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去年的十一月中,覃乔向往常一样在平板上看国内的财经新闻。一则关于乔树集团在海外的第六家旗舰店揭幕的新闻赫然出现在首页。
照片中店门口站了十多人,陈嘉树长身鹤立的站在其中找到,嘴角挂着沉静的笑,身上这件黑色西装衬得人愈发挺拔。
照片的配文:商会主席陈美玲女士亲自出席乔树电器新加坡揭幕仪式。
可当她看到一行小字中“身体受限”、“助理全程引导”那些字恍若成了气管里的玻璃渣,每次呼吸都让她痛得冷汗淋漓。
犹记得六月那次见面,陈嘉树都是好好的,怎么会?
十二月初,并未完全结束驻外工作,她仍是执意回到国内。
她曾悄悄去看过陈嘉树……那天北风很大,陈嘉树拄着盲杖从车里出来,独自一人,步子沉稳地独自迈入大厦内,而不是新闻上所说全程需要引导。
朔风凌冽,她僵硬地收回目光,垂下僵硬地眼皮,转身,讷讷地离开。
还有一次是三月的巧遇,只是陈嘉树没有认出她,在澜川市国际会议中心。
大理石地砖光可鉴人,“咚——”很轻微地声响,覃乔刚踏进门,闻声看过去。
一张本该夹在胸口的胸牌躺在地上,在男人脚边,视线往上走,只见陈嘉树收起盲杖,正要蹲下身。
覃乔立即走过去,弯腰捡起胸牌,顺带往上扫了一眼——原来他是来参加一年一度的优秀企业家表彰大会的。
胸牌塞入陈嘉树手心里,快速掠过的指尖却沾染了他的体温,她有一瞬心悸,余光中陈嘉树的助理拎*着公文包出现。
“谢谢。”
陈嘉树向她道谢,她已与他擦肩而过,走出好几步,时间不早了,隔壁厅的媒体同行研讨会,即将开场。
再后来就到了五月,乔树集团内部传出董事长因病被董事会成员联合架空,她退出新加坡国际媒体峰会代表的遴选,决定亲自去一探虚实。
她无法原谅他的焚心蚀骨的深爱,可她亦无法欺骗自己,陈嘉树三个字在她这里从来都是一座不可撼动的方尖碑。
*
医生在听完陈嘉树讲述的覃乔醒后的表现,沉思了下说:“脑震荡的人,出现短时间记忆错乱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先生您再观察一下,有任何异常,随时告诉我们。”
陈嘉树坐在凳子上,耳朵里反反复复的都是医生对病情的解释。
覃乔似乎忘记了他眼睛已经出问题的事情,那么是他们半年前重逢后的那些事都忘了?
他俯身,与她鼻尖相贴。
覃乔的不安跳动地眼皮,仍然在梦呓:“嘉树……”
过了有一个多小时,陶婷和朱奥回到病房门口,朱奥敲了敲门。
“进来吧。”陈嘉树在里面对他们说。
两人这段时间里开车去了趟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一些水果,陶婷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上,走过来站朱奥身边。
陈嘉树挑起下巴,仰视朱奥:“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参与,但朱奥,我至今还记得你和陶婷结婚前一晚,你在我和张爽面前又哭又笑,你告诉我们陶婷是你的初恋,你暗恋了她整整十八年,现在终于要把她娶回家了……”
“现在你做得那些事,对得起当年那个自己吗?”
陈嘉树没有强调,没有质问,平铺直叙地话语使得朱奥神色微微怔忪,陶婷泪水哗哗直流,红唇颤动,她看向身旁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男人。
她和朱奥有两个孩子,大的孩子已经十岁,小的去年年底刚出生,朱奥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时刻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就在两年前,她在替朱奥收拾外套时,口袋里掉出一枚铂金戒指,滚到她的脚底下,内圈里面刻着一个“蔓”字,她沉不住气去质问朱奥,他敷衍的一句“同事间的恶作剧”便搪塞了过去。
陶婷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第二次发现两人还有往来是在今年一月份,也就说这一年多他们一直在密切联络,为这事她当天晚上拿了一把水果刀要杀了这个狗男人,可当刀真的插进他的胸膛,她又惊又怕,哆嗦着拨打120。
不想他死。
那天在医院里朱奥非但不怪她差点杀了她,还在快出院时以她的名字开了一个基金账户,这个男人是爱她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她这么告诉自己。
也正是这件事陈嘉树知道了他们夫妻间的矛盾,是以,之后接二连三被她发现朱奥还和那个女的藕断丝连。
陶婷不是没想过,只要钱到手里,她不介意与朱奥过各的,但是,枕边人同床异梦,变本加厉,终是让她忍无可忍,才会去找陈嘉树,一方面,陈嘉树是朱奥的好兄弟可以帮劝劝;另一方面,陈嘉树还是朱奥的上司,有一定权威,他的话朱奥不会不听。
但听和改又是两码事。陈嘉树的话何尝不是让她认清了一个现实: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彻底背叛了当年那个爱她的少年。
罢了,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委屈自己,实在过不下去那就离婚,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沉默少许,朱奥说了句:“我们回去了”再看到陈嘉树颔了颔首,他和陶婷一起离开了病房。
“二月份,我在楼上看到姚蔓钻进朱奥的车里,当时没多想。”覃乔突然出声,音线带着哑,“还以为他们只是……合作的朋友。”
陈嘉树微微一愣,转头,半垂眼皮,依稀看出覃乔那双眼睛一眨一眨,还以为她会‘失忆’一段时间,他嘴角轻轻勾起,醒来是好事。
“醒了。”
“嗯……”覃乔抬眸顶上他的视线,“我想起一件事,今年三月在会议中心。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思维果然还有些跳脱,陈嘉树嗯了声,据实相告:“……眼睛看出来的,那时视力还行。”
他唇瓣弯的弧度刚刚好。
她最喜欢看他笑,特别温暖,犹如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医院的灯总是特别亮,由于垂首,他的下半张面孔有些发暗,即便这般,他的五官仍十分立体,有种逼人的俊气。
解开一颗扣子的衣领之上那截脖颈白皙线条流畅,他的肩膀宽阔,与她说话时肩微微耸动,视线很容易被吸引过去。
她的手一直在陈嘉树的掌心中,男人的拇指轻柔地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打圈摩挲:“……去年五月份那场手术后视力只剩下0.04,一睁开眼,周围所能看见的都是发虚的,人的脸只能看到眼睛和嘴唇……当时觉得天塌了,不会走路,踢到凳子,撞到墙……摔在地上……感觉自己废了。”
“这一年我在努力调整自己,想至少稍微体面点在见你……那天你近在眼前,我觉得还不够好,不敢和你相认……”
男人一直是娓娓道来的语气,延续着沉稳、克制,“可你的出现,让我迫切地想再见你。我被架空的的消息不知道是哪路人放出的,我没让公关部辟谣,顺势而为地想看你会不会来参加股东大会……”
事实证明人在某个条件越来越坏的时候,总会怀念上一次。就好像考试,这次考了九十怀念九十二分时候,可明明那次流了一晚上泪。
他最近总是怀念还能辨识出覃乔身形时,有时还会后悔怎么不早些去见她。
他还没说完,深深凝视她,“……你真的来了,那天我既惊喜又紧张,很怕如今的自己会让你失望。”
覃乔频繁地扇动眼睫,眼前变得越来越朦胧,所有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唾液变成了锋利的锋利的刀子,每一次吞咽都是剧痛无比。
陈嘉树回答了她,为什么没有与她相认,他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些,而她单纯是不想认他。
……
脑症荡需要静养,陈嘉树让张助去办理转院,下午四点他们到达东昕医院,转送过程中,覃乔在病床车上又吐了一次,这次吐出的是酸水,打湿了她的脖颈,污染了她的衣物。
这边的病房陈嘉树很熟悉,他进卫生间拿盆放了半盆温水,打湿一块毛巾,捧着脸盆,慢慢地走回到覃乔身边。
抬头对覃乔而言就是折磨,覃乔只能板板正正的平躺。
被子下,身上的病号服扣子覃乔已自行解开,微敞着。
覃乔脸很烫,就在刚才,两人还因请护工阿姨进来帮忙换衣服这事僵持。
哪有让前夫替前妻擦身换衣服的道理?陈嘉树听完她的说法,很苦地笑了下,“你是觉得我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要说是照顾你对吗?”
陈嘉树一个平时逻辑清楚的人,许是真被伤到了自尊,破天荒地‘蛮不讲理’,在看到他因不被信任,伤感地转过身,落寞的背影时,覃乔缴械投降,“你帮我去打一盆水吧。”
这句话仿佛是一针强心剂,男人‘兴高采烈’地去给她打水。覃乔瞧着他高深莫测的背影,幻真幻假的感觉愈发强烈。
只分神那么一小会,当她感觉到背部被抬高时,某人就以迅雷不及之手速,三下五除二地,将她身上的衣服就被扒了去……她上身赤条条,幸而被子还在身上。
“陈……”她的脸庞热炸了,“你……乘人之危。……”
男人恍若未闻,侧坐在床边,手里那快半干的毛巾,精准的堵住她胡言乱语的嘴。
轻柔地擦完脸,他重新洗了遍毛巾,再坐到床边:“擦脖子。”
那带点命令式地语气,关键覃乔还真的乖乖地将被子下拉几公分。
毛巾从下颌轻柔下行,停在她锁骨位置。
男人脸色近乎是漠然,连唇角勾起的那一丝浅弧,都透着清心寡欲。
可那毛巾分明还想往下走,覃乔摁紧被子死活不让。
陈嘉树一笑,收手:“我去倒水,回来给你换衣服。”
男人走进卫生间,覃乔拉起被子盖在脸上,想闷死自己。
换洗的上衣早已备在床头柜上,陈嘉树和刚才手法一样,先将右手从覃乔的后背和床垫之间伸过去,然后稍抬高她的上半身,给她一个不头晕舒适的高度。
穿衣需要覃乔配合,陈嘉树另只手握住左边袖子里覃乔伸出左手穿过去,再重复同样的方式,覃乔穿上了这件干净的病号服,扣子还是她自己扣,陈嘉树没插手。
窗外天色暗了,覃乔看着那里说:“你回去吧,昭野和晞晞还在家里。”
“家里有阿姨……”陈嘉树很淡地说。
覃乔这次看他,匪夷所思:“他们才五岁……需要父母在身边的时候。”
“你也说了父母,他们的母亲还在住院。”陈嘉树凝她片刻:“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陈嘉树,我可以请护工阿姨。”覃乔声音比刚才大了些,“现在你更应该关注孩子的成长而不是我这个……前妻。”
陈嘉树点头认同她的话,“好,如你所说,我们是前夫前妻。那在孩子面前,我们依然是他们的父母。你现在这个样子,昭野和晞晞问起‘爸爸怎么不管妈妈?’‘爸爸为什么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医院里?’我要怎么回答?”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乔乔,我们是他们父母……你知道昭野在我身边时常问的两句话是什么吗?‘爸爸和妈妈为什么要分开’?‘爸爸你能不能不要惹妈生气?’乔乔为了孩子……我们需要一起出现,或者一起不出现。”
覃乔被他这番有理有据、步步紧逼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她徒劳地挣扎一下:“陈嘉树……你别以为拿孩子当挡箭牌,我就能原谅……”
她的语气明显软了,陈嘉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深深谴责:“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惹孩子们的‘妈妈’生气了。”
覃乔无语地扯了扯唇,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确定一点,陈嘉树就是只老狐狸。
先是会议中心见面装作不识,再到后来的股东大会,现在更是趁着她不能‘自理’,对她进行精准地心理攻势,一步步引她深入,摧毁她的心理防线。
覃乔重重阖上眼皮,放弃挣扎,听之任之。
她睡了一觉,醒来,只才八点钟。各种乱七八糟的梦穿插,这觉睡得跟爬了两座山似的,每根骨头都是酸软难忍。
唯有脑袋清醒、清楚,外面那位助理在向陈嘉树汇报工作,声音压得很低,传进她耳朵里像是蚊子的低鸣。
覃乔将手机放回床柜头,本想轻轻地,不打扰他们,可怕什么来什么,没拿稳,“啪嗒”手机掉在了桌面上。
“乔乔!”
一定是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
脚步声哐哐砸地,陈嘉树拐进来,他对这儿很熟,径直地冲到床头,随即半蹲下,手在虚空里探两下,轻覆住她的脸颊。
男人的每根手指都细腻光滑,只有指腹那里有很薄一层细茧,微微的粗粝感,磨得她脸皮有些发痒。
“我没事”覃乔小声解释说:“只是手机掉床头柜上了。”
若是视力正常的人,他会看到倒扣在桌上的手机。陈嘉树一眼看不到,覃乔必须一句话讲明因果,免得他胡思乱想。
陈嘉树长长松口气,嗓音低柔,带着一丝哄:“时间还早,饿了吗?医生说你可以喝点粥,我让他们去买。”
“没胃口。”覃乔看了眼床头柜,“我能坐起来吗?我想喝水。”
“医生说,可以稍微靠起来些。”
说着陈嘉树放下摸她脸的手,在床铺边缘,摸索几下找到一升起的按键,上面还有盲文,他摁下去,只听到“滋——很轻地机械嗡鸣,床头缓慢匀速地往上升。
升起大概七八公分,覃乔觉得高度适合,立即说:“可以了”再高一点她又要头晕了。
陈嘉树再次摁键,床头停止上升。
“对了,你单位的领导,来过电话,我以你还没醒,拒绝了他们探访。”陈嘉树坐到床边。
覃乔很是讶异:“你怎么知道我的屏幕解锁密码?”
