在了体内。最致命的,是卡在脊椎上的那三片。每一次剧痛发作,都只能依靠大剂量止痛药压制。


    覃乔生完两个孩子再去见他时,Loe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她得知,他的妻子在孩子出生后便离家出走,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需要照顾。


    为了成为Loe的长期医疗管理人和孩子的监护人,覃乔决定与他结婚。此后三年多,Loe频繁往返于医院和家庭之间,覃乔则以妻子的身份为他处理保险理赔、医疗决策等事务。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药物渐渐失效,Loe失去了活下去尊严与质量。


    第四年春天,Loe选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安静地离开了。他留给她一封信、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以及关于Danie的监护权文件。


    ……


    那晚陈嘉树让助理买了十五号飞去英国伦敦的机票。


    两人将手里的工作处理完,于第三天坐上飞往伦敦的飞机。


    这次行程只有他们两人,行李都没带,九点十分航班准时抵达,半小时后出租车到达墓地。


    不远处有一座教堂,圣歌乘着微风飘过来,绿茵遍地的草坪,规划齐整的墓碑,由于是早晨,细叶擦过裤腿,会在上面留下淡淡的湿痕。


    覃乔挽着陈嘉树来到Loe的墓碑前,他垂眸盯着看了几秒,而后跪在地上,双手伏地重重一拜。


    他万分感激Loe对他们一家四口的救命之恩,也为自己多年的‘诅咒’向Loe悔过、忏悔。


    回程的航班是晚上八点,离开墓园后时间尚早,两人十指紧扣沿着泰晤士河慢慢走。


    河畔拂来的微风吹乱她的发丝,素白纤秀的指骨将其拨开,覃乔紧了紧卡其色羊毛披肩。


    “Danie的母亲还活着,最关键的是……他现在还小,需要等到他成年,自己做出留在哪里的选择。”


    她的话回应的是陈嘉树那句不能让孩子觉得区别对待,想收养这个孩子,往后他会将Danie当亲生孩子对待。


    而之后,他们继续闲聊着往前行。


    “乔乔……”


    陈嘉树步子不自觉地慢下来。


    他侧眸看着她:“其实那时候,我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你过得好,我就不该打扰你。”


    覃乔索性停下脚步,陈嘉树跟着被带停。


    两人一起转身,面对面。周遭喧闹,各种肤色的旅客,说笑着从旁经过,而他们就像海中暗礁,人们主动避让。


    还是早晨,空气中飘着似有如无的薄雾,隔着氤氲望着对面那人,如梦似幻。


    日头照下来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


    “那后来……怎么又改变主意了?”覃乔问。


    “一年、两年、三年……我试过放下你,”注视她的狭长双眸顷刻起了泪雾,陈嘉树语气低而缓,悲凉却是无限放大,“但做不到。可那时候,我已经没资格再出现在你面前,只能等等一个‘可能’。”


    一艘快艇从泰晤士河上飞驰而过,轰鸣声伴着远去而变低,而它带起的一阵刺骨寒风,却从覃乔的后脖颈钻入,寒意贯穿脊柱,她不由得一瑟缩。


    “可能?”


    可这种短暂的僵冷感觉过去,一瞬巨热冒起,恍若成了熔岩,灼的她全身发疼。泛红的眼角漫出一大颗泪,由于是仰头的姿势,泪水很快没入了鬓角,此时此刻,覃乔只感到无尽的悲伤。


    “那几年,我偷偷去看过你们四次。”


    光照下,他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如同破裂的琉璃。


    “像个可悲的旁观者,看你们一起出门、回家,看你们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每次回来,我都需要很久才能缓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可能——”


    孩子……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让陈嘉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去介入一个家庭。


    只余下,等待。而这等待里,是否也掺杂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的、对那个“可能”的隐秘期盼?他分不清。


    “再后来他真的走了,那日我看到你一袭黑衣,手里捧着他的我甚至……可耻地感到庆幸,但看你的悲痛,我只能再等等,说来也是报应吧之后眼睛就出了问题。”


    这番话如同一把钝刀子直直捅入心脏,痛楚瞬间如烈火般吞噬心扉,让她难以抵挡。


    覃乔痛得已经站不住,她伸手从他臂下过去,环住他的背,靠入他的怀里。


    炙热的体温穿过布料灼着彼此的肌肤。


    他总是这般自我归因、自我折磨那些年过得最苦的一直是他。


    她一抬眼就愣了,他深深地看着她:“那一年,我在学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盲人’很难,但还是想以稍微体面的样子见你。”


    “我很卑劣,是不是?”


    覃乔用力摇头,怎么会呢?


    陈嘉树从来不是恶毒的人,只是习惯了将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一直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


    覃乔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胸膛,摇着头,泪水无声地涌出:“别这样说自己……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吗?可我……我也错了,我固执地等了六年,就为了等你一句认错,我明明可以用更好的方式……”


    是他们两人的“固执”化成荆棘,而这片荆棘铺成了他们六年的时光,一路利刺丛丛,要想靠近,只能连血带肉地拔出了每根刺,尽管一身血肉模糊,但终于触摸到了对方最真实的温度。


    陈嘉树将她揽入怀里,力气极大,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那日之后,两人各自忙得脚不沾地。


    年二十八,覃乔收到陈嘉树助理发来的邮件,标题是“房源资料”。


    点开一看,她微微一怔——竟是十几套市内顶级别墅的详尽资料,不乏一些市面上难寻的稀缺资源。


    她想起回国那天,他随口提过一句:“换套房子吧,你有空留意一下。”


    当时只以为是寻常商量,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覃乔滑动鼠标,屏幕上是风格各异的豪华样板间,她却不由自主地走了神,想起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那是她当年怀着满腔爱意,一个个中介看过去,一遍遍对比筛选才定下的。连装修都亲力亲为,盯着每一个细节,折腾了整整一年。那时只觉得甜蜜,浑然不觉得疲惫。


    手机震动一下,微信弹出陈嘉树的语音:“慢慢挑,挑好了发给我。”


    她回了个“好”,手指却停在屏幕上。


    继续浏览房源,心思已经难以集中。当初装修时,只想着是二人世界,设计师谨慎提议多留一间儿童房时,她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还执意把唯一那间装成了梦幻的公主房,笃定自己会生个女儿。


    如今,他们有了三个孩子。昭野和Danie的房间还是由客房临时改造的,里面摆着新买的高低床。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而现在的家,影音室、健身房、客房……每个房间都已有固定用途,显得捉襟见肘。再者以前的装修风格,也确实过时了。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


    她按住语音键,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你……是特意等我回来,才决定换房子的,对不对?”


    她问出口时,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陈嘉树守着这个家,就是在等她回归。鼻尖泛起酸涩,她有想流泪的冲动。覃乔仰头靠进椅背,用手背盖住了眼睛。


    手机很快再次震动。


    陈嘉树的回复简单直接:怕你找不到家。


    覃乔一下子想起半年前那个雨夜——


    她喝得酩酊大醉,掏出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扇门。那一刻的惊慌与痛苦,与六年前提包离开这里时如出一辙。


    这里曾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一点一滴,亲手打造的家。


    几场冬雪断断续续下了有小半个月,终于停在年三十这天。


    气温回暖到十五六度,窗外,天空呈现饱满干*净的碧蓝色。覃乔在阳台远望许久,方才回到屋内,与卫生间出来的陈嘉树,视线撞了个正着。


    覃乔提出趁着天气好,带着孩子们去家门口的公园玩玩。


    顺便带上丞丞。


    陈嘉树走至床头柜,摸了两下,拿起上面的手机。电话打过去,却被张叔告知张觅带着孩子上街了。


    这一日陈嘉树对孩子们几乎有求必应。无论是安全的小项目,还是碰碰车场里的“激烈大战”,他都奉陪到底。


    Danie和昭野化身“导航”,陈嘉树操控方向,每一次惊险的险些相撞都引爆一阵兴奋的尖叫。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三点,他们从隔壁商场出来,满载而归。孩子们兴奋地在身旁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像枝头欢乐的小雀鸟。


    初三那天,覃乔开车去楚语桐家小住了一晚。在得知她已递交辞呈,楚语桐钦佩她果断的同时,也半是玩笑地感慨:“陈老板这种有钱又靠谱的老公去哪里找啊?”


    说笑过后,楚语桐靠过来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正色问:“那接下来什么打算?”


    “不想再被流量和deadline追着跑了,可能会写些东西,也可能试试去教书。”覃乔瞥她头顶细软发丝上的那圈光,“但更倾向于后者,想看看曾经的自己。”


    就在昨晚,她还和陈嘉树探讨过。陈嘉树笑说,如果她去当老师,一定是个有耐心的好老师,教书育人,将来一定桃李满天下。


    做出辞职的决定,是在二天前,她是先斩后奏后才告知陈嘉树的。


    陈嘉树自是支持她的一切决定,但从他微拧的眉宇里覃乔看出他有所忧思。他是在担心他是否为家庭牺牲了理想。


    自然不是,或者不全是,这些年她为事业走遍世界,虽未登顶,却已实现了她青春时的梦想,内心已然充实,并无遗憾。


    于她而言,回归家庭并非退守。她将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成长,可以每个节假日带她们一起去游玩,还能试着去认真做一回妻子的角色。


    这其中确有对过往缺失的弥补,但更深层的,是她对接下来生命维度的全新规划。逼近四十的年纪,她早已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女孩,这一切皆是深思熟虑后的清醒选择。


    眉宇舒展了些,陈嘉树俯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没再说话。


    开学那天早上,餐厅里爆发出孩子们的哭声。


    起因是晞晞说了句,“等晞晞十八岁,爸爸眼睛就能看见啦。”杨淑华无意接了句:“爸爸的眼睛不会好了”,


    就这么一句,瞬间击碎了孩子们心中守护已久的天真信念,委屈和伤心顷刻间爆发。


    昭野抓着刚踏进门的陈嘉树的胳膊嘶吼:“奶奶骗人!”Danie和晞晞在一旁抽泣不止,任凭保姆们如何柔声安抚,孩子们的委屈就像决堤的洪水,根本无法止住。


    “妈,他们还小,你说这些话有没有考虑过他们的伤害?!”陈嘉树听着孩子们哭作一团的声音,首次冲着杨淑华发火。


    “我只是说了实话,”这事他们也没和她通过气,杨淑华感到被冤枉的委屈:“我不知道你和乔乔骗,瞒着……他们。”


    陈嘉树没有与她多说,而是招手叫来三个孩子,带着他们上了楼。


    杨淑华一口气憋得胸膛剧烈起伏,她拉开椅子想坐下缓缓,忽然,背上一股凉气窜起——覃乔正抱臂站在门口,目光冷幽,以审判者的姿态瞧着她。


    “乔乔,我不知道你们没有对孩子说实话。”


    “孩子以后你就别管了。”覃乔说。


    杨淑华脸颊抽动:“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乔乔……你再说一遍?!”


    覃乔的嘴唇微张,最终却只是漠然合上,转身毅然离开。那眼神里冰冷的决绝,让杨淑华心口闷痛,几乎窒息。


    杨淑华还想说什么,女儿已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保姆们也把她无视,各自散去。


    晞晞的房间里,陈嘉树盘腿坐在地垫上,收起的盲杖放到垫子外面,三个孩子围着他坐。


    晞晞抽泣声不止,陈嘉树朝她伸手。柔软的小手触到他的指尖,他轻轻握住,再将孩子拉到自己腿上。


    “昭野、晞晞、Danie,爸爸需要和你们说一些重要的事情。奶奶刚才的话,让你们害怕了对吗?”


    此言一出,晞晞哭得更大声,昭野和Danie也从哽咽转为小声啜泣。


    “昭野,将你的手交给爸爸。”陈嘉树伸出手,摊开掌心。


    昭野信赖地将小手交给他,陈嘉树捏住他的小手指,引导他用手指触摸自己的眼皮。


    “摸到了吗?眼球还是圆圆的,只是里面的‘小相机’坏了。”


    他一顿,给他们消化这句话的时间。


    Danie和晞晞也凑上来摸。圆圆的,软软的,和他们的眼睛一样。


    孩子们哭声渐渐止住。


    陈嘉树颔首,嘴角化开浅浅的笑意:“爸爸的眼睛呢,确实不会像你们的小眼睛一样看到漂亮的、五颜六色的世界,但是爸爸想让你们知道‘好起来’不一定是指眼睛能重新看见,而是……”


    陈嘉树故作思考一阵,用一个有意思的例子,带动孩子们去思考:“……前阵子晞晞最喜欢的玩具熊破了一个洞,阿姨是不是给你缝补好了?虽然我们没办法把它变回新的,但它依然能陪晞晞睡觉,播放睡前故事,对不对?”


    孩子们嗯着声点头。


    “爸爸也是这样。虽然眼睛不能‘修好’,但爸爸的耳朵能‘‘看见’昭野高高翘起的嘴角,胳膊能‘看见’Danie又长胖了多少,大手摸一摸,还能‘看见’晞晞新长的高度。爸爸只是用不同的方式‘看见’你们。”


    Danie开动小脑筋:“所以上次叔叔发现我藏在沙发后面是听到我了吗?”


    那天他们玩捉迷藏,叔叔晚上回家,一下就替晞晞揪出了躲在沙发后面的他。


    他觉得叔叔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像动画片里的夜魔侠,能抓住所有的坏人,特别神奇。


    “NO.”陈嘉树摇头,故作神秘地嗅了嗅:“是因为我闻到……Danie偷吃了巧克力,而晞晞今早又把牛奶偷偷倒掉了,对不对?”


