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半小时前起了一次短暂的沙尘暴,过去之后,万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土黄。浮尘之下,一条土黄色的村路如蛇般蜿蜒,穿过寂静的村落。
路面浮土更厚了,偶尔有风掠过,便会卷起细小的烟尘。
几座黄土屋零星散落着,静默如谜。一条小黄狗从一条小道里横冲直撞地窜出,绕过屋角,急刹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黄泥房前。
尾巴摇成了螺旋桨,它用前爪急切地扒拉着院门的门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混合着哀求和兴奋的声响。
“汪汪汪!”
几声吠叫后,那两扇暗沉的木门终于发出“嘎吱”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他头顶光秃,只有头周剩一圈白发,穿着肥厚臃肿的深蓝色棉袄和黑色长裤,竖起的领子挤着下巴的肉。他端着一只瓷碗,步履迟缓地走到那个缺了口、布满油污的狗盆前,停下。
小黄狗在他脚边急得打转,四爪抓地,想冲上去,又强忍着,只敢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催促。
老人直起身,习惯性地踢了一脚狗盆,盆子发出“哐”一声脆响,小黄狗立刻扑了上去,整个脑袋埋进盆里,发出“咕噜咕噜”兴奋的吞咽声。
门闩挂上,老人刚转身,就见正对那间屋子里侄媳妇从里面退出来,她拉上门,侧身时看见老人,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大叔。”她喊了一声,声音中带一丝怯意。
侄儿昨天夜里又打了侄媳妇,那惨叫声,旁边人家都能听得到。今儿这脸也是很惨,一片青肿,左眼皮又红又肿与下眼睑之间仅剩一条缝。
老人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嘎吱——”
老人闻声看过去。
老太婆从灶房里出来,撩起围裙擦手:“老陆,切饭勒。”
这套四合院的黄泥房是两家人一起搭建的,加上两个厨房共有八个房间,北面一字排开四间房,东西两边各搭了两间小的,像胳膊一样围出个院子。
两家各占一头,各有一个厨房,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是大哥二弟的关系,来往密切。
侄媳妇走进灶房去给在田地里种庄稼快回来的父母准备中饭。
老陆的视线投进那间黑沉沉的灶房,落在站在灶台前,拿起枯瓜藤洗锅的侄媳妇的背上。
弯起的背部将上身这件黑色棉服顶的仿佛一座小山。
盯了数十秒,老陆笨拙地半转身,顶着老太婆浑浊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向她。
中午吃得是昨晚的剩菜,咸菜炒肉末、白菜汤,八仙桌两人面对面坐,只顾埋头扒饭,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老陆吃好了,放下筷子,口腔里还有没嚼烂的饭粒,边嚼边和老太婆说:“老半的饭,弄出勒了么?”
缺牙的空档里蹦出两颗米饭,掉在木桌上,老陆捡起直接塞回嘴里。
老太婆抬头回:“弄好勒,切好给易送去。”
这对老夫妻口中的老半正是五天前到这里的陈嘉树。
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半夜里带来的,说是害死顾铭那个老板,大儿子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看住他,别让他跑,也别让他饿死,否则他们就会没命,将来可就没人给他们养老了。
这位老板不但瞎还聋,能跑哪里去?老夫妻不但给他吃喝,他有时候摸到门口,他们还给他搬把凳子让他坐外面晒太阳。
说不清楚原因,也许是看他这么可怜。尽管他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夫妻俩也是恨不起来,又或者说这个人虽然年轻但那有种像村长那样的威严,让人不敢冒犯。
老太婆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走进房间,那位老板坐在床边,双手抓着床单,无神的眼睛平视正前方,对她的到来并不知。
饭碗放在桌上,老太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切饭勒。”
男人来时穿的黑色长棉袄已经被换下洗净,现在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袄子、黑色棉裤,以及脚上这双黑色棉鞋,都是大儿子陆涛的。
皮肤倒是真白,城里人到底是不一样。
老人一天进来三次,都是来送饭的。陈嘉树站起身,挪着步子朝房间中央的八仙桌走去。
他又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桌边的长凳。
他是故意的。这几天,他一直在假装完全失明,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陈嘉树弯下腰,伸手向下摸索,握住凳边,把凳子拉开,人再绕进去坐下。
手指在桌面上摸了两下,找到筷子。他把头埋得很低,鼻尖几乎蹭到菜上,却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地往嘴里扒着饭菜。即便米饭煮得像粥,菜也咸得发苦,他还是吃得一口不剩。
只有吃饱,才有力气逃。
来这儿的五天里,靠着残余的0.02的视力,陈嘉树发现:这户人家吃过午饭后都会出门,而且一去就是两三个小时。
为了验证这个规律,每次他们一走,他就一间一间地拍房门试探。昨天,他还摸到了大门外。
门外有条小狗,一直绕着他的双脚打转。
外面这条应该不是主路,看不见什么人影。远远望出去,是大片大片的土黄色。他在脑海里勾勒出黄沙路、黄泥房的落后山村模样。
不管是镇还是村,只要遇到人,他就有可能得救。
*
警方调取了陈嘉树失踪地点周边近三十天的海量监控,经过三天不眠不休的筛查,一辆可疑车辆终于浮出水面。追踪信号一路向西,跨越省界,直指西城省。
因跨省办案需履行报备程序,又耽误了一天。在获得权限后,警方继续追查该车轨迹,但当车辆行至一个名为“地苹镇”的区域时,由于前方再无监控,线索就此中断。侦查工作只得转为对周边乡镇进行地毯式摸排。
与此同时,另一路追查□□的干警,他们从层层迷雾中抽丝剥茧,终于锁定了驾驶员的真实身份。今日上午十点,一支小队直奔西城省Q市。
也正是在这个上午,覃乔刚下飞机,走在通往出机口的廊桥上,手机铃声响了,她脚步一顿,田佳悦和陈呈一块停下,回身望向她。
电话里因是传来了好消息,只见覃乔握着手机的这条手臂微微发抖,眼角涌出泪水,蜿蜒的泪划过高高翘起的唇角。
“谢谢,谢谢。”覃乔连声道谢。
田佳悦整颗心紧紧绷住,疾步上前追问:“是找到哥哥了吗?”
覃乔:“去宛坪村,嘉树在那里!”
三人出了机场,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
覃乔报出地址后,年轻司机露出为难神色,现在生意不好做,他也想赚这笔钱,于是尝试着说:
“开过去有一百七八十公里,而且那个地方很偏僻,山路又难开,回来肯定是空车。这样,你们付单程一半的回程费可以吗?”
座椅后背上挂着付款码,覃乔掏出手机,扫码、付款,动作一气呵成。
语音报出到账一千元。
“够吗?”
司机面露喜色:“够,够了!”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了约莫三十分钟,随后驶出收费站。平坦的柏油路渐渐变成水泥路,接着又变成坑洼不平的土路。
车轮碾过地上散落的坑洼,车身不住颠簸,车里四个人也跟着时起时落。后座的田佳悦好几次没坐稳,不小心撞到身旁的陈呈身上。每次慌忙退开,她都紧紧贴着车门,耳根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出租车停在村口,司机回头对他们说:“这座村子不让外来车辆进去,你们从这儿下车吧。”
陈呈多嘴问一句:“这个村子里人家多吗?”
“二三十户,百来人。”司机思索了下,目光扫过三人,回落到田佳悦脸上,给一个善意的忠告:“本地人都知道这个村子很乱,你们……别散开。”
三人一前一后下车,出租车在他们身后驶离。
来这一路,覃乔几次三番都想落泪,忍了又忍,这儿夹着沙砾的风一吹,眼睛更是又痛又痒,泪水哗哗落下。
陈呈看着这两个泪人,心头沉重。陈嘉树对于他不仅仅是伯乐,更是商业上的引路人,每次见面他都会以风趣的平等的语气,把他当成朋友般,笑谈中插些个人经验,从战略布局到识人断事的法门,皆是真心实意地传授。
陈董您一定要平安,陈呈在心里祈祷。
一条四五米宽、黄沙覆盖的主路横在眼前,路旁房屋稀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
风沙大,肤色黝黑的女人们都用头巾包裹着头脸,手头都扛着下田干活的工具。
不知是不是错觉,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女人,眼中都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
而男人们,无论是中青年还是耄耋老者,目光总在覃乔和田佳悦身上久久停留,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兴奋,仿佛他们看到的不是两个女人,而是……一顿送上门来的美餐。
田佳悦被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覃乔。只见她下颌微收,面冷如霜,目不斜视地稳步前行,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
陈呈想起了那位司机的话,他上前半步用身体将田佳悦和覃乔护在后方,目色阴沉地扫视四周,与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冷冷对峙。
陈呈的威慑起了作用。那些人他的逼视下纷纷退缩。
他们停在一家破旧的小店门口,陈呈进去买水,顺便打听名为陆建国的这家人住在哪里?
看店的是位留着半百络腮胡皮肤却是很平整光泽的男人,年龄目测不超过四五十岁,他可能有帕金森,控制不住摇头晃脑。
店老板将三瓶矿泉水放到玻璃柜台上,褐色、锐利的眼睛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陈呈,冷冰冰地问:“你们找陆建国做什么?”
问到地址后,三人即刻动身前往陆建国家。谁都没有注意到,店外墙角处,陈嘉树正拄着木棍,沿着粗糙的墙面缓慢挪动。
他摸索着墙壁拐进这户人家,棍子敲在脚下一道横出的门槛上。他抬手在空气里探了探,确认门开着,便跨过门槛,向屋内深处走去。
里面光线昏暗,陈嘉树眼前最后那点光感也消失了。他一边划动左臂,一边轻喊着:“有人吗?”
听见动静的店老板从里间出来,胡子上面还沾着两粒米饭,他看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清瘦高挑,模样神气却是瞎子的男人。
男人仍在往里走,木棍敲击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不正是刚才那女人给他看的照片里的人吗?
“有人吗?”男人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白皙修长的手触到柜台,他蓦地停住脚步,手指在台面上来回抚摸,像是在确认这是什么物件。
冰凉的,坚硬的,像是一面玻璃。陈嘉树在脑海里拼凑不出这件物体的形状,也想象不出这间屋子的布局。
热腾腾的饭菜香从正前方飘来,钻入陈嘉树的鼻尖,也就证实了这屋子确实有人住。
得到这个确认,陈嘉树提高音量:“有人吗!我被绑架了!能帮帮我吗!”
这道清润的求助声在不大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老板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眼。他们这个村子到了下午出街的人很多,走过去的都会是熟面孔,不见那三人返回,老板心头略微松了下。
似有一阵温热的风拂过脸庞,陈嘉树感觉到有人从身侧走过去,他微微偏头,才想起忘记抛出最关键的信息,他再度张嘴,低声说:“我看不见也听不见,能帮帮我吗?”。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双手往内一拢,拉上了店门,还上了门闩。
捡起靠墙的那根铁棍,男人走至他的身后,抡起手臂,一棍子朝着他的后脑勺砸下去。
第72章
那日覃乔他们被店老板给骗了,根本找不到35号门,而在马警官赶来后,带着他们去质问店老板时,那老板不屑地倒打一耙,“我是看你们不像好人。”
由于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乃至监控并未拍到陈嘉树本人在车里,警方只是根据陆建国儿子三十日内驾车徘徊的地点及事发当日行驶路线推断,在无任何实证的条件下,他们只得止步在陆建国家门口。
待到第二天下午马警官拿到该县公安批准的搜查证,他才和*当地派出所的人一起进门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当晚,陆建国家门口便灯火通明,全村百来号人团团围住大门,要求警方与主张搜查的家属为他们的鲁莽行为亲口道歉。
覃乔拒绝道歉,却因此引起众怒。正当他们在警方保护下坐上警车准备走时,那帮村民突然冲过来,联合推翻了这辆七座商务车。
回到当地派出所,马警官告诉他们,很多地方的村子,村民的团结意识出乎想象,尤其是偏远山村,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都属于同宗,有任何事都是一致对外、同仇敌忾。从一人上升到百人,除非有铁证……马警官建议他们在找到陆家两兄弟前别再冒险进村子,否则可能引起更大的冲突,从而将自身陷入险境。
第三日,马警官根据陈呈提供的手表坐标,找专业人士下到悬崖底找到了那只已经关机,表盘碎裂的手表,值得庆幸的是崖底没有发现陈嘉树。
陈呈告诉覃乔,这只手表的紧急联系人添加了两个邮箱号,后台查到二月三日下午十七时二十分陈董的身体数据出现异常波动,分别向这两个邮箱号发送了邮件。
覃乔目光凝固在屏幕中显示的邮箱名称上——<a href="mailto:<a href="mailto:aozhu@sina.com">aozhu@sina.com</a>">aozhu@sina.com">aozhu@sina.com</a></a>
她认出那是朱奥的邮箱。
另一个——<a href="mailto:<a href="mailto:eagle.view@sina.com">eagle.view@sina.com</a>">eagle.view@sina.com">eagle.view@sina.com</a></a>
覃乔正思索时,坐在旁边一起看屏幕的田佳悦认了出来,音量陡然拔高:“孙总的邮箱!”