话一出口,她旋即明白过来。只是时间太久远,有些忘记了。
这么看来,多少有些明知故问了。
陈嘉树笑了声:“以前你不是说过太复杂的秘密,你记不住,你每部手机密码都是3344,没改。”
覃乔:“是啊,你知道的我这人挺懒的。”
连密码都懒得记,懒得改,银行卡密码还是陈嘉树的后六位生日,只因自己的生日后六位被柜员提醒过太过简单,建议重新设置。
陈嘉树:“阿姨下午五点半时候有给你打电话,我就把你住进医院得事发经过简单告诉了她,她很着急,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一直是关机。”
陈嘉树知道杨淑华对自己意见很大,她不乐意接听他的电话,可是二十分钟前他用覃乔手机尝试打过去也是得到对方无法接通,挺让人担心的。
“妈妈知道我住哪里了?”覃乔问。
陈嘉树眼神里是“是的”那种意思。
覃乔旋即伸出手,捞来手机,滑到通话记录,第一通未接听电话正是杨淑华的。
指尖一点,拨过去。
响铃竟在附近响起,覃乔和陈嘉树对视一眼,那铃声混杂着高跟鞋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很快到达病房门口。
第52章
陈嘉树拄着盲杖出去迎接杨淑华,两人在门口聊了几句。
隔着外间的会客室,覃乔听得不太真切,只模糊捕捉到杨淑华的大致意思——这里有她照顾,让陈嘉树后回去,尽管放心。
杨淑华的语调始终温和带着一丝客气,。
杨淑走进病房,泪盈盈的眼睛垂下来,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并非提问,只是一个母亲发自内心的疼惜和担忧。
覃乔抬头看向母亲,宽慰道:“都是轻伤,住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杨淑华原本中午就已抵达江市,一听说她受伤,立刻让表弟买了最早一班机票赶回来照顾她。
聊了几句,杨淑华用手掌抚去眼尾的泪水,而后握住她的手:“妈妈,先回去一趟,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陈嘉树有说让司机送她,杨淑华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婉拒了。
陈嘉树去送杨淑华,将她送到门口,再折返回来。
靠久了,覃乔背部有点疼,她小幅度地侧一点身:“嘉树,既然我妈妈来了,你就回去吧。”
母亲都来了,没有不放心的道理,陈嘉树没有再坚持,轻点了头:“明天再来看你。”
头疼的关系,这一夜她睡得还是不踏实。
一大早醒来,女领导代表、女同事代表台里其他人提着礼品来看她。
覃乔只是轻描淡写说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没提姚蔓失手推她这事。
姚蔓做的事固然可恶,但说到底,是私德有亏。她受伤,是意外,也是自己选择上前劝阻该承担的后果。
该有的医药补偿,自然不能少,这是道理。但若借这个机会,去放大这份伤害,断送另一个人的前程……惩罚不该逾越了它本身的尺度。
对于陶婷,她理解、心疼,一个女人要被逼到什么程度才会不要颜面地发疯。陈嘉树那句话意思很明了,朱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为了已经变心的男人,伤害自己不值得。
陶婷是那么聪明一个人,一定已经听懂了陈嘉树的话。因为一个男人,变成两个女人的战场,她每一次挥出去的巴掌,最先撕裂的,都是她自己最后的体面和尊严,真的不值得。
陈嘉树中午又来看她,给她买了些水果。覃乔突然想吃石榴,他从一堆苹果里挖出一只石榴。
还真有。
陈嘉树连同新买的抗菌砧板,一并拿进卫生间。
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覃乔收回目光,过了一夜,她自我感觉好多了,摁键将床头再抬高一些。
去外面接电话的杨淑华回来了,她的目光在那根靠在墙上的盲杖上停顿几秒,再转到茶几上那一袋水果上头。继而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捡起一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开,送了一瓣到嘴里。
“你大姨他们下午就到澜川。”她通知一句。
果然还是惊动了亲戚。覃乔心下过意不去,却又期待:“大姨难得来让他们多住几天,我给他们订房间。”
她拿来手机点亮屏幕,便听见陈嘉树说:“我来安排。”
他微垂着眼,朝床头柜走来。杨淑华即刻接口,:“他们还要赶回去准备婚礼,只待一晚上,我马上出去接他们,顺便把酒店定了。”
杨淑华婉转地拒绝了陈嘉树的好意。
这其实很正常,她和陈嘉树早已经离婚了,没道理让他破费、处理那些事情
覃乔用余光觑到陈嘉树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随即如常站定。
他状若无事地拿起早已备在桌上的折叠水果刀,拇指轻轻一扣,刀身弹出。
一道锋利寒光闪过她的眼睛,覃乔有一瞬担心,他会不会伤到手,但转念一想,陈嘉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清冷的目光投在那个石榴上,杨淑华静静地看着这只经陈嘉树一割一扒完美取出果肉的石榴。
那时每到冬季,每回陈嘉树来看他们都会带一袋子石榴,最开始是他奶奶种的,奶奶过世之后他每次带来的都是亲戚家里的。
不同于覃朗真的喜欢吃石榴,她只是不想拂了这孩子的好心,陈嘉树很会剥石榴,不会把红色汁水弄的到处都是,连最会做手工细活的大姐都夸这孩子做事情细致。
“你这剥石榴的本事,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覃乔夸道。
修长如玉的指节半包住青绿色的石榴皮,犹如绿叶上落下的一朵白雪,每次看他剥石榴都是一种享受。
听到这话,陈嘉树像忍不住般,敛颌闷笑了声。
岂料,一时得意,手下一疏忽,收刀时食指指节带过刀刃,很轻的一下,就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覃乔急忙坐起身,正要伸手,杨淑华的声音率先响起:
“乔乔!别动!”
杨淑华已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先将那柄合上的水果刀拿远,随即抽取两张纸巾,直接按在了陈嘉树冒血的手指上。
“按住。”她的语气带着严厉地关心,“你这孩子,总这么不小心。等着,我去护士站要个创可贴。”
丢下这句话,杨淑华转身走了出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陈嘉树自己按着手指,嘴角却轻勾起,回忆起那时自己腿撞伤杨淑华也是这般紧张他。
“嘉树……”覃乔看他受伤了还在傻乐。
杨淑华对陈嘉树而言,不仅仅是岳母,还是时刻为他着想的母亲。那两年她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陈嘉树都记在心里。
只不过划破了手指,陈嘉树心中暖流涌动,对覃乔说:“一点小伤,没事。”他想了想,语气肯定了些:“我觉得阿姨……还是关心——”
话说到一半,杨淑华回来了。她不仅拿来了创可贴,还有一小瓶碘伏和一根棉签。
碘伏放在桌上,盖子打开放一旁,杨淑华撕开棉签包装,蘸取碘伏,然后将陈嘉树按着伤口的那张染血的纸巾拿走,丢进垃圾桶。
整套流程有条不紊,充满耐心:“嘉树,手伸过来,先消消毒。”
陈嘉树依言伸出手。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替他消毒,黄色液体将伤口覆盖均匀。
消毒完毕,杨淑华撕开创可贴,贴在了他的指腹上,按压四周确保粘牢。
做完这一切,她将垃圾收拾好,才轻轻吁了口气,看了眼同样在看自己的女儿,回视目露感激的陈嘉树,温声道:“嘉树,我知道你是好心,想给乔乔弄吃的。可你现在眼睛不好,这刀子不长眼,这次是划了自己,下次万一不小心碰着乔乔,更不好是不是?”
陈嘉树瞳眸微闪了下,杨淑华随即转头对女儿说:“妈妈现在去接大姨他们……石榴就别吃了,趁眼下安静多睡会儿,待会儿大姨他们来了,你想睡都睡不着。”
杨淑华去沙发那儿拿了皮包,直接出门走了。
“乔乔……你睡会儿。”
陈嘉树弯腰收拾床头柜上的石榴,五指往内一拢,忘却了外壳已去,指腹挤出的红色汁液打湿、弄脏了他的白色袖子。
见他转身要走,覃乔急问:“你回去了吗?”
陈嘉树露出一丝很淡的笑:“被我捏坏了,我拿出去扔了。”
可覃乔分明看出他眼底的阴翳,他很介意杨淑华因他眼睛不好而把他区别对待。
“嘉树……我妈妈她只是关心……”
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说。同样的关心,当年的陈嘉树能接受,现在……他显然不需要。
陈嘉树脸上尤挂淡笑,抬手在墙壁上摸索几下拿到盲杖,手指收紧,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见:“是我的问题……太久了。”
回头想想,那时候这位母亲给他烫伤的手背上药时候,他起初也很别扭。
“烫伤一定要及时处理,你啊,总是不想麻烦我们,但嘉树……自你和乔乔结婚那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所以,一家人哪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手背上的伤是焊锡电板时不小心碰到边板烫伤的,他觉得不是很严重,就没管它,晚上吃饭时候,杨淑华看见,二话不说就拿了药箱找到烫伤膏给他上药。
时间太久了,久到已经陌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问题。
三点半,走廊里传来舅舅那高八度的爽朗声音,覃乔脑袋里那点瞌睡虫都被赶跑了,瞬时耳目清亮。
杨建国拐进病房,还以为走进了谁家书房,惊退到门口仰头确认:“到底是大城市,这酒店——”舌尖拐了下弯改口“这医院比酒店还豪华,不得一天一千块?”
原木色地板在白灯下油光发亮,西面南墙书架前是一张黄梨木的办公桌,桌面左上角有一只笔筒里面插了两支水笔,应该只是装饰,两张实木靠背椅挨着东墙,旁边是一扇紧闭的浅黄色小门,而正对着他们刚进来的入口,另一扇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穿着病号服,趿拉拖鞋的覃乔走了出来。
“舅舅”
覃乔摊开双手,走上前,还像小时候那样给了杨建国一个爱的拥抱,顺便撒了个娇。
“想死你了。”
舅舅虽喉咙出了名的响,但脾气也是十里八乡人人夸赞的好,对她更是没的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她,所以覃乔最喜欢舅舅了。
“没大没小,”杨淑华将果篮放在边柜上,笑斥:“什么死不死的?”
两个姨妈将手里的东西挨着果篮放。
覃乔又走过去抱了抱两人。
只是晕眩感又来了,她回到杨淑华身边,抓着杨淑华手臂倚着她,可看着亲人,心里特别暖。
“舅舅,您是不是又胖了?”
黑色鸡心领毛衣幸而有弹性,否则怕是撑不下这圆滚滚的大肚皮。
杨建国摸了把后脑勺,大姨杨淑云笑着替他答:“你舅舅他呀,因为光光要结婚这事,高兴的,这半年没少喝酒。”
大家有说有笑地坐下,椅子不够,杨淑华去外面让护士再帮搬来三张,你一言我一语,这间房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聊着聊着都快忘了时间,直至,房门被叩响。
杨淑兰坐得离门口近,走过去开门。
然而,门一开,她愣在原地,放大的瞳孔里是陈嘉树的身影。
杨淑兰:“嘉树……”
陈嘉树嘴角噙起那抹熟悉的温善的笑意:“三姨,好久不见。”
杨淑兰盯着他手里这根盲杖,虽然新闻视频里看到过,但亲眼所见内心不免一阵剧烈的震动。
以前多么神气飞扬的一个孩子,现在都快看不见了,不止是惋惜,还令人心疼。
“嘉树进来坐。”杨淑兰眼睛有些烫,她侧让到一旁。
陈嘉树挥着盲杖走进屋,杨淑云立即走上来:“嘉树,来看乔乔吗?”
顿足,陈嘉树颔首:“大姨,您身体还好?”
“挺好的。”杨淑云红了眼睛,“嘉树,姨夫去年过世时候,还对我说,多亏嘉树帮他找了个好医生,让他多活了快十年。”
十年前,杨淑云的丈夫得了肺癌。当地医院都建议保守治疗,是陈嘉树帮忙托关系拿到京市国内顶级肺病专家的号,这才救了他一条命。
“姨夫过世了”陈嘉树看着她说:“大姨您节哀,您保重身体最重要。”
杨建国坐不住了,起身,有些激动:嘉树,我们快七年没见了。”
陈嘉树循着声音望过去:“舅舅,是我失礼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嘉树这句失礼让杨建国张口结舌,他真不是来问罪的。
覃乔走过去,勾住陈嘉树的手臂,男人身子僵了僵,他侧眸,只听覃乔带笑说:“舅舅,嘉树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覃乔带着陈嘉树走到椅子前,男人收起盲杖,坐在椅子上,再将它放在一侧。
“大姨、三姨、舅舅。”陈嘉树视线缓扫过他们的脸,道明来意:“你们来澜川,我这副身体也不能陪你们到处看看,我在对面酒店布了一桌,想留你们吃顿饭。”
陈嘉树一句不提曾经,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以东道主的方式,避免让他们都尴尬。
三人互视对方一眼,都被陈嘉树的谦逊的姿态和周到的礼数打动。
年纪最大的杨淑云立即堆起和蔼的笑容:“嘉树,你太客气了。”
陈嘉树转眸望向她,杨淑云用余光瞥了眼旁边的杨淑华,她脸色无澜,杨淑云直接说:“你这孩子总是想得这么周到,正好,正好,我们正犯愁去哪里吃饭?”
之后三人跟着陈嘉树一块出去了,覃乔回去继续躺着,杨淑华则是去楼下食堂吃饭。
覃乔觉得杨淑华好像更不高兴了,不知是陈嘉树没叫上她,还是大姨他们三言两语就跟着陈嘉树跑了。
母亲自从生病后,心思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难猜。
陈嘉树也是,覃乔能感觉杨淑华那番话让他很生气,覃乔是理解他的,正因为那时候杨淑华真心待他,陈嘉树才将她当成母亲。
他有夜盲杨淑华每日在他下班回来都会帮他把手电筒的电充好;一周三顿胡萝卜变着花样给他吃,因为听说胡萝卜对夜盲好;大清早守着听天气预报,在他们出门前总要嘱咐几句。
这些都是陈嘉树告诉她的。这个男人心思细腻、敏感,只是不善表达,或者说是没人教过他。
他就像一个心理‘不平衡’的孩子,试问天底下哪个父母会因孩子一个错误就彻底否定孩子,把孩子钉在耻辱柱上,于陈嘉树而言,说不委屈,不气愤是不可能的。
住院的第四天,楚语桐来看她,覃乔将心里的困惑说给她听。
窗外阳光正好,大片日光洒进来,如纱般的质地盖在两人身上,温温的,令人感到舒适。
楚语桐眉头紧蹙:“乔儿,其实我一直有句话想说……关于杨阿姨……”她放低声量:“我总觉得杨阿姨她……有点双标。她永远在强调你为老陈付出了多少青春、受了多少苦,却绝口不提老陈当初是怎么供你读研、在你爸爸住院时,怎么代替远在英国的你行孝道、帮你们家渡过难关?这恩情难道不算数了吗?”