    孩子们破涕为笑,晞晞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晞晞小脸一红,缩进他怀里。


    但言归正传,陈嘉树要向他们‘道歉’:“爸爸和妈妈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像刚才那样哭成小花猫。”


    他做一个停顿:“但昭野教会我一件事。”


    昭野眨眨眼睛,小手指着自己。


    陈嘉树语气认真起来:“我们是一起‘保护发明家’战队的队友,不该有秘密。”


    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覃乔站在门口,负手,绷着脸,煞有介事地说:“超级战士们,前方传来指示,昭野、晞晞、Danie的任务键已持续跳红,“陆野战队”还有两分钟发车。”


    “上学要迟到了!”孩子们惊叫着跳起来,像三只欢快的小雀,叽叽喳喳地冲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那里,世界重归安静。陈嘉树撑了下地垫起身,可脚麻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覃乔快步上前弯身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给搀起来:“我妈妈身体不好,孩子以后静姐她们带。”


    陈嘉树往下捋西裤:“我太心急了,话说得重。是我们没提前和妈沟通,这事不能怪她。”孩子一齐哭,他当时只觉得心疼又无措,才会口不择言。


    覃乔去上班了,迟迟未出门的陈嘉树,来到杨淑华房间门口。


    他叩了一下门。


    杨淑华将门拉开一条缝,眨着流泪的眼睛。


    “怎么了?”


    “妈,刚才在楼下,是我心急,话重了。”陈嘉树先诚恳致歉。随后,他微敛下颌:“关于我的眼睛,我们想用更积极的方式告诉孩子。所以,以后请您不要再和孩子讨论这件事了。”


    陈嘉树的语气可谓带着敬意,却让杨淑华浑身一怔,握住门把的手,一用力,细尖的指甲陷进掌心。


    窗外暮色降临,覃乔刚从陆台那里回来,桌上的手机显示三通未接电话,两通来自静姐,还有一通来自陈嘉树,通话记录显示一分钟前。


    覃乔还没给陈嘉树拨过去,静姐的电话又来了。


    她放到耳边接听。


    “太太,您母亲刚才推着行李箱走了。”


    手指插入发缝,覃乔拨开遮挡眼睛的头发,过了半晌说:“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滑屏找到杨淑华的手机号,手指悬在上面好几秒,还是拨了过去,却是提醒已关机。


    陈嘉树的电话进来了。


    “乔乔,静姐说,妈拎包走了。”陈嘉树语气有些担心:“是不是回家里了?”


    陈嘉树的意思是澜川她们租的那套房。


    “你不用管,她不会走丢的。”覃乔冷漠地说。


    陈嘉树默了良久:“是我早上说话说重了……”


    “不用管她。”覃乔无情地道。


    话虽这么说,十分钟后覃乔还是回到了租的房子,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冰冷屋子。


    覃乔意识到杨淑华一定是回江市了,她下楼,开车直奔机场。


    是夜,九点整飞机降落在江市机场。出了机场,她上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小区的名字。


    流光溢彩的夜色中,出租车熟稔穿行,不消二十分钟就到了单元楼下。


    客厅的大灯亮着,冷白色的光从里面淌出,照亮室外一小片黑暗。覃乔低下头,攥紧包带,随即拔腿走进单元楼。拐角上的吸顶灯,一盏接一盏的点亮,一直亮到第三层。


    覃乔只敲了一下门,里面便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随后,防盗门从里面打开,杨淑华冷着面孔,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客厅。


    覃乔进屋,反手将门推上,玄关这盏灯微黄的光打在她头顶,驱不散她一路奔波,路上挟来的冷气。


    她没换拖鞋,径直入屋。而杨淑华已坐到沙发上,冰冷的目光平视前方电视机,完全将她忽视。


    这些日子,覃乔总是在想,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温柔坚韧、明理大度——这是她曾写入作文的印象,也是她一度想成为的模样。


    母亲无疑是爱她的。自她有记忆起,家里条件虽不是顶好,却也还算不错。牛奶一天两袋未断过,牛肉因营养价值高,一周必吃三次。她一度吃到反胃,可想到母亲宁肯亏待自己,也要把所认为最好的给她,便总是忍着胃里的难受,乖乖吃完。


    她是被羡慕着长大的。在那个物质普通的年代,母亲总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能上各种辅导班、兴趣班。逢年过节,亲友的夸赞让她如小公主般享受簇拥。


    小学到初中,她成绩优异。高中时数理却一度垫底,自信彻底崩塌,那时候她住宿,夜里常常偷着哭,被老师发现,担心她抑郁,通知了母亲。当晚母亲便来接她回家。


    母亲为此托父亲找关系,重金请来家教。她不愿辜负父母的心血,拼命学习,常熬夜到凌晨两三点,后来成绩总算慢慢有了起色,只是仍不稳定,时好时坏。


    高三压力如山,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即便第二天还要上班,母亲依然陪她熬夜。母亲温柔地说:“我们做家长的,到这个阶段也教不了你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陪伴了。”或许是因为到了叛逆期,那时她心里异常厌烦母亲守在身旁,那温和的目光总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而在母亲请教过报志愿老师,结合她的“爱好”,建议她填报新闻专业时,她故意将志愿填到了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城市。后来在外生活的几年,她回想起母亲巨大的付出,心中常觉亏欠,尤其在父亲离世后。


    再后来她离婚,在最难过、最艰难的时刻,也依然是母亲陪在身边。母亲不止养育了她,更将她的孩子从襁褓中的婴儿,抚养至会蹦蹦跳跳地喊着“奶奶、妈妈”。


    可正是这位恩重如山的母亲,制造了一场惊天的骗局。她欺骗了所有人,擅自剥夺了陈嘉树作为父亲的身份,也剥夺了孩子们拥有父亲的权利,企图篡改他们的人生。


    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覃乔心中翻滚、撕扯。陈嘉树至今都认为是自己的错!他若知道真相,是该感谢杨淑华养大了孩子,还是该恨她偷走了那六年?


    这感觉,就像一个小偷帮你把家打扫了一遍,然后竟要你感谢他的辛勤劳动。


    何其荒谬,又何其残忍。


    落座后,覃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客厅电视柜上那张去年出游让路人帮拍的照片上。


    照片里,海德公园的阳光亮得晃眼,蛇形湖波光粼粼。杨淑华一手牵一个孩子,她则抱着Danie,大家都是笑容满面,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现在怎么看,怎么刺眼。


    覃乔眨了眨潮湿的眼睫,低眸,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用指尖按在茶几上,缓缓推向杨淑华。


    “妈妈”她掀眸顶上杨淑华冰寒的目光:“你在江市我也不可能常来,这张银行卡里有二十万,往后每年我都会往里打十万,这是你的日常开支。”


    杨淑华浑身颤抖,这状态持续了约半分钟。忽然,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银行卡,手臂一扬,银行卡飞出去。


    第64章


    银行卡并未直接击中覃乔的脸,而是擦过她的左耳廓,随即掉落在地上,还弹了几下。


    这辈子杨淑华从未对女儿动过手,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可现在她是要做什么?独立了?不需要她了?


    杨淑华的身子仍在抖,只是发泄过后比刚才好了些。


    抬眼刹那,覃乔面冷如霜的脸,赫然入目,以及对她这个母亲的怨愤,这让杨淑华感到心如刀割。


    突然,对面那栋楼传来孩子吵闹的笑声,杨淑华看过去,客厅里两个孩子在蹦蹦跳跳,清晰地恍若近在眼前。


    这边小区有三十多年历史,楼与楼之间挨得近,加上以前房子不做什么隔音,附近哪家吵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杨淑华捏了捏手指,起身走到阳台上将两片窗帘拉紧,确认严丝合缝她才折身往回走。


    而回到屋内,杨淑华直接进了房间,只因忽然想起光光结婚当天,散场时候弟弟拿出两个红包给她,托她带给覃乔和嘉树。


    她拉开抽屉,盯着红包上的“美美满满”四个黑体大字,耳边响起弟弟那句话:“我这一天忙得晕头转向的,这两个红包早就准备好了,不是给孩子的啊,是给嘉树和乔乔,祝他们一切都顺顺利利,和和美美。”


    和和美美——


    嘉树因为那一巴掌至今耿耿于怀。


    那日,她凌晨三点才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却左右睡不着。正当她心烦意乱时,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条关于陈嘉树的微博推送跳了出来。


    她随手点进去,顿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那篇博文以亲历者的口吻,将她的女儿乔乔描绘成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女。底下的评论更是不堪入目,但凡提到陈嘉树,清一色都是为他感到不值、心疼他的言论。


    乔乔从小心地善良,听话乖巧,却被那些人歪曲成蛇蝎心肠、叵测算计的恶女!


    她立刻给大姐打电话,把大姐叫来照看这三个孩子。自己则迅速赶到机场,登上最早的航班前往澜川市。


    这一路,那篇博文和恶评在她脑中反复灼烧。飞机一落地,便带着一腔焚心的怒火径直冲向了陈嘉树的公司。


    她真是气昏了头,见到嘉树的一瞬间,所有理智都被怒火烧尽,扬手便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嘉树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蒙了。现场顿时一片混乱,众人围拢过来,她只记得那个秘书惊惶失措地连连喊着“哥哥”.


    这一耳光会把他打得网脱,这么严重的后果,她真的没想到。


    而在当天夜里,亲戚们的电话一通接着一通,都来问她这到底什么情况?大姐开口就问:“嘉树去坐牢这事是真的吗?”紧接着第二句就是:“这孩子太苦了。淑华,他和乔乔的事,你真的不要再插手了。”


    他们的口气,他们的追问,似乎早已一致站到了陈嘉树那边。在她杨淑华的审判席上,她未及开口,便已被定了罪。


    杨淑华长长舒出一口气,拿了红包,轻轻关上抽屉。


    那扇房门许久未开。覃乔从包里拿出手机,时间已近十点。她移开目光,望向阳台。因为窗没关,窗帘被风吹得偶尔掀起一角。


    她越来越看不懂杨淑华。拉紧窗帘,这个家是有什么见不得光?躲进房间,回避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她的人生像一艘在海上出了故障的轮船,她努力想要扳正航向,却发现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强行调整本身,就是错误的选择……


    覃乔攥紧了手里的皮包,忽觉得指缝间有东西。低头一看,皮面上布满了指甲掐出的深痕,指甲缝里还嵌着些黑色的皮屑。


    她将包放到一旁,走进洗手间。大灯亮起,镜子清晰地照出她的模样——发红的眼圈,冷漠的神情,中午补上的口红早已褪尽,露出些许黯淡的唇色。嘴唇最显气色,而此刻镜中的自己,透着难以掩饰的病态。


    这段时间还有快乐的,可是每每想到杨淑华做得那些事,怨恨、惊慌不断交织。


    更甚至,偶尔连做梦都会梦到东窗事发。


    既然杨淑华主动回了江市,不如就趁势让她留在这里,少见面对他们任何一个都好,这是她一路来反复权衡之后的决定。


    她长叹一口气,这何尝不是包庇呢……


    “咚咚!”有人在外面敲门。


    客卫紧邻玄关,敲门声尤其清楚。


    覃乔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朵后面,拉开门,果断地走了出去。


    杨淑华比她先一步,拉开防盗门。


    “淑华,回来啦。”大姨和表姐站在门口,“我们刚从外面回来,看到门缝里有光,敲敲门试试看。”


    覃乔上前打招呼:“大姨。”


    “乔乔也在放假了吗?”大姨下意识地往里探了探脑袋:“嘉树也来了吗?”


    “嘉树,他没来。”覃乔回答说。


    “也是,嘉树是大老板呢。”大姨笑笑,走进屋,握住她的右手,轻柔地抚着手背:“乔乔,嘉树那些年对我们的好,我们可都记在心里呢,一辈子都感激他。


    这句话分明是说给杨淑华听得。覃乔的眼角余光中,杨淑华扯平嘴角笑意,嘴唇抿成直线。


    大姨没有要再往里面走的意思,他们就那么站在门口,聊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


    楼道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声控灯随之点亮。覃乔跟着大家一起循声望去,只见表姐夫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拐角。


    表姐夫几步就跨完了最后的台阶,站在他们面前,“乔乔,回来啦。”


    于是,又是一顿聊天,难得回来,什么话题都能拉扯到很长。还是表姐夫“阿嚏”中断了所有话题。


    最后,大姨终结对话:“好了,好了,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


    门一关上,覃乔脸上即刻结了一层寒霜。她折回沙发前,一把拎起皮包,半秒都不愿在此地逗留。


    杨淑华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就因为妈妈……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说你们……把我请回去就是为了羞辱我……乔乔……你们是要逼死我是吗?”


    面对她的颤声质问,覃乔握拳的指骨紧出白痕,自喉咙里漫出极轻地冷笑,笑自己,与陈嘉树错失的六年以及半年前又被杨淑华精湛的演技欺骗。


    不准确,大姨、表姐、表姐夫所有人都被她温柔的表象给骗了。


    而这声笑,如同掷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杨淑华。


    她厉声:“是陈嘉树对吗?他和你说了什么!他让你和我决裂对不对?!”