风声簌簌,手机铃声响时,朱奥刚送别大客户。他挥手道别,待车尾灯没入夜色,才接起电话。
“覃乔,有嘉树的消息了吗?”
姚蔓正朝朱奥走来,听见“覃乔”二字,脚步一顿,停在了第一级台阶上。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朱奥眉头越皱越紧。待对方说完,他脸上更是写满自责。
放下手机,他快速滑动屏幕,微弱的白光映亮他薄情的唇。
后台电话还未挂断,朱奥说道:“在我的……垃圾箱里……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可能是系统自动判定为陌生邮件……”
姚蔓轻手轻脚走到朱奥身边,朝屏幕上瞥了一眼——那是一封半小时前由德国某公司发来的英文邮件。
“找到嘉树了吗?”朱奥声音微颤,“……要不是集团几个项目都在关键阶段……可要是出了纰漏,更没法向他交代。”
听筒里传来覃乔体谅的声音:“暂时还没有消息……朱奥你把集团顾好,大局需要人稳住。”
红唇一挑,姚蔓将皮包换到另一只手,随后勾住朱奥的手臂,食指促狭地在他腰间轻轻一按,附耳低语:“回家啦。”
朱奥重重点头,“好,放心,我会尽快处理完。”
那边电话一挂,朱奥心情颇好地扬起嘴角,随即用握手机的手揽住她的腰,搂着、推着,将她送进车内。
他随后坐进来,外面的司机小心关上车门。
覃乔放下手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灯光有些刺眼。她合上沉重的眼皮,稍作休息。
“孙总,您别来,真的别来。哥哥不在,集团里的大小事务还需您和朱总一起坐镇……”
“对,嫂嫂在我身边……”田佳悦看了眼正注视她的覃乔,“那先这样,您早些休息。”
挂断电话,田佳悦告诉覃乔,手表发出邮件时,孙总正在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上。平日里从不会漏看一封邮件的他,那天不知怎的竟错过了。再得知陈嘉树已失踪十天,孙总更是自责不已,一遍遍道歉,还说要来帮忙一起寻找。
“孙总……他和嘉树关系很好吗?”
从田佳悦单方面的叙述来看,这位孙总得知嘉树失踪后十分急切,听起来两人关系很密切。
“嫂嫂,孙总你是认识的。”
田佳悦在覃乔微微放大的瞳孔中看见清晰的自己:“哥哥以前总叫他孙大哥,那时候你们不常来往吗?”
孙刚……
真是意想不到,孙大律师竟被嘉树给挖来了?
没离婚前,陈嘉树每次与孙刚相聚,都会带上她。这两人虽相差十几岁,却很聊得来。孙刚是典型的精英律师模样,说话言之有物,全无侃侃而谈的轻浮感。
让人愿意相信。
连续多日没有好好睡过觉的覃乔,这天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她竟梦见了孙刚,那是十五年前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因车祸双腿粉碎性骨折,坐在轮椅上,胡子拉碴,一脸颓废、生无可恋的模样。
还是陈嘉树带她去的,说是请她帮一个朋友做“话聊”。
“喜欢陈老板?是因为他长得帅,能赚钱?”孙刚充满敌意地问她。
“您对‘喜欢’很有见解?”她觉得奇怪。
“你们女人都一样,看中男人能赚钱,一旦没了这能力……就会像丢垃圾一样丢掉。”
孙刚那时因被诊断可能永远无法站立,新婚妻子又离他而去,心情极差。
她说:“人之常情。”
收到孙刚一个鄙夷、讥讽的眼神,她淡淡说下去:“这世上有人因现实离开,有人为爱留下,皆是人之常情……但若把自己困在怨恨里,困住的只有自己……”
孙刚被她的话噎得语塞。很久以后,陈嘉树告诉她,她的“话聊”作用很大,家里人都说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且愿意去医院复健。
而后来,陈嘉树遭一伙人抢劫受伤,张爽气不过寻去报仇,重伤了其中一人,正是孙刚出手相助,才争取到最轻的判决结果。
“孙大哥为人刚正、秉公任直,像一架天平,只认事实与法律,我很敬佩他。”
一提起孙刚,嘉树总是赞不绝口,他是打心眼里欣赏这个男人。
*
房门从外推开,绚烂的夕阳大片地照在水泥地面上。仲琴端着盛满饭菜的碗,一瘸一拐地从光影上面踏过。
她把饭碗放在桌上,余光瞥见旁边中午送来的那碗饭一口未动,连茶杯里的水也没动过。
仲琴转眸看向床上那个闭着眼睛像是睡着的男人。
屋子里不算亮堂,可他肤色极白,加上前几天受了伤,脸上更是毫无血色,白得像一件极薄的白瓷,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仲琴无端地叹了口气,这人恐怕是不想活了。
为了不让警察找到他,开店的老吴请示了村长的意思后,叫了几个人把他藏进后山,关了两天两夜。大妈进去看过他,人昏迷着,头上都是血,也没人给他医治。
村长的意思是,活不过去就算了。
第三天再去看时,人醒了,大叔就去把他接了回来。
而在当天中午,男人问了她一句:“现在几点了?”
她说:“十一点。”
可他听不见。
仲琴想到一个办法,她回房里拿了一本用不着的旧书,用圆珠笔在纸上戳出文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拿给他摸。
男人的手指细长白嫩,特别漂亮。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似乎有些奇怪,但除了这个词,她想不到别的。
她拉着他的食指放在字上,指腹绕了两圈,他读了出来:“十一点?”他又问,“是白天还是晚上?”
她“写”下:白天。
男人摸完字,不知怎么,像是突然受到了巨大惊吓,身体重重一颤,本子从他手中滑落,“啪哒”掉在了地上。
此后,男人便开始不吃不喝,已经持续两天。
第73章
中午,覃乔开着租来的车,驶上宛坪村附近的一处山头。车开不到顶,只能停在半途。她拎起副驾上的黑色单肩包,下车,甩上门,踩着人工开凿的碎石路,登上了山顶。
群山起伏,艳阳高挂天边,天空是一片沉静、深厚的靛蓝。
旁边一棵歪斜的小树半悬在空中,枝桠野蛮伸展,其间有几点碧绿新芽。
覃乔摘下单肩包,挂在臂弯,空出的那只手拉开拉链,取出里面的单反相机。
相机是昨天在市区买的,她还配了一只长焦镜头,拍摄距离可定焦到二百米开外,可以精准锁定那户人家的屋子。
山顶边缘有一块多边形的石头,半人高度,像一座天然的掩体。
覃乔上前,半蹲下去,将单反搁在上面。
今天是陈嘉树失踪的第十六天。
一周前被村民驱逐后,他们随警方去了另一个市,待了三天。马警官等人在那里发现了被丢弃在国道上的陆家兄弟开的面包车。经层层监控排查,线索指向一处废弃工厂,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沿路轨迹追踪,这两兄弟又绕回到了西城省。
马警官分析,这两人并非专业绑匪,一旦害怕,极可能逃回熟悉的地方,也就是常说的“安全屋”心理。而另一边,守在宛坪村外的队员传来消息,并未见到这两人返回。
陈呈和田佳悦于昨天回了澜川。
覃乔很感谢他们这几天的陪伴,但公事要紧,这里有她。田佳悦纵使万般不愿走,还是听从她的劝,拉着行李箱离开了。
这两人前脚走,当晚孙刚便找到了她在T市落脚的酒店。
地址是田佳悦给他的。
他们在酒店大堂见面,孙刚告诉她,他已联络了几个在司法部门工作的朋友,他们也非常愿意帮忙,会在一切符合程序和规定的前提下,尽力协助。
覃乔提出能否以南坪村为目标开展一次大规模搜索?
“覃乔”孙刚十指相抵,缓缓摇头:“首先大规模搜需要层层审批,全凭“可能”、“猜测”、几乎不可能实现。再者,这么大的动作必定会上新闻,对集团内外部都是一场大地震。”
“但这些都还是其次。最凶险的情况是,被那两名绑匪看见新闻,或是被村里的人知道,他们一定会采取极端措施。”
从事财经这么多年覃乔怎么会不懂。一家大型企业董事长失踪?没有人会相信他还能回来好好经营公司。等待集团的会是股价崩盘、质押平仓、银行抽贷、合作伙伴违约连环雪崩事件。
但理智在情感面前不堪一击。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孩子们的父亲,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六天。陈嘉树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一定尝试过逃脱……很可能已经失败了。
一想到嘉树此刻或许正被困在“人人是哨兵”的宛坪村,覃乔就感到一阵心如刀绞。那个地方,即便是身体健全的人也未必能逃出,更何况他视力微弱
他的听力恢复了吗?
早上覃乔刚到酒店放行李,马警官一通电话又把她喊到了医院。接待她的小警员告诉她,病房里那两个男人为陈嘉树而来,却被村民打成了重伤,现在还在昏迷。
“高个子那个,昏迷前说他们不是小偷,是来找陈董。我们就联系了你。”
高个子正是陈嘉树的司机小军。这个平日壮实的男人,此刻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一旁的张特助脸上的伤稍轻,但医生说,他断了两根肋骨。
这两人为陈嘉树来此,却被十几名村民联合围殴至重伤,最后还被诬告成“鬼鬼祟祟、意图偷窃”的小偷。
这个村子的人真的将“法不责众”的效应,运用到了极致。
恍神那几分钟,镜头里出现一个穿着黑色棉袄、抱着孩子的女人。
覃乔眼神一定,只见她腾出一只手拉上房门,而后走至这座四合院的正当中。
中间拉了一根挂衣绳,上面用衣架挂着十几件衣服、裤子。五六岁的孩子一下到地上,在下面钻来钻去,把它当成了游戏道具。女人拖着不利索的右腿,踉踉跄跄地追着自己的孩子。
这一天监视下来,只看到一屋子人走来走去,没什么特别。
覃乔移开视线,双手扒着石块边缘想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她只好闭紧眼睛,重新蹲了回去。
指尖用力抵着坚硬的石头,等了好一阵,晕眩感才渐渐退去。
日落黄昏,云层层层堆积,大半的光已经缓缓收起气温骤降,又起了风,像裹了碎玻璃似的磨着脸皮、生疼。
覃乔将单反收回包内,背靠石块坐在地上,鼻尖忍不住泛起酸意。她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
她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巴掌大的全家福——那是年前他们一家人去影楼拍摄的。
照片中孩子们站在他们前面,孩子们笑容灿烂,而作为父母的他们弯唇的角度,恰到好处,透出一丝拘谨。
这是第一张,还没完全进入状态,后面几张其实更自然。不过,无论哪一张,她都特别喜欢。
拇指抚摸着他的脸,冰凉的照片被她指温捂热,覃乔轻提嘴角,觉得这是个笑。
嘉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们一起回家。
清风吹动纱帘,淡淡的清冽香气混合身体的温意盈满她的呼吸。
她和陈嘉树偎在沙发里看《泰坦尼克号》,画面暂停在女主和男主坐在马车里。
“等我们都退休了,就开一家花店,然后不忙时,关店去全世界旅游。”陈嘉树低头,与她额头相抵。
她挑起眼皮,白亮亮的光线越过他的肩头洒进来,她微微眯起眼睛:“这不是我的愿望吗?”
很多年前的话了,他还记得。
心脏砰砰直跳。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眼底仍旧是毫无波澜的漆黑,只有眼睫微微扇动,他动情地说:“以后你负责看故事,我负责听故事。”
心里有一丝难受,她抬头,用曲起的指尖点了点他的唇:“那说好了,从青丝,到白发,你要一直一直听我讲。”
他蓦然低头,含住她的唇瓣,轻吮着。
湿润的吻缓缓游走,最后停在她眼角。他低垂长睫,很轻地“嗯”了声。
一片带着锯齿的树叶擦过覃乔的脸,落在她的腿上。微微刺痛,覃乔眼皮一跳,思维仿佛从海水中瞬间浮出。
冰冷的手指拾起它,借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光的微弱光源,看清它的外观。
椭圆形的叶片,绿色中夹着点点黄色,不是新叶。覃乔捏着叶片边缘轻轻扯了下,倒是很有韧性。
这片银白色光亮从闭合不紧的窗缝里,流淌入屋内,它从男人冒着胡渣的锋利下颌,徐徐滑落至他黑色绒衫上的肩头。
浓黑的睫毛下,一双黑瞳,浓稠如墨,定定地‘凝视’着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
拇指反复、机械地在上面摩挲,手指微微蜷起,戒身反射出一道银色的光,打在他的眼睛上。
“乔乔”干涸的唇缝间吐出几近无声的低喃。
寒瑟的风时急时缓,从他的领口钻如,蜿蜒而下,侵入骨髓。
刚被关进来时,陈嘉树曾尝试推开这扇窗。外头的锁头撞在木窗上,发出刺耳的“铛——铛”声,很快就引来了这家人。
而今,他分辨不出白天黑夜,也感知不到是否有人监视。
时间在他这里失去了意义,醒了睡,睡了醒,似乎已过了很久,久到他连再尝试推这扇窗的念头都熄灭了。
就在几小时前,那个老头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按着他坐下,用粗糙如砂纸的手掐住他的下颌,强行给他灌水。
他们怕他死,又怕他逃。
有一瞬,他错觉这家人良心未泯,还残存着一丝人性。
逃?