覃乔眼前闪过孩子们一提到陈嘉树时,杨淑华不是沉着脸绕开话题,就是置若罔闻。
“我妈妈她我现在觉得她“固执”的不是一丁点……有时候我又觉得妈妈她有点儿怕嘉树……”
“这不正是矛盾的地方?”楚语桐顿了下道:“有句话叫旁观者清,我给你分析下我的看法。如果我只是单纯不喜欢我的女婿,在我女儿已经原谅他,甚至为他吃了那么多苦还要复合的情况下,我作为母亲,最多是生闷气、不插手,但我绝不会过渡的干预,逼你们必须分开,甚至不惜撒谎去刺激老陈说你结婚了有孩子了……这哪是对待恩人更像对待……”
仇人……覃乔在心里替楚语桐补充。她也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最近越来越重。
楚语桐做了个长长的停顿:“更何况,杨阿姨以前*是实打实地对老陈好过,那种好装不出来……按常理,她在知道老陈离婚是为了不拖累你们的的时候,还坐了一年多的牢,至少应该有一丝心疼和愧疚吧?”
覃乔感到右手背一阵刺疼,她垂目,上面五个深深的指痕——她自己掐的。
“乔儿……”楚语桐沉默很久,末了慎重地问:“杨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你?”——
作者有话说:36-51章修了文虽然修了文,主线没变,文案里的剧情都会写到
第53章
陈嘉树和杨淑华一块进来的。
屋内的两人中断聊天,楚语桐反应奇快地走上前,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杨阿姨我又来打扰您啦!”
杨淑华没想到楚语桐会来,发了会儿愣,笑逐颜开:“你这丫头,每次来都是一惊一乍,乔乔都没提前和我打招呼。”
楚语桐扭头看了眼,正襟端坐的覃乔,继续笑说:“这不给乔乔一个惊喜嘛。”
陈嘉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一阵了,楚语桐横跨一步,站在陈嘉树面前,给了他的左胸膛一记轻拳。,
陈嘉树自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楚语桐先行说:“陈老板,你这是只记得乔乔,不记得我们这种闲杂人等?”
“不敢,你的声音在我这里”陈嘉树抬起左手,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
“哎哟,我受宠若惊——”楚语桐拍拍狂跳地胸口。
覃乔坐不住地走过来,攥着楚语桐的手臂,示意她低调些。
“桐桐,你难得来一趟,晚上一起吃个饭。”陈嘉树发出诚挚地邀请。
楚语桐一把挽住覃乔,像没骨头一样往她身上靠:“陈老板话要说清楚,你是请我一人,还是——”
陈嘉树失笑摇头:“当然是一起。你们是焦不离孟,我岂能只请一个?”随后他稍侧转,敛睫。略郑重:“妈,你若晚上没有其他安排,我想请您一块,这些天您辛苦了。”
后半句话犹如平地一声炸雷,覃乔和楚语桐都是错愕脸色,两人做了个对视,楚语桐当即笑开,帮腔:“对啊,对啊,阿姨,一块吧,人多热闹。”
覃乔的疑惑、陈嘉树的等待、楚语桐的殷切,三人的目光凝聚在杨淑华身上,杨淑华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对上陈嘉树的眼睛,唇角漾开一个涩然的笑:
“好,一起。”
就这样,覃乔回房间里收拾一下,三人转场到了医院对面的中餐厅。
包厢已经订好,覃乔将菜单交到杨淑华手里请她帮忙点菜,而后不由分说地拽着陈嘉树往外走,男人明白她的意图,顺从地跟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拐了两次,停在空旷无人的阳台上。
深蓝色的天穹上那轮月亮浑圆,皎洁的月光将路灯的光芒都比了下去,房顶、树枝、巷子目之所及,皆被镀上一层银色。
冬夜清寒,习习微风犹如冰冷的流水,覃乔将双手塞入羽绒服内,投在对面那栋小楼上的目光平移回来,放在陈嘉树微微滑动的喉结处。
他在等她提问。
好吧。
覃乔微抬下颌,看着陈嘉树的眼睛问:“你独自见了我妈妈?”
陈嘉树“嗯”了声,眼前是一团淡黄色很浓稠的光雾,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覃乔正盯着他的眼睛。
他垂下眼睫:“我只是和妈谈了谈,请她再给我个——。”
“等等!”覃乔冷然打断。
由于背对月亮,他的眼睛特别黑,没有一丝光亮。
“你问过我的意思吗?”她平心静气地问。
主要是她看透了陈嘉树,每次吵架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又退回原点。
她真的累了。
“我知道我是自私的,最近我总有种争夺时间的感觉想趁”
男人的音量很轻,却仿佛一块浸了海水的海绵从头顶往下压,覃乔心头绷紧,很难受,很难受。
“想趁还看得见一点,想娶你”
“什么?”覃乔无法理解,可是心很痛。
他说:“这么解释可能比较容易理解,娶你是我还看得见前的愿望。”
冰凉的脸被热烫的泪水打湿,覃乔勉力发出颤颤地气声:“你疯了吗?”
陈嘉树勾起一点唇角。
他就是想趁着自己“还有点用”,“还算有点像个正常人”的时候,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事。
很怕……将来,他再也不敢提……
他是疯了……
覃乔忽而重忽而急的吐息犹如火石般灼着他的脸颊,陈嘉树微微偏偏头,俯首,冰凉的额头轻轻抵上她的:
“疯了。”他承认。
静默中,两种呼吸缠绕、纠缠,一如他们之间的挣扎与牵绊,覃乔声音仿佛染了夜里的寒气般冷沉:“你答应了我妈妈什么?”
耳廓上压下一片柔软,陈嘉树的唇微微动着:“我向她承认了错误,妈,她终于原谅了我。”
覃乔如鲠在喉。
以前她总认为陈嘉树无比强大,忘却了他也会害怕、恐惧……半路失明的痛苦,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智,而他,靠着那样一丝偏执的信念独自熬过来。
……正是因为如此,她更不能同意,若是同意,不等于认同他认为自己还算个正常人才配娶她的想法,换言之,将来的他就不配了。
“嘉树”覃乔严肃地说:“我告诉你,我的决定,我不同意。”
此话落,风跟着停了,天地间只余两人渺远急促的呼吸声。
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散在夜色里,无影无踪。
像是早料到会这样,陈嘉树默不作声,只伸手揽住她的腰背,稍微一用力带入怀中。
宽厚的掌心在她背上轻抚,慢慢地他的下颌放在她的肩窝处,他很轻地笑了,带一丝自嘲,“道德绑架没成功。”
“嘉树,等你哪天明白,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覃乔仍是冷硬地语气,但她还是抬高左臂环住他的腰身,他们一个穿着羽绒服,一个穿大衣,厚重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们再谈。”
*
次日,日光明媚,透过树叶倾洒下来。风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陶婷肩上,摇摇晃晃几下,坠落在水泥地上。
一道细长的暗影打在石桌上,覃乔稍往前倾身,淡淡瞥了眼陶婷递来的手机屏幕上的离婚协议书。
双方都还未签字。
陶婷收回手臂,那道暗影便不见了。
“决定好了?”覃乔掀起眼眸。
“嗯……他说随便我。”陶婷很轻松地笑了声,“那时候,都说他喜欢我更多……朋友都劝,说找这样的老公才好,将来肯定幸福。也确实……那些年一直是他在付出。”
覃乔安静地听着,树影在她最近有些圆润的脸上摇曳。
陶婷是来探病的,覃乔正想出去走走,两人就一起到了楼下的小公园里。
东拉西扯,基本上都是陶婷在说,覃乔做个安静地听众。
陶婷支起手臂托颌:“有孩子,单身女性,放在职场上都是香饽饽。对吧?”
覃乔点着头说:“嗯,至少简历上看起来是挺‘完美’的——稳定、有责任感、无休产假风险。”
覃乔没说消极的一面,不是安慰,而是没必要。
世界的参差就在于,吹垮一个人的风,可能只是吹拂另一个人的涟漪,与朱奥离婚她应该能分到一笔可观的财产,就像当年她和陈嘉树离婚,分到六百万,虽然一分没动,但也是底气,不用担心职业变动,能够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热爱中。
陶婷又说了很多,她对未来还有很多期许,想去全世界旅游、想开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完成当年没完成的梦想……风逐渐大了,树叶哗啦啦作响,落雪似的往下掉。
陶婷忽然问她一个问题,“覃乔你知道朱奥最怕的是谁吗?”
手冻的冰凉,插入兜内,覃乔非常配合地猜:“女儿?”
之前加上朱奥的微信,他的朋友圈隔三差五发一岁多的女儿的照片和视频,有个视频女儿小手掐他脸上的肉,他的笑声里全是宠和纵容。
“不……”陶婷摇头,食指在桌上写下三个字。覃乔辨认出,映着日光的瞳孔一点点放大,觉得很不可思议。
陶婷看她这副表情很是有趣,挑了下眉毛,问她个问题:“你知道太子明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每次见到过皇上还是战战兢兢的吗?”
那是因为皇上对太子的信任是绝对的,但也是脆弱的。一旦这份信任出现裂痕,太子的地位就会地动山摇。
覃乔本想认真作答,眼眸不经意地一转,看见杨淑华拎着两大袋东西从楼内出来。
“陶婷,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聊。”
明天就能出院了,杨淑华这是提前往家里搬东西。覃乔快步走过去帮忙,杨淑华还不想给她,怕她累着,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将左手上的装脸盆的袋子交给了她。
覃乔今天没打算再医院睡,回到家里她立即给陈嘉树发了信息,免得他白跑一趟。
陈嘉树傍晚回她的信息,两个字“好的”。因为所期待他会关心几句,简单两字,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八点多,陈嘉上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晞晞和昭野跪在玩具毯上,晞晞手里拿着一只音乐摇铃,昭野抱着玩具吉他,脸上的笑容堪比花儿。
心中某根琴弦被拨了两下,覃乔当即做了个决定,二十分钟后,覃乔赶到陈嘉树家里。
她在玄关换拖鞋,听到二楼那间游戏房里时不时爆发出孩子们的笑声。
静姐告诉她,陈嘉树今天下午回来的,买了两套玩具分给孩子们,吃过晚饭后三人就再游戏房里待到现在。
覃乔走到楼上,担心打扰到他们的和谐氛围,她脚步放得很轻。
“来,我们认真试试。晞晞,你负责每当我数到三就敲一下鼓。昭野,你弹最简单的C和弦,就像我昨天教你的那样……”
屋内传出陈嘉树明朗愉悦的声音,这种介于父亲与玩伴之间的声调,不要说六年后覃乔从未听到过,连热恋期都鲜少出现。
“一、二、三”
三一落下,鼓声在毫无章法的音乐声中挤出一声响。
指挥家陈先生又念:“一、二、三”
吉他音、电子鼓、混杂在一块俨然成了魔音乱耳。
尝试几次,高估了孩子们的配合能力,陈嘉树几次的“一、二、三”都被自己扑哧的笑声打断。
“昭野,过来,我再教你一遍。”
昭野跪坐在陈嘉树对面,听到陈嘉树的召唤应了声爬到陈嘉树面前。
陈嘉树先握住昭野的手臂,下移到他小手,再握住他的手指引导到琴颈上:“就这里,食指轻压第一品,想象跨过一条小溪……”
晞晞竖起小耳朵听得认真,她想起娇娇说她的爸爸是钢琴家,钢琴弹得可好听了。
那她的爸爸更厉害,不仅会弹琴还会弹吉他、打鼓,礼拜一她要告诉娇娇,她的爸爸会的更多。
拨动琴弦的手指被轻轻的开门声打断,陈嘉树扭脸看向门口,整个愣怔住。
昭野和晞晞爆出一声兴奋地“妈妈!”扑过来,各自抱住覃乔的一条腿。
“都九点了还不睡?”覃乔面带笑,弯腰揉了揉晞晞的小脑袋。
一经提醒,陈嘉树立即摆出严肃脸:“虽然明天不上学,还是得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今天的音乐课就到这里,都去睡觉吧。”
“爸爸……再玩一会儿?”旁边的晞晞拽拽他的袖子,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陈嘉树摇头,语气稍重两分,:“不行。”
刚才陪他们一起玩闹的“大朋友”一秒转换成了严厉的父亲。
“晞晞已经打第三个哈欠了;昭野,吉他不收好明天琴弦会松……所以,下次还想玩的话,都去睡觉吧。”
昭野立即跑回去将自己玩的吉他放入箱子内,晞晞也有样学样,两人迅速收拾干净了地面。
“爸爸,妈妈,晚安。”
覃乔憋住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乖乖地从她面前经过,又比赛似的往外跑。
担心孩子追逐会受伤,覃乔跟着走出去,她站在门口,再看到他们安全进自己的卧室后才回进来。
陈嘉树已从地上起来,他走至墙边柜前,手在上面稍微一摸拿到了盲杖,打开,盲杖点在地上。
随后,侧身看着她说:“不用管了,放在这里。”
他指那只玩具箱。
“楼下去坐会儿。”
静姐端来两杯白开水放到他们面前,热气在杯口缭绕,陈嘉树将手里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叩”一声格外清脆,覃乔掀起视线望着对面的男人。
他脸上尤挂着和煦的笑意,应该还未从刚才的玩闹中脱离,这个笑容不带任何负重的纯粹。
“你后天几点出发?”覃乔先开口。
那天饭桌上听说光光要结婚,陈嘉树主动提出想来参加,还细心询问舅舅是否方便。
舅舅回来一说,挠着头笑道:“嘉树自己都开口了,哪有啥不方便的,我们求之不得!”