    全然没了平日佯装出的端庄温柔形象。


    杨淑华一下攥住她的手臂,用蛮力将她拽转过来。


    可当覃乔冰冷的视线直直迎上,杨淑华又心虚地垂下眼皮,连带指尖都泄了气。


    覃乔挥手将她打开:


    “你在害怕什么?”


    杨淑华惊怔住,迟钝地抬眸,瞳孔里是女儿怒红的眼睛、泪水打湿的苍白脸庞。


    她垂下手,蜷了蜷手指,恶寒从脊椎处冒起,仿佛每个细胞都在颤抖。


    覃乔一步逼到她面前,冷厉指控:


    “你害怕你六年前藏起陈嘉树寄给我的信会被发现!你害怕你用我的手机拉黑陈嘉树的事重见天日!”她的音量骤然拔高:“所以你欺骗他、欺骗我,乃至六年后你怕我们复合,只能再次上演——”


    “到底谁逼死谁?!”


    杨淑华瞳孔剧震,脸上血色更是一下褪的煞白,微张开唇,不住地颤抖。


    可仅两秒,杨淑华高傲地抬起下颌,泪水滴落:“好啊……在你眼里我这个母亲一无是处,我这半生都在围着你们转,换来的却是你为了一个男人要和我决裂!。”


    覃乔不甘示弱地逼视回去:“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为什么我和陈嘉树一离婚你就迫不及待地拦截他从狱中寄出的信?为什么用我的账号、我的手机,拉黑与他的全部社交?”


    “你是要把他从我的世界抹除吗!!”这一吼,泪水迸出眼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控诉过后,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留下了巨大的空洞。皮包从她手里掉落到地上,她几乎撑不住这具身体,手掌按在沙发扶手上,手臂打着颤。


    心虚和畏惧从杨淑华脸上闪过,这次覃乔看得一清二楚,但转瞬又被那副熟悉的受害者面具所取代。


    这还是她的母亲吗?那个从小到大教育她不能说谎、要心地善良,尊师重道,真诚待人的母亲吗?


    覃乔嘴唇哆嗦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脑内如同野火燎原,烧尽一切,只余滚烫的荒芜。


    太可怕了……她凭什么这样伤害陈嘉树?


    不是她回到江市从衣柜底层里找到那封信,她永远都不会相信,杨淑华会做这种事!


    这堪比一场噩梦。


    杨淑华:“我……我是气不过他提离婚,只要一想到我们搬走那天,他面都不露,他叫了我两年妈……”


    “够了!”覃乔当即拆穿,拳头紧紧拧住:“我前后换过两部手机,你就在每一部手机上重新拉黑他一次,整整三次!”


    杨淑华快速眨着眼睛,有些不敢看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抛出铁证:“嘉树送我的那部手机,离婚第三天就摔坏了。前天我刚把它修好,你要怎么解释?你还要狡辩吗?!”


    杨淑华双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原先充满控诉的眼睛,圆瞪着,但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慌和空洞。


    而在这死寂的时刻——


    “咚!”


    一声清晰的闷响从门外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覃乔脸色骤变,几乎本能地跑向门口。


    一把拉开门,橘黄的顶灯亮着,外面空无一人,却有一根熟悉的盲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刹那间仿佛一只无形手扼住她的喉咙,呼吸滞住。


    下一瞬,纷乱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突然,扑通一声撞击。


    覃乔疾冲下楼,拐过第一个平台,看见了跌倒在下一层平台上的陈嘉树。


    可突然,她的双脚如同被水泥浇筑在原地,竟动弹不得,她哽哑地道:“嘉树”


    男人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右手胡乱地抓住楼梯栏杆,将自己扶起,再一把握住扶手。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又像是惧怕着身后的一切,只顾踉跄地、盲目地继续向下逃。


    “嘉树!”


    覃乔终于挣脱了全身的束缚,飞奔而下,在他站到平台上那一刻,从他背后紧紧地抱住他。


    暗黄灯光之下,他神情死枯,整具身体冷硬得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第65章


    楼梯间灯亮的一刹那,老宋口袋里的手机跟着嗡嗡震动,那只握住他手臂的手微微发紧。


    他侧过脸过问一句,怎么了?


    老宋告诉他是家里人的电话。


    “你去接吧,我自己上去,在楼下等我。”


    于是他扶着墙壁,听着外面细碎的各种声响,一步步往上走。


    风吹晃树叶、不知哪家孩子的欢笑声、有人从楼下路过的谈话声……


    可就在他刚站在门口时,屋里传出覃乔带着哭腔的厉声控诉:“你害怕你五年前藏起陈嘉树寄给我的信会被发现!你害怕你用我的手机拉黑陈嘉树的事重见天日!”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倒下,他瞬间被冻结在原地。


    紧接着,覃乔更尖锐的哭喊穿透门板:“我前后换过两部手机,你就在每一部新手机上重新拉黑他一次,整整三次!”


    一字一句都像锋利的刀子,将他这些年所有的困惑、委屈和坚守刺得千疮百孔。


    盲杖不慎脱手,“咚”地一声掉在台阶上,未及捡拾,便听见覃乔向这里跑来的脚步声。


    那一刻过往的画面如开闸放水,强势地往里灌,仿佛一下掉入冰湖,呼吸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头疼欲裂,思维混乱,让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转身跌跌撞撞地逃离


    陈嘉树睁开空濛的双眼,缓缓转动眼球,将办公室打量了一遍。家具模糊的轮廓,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边界的色块,这是他每日睁开眼时看到的世界。


    “盲人企业家。”


    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涩然。


    那些赞誉里有多少是同情?有多少是猎奇?又有多少是满足看客对完美励志剧的期待?


    他不过是个供人围观的趣物。


    *


    昨晚覃乔陪着陈嘉树一起回澜川,他全程拒绝她的靠近,一次次将手臂从她手里抽走,反而是老宋工具人似的陪同,才让他神色稍有缓和。


    陈嘉树是来劝杨淑华回去的,或许又是来认错,结果却是听到血淋淋的真相。


    覃乔不知道他听了有多少,她回头复盘,每一句都足够让他怀疑人性,这个他敬爱、视为亲生母亲的女人,欺他、骗他,粉碎他整个世界观。


    而她恰恰成了杨淑华的共犯。


    覃乔浑身发冷,拉起被子将自己包裹于内,可仍抵挡不住身体本能地颤抖。


    过了很久,覃乔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而后走到外面那间书房门口。里面似乎没开灯,门缝里不见漏出来的灯光。


    盯着看了近半分钟,抬头时,覃乔用力挤出一丝笑意,然后敲了敲门。


    昨晚回来陈嘉树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但听静姐说白天在她去上班后,陈嘉树也出发去了公司,晚上五点多回来,陪孩子们吃了晚饭后立刻进了书房。


    之后,再也没出来。


    已经十二点多了,陈嘉树打算什么时候睡觉?


    没有回应。覃乔握住门把手,向下按动,将门推开半扇。


    书房里漆黑一片。借着门外漏进的光,她勉强看清,陈嘉树深陷在办公椅中,整个人像黑洞,散发着一种沉郁至极、冰冷刺骨的气息。


    她的心猛地一缩,寒意自腰椎窜起。


    “……我们聊聊,好吗?”一开口,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


    覃乔摸索到墙上的电灯开关,“啪嗒”一声按下。灯亮起的刹那,陈嘉树骤然出声:“关掉!”语气不容商量。


    她立刻照办。灯光熄灭,屋内重归黑暗。


    覃乔轻轻带上门。窗帘紧闭,有十几秒的时间,她眼前一片漆黑,不敢挪步。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依稀辨认出物体的轮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陈嘉树的声音冷沉,透着隐忍、审判般的淡漠。


    覃乔向他走去:“十来天了。我本来想……只要妈……她不再生什么事,我们就——”


    十来天?陈嘉树忽然想起那个早晨,她跑到医院,跪在他床边哭了很久。


    是那时发现的吗?还是更早?不,以覃乔的性格,若背负这样巨大的愧疚,不可能这么沉得住气。


    一定是那天。


    “好好相处。”陈嘉树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他循着她靠近的脚步声,一点点转过头,直到覃乔停在他身侧。


    陈嘉树抬高下巴,用这双无用的眼睛“望”向她。


    如同打翻的砚台浸透宣纸,那是令人窒息的黑。他恐惧黑暗,可那一丝微弱的光明,与无尽黑夜又有何区别?在旁人眼中,他终究是个“睁眼瞎”。


    “所以,你在保护我?”


    “准确地说,是想保护这个家。”覃乔回答*得干脆。


    她已感觉到陈嘉树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如同炭盆里明灭的火星,最忌火上浇油。此刻她绝不能刺激他,只能客观而平静地陈述事实。


    “我昨晚去江市见她,给了她一张存有二十万的银行卡。以后每年会打十万,这是偿还她对我的养育之恩。但嘉树,你不欠她的。”


    温热的吐息自上而下,轻洒在陈嘉树仰起的脸上,狭着淡淡的香气。


    在这座恩情的天平上,覃乔更多的倾向他。陈嘉树不知是不是该高兴?


    只是,恩情……父母的养育之恩是恩,那他给予她的,又算哪一种恩?


    “为了我……断绝母女关系?”


    陈嘉树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我不常谈‘如果’,但现在很想知道——如果当年你收到了我的信,你会怎么做?”


    那封信,字里行间满是自省后的悔恨、沉重的亏欠,以及小心翼翼、不敢奢求的希冀。信寄出时,是他们离婚后的第七天。


    那时她还没动身去国外。


    “我会放弃出国,在外面等你出来。”覃乔的语气依然平静。


    在浓重的黑暗里,她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唯有那道凌厉的轮廓和偶尔掠过微光的眼眸,成为她视野中唯一的坐标。失去视觉的参照,仅凭声音判断,覃乔拿不准陈嘉树此刻的情绪。


    而这份“信息缺失”让她心头涌上一阵无措与慌乱,心跳突然又急又快。


    紧跟着一个想法跳到心头:她此刻所体会的短暂恐慌,正是陈嘉树在过去四百多个日夜里,每分每秒都在面对的日常。视力障碍让他不得不依靠其他感官艰难应对一切。


    而现在连他曾信任的人,都在利用他这个弱势,作伤害他的刃……


    让他还能怎么相信他们,相信她?


    此念头一冒出,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至冰点,寒意再次爬上脊梁。


    覃乔双手紧握,咬紧牙关,却见陈嘉树靠回椅背,转正脖颈,目光定定落向前方。


    他的声音重新响起:“……阿姨藏起我寄给你的信,并没有错。如果你等我,你的事业就毁了……”


    清冷、理性、平静,陈述着他单方面认定的事实。


    覃乔稳住声音,坚定地告诉他:“嘉树,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事都重要。”


    陈嘉树摇头:“现在我们都拥有了很多,可那时候……乔乔,你会后悔的。我知道你有多爱你的事业……”


    她的工作性质,放弃大好机会,还有一个服刑的前夫,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她的事业将因他毁于一旦。


    覃乔加重语气:“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


    陈嘉树身形一怔,继而维持着坐如钟的姿态,这次选择了沉默。


    他曾以为,只要她在身边就足够了。可真是这样吗?


    耳中所闻的温情,他不希望是表演;


    双手触碰的温暖,他更不接受那是怜悯……


    覃乔曾说他是“得寸进尺”,的确如此。


    垂眸间,一滴泪砸落,覃乔快速说道:“陈嘉树……我说等你,你说我事业毁了会后悔;我若说不等,你是不是又会觉得我不够爱你?”


    陈嘉树缓转过头,深幽的眼中漾着点点亮光,覃乔眼睛一痛,那是他的眼泪。


    心脏像被狠狠掐住,她承受不住地佝偻下腰,用手臂强撑着桌面:“你们……总是用‘为我好’来控制我。我妈妈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笑了,笑得无比讽刺。


    陈嘉树站起身。


    漆黑的世界里,是她无力的愤慨,是对他再次不信任的失望。那些话语仿佛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胸膛上。


    刺骨钻心的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一个角落。他抬起右手,身体的每个感官都知道她近在咫尺,却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真是可笑……‘为我好’就像个诅咒,而你承接了我妈的思想……我慢慢被你们驯化,忘记了自己不爱喝牛奶,忘记了我曾经的梦想只是每天开开心心。可每次我考得好,我妈就开心……我忘记了陈嘉树从来都没有变!”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字字如锥,扎进他的心底。


    覃乔从不轻易展示脆弱,此时此刻,她是痛极了。


    陈嘉树再次尝试抬起如巨石压住的手臂,可脑海里闪现杨淑华那句“你不配”,又触电般撤回,颓然垂落身侧。


    “你不配”不是杨淑华的原话,可她所有的言行无一不在传递这个意思。在她眼中,他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不配。


    疼痛再次发作,仿佛无数钢针刺入头骨。陈嘉树用力闭上双眼,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借此稳住这副身体。


    黑暗让两人都看不见彼此,万籁俱寂,只余两人忽起忽落的呼吸声。


    覃乔全没有察觉陈嘉树的异样,或许她也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她咽下喉间无尽的苦涩:


    “十五年前你左眼失明时推开我,我告诉自己你受了打击,我可以慢慢等;九年前你即将破产,为我留了最后一笔钱然后提分手,我告诉我自己你是爱我的;你去坐牢又是这样……你是为我的前途考虑,怕拖累我……我竟一次次内化了你们的逻辑。”


    面对这个毫无反应的男人,一股火气蹿上心头,她忍不住吼:


    “是不是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才是爱你们!!”