不逃了窗里窗外,没分别。
撑着床铺的手一松,他倒回那张硬板床上,将自己重新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里。
忽而,一个飘忽的调子,一缕音乐乘着凛冽的寒风传来,落在他的耳畔。
很像那年在震区,他坐在矮坡上用叶子吹奏的《小河淌水》。
叶子既无人声的饱满,也难作风笛的苍凉,却自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今天你必须教我。”
女孩笑盈盈的声音自山坡下传来。
他转身,静静等待她的身影出现。直到她那双含笑的明亮眼眸映入眼帘,他伸出手,覃乔将手递给他,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叶片吹奏并不需要太高超的技巧,只要选对叶子、用对方法,很快就能上手,而他也是从以前共事的同事那儿学来的。
他讲了原理,手把手交了四五遍,聪慧的女孩便已掌握,兴奋地表演了一遍又一遍,还尝试吹出了《茉莉花》。
可当《茉莉花》的音乐响起时。
陈嘉树豁然睁开眼睛,那音乐如此清脆,仿佛那个手持树叶吹奏的女孩,就站在门外。
陈嘉树翻身下床,顾不上穿鞋,任寒意自脚底窜遍全身,他划着双臂朝门口走去。
那音乐,不再只是一缕气息,它成了黑暗中唯的一条有形的路径,一条发着金光的丝带,牵引着他的手,他的心跳,他全部的灵魂。
指尖触碰坚硬冰冷的墙壁,陈嘉树调整位置,找到了门,摸索到插销,一拉,再往前推一把,打开了这扇门。
风雪顷刻扑面而来,彻骨的寒意如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陈嘉树无所畏惧地往前走。在这片永无止境的黑暗里,覃乔就站在那里。
雪花缠绕着她的发丝和鹅黄色衣角。她鼓着腮,专注地吹奏着乐曲,如同雪地中的月光,周身散发着明亮而温柔的光晕。
可在他手指快要攥住她的衣角时,突然,他一个趔趄往前扑过去,打碎了月亮的幻象,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抬头时,黑暗如潮、无边无际,什么都没有了。
“嘎吱”开门声打破雪夜的幽静。
仲琴站在门口,看见那个男人正以一种匍匐的姿态,在雪地里跋涉。
赤着的双脚和手指已被冻得通红发紫,却仍坚持着挥动手臂,在厚厚的雪层中一遍遍地摸索。
呵出的每一口白汽,都裹着喃喃地呓语:“乔乔,乔乔”。
像是精神已然错乱,又像是被噩梦深深魇住。
仲琴拢紧棉服,踩着雪跑到他的身边。就在这时,他的右手一把握成拳头,似乎攥住了什么?
只见他翻身坐在地上,展示宝物般抬起那只手,摊开通红的掌心。
一枚平平无奇的银色男款戒指静静地躺在那里,仲琴褐色瞳眸微微一缩。
白雪映着月光,如同明晃晃的巨型大灯。男人消瘦的脸颊颧骨凸起,乌沉的双眸‘凝’着这枚戒指,风一吹,他嘴角歪歪扯扯地勾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哭。
下一秒,他身形一歪,侧身倒入雪地。
那枚戒指从松开的手掌中跌落,在地上“叮”地弹了一下,滚到了仲琴的脚边。
雪持续下着,有一道手电的光柱刺穿雪幕,落在那被白雪覆盖的伏起的身形上。
“在这边!”
马警官向后喊了一声,疾冲过去,半蹲在覃乔身边,迅速拂开她脸上和身上的积雪。
第74章
田佳悦和孙刚赶到医院时,昏迷一个白天的覃乔刚醒来,眼神还有些迷茫。
她的左眼角忽然滑落一颗泪,田佳悦见此,心疼极了,立即抽了纸巾轻揉替她擦拭掉。
“嫂嫂……”田佳悦喉咙搐着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
哥哥失踪这些天她真的很难过,他这一生都在泥泞里跋涉,好不容易踏上平坦大道,又因离婚,和嫂嫂分开那么多年。终于嫂嫂回来了,儿女回到身边,现又遇到这种事情
“怎么来了?”覃乔侧过脸庞看着她,嗓音沙哑的厉害。
“.我给马警官打电话,他告诉我你在医院”田佳悦往门口瞥了眼,“孙总也来了,他在外面。”
覃乔身上的烧还未退,待输完液,她才起身,披上外套去外面找孙刚。两人一起坐电梯直达一楼,在孙刚指引下两人穿过风雨廊,在一众商店中找到一家咖啡店。
两人先后落座,孙刚将公文包放到身侧,招来服务员,点了热牛奶和热美式。
覃乔待他点完餐,才问:“孙大哥,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咖啡店?”
孙刚笑了笑:“这家医院是新建的,新建的医院一般都有这些配套设施,我到这里,先问了导医,她给我指了方向。”
的确现在很多医院都在走医院综合体,配套药房、便利店、简餐店、咖啡店这类,满足患者、家属和医护人员的长时间停留需求。
覃乔钦佩地说:“孙大哥你还是这么心细。”
“习惯了,那时候无论去哪里见客户,一定是先找咖啡店。”孙刚说。
上次见面匆匆,这次两人聊了些轻松的过往,约莫十多分钟,孙刚才将话题引向正题。
孙刚这次专程过来,是为了陈嘉树前年九月交给他的一份股份转让协议备份。文件触发的条件与《公司章程》触发条件同步。
——设立人若发生意外情况(失能、身故、失踪)满十五天,协议自动生效。
“股份转让?”覃乔听了一半轻声打断。
“是的,”孙刚解释说:“根据协议,陈董将其所持公司股份中的10%转让予你。此外,去年十月的修订版中,他另将10%的股份赠予你们的孩子,在成年前由您代为持有。”
覃乔在心里做了个复盘:陈嘉树于前年九月,也就是他眼睛出问题后的第三个月,订立了这份转让协议,将10%的股份给了她;去年十月,在知道自己有两个孩子后,他又拿出10%给了晞晞和昭野。
而在复婚前夕,嘉树交给她一份不可撤销信托,那里有他四年的可支配收入的全部他总是这样,用他拥有的一切为她铺路,不,现在是他们,但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
泪水在眼眶里滚动,覃乔旋即别开眼睛,望向窗子外面那棵三楼层高的雪松。
墨绿的枝叶上还残留着积雪,风一过,叶片摇曳,雪屑簌簌洒落。
孙刚看出覃乔内心的波动很大,静默了片刻才道:“陈董是一位非常注重风险控制的企业家,这份股权转让协议,也是他未雨绸缪的一部分。”
心情略有平复,覃乔转头迎上孙刚的视线,问及:“《公司章程》里满十五天,是朱奥暂行代理董事长职权吗?”只要是成规模的企业都会有《公司章程》,那是这些企业家提早为自己将来可能得“意外”做部署,确保不会因特殊情况陷入“权力真空”和决策瘫痪。
孙刚颔首:“《公司章程》里这项关键人条款,在三年前修订时,已在董事会上通报过,核心管理层都清楚这项安排。”
他看出覃乔眼里的困惑,也看懂这里面的意思,解释说:“原定张总,方案拿去张总过目时候,他摇头觉得不合适,向陈董力荐了朱总。”
“是因为身体原因。”孙刚眼里流露出惋惜以及钦佩,“在张总心里,公司利益永远重于个人得失。他主动请辞,正是为了不给公司留下任何隐患。”
谈起张爽,覃乔又是一阵酸涩,这个外表不羁,爽朗张扬的男人,其实内里和陈嘉树是一样的人,自己的利益永远放在责任之后。
而朱奥呢?十五年前,朱奥还是大四学生,在陈嘉树被网友抨击、污蔑时,他不但在论坛发帖支持嘉树,还带领一群和他一样相信陈嘉树为人同学赶到电视台为他正名。
那时的他们都怀着一片赤子之心,才会结缘走到一起,成为坚固的“黄金搭档”。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又或是作为嘉树的家属,对朱奥在事情发生至今未前来过一次的怨怼,总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虽然她曾说:“让他以公司事务为重。”
服务员走上来,将托盘上的牛奶和咖啡各放到他们手边,然后悄然退下。
孙刚侧身打开公文包,取出备份协议,轻轻推到覃乔的面前:“文件规定,您有两个选择。行使变现权和选择持有股权,”
覃乔打开文件,翻到第一页,端正的黑体字充斥她的眼球。行使变现的意思就是她可以将股份兑换成现金。也可选择持有,按照持有比例她有权进入集团董事会,那个位置陈嘉树早已为她留出。
她做了个深呼吸,心里五味杂陈。
以前她总怪陈嘉树替她决定、替她选择。
可事实上,选择权从来在她。
结婚前,她想隐婚,陈嘉树点头同意;婚后她常常出国短驻,陈嘉树也尊重她的决定;就连生孩子,她暂时不想生,陈嘉树也由着她。
他替她选择从不是剥夺她的人身自由,而是替她承担了风雨,他的爱从来都是行动与庇护。
是她,一直在错怪他。
孙刚见覃乔又是一副放空的表情,等了等,才说:“覃乔……作为你们多年的朋友,容我说句私心话,”他跳出了专业和职业,接着说:“‘乔树’是嘉树的全部心血,嘉树一不在,董事会里各方面暗流涌动。现在只有你‘创始人妻子’的身份,才能镇住他们,才能让很多不该有的心思收敛。”
覃乔蜷了蜷手指,指甲刮了下掌心。
进集团意味着她需回澜川,可她来这里,是为了和嘉树一起回去。
他在这里,她真的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怎么……怎么能再抛下他一次?
覃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迟疑了。孙刚没催她,岔开话题与她聊起了孩子,坐了有半个小时,他们在咖啡厅分别。
回到病房后,田佳悦告诉她,陈嘉树第一次视网膜脱落是在四年前,正是他误服抑郁药物、经抢救醒来后发现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当时立即做了手术,视力才没有受到严重损伤。
田佳悦离开后,覃乔含着眼泪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了多年前,陈嘉树伏案设计集团名字的那天。
灿烂的阳光像一层轻纱,温柔地覆盖了半间办公室。她站在落地窗前,感受着融融暖意。
她转过身,望着男人专注的侧影,看了几秒,快步走到他身侧:“需要我帮你参谋一下吗?”
陈嘉树放下笔,像献宝似的,将写满字的A4纸举到她面前。
纸上列了许多集团的名字,唯独一个被红笔圈了出来——“乔树”。
他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带着些许得意:“不如就用你的名字吧?‘乔’字很好,既有树木的意思,也代表你。”
覃乔指着自己:“我的名字?那你的呢?”
陈嘉树指了指旁边的字:“‘树’啊,我的名字里不是有个‘树’字吗?‘乔树’,既有你的‘乔’,也有我的‘树’。合在一起,就是我们的集团。”
覃乔接过那张纸,轻声念了一遍:“‘乔树’?听起来很有诗意。”
陈嘉树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双手环住她的腰:“是啊,‘乔树’不仅代表我们两个人,还象征着扎根大地、向上生长的力量。就像我们的集团,一定会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覃乔仰起脸,望着他。
狭长的眼睛弯起笑弧,瞳仁灼灼发亮,像一面镜子,照出她明媚的笑颜:“那以后,我们的集团就叫‘乔树’了?”
陈嘉树搂她更紧:“嗯,‘乔树’是我们的开始,也是我们的未来。”
她轻轻点头:“好,那就叫‘乔树’。”
第75章
覃乔晚上去探望同病房的小军和张助两人。她一进门,小军就像见了鬼似的,慌慌张张就要翻身下床。可低头一看自己病号服松垮,连扣子都散着,又手忙脚乱地缩回被窝中。
相比之下,张助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虽然疼得额头冒汗,还是强撑着坐起身,苍白的嘴唇扯出一抹笑,声音干涩地唤道:“太太。”
小军见状,突然挺直腰板,拿出退伍军人的气魄又喊了一声:“太太!”