在之前,他们不是没想过邀请嘉树,只是婚礼总绕不开礼金这回事。考虑到两人如今的关系,直接发请柬,怕会让人家觉得他们目的不纯,有所图谋。
虽说都知道嘉树是大老板不差钱,但到底面子上、情理上都说不过去的。
“你呢?”陈嘉树反问她。
覃乔回答:“我来正要说这个事,明早八点办完出院,我就来接昭野和晞晞,我们明天中午十二点的飞机。”
反正现在还在休假中,她早些回去帮些小忙。
“上午还要接待一个大客户,下午出发……”陈嘉树说的时候,覃乔低低地“啊”了一声。
婚礼是后天呢,他这么早来做什么?覃乔心里腹诽。
“我想去逛逛那条你常带我去的老街,吃吃那边的大肉粽。”
陈嘉树像是有读心术,将她的疑问认真地回答了。
第54章
四点五十分,飞机缓缓降落在了江市。
这次远途出行,陈嘉上不仅带上了处理公务的张助和老宋还将两名保姆都带了过来。
两辆奔驰七座商务车,陈嘉树和张助坐在前车,老宋负责驾驶这辆汽车。
车窗外,灯火绚烂中的江南水乡景象飞驰而过,与北方截然不同,老宋全程目不斜视只在等红绿灯时往中央后视镜上觑一眼。
“新安装的智能互联App与某些特定型号的旧路由器存在兼容性”张助滑着平板,将列出的各种问题,快速扫描一遍,接着汇报:“另外有一个用户体验层面的缺陷,抓取2000条电商评论和1000条客服录音,风道设计存在死角,导致洗涤完成后内壁仍有少量水珠残留,出现频率异常之高”
陈嘉树做出指示:“立即派驻我们的质检员随机抽检——”
坐副驾驶的张助扭着身体,边听边在小本子上记录核心要点,陈嘉树语速不快不慢,偶尔还会停几秒等待张助停笔再接着说。
车再次启动,论开车老宋不及小军稳当,陈嘉上被这股惯性带着微微往前送了一下。
忽地一顿,老宋还以为又要提醒他慢点,却听陈嘉树说:“下周三,安排接待黄部长、丁市长。”
不是对他。
“明白。”张助。
见男人没有其他指示,张助扭身回去,靠在椅背上,马上联系行政部门和市场部门。
*
听大姨说,这一周江市都在下雨,到昨天下午才放晴,看来老天爷都祝福这对新人。
覃乔从厨房里端出杨淑华配好的果盘,走到客厅,放在茶几中央。
“淑华,不要弄了。”大姨冲厨房里喊:“马上去建国家里了。”
在他们当地,结婚前一晚还有一顿“预备酒”,男女双方分开办,可以在酒店也可以在家里。他们是男方,今晚这顿酒席设在乡下家里,自己搭的大篷,来吃饭的除了亲戚还有帮忙的邻居。
昭野、Danie和晞晞正在跟大姨家的两个小孙女在客厅里玩拍拍气球。
“啪啪啪”的响声伴着孩子间清脆的笑声,飘在半空中。
“昭野,晞晞,Danie到三姨奶奶这儿来。”只见三姨站在玄关口,向孩子们招手。
下午三点回来到现在家门都敞开着,今天这种日子去谁家都是不用换鞋子,随意进出。
孩子们立刻停下玩耍,扭头先看向覃乔,是询问的眼神。得到妈妈微笑着点头允许,三孩子立即迈开小腿跑了过去。
杨淑兰侧过身,从覃乔站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到她的后背将两个孩子拢在身前,俩孩子正仰着头,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三姨和大姨一样,给的是孩子们早已过去的生日红包。只因他们不常回来,这红包便一直留着,特意等到这次见面补上。又因为屋里还有其他孩子,怕小孩们心思敏感多想,大人们递送间便都刻意回避着,动作悄悄。
这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们的习惯,年轻人或许更偏爱大明大方地说开,覃乔虽不完全理解,却也尊重这种习惯。
“爸爸!”孩子忽然惊呼。
紧接着迭声叫着跑了过去。覃乔起身绕过隔断的玻璃墙,便见陈嘉树半蹲在地上,双臂拥着两个孩子。
“嘉树来了。”三姨妈开口。
三姨父跟着:“嘉树,好久不见。”
陈嘉树从地上起身,他认得出三姨的声音,“三姨妈您好。”
这个男人应该是三姨父,他记不大清楚了。
那时三姨父大年三十都上班,见的次数不多。
眼睛不好便是这样,不打招呼高冷,认错人尴尬。往往这种情况下,陈嘉树的解决方法是——不耻下问。
“您是?”
覃乔三两步到陈嘉树左侧,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凑到他耳畔:“三姨父。”
刚从厨房里出来杨淑华,正巧看到这一幕。她攥住围裙挂脖的地方,绕半圈,取下来,随手挂在椅背上面。
陈嘉树上前半步,以示尊重:“三姨父,好久不见,真不好意思,我这边看东西不太方便,刚才一下没认出您来,光听声音有点不敢认。您别见怪。”
从门这边到玄关出口有一两米,这段距离对陈嘉树而言,只能看到模糊带颜色的影,连轮廓都分辨不出。是以,旁人眼里陈嘉树的视线并未正确落在三姨父脸上,而是更像是在看三姨妈。
覃乔也发现了,以往陈嘉树的盲态多数体现在找东西上。他的眼睛深邃,黑白分明,每次谁与他说话总能定位准确,让她很多时候认为他只是看不清。
半年前的股东大会上,近二十米的长条会议桌,谁和他说话,他的目光总能没有任何偏差地落在那人脸上。覃乔脑中忽然闪现每次谁与他说话,身边那位助理都会弯腰对他说什么,那么,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有别的沟通方式?
她的心骤然间一痛,像被烈火上烫了下。
又痛又辣。
感觉到手臂上那股力道加重,陈嘉树侧眸看了眼覃乔,虽然说现在已经连近距离的人的口型都快分辨不出来了,但还是依稀辨出她红唇抿得很紧。
去乡下的路上覃乔和陈嘉树一辆车,孩子们要和哥哥姐姐一起,五个孩子一起坐保姆们那辆车。
陈嘉树靠近覃乔,贴在她耳旁,说:“一直没和你说,现在视力0.02。”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覃乔纤薄的肩抖了下,身子微微绷紧,转脸时,倏尔擦过他微凉的唇瓣,男人的大手便从她后背往上攀,瘦削匀称的手指,轻轻扣住她骨感很重的肩头。
“0.04和0.02其实差别不是很大。”他呼吸有些微发沉,语气还是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平日里集团开会,大家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基本上不调动近处我通过模糊的身影基本上能做到不出错的定位,远处的话,助理会给我一个明确的方位,比方说“三点钟方向”。但那是之前了,现在很多时候我都找点别的事情做,比如说,故作思考、转转钢笔陈嘉树眼睛不好这事,现在全国都知道了,集团那些人更是见怪不怪。”
男人刻意轻描淡写的话语,覃乔听懂了,之前指的是0.04,0.02指的是现在,可心脏像被拧成一股绳,绞的一阵阵发痛。
“现在半个月前。”
陈嘉树轻轻点头,听出覃乔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尽管她在极力克制,陈嘉树抚了下她的肩:“这是病程,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情况会很多。”
“控制不住吗?”
“医生的意思,以后少用眼,可能能维持长些时间。”他的指尖勾住她颊边一缕发丝,替她掖到耳后,笑了下:“要不早点退休,留些时间好好看看你。”
退休?
陈嘉树才三十八岁,企业家的黄金年龄。况且集团近几年正处于扩张阶段,他已经想着退休是集团那些人的建议吗?
难道他自己也这么想的?
可她认识的陈嘉树,虽然偶尔会失意,但是他每次遇到问题,从来不是“放弃”而是会想“解决办法”,否则他不会培养自己的团队,更何况,他的背后是数万个员工家庭。一旦卸任,内部必定动荡,陈嘉树可是一个把责任看得高于一切的人。
真的会因为“眼疾”被打垮吗?
某人似乎被定住了,陈嘉树微怔,随即笑起来:“想什么呢?”
覃乔转脸,凝视他含笑的眼睛,忖了忖:“有尝试过用语音助手这种吗?”
“尝试过,会出错,打个比方,人类读到“有歧义的节点”时候,会下意识地停顿、加重语气,而机器它是平铺直叙的,它只在执行冰冷的命令,显然它不是我的‘助手’,顶多算个‘小说阅读器’从头到尾读一遍之后,只听了个大概,而合同条款,最忌讳的就是‘大概’。”
覃乔嘴唇一抿,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能想到的,想必陈嘉树早已经试过。
所以,才会设立了一个团队,但以他对数据不容出错的性格,团队亦并非完全可靠,人比机器灵活但又太过灵活,往往人心里的算盘只比算法更难防范。
覃乔做财经这些年看到太多因身体抱恙,精力不济被下属欺上瞒下的案例,远的如美国硅谷的‘AuroraTech’,其创始人因病退居幕后期间,代理CEO和与财务总监勾结,暗中修改项目预售资金监管协议,留下的窟窿至今都没填平;
近的像京市著名的永康集团,老爷子年中风休养,不过三个月,其女婿大肆挪用设计研发资金投入高风险期货交易,导致三个核心品牌新品断层,股价腰斩种种案例揭示一个事实,人一旦掌控不住棋盘,便有人替你落子。
她又问:“多方验证呢?”
“嗯。”陈嘉树颔了颔首:“让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汇报同一件事。碎片拼起来,总能看清原貌。”
只是需要接收人有强大的记忆和逻辑重构能力。虽说难不倒陈嘉树,但长此以往劳心劳神,会很累。
车窗外城市霓虹随着车速,时快时慢地从两人脸上划过去。
棱角分明的脸,高挺的鼻梁,不笑时凌厉疏冷,笑时温柔如水的眉眼,映在玻璃窗上,每到暗处,就会分外清晰。
覃乔看着他不说话,默了片刻:“太耗神了。”
他勾了勾唇,带些感慨道:“好像回到了那时候,你也会帮我出谋划策。”
这时候“嗡嗡”两声,自她肩头传过来。
什么东西?
覃乔疑惑扭头,陈嘉树放开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伸到她——一只纯黑色智能手表,圆形表盘亮着浅黄色微光,手表边缘半圈持续跳红。
“前段时间去陈呈那里,过了一眼他们公司的运营情况,他送我的。它有个功能很适合我们这种视障人士,去年开始眼睛不行了,机械表都放在家里吃灰,平时看时间就用手机。”
他往回收手,另一只手的手拇指在手表边缘摩挲,屏幕亮了,机械女声报出“现在是北京时间17:40分”。
“市面上的表,我试过两款,一款比较常见的手动,侧面有个按键,按了会报时,声音尖锐,关键在于不防水,洗个手都得取下来,眼睛好时无所谓,现在最厌烦摸来摸去这种事;另一款智能表抬腕报时,会误触发,半年前开董事会,我都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激活它的功能……”
陈嘉树这番带着些许幽默无奈的话语,成功让覃乔脑袋里勾勒出当时的场景,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只手表有定制的唤醒功能,摸表的左边唤醒时间播报;摸右边能报出实时心率;轻叩屏幕两下会报血压。如果我的心率和血压其中一项出现异常,它就会发出健康警报,我的紧急联系人会立即到一封邮件。”
陈嘉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更像是用户体验说明书,显而易见地非常喜欢陈呈团队这项设计。
只因——
陈呈团队的设计满足他拥有100%控制权的想法。
覃乔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觉得这种手表很有市场,并非只适用视障人士,就比如她,也愿意有一只“懂我”的手表。
“我感觉这东西有市场。”覃乔说,“适用的人群绝对不止视障人群。”
陈嘉树幽黑的眼睛瞥着她:“你猜陈呈为什么送我一只?”
覃乔扑哧笑出声:“看来这份“体贴”花了十倍的用心,陈董……他这是黏上你了。”
那笑声不高,清凌凌地震颤着车内空气,竟带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痒意,不是喉咙发痒,而是心尖上被羽毛尖端极轻地搔了一下。
“嗡嗡嗡——”手表再次震动,闪烁的红光比刚才更加急促。
“嘉树……手表出故障了吗?”覃乔语气迷茫。
车轮碾过一段减速带,车身轻震。陈嘉树喉结微动,重新靠回椅背。他侧过脸看向覃乔:“没事。”
覃乔也向后靠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问题和他的回答,似乎对不上?
就在这时,冰冷的机械女声清晰响起:“警告:心率过快。警告:心率过快。”
陈嘉树迅速按住手表屏幕。警报声戛然而止,车内陷入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寂静。
皮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前座的老宋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方向盘转了半圈,车子拐进乡村小路。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公里。
陈嘉树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清晰明朗:“第一次试用这个警报功能。”
覃乔忍不住调侃:“看来比谈判更可怕的是对面坐着覃乔。”
男人凝了她数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而后,眼底浮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点了点头。
第55章
三层别墅楼下的场地上盖着绿色大棚,里面隔一段距离吊着一盏圆形最高亮度的白炽灯,白白的光影笼罩在乌泱乌泱的人头上,每个人头顶的发丝都在发光。
在覃乔一家还没来时,喧嚷声沸腾到棚外,五人一出现,骤然静止一瞬,数不清多少双眼睛投在他们身上,这其中半数在陈嘉树脸上。
这个男人说不出的英俊,还有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清贵的气质,但最重要的还是他是个盲人。
其中的其中又有八成因为认得陈嘉树,他是覃乔的前夫、是大老板、是国台都报道的盲人企业家……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不同的意思。还有二成单纯是消息闭塞的中老年,他们的目光则是奇怪,毕竟盲人不多见。
喧嚣再起时,覃乔已带着陈嘉树找到他们座位,亲属桌,最里面那张,坐在一起的都是与她们平辈的。
一桌十人,他们家就占了四个位置,大表姐一家三个,大表哥家三个,坐满了。
放眼望去,周围都是常常来往的亲戚,不是表哥表弟、就是表姐表妹,大的年纪快五十,小的才二十出头。
爷爷奶奶辈的坐一桌,覃乔看到了比较亲的大婶婶,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被旁边的舅公一家拉住,聊了小半天。
老宋毕恭毕敬地站在陈嘉树后方保持二十公分的距离,还未开席前,他不时礼让走过的那些人,开席后,他还负责将邻居送来的菜,转送到玻璃转盘上。
“叮咛哐啷”的用餐途中,老宋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酒店服务员,不时*为陈嘉树的餐盘里布菜,每道菜都会附耳报菜名。
孩子们也有保姆操持,覃乔只管自己埋头吃饭,偶尔回答表姐,表哥的提问,都是些拉家常的闲话。
一道粗粝带着痰音的声音传来:
“大老板就是不一样,吃饭都有人喂到嘴里。”
说这话的是斜对面一直扭着身看陈嘉树的八十岁左右的老爷爷,说的是本地话。
覃乔实在记不得怎么称呼,可能是母亲这边的远房亲戚,也可能是舅妈那边的亲戚。
都说童言无忌,老人家的话一样不用当真。覃乔瞥了眼陈嘉树,他神色平静地夹起一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
家里的话和普通话区别不大,那时候奶奶、姨奶奶还在时和陈嘉树沟通都是一个土话一个普通话,陈嘉树都听得懂。
旁边的男人应该是老人的儿子,往老人碗里夹了一筷子蹄髈肉,喊:
“爸,吃饭了!”