    这道质问在静谧的屋内如雷声劈落。陈嘉树身躯猛地一僵,如梦初醒。


    他怔然地“望”着眼前的覃乔,那些过去与现在的甜蜜、生死与共,忽然就变得模糊而遥远。


    六年的空白,如果不是杨淑华藏了信、拉黑了他,他们就一定会在一起吗?他们之间,真的有爱吗?


    团聚在陈嘉树脑内的浓雾顷刻散去。他蓦地想起那晚覃乔郑重的承诺:


    “你那些年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每一笔。将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报恩。


    原来……是真的。


    陈嘉树轻笑了一声,悲凉的气息打破了死寂:“……是我错了,错在不该挟恩图报……”


    “我给予的一切都成了你们的负担,我安排的生活成了施恩……你嫁给我,是报恩;跟我复婚,也是报恩。”随着对自己判断的确认,他哀凉的声音越来越高。


    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和眩晕涌上心头。陈嘉树踉跄半步,撞到身后的转椅,只能靠着它勉强站立。


    鸦青的睫羽间淌下两行热泪,顺着下颌滴落。陈嘉树霍然睁大空茫的双眼:“我算什么?一个被施舍的、痴心妄想的残废!”


    “残废”二字予了覃乔一记暴击。


    “陈嘉树!!”


    覃乔勃然变色:“你恨我妈可以,但不能这样否定自己,否定我!”


    话音刚落下,她再也承受不住,弯下腰去,哭得不能自已。


    那瘦弱的身躯如同石缝中生出的小草,在风中左摇右晃。


    呜呜的哭声充盈室内,震动着陈嘉树的耳膜。每一声都似在对他刮骨削肉,尖锐的痛感游走全身,冷汗如雨滚落。


    陈嘉树痛苦地闭上双眼,看见的却是杨淑华冰冷的审视。


    他咬紧牙关,下颌线条紧绷如铁。世界的声响,包括覃乔的哭泣,骤然远去。


    只剩下一个认知在脑中盘旋:


    他恨杨淑华。


    恨她摧毁他的信仰,碾碎他的人格。他所有奋力向上的攀爬,所有试图证明自己并非废物的挣扎,在她眼中,都只是小丑的痴心妄想。


    那十四年,俨然活成了一个笑话。


    陈嘉树一把将转椅推开,扶着桌边抬起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往外走。不料一下撞在桌角,尖锐的桌沿狠狠扎进大腿根处,刺骨钻心,冷汗直冒。他硬生生咽下顶到喉咙口的呻吟,绕过办公桌,继续迈步。


    刚离开桌子的支撑,后背猛地受到一股重力。


    温暖而熟悉。


    而现在——


    “嘉树……”覃乔从身后牢牢抱住他。


    男人却像触发防御机制般全身陡然僵住,抬在半空的右手缓缓垂落。


    覃乔抽噎着。她错了,陈嘉树现在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只会吸收负面信息。他太痛苦了,理性早已崩盘,此刻根本不该跟他讲任何道理。


    她把脸颊贴在他起伏的背上。因为他身形微佝,凸出的脊椎骨显得格外清晰,整个人瘦骨嶙峋。她嘶哑的声音闷在他衣衫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你总是一个人面对一切。我可以陪你的,就像誓词里说的那样……嘉树,我们是夫妻,我爱你啊……”


    她不知道,此刻陈嘉树脑海里全是杨淑华微笑的审视,和那一句句“你不配”。


    陈嘉树只感觉到她的唇在颤动,似乎说了什么。


    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嘉树攥住她的小臂,一把拉开。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举动让覃乔顿时愣住。可手臂传来的扯痛远不及心中蓦然一空引发的恐惧来得汹涌。


    她想追上去,双脚却重现了昨日的情形,如同被钉在地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嘉树挥动手臂,踉跄走至门口。


    他的手在门板上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把手。拉开门,走廊的灯光倾泻而入,在地板投下一大片光晕。


    但仅仅一瞬,光晕再度被黑暗吞没——那扇门在她眼前紧紧关上。


    覃乔难以支撑,瘫坐在地,将头深深埋进膝盖。


    任由泪水淌成河。


    第66章


    小客厅里没有一丝声响,是楼下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搅醒了覃乔。眼皮像被胶水粘住般沉重,头晕乏力得像是患了一场重感冒。


    随着她撑起身,沙发发出“嘎吱”轻响。覃乔偏头望向窗外,天色昏沉,东边才刚泛起鱼肚白。


    陈嘉树昨晚进了客房,以为他会回来,她便坐在这里等,谁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侧耳凝神细听,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动静。覃乔略一思忖,放下蜷得发麻的双腿,站起身,径直去找陈嘉树。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握门把的手一紧,她立即下压门把向内推开。


    客卧布局简单,没有复杂陈设,靠东面墙的一米八大床正对房门,电视柜旁是卫生间,移门敞着。


    被子、枕头、床单都平平整整,全然没有一丝睡过的痕迹。昨晚她分明听见客房里有动静,难道他之后又离开了?


    强烈的不安与酸楚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覃乔旋即转身,快步走出房间。刚到门外,斜对面书房传来“砰”的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楚。


    她心里一阵紧,一个箭步冲过去,推开门。


    陈嘉树正站在书架前,手臂抬起,在正上方的格子里寻找着什么,对外面的声音像是毫无感知。白色的灯光洒在他顷长的身形上,衬得背影清晰而孤冷。


    “嘉树。”


    覃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险些踩到地上那本摊开的有新华字典厚度般的《公司法》。


    陈嘉树动作一顿,缓缓半转过身。长睫下眸色深沉,唇线抿得近乎冷酷。


    “在找什么?”她有些不安。


    “看到药了吗?”他的语气冰冷。


    陈嘉树所说的药正是“帕罗西汀”——一种抗抑郁药物。三天前,覃乔整理书籍时在夹层中发现,未告知他便擅自收了起来。覃乔一步上前,双手从他下臂穿过,轻轻环住他,脑袋埋入他的胸膛,听着里面加速的“砰砰”心跳。


    她抬眸凝视他沉沉的瞳孔,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透出几分冷意。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嘉树,我们是夫妻。”


    “给我点时间,我会尽快调整。”陈嘉树垂下眼帘,与她商量,“把药给我,好吗?”


    陈嘉树患有轻度抑郁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覃乔是从张爽那里得知的。有一次张爽替陈嘉树拿外套,口袋里掉出一板“帕罗西汀”,追问之下才知他遇到心里不痛快的事时,会习惯性服用几天。


    那场车祸中父母先后离去,对陈嘉树打击太大。而他习惯了一个人咽下所有苦楚,再在人前总装作无恙。


    因此张爽告诉她时,她并不十分惊讶,更多的是心疼这个男人。之后只要察觉陈嘉树有郁闷的迹象,她便拿学校或台里的事说给他听,逗他开心,有时拉他出去看电影、逛街,总之不给他太多工作以外的独处时间。


    至少三年间,在她眼皮底下,陈嘉树的抑郁症未曾复发。


    “这几年你常吃?”覃乔不答反问。


    陈嘉树眼底化开几分柔意,嘴角微抬:“偶尔。”


    但在她看来,这份勉为其难地笑意很是刻意。


    覃乔弯唇,软声说:“……我现在可以给你,但下次别吃了,好不好?”


    陈嘉树“嗯”了一声。


    “周日带孩子们去公园玩?”覃乔问。


    他答:“好。”


    男人双眼皮有两道很深的褶,眼尾狭长,长睫掩映下眸色极深,如深夜冻结的湖面,却未必真的波澜不惊。


    覃乔心思一动,踮起脚尖,在他眼皮上轻啄一下。落稳脚跟再看时,他眸光碎闪,终于不再平静。当一切语言苍白无力时,她唯有想到这种笨拙的方式。


    陈嘉树展颜一笑,面部肌肉松弛不少:“不要闹了,我马上出发去H市。”


    “我现在就去拿药给你,你等着。”


    说罢,覃乔脚步轻快地走出去。


    陈嘉树将药片带到车上才吃,许是因为早上喝了点粥,药片灌入胃里有强烈的饱腹感。他没放在心上,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于中午十点到了会议中心,这时候他的上腹部开始隐隐作疼。从车上下来,早早等候在门口的凌董迎上来,抓着他的右手用力握了握。


    “陈董,欢迎,欢迎……”


    陈嘉树深吸一口气,忍下腹部不适:“祝贺凌氏集团基业长青,再创高峰。”


    今日是凌氏集团四十周年庆,这位老董事长平时严肃无比的一张脸上堆满笑容,满面红光,叶助对着这位董事长微微一笑,指引陈嘉树往会议中心深处走。


    朱奥提前半小时到,他等在大堂中央,看见陈嘉树走进来,立即大跨步过去迎他。


    “嘉树,”朱奥走到陈嘉树身侧再一个利落地转身,与他并肩而行。


    陈嘉树步伐未停,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发布会预案我看过了,核心是突出我们自身的优势。那些与友商的对比,全部拿掉。”


    “陈董,”叶助低声提醒。“半米外,有一层台阶,二十公分高度,进电梯间。”


    陈嘉树微颔首。


    “我让营销部的同事再改改。”


    集团每次的新品发布会,都由朱奥拿着提前备好的讲稿,站在台上向合作伙伴进行演讲。


    盲杖轻触到台阶底部,陈嘉树没有半分迟疑,稳健地迈上平台,步履未停地继续向前走去。


    回程时天气转坏,乌云沉沉地压着天空,微风中夹着冰凉的雨星。


    车速提到八十码以上,前挡风玻璃上雨点愈发密集,雨刮器开始频繁摆动。车子在高架上行驶了十多公里,遇上了惯常的堵车路段,只能开开停停地缓行。


    小军借由车内后视镜观察路况时,余光总会不自觉扫过后座的陈嘉树。


    他靠在椅背上,头微微低垂,细长的双眼轻阖,扇形的密黑长睫压在下眼睑处,几不可察地轻颤着,不想是入睡的模样。


    忽然,陈嘉树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小军心头一跳,急忙收回视线,这才发现前车已拉开十多米的距离。所幸双实线没有车辆变道插入,后方也没有鸣笛催促。他悄悄瞥向右侧后视镜,副驾的叶助埋首于平板,指尖飞快滑动,全然沉浸在工作中。


    “来,妈妈喂你。”


    “……乔乔自己生病还开车送你去机场。”


    “我自问掏心掏肺对你,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是陈嘉树让你和我决裂的吗!”


    又是那些声音。只要一入睡,杨淑华的面容与话语便如影随形,在陈嘉树脑海中纠缠不去。


    突然,一股酸腐的气息夹杂着辛辣感冲上喉头,陈嘉树猛地坐起身,睁大眼睛,一手捂住嘴,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水:“停车!”


    城市高架路上不允许随意停车。小军回头看了一眼,为难地报告:“陈董,我们还在高架桥上。”


    叶助倏然转身,只见陈嘉树脸色惨白,额间布满细密的汗水。


    “陈董!”他紧张地道。


    陈嘉树重重靠回座椅,坐立难安。胃部一阵剧烈痉挛向上翻涌,他痛得蜷起身子,冷汗霎时浸透了衬衫后背。


    “让你停车,听不见吗!”


    身体极度的不适,让陈嘉树变得无比暴躁,他扯开一颗领扣,重重地喘息着。


    小军只得照办,从最近的出口驶下高架。车子开出一公里左右,拐进通往某栋大厦的小路,缓慢靠边停下。


    这是一条自南向北的主干道,两旁栽着不知名的树,偶尔有车辆驶过,车轮碾起零星黄叶。


    车刚停稳,叶助立即下车,拉开后车门,手掌刚护到门框上,陈嘉树已从车里冲出,站在车门口弓下腰,剧烈地干呕着,却只吐出一些酸水。


    小军急忙跑上前,将矿泉水递到陈嘉树手边:“陈董,水。”


    陈嘉树直起身,一阵剧烈的耳鸣在耳蜗深处炸开,仿佛工地施工现场的电钻声,聒噪地惹着每一根神经,耳中杨淑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周遭所有声响都像隔着加厚的静音玻璃传来,缥缈而遥远,令他恍如置身梦境。


    他迟缓地转动脸庞,环顾四周,树影、掠过的车影、高楼的模糊轮廓……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真的不是在梦里吗?


    小拇指外侧被什么硬物轻轻碰了一下,陈嘉树微微一怔,条件反射地握紧——椭圆形的瓶身,是一瓶矿泉水。


    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泛起一丝微光,堵塞在脑中的那团浓雾,仿佛被掠过脸颊的冷风吹散。


    他机械地抬手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了小半瓶,凸起的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


    “嘉树!”


    叶助看见朝这边跑来的朱奥,立即侧身让开。


    男人紧拧着眉,脸上写满关切与担忧,黑色大衣的下摆随跑动在风中翻飞。


    “怎么回事?”朱奥一把扣住陈嘉树的胳膊,望向另外两人。


    叶助正要开口。


    陈嘉树抬手,轻轻将朱奥的手拨开:“可能早上吃坏东西了,现在没事。回公司吧。”


    见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仍透着一抹病态的潮红,朱奥满心担忧,但亦深知陈嘉树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得把已到嘴边的“去医院”三个字咽了回去。


    傍晚临时召开的高管会上,陈嘉树全程不在状态。


    “本季度全渠道GMV18.7亿,同比增长12%。其中线上占比首次突破45%”销售部总监在瞥到陈嘉树黑沉沉的脸色时,话语一顿,随即收回目光划屏翻页,盯着幕布上的柱形图,“这一增长主要得益于短视频等新兴渠道带来的强劲流量贡献”


    参会的高管们纷纷掩嘴低语,朱奥与田佳悦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即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会议暂停二十分钟,请大家先休息。”


    高管们井然有序地离场。陈嘉树拄着盲杖起身,快步走向卫生间。


    门缓缓合拢。田佳悦忧心忡忡地收回视线,低声问朱奥:“哥,他吃坏肚子了吗?”