这反差把跟进来的田佳悦逗得扑哧笑出了声。
覃乔在病房坐了有一个小时,只问了两个问题:他们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的?又怎么知道陈嘉树可能在那个村子里面?
张助却把目光投向田佳悦,这可把田佳悦看得自我怀疑了,她什么时候在外面对任何一人透露过一句?
“那天,我路过茶水间,听见田秘书和朱总提到了陈董……”张助说到这里,怕他们误会他偷听,加快语速解释:“真的只是路过,在门口站了不到半分钟!”
他一激动扯到肋骨上的伤,抬手覆住那里,佝起背忍痛。
田佳悦回想当时,朱奥敲门进来,问她是去找嘉树了吗?
而她想起朱奥写的那篇针对嫂嫂的博文,尽管本人没承认,但她心里总归有些说不清地别扭。
况且马警官不正是他联络的,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她暗自腹诽,朱奥却微微一笑,说:“要不是实在抽不开身,我也想和你一样,亲自去找嘉树。佳悦我知道你担心你哥……这样吧,我给你放个长假,去找他吧。”
哥哥现在不在*,朱奥又是副总裁,有权管理整个总部的人员安排。
她嗯了声,朱奥转而又问:“是要去宛坪村吗?”
“是”
*
深夜,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将陈嘉树刺醒。
他于黑暗中瞬间坐起,左手立即罩住这只眼睛,能感觉眼球在掌下不正常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像打足气的气球即将爆裂。
眼前不是纯粹的黑暗,是红的、紫的、扭曲的光在疯狂搅动,伴随着恶心感直冲喉咙。
“呃”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发缝里滚落,顺着脸颊往下淌。陈嘉树痛苦地向前倾身,上身探空,他连人带被子栽下了床。
陈嘉树蜷曲身体,后背的肌肉绷的仿佛铁块,顶起身上这件藏蓝色毛衣。整个人抖如筛糠,疼痛开始向同侧的太阳穴、眉骨放射,半边脑袋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他翻身跪地,捂住眼睛的手指深深抠进眼眶,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阻止眼球“爆炸”。
另只手在空气里疯狂地摸索。
床头柜!
抽屉!
药!
指尖碰到冰凉的物体,像找到浮木般,他一把攥住,可随之而来,是那东西被他拽倒。
砸在他的手指上——这是一张长凳。
刚清醒片刻的意识,再度被撕裂神经的剧痛吞噬
隔壁房间的老陆和老太婆被巨响惊醒,慌忙披上外套,摸黑冲出房门。门开的瞬间,借着淡银色月光,他们看见房间中央的八仙桌已被撞开好远,而地上的男人不知何故满地打滚。
老太婆被吓得不清,急忙跑去二弟家,敲开门唤来二弟和侄子,几人合力才将男人搀起扶到床上。
老陆拉亮悬在屋顶中央的白炽灯,淡黄色的光线瞬间铺满整个房间。
男人翻身面向墙壁,身体仍在簌簌发抖,但似乎比先前稍缓了些,细听之下,喉咙里仍压抑着低低的痛吟。
二弟越看越恼:“再不是壳了一蹲菩萨,叫握说,就累他丢三洞里让他死那里得了。”
老陆瞥了眼男人汗湿发亮的后颈:“大活人,累他死,两心各不去小涛千交代万交代不能让老坂死,他死了,握两个孩子就完了。
二弟气的不想说话,朝儿子挥挥手,父子俩一同离开。
老太婆出去了一趟,很快,端了一盆温水回来,里面泡着一条灰蒙蒙的毛巾。
“呐照勾他。”老陆面色发黑,甩下一句话也转身出门。
老太婆将这盆水放在桌上,枯槁的双手捞起水里的毛巾,年纪大了,气力小,拧了好几下才勉强拧半干。
外面起了风,屋里的白炽灯被吹得晃动,黄泥墙上老太婆的影子缓缓移动至床边。
肩膀忽而一重,陈嘉树颤抖的身体顷刻僵住,那手掌里的热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一颤。他狠狠一挥臂——
老太婆“哎哟”一声,踉踉跄跄后退,老腰撞到八仙桌。盆子里的浑水晃出来一片,顺着桌子边缘流下去,在水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水迹。
“滚出去!!”
嘶哑的低吼阴恻恻响起,老太婆心头一颤,抬眼正对上男人布满血丝的双眼。那张白玉般的面孔冷得骇人。
他又一字一顿道:“或者现在就杀了我。”
虽是个瞎子,男人周身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畏惧的气势。老太婆无端地发怵,连忙端盆退到门口,关灯掩门,匆匆去找老头子。
*
覃乔于第六天凌晨三点回到澜川。
上午八点参加了乔树的董事会。
尽管陈嘉树签署的股权赠予文件已使她成为公司的重要股东,但根据《公司章程》她正式获得预留的董事席位,仍需经董事们表决通过。
在此之前,孙刚已提前和朱奥通了气这次董事会自然是由代理董事长的朱奥主持。
孙刚让她不用担心,只是走个过场。控股权重之下,陈嘉树的决定就是结果。
毫无悬念地通过了。
董事会结束,朱奥请她去办公室坐坐,聊到她气色很差,覃乔只是淡淡笑了笑,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揭过去。
朱奥拿了瓶温热的矿泉水,返回来,递给望着窗子出神的覃乔。
“想来集团上班吗?”
覃乔转头,挑起下巴仰视他自上而下的目光,接住这瓶水。
她从他深棕色的眼珠里看到诚意,覃乔抿嘴一笑,没有弯弯绕绕:“好啊,你给我安排个什么职位?”
朱奥没料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稍一愣,继而笑说:“你是专业记者出身,嗯公关部刚好缺个副总,去那?”
“不”覃乔优雅摇头,细白的手指轻敲沙发扶手:“你忘了,我做财经的,我听孙总说,财务部缺个位置,你觉得我可以吗?”
男人镜片下的目光黯了黯,转瞬就被加深的笑意取代:“财务部现在正进行季度审计,整个团队都在连轴转,气氛太紧张了。你现在进去,我怕那不是帮忙,反而是受罪。先在公关部适应一下环境,等这阵忙完,我们再从长计议,怎么样?”
“既然是连轴转,那不正是缺人的时候吗?”
拧开瓶盖,覃乔垂眸凝着溢出瓶口的水,已经打湿了她扶瓶的右手食指:“去了哪怕不能直接碰核心业务,帮着分析分析数据、协调一下流程,总好过让大家在外面干等。‘受罪’谈不上,替嘉树分忧,本就是份内的事。”
朱奥为难地沉吟了有三秒,道:“好!既然你坚持,那我再拦着就是我不近人情了。财务部二楼有间独立办公室,一直空着,你就去那里。我会吩咐下去,审计期间的所有核心文件和数据,都先送到你那里过目,你也正好帮我把把关。”
玻璃门在覃乔离开后缓缓的无声的合上。朱奥冷冰冰的目光紧锁在那里,嘴角的笑意凝固成线。
集团八楼董事会客室。
吕东吹了口茶汤浮沫,不着急喝,视线仍停留在徐董事脸上:“我估计,朱奥下一步会给这位覃……覃董事安排个位置。”
一个游离在体系外的董事,不知道她会去哪里、见谁、查什么。给她一个无关痛痒的职位,就能随时掌握她的动向,防止她在背后搞小动作。
况且还能博一个顾全大局、不乘人之危的好名声。
徐董事微微颔首:“覃董事……她手里可实实在在地攥着20%的股份朱奥想把她当金丝雀关起来,就怕飞出来的是一只鹰。”
拇指摩挲着光滑的手机屏幕,他笑着摇头:“老吕,这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嘉树啊……以前给朱奥画了那么大一个饼,现在朱奥这小子非得气疯不可。”
身边一下多了两大门将,他们的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照着他。这到手的饼,嚼着可比黄连苦多了。
“画饼?”吕董事哼一声,“嘉树一失踪,朱奥按章程规定上任,虽然是暂时的……但你瞧朱奥这几天……演都不演了,就是笃定嘉树回不来了。”
陈嘉树失踪这事,核心高层都已知晓,被绑架多半凶多吉少,这位董事长恐怕已是九死一生,想到那么有主见的年轻人,或许也将成为“故人”,吕东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没了胃口,将茶杯搁回黄梨木茶几上。几滴茶汤溅出,饱满的水珠在光洁的木质表面颤动。
徐董事脑袋里蓦地跳出那位覃董事掷地有声地结语:“最后,我想说的是——这家公司姓陈,不姓覃,更不姓其他任何人。”
作为陈嘉树的妻子,集团第二大股东,覃董事的确有资格这么说,不过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精准打击某些另有图谋的人。
当时他特意往朱奥那儿多看一眼,眼梢微微敛着,但脸上依然保持得体宽容的笑,还带头鼓掌。
徐董事饶有兴致地屈指敲了敲手机屏幕,凑近吕东,压低声音:“老吕,不急。咱们……走着瞧。”
傍晚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黑得早,覃乔驾驶的奥迪车从集团车库驶出没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一趟商超。
回到家中已是六点。孩子们收到她带回来的礼物,立刻雀跃着欢呼起来,清脆的笑声盈满客厅。
用过晚饭,覃乔陪着孩子们在玩具房席地而坐,一块一块地拼着积木。暖黄的灯光洒落,四人依偎的身影温柔笼罩。
完成作品之后,她转身进了陈嘉树的书房,反手锁上门。
书房里静得只余下她的呼吸声。覃乔坐进他常坐的那张转椅,缓缓仰起头。头顶那盏灯亮得刺眼,过分明亮的光线扎进眼底,刺得眼眶阵阵发酸。
她阖起眼睛。
蓄了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悄然滑落。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很好哄,他们至今仍相信,爸爸只是在国外出差,再过几天就会回来。
一个“几天”接着一个“几天”她相信,嘉树一定会回来的。
第76章
时隔一月,杨淑华再度踏上澜川市的土地。
机场出站口人声嘈杂,外语、普通话和各色方言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声。
杨淑华拎着白色大包刚站定,忽而一对母女亲昵的笑语落入她耳里,她循声转头,就瞥见身旁不过三米处有对亲昵依偎的母女。
“妈妈,生日快乐。”
“不过是个生日,还特意从国外跑回来……”
杨淑华静静看着,直到一辆出租车滑停在她面前。她收回视线,目光轻轻落在光洁的车顶上。
坐进出租车内,杨淑华从皮包里取出手机,屏幕亮起,背景是他们之前在海德公园拍的合影。
她的目光一滞,心里的酸意冒上鼻尖,次次如此,
整整三十五天,女儿一通电话也不曾打过。就连前日大姨给她打电话,那孩子语气也是疏疏淡淡的,更是半句没问起她这个母亲。
“阿姨,您到哪儿下?”司机的催促声截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神:“蔓合九里。”
中午时段,道路通畅,不消半小时,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车窗降下,保安认出是她,微笑着升起道闸。车子沿主路驶到尽头,停在了单元楼门前。
杨淑华付钱下车。
路旁的梧桐正同时上演着新生与凋零——嫩绿才上枝头,枯叶却已打着旋儿纷纷飘落,被风一吹,悉数堆积在路边,挤作一团。
杨淑华上楼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房子月中到期,果然已经退租,乔乔什么都没跟她说。杨淑华道了声抱歉,转身乘电梯下到车库。取了车,便径直往市中心的商场开去。
到了商场,杨淑华熟门熟路地走进常去的那家童装店,仔细挑完,买了六套衣服,新来的服务员笑容殷切,主动提出帮她把衣物送到车上。
前往电梯间的路上,她们恰好经过一家茶叶店。杨淑华蓦地想起,陈嘉树一向爱喝茶,而他的生日,似乎就在这个月。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她转身走进店内,不多时,便拎着一盒精心挑选的龙井茶走了出来。
*
回来这半个月,孙刚为了让覃乔安心坐镇和熟悉集团业务,去宛坪村和警局的事都是他再跑,每次风尘仆仆地回来都会给她带来最新的消息。
西城省地处山区,层峦叠嶂、地势复杂,这样的地形最易藏匿行踪,尽管警方追捕起来颇为吃力,却始终未曾放弃。
这次回来,孙刚带来的消息总算让人看到了一丝曙光。
警方已经锁定了那对兄弟藏匿的山头,启用无人机和警犬,迅速形成包围圈,他坚信道:“三天内,一定会有结果。”
而至于集团,她进财务部,并非为了挑起任何纷争,她全部行动,皆可归结为两个字:“守”与“防”,守住集团核心资产,防范有人趁火打劫。
然后,等待嘉树回来。
经过半个月的观察,覃乔所见的的是朱奥一直恪尽职守地履行着代理董事长的职责,竭力稳定着局面。那封邮件的事,曾让她一度怀疑陈嘉树的失踪是否与他有关。
可冷静下来细想,朱奥如今名利双收,若真是他在幕后操盘,布下如此险局,’无异于引火烧身。嘉树真的出事,首当其冲的便是集团股价震荡与监管审查,他身为代理董事长,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但若说……这一切正中他下怀呢?