老人依依不舍地转回去,拿起筷子,吃饭。
可能在一些人眼里,陈嘉树是在炫富……这样的老人还不少,也会有年轻人站出来给他们科普:“我们厂里的老板,又不是不会开车,人家还两个司机呢。”
“奶奶!这叫作时间管理,有钱人的时间很宝贵的!”
“你们懂不懂啊?”
老人们被小辈一通说,扁着嘴巴,哑口无言。
席间舅舅过来以橙汁代酒敬大家。
舅舅刚走,四表姐一家三口却热情地围了上来。
杨淑华的家族蛮大的,覃乔还有个小时候因家庭贫困被送出去的四姨,四表姐正是四姨的女儿。
隔壁桌的杨淑华看过来,她和四姨一向不对付,两家鲜少往来。
四表姐脸上笑开了花:“乔乔!我老远瞅着就是你没错了。”
表姐夫已经殷切地握住陈嘉树的手,用力晃了晃:“嘉树!我是乔乔的四姐夫,你们结婚时咱们见过的!”
陈嘉树唇角微抬,礼节性地点头。
覃乔看着被推到前面的小东,刚要向陈嘉树介绍,表姐夫已经催促:“小东,快叫表姑、表叔!”
戴着耳机的年轻人,不情不愿地喊了声:“表姑表叔”,
覃乔和陈嘉树同步弯了弯唇。
表姐夫搓了搓手,直奔主题:“嘉树啊,小东今年在东宇贸易学院念大四,学物流管理,听说你们集团新南区在招仓储经理?”
东宇贸易学院是一所大专,物流专业是该校的王牌。
覃乔看向陈嘉树,他仰起脸,看着小东。
“主管岗需要三年实操经验。”他不是没感觉到年轻人的傲气,还是语气平和,“不过应届生可以应聘管培生,小东实习用过WMS系统吗?”
夫妻两人听出有戏,面露喜色,反而是自家儿子,嗤笑一声:“现在都智能化了,你们集团不会还在用这套老古董吧?”
“小东!”四表姐压低声音呵斥。
陈嘉树不甚在意,淡淡道:“简历可以发到集团官网,备注‘田秘书推荐’,HR会优先安排面试。”
表姐夫眼睛一亮,刚要道谢。
还以为能直接拿到职位的小东扯下耳机:“妈,你求他干嘛?他看得见简历吗?”
表姐夫脸色骤变:“胡说什么!你表叔是——”
“不就是盲人吗?”小东直视陈嘉树的眼睛,“我同学说残疾人创业有政策照顾——”
“小东!”四表姐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覃乔眼神一冷,刚要出声教育,却被陈嘉树攥住手臂,轻轻往下压。
他低笑了一声,语气仍不疾不徐:
“年轻人有傲气是好事。”
“但东贸院的校训是‘明德致远’——小东,你觉得,你的言行配得上这四个字吗?”
小东还要反驳,被他母亲捂住嘴巴。
陈嘉树眉目渐冷:
“我们集团上个月刚和东贸院达成校企合作,你们的系主任王教授现在是我们新南区仓储的首席顾问。”
“需要我请王教授调取你在校的操行分记录吗?”
小东瞬间整个人僵住,四表姐的脸色唰地变白。
四姐夫连忙后替孩子道歉:“嘉树,抱歉,抱歉,你别往心里去,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覃乔无视向她眼神求救的四表姐,严厉地对年轻人说:“小东,能力决定下限,品格决定上限,回去好好想想。”
这一家三口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灰溜溜地离开。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舅舅和舅妈亲自将他们一家送到路口。
杨淑华抱着刚刚和小朋友玩闹摔了一跤的晞晞。小丫头抱着奶奶脖子,哭红的眼睛还没褪去红意。
不同于来时杨淑华坐姨妈家的车,回去和他们坐一辆,七座的车加上司机刚好坐满。
车门缓缓闭合,杨淑华的声音响起:
“嘉树,晚上住哪里?”很随意的语气。
陈嘉树在副驾驶,他扭身看后面回答:“酒店订好了,在百兴国际。”
百兴国际酒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在他们小区附近,不到一公里,拐两个弯就到。
杨淑华没再说什么,垂眸看了眼犯困的晞晞把她抱到腿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
繁星闪烁,陈嘉树先送他们到单元楼下,待他们上楼,才转身进车里,目的地百兴国际。
洗完澡,他收到覃乔的语音信息。
陈嘉树坐在床边,将覃乔那句[明早六点一块去老街逛逛]反反复复听了不知道多少遍。
*
昨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路因被水泡而显得颜色更深。
道路狭窄,古镇的特色,两边成排红门白墙的小商店,每扇门都是往里打开,店主站在铺子内忙忙碌碌。
电瓶车喇叭“滴滴”声,沿路店主的吆喝声,路人像是在吵架的说话声,晨雾被这喧嚣的环境冲淡。
这儿人流密集,陈嘉树并不好走,覃乔提出挽着他。
“我攥着你。”陈嘉树收起盲杖,用这只手半握住她的上臂,每走一步,腕子上的盲杖都会晃动一下。
包子店热气腾腾往外扩散;烘焙小店里各式各样实惠味美的小蛋糕甜香扑鼻;最爱还是那独一家的粽子店,粽子泡在圆形大铁锅里,种类繁多,大肉粽,豆沙粽,红枣粽……
最畅销的自然是大肉粽,那些排队的爷爷、老奶奶都是来买它,从他们的对话中,可得知,多数都是买了带回去给早上起不来的小辈吃,年纪大的糯米食品吃得少。
一掀开锅盖,粽子的甜味、咸香混在一块能飘出很远,勾/引着人们的味蕾。
覃乔买了十个大肉粽,付钱,老板将装有粽子的袋子往陈嘉树伸出的手上一挂,抬起眼皮,快速从陈嘉树脸上扫过去。
眼中有一丝困惑……
也许觉得眼熟,毕竟还算挺有名气的,也可能第一次见眼睛看不见的人,或者单纯因为陈嘉树年轻,个子高,长得帅。
第三声鸡叫声响起,覃乔和陈嘉树恰好走到街尾。
“乔乔……想吃馄饨吗?”陈嘉树嗅到了馄饨的气味,应该就在不远。
“好啊,”覃乔往附近一扫视,果然发现一家馄饨店:“在那儿。”
就在右手边数过去第五家,卖鲜面条店的隔壁。
门口的架着的大锅冒出腾腾热气,店老板站其后面,手里拿着斗沥,在汤里慢慢翻拌,看到他们站在门口,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去坐。
小店狭窄靠墙各摆了三张桌子,留下一条只容一人身的过道。店内食客都是老人,他们慢悠悠地吞咽着碗里的馄饨。
覃乔和陈嘉树走进店内还是吸引了这些人的目光,清一色落在他们身上,就连背身的那几人也扭身看向他们。
小地方几乎不会有残疾人外出,更不要说是视力残疾的人,老人的目光透着打量。
覃乔微微弯唇,牵紧陈嘉树的手,把他带到相对宽敞的地方,避免妨碍他人通行。
“小伙子是瞎子埃。”
“老婆倒是好看的”
“小伙子样子也好的。”
……
覃乔抬眸看陈嘉树,他神色松弛眸光不起一丝波澜,还因发现她在偷看他而勾起一丝笑弧。
最里面那一桌的客人走了。
一人身的过道,覃乔走在前,牵引着陈嘉树,走过去。
老板娘收拾掉上面的两碗馄饨汤,还拿抹布将桌面擦了一遍。
两碗馄饨很快端上桌,碗里放了一只汤勺,分别放在他们面前。
手指在碗边虚摸半圈,陈嘉上捏住陶瓷勺。
陶瓷磕碰发出轻响,覃乔舀了一颗馄饨,靠近唇边吹气。
这股热气被吹到了对面,隔着它,覃乔看到陈嘉树咬掉四分之一的馄饨,腮帮子微微地鼓动着慢条斯理地咀嚼。
覃乔不再等了,咬了一小口,鲜美的汤汁先刺激味蕾,爽滑的皮混着三分肥七分瘦的肉馅在口腔化开。
馄饨滑入腹,驱走了身上的寒意,暖了整个胃。
两颗馄饨下肚,驱走了那股很饿的感觉。覃乔放慢咀嚼的速度,缓抬眼帘,看着陈嘉树沉默地吃相。
他的睫毛很长很密,一根根投下清晰的影子,不时一颤一颤。
“那是个下着雪的夜晚,你请我吃了一碗馄饨。”
覃乔回忆起那一幕,勾起唇角:“作为回礼。”
陈嘉树抬头,举着勺子的手顿在半空:“还记得。”
“当然,永生难忘。”她轻说。
他的五官氤氲在白气之中有些模糊,眼睛却格外灼亮,突然,轻声问:“为什么送我保温杯?”
覃乔马上打配合道:“我只是觉得今天是圣诞节,这个杯子是橘黄色的,冬天用会很暖和……”
两人一起埋头低笑,笑了一阵,覃乔放下汤勺,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陈老板,我的保温杯239元,你请我吃6块的馄饨,我算算啊,十五年前239元的保温杯,按年利率3%复利计算,现在值……”她掏出手机滑屏到计算器真给他算起账,“372元整。可以买三十多碗馄饨了。”
陈嘉树挑了挑眉,:“那杯子我用了4745天,平均每天才四分七厘,按商业价值算,它见证过集团上市,参加过二轮融资谈判……它的价值已不可估量,不过最值钱的还是覃会计还记挂着这笔账。”
飘来白雾拂的她脸庞发热:“杯子还在?”
陈嘉树颔首,甚是认真地道:“两年前收藏于‘乔树收藏馆’,作为核心资产,每年都在重新估值。”
覃乔眨了眨微潮的眼睛,不再说话,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
*
是夜。
澜川飘着小雪,湾海公园正在上演一场元旦音乐歌会。
人们打着五颜六色的伞围拢在舞台前,伸长脖子,望着舞台上的不是很知名的明星,唱一曲大家耳熟能详的《水手》。
如今的我生活就像在演戏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
……
乐器伴奏声震天响,歌手扯着嗓子嘶吼。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清楚的传到远处那栋三十层星级酒店的十楼1020房间。
窗子半开着,一只男性的大手扣住窗子边缘,指骨微不可见的收紧。
男人穿着酒店睡袍,领子敞开很大,雪花被风裹挟着吹到他裸露的肌肤上,而他像是不觉得冷,听了三首歌。
直到背后一道妩媚低柔女声喊:“朱奥,过来看看!”
睡袍腰带松了,朱奥边打结边走到外间。
姚蔓抬手揉着后脖颈,桌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看到他进来,立即起身,将办公椅让给他。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这个标题怎么样?”
朱奥坐下来,盯着电脑屏幕Word文档里密密麻麻的文字。
姚蔓俯身,双臂挂在他的脖颈间,陪他一起看。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掏空积蓄供出来的女人!”
朱奥默读到这段,皱眉摇头,“个人情绪太重,我是旁观者,需要客观、理智同时带一点为朋友感到不值。”
“还有第二版、第三版,你往下拉。”姚蔓娇俏地笑,“你比我这媒体工作者感觉还准,”
鼠标滑倒第二版,朱奥放慢眼速,从头到尾看完,再回到其中一句,低声读道:“借着C给她铺好的路,踩着他牺牲自我垒起的台阶,事业一路高歌猛进……”
他点了几下头:“这版可以。”
姚蔓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并替他扶了扶眼镜,朱奥的手抬起,握住她的手,拉过来,吻了吻她的手背。
他捏捏她软若无骨的手指,半开玩笑地说:“明天给我备一只跌打损伤的药膏。”
姚蔓扑哧笑:“挨打不会跑啊?他能追得上你?”
朱奥轻轻吐出三个字:“给他打。”
“真的假的?一个瞎子你怕什么?”
哪曾想,手腕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姚蔓花容失色。
她垂眼看着箍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暴力的手。
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试图抽手,越用力挣扎越痛,平时温文尔雅的男人现在像个……疯子。
“别让我再听到那两个字。”朱奥语气警告明显。
说完才放手。
姚蔓往后躲,“哐当”撞在实木书架上,泪眼汪汪地握住通红的手腕,
第56章
凌晨一点。
某籍籍无名的博主发布一条名为《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的博文,由于艾特了省台以及其下知名媒体人覃乔,引起网民关注。到了凌晨五点,#覃乔毒妇#、#陈嘉树太可怜了#、#一家子狼心狗肺#三个词条出现在热搜首页,排名持续上升中。
最近陈嘉树总是上热搜,田佳悦每天早起习惯性地看看微博。而在看到热搜第一#覃乔毒妇#时,她大吃一惊,立刻点了进去。
排在词条最顶端的,是一条被数万转发评论顶热度的博文。这位博主以一位打抱不平的朋友的口吻,洋洋洒洒写了近一千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陈嘉树的心疼和不值,讲述了他的所见所闻。
Tomjk:
今天晚上喝了点酒,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些话不吐不快。最近老是刷到一句话叫“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心里实在堵得慌,因为这是我身边活生生的现实。
说说我的一位朋友(我们就叫他C吧)和如今风光无限的省台著名媒体工作者覃乔的故事。
C和覃女士相识于微时,那时他还在创业,手里有点小钱但全在周转,压力大到睡不好觉。
覃女士那时候想去国外读研,自身呢,家庭条件一般,学费成了大问题。C做了什么?他回去翻出了他奶奶留给他的一辈子积蓄——五百多克黄金,他全部拿去当掉,一分不剩地拿去给覃女士交学费,不但如此,每个月还都往她账户上转一千英镑。(一千英镑什么概念?当年的汇率是98)
你们知道吗?C在覃女士读研期间从未去看过她,为什么呢?因为那句话:
“等她见过了外面的世界,见过了更多的人,如果还觉得我是最好的选择,那才是真正的选择。”
C说这句话时候,我这个大男人都红了眼睛,就问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他为了覃乔的前程,砸进去的不止是金钱还有他的整颗心。
这还不算完。覃乔父亲重病住院,她人在国外回不来,是C,以女婿的身份,忙前忙后,联系专家、陪床守夜、支付医药费,替她尽了所有身为人子的责任。
覃乔娘家但凡有个什么事,大小亲戚,C都是能帮就帮,出钱出力。这份恩情,他们全家都该跪着谢!