    朱奥的目光锁在门板上:“他今天一整天都很不对劲,嘉树过耳不忘的本领我们都见识过,下午散场时,几位熟识的老董特意过来打招呼,他竟全没反应……好在小叶机灵。”


    卫生间内,陈嘉树跪倒在地,双手扒住马桶边缘,腕骨突出,手背青筋暴起。


    胃部传来一阵阵剧烈绞痛,耳边又反复回响着杨淑华那句“你不配”。


    额头上痛出来的冷汗一颗颗滚落,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颤抖,喉头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陈嘉树勉强撑起身,眼眶因剧烈呕吐而泛起水汽。


    自动感应马桶再次冲水。


    陈嘉树站在镜子前,定住般一动不动,隔了半晌,他俯下上半身,打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自来水流下来,他先洗了把脸,再洗洗手,最后将手放入烘干机下吹干。所有步骤有条不紊。


    “嘉树,还好吗?”朱奥在门外担心地问。


    “没事。”他的嗓音极度暗哑。


    陈嘉树伸手在墙上虚划找寻盲杖。


    指尖不慎碰倒了它。


    “啪嗒”一声,盲杖滚落在地,撞上他的鞋尖。


    他弯腰拾起。正要起身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踉跄着后退,腰侧重重撞上洗手台。尖锐的痛楚瞬间窜上脊背,直冲头顶。


    陈嘉树反手撑住台面,终是忍不住,从喉咙里逸出一声痛吟。


    而下一秒,黑暗倏然落下,蒙住他的眼睛,他像一尊断线的提线人偶,所有的支撑被抽空,沿着冰冷的洗手台,坍塌、滑落在地。


    *


    意识在漫长的黑暗里漂浮,时而沉底,时而悬浮。终于,一股蛮横的意志力强行扯断了那些桎梏。陈嘉树猛地吸进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骤然睁开了双眼。


    模糊的视野里,惨白的灯光渗了进来。


    “我在哪里……”他无意识地喃喃。


    手指微微动了动,触到底下织物的柔软。


    是床单。


    他慢慢移动手掌,摸到身下有硬度的床垫,还有一侧冰凉的金属围栏。


    医院?


    耳蜗深处终于没有了杨淑华的声音,他心下略松了,但下一瞬,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两只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严实实地堵住了,又重又闷,很像儿时不慎落水时,河水灌入耳膜的那种压迫与隔绝。


    周遭静得可怕,如同置身真空。


    他木然地侧过脸,朦胧的视野里,一道纤细的浅黄色身影来到床边,轮廓很像是田佳悦。


    “哥!”


    田佳悦连唤数声,床上的人却只是睁着眼,毫无反应。


    就在她声音发颤时,他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视线缓缓聚焦到她脸上。


    “你终于醒了。”


    在外接电话的朱奥,听见陈嘉树醒了,立即走进来,停在田佳悦身旁。


    “嘉树,你刚才晕倒了,现在在医院。”朱奥紧攥着发热的机身,对上陈嘉树缓慢划来的视线。


    “朱奥”陈嘉树带一丝不确定地口气。


    田佳悦退后,朱奥走上前,俯身:“医生说应该是你近期太劳累了,什么事都没有。”


    陈嘉树薄唇一张一合:“你在和我说话吗?”他似乎看见朱奥的嘴唇在动。


    这句话让朱奥和田佳悦同时怔住。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田佳悦突然明白了什么,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嘉树!”


    朱奥将音量拔高好几度:“听得见吗!”


    陈嘉树神色一紧,撑起身子,双手按住耳朵。他仰起脸,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慌乱,声调都变了:“我听不见了!去叫医生过来!”


    朱奥跑出去叫医生,陈嘉树抬手,在虚空里挥了两下,指骨碰到田佳悦的手臂,一把攥住:“不要告诉覃乔!知道吗!”


    做完一系列检查,外面天色已黑。


    覃乔电话有打过来,朱奥接的,只短促的回了句;“嘉树正在开会,今晚不回来。”。


    陈嘉树的意思。


    医生翻完几张检查单,给出诊断说明:“从报告上看,并未发现器质性病变,考虑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听力丧失。”


    朱奥眼神一颤,他将医生的话,在手机上打完一行字发给陈嘉树。


    手机字体已调到最大,陈嘉树将右眼几乎贴在屏幕上,一个个辨认出上面的字迹在串起。


    陈嘉树在心里默读出来。


    田佳悦在一旁紧攥双拳,身子一直抑制不住地在发抖。


    读完信息,陈嘉树靠回去,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


    ——很多年前店铺遭遇火灾后,他的眼睛突然看不清,也是这种诊断。


    那时给他做治疗的心理医生说他是“拒绝看到残酷的现实。”所以现在他是拒绝听到杨淑华的声音?久病成良医,他自己都能给自己诊断了。


    “对外就说我需要静养,不必解释细节。”陈嘉树看着朱奥,语气笃定:“我需要一周时间。”


    一周——当年他的视力在一周内恢复,他相信这次也可以。


    朱奥重重点头。


    田佳悦咬着下唇,咬到唇瓣发白,方才颔首。


    *


    翌日,夕阳西沉,温润的余晖浸染整座城市。无数车顶浮动着跳跃的橘黄色,宛如一条条律动的光带。


    前往东昕医院的路上,陈嘉树吩咐小军先绕道去东陵园。


    他父母的骨灰盒安放在那里。


    他们虽未离婚,却因感情早已破裂,加上当年母亲抢夺方向盘引发车祸,奶奶坚决反对将他们合葬。最终,两人分居两处。


    陈嘉树先在父亲墓前静立了一个多小时,随后由小军引至母亲墓前。这次他让小军先下山等候通知。


    东陵园坐落于东郊,距市区二三十公里,依山傍水,已有五十多年历史。园内设施略显陈旧,墓位早在十年前就已满额。陈嘉树年年来此,亲眼见证这里的墓碑与台阶在风吹雨打中渐渐褪色、斑驳。


    方才上山时,他踩到好几级已经断裂、微微晃动的石阶。这里并非无人管理,但此类“小问题”,往往不会立即修缮。


    毕竟不是高端陵园。


    陈嘉树曾想过将父母迁往别处,但亲戚们善意提醒这不符合老规矩,他只好作罢。


    他半蹲下身,倾向前去,将母亲的墓碑轻轻抚摸一遍,指尖最终停在“燕”字上:“妈,儿子常想,当年您如果不是为了我才没和爸离婚,人生会不会很不一样?”


    一阵强风拂过面颊,恍若母亲的回应。


    “如果不是你还小,我早和你爸离婚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


    “不是为了你——”


    父亲在母亲孕期出轨,她却因为他,咬牙与父亲共同生活了十七年。从此小吵、大吵不断,连过年都不得安宁。最初他还会劝解、哭泣、愤怒,到后来,只剩麻木。


    “你每次都是这么说!为了我,为了我……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听这些!”


    正是这句话,彻底断绝了母亲生存的念头。


    这也是他与母亲最后的对话。


    次日从亲戚家返程途中,父母再次发生激烈争吵。愤怒与绝望中,母亲猛抢方向盘,高速行驶的车辆失控撞向护栏,车毁人亡。而他因系了安全带,侥幸坐在后排活了下来。


    “嘉树……”覃乔的声音仿佛一缕暖光,照进他寒冷的心底。


    “都是我的错……”


    “不,陈嘉树没有错。”她语气坚定。


    “我该怎么做?”


    “首先,原谅十七岁的自己。”


    陈嘉树收回手指,退后往地上一坐,仰头望向头顶那圈昏黄的光晕。


    他能感受到其中微微的暖意。


    *


    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中午十二点陈嘉树的那行文字回复:


    [吃过了。]


    覃乔抱着手机靠进椅背,顺便看了眼做左上角的时间。


    18:36.


    迟钝两秒,覃乔抬眼望向窗外。


    夜幕早已降临,四周高楼林立,冷色调的窗、冰蓝色的幕墙与霓虹的彩混杂在一起,融成一片巨大的、浮动的光雾。


    他今天回来吗?


    覃乔垂下眼帘,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思索着该打电话还是发信息。


    杨淑华对他的伤害极深,这已不是原不原谅的层面。如果说杨淑华做的事是捅进他胸口的刀,而她的“共谋”则是往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


    她知道,这需要一个长期的“治疗”过程,她会慢慢弥补的。


    手机还未从掌心放下,铃声骤然响起。


    屏幕上跳动的,竟是朱奥的号码。


    “怎么——”


    她刚开口,就被朱奥沉重而急促的声音截断:


    “嘉树不见了。”


    第67章


    夜色浓重,空气中漂浮着湿冷的气息。


    陵园外围的路灯昏黄黯淡,放眼望去,一盏盏游移的白色光点在冬青丛与枯枝的掩映间穿行。


    那不是幽灵而是打着手电筒寻人的陵园工作人员与失踪男士的家属。


    办公室主任接连打了两个哈欠,回头问看门老头:“监控都坏了?”


    “早就坏了,半年前上报过,没人来修。”老头一句话撇清三个信息,总而言之跟他没关系。


    六月份园里的监控陆续失灵,当时他向副主任反映,对方嗤了一句:“谁会来偷骨灰盒?”便再也没人过问。


    “我先回去睡了。”主任朝山上又瞥了一眼,“成年人还能走丢?大惊小怪。”


    老头低声道:“是个残疾人,眼睛看不见。”


    “残疾人?又不是脑残,没手机吗?”一阵阴风迎面扑来,主任冻得一缩脖子,“以后这种事别给我打电话。还有,叫他们*都回来。”


    “他们”指的是园里派出去帮忙的工作人员。


    黑暗被两束惨白的车灯撕破,一辆白色轿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刺目的光线逼得几人同时眯眼侧首。


    刺耳的刹车声惊飞栖在枝头的夜鸟,那辆车刹停在他们面前。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单薄的米色大衣、身段高挑的女人。她甚至没看众人一眼,关上车门就踩着高跟鞋往山上跑。


    鞋跟叩击石阶发出的脆响越来越轻,转眸之间,那道身影没了浓稠的夜色中。


    门卫和主任同步收回视线,门卫搓了搓手,心里还在嘟囔: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怕是不想拖累家人,一个人离开了。


    陵园里松树栽得密,针叶硬挺,稍不留意就会扎到手。朱奥举着手电在树丛间穿行,手背上已被划出好几道红痕。


    “朱奥!”


    覃乔气喘吁吁地停在他身侧。


    手电偏向一边,稍暗的光线照出她颤颤的眸光以及通红的脸庞。


    朱奥垂下手电:“别太着急,可能——”


    “怎么能不急?”覃乔打断他,“他眼睛看不见,现在连听都听不见了,能去哪里?”


    她的视线在四周焦急搜寻:“小军呢?”


    话音才落下,一个身影从树影中蹿出,踩着台阶跑下来,还多跑下一级,这样能与覃乔视线齐平:


    “太太!”


    覃乔直接转向小军,冷脸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问话又急又密,没有任何缓冲。


    小军既担心又自责:“我们差不多四点到的这里。陈董说想一个人静静,让我去下面等,他会给我打电话。我在车里等到六点十分,天黑了,连忙上去找陈董可,人不见了。”


    小军之所以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他刚和在老家的女朋友打完电话,放下手机时,发现窗外天色暗了,他立即跑上去找陈嘉树,结果找不见人。


    东陵园占地面积仅一千多平方米,很小,却设有三个出口。门卫老头看管南大门,另外两个门白天敞开着,外人随意进出,只有到晚上七点才会锁上。毕竟这儿不是超市,正常人不会进陵园偷东西。这些都是老头告诉他的,他还请老头调监控,结果被告知监控坏了有半年多了。


    小军一五一十地向覃乔汇报,末了补充道:“我把陵园找遍了都没找到陈董,只好给朱总打电话。”


    朱奥接过话:“我带了几个信得过的人过来。嘉树不接电话,很可能是自己躲起来了。我的想法是先找……要是到了明早还找不到,再报警。”


    覃乔掏出手机:“现在就报警。”


    “不行!”


    朱奥一把按住她的手,“覃乔你冷静,嘉树再三交代过,他的身体情况不能对外透露。再者你想想嘉树现在在网上的曝光度,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不仅仅是嘉树的个人尊严问题——‘乔树集团董事长又瞎又聋’,这样的标题一出来,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企业掌舵人突然失去履职的基本能力,将会直接动摇公司的根基。股民、投资人、股东都会怀疑公司是否还能正常运营?不出一个星期,股价就会崩盘!”


    悬在拨号键上的手指一颤,覃乔盯着屏幕上的“110”,幽蓝色的光映亮她颤抖的红唇。


    朱奥的担心并非危言耸听,一旦报警,媒体必然会得知,嘉树的处境、集团的未来……可是——


    “是股价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


    覃乔抬眼逼视朱奥,声音发颤:“嘉树现在看不见、听不见,万一发生意外,他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多一分钟的拖延,他就多一份危险!”