覃乔缓缓靠回椅背,闭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希望不是这样。
自陈嘉树失踪以来,覃乔没有一夜能够睡得安稳。这半个月更是频繁惊醒,有时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只能枯坐到天明。
覃乔浅眠了片刻,还是被手机持续的震动惊醒。
迷蒙地睁开眼,划开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静姐,什么事?”
“太太,您母亲来了。”
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一紧,覃乔眼前倏地闪过杨淑华那张脸。
陈嘉树的失踪,追根溯源,是母亲的恶劣,以及她自己的沉默包庇,间接导致。
这段日子她无暇深思她们母女的未来,但她真的能对杨淑华不闻不问吗?可母亲做下的那些事,又实实在在地伤害了嘉树。若是她就此原谅,又将深受打击的他置于何地?
“我晚上不回来吃,你们多做一人的饭。”
“乔乔……”电话那端忽然传来杨淑华的声音,显然是接过了静姐的手机。她轻声补充:“妈妈只是来看看昭野、晞晞和Danie,今晚回去的机票……已经买好了。”
覃乔喉间微涩,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杨淑华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丝丝的颤音:“嘉树妈妈对不起他,是我错了。”
电话这头,覃乔依然沉默着。这句道歉到底有几分真心?她脑海里浮现那晚的场景:杨淑华极力狡辩的模样,以及随她追出去后,看到陈嘉树时,杨淑华整个人如遭雷击,惊惶地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的样子。
她很怕,究竟是怕多年隐藏的恶行终于暴露,还是怕陈嘉树看清了她这个母亲皮囊下的不堪?
“我我给嘉树打过电话,他没接。”
覃乔呼吸有些发紧,正要掐断电话,杨淑华声音又传来:“我对不起你们。”
之后,杨淑华挂了电话。
覃乔放下手机,抓起手边的水杯。然而手臂颤抖得厉害,连带着脸颊肌肉都在微微抽动。杯中五分满的水面晃动着一条条波纹,她仰头一饮而尽,随即重重撂下空杯。
*
仲琴第五次来给陈嘉树送饭。
她走到他身旁,轻轻攥了下他的袖口。男人怔了怔,哑声开口:“你来了。”
陈嘉树撑着膝盖起身,缓步挪到桌边,弯腰摸索到长凳,慢慢拉开,侧身坐了下去。
仲琴在原地凝望他片刻,才走过去静静站在一旁。
他摸索到筷子,端起碗,埋头安静地吃着。他吃饭几乎不发出声音,动作斯文,可偶尔还是有饭菜从碗边滑落,沾上衣领,或掉在桌面上。
主要还是碗里的饭菜堆得太满了。
来了近一个月,这个男人变化太大。曾经英俊干净的脸庞,如今胡子拉碴,头发已长到耳下,若不是五官出色,皮肤白皙,活像个流浪汉。
前阵子他头上带伤,左眼还流脓水,身上慢慢有了异味。许是自己也难以忍受,十天前,他竟主动提出想洗澡洗头。
大叔一家待他很好,一听这话,立刻烧了满满一桶水,还细心调好水温。大叔怕他摔倒,想进去帮忙,刚走到门口就被陈嘉树推了出来。
大叔大妈担心他出事在门口转悠,过了很久,里面响起哗啦啦的冲水声,农村的简易淋浴间搭在茅房旁,把水桶提进去,用舀子浇湿身子,涂上沐浴露,搓揉后再冲净就可以了。可对双目失明的人来讲,这并不容易。
水声停止,里面静了有十多分钟,大叔上前,正要推门。
这扇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只见陈嘉树穿着新换的毛衣走出来,另一只手臂上搭着换下的衣物。
“麻烦了。”他语气谦和。
当时仲琴正带着孩子在院里玩,见贯男人的冷淡与抗拒,他突然转变态度,让她十分吃惊。
而在她以为男人已经接受了现实时,上周三也就是八天前,她来给他送饭时候,攥他袖管时,他却昂头‘看’着她,问:“那天,你摔在我脚边,那家人家经常打你吗?”
仲琴心一紧张,缩回手,抠着裤缝,下意识地往敞开的门那儿瞥了眼。
男人却自顾自地说:“我也有孩子,三个,六岁了,和你的孩子差不多高。前几天我不想活了,可我想到了他们我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过。别的父亲能陪孩子打电玩、打球、骑单车,这些最平常的事,我都做不到。”
他说到孩子时,那双失焦的眼里仿佛有微光掠过,英朗的眉宇完全舒展,如冰雪初融。
仲琴心头莫名一颤,竟不合时宜地生出荒唐一念:若她从未踏入这片深山,是否也会在某个平常的午后,遇见一个让她心动的、这般模样的男人?
“可他们……从没嫌弃过我这个没用的父亲。”他喉结滚动,“已经亏欠了那么多,如果连‘爸爸’这个身份都放弃……他们长大后,会不会恨我的懦弱?”
男人脸庞偏半寸,空洞的眸子落在她的脸上,轻声问:“是不是和你的想法一样?”
仲琴心口骤然一紧,慌乱地向后撤步,腿弯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身后的木凳。凳脚刮过水泥地面,拖出一道尖锐的“呲啦”声。
她单臂撑着桌沿,望着男人唇畔那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透着坚定,盛满了为人父的温柔与血脉深处割舍不尽的挂牵。
十二年前,她还太年轻。在工作的餐厅里遇见那个自称在京市开饭店的女人。对方常来用餐,待她格外亲切。有次她被醉酒的客人刁难,还是那女人挺身替她解了围。渐渐熟络后,女人问她愿不愿来自家店里帮忙,开出的工资比餐厅高出两倍。
她心动了,跟着女人踏上了前往京市的火车。
可一天一夜后,她们在一个偏僻小站下了车。女人哄她:“改乘中巴更快些。”她竟也信了,乖乖跟着走。那是她永生难忘的黄昏——一辆破旧面包车停在面前,女人拉开车门朝她招手:“快上来。”
她真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明明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中巴车。
往后无数个日夜,每当忆起这个瞬间,她都痛彻心扉——正是这懵懂的一步,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数不清多少次尝试逃亡,却始终逃不出这盒子般大小的山村。她的右脚脚筋是在七年前断的。后来孩子出生,是个女孩,她给她取名“甜甜”。可他们不喜,逼她再生一个,扬言否则就把孩子摔死。
她却怎么也怀不上。
那个男人一喝酒提起这事,就对她拳打脚踢,有时还会冲到甜甜床边,一把拽起孩子要往地上摔。孩子哭,她也哭,只能死死抱住他的腿哀求。
两年前,这家人终于不再把成日她锁在家里,这个男人会带她去周边几个镇,这时候她逃跑的念头再次燃起。可看着自己这一身伤,心里阵阵发怵;再望向熟睡的孩子,那点决心便彻底粉碎——逃,或许有一线生机;可一旦失败,她和孩子,都会没命。
她彻彻底底地放弃了。
从此唯一的念想,便是盼着甜甜快些长大。
“是不是和你的想法一样?”
是啊她连做梦都想逃出这里,可身上每一道伤疤都在提醒她,只有依从才能活命。
这男人的不屈,正是没尝过真正的苦楚——他们待他如座上宾。听说是个身价不凡的老板,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果然,连恶鬼都懂得看人下菜碟。
孩子……他的孩子在日夜盼他归家,那她的甜甜呢?将来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她,在这泥潭里挣扎一辈子?
仲琴浑身一凛,仓促抬眸,却见男人依旧平静地‘望’着她,在等一个回答。
他来自山外的世界,他有身份,会有人千方百计寻找他。
一个念头如一簇火蹿起,帮他,如果失败了是他的命,逃出去的话不就能谋出甜甜一条活路。
更何况,她隐隐觉得,这个男人成功的希望很大。他的敏锐、智慧简直到令人惊叹的地步,仅仅凭那日她抱着女儿摔在他面前,便能推断出她常年遭受殴打。
仲琴回到他的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男人会意地翻转掌心。
她写得很慢,每写完一字都作停顿,待他颔首再写下一个字。
六个字:帮你帮我女儿。
陈嘉树放下碗筷,“清脆”的一声响。
飘散的思绪被这道声拽回,仲琴目光微微一颤,垂眸落在了饭碗旁那几颗油光光的饭粒上。
陈嘉树‘看’不了比较长的句子,仲琴与他沟通都是将句子浓缩,她在他掌心里写:今晚无风半夜行动
第77章
夜深如墨,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嘎吱——”木门被仲琴悄悄拉开一道缝隙,她谨慎地向外探看。
村子里没有路灯,房屋、树木与土路尽数融于浓稠夜色中。
守门的小黄狗听见动静,跃过门槛钻回院内,哼哼唧唧地绕着二人脚边打转……手电光束笔直地打在地上,在地面投下一个淡黄色光圈,微尘在光晕中浮动。
一根细长铁棍自门内伸出,点在土路上面。
这铁棍是仲琴特地找来给陈嘉树的,既可作为探路盲杖,亦可当防身用。
穿着棉布鞋的双脚先后踏出门槛,陈嘉树微扬脸庞“望”向斜前方,左侧来的风如打湿的丝绸拂过脸,冰冰凉凉,但很轻,可以忽略不计。
仲琴紧随其后,转身合拢大门。
和在屋子里时一样,仲琴走至陈嘉树的左手边,抬手箍住他胳膊外侧,带着他往主路方向走去。
她只能将他送到那里,那边有一辆装蔬菜用的的敞篷小货车,陈嘉树需爬上去,躲进篷布里面,待车子开到下一个安全的镇,跳车求救。
这是个风险极大的计划——可能被发现抓回来,也可能跳车时因地方选得不对,摔成重伤或是丢了性命。可这是目前唯一的能通往外面的可行办法。
敞篷小货车是那个男人叔叔家的,每天凌晨五点发车,将满车蔬菜运往附近三个乡镇的菜场。
她和那个男人常常坐这辆车去外面赶集,总会下意识地观察那位叔叔——他习惯提前一晚装好货物,第二天发车前从不检查。
无一次不是。
每回车子驶过人群密集的镇道,她都会都冒出跳车求救的念头。
可她从不敢真的尝试。
那个男人,会杀了她、杀了甜甜。
陈嘉树的指尖抚过她在本子上深深戳出的那两行字,唇角轻轻一扬,露出一抹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笑意,又仿佛胸有成竹。
仲琴凝视着他空洞的眼睛,心头沉重。
若说她独自逃亡的成功率尚有三成,那么对这个又盲又聋的男人而言,恐怕连两成都不到。
上车容易,可途中所经多是崎岖山路,一旦跳车时机不对,头撞上岩石,或是失足滚落山坡,都会没命。
他究竟要如何分辨哪里是山路,哪里是镇子?