后来C生意出了事(具体原因复杂,但他绝无私心),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怕牵连当时已是财经主播的覃乔,怕她的声誉受损,怕她的事业被毁。于是他做了最傻的决定:自己扛下所有,并主动提出离婚,将她从泥潭里推出去。他以为这是保护。
万万想不到,覃女士拿到离婚分到的六百万,迫不及待地出国,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一次都没有!
C给覃女士写了无数封信,封封石沉大海。
出来后,他心里还记挂着覃女士……我这位朋友能一眼识穿商场的诡谲暗涌,却永远看不穿覃女士的虚情假意,没错,他又去找她了,可得到的消息是覃女士已经“结婚生子”,让他别再打扰。
C信了,于是他不想活了,这个傻子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口气吃了一瓶抑郁药……
而覃女士呢?借着C给她铺好的路,踩着他牺牲自我垒起的台阶,事业一路高歌猛进,成了镜头前光鲜亮丽、指点江山的成功女性典范。
现在回头看看,这一切多么讽刺?C就是现代版范进,只不过他中举之后,不是他疯了,而是他的“胡屠户”一家,心狠手辣地把他当块破抹布给扔了!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覃乔,你这岂止是“斩”?你是把你意中人的血肉骨髓都榨干吸尽,再用骨堆成高台,自己站上去之后,反手就把他踢下去,只因他阻碍了你即将看到的风光。
你没有心吗?当年那个当掉奶奶黄金给你交学费的男人,那个替你父亲送终的男人,不配得到你的垂怜?
你如今在台上侃侃而谈商业伦理、社会责任,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对你生命中最大的恩人、贵人、爱人,尽的是什么伦理?负的是什么责任?
我为我这位朋友不值。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一直毫无保留地爱你,信你。
田佳悦流着眼泪看完,屏幕被她掉下来的泪水打湿,先不论写这篇小作文的人什么用意,但确实哥哥为嫂嫂做的那些事无一件是假的。
她抬手用袖子拂去上面的泪迹。
网友A:“哭死我了,‘等她见过了外面的世界……’这是什么绝世恋爱脑傻男人啊,姐妹们,这种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为什么我遇不到!”
网友B:“那些受了恩惠的亲戚呢?现在不出来说句公道话?果然是一丘之貉!”
网友C:“潘金莲见了你都要磕头喊祖师奶!”
网友D:“省台还不出来回应?你们平台的声誉和用人标准,就是这样的吗?”
……
*
二小时后,朱奥办公室的门被陈嘉树暴力推开,玻璃门嘎吱一声险些撞上墙。
男人脸色阴沉,一双眼睛通红,几乎能沁出血来。
门缓缓闭合,将门外所有好奇、惊恐的打量的目光彻底隔绝。
“嘉树。”朱奥放下手中的笔,从办公桌后站起身,主动迎上前,“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记狠戾的拳头直接砸中他的鼻梁!
“呃啊!”朱奥痛苦地呻吟一声,猛地捂住瞬间涌出鲜血的鼻子,踉跄着后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陈嘉树望着他佝偻的身影,迈步逼近。在即将触到朱奥时,他将手中的盲杖扔开,一把抓住朱奥的双肩,拽到自己眼前。
“谁让你这么做的!”
他低吼,声线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灼热的气息喷在朱奥因憋气而涨红的脸上。
温热的鲜血从鼻孔不断涌出,绕过唇角,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光洁的瓷砖地上溅出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朱奥抬起眼,迎上陈嘉树目疵欲裂的双眸。他压低声音:“我……我只是不想你再被她骗……”
“朱奥!!”
陈嘉树咬牙切齿地嘶吼出这个名字,声音在诺大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磨砂玻璃墙外映出晃动的人影,显然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焦躁不安,却又不敢贸然闯入。
朱奥收回眼角的余光,再看向陈嘉树那副恨不能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
“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奥目光微不可查地一顿,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迹,反而拖出长长血痕,更显得狼狈:“嘉树……你真的还看不明白吗?”
回应他的是又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左胸。
朱奥闷哼一声,忍住剧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坚持把话说完:“你是真的看不出,还是不想承认!他们就是在利——!”
第三拳接踵而至,精准地击中他的颧骨,将他的脸打偏,眼镜瞬间飞了出去,砸在地上碎裂四溅。
朱奥踉跄着倒退一步,咬紧牙根强忍下所有痛呼,硬生生站直了身体。
陈嘉树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霜,更衬得那双血浸般的眸子骇人至极。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朱奥此刻也从心底生出一丝凛然寒意。他看到陈嘉树向后退了几步,左脚后脚跟踢到了那根盲杖。
陈嘉树随即弯下腰,摸索地拾起了它。
然后,他蓦然回身,面向朱奥:
“朱奥,”
他的声音已然平静下来,却冰冷得如同冰形成的刃,“如果覃乔有任何事,我不会放过你。”
说完,陈嘉树敲动着盲杖,决绝地转身离去。
门外,田佳悦从同事那儿听到陈董在朱总办公室大发雷霆甚至动了手的消息后,扔下手中的文件一路疾跑过来。
与刚从办公室出来的陈嘉树撞上。
男人一脸寒霜,仿佛能冻住所有,再看站在工位上的那些人都不敢靠近。
“哥!”田佳悦掉转头,紧跟住陈嘉树。
走进电梯间,田佳悦伸手按了开门健,门开启,男人走进去,转身面向门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不稳,手机脱手,砸落在地上。
他的这只手在发抖。
田佳悦捡起手机放入陈嘉树的手里,才想起忘按楼层:“哥,你去哪一层?”
电梯门闭合,没往下降。
手指跟着语音指引找到覃乔的手机号,拨过去还是已关机自动挂断。
陈嘉树昨晚吃过酒席,因有一份重要文件需签,连夜就坐飞机飞回了澜川。
审完文件,已是后半夜,他没回家直接睡在了集团。刚才他去法务部,回来的路上遇到栗总,栗总委婉地提醒他看看微博。
怎么会想到网上铺天盖地地都是对覃乔的谩骂。
这对于一个从事新闻的人来说,是毁灭性的。
他立即给覃乔打电话,关机!
一直是关机!
连杨淑华的手机也是关机!
而那个自称他朋友的人
——朱奥。
一定是他!
陈嘉树恨不得杀了朱奥,若是覃乔受到一点伤害,他会让他付出代价!
梯门开了关,关了开。
男人那张脸白的吓人,紧握的双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田佳悦看在眼中有些害怕,背脊处渗出丝丝寒意。
“哥。”田佳悦嗓音发紧。
陈嘉树颤了一下身,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一楼。”
到了一楼,他们刚走出电梯,一个女人的身影如失控的火车般冲了过来,骤然止步在陈嘉树面前。
随后,毫无预兆地扬起手——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狠狠地掴在了陈嘉树脸上。
男人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粉色指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连身为明眼人的田佳悦都根本没反应过来。
杨淑华一张脸透着激怒的红,浑身颤抖,带着哭腔的吼叫激烈而嘶哑:
“你是要毁了乔乔吗?!”
第57章
朱奥从医院回来,助理放下公文包,就出去了,他则坐到办公桌后,龇着牙,吸了口凉气,忍着疼痛完成上午没有批完的文件。
将将起身,朱奥瞥到磨砂玻璃门上出现一道略宽的身影,紧跟着敲门声响起。
“请进。”
吕董事推门而入,年近七十,他头发半黑半白,穿着考究的中山装,刻着几道笑纹的脸上持着惯有的随和,他反手轻掩上门。
“哎呀!”吕董事眯眼走近,端详朱奥这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嘉树这真是太不像话了,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啊!还下这么重的手!公司里都传遍了,影响太坏了!”
朱奥一让:“吕老,您坐。”
两人走向会客区。吕董事先落座,朱奥才吸着冷气,蹙眉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没事,一点皮肉伤。”朱奥摆摆手:“嘉树这眼睛不好之后,心里一直憋着火,这次的事情是我没处理好,撞他枪口上了。”
朱奥这番以退为进、话中有话的表述,吕董事立刻心领神会,连连颔首:
“朱总,你这顿打,没白挨!那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嘉树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旧情。这个‘命门’不除,他永远会被牵制,我们集团也永远有个致命的隐患。朱总这份苦心和魄力我是支持的。”
最后那番意味深长,朱奥听出暗藏立场,他叠起腿,向后靠在沙发上,微微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得已的无奈:“吕老,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他个人,公司一步步走到今天,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因为一个人的私情而陷入危机总得有人来做这个恶人,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说得好,正大光明,。”吕董事拍手叫好。
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吕董事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一记额头:“瞧我这记性!刚在楼下我听说,嘉树被那个前丈母娘打了一巴掌,然后视网膜又脱落了?!”
朱奥颔首默认。
吕董事啧啧啧好几声,面露沉重,为集团的将来感到发愁:“嘉树这老毛病也是让人担心,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这次住院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集团这么大一摊子,总不能群龙无首吧?”
指尖在沙发皮面上打圈,朱奥薄唇轻抿,静静地注视着他。
吕董事立刻意识到这是在等他表态,当即一拍大腿:“小朱,我这边先表个态,你的能力我个人是非常赏识的,现在出了这么大乱子,由你这个最了解情况、最忠于集团的二把手来主持全局,我啊举双手赞成至于董事会那边,我会去沟通。”
正值中午,明晃晃的阳光倾泻入内,染黄洁白如镜的瓷砖地面。
年龄相差三十余岁的两人相谈甚欢,从天南聊到地北。吕董不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眼角的皱纹能夹死一只苍蝇。
若不是助理前来提醒吕董晚间另有宴请,两人能海聊到天黑。走时,朱奥将吕董送到门口,吕董仰起脖子,凑到朱奥耳边,说了句:“朱总,这招声东击西,高明。”
*
吕董事脸上堆着的圆滑笑容在走出朱奥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几许嘲讽。
他的助理无声地跟在身后。
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两人走进去,吕董事按了地下车库的楼层。
梯门闭合,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履带运行嗡嗡声。
吕董事看着锃亮的梯门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忽然嗤笑一声:“小刘啊,你说,这人心啊,是不是最有趣的东西?”
助理跟了吕董事有十年,知道他想听什么,谨慎地回答:“是,尤其是朱总这样的聪明人,心思确实难测。”
“难测?”吕董事摇摇头,“我看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朱奥这小子这心黑啊。”
助理表现出疑惑不解。
吕董事斜睨一眼,点拨道“这还看不明白?他今天这出戏叫作“一石二鸟”,第一幕:挨顿打给我们这些本就对陈嘉树颇有微词的人看,是想让我们趁机表个态;第二幕:他是要让全集团的人都瞧瞧,他们那位重情重义的陈董,是怎么对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下死手的,连自己人都反了,岂不是更证明陈嘉树已经众叛亲离,不配其位了?”
助理还在思索,吕董事长长叹一口气,捻搓着手指,思忖片刻:“不过,陈嘉树在集团就是‘一言堂’,想把他弄走,还是有点难度”
助理盯着梯门发了会儿呆。
吕董事口中的有点难度是因为陈嘉树在集团有绝对控股权,去年张总走后,陈嘉树回购了他所有股份,现在陈嘉树手里的股份更是达到了70%。
“或许可以引入外部资本?”助理低眉顺目地说。
在股权结构中,话语权取决于持股比例。想要稀释掉陈嘉树的股份,需要新资本足够的强大。虽说同时还会稀释他们所有人的股份,但是只要合力一举将陈嘉树的股权稀释到50%以下,就可以打破他的‘一言堂’。
屏幕上数字已下降到十五层,吕董事望着那里,笑了声:“外部资本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看朱奥这小子怎么做?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奥对了,”吕董事垂下干扁*的眼皮:“半个月前你不是跟我说,在楼下大堂看见陈嘉树牵着一个小男孩?”
助理立刻想起来了:“对!是有这么回事。陈董当时牵着那个小男孩,那孩子看着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和陈董很像。一点都不认生,还好奇地四处看,非常可爱。”
吕董事点点头,慢悠悠地说:“我后来也听说了点风声。那孩子,是陈嘉树的儿子。”
助理机灵地靠近吕董事的耳朵旁:“不止。吕董,我后来侧面打听了一下,据说……不止一个儿子,是一儿一女。龙凤胎。当时好像只是带了儿子来公司转转,女儿没来。”
吕董事脸上立现“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轻轻“呵”了一声,电梯此时到达地下车库,“叮”的一声轻响。
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跨出去,但吕董事停在原地,又是呵呵一笑道:
“哦……一儿一女,龙凤胎。嘉树离婚六年,突然多了两个这么大的心头肉……难怪啊。”
“我说朱奥怎么突然这么急,手段这么糙,连网上发小作文这种招数都使出来了。”
助理跟着笑了,继续听吕董事在旁边笑侃:“也对,朱奥能不急嘛,去年陈嘉树眼睛不行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表忠心,就等着孤家寡人的陈董事长把位置让给他呢,现在江山后继都有人了……他这位‘忠臣’的位置,可不就岌岌可危了吗?”