    “那他的尊严呢?”朱奥寸步不让,“你没见过去年七月股东逼宫的样子。乔树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那些人却要他‘体面退休’。那时候他只能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证明自己还能胜任。现在消息传出去,他连谈判的筹码都没有了!”


    朱奥这番话犹如一棍子打在头上,覃乔晃了晃身体,紧握住手机,五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不远处的田佳悦看着他们争执,不忍地别过脸去,抿紧微微颤抖的嘴唇——朱奥口中那段艰难日子,她是亲眼见证过来的。


    “就一个晚上,”朱奥语气软下来,诚恳请求:“明早要是还找不到,我亲自陪你去报警。嘉树昨天还说,再给他一周时间,他一定能好起来。”


    风势渐大,如冰刀般一下接一下割着他们的脸颊。覃乔脸上很疼,身体内部却像有火在烧。


    朱奥所陈述的每一个后果都可能发生。但与陈嘉树可能面临的风险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报警。”


    覃乔说完,抬起手。可指尖刚触到拨出键,她眼前便泛起雪花,整个人仿佛一张纸般无力,风一吹,便向前倒去。


    “太太!”


    “嫂嫂!”


    “覃乔!”


    呼喊的声音远去,黑暗吞噬一切,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覃乔被小军送去了医院,朱奥则找到陵园负责人,承诺给每位帮忙者一万元,找到人的奖励十万。


    他未透露陈嘉树的身份,只说是重要的家人。重赏之下,二十多人加入搜寻,连保洁员都赶了过来。


    然而众人一直找到天边泛白,依旧不见陈嘉树的踪影。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玻璃窗斜打在覃乔脸上,正是这一丝暖意将她从噩梦中唤醒。眼睛还未睁开,她双臂一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梦见陈嘉树站在悬崖边,半只脚已经悬空,四周浓雾弥漫。她嘶哑地呼喊他“回来”,陈嘉树迟钝地转向声音的方向——双目空洞,表情冷寂。忽然他回过头,她瞬间意识到他的决定,凄厉地尖叫:“不要!”这声音却仿佛堵在耳朵里,怎么也传不出去。陈嘉树毅然向前迈步,下一秒,他纵身跃下。


    阳光照在身上明明是暖的,可刺骨的寒冷却从骨缝里钻出。覃乔睁开湿润的双眼,身体抖得难以抑制,十指死死攥紧床单,借以稳住颤抖的身躯。


    覃乔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给朱奥打去电话。


    朱奥开口第一句就是:“警方已经派了八个人在附近排查,我联系了上层领导,行动绝对保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覃乔,我们都很担心嘉树,也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我们需替他稳住局面,稳住他‘乔树集团董事长’的身份。”


    覃乔挂断电话起身,赶往陵园。


    *


    车子碾过一个深坑,猛地颠簸起来,轮胎短暂腾空后重重砸回地面。剧烈的震荡将陈嘉树从昏迷中震醒。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眼前并非完全黑暗,可见极黯淡的光线从两侧车窗的缝隙漏进来。还有一股浓烈刺鼻的汽油味充斥在密闭空间里,熏得人头晕。


    左肩和半个后背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这些,咬牙撑坐起来,伸手在地面上摸索。


    不是瓷砖,也不是水泥,带着塑料质感的地板还在微微震动,一颗颗泥沙在掌心下滚动,像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即便听不见任何声音,陈嘉树仍能立刻判断出自己正身处一辆行驶的车里。


    什么车?


    陈嘉树伸手向前试探,什么都没摸到。转向两侧,指尖触到冰冷的车壁和车门。


    连个座位都没有,像是辆面包车。


    ……他被绑架了?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般涌现:他正要给小军打电话,即便看不清听不见,仍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可就在抬头的刹那,背上遭到重击,剧痛还未蔓延,他已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他们至少有两个人,一个人很难将他带走。


    陈嘉树快速摸遍两个口袋,手机果然已被他们拿走,连手表都被他们拿走了。


    他爬到车门边,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又冷又急,仿佛一根根针往皮肤上刺。


    陈嘉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分析现状。


    门缝漏风,说明这车密封性差;浓重的汽油味暗示车况老旧。强行扒门跳车也许能逃生,但从车轮滚动的平稳度和风速判断,车速极快,很可能已在高速上,若是此时跳车必死无疑。


    唯一的机会,是等车速降下来。比如经过收费站时,撞门引起工作人员注意,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陈嘉树没有坐以待毙,他开始用力扒扯车门,确保一旦车停,就能立即拉开门冲出去求救。


    车厢里细微的响动引起了副驾上男人的注意。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这辆东风面包车经过改装,车厢与驾驶室之间加了挡板,没留窗户,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陆军瞥见大哥神色不对,应该也是和他一样听见了别的声音。


    他压低声音:“大哥,他好像醒了?”


    陆涛颔首,缓缓踩下刹车。


    不眠不休地开了十几个小时,开过两个省,现已到了西城省。


    这条省道两侧均是荒地,被茫茫白雪覆盖住,遥远的地方可见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影,路上车辆稀少,一脚油门不知不觉地踩到了一百多码。


    陆涛右打方向盘,面包车拐入一条小道,开出一两公里停在一处矮坡下。


    停车的同时后方传来“哗啦”一声门响。


    兄弟俩对视一眼,各自推门跳下车,只见陈嘉树已摔出车外,连滚带爬地往荒地深处逃:


    “救我!救命!”


    嘶哑的呼救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很快被风吹散,石沉大海。


    陆军有意思地扯了扯嘴角。


    不愧是陈嘉树,这种绝境下还能抓住瞬息的机会自救。可惜,偏偏是个瞎子。他拼尽全力的逃亡,却连方向都选错了。


    陆涛则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正是这片连绵的大山,困住了他们祖祖辈辈,他们这些人拼尽小半辈子才得以走出去。别说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就是健全人陷在这里,也休想逃脱。


    “救命……救命!……”


    陈嘉树仍在雪地里手脚并用地爬行,但在一声声呼救中他渐渐地意识到某种不对。


    他骤然停下动作。


    陈嘉树抬起下巴,残存的视力可见一大片模糊的白。凌冽如刀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仿佛要割开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可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麻木的钝感。而其他身体感官却是捕捉到一种强烈的空寂感。


    他立刻明白了,这里不是收费站,是真正的荒郊野岭。


    逃不掉了。


    这个认知让陈嘉树放弃无谓的挣扎。他颓然跌坐在雪地里,平静抬起眼皮,望向那两道逐渐逼近的黑色身影——


    第68章


    公路上,私家车、大货车不时呼啸而过,都只顾着赶路,没人会注意他们。


    陆涛二话不说,弯腰一把扣紧了陈嘉树的肩膀:“陈嘉树,别瞎折腾了,你跑不掉的。”


    男人一开口,一股浓烈的洋葱味混着热气,直喷在陈嘉树脸上,恶心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陈嘉树试图辨认出男人的样子——国字脸、黑皮肤,鼻子很大,嘴唇很厚,眼睛里透着狠。


    他飞快地在记忆里过滤了一遍,更加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号人。


    荒原上五六级的狂风,吹僵了陈嘉树的脸,嘴角似结了冰,扯动迟缓:“你们绑我,无非是求财……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对你们没威胁。”


    他一字一顿地与他们商量:“一人一百万,行不行?地点你们定,我让家里人送钱。”


    一百万这个天文数字让陆军眼睛里闪到一丝贪婪、渴望。


    听不见?


    陆涛觉得有趣,陈嘉树是瞎子众所周知,什么时候还成聋子了?


    他在耍什么诡计?


    骤然拢紧的五指深陷进陈嘉树身上这件羽绒服里,陆涛附到陈嘉树耳边:“我们不要钱,我只要你的命,等给我弟弟磕完头,我就送你去见他。”


    难闻的热气又呼在陈嘉树耳廓,陈嘉树侧过头,看着陆涛求问:“你在和我说话吗?如果你们同意,可以在我手掌心写字。”


    他松开握拳头的手,伸出,掌心朝上。


    陆军和陆涛互看对方一眼,而在看到陈嘉树发灰的嘴唇哆哆嗦嗦时,两人一下笑开,笑了好一阵。


    这副怂样,和那个在新闻上睥睨底层、盛气凌人的陈董事长对比,活脱脱两个人,果然有钱人比穷人更怕死。


    陆军想起半年前他笑陈嘉树一个瞎子掌权,说不定只是个傀儡,二哥还让他们别小瞧了这种人。


    现在看来人真怂。


    先止住笑的陆涛松开掐在陈嘉树肩膀上的手,转而从他胳膊下穿过去,是要把他给架起来:“别耽误时间了,把他带回去。等上车你就在车厢里看着他。”


    会意的陆军立刻上前,粗鲁地架住陈嘉树的另一条胳膊。


    可忽然,陈嘉树的两条手臂如泥鳅般溜走。


    紧接着,陆军胸口便挨了重重一击。由于是半蹲的姿势,他当即摔得人仰马翻。


    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陈嘉树已骑到他身上,用腿死死夹住他的双臂。


    陆军刚看清那张阴沉狠戾的脸,抡起的拳头已重重砸在他的嘴上。


    “哥——!”


    他刚发出求救声,第二拳又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血腥味。


    陆涛脸色惊变,冲上来从后方搂住陈嘉树双肩,想将他从陆军身上拖开。但这男人的报复心骇人至极,拳头如暴雨接二连三地砸在陆军脸上,带出黏稠的血液。


    “操!”


    陆涛抡拳重拳砸在陈嘉树的左背上,可对方却纹丝不动。


    “哥,救我——!”陆军好不容易喊出一句完整的话,脸上又挨了一拳。


    陆涛猝然起身,发狠,一脚踢中陈嘉树的侧腰。


    岂料,男人顺势抱住他的小腿,一扭,陆涛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侧摔在雪地里。


    陈嘉树立刻爬上陆涛的身体,带血的拳头砸向对方胸膛。但第二拳被陆涛截住,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痛得嗷嗷叫的陆军,瞥见不远处有一根粗树枝半埋在雪地里。


    他匍匐过去,抓起树枝,忍痛起身,快步冲向雪地里翻滚的两人。


    此时,陈嘉树再次占领上风,夹住陆涛的双手,青筋暴突的左拳打歪了陆涛的脸。


    陆涛哀嚎一声,嘴角挂下血迹,身高马大的人全没还手之力。


    反观陈嘉树脸上分毫未伤。这个男人此刻像一匹疯狼,见人杀人。陆涛心中骇然,紧攥住手里的树枝。


    谁能想到一个瞎子竟会让人心生惊惧。


    可眼看大哥快被打死了,陆军举起树枝,抡圆了手臂,瞄准了陈嘉树的后脑勺。


    可在他即将敲下之际,陆涛看到他的动作,嘶喊:


    “不能让他现在死!不能打头!”


    闻声,陆军这一棍子落在陈嘉树左肩膀。


    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而后如同一棵被锯断的树,轰然倒地。


    爆发过后顿时失力,陈嘉树不再抵抗,瘫在雪地上,任由他们将他连拖带拽地带至车边,推入车内。


    门一关,他眼前只剩下黯淡的微光。


    还有一人。


    陈嘉树能感觉到对面那人的呼出的气息、身体的体温乃至直勾勾的目光。


    这一架打得酣畅,他的确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除此外,便是试探这两人的底线和身份。


    陈嘉树判断出三点:


    一、绑架他的只有两个人。那个被他打到无力抵抗的男人,手臂像竹竿,很瘦,力气不大。而且容易紧张、害怕,年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


    另外那个男人,更年长,体能优势,下手重,但也怕背人命,或是说等待什么时机。


    二、两人应该不是‘专业’绑架犯,动作不利落,在发生他都要他们命的情况下,两人下手仍有迟疑,……很有可能是复仇,但目前没办法确定是替别人还是自己。


    三、和集团有关,两人身上体味很重,手上都有茧子,年长的茧子更厚,分布在食指和大拇指第二指节,很像常年握剪刀的手。这让他想到了工厂的包装车间,可能在哪方面受到了不公平对待,迁怒于他。


    综合上述,陈嘉树更倾向于个人恩怨,他们不让他死,确切说不让他现在死另有用途。


    累了,陈嘉树忍着身上各处疼痛,慢慢地侧躺下去,阖上眼皮。


    车辆行驶了一段路,颠簸感加重,像是在坑洼地段行驶,很像那年他坐车去往灾区高低起伏、碎石遍地的山路。


    他们要带他去哪了?