但她转念一想,或许不需要他真的逃出生天,只要他逃离这里,哪怕是死在路上。以他的身份,警方必然介入,那么她和女儿就可以得到一丝希望。
陈嘉树却在此时开口,语气平稳:“你来选一个最合适的时间。我只有一个要求——风必须小。”
仲琴能偷摸出来,是因为在丈夫喝的水里掺了婆婆的安神药。药效维持不了太久,周遭那一声声远近交错的狗吠,仿佛往她心上敲锣鼓,震得耳边嗡嗡响,身上汗毛倒竖。
必须速战速决。
手电光束打在靠路边停着的那辆货车上,仲琴将陈嘉树带到车尾部。
她拽了拽陈嘉树的袖子,男人会意颔了颔首。
松开陈嘉树的胳膊,仲琴上前解开篷布的勾头,将篷布掀开一半,然后再回到陈嘉树身边,握住他的手腕,牵引他的手触到货车尾板。
陈嘉树将铁棍递给仲琴,双手抓住挡板边缘。这种货车他小时候和张爽爬过几次,有些印象。他抬起右脚,脚尖探到车尾板抵住,借力一蹬,手臂同时发力,整个人利落地翻过挡板,坐入车斗内。
铁棍递还给他,仲琴拉下篷布,将他严实遮住。
她把篷布角重新挂上挂钩,又快速整理了一下外观,这才转身匆忙离去。
*
天色微明,深蓝的天幕犹如一块硕大的绸布,上面缀满了细细碎碎的钻石。
覃乔裹紧米色羽绒服,她已经在露台的铁艺靠背椅上坐了有两个多小时。期间不是仰头望着头顶那片渐变的天空,就是阖眼强迫自己入睡。
玻璃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覃乔伸手抓过,黑屏上赫然显示着“孙刚”二字。
她几乎是弹起身,接起电话紧紧贴在耳边。
这个时候的来电一定是好消息!必须是好消息。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觉得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半个脚掌都露在外面。
“覃乔,”遇事一向沉稳的男人,此刻沙哑的嗓音亦有些发颤:“抓到了,警察正押着他,往宛坪村去。”
与他话音同时落下的还有覃乔眼里无声滚落的泪。
“我跟你一块去吧。”孙刚又说。
耳蜗里仿佛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覃乔听得并不真切,只连连点头,哽咽应道:“好……我们马上出发。”
与此同时,一千多公里外的山野尚笼罩在黎明前的深影里。林木盘根错节,密密匝匝地遮住了天光,让这里总比城市亮得晚些。
一辆蓝色货车正行驶在碎石嶙峋的盘山路上,车身颠簸,狭窄的两车道每逢对向来车,靠山的一侧车身几乎要擦过凸出的岩石。
然而经验老到的司机并未减速,每逢急弯,车尾利落一摆,在暗夜中拖出残影。
“嘶拉——”一道细微的布料撕开的声音被颠簸噪声淹没。
陈嘉树将剪刀收入口袋,从刚撕开的口子里探出头。他嗅到了泥土、树木的清香气,还有自由的味道。
又是一个甩尾,他双手用力抓住冰冷的铁皮车板,才得以稳住这具身体。仲琴昨天告诉他,司机停得第一个镇距离这儿三十多公里,大概需要五十分钟。
陈嘉树的计划是到镇子里再跳车求救。
车子进镇,车速会放慢,周围行人会变多,喧嚣声能掩盖动静。
“镇上卖吃食的店铺多吗?”他问仲琴。
这非常的重要。
仲琴告诉他:有,好几个铺子。
到时候,他一定能闻到包子的咸甜味、油炸的油腻味,蒸笼揭开时,滚烫的蒸汽还会扑面而来。想要更精确的定位,就要把风向和风速考虑在内,这便是他让仲琴选一个风小的日子的原因。
天光大亮时,陆家的大门被人“哐哐”砸响。老陆一边拎着裤子一边骂骂咧咧地去开门。
他拉开门闩,门刚往里一开,先撞进眼里的是大儿子陆涛。老陆嘴唇动了动,话还没出口,瞧见儿子手腕上那只银色手kao。
他的心“哐当”往下一落,再抬头,才看到陆涛身后站立着的四名警察。
“我的儿哎!”追来的老太婆嚎了一嗓子,挤开老陆,一把抱住儿子,伸手就去扯那手kao,想把它给拽下来。
就在这时,西边那间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仲琴拉着女儿飞奔出来,嘶声喊道:“警察同志!我举报——他们绑架!拐卖!”
围观的人堵在门口,只见老陆一家被警察控制住。另两名警察则在其侄媳妇的带领下,径直走入一间房内,不多时,他们手持几件衣物出来,
而后,这一家人,连同侄媳妇与那名女孩,全部被带上了警车。
警车开走,村民神色惊惶,议论纷纷。
另一边,黄老二刚卸完一家店的蔬菜,他叉着腰瞅着地上被压坏的蔬菜,再抬眼看那块撕破的篷布,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们村*里有小偷?
偷什么不好?偷蔬菜……穷疯了吧。
“好运来!我们好运来!——”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黄老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本地110的电话。
什么情况?
他滑屏,顺带开了免提,放在耳边接听:“喂!”
怎么没声音?
“喂——喂——喂??”
“黄老二,你车上是不是拉了一个人?”
“什么人?你什么意思?”
“我们是xx县公安局的。你现在马上停车,告诉我们你的具体位置,在原地不要动,我们马上就到你那里!”
那头电话挂了,黄老二咂嘴巴,望着远处那面招展的旗帜,甚至将近几年自己有没有犯过什么事都快速地想了遍。
航班准时降落在Q市。
孙刚拎着公文包,与覃乔并肩走着,两人步调一致地下了廊桥,穿过机场大厅,停在候车区等候助理提前安排好的专车。
关闭飞行模式后,孙刚的私人手机上跳出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同一个号码打了三次,归属地显示是Q市。
他眼神一凝,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回拨过去。
覃乔侧目,见孙刚神色凝重,似乎与嘉树有关,她呼吸一紧,凝神细听。
听筒里“嘟”声响了十几下,就在孙刚以为即将自动挂断时,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
“喂……我们这里是宴河镇人民医院。有位自称陈嘉树的先生,给我们报了您的号码,说您是她的律师。”
“对,他……他现在还在您那里吗?”孙刚语气有些急切。
覃乔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包带,身体微微前倾,是随时准备拔腿的姿势。
“在的。”
“请让他接一下电话。”孙刚想确认他是否安好。
“他听不见,恐怕没办法接电话。”那端的声音依旧温和耐心。
听不见……他的听力还没恢复。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覃乔心头,她眨了眨眼,努力逼回即将涌出的湿意,纤瘦的身体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孙刚问了病区和病房号,当机立断地挂断了电话。
前往医院的一路上,覃乔手撑着下颌,怔怔地望着窗外,好几次抑制不住喉间的哽咽。
窗外的风景从都市的繁华盛景,渐渐褪成空阔的绕城高速,再到一幢幢独具风情的小楼,最后车辆彻底驶入四面环山的深处。
*
陈嘉树抱头跳下车,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接连翻滚数圈,直到撞翻路边的类似摊位的东西才停下。
他没有立即呼救。
虽然他的世界一片黑暗死寂,但身体的其他感官却敏锐地察觉到人群正从四面围拢过来。
这无疑是他逃生成功的信号。
试图撑起身时,双臂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应是刚才撞击地面时受了伤。
忽然,一只手掌按上他的肩头。
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抱住对方的手臂,竭力喊着:
“帮我报警!我被绑架了!帮我报警!”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又或是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这一叠声呼喊刚脱口,眼前一大片五颜六色的光扭曲旋转,下一瞬,他就失去了意识。
直到,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好像是有一根针扎进去。
陈嘉树蓦地睁眼,与梦中斑斓的景象不同,沉重的黑暗再度压下
他动了动那只手,逐渐意识到自己在输液。输液,这意味着他在医院。
一定是的。
“有人吗?”他提高声音喊。
床铺微微震动了下,看来旁边确实有人,应该已经回应了他。
“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他讲出自己的困境并请求“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联系我的律师。我叫陈嘉树。”
他报出手机号,报了两遍。
覃乔和孙刚急匆匆地赶到病房门口,孙刚险些撞到拐出门的小护士。
覃乔脚步未停,侧身快步走进里面。
病房里摆着三张病床,靠内的两张床上躺着两位老人,最外面那张空着,被子掀开一角,明显有人睡过的痕迹。
“护士,陈嘉树是在这儿吗?”孙刚急忙询问那位护士。
小护士:“他刚才晕过去了,现在送去抢救室了……”
“晕倒?抢救室在几楼?”孙刚急了,嗓门一下大了好几度。
小护士被他吓得缩了缩:“三楼。”
孙刚刚想进门去叫覃乔,她已经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与护士之间掠过。穿着运动鞋的女人步履快得生风,孙刚扭头望去,只瞥见一抹衣角消失在拐角。
他拔腿要去追,却被小护士伸手拦住:“待会儿你把医药费交一下吧。”
两人前一后赶到抢救室门口,孙刚将缴费单塞进隔壁窗口。
刚办完手续,一位年轻的男医生从旁边的办公室推门出来,手里捏着一页报告单。
“你们是陈嘉树的家属?”
覃乔一步上前迎向他:“我是他妻子。”
医生低头看了眼报告,眉头微蹙:“我们目前只做了基础检查。这张血检报告显示,他的白细胞数值超出正常范围十几倍,身体里有严重的炎症感染……但这和他的外伤没有直接关系。”
“我们注意到你家先生左眼眼球有些水肿,瞳孔形状也有些不规则,方便问一下,他的眼睛之前有出过什么问题吗?比如说,有无青光眼?”
覃乔一怔后一五一十地交代病史:“有,他的双眼……问题很多。最开始是眼外伤导致视神经受损,有夜盲,后来眼压突然升高,十五年前左眼在青光眼急性发作后就看不见了……再后来接连多次发生视网膜脱落……两个月前又一次青光眼急性发作……”
“结合既往病史……考虑不是单纯的青光眼发作,现在怀疑眼睛是感染源,需要通知眼科会诊。”
抛下这句话,医生转身,快步走进办公室,留下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覃乔。
第78章
十点整,他们登上了飞往京市医科大学附属眼科中心的医疗专机。
飞机平稳地滑入云层,舷窗外,金灿灿的阳光斜照进来,轻轻落在病床上。
凌乱的黑发沾着泥沙,遮住了男人半边剑眉,青黑的下眼睑如同两片瘀痕,眼窝深深凹陷。他脸色苍白,透出一种灰败的病气,下颌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胡茬杂乱地遍布其间……这一个月,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覃乔早已泪流满面。她握住他沾满泥污的手,用湿巾一点一点地轻柔擦拭,擦完右手,又换左手。她哑着嗓子,低低唤他的名字。
他的双唇微微翕动,用沙哑的声音回应她。
似梦呓,也似执念。
“乔乔……乔乔。”
陈嘉树全身感染特别严重,普通的抗生素压不下来,随时可能引发败血症,危及生命,小镇上医疗条件不够,医生束手无策建议他们往市里转。
孙刚恳请医生务必先暂时稳住病人的病情。同时他火速联系了京市的朋友和医疗专机机构用最快的时间调来了医疗专机。
一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眼科中心顶楼。早已守候在侧的医护人员迅速上前,将人接下飞机,一秒未停地推着病床直奔手术室。
抢救室门关闭,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覃乔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孙刚将公文包放在长椅上,看着女人惨白的脸色,浑身发抖的身体,他没过去,静静地站着,而握着手机的手死死掐着,手背上暴起青筋。
镇上那医生告诉他们,嘉树身上有很多外伤,后脑勺那儿头皮裂缝、血肿,双下臂软组织挫伤。但这些和他眼睛的问题比都算小事,眼科医生会诊完给出的结果——右眼视网膜脱落并伴有内眼炎,左眼问题非常严重,眼球穿孔伴随全眼球炎,正是它导致的全身系统性炎症。
“晚来一步,可能连命都没了。”医生口气沉重,因感到棘手而叹了声气。
眼前像是起了一层雾,淡蓝色的墙面变得模糊,孙刚垂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盯着脚尖。
没过多久,手术室的门无声滑开,一名年轻医生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目光环顾四周:“陈嘉树的家属在吗?”
不是主刀的主任,想必是出来交代病情的。
“我在,医生。”覃乔倏地冲上前,“我是他妻子。”
“好,情况是这样,”医生语速很快,“陈先生双眼感染严重。右眼我们做了玻璃体腔注药,用了强效抗生素,目前炎症有初步控制的迹象。但左眼非常不乐观,已发展为全眼球炎,眼内全是脓性分泌物,这也是引发他全身高烧的根本原因……”
医生用职业而冰冷的语调叙述着病情。每一个字覃乔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却像陌生的语言——她的脑子早已被砸得一片空白。
她呆滞地听着,直到医生下一句话在耳畔炸响:“现在必须立即做决定。有两个方案:方案一是眼球摘除术,就像坏掉的牙,连根拔除,彻底清除病灶;方案二是眼内容物剜除术,好比一颗鸡蛋,我们取出蛋黄和蛋清,但保留蛋壳。”
覃乔脚下一软,踉跄后退。一条手臂从身后伸出扶住了她——是孙刚。
孙刚沉声接过话:“方案二,保留‘蛋壳’……您的意思是,虽然看不见,但外观基本不变,是吗?”
“方案二确实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外观。”医生耐心解释:“我们会同步植入眼台来填充眼内空间,所以不会像摘除术后那样完全塌陷。但您必须有合理的预期:它依然无法恢复到正常眼球的饱满度,等炎症完全消下去,过一两周可以定做义眼片,方案二能确保未来假眼活动度更好,看起来也更逼真、更有神采。”
眼台、义眼、假眼、逼真,都是些什么词?