“呵,这下,可有热闹看喽。”
说完,吕董事走向自己的座驾,不再言语。助理快步上前,为他拉开车门。
迈巴赫从地库驶出,刺眼的白光,让驾驶员眯起了眼睛,将车开得更加谨慎。
开出约十分钟,路过市一院,吕董事往窗外望出去,眼前出现陈嘉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是他一路看过来的,他对这孩子由衷钦佩:脑子聪明,有胆识、有魄力、有担当。唯独——太过重情重义。这当然并非全是坏处,就拿这次地震后他的战略布局来看,的确靠仁义将集团带到了一个新高度。只是,有时候还为了他所认可的道义、原则,损了他们这些人的利益。
朱奥这小子呢。
四年前集团刚上市那会儿,朱奥一手提拔起来的销售总经理,就因越过他直接向陈嘉树汇报新项目争取预算和支持。
朱奥得知后,顿觉权威被挑战,以“项目投入巨大、回报周期过长、会严重拖累上市公司财报数据”为由否决了这个项目。
谁能料到那位总经理是个硬茬子,抱着你让我不好过,我也让你完蛋的心理,收集完整的项目评估报告捅到了董事会。
当时,所有人都让朱奥引咎退出董事会,最后还是陈嘉树惜才,力排众议,以个人威信替他下了军令状,才将他保了下来。
纹路很深的手指敲了下窗边,车子起步,街景迅速倒退,早已看不见那家医院。
吕董事回眸,冷呵一声,心下暗忖:背刺兄弟,罔顾集团大利、睚眦必报的人,若真的上位,底下那些人恐怕有苦头吃了。
*
覃乔的父亲出事是在覃乔读大四那年冬天。
覃乔回家过年才知道覃朗因好心帮邻居开电动三轮车载货,下坡时刹不住车,撞死了两名散步的八九十岁老人。
杨淑华把她拉到房间里告诉她,一共赔了八十几万,但让她放心家里很早为她存的七十多万出国的费用分文未动。
覃朗是初中语文老师,一辈子本本分分,撞死两名老人后,他的精神出了些问题,上课总是恍恍惚惚,班里学生成绩整体下降,就被家长投诉,从而被暂停了工作。
已经停了有一个多月,又刚好遇上过年,所以在家里待了有近两个月。
杨淑华还告诉她,父亲每天做梦都梦到他们的死状,不靠安眠药根本睡不着。
为了让覃朗开心些,回到家里这些天,覃乔每天陪在他身边,陪他聊天,和他一起出去逛街,他白天心情会很好,一到晚上又恢复成老样子。
正因为陪父亲,加上自己心情也不是很好,好几天没看手机,直到回家的第五天,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了陈嘉树。
他上身穿黑色短款羽绒服,下身同色长裤,脚底下的白色球鞋是她送的,是半个月前,她逛进球鞋店,里面搞活动,买一送一,她给自己买了一双,陈嘉树那双是送的。
视线再回到他脸上,确认无误就是他没错。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覃乔连走带跑地到他跟前。
心情很是兴奋,是回家这些天唯一高兴的时候。
“我问了桐桐,她告诉我的。”陈嘉树捋开她额前的碎发。
陈嘉树有楚语桐电话是因为她曾在他店里修过手机,覃乔知道。
“你们也放假?”
陈嘉树现在在做经销商,为了节约人工陈本只聘了两个人,剩下的活都是他和张爽一起干,两人每天都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顾不上。
“过来看看你。”
覃乔把他往小区里拉,陈嘉树不走:“不了,我买了傍晚的机票,现在我想请你去吃顿中饭。”
他没想见她爸爸妈妈,她明白了。
两人去吃了中饭,还去附近的公园逛了逛,覃乔说起最近没看手机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
湖边微风吹拂,带着深冬的凉意,他们坐在长椅上,陈嘉树听完她的讲述,安慰了几句,还说有什么事随时告诉他。
嗯……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不该有隐瞒。
第二次回家是五一,覃乔提出不想去LSE了,但杨淑华以已经交了押金为由,不允许她打退堂鼓,而且她再三说家里有钱。
可是爸爸得了脑癌……覃乔真的不想去。
那时她不知道,陈嘉树早在上次来见她时,先见了杨淑华,他们曾在澜川见过面,陈嘉树一眼就认出开电瓶车去上班的杨淑华,把她拦下,两人走去旁边聊了聊。
陈嘉树心思细腻从楚语桐那里知道她家发生的事,就已经猜测出她家可能会遇到经济困难,他对杨淑华说,将来有任何困难,尽管开口,他一样不希望乔乔出国的读研的事情受到影响。
这还是后来,她在英国和大姨通电话知道了家里的情况,电话里追问杨淑华她才承认。原来她的学费都是陈嘉树通过杨淑华的卡号帮她交的,甚至——连每个月的零用钱都是他给的。
一千英镑在英国想花的话很快就能用完,覃乔每个月省吃俭用能省下一半,半年后,她适应了英国的环境,开始抽时间去打工,这时候开始她就不再动这笔钱了,和陈嘉树通电话她没说过,他对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
在英国第一年结束,她格外地想家,也格外地想陈嘉树。想他来看看她,可也知道国际航班费用昂贵,只能幻想一下。
陈嘉树今年做到了一级经销商,更忙了,有时候两人十天半个月才打一通电话,快毕业的前两个月,她忙碌起来,不再惦记陈嘉树,只想着赶快完成毕业作业。
终于她完成了1.5年学制,毕业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家,晚上还有个毕业晚会,这天傍晚,她和几个外国同学在校园路上聊天,男同学是个热情的风趣的男孩,讲了几个笑话,把她和另个女生逗得哈哈直笑。
可就在这时,她以为自己被夕阳照花了眼。
只见陈嘉树正昂首阔步地走向她,他难得穿大衣,这款直筒大衣,纯黑色,穿在他身上尤其好看。
比她幻想的任何一种场景都迷人。
覃乔一时看呆了,陈嘉树一近身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下,将她带离这里,带到了湖边。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际,像展开了一匹无边的锦缎,整片湖泊被金黄笼罩,美丽极了。
“昨天没回我信息。”他说。
他硬朗的脸庞上笼着一片橘黄,眉目尤为柔和。
陈嘉树给她发的信息——吃饭了吗?
感觉不是她期待的,覃乔就故意没回。
“那是因为你两个月都不给我打电话。”
覃乔背靠大树,时值初春,空气里还有些冷意,她穿着红色大衣,还是觉得树干沟壑咯人。
“我以为……”他顿了一下,“不敢打扰……可我忍不住想来看看。”
原来她在等他电话,同样的他也在等她电话。
懂了。
“陈嘉树你不诚实,你把我带走是什么意思?”覃乔故意揶揄他,但看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她灵机一动:“我要去找我男朋友了,他在等我。”
话一落,她转身就走,随之,手被攥住,力道很大。
覃乔红唇咧得老高,听他说:“我想带你一块回国。”
路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划过去,覃乔扑哧笑了声,顺势转回去,站在他面前,很近,很近,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她高高仰起脸,眼前有一小片暗影,她一眨不瞬地注视他持续滑动的喉结,腰上攀缘上他的手臂,有种温柔的霸道。
下一秒,她的唇被一片柔软封住,腰上的力道更紧了。
接收到他热烈又克制的爱意,她勾住他的脖子,回吻他。
他们没立即回国而是先去了一趟挪威,看完极光才回去。
国内是六月初。
覃乔把自己打工的钱存入陈嘉树给她转账的卡,原封不动地将那笔零花钱还给他。
“嘉树,谢谢你啊。我还给你,不是跟你划清界限,而是……你的这份心意,是我在英国撑下去最大的底气。”
“……它不是负担是你给我的翅膀,如今我回来了,你当初托举的那个女孩,没让你失望。所以,请你一定要收下。这不是偿还,而是……而是我想和你真正地、平等地,一起走未来的每一步。”
她知道陈嘉树要的感情很纯粹,他爱她,深爱她,所以她要回馈他的是爱,是很多很多的爱。
陈嘉树接住银行卡,将她拉过来,搂入怀中。
覃乔贴近他微微发红的耳廓:“嘉树……学费,等我赚了钱,慢慢还你……还款日期一百年。”
周围有说话声混着轮子磨过地面的“咕噜咕噜”声。
覃乔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医院里。
床头柜上有一只皮包,正是她的,她打开皮包,取出里面关机的手机。
这是一个三人间,两张床铺睡了老人,她的床铺在最南边靠窗的位置。
医院病房都差不多。
等待开机时,一对中年男女走进来,停在她的床边。
“覃女士,你终于醒了。”那个女人她不认识,可女人认得她。
覃乔刚想问自己怎么会在医院里,女人说:“凌晨六点,我老公开车路过海边公路,看到你晕倒在沙滩上,就把你送到了医院,看了你的身份证才知道你姓覃,你再不醒,我都要报警啦。”
海边……
覃乔想起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她从陈嘉树给他们买的新房里走出来,打车直奔机场,搭乘最近的航班回到了澜川。
在这座熟悉的城市,她却没有地方可去,鬼使神差地她又打车到了最近的海边,只是想吹吹冷风,听听海浪的声音。
不曾想会冻晕在海边……
第58章
时隔半年,杨淑华又一次见到了覃朗。
他就坐在沙发里,窗外金灿灿的光线从他背后漫开,将他的轮廓融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格外清晰。杨淑华在那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思念,还有一丝……责怪。
她怔在原地,许久,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打湿冰冷的脸颊。
她下意识向前一步,可当覃朗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脸上时,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愧猛地攫住了她。她退了回来。
“覃朗……我拦不住他们了……”她声音发颤,“六年多了……他们又、又走到了一起……”
从前,无论大事小事,她总会向丈夫倾诉。丈夫永远偏袒她、依顺她,可他偏偏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们孤儿寡母。
“拦?”覃朗轻声反问,眼中的责怪更深了:“淑华,为什么要拦?嘉树对乔乔的心,你我早就看在眼里。我们做父母的,看见孩子能重新幸福,不该是最欣慰的事吗?”
他们都怪她,恨她。
杨淑华攥紧双拳,指甲掐进手心:“你不懂!乔乔会恨我的!她要是知道……知道我做的那些事,她这辈子都不会认我这个妈了!她眼里心里只有陈嘉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到头来为了一个男人,不要我了……你让我怎么办?!”
覃朗沉默着,目光如漆黑的深潭,看着她抽泣,未有半句宽慰。冰冷的寂静裹挟了整个房间,他每一个眼神都在无声地审判:你错了。
杨淑华心绪翻涌,咬牙强忍。
终于,覃朗开口,嗓音低沉:“淑华,我在地下,最放不下的除了你们母女,就是对嘉树的一份亏欠。我这辈子,没欠过这么大的人情。我的命……乔乔的前程……这个家最难的时候,都是他一手托起来的。这份恩——”
“你光念着他的好!”杨淑华激动地打断“你怎么不想想?是他陈嘉树自己提的离婚!是他先不要我们乔乔的!我们把女儿嫁给他,还不够吗?难道非得让我们跪下来谢他一辈子吗!?”
“我自问待他,从没半点亏欠!他生意忙,我顿顿换花样做饭煲汤;他视网膜脱落住院,我一天三顿喂到嘴边;天还没冷,我就操心他外出带没带伞……我对他甚至比对乔乔还周到,掏心掏肺!”
“可他怎么报答我的?他欺骗我们!如果不是他住院瞒不住了,他打算骗我一辈子!你们一个个……你们都瞒着我!谁为我想过?如果早知道,我绝不会——”
泪水成串滚落,她双唇颤抖,被巨大的痛苦彻底吞没。
“你就不会同意他们结婚对吗!”
一向温和的丈夫陡然拔高声音,他蹭地起身,漆黑的瞳孔里全是震怒:“淑华,嘉树左眼失明这件事,乔乔早已经告诉我了,而那天你不正在门外吗?你真的不知道吗!?”
杨淑华狠狠一怔,随即情绪失控:“你们——你们,都瞒着我,都瞒着我!”
忽然,她想到什么,眼神骤然冷厉如刀,对准覃朗:“都是因为你!是你把我们这个家害成这样,你早早走了,一了百了。现在还反过头来责怪我!陈嘉树照顾了你几天?你们一个个都向着他,我是罪人!是恶人!?”
杨淑华支撑不住地弯下腰,掐着膝盖,稳不住颤颤巍巍的身体。她号啕大哭,从未哭得如此凄惨,几度被哽住喘不过气。
可覃朗话锋一转,又柔声劝她:“淑华,我们做错了,就去认个错。孩子们都是明事理的,坦诚总好过欺骗,弥补总好过一错再错。”
“认错?!”杨淑华蓦地直起身,怒不可遏地瞪着那道几乎融进光里的身影:“认错?我有什么错?!”
“我没错!我都是为了她好!陈嘉树他的眼病看不好,只会拖累乔乔!我是她妈妈,我能眼睁睁看着她再跳回火坑吗?!我让她远离麻烦,我有什么错!?”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胸口压的那块巨石,越来越重,越来越疼,但耳蜗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臌胀:“她没有错”。
“淑华!”覃朗像是不认识她,发出打颤的喉音:“你真的是为了乔乔吗?难道不是因为,嘉树对我们的恩情太重,重到我们怎么还都觉得亏欠,重到旁人都在指指点点我们是被他供起来的,重到让你觉得……我们全家在他面前永远都直不起腰、喘不过气……你才拼命地想斩断这一切”
丈夫的话犹如一束惨白的光,猝然刺入她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他看透了她。
杨淑华彻底愣住。就在这时,地动山摇。而覃朗在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身影如同烟雾般消散殆尽。
杨淑华张开嘴,想叫住他,想请他不要走,可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覃朗根本没有回来过,那些话……分明是从她自己心底钻出来的……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胡说!”
杨淑华尖叫着,猛地从梦中挣脱。
骤然闯入的刺眼光线,像烧红的针尖猝然刺进眼底,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撕裂瞳孔的灼痛。
杨淑华迟钝地转眸,映入眼帘的家里的客厅。
她撑坐起来,手指紧张地互揉着,忽地,脚尖踢到一个硬物,低头一看是她的手机。
蓄在眼眶里的泪水一滴滴砸落在瓷砖上,她吸了下鼻子,拾起手机。
乔乔去哪里了?