    *


    覃乔在警察局里接到保姆电话,说是三个孩子因为他们一天一夜没回来在家里哭闹。她只得先回去一趟,安抚好孩子们。


    覃乔选择了谎言,告诉他们爸爸去国外出差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而自己呢,这段时间工作会比较忙,但保证忙完这阵子带他们一块去游乐园。


    孩子们很相信她的话,擦掉脸上的泪水,高高兴兴地回了房间。


    尽管覃乔已经递交了辞呈,但在没离职前,她仍需到岗,而在今天她向台里请了三天假处理私事。领导没有过多为难,直接给她批了假。


    覃乔在客厅枯坐了半小时,思绪纷乱,几次酸楚涌上喉头,坐不住了,她抽了抽鼻子,拎包起身。


    天空比来时天色更阴了,世界仿佛笼罩在一个巨大玻璃中,氧气稀薄,胸口气闷到一阵阵发痛。她快步至车前,拉开车门,钻入车内,门一关,驱车驶离。


    车子行驶出十多分钟,停在沿江公路一侧。车子亮起双闪伴随车内“哒哒哒”的轻响。


    覃乔从手套箱里取出信纸,并在手里展开。


    乔乔:


    七年前在灾区,我找到你时,攥紧你的手那一刻,我对你说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你说:“再有一次绝不原谅”。这句话我时刻记在心中,却一次次违背它。


    三年前公司危机,我又自以为是地替你安排好一切和你提分手,在我将“补偿”的银行卡塞进你手里,你扬手砸回来的瞬间,我竟然有些高兴。


    这次,我又做了同样的事。


    对不起,明知道你会生很大的气……总是知错犯错。


    你搬走那晚,我在客厅站了很久。鞋柜里少了你的高跟鞋,茶几上再没看到你随手丢的发绳,连那声“嘉树”也没有了,那一刻我心里产生莫大的恐慌。


    对不起。又一次伤害了你,也愧对了妈的信任。


    这封信不只是道歉,还有“挽留”,乔乔,你若愿意听,朱奥会将事件原委告诉你,若是……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嘉树


    2015年的2月9日


    “嘀嗒——”


    泪水不停地涌出滴在信纸上面,将上面字迹洇成一片模糊。


    狱中那一年半,嘉树等不到她的回信,默认为她的选择就是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出狱后又发现她拉黑了他所有社交,意识到她真的要将他从生命里抹除。


    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结束而是彻底否定了他这个人,可纵然如此,他还是来到江市想求她再给一次机会。


    只是,未料到杨淑华会算计他,那时候他还能有什么理智?才会在见到她时失魂落魄,有口难言,才会在之后做出极端的事情。


    后来抢回一条命,他又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抱着‘可能’仍在等她回归。


    即使……


    六年后在误以为她和别人有孩子的情况之下,他还是在爱她,仍在包容她……一味的揽错,一味地求她原谅……可分明先被抛弃的那个人是他……


    直到发现六年的错失都是来自于杨淑华对他的“清除计划”。回不来的六年时光,人格的被践踏,教嘉树怎么能不恨?可……又因她,他恨都无法彻底……


    覃乔趴在方向盘上,屈起剧烈颤抖的背部,哭声由一开始的断断续续转为呜呜大哭,再也止不住。


    嘉树你在哪里?


    是我错了——错在,默认了“你是错的”。


    我真的错了。


    ……


    呼呼——”


    海面的风达到七八级,呼啸声如野兽嚎叫,又似冗长而痛苦的悲鸣,夹杂着海浪撞击山崖的巨响,惊天动地。


    朱奥遥望海天相接之处,海风不断掀起他的衣角与发梢。他伸手扶了扶被吹歪的眼镜。


    思绪飘回那个深夜。月淡星稀,橘黄的路灯将光影铺在江边步道上,几个空啤酒罐散落脚边,在光下缩成小小的黑影。


    “等……等咱们以后牛逼了!老子第一件事,就是搞一架最大的私人飞机!波音747那种!”


    张爽拉开一罐啤酒,猛灌一口,胡乱擦了擦嘴,继续豪情万丈:“到时候,咱们‘嘉树电器’的旗子,就要插遍全世界!纽约、巴黎、东京……让那帮老外瞧瞧,什么叫来自东方的巨轮!”


    陈嘉树瞥了张爽一眼,嘴角噙着笑意,抬起下巴望向远方。


    朱奥则将视线转向江对岸那栋正在兴建的五十六层大楼。


    “看到那栋楼没有?”他抬手一指,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等到它竣工那天,那整面最大的玻璃幕墙上,不会是什么世界百强、国内百强的Logo”


    他以指尖为笔,在空中由上至下挥毫,边写边说:“那上面,会用更亮的皓白色,写上——嘉树电器集团。”


    张爽一听,兴奋地一个锁喉夹住他,夸张地“霍——”了一声。


    一直静听的陈嘉树,在这一刻缓缓转过头。深邃的黑眸中如落了一颗石子泛起涟漪,他伸出握着啤酒罐的手:“来,碰一个。”


    啤酒罐“砰”地撞在一起,酒水飞溅,随后三人笑得东倒西歪。


    过了一阵,陈嘉树抬手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渍。他的五官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眼眸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火苗,安静,却已显出熊熊之势。


    他转向那栋未建成的大楼,下颌线绷紧如弓:


    “我—陈—嘉——树!”


    磁性高亮极具辨识度的嗓音穿透江风,传向远方。


    “要建一艘属于我们的‘企业号’!!”


    “从今往后,这片商海,我们只看自己的海图!”


    彼时年轻的三人借着酒意,雄心勃勃地畅想着未来——


    作者有话说:时间架空。


    第69章


    陈嘉树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那场未开完的会议。


    自从眼睛出了问题,身体隔三岔五抱恙,董事会里一大半人都认定他早晚会挺不住,退居幕后是他唯一体面的结局。


    失踪一旦传出去,恐怕又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彻底坐实他不堪重负的传言。


    面对这种级别的高层危机,考虑到股市震荡和内部稳定,朱奥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对外隐瞒。这点分寸,他应该有。


    陈嘉树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手表、手机,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他昏迷了多久?现在是几号?几点?警方有根据监控追踪到他们这辆车吗?……乔乔现在一定疯了一样在找他吧?


    乔乔……


    “你们总用‘为我好’来控制我……”


    “是不是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才是爱你们?”


    “嘉树,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事都重要。”


    “那些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每一笔……将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快十七年了。说来稀奇,失去她的那六年分明度日如年,现在回首又觉得时光弹指一挥。


    那时,那个扎着高马尾、笑容迷人的明朗女孩闯入他灰暗的生命中,为他带来一束温暖的光。


    后来他们谈恋爱了。很多次早上醒来,他都会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只有与在国外的覃乔发完信息、通完电话,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会得到安抚,落回心腔。


    她太美好了,而他自己……没有好的家庭,没有好的身体,未来更是不可知。这傻丫头却不顾一切地跟了他。


    更甚至,她从英国回来后,立即带他去见了父母、亲戚,在所有人的祝福下他们早早订了婚。


    那时候姑姑、他这边的亲戚都感慨乔乔父母的开明,都替他高兴找到了最好的女孩、最好的父母。


    报恩……


    杨淑华藏信、将他拉黑,只不过顺势而为,纠正当初被动犯下的“错误”。


    而在这起事件里,乔乔为了保护他,不惜与亲生母亲决裂。昭野和晞晞更是乔乔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带来的。


    他怎么能怀疑、亵渎乔乔对他的感情?


    乔乔、昭野、晞晞……


    眼里含着的液体变得灼热,陈嘉树撑扶坐起,冷声问对面那个监视他的男人:


    “绑架,量刑十年起步。知道里面什么样吗?”


    车子经过一个深坑,“砰”一声响,车内两人高高弹起,落下后,陈嘉树全凭感觉一把攥住陆军的肩膀。


    “五年前我坐过牢,监狱里度日如年,每天醒来,面对的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围墙,能看到的天空,永远只有豆腐干大的一块。五点起床,六点列队报数,七点进车间,钉纽扣……每天三千颗,少一颗都不行。……晚上睡觉,灯永远亮着,那灯亮得像手术室,照得你无处遁形。即使出来很多年,我还是会梦到那里。”


    男人的上半身有往后挣的趋势,可见是怕了。


    陈嘉树语气沉下去,一字一顿:


    “你也想试试吗?”


    视觉与听觉的丧失,让他无从知道这两人的全部意图,一切全靠从细节里“猜”,在悬崖边“赌”。


    不反抗,结局未知,但大概率会更危险;而反抗,突破口就在这个已经开始发抖的年轻人身上。


    陈嘉树不由得想起晟禧投资的傅董。三年前那场高风险并购谈判,因尽调不足而陷入被动,可后来的庆功宴上,那人高举香槟,笑道:“富贵险中求,玩的不正是心跳?”


    资本博弈本就是一次次“绝境求生”。只不过他们的底牌是几百个亿,而他……此刻押上的是自己的命,赌注,是这个年轻人的恐惧。


    “我十七岁那年,父母先后身亡……那时候家徒四壁,为了生存、还债,我什么都做过,网吧管理员、火锅店店员、修车行学徒,后来我觉得自己该有一门技术,于是我自学各类家电维修……”


    陈嘉树用十几分钟平静讲述了自己从无到有的二十年。他无法判断音量高低,只能从口腔张合与喉咙用力的程度推测,大概与平时说话相近。


    “……就因为想活下去、活得好,十几年后,我成了网友嘴里那个‘身残志坚的盲人企业家’,人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接下去怎么活。”


    像被什么慑住了心神,陆军竟安静听完了整个故事。回神那一霎,他狠狠推了陈嘉树一把。


    男人虚弱倒下,却低低笑了,尾音带着一丝轻嘲,似在讥讽他们的不计后果的无知和愚笨。


    陆军死死咬住后槽牙。


    陈嘉树再度开口,声音稳而缓:“现在在停车,把我扔路边,你们走。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不用坐牢,也不会死。”


    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子毫无缓冲地戛然停住。紧接着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冷薄的天光涌进车内,照在陈嘉树身上。


    陆浑刚想喊大哥,陆涛探身进来,一把攥住陈嘉树的肩膀,粗暴地将他拽下车。


    冻硬的泥土地面掺杂着凸起的石块,陈嘉树的膝盖重重地磕在上面,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一抖,痛吟从齿间挤出。


    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坡峁如被巨斧劈砍,一道叠着一道。东一撮、西一片的白雪散布在山上,光线撞上雪与土的棱角,迸溅出令人不敢直视的金芒,形成日照金山的景观。


    风猎猎作响,卷起沙砾,像磨砂纸般搓过人脸,陆军“嘶”着牙,回收环顾四野的目光。


    他看了眼地上蜷成一团的陈嘉树,再看着大哥,抖抖索索地说:


    “大哥……我怕。”


    陆涛给了陆军一记眼刀,眉毛上的疤痕愈发阴狠:“过来,带他去给你二哥磕头。”


    “我……不想被枪毙,不想……坐牢。”陆军缩着脖子,不愿上前。


    只因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陈嘉树说的那些话。他才十九岁,大城市的繁华还没看够,火锅店曾一起打工的小丽似乎喜欢他,他的人生说不定也能和陈嘉树一样呢……


    陆涛火了:“过来!”


    陈嘉树被他们两人架起,拖着往山坡上走,陆军又瞅了眼口唇发白的男人。


    还真怕他下一秒断气。


    “我……我不敢杀人……”


    陆涛的计划是等陈嘉树磕完头,开他去更高的山上推下去,让他死无全尸。可他们只欺负过人,哪里有杀过人?


    陆军越想越害怕。


    “大哥……阿爹,阿娘还等我们给他养老呢。”


    陆军足下一顿:“少废话,快走。”


    坟山上零星散布着几座坟堆,粗糙的石碑立在土包前。


    两人松手,陆涛抬起一脚踢在陈嘉树的腿弯,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陈嘉树,我弟陆铭,你也许不认识,但他因你而死。”陆涛半跪下去,粗糙的大手铁钳般扣住陈嘉树的后颈,“给他磕三个头。”


    陈嘉树被迫俯身,模糊的墓碑轮廓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摸到这块碑,再移至名字最上方,顺着字迹凹槽,他的指尖缓慢下移,摸完所有字他默读出上面的名字。


    陆铭是谁?他不认识。


    他垂下手臂,身体向后一挣,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他。”


    “陆铭”这个名字,对于陈嘉树而言,确实如同沙漠里的一粒沙。


    半年前,陈嘉树亲赴东亭厂区,大刀阔斧进行整顿。换了整套领导班子,开除了五六十人,时任财务部主管的陆铭正在其中。


    突如其来的失业,加上某些不甚光彩的传闻,让陆铭求职屡屡碰壁。三个月后,房贷断供,债主临门,新婚妻子也因此和他离婚。


    接连的打击摧毁了这个男人。陆铭开始沉溺于酒精,很快又染上赌瘾,最终债台高筑。上月,他回到生养自己的大山深处,在老屋里选择了上吊自尽。


    陆铭一直是他们全家的骄傲。他靠着勤奋苦读,成为唯一走出大山的大学生。工作稳定后,陆铭不忘提携兄弟,为哥哥和弟弟在厂里安排了职务,让他们当上了车间里的小领导。全家的希望系于他一身,却因陈嘉树的“狠辣无情”被逼上绝路。


    这仇,他们该不该报?