这段话对覃乔而言,说是五雷轰顶都不为过。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她像条被抛上岸的濒死之鱼,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眼泪忘了流,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残酷地抽走,整个身子软软地往下坠,若不是孙刚用力架着她,她当场就会瘫倒在地。
孙刚的手臂也在打颤,每一句话都像一刀,残忍地割在活着的人心上。而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现在一无所知。最残忍莫过于,从他血肉相连的身体上,永久地拿走一部分,这个决定交给了这个最爱他的女人。
都说律师是除医生外最理性的职业,他们终日与冰冷的法条和证据为伍,仿佛早已磨灭了常人的悲喜。
可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陈嘉树。
是那个在他人生最泥泞的时刻,将他从自我放弃的深渊里拽出来的人。还是三次登门,以最大的诚意邀他并肩作战的年轻人。
惯有的理性崩塌瓦解,他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涩然的话:
“医生……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签完字,覃乔在原地站了许久,仍是一副被抽空了心神的模样。
恍惚中,她听见一个女人惨恸的哭声从远处传来。
她茫然转头。
在他们隔壁第三间手术室外,有个女人跪在地上,双手死抠地面,哭得撕心裂肺。面容严肃的医生静立在她面前,沉默地等待着。两名家属上前将她搀起,她却有一次瘫回地面。
*
仪器不间歇地发出滴滴声。床上的男人双眼缠着绷带,脸色失血到几乎透明,他似乎快要醒了,干裂的嘴唇不时微微颤动,溢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覃乔站在走廊上,接田佳悦的来电。
她长话短说了,他们现在在京市的眼科中心。田佳悦一听,立即说马上过来看陈嘉树。
覃乔嗯了声,等田佳悦挂了电话,她才缓缓垂下手,往冰凉的墙壁一靠。
她不知道,嘉树醒了,她该怎么跟他讲,发生了什么?
那个主任从手术里出来,还告诉她,陈嘉树的右眼视力也没保住,视网膜脱落时间太长了。
这一个月,她每天都在祈求。起初是求上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后来,只求他能回来就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害怕,它如同青苔一样疯长。在每个午夜梦回时,紧紧缠绕住她。做国际新闻这些年,她见过太多,绑架案从来都是九死一生。
然而天一亮,那些血淋淋的猜测,就像含羞草触到日光般,本能地蜷缩起来,退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她让自己忙得转不过身,仿佛只要不停下,心底那个巨大的黑洞就追不上她。
只要回来就好——这是她签字时,所有的意志来源。可却也自作主张地“损坏”了他的身体。
嘉树不会怪她,她再清楚不过。他甚至可能表现得云淡风轻,将所有气力都用来与自己为敌,用自我惩罚的方式,一个人悄然崩溃。
“乔乔”
里屋传来陈嘉树一声模糊的低喃,轻得像树间飘下来的落叶。
指尖微微拨动,抓住那一点点布料,陈嘉树感知到自己在床上,那柔软的东西应该是床单
紧接着,他这只不安分的手被更柔软的东西全然包裹。一股暖意丝丝缕缕地渗进他冰凉的皮肤,带着令他心安的气息。
他又睡着了。
孙刚拎着新买的日用品和一份打包好的饭菜回到病房,他将东西轻搁在床头柜上。
“覃乔你一天都没吃,吃点饭,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他视线从覃乔泪痕未干的脸上,移向病床上沉睡的陈嘉树,能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他的脸色好了很多,“嘉树已经回来了,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好好保重自己。”
覃乔扬起一个笑脸,将掌心里被她焐热的大手塞入被子中,起身,拎了袋子,走去沙发那儿吃。
五袋药液输完,已是晚上八点。覃乔端了半盆温水从卫生间出来,她将脸盆搁在床边的凳子上,伸手浸入水中,捞起毛巾,拧至半干,而后俯下身,细致地为陈嘉树擦拭额间沁出的细汗。
温热的毛巾走过他的额头、脸颊,又小心地拭过他的手指。水流微动,照出顶灯白色的光。
“晞晞!昭野!”
陈嘉树突然大喊一声,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般骤然坐起。
孙刚和田佳悦刚到门口,而从卫生间出来的覃乔见状脚步一顿,三人几乎同时冲到病床前。
“哥哥!”
多日来的惦念,在亲眼见到他瘦得脱了形、憔悴不堪的模样时,化作一股剧烈的冲击。田佳悦双手微微抬起,竟不知该落在何处。
“嘉树。”站在田佳悦身后的孙刚,眼眶发烫。
覃乔站在他们对面,只见她俯身,牵起陈嘉树的手,男人蜷了蜷手指,缓慢地转脸,抬起下巴‘望’向她。
“乔乔”
一大颗泪从覃乔眼尾滚落,沿着颊边滑下,滴在雪白的被套上,晕开一团深灰色的湿痕。
“嘉树我在。”
柔软细滑指尖细细尖尖,好似春雨后破土的纤巧笋芽。掌心纹路很浅,但那根感情线却很清晰。
曾经女孩摊开手掌心给他看,乐呵呵带着点炫耀的语气,说:“他们都说我的感情线又深又长,是万里挑一的好掌相,将来一定能和心上人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陈嘉树的指腹在她掌心摩挲,带起丝丝酥酥的痒意。覃乔凝望着他,见他唇角微扬,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
“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好怕你们骂我心狠、残忍,这章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发还是改一下。因为前面写了嘉树有青光眼,这么久没用药而且居住的环境很差,是会有这种情况的
第79章
手术后的第二天,覃乔特意去外面的医疗器械店买了块盲文板。她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拿着盲文笔在纸上从右到左仔细戳着。完成后取下纸,反过来递到陈嘉树手里。
“你怎么会……”指尖触到那些凸起的点字,陈嘉树愣住了。
覃乔收回纸继续戳写:书架,顶层,盲文书,盲文板
从宛坪村回来的那晚,她半夜睡不着,独自走进他的书房呆坐。天快亮时想找本书看,无意中在书架顶层发现了被他妥善收好的盲文书和工具。
后来每个失眠的夜晚,除了发呆,她就对着教学视频反复练习。比她想象中要容易上手。
陈嘉树摸完点字,唇角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笑:“被你发现了。什么时候的事?”
覃乔继续戳写:学了十二天,还不熟练
“都准确,”陈嘉树微笑,“你很聪明。”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全靠盲文交流。覃乔每晚都会继续钻研,在纸上修修改改,努力让文字更通顺。
只是陈嘉树身上还带着低烧,睡着的时候总比醒着的时候多。
田佳悦告诉朱奥陈嘉树正在京市治疗后,朱奥一结束与德国HA公司的谈判,便立刻改签航班飞往京市。飞机一落地,他片刻未停,直奔医院。
不巧的是,朱奥在病房守了一下午,陈嘉树都未曾醒来。覃乔从超市回来,走过去正想拍拍陈嘉树的肩叫醒他,朱奥立即上前阻止。
他看了眼手表说道:“明早有场会议,我得先回去了。别叫他了,让他好好休息。”
朱奥走了。
过了几天,覃乔选在陈嘉树精神较好的时候,将集团一个月来的变化一一告知他:朱奥依规暂代董事长,稳定了局面;孙刚带来了他的话与那份协议,而她的决定是,暂时替他看管好“我们的集团”;核心领导层已以知他失踪的消息,一致对外保密,所有人都在等他回来。
陈嘉树唇角微微弯起,可忽然间,一滴泪从纱布边缘悄然滑落。
来自他的左眼。
覃乔心头一紧,生怕影响手术效果,正要起身,却被他摸索伸来的手轻轻攥住手腕。
“我们的集团……”他嗓音低哑,字音带着微颤。
尽管他听不见,但对音量高低的判断却很敏锐,大抵与时间的长短有关。
覃乔心想,等他们回到澜川,就陪他去看心理医生。她慢慢靠过去,双手从他臂弯间穿过,轻轻环住他的背,将下巴安放在他的肩窝,郑重地点头
隔了一日,陈嘉树在眼科中心拆完线,中午他们就坐上助理提前联系好的私人飞机,一起飞回澜川。
回到家,时间还早。覃乔搀着陈嘉树上楼,安顿他先躺下休息,柔声说等开饭时再来叫他。
她转身下楼,径直走进厨房,吩咐保姆今晚做几道陈嘉树爱吃菜,她们连忙点头应下。
她们并不知道陈嘉树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只当他是出国出差刚回来。可这次见他,不仅一直戴着墨镜,神色间有股不同往日的疏离与冷淡,保姆们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心里有些没底。
覃乔走出厨房,穿过客厅,正要上楼,就见老宋迎上前来,面带迟疑地低声问道:
“太太……是否需要我……”
“不用。”她摇摇头,语气温和。
覃乔说完拾级而上。老宋望着她的背影在楼梯转角消失,这才回头,与静姐、白姐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嘉树正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他摘下墨镜,再摘下敷在左眼上的纱布。
他不是没经历过黑暗,每次住院都会体会一次,只是那时他知道会好。而这一次,他知道,这片黑暗将伴随他一生,再不会有尽头。
颤抖的指尖迟疑地抬起,轻置在眼眶上,慢慢下移,摸到微微松垂的眼皮和里面圆形的东西,他似被火灼到慌忙缩回了手。
一定……很难看吧?
他明明是睁着眼睛的,可刚才指尖却清晰地触到了一条约一厘米宽的缝隙。
真是滑稽,又可笑。如今他连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都无法知道。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落在他肩上。他知道是谁,心却还是咯噔一跳,慌忙在台面上摸索了两下,抓过墨镜戴好。
那只手顺势滑到他臂弯,轻柔地拉了拉。陈嘉树沉默地转身,由她牵引着,缓缓走向卧室。
孩子们放学回来,从保姆那儿得知陈嘉树在楼上,立刻欢呼着钻进电梯去找爸爸。
覃乔听见欢快的脚步声走近,眼眶一热,快步走过去开门。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飞扑到坐在沙发上的陈嘉树怀里。
“爸爸!”
“爸爸!”
“叔叔!”
昭野和晞晞各拉住陈嘉树一只手,Danie则安静地站在他腿边,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担心墨镜被碰落,陈嘉树左手始终捏着墨镜腿,透过镜片隐隐可见医用纱布。
他空出的手从昭野和晞晞头顶摸过去,当手掌一落空时,他微微一怔。
——是以为Danie就挨在那里。
手指一根根蜷起,垂回身侧。他唇边牵起一丝笑意,嗓音低哑:“爸爸身体不太舒服,你们先出去玩,好吗?”
覃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似被什么东西揪紧,酸涩难言。
孩子们想念他,他又何尝不是日夜牵挂着孩子们?只能……慢慢来吧,总会好起来的。
她缓步上前,柔声对孩子们说:“好了,先让爸爸休息一下,我们下去吃饭好不好?”说着,轻轻拢住他们的肩膀,温温柔柔地将他们送到了门外。
这顿晚餐陈嘉树独自一人在楼上吃。
覃乔楼下吃完饭上来收拾茶几,陈嘉树起身说:“让静姐帮我把客房整理出来,这几天我先睡那边。”
覃乔放下手里的餐盘,直起身,她不反对他一个人睡,但是,她上前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这边你睡,我睡那。
他对这里更熟悉,覃乔考虑的很全面,沉默了几秒,陈嘉树道:“好”
陈嘉树的眼睛刚拆线,暂时还不能碰水。覃乔仍像在医院时那样,为他准备好半盆温水,让他自己擦身。趁他在浴室的时候,她又细心把牙膏挤好,和漱口杯并排放在一起。
这种贴身又无微不至的照顾,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压力,他骨子里比谁都坚韧——正是这份坚韧,让他熬过了一次次打击,才能从那个“吃人”的地方逃出来。
也因此,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允许自己做个弱者。覃乔相信他这次一样能够挺过去,只是,过程会是抽筋剔骨的煎熬。
*
早晨醒来,覃乔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她起身下床,趿着拖鞋走向主卧洗漱。
推开卧室门,里头却不见陈嘉树的身影。她退至书房门口,悄悄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只见他正坐在桌前“阅读”盲文——墨镜仍旧戴在脸上。
他习惯性地微垂着头,鼻托因姿势而稍稍下坠,露出两道冷峻乌黑的剑眉。
她带上门,先去洗漱完毕,这才重新走进书房。
今天覃乔要去集团上班,上午有场重要会议,她打算下午早些下班,陪陈嘉树去看心理医生。
这件事昨天就已与他沟通好,因此出门时,她没有再去打扰他。
驶往集团的路上,雨势渐大,还遇上严重堵车。
覃乔望着前方连绵成片的红色刹车灯,雨刮器在眼前来回摆动,将视野一次次刮得模糊又清晰,周而复始。
她越看心头越燥,索性闭眼向后靠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连方向都无从辨认,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心跳越来越急促,仿佛要破开心脏,她很难受。
后车一声鸣笛催促,覃乔蓦地睁眼,眼前却模糊一片,任雨刮如何摆动,也刮不开。
另一边,陈嘉树扶着墙缓步走到阳台。雨丝飘洒在脸上,微微发凉。
他往前挪了两步,伸手,摊开的掌心很快被雨水打湿。
下雨了,雨势还不小。
他便停住脚步,没再往前。
陈嘉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前天从孙刚那儿要来的打火机和香烟,他将烟轻咬在齿间,拇指一叩打开翻盖,摁出火苗。
眼睛完全看不见,连火苗在哪个位置都无从判断。他抿了抿唇,尝不到一丝烟味——果然没点着。
他能感觉到火焰的温度,微微低下头去寻,却猝不及防地被火苗烫到了额头。
他一吃痛,猛地仰头,鼻托在梁上滑了一下,墨镜险些掉落。
烦躁与挫败感顷刻涌上顶点。
陈嘉树咬碎了滤嘴,抡起手臂,将打火机狠狠掷了出去!
他猝然转身往屋里走,没几步便“砰”地撞上半开的玻璃门,额角与鼻梁传来一阵钝痛。
他横跨一大步绕开门,继续往里,却又结结实实撞上床沿。他再度绕开,像跟什么较劲似的,不管不顾地向前。
直到撞上沉重的落地花瓶,他下意识地躲,侧扑出去,重重跌跪在地。
可这依然没能阻止他。陈嘉树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两只手掌摸索着门板,找到门把,一把拉开门。
“老宋——老宋!”
整栋楼回荡着男人急促的喊声,那声音因失控而变调。
正在客厅打扫的两位保姆闻声一怔,丢下抹布,跟着从另一个房间冲出来的老宋一齐往楼上跑。
却在楼梯拐角被老宋抬手拦下。她们只得止步,眼睁睁看着老宋一步两阶疾奔而上,转眼便消失在视线里。
第80章
从会议室出来,覃乔没急着走。她侧身让到一旁,摸出手机握在手里。她朝几位主动与他打招呼的高管颔首示意,待他们走远,这才垂下眼。
拇指在屏幕上滑动,她找到附近口碑较好的蛋糕店的电话,直接拨了过去,订了个十寸的蛋糕。
最近事情一桩接一桩,她怕自己转头就忘,趁着现在还记得,赶紧先把事情落实。
手机还没收好,一个陌生来电突然响起。
本地号码……覃乔犹豫一瞬,还是接了起来。
“太太。”是老宋的声音。
“怎么了?”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什么,急声追问:“嘉树出什么事了吗?”
粉白的指尖攥紧机身,按压出白痕。
电话是陈嘉树让老宋打来的。老宋转达说,待会儿不必去家里接他,他人在东昕疗养院,打算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更准确地说,这是个通知。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闷得覃乔心口发疼。
老宋还说,他们现在已经到市五院了。
覃乔摁下鼻腔酸涩,挂了电话,急急忙忙地找他。
那头车声、人声混杂。
老宋与陈嘉树正站在通往门诊部的主路旁,人行道的树影下。
待手机屏幕暗下,老宋垂回手,将手机收回口袋。
陈嘉树的手一直攥着老宋拨电话的那条胳膊。察觉到他的动作,陈嘉树薄唇动了动,本来想问覃乔生气了吗?
想想还是作罢。
也是难为身边这些人了,陪着他这个又聋又瞎的老板,人人都得学一套独有的“手语”。
念头掠过,陈嘉倏尔哂笑了一下,随即唇线抿的更紧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老宋并未刻意去看陈嘉树的脸,然而每一次余光的轻掠,都会掠到那镜片下的纱布,还有那张瘦得脱了相的面容。
看来陈董又去做眼睛手术了。这一年多来,他吃的苦头实在不少。
只是这耳朵又是
老宋在心底叹了口气。四十不到的黄金年纪,本该大展拳脚的时候,陈董却被反复发作的眼疾桎梏。
覃乔来得很快。她先去取了早已预约好的专家号,拿着号单,循着楼层提示坐扶梯一圈圈绕上五楼眼科门诊。
她一眼就看见了侧身站在窗边的陈嘉树。
墨镜将他本就分明的脸部线条衬得愈发冷峻,而那件黑色风衣款羊绒大衣,精良剪裁完美勾画出他肩宽腰窄的挺拔身姿。
他站在那里,像磁石般吸引着周遭所有的视线。
惊艳的、探究的,或是掺杂着同情的。
覃乔两步上前挽住陈嘉树的胳膊,隔着厚厚的衣料都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她更用力地贴近他,像只树懒般几乎挂在他身上。
诊室门口的电子屏忽然呼叫到陈嘉树的名字。覃乔递给老宋一个在外面等候的眼神,老宋会意退到一旁,她便带着陈嘉树走进诊室。
门被覃乔反手关上。她将陈嘉树安顿在凳子上,自己拉来另一张凳子坐在旁边,抬头向吴主任详细说明他目前的状况。
当她提到陈嘉树眼睛也看不见时,主任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了专业神色。
覃乔从包里取出盲文板,说:“您的问题我可以写给我先生。”
于是吴主任每次提问后,落针可闻的诊室里都会响起细密的“得得”声。写完,她便把纸翻过来,让丈夫用手指触摸阅读。
男人回答问题时条理清晰,吐字清*楚。唯独被问到为何不愿听见那些杂音时,他沉默下来,搁在桌面的左手不自觉地收紧,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医生……我知道原因。”覃乔盈着泪光的双眼微微发红。
她伸出手,温柔地包住那只紧握的拳头。这个动作让男人微微一怔。
“乔乔……”陈嘉树轻声打断,反手握住她的掌心,“让我自己来说吧。”
外面走廊上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声音从门口经过,跑向深处。覃乔的注意力被这串声响吸引,直到陈嘉树缓缓开口才回过神。
与她所料的一样,陈嘉树绝口不提杨淑华,而是说起自己曾有的病史,提到这次长达一个月都未恢复可能与自身压力有关。甚至颇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意味,直接要求医生另开些药。
这位吴主任治疗过数不胜数的病人,怎么可能看不出陈嘉树在避重就轻。
吴主任朝门口偏了偏头,覃乔当即会意,微微颔首,拉过陈嘉树的手,写下:我先出去。
这对夫妻这种独特的沟通方式,倒是挺新奇,吴主任心里有了方案。他抬了抬下巴对起身的女人说:“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你在外面等,好了叫你。”
覃乔的离开让陈嘉树感到极大的不安。他扶了扶墨镜,刚垂下手,就被一只带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男性手掌握住手腕——正是那位医生。
陈嘉树翻转手腕,打开掌心。
那根指甲修剪得齐平的手指,在他掌中一笔一画写:去治疗室一小时
“我……我不去。”陈嘉树想到了催眠。
他不是怕被套出心里话,而是害怕一旦睡着,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吴主任通过男人下意识的肢体反应,瞬间洞察了他最深的心结。他再次写下:我可以让你恢复听力
男人怔住。
下一瞬,脸色有松动。
医生抓住时机,继续写:必须听我的。
覃乔徘徊在门口,不时抬手看手表上的时间。这位吴主任是国内排名前十的心理科泰斗人物,他一天只看五个号,常常一号难求。
手里这个号还是通过陆台的关系拿到的。
——
天色渐晚。
早上那场瓢泼大雨将树叶洗得翠绿欲滴,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一阵风过,枝叶剧烈晃动,惊得雀儿扑棱棱四散飞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覃乔挂断与陆台的电话,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腕表上——已经四点五十分了。
“家属请过来一下。”吴主任站在诊室门口朝她示意。
覃乔收起手机,快步上前。
她跟着主任走进诊室。
陈嘉树仍坐在那张诊凳上。覃乔一眼就察觉到他脸色异常苍白,连身体都在微微发抖,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脆弱,仿佛瓷娃娃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她立即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将他蜷起的手指拢进掌心。
主任拿起保温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别担心,催眠过程很顺利。当他进入深度放松状态后,我们进行了一些交流,他也对问题做出了回应。”
“他能听见了?”覃乔惊喜地看向陈嘉树。
男人依旧微垂着头,神情恍惚,像是还未从医生给他搭建的世界里醒来。
“他的听觉功能是完好的,之前是心理因素屏蔽了它。恢复需要一点时间和契机,也许很快,也许还需要几天。”
放下杯子,主任脸上带笑,温和补充:“他在潜意识里很依赖你。后面快醒时,一直在叫‘乔乔’,并表达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但同时,他又说他十分‘羞愧’。”
“羞愧?”覃乔眼前霎时一片朦胧。
主任微微颔首:“当我试图深入这个话题时,他的潜意识立刻出现了强烈的保护机制,拒绝再透露任何信息。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防御。”
从医院出来,陈嘉树坚持要回疗养院。覃乔与他沟通得又累又无果,最终只能依了他。
老宋驾驶着奔驰车汇入车流,覃乔等到那辆车完全看不见了,启动车子,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正值上下班晚高峰,车子堵得走不动。
老宋通过车内后视镜,悄悄瞥向后座的陈嘉树。
男人的五官融入车厢的昏暗里,唯有那淡色的唇绷得紧。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见过心理医生后,陈董的情绪反而比来时更加沉郁了。
车轮一点一点的往前挪,前面的后车灯照得老宋眼睛都快睁不开,他眯了眯眼,忽然惊觉——陈董这副样子似乎是从太太转身离开开始的。
半小时的路程开了一个多小时,车子才开进地库停好。老宋立刻下车,绕到后座拉开车门,同时抬起左手护在门框上方。
陈嘉树从车内钻出,站直后往前走了两三步,方便老宋关车门。
车门轻声阖上。老宋快步走回他右侧,男人抬起手,先握住他的肩头,再缓缓向下,攥住他的上臂。
两人正准备走,两束刺眼的车灯打到老宋的眼睛,他偏头躲避,可余光发现这辆车正是太太开的那辆奥迪。
奥迪车刹停,一个顺滑的倒车入库,停进隔壁车位。
覃乔拎包下车,关上车门,朝这儿走来。
她步履未停便开口吩咐“老宋,你回趟家,我会给静姐发信息,让她帮我收几件衣服,你我帮带过来。”
鼻尖吸入熟悉的淡冷馨香,陈嘉树嘴角搐了下,松开握着老宋的手,侧身转向气息传来的方向。
“乔——”话音刚起,右臂就被覃乔自然地挽住。
老宋识趣地退开,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覃乔将陈嘉树往一旁带了几步,好让老宋将车开走。
“我不会回去的。”陈嘉树坚定地道。
覃乔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忽觉的他像晞晞闹脾气时,大声宣告的样子,有些可爱,她低头写:不是劝你去楼上。
陈嘉树诧然:“真的?”
都说人生病时会变得像孩子,此刻看着这位素来成熟稳重的陈董,倒真有几分这样的意思。
她笑着再写:对几楼
陈嘉树蜷起手指,无可奈何地抿出一丝笑意:“五楼501”
东昕疗养院,这是覃乔第三次来。前面两次都是来探望上级领导。
作为市内高端私人疗养机构,这座老院区的北欧风建筑坐落于寸土寸金的新园区,面积不算大,因带着历史的厚重感,成为不少剧组拍摄的专用地点之一。
内部以明亮的浅色调铺开,大白墙,淡黄色宫廷灯,不是那种庸俗的金碧辉煌,处处透着宁静、温和的治愈感。
打开房门,所有灯光次第亮起。拱形门内是会客室,再往里应该是卧室,和陈嘉树之前常住的东昕医院布局没什么两样。
陈嘉树察觉到了房间,侧头问:“到房间了吗?”
覃乔扫视的目光落回陈嘉树脸上,抓起他的手。
两人已经默契到,抓手就等于写字。男人立刻转腕,张开手。
覃乔写:到了。
陈嘉树点头,说:“你回去吧。”
覃乔恍若未闻,拽着他往里走,反手关上门,停在鞋柜前。
她将包随手放在玄关柜上,弯腰打开鞋柜门,取出两双棉拖,轻放在坐凳前。
属于覃乔的气息还在身边,陈嘉树断定她没走,可她突然放开他,又没下一步动作,让陈嘉树有些心慌——她是生气了吗?
目盲耳聋让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他希望她暂时离开,给他一些时间,可又担心会伤她的心。
“乔乔……”
覃乔正坐在凳子上脱鞋,陈嘉树这声唤,让她动作一顿。
她缓缓抬头,被他投下的阴影整个笼罩。
“我来这里不是说放弃自己。”陈嘉树深吸一口气,语调温和地剖白,“也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只是,我希望你……给我些时间,我会……尽量学会克服,适应这些。”
他需要学会如何与这片黑暗共存,克服那些羞耻与胆怯。这将是一场内心的战役,去年他能取胜,他相信今年也可以。
只是这次可能会很漫长,但他会更努力的。
没得到覃乔任何回应,陈嘉树继续说道:“这不是推开,而是……你就当我是进入一场学习。学习进度有快有慢,但我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毕业。”
学习
这两个字仿佛滚烫的烙铁灼在她的心脏上。
覃乔黯然落泪,这一刻,她忽然全懂了,他选择搬来这里是又想和一年前那样,等到修补好一个体面的外壳,再回来见她。
她伸手轻拽陈嘉树的袖管,在他摊开的掌心里写:进去说,换鞋——
作者有话说:又来一个榜单……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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