    陆涛愤愤说完,等待陈嘉树的回应。


    粗粝的土块硌得膝盖疼。脖上那只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是要让他磕头。陈嘉树抗拒地往后抻,不愿意。


    他不是没察觉身旁的男人在对他说话,可对方究竟说了什么?从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此人因他而死。是误会,还是间接导致?是被霸凌?还是遭上级针对?可能性太多……他无法判断。


    不过他终于确定两点,他们不是受雇于人,纯粹是个人恩怨;陆铭一定是他们集团某个厂区的工人。


    “我听不见你们说话,陆铭在哪个厂区?他是怎么死的?”陈嘉树伸出右手,平静地说“给我关键词,我需要知道。”


    忽起一阵风,裹挟沙砾扑面而来,陆军几步上前弯腰在他掌心写下:东亭、自杀。


    “东亭、自杀。”陈嘉树低声读出。


    陆军看了眼陆涛:“大哥,我看不像是装的。”


    陆涛失去耐心,摁下陈嘉树的脖子,男人本能地往上抬,又被摁下,直至三个头磕完,陆涛才收手。


    一天一夜滴水未沾,陈嘉树软弱无力地侧倒在地上。


    陆涛起身,皮衣领子在风中剧烈翻飞,拍打着他的下颌:“我们已经犯罪了,绑架罪,放了他我们两个都得坐牢。”


    陆军:“我们可以把他扔在路上,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道我们是谁。”


    “你太小看陈嘉树了”陆涛摇头不认同:“你以为把他丢在路上,我们就没事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去,警察马上就来抓我们。”


    陆军这么快改变主意,一定是车上陈嘉树对他说了什么,让他退缩了。此人远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也更贪生怕死。


    “只有杀了他,我们才安全。”陆涛目中掠过一丝杀气。


    “大哥,……”陆军抓住陆涛的手臂:“一旦杀人我们就彻底完了。我想去上班、想找女朋友……想赚很多钱……”


    两人就这个问题你一言我一句,僵持不下。隔了半晌,陆涛一低眸,瞬间瞳孔地震。


    就在他们争论的短短时间里,那原本该躺在地上的人,竟然……不见了。


    这座坟山不高,墓地被一条四五米宽的沙路分割成东西两面,要下山还得经过两个陡坡。


    他们的车就停在坡下,而就在五六米开外,一辆满载石块的重型货车正由东向西缓缓行驶。


    随着车子的接近,地面震感越来越强。


    陆军意识到什么,猝然抬起视线,一眼锁定了正跌撞着往山下跑的陈嘉树。


    他张开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边跑边嘶吼,“救命——”


    喊声戛然止住,陈嘉树被脚下凸起的石块绊倒,像段木头往坡下滚去。


    陆军霎时明白了,陈嘉树逃跑的目的不是漫无目的,他的目标正是那辆货车,是想让司机发现他。


    “站住!”


    他拔腿去追,幸而大哥反应更快,陈嘉树刚停下,就被大哥纵身一扑,在男人起身前压在身下,并迅速捂住了口鼻。


    大货车开过,车尾消失,只余下车轮卷起的黄沙无声飘落。


    男人的挣扎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呼救声越来越小,像被掐断脖子的猫,最后彻底没了声。


    第70章


    窗外,银丝细雨无声飘落。澜川偏北方,湿答答的天气很少,可这阴翳的天气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茶室那扇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闻声,吕东落下手中的黑子,侧身望去,目光落在站门口的孙刚身上。


    男人双手交叠在身前,十指握着一只黑色公文包。


    吕东起身相迎:“孙总,快请进,快请进。”


    两人上午在会所大堂偶遇,寒暄几句之后吕东得知孙刚来这儿是和曾经律所的同事私聚。吕东这人别看已经七十有余,一开总是滔滔不绝,聊得高兴了,两人便约好了下午一点来下盘棋。


    “吕老久等了。”孙刚快步走进去。


    跟进来的女服务员接了孙刚递来的公文包。


    “人老了,打了个瞌睡,好在赶在你来前醒了。”吕董摆手示意他坐下。


    服务员将公文包轻放在边柜上,而后微微颔首,静悄悄地退到门外,合拢两扇大门。


    孙刚在吕东对面的紫檀木圈椅上落座,身体挺直,目光扫过棋盘,黑白玉子纵横交错,局势已明朗。


    他抬眼便笑道:“黑子攻势强劲,已成双三之势。吕老,这局是您的右手要赢了。”


    吕东闻言,落座的动作滞了下,他“嘶”了一声,这才坐下,带着点被看穿的笑意摇头:“哈哈哈,好眼力!自娱自乐罢了,前阵子我那小孙女瞧见了,说我这叫‘左右脑互搏’,开发智力,预防老年痴呆。”


    孙刚颔首:“寓教于乐,吕老好雅兴,也好心态。现在年轻人嘴里这些新词,我们有时候都跟不上趟了。”


    这位曾经的国内都排得上号知名律师,现也已五十有二,鬓边几缕银发在灯下泛着微光,却依旧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可不是嘛!”吕东一边动手将棋子分拣回棋盒,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上午聚会怎么样?你们那律所,可是澜川的金字招牌,出来的都是人物。”


    孙刚接过吕东推过来的白玉棋盒:“老朋友们聚聚,叙叙旧而已。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心思,全在集团这边。”


    “来,我们下一局。”吕东拈起一枚黑子,静待孙刚落子。


    他不禁想起这位孙总来集团已有三年。此人履历金光闪闪:不仅有长达十六年的红圈律所历练,还有六年的百强企业法务总监经验。上一任刚离职,陈嘉树便亲自出面,三顾茅庐,将他这尊大佛请了过来。


    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开个工资,陈嘉树不但从自己这里拿出4%的干股给他,还让他担任了决策委员会副主席,参与集团所有重大投资项目。


    思忖间,孙刚落下一枚白子,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吕东垂下松垂的眼皮,随之放下黑子。


    下棋合钓鱼异曲同工,讲究一个“定”字,看谁最能沉得住气。磨到最后,总有一方会哈哈一笑,道一句:“今儿个就到这儿吧。”


    你来我往间,棋盘上已布满棋子,孙刚抬手,凝神思索:下步该怎么走?


    “算起来我认识嘉树也有十年了,”吕东的声音悠悠响起:“那时他为了二期厂区,几乎把澜川的投资人见了个遍。我和老徐,还有后来离开的孙董事,算是他最早的‘伯乐’了。哦,还有老田……唉,故人已逝。”


    孙刚寻到一个恰当的位置,放下棋子,继而抬眸望向吕东。吕东微抬着下巴,目光变得悠远:“别看那时候他年纪轻,脸上还带着学生气,可脑子里想法一套一套的,胆子大,骨子里啊……有股狠劲。”


    他听懂吕东口中的“狠”不是贬义,孙刚配合地连连点头,“陈董年纪虽轻,但魄力与格局,却让人常常忘记他的年龄,唯有心服。”


    短暂的静默中,服务员宛若无声地提着壶来,为他们的茶盏中第三次添入茶汤,注了七成满,随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边柜旁,将茶壶放回电磁炉上。


    吕东伸手端起矮桌上的茶盏,并不喝,只是暖着手:“故人中,要属张爽最让我惋惜,这孩子心啊实打实地好,为集团,为嘉树,只可惜命薄”


    孙刚再次颔首:“张总英年早逝,确实是整个集团的损失。”


    吕东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地看着孙刚:“说句实在话,自从他眼睛出事,我是主张让他退下来的。激流勇退,保全半生英明,给他自己,也给集团,都留一个最体面的收官。这就跟开车一样,眼神不济了就得赶紧靠边停,把方向盘交给能把握的人。”


    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棋子,孙刚心下细细捻搓着。


    吕东不会平白无故地与他谈心,这番推心置腹,看似字字句句都在回护陈嘉树,为这位董事长着想,可这话里显然还有弦外音,


    “可交给谁呢?朱奥啊?”吕东嘴角一撇,摇了摇头:“那小子心眼多,格局小,把集团交到他手里,迟早改名换姓。”


    他浑浊的眼珠半掩在眼帘下,从缝隙间投向孙刚,眸光雪亮并非昏聩的烛火。


    孙刚面上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倾听之态。


    “早几年你不知道,朱奥加入时,嘉树和小张已经把最难的路走完了。嘉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过分重情,只因朱奥替他守了一年多的公司,回来就把他提拔上来,当副手培养,给权给钱,还直接给了他10%的干股!”


    说到这里吕东有些窝火:“嘉树当时怎么和我说的,‘要留住千里马,就得配好鞍’。这是千里马吗?他进去不到一年,因为意见相左,朱奥这小子就把请来的黄总给气跑了,弄了一堆烂摊子,嘉树回来还得给他擦屁股。”


    话语一断,吕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地笑,两指夹起棋盘里一颗子,微微举高,像是欣赏一件文物。


    自知还不是搭话的时候,孙刚表情淡淡。


    黑子上镀着一层淡黄色微光,随着角度变化变换,吕东嘴角涤荡笑意还未散去:


    “情分是情分,本事是本事。看家看得好,那是本分,不能就成了东家。朱奥这孩子,错就错在把老板的客气,当成了自己的福气。他总觉得啊,跟嘉树是患难之交,能平起平坐了。说白了,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老板给根竿子,他就真敢顺着往上爬,也不想想那屋顶,他撑不撑得住。”


    “我看就是嘉树这鞍给他配得太好。”


    孙刚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轻轻放回去。


    吕东言谈间皆是对陈嘉树欣赏、对张爽的英年早逝的惋惜以及对朱奥的僭越的嗤之以鼻。他强调陈嘉树重感情,何尝不是一种批评和埋怨?不正是暗指陈嘉树论亲疏行赏,任人唯亲。


    对于朱奥,吕东的评价虽带私愤,却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本人能力确有可取之处,陈嘉树倚重他也并非全因情分。只是有时为了贯彻己见,不免显得执拗,少了些转圜的余地。


    陈嘉树并非不知道朱奥的缺点。但人无完人,只看缺点便会错失“千里马”。关于是否“任人唯亲”,陈嘉树曾向他坦言:在一群各怀心思的“外人”中,他的确更愿意用自己能够完全信任与把控的“自己人”。


    “吕老,您说得在理,”孙刚缓缓开口:“不过这人和鞍的事儿,还得看骑马的人怎么想。陈董是重情分,但他端着的,始终是东家的碗。”


    他稍作停顿,眸色加深:“说到底这马厩是东家的。他能给,自然也能收回。”


    吕东哈哈干笑几声,移开视线,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老糊涂了,这说话呀,越来越跑偏,别见怪。”


    送走孙刚,茶室门再次合拢。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檀香与茶气氤氲缠绕,吕东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他回到棋盘前,目光落在孙刚最后落下的那枚白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黑子。


    半晌,助理推门进来,低声汇报:“孙总的车已经离开了。”


    吕东朝他招了招手,助理看见立刻绕过来,在刚才孙刚的位置上坐下。


    “不愧是法学出身,孙总啊,一看就是刚正不阿”


    助理适时开口:“老板我们之前考量,扶持一个相对……听话的,不是更能把控局面?”


    吕东眼底锐光一闪,哼了声:“听话?朱奥?”他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盒,擦了擦手:“集团若真交到他手里,迟早要被那点小聪明玩坏、玩残。”


    “孩子啊,终究是在亲妈手里才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和发展。可如今亲妈力不从心了……只能找个后妈可后妈哪个能真把孩子视如己出?我们和嘉树,说到底,担忧的是同一件事——集团的未来。”


    朱奥这种背信弃义的人一旦上位,下一步就是清算他们这些“老东西”。若不是陈嘉树如今愈发力不从心,他们何必多此一举去帮他挑选什么“接班人”。


    比来比去,孙刚的能力、眼界和他在外界的声誉,都比朱奥更合适接手这个‘孩子’。只可惜人家根本不接招。


    头疼,吕东握拳敲了敲额头。


    “老板?”


    助理轻唤一声,待吕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抛出一个引子:“孙总一来就被陈董安排为决策委员会副主席,这一步你看”


    吕东沉吟片刻,忽然间灵光乍现,他双手一按圈椅扶手,直起身来:“这小子,走一步,看十步”他笑了,那笑声从肺叶深处震动出来,透出一丝了然:“我还纳闷呢,他陈嘉树怎么会被区区情分拿捏住……原来,孙刚这步暗棋,他早就埋好了。”


    难怪看不上他们的“百家饭”,人家自己手里捧着“金饭碗”呢。


    “话说回来,嘉树这病……休养得可有些久了?”都一个星期了,人影都没见着。


    吕东说着,伸手捞过矮桌上的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找到了陈嘉树的号码。


    *


    陈嘉树失踪了整整一周。


    在经历数次崩溃后,覃乔于三天前急辞,并在昨天交接完全部工作。她拿着警方提供的模糊线索,正准备自驾沿途寻找。


    出发前,她打算去见陈呈,没想到在公司门口遇见了眼睛红肿的田佳悦。两人聊了几句方才得知,她们都是为陈嘉树而来,并且都想起了去年陈呈送给他的那块智能手表。


    陈呈请她们去办公室坐,还亲自给她们泡了茶。


    覃乔那句:“嘉树失踪一星期了”一落下,陈呈震惊地手一抖,开水溅出几滴,烫红了他的手背。


    “陈董失踪了?!”


    “警方查了哥哥的手机,打不通,没有信号,推测可能被他们砸坏或是扔水里了?田佳悦双手无意识地抓着牛仔裤,抬起微红的眼眶:“都一个礼拜了……那手表,是不是早就没电了……”


    陈呈立即转身走向办公桌,将笔记本电脑抱了过来。


    他将电脑在茶几上放稳。覃乔和田佳悦见状,立刻起身绕到茶几对面,一左一右地屈膝半蹲下来,三人的目光齐齐锁住了屏幕。


    手表静置状态能待机半个月,这是团队测试半年的数据。陈呈找到并进入系统后台,发现手表不仅还有10%的电量,其内置的独立GPS模块更传回了清晰的定位数据——东经101.85°,北纬36.61°。位置锁定在西城省福光镇十子村附近。


    覃乔凝视着屏幕上的地址,瞳孔微微放大,随即像弹簧一样起身,手机已紧紧握在手中:


    “我现在给马警官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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