昨晚,酒席结束,陈嘉树特意过来跟她说临时有事先回去,留下那两名保姆在这里照顾三个孩子。
覃乔什么时候走的?杨淑华在陪着姐妹善后都不知道,等要回家了,打电话给她,覃乔只说,很久没回来了,随便去逛逛。
可这一逛,到了十一二点,杨淑华再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
她辗转反侧,哪可能睡得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手机一直关机,一直关机。杨淑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慌顺着脊椎爬上来,攥紧了她的心脏,她更担心孩子出事。
就在她准备出去找女儿时,墙上那挂钥匙串的三个钩子,她一眼发现其中少了一串钥匙,而这串钥匙正是当年陈嘉树上门提亲,他的姑姑代表他送的一套房子。
杨淑华直奔小区外,打车赶到那里,从楼下看,唯独十六层那儿房间里的灯亮着——正是那套新房。
可无论她怎么拍门,他们都没来开门。
难道……他们早已商量好,乔乔决定不要妈妈了?
邻居们闻声上来帮忙敲门、呼喊,最后连物业都来了。工作人员再三向她保证屋里没人,为了让她相信,还带她去监控室调取了监控。
监控画面里,乔乔一个人开门进去,待了有半小时,然后一个人走了。
没有什么陈嘉树,他们不在一起。
杨淑华盯着那定格的、女儿独自离开的画面,只觉得所有的恐慌、愤怒和力气如此荒唐。
邻居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把她当成怪物一样研究,他们是不是觉得她已经疯了?
虚惊一场的短暂松弛尚未蔓延至四肢百骸,一个令她神魂俱颤的念头浮了上来:那封被她带回来的信,一定已经乔乔发现了。
“不”杨淑华心底发出哀鸣,“乔乔,你错怪妈妈了,不是你想得这样的,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啊……”
*
手机刚一开机,无数个未接来电和信息的提醒就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覃乔先回拨了陆台的电话,仅两秒,陆台接听。
“覃乔,你去哪里了?”陆台口气不好。
窗外阳光大好,被面被晕染出黄色,已经十二点半了,她攥着被子一角,带着歉意地道:“对不起我刚起来。”
“起来?”陆台气笑了,“行,你醒了就好,现在有空来台里一趟吗?”
覃乔想起陈嘉树给她打的十五通电话,想起这些年对他的亏欠,想起杨淑华在他身上犯的不可饶恕的罪孽……她只想立刻、马上见他。
“陆台,我有些私事需要去处理……今天请假。”
她的语气里有六分请求四分的通知,给出的意思很明显了,无论陆台同不同意这假一定要请的。
“请假?”陆台难以置信的口气,他哼哧一笑:“行!你去处理你的私事,顺便看看网上现在怎么评价你的,我不多说了。”
陆台火气很大地挂掉了电话。
覃乔一掀被子,从床上下来,穿上高跟鞋,走去外面找那对夫妇,她要把医药费付给他们。
跑出医院,覃乔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目的地乔树集团。
陆台让她看网上的评价,她照做了,拇指划着屏幕,看着这一条条人身攻击、污言秽语,她从一开始看到“毒妇”两个字时的眼神惊痛,渐渐变成心湖无波。
她该骂。
屏幕上跳出楚语桐的来电,覃乔滑屏接听。
“乔乔,网上……我刚看到。”楚语桐很担心她。
开车的师傅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瞟她,想必认出她是千万网友集体讨伐的“毒妇”。
“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做新闻这么多年,这点抗压能力还是有的。
“嘟”有电话进来——杨淑华打来的。
“乔儿,这事影响会很大,你的工作——”
嘴巴一向伶俐的楚语桐,变得吞吞吐吐,覃乔无声地笑了笑:“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她做了个短暂的停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桐桐不必为我担心。”
说这话时那位司机又瞟了她一眼,余光看到的。
听筒里一直嘟嘟嘟响个不停,伴着她的说话声。
楚语桐听出她很忙,嗯了声道,“晚点再给你打电话,我先挂了。”
同时中断的还有杨淑华这通电话,覃乔没理会,正要做个深呼吸平复一下,陈嘉树的电话跳出来。
眼神一聚,覃乔接起电话,攥着机身的手指很紧张:
“嘉树……”
“乔乔……你在哪里?”陈嘉树比她还紧张。
他应该是没有相信那篇博文,覃乔竟有一丝庆幸。且因他还关心她,覃乔心里更是松了几分,可心痛多了些许。
“我在出租车上,我现在去你那儿。”覃乔立即补充:“集团。”
那边沉默了半晌,隐约有衣料摩擦的微响。
“……我在医院。”陈嘉树轻声说。
覃乔眼睛一烫,泪水说来就来,强压下强烈的酸楚:“怎么了?”
“又网脱了。”他嗓音轻而哑。
“……我我来找你。”这次她真的扛不住了,哽咽声溢出喉咙:“嘉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跟神经错乱一样,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这是她想告诉他的,将来、未来、永远都不离开他。
“乔乔……没事。”陈嘉树很轻地笑了声,带着某种安抚:“市医院,眼科,002床。”
覃乔掐断电话,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请求道:“师傅,去市医院。”
*
手机放回床头柜上,陈嘉树靠了回去,刚动了手术,右眼那里一阵阵钝痛,很想用手去摸,但经历过多次手术,医生曾警告过,不能乱动,影响恢复。
恢复……这次恐怕很难恢复了。鼻腔涌起酸涩,他低头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压了回去。
“老宋?”
病房过份安静,衬得走廊的呼唤铃与广播声格外清晰。
“陈董,”老宋走上来。
陈嘉树侧过脸,“嘉悦呢?”
“田秘书去接电——”
话说了一半,田佳悦走进来。
绕过隔断墙看见醒来的陈嘉树,她立即收起手机,三两步赶到床边。
“哥,你醒了!”
陈嘉树右眼蒙着纱布,失明的左眼瞳孔漆黑无光。他循声微侧脸庞:“佳悦……联系栗总,让她来一趟医院。”
田佳凝视着他脸上未消的淡粉色指痕,心口阵阵作痛。
她的眼前出现杨淑华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这和当年那个在舞台上,慈眉善目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那张脸完全判若两人。
甚是恐怖。
杨淑华一定是觉得这事是哥哥在幕后指使的,才会冲过来教训,显然是博文里的内容戳中了她的痛处,这一巴掌不正是变相地承认她们是利用哥哥?
否则她冲过来第一句一定是:“谁让你造谣的!”
再看这个男人,神情平静得像无事发生。
难道应了那段话“一眼识别上商场诡谲涌动,永远看不清他们的虚情假意”?
“佳悦?”陈嘉树偏头提醒。
田佳悦倏然回神,舔了舔唇:“我马上去办。”
一阵急促地高跟鞋声,“哒哒哒”撞击地砖,直踩进来。田佳悦和老宋一个抬头,一个扭脸,同时看过去。
只见覃乔拐出通道,猛然刹停在他们面前。
颊边凌乱的发丝粘在泛红的脸上,布满红血丝的眼里,慌乱、心疼、内疚诸多情绪交杂在一起。
田佳悦原本积攒的怨气,在看到女人眼里的心疼和内疚几乎要溢出来,竟让她马上又觉得嫂嫂不可能这么对哥哥。
“嘉树。”覃乔冲到陈嘉树身边,半蹲下,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左手。
田佳悦和老宋悄悄退出去,田佳悦轻轻地带上病房门。
空气凝滞般陷入安静。
覃乔俯身将额头抵在他手背,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溢出压抑的抽泣
“网上的事……。”
陈嘉树垂首,那些落在他手上的泪,滚烫、沉重,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肤:“我会去澄清……乔乔,别哭。”
第59章
瘦削的指尖轻抚着她的发丝,陈嘉树任由她哭了一阵。
尽管她想了一夜,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边是生她、养她的亲生母亲;一边是将她托起、不惜一切爱她的男人。
可杨淑华的谎言,差点害死嘉树……拉黑、藏信、欺骗……种种恶行,都是难以原谅,不可能被原谅的。
哭声伴随眼睛一阵接一阵的抽痛,陈嘉树知道,此刻覃乔心里的痛苦,比他只多不少。
她痛,他只会更痛!
上周他和杨淑华私下见面,他开门见山:“阿姨,如果你担心你藏了我寄出的信、用乔乔手机拉黑我,会被乔乔知道,我在这保证,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分开的六年,陈嘉树一度认为覃乔拉黑他的一切社交、不愿意回他寄出的那封信,是已对他失望透顶。包括半年前他们再次重逢,覃乔对他的怨和恨,他都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
可前段时间地震那次,覃乔不顾一切地跑向他,那时候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愿意陪他一起死的女人,明明这么爱他怎么可能将他拉黑,甚至连他的信都不回?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杨淑华气他的所作所为,为了保护女儿不再被他伤害,藏了信、拉黑了他。
在杨淑华的逻辑里,他“抛弃”乔乔,罪无可赦。因此那些拉黑、欺骗与阻挠,他都能理解,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深深地爱护。
习惯了谈判桌先亮筹码,语气或许不自觉带上了冷冰冰的商业味。
杨淑华不但未被打动,还很反感,只揪着一句话追问,“你能照顾好乔乔吗?你能保证将来不会拖累乔乔吗?”
于是他又拿出了准备了好几年的信托基金,希望“不可撤销”这几个字能让这位母亲放下焦虑,希望她看到他的诚意和他如今的……实力。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很轻的笑,略带嘲讽,就像是在说‘陈嘉树,现在出息了,张口闭口都是钱’
渐渐地,他明白过来,一个母亲的执念不是逻辑能说服的。
他绕过茶几,走到她身边,不作犹豫地“扑通”跪下去。
“妈,我错了!”
杨淑华几乎是弹起身,跑过来搀起他。
这次他赢了。
视力差成这样,他常常因寻找掉落的东西而跪地摸索,他的膝盖没那么金贵。
那一刻他怀揣八分的诚心,掺二分试探。他想知道这个母亲的底线,她到底有多厌恶自己?
结果,一如预判。
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去细究,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你脸上谁打的?”
覃乔温潮的手捧住他的脸,紧张又心疼地问。
思绪被她的声音拽回。陈嘉树抿出一丝笑意:“乔乔……我很高兴你相信我。”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妈只是误会了。”
“我妈?”
她想要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陈嘉树不愿她去找杨淑华理论:“你听我说,这件事……完全是冲我来的,不全怪妈。”
他边说边稍稍用力向上拉她,覃乔顺从地起身,侧坐在床沿。
她凝望着陈嘉树有些空洞的左眼,那只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泽。
她的眼皮一跳,仿佛能感受到来自那里的、尖锐的痛楚。
覃激动地摇头,“我要去找她!我必须让她来道歉!”
陈嘉树有多次网脱病史,根本承受不住这样一巴掌。杨淑华必须来认错!
攥住她手腕的这只手中加了力道,不愿放开她,陈嘉树缓缓摇头:“我的眼睛早就坏了……”
他摸索到她的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合拢,包裹在自己掌心,“这次……医生说还好……也许还能挽救回那点视力。”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覃乔泣不成声,话语断断续续:“才一直忍让她。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陈嘉树心怀赤诚,骨子里却有不容践踏的准则,正因为杨淑华是她的母亲,陈嘉树才一退再退。
“……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网上那些事。乔乔……我们需要冷静,一起想办法。”*
来的这一路,覃乔已经想清楚了。什么事业,她可以不要。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六年前,为了保护她的声誉,陈嘉树忍痛放手。而她确实如那篇博文所说,一走了之,更是在他入狱的一年半里,从未去看过他一次。
那时她心中不只有怨,甚至还有一丝恨。
如果她没发现那封信,她将永远不会知道,陈嘉树早在刚入狱时候,便写信向她承认了错误,是杨淑华藏起了这封信。
杨淑华的目的不单单是为了保护女儿,更是因为——离婚正是她求之不得、苦苦期盼的
若是让陈嘉树知道真相,这必然会彻底碾碎他对“爱”与“牺牲”的全部信念。
他会崩溃的……
覃乔倾身上去抱住陈嘉树,咬着牙忍住哽咽,并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不能告诉他。
在这时,手机响了,覃乔从包里取出手机,查看。
“顾老师……”覃乔看着屏幕说。
陈嘉树靠回去,他其实很累,可能是麻醉还没完全过去的原因。
覃乔认真听着电话里顾栩说,时不时“嗯”一声,或是回一句,“我知道。”
昏昏欲睡之际,陈嘉树听见覃乔提到了他:“嘉树……在医院。”
陈嘉树重新坐起来,床铺动了下,覃乔靠近他左耳问:“顾老师想来看看你,方便吗?”
这时候顾栩想过来看他,想必是为了覃乔的事情。这自然是最好的,顾栩的本领十个公关总监都未必比得上。
陈嘉树点头,覃乔随后将他的意思传达给顾栩,两人又说了几句,以“顾老师那先这样”做结语,“啪打”覃乔将手机放回床头柜。
陈嘉树让覃乔帮忙去叫老宋进来,覃乔没多想走出去喊了老宋,进来时,陈嘉树已坐在床边,
“乔乔……你先出去吧,我换件衣服。”陈嘉树“看”着她说。
他的肩膀很宽,更衬出身形的瘦削。这样的身材穿起西装格外好看,但此刻套在宽松的病号服里,只透出一身令人心疼的病气。
覃乔更舍不得走了。
老宋也看她,安静地等待她离开。
“嘉树……我帮你。”覃乔上前一步说。
陈嘉树微微摇头:“老宋能照顾我,放心。”
覃乔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外,透过门上这扇玻璃,看见老宋搀着陈嘉树往卫生间方向走去。
即使病中他的背影仍旧挺拔,只是有种毅然的疏冷。
六年多了,近两千个日夜,他从没忘记过爱她,可他……昨天酒席上,老宋这个助理毕恭毕敬地替他布菜,时刻履行职责,完全不需要她的插手。
陈嘉树全神贯注、慢条斯理地吃菜吃饭,与车上和她交心时候的样子截然不同,她那时候想,他眼睛不好,吃饭更需要专注,可总归觉得有哪里有所不一样……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么觉得,最早追溯到半年前,他摔伤骨裂那次。
那两人走进了卫生间,覃乔指尖一颤,忽就跳出一个念头:乔乔我们的将来,你不需要照顾我,不需要这么辛苦。
半年前他罗列出基金、债券、存款……不也正是表达这个意思。
麻烦……他怎么总是这么想?
覃乔垂着泪转身,走至走廊尽头。正对着一整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交错的城市高架,离得不远也不近。
正值车流高峰,密集的车辆在桥面上首尾相接,缓慢地盘旋挪动。
望着这片拥堵,只觉得自己心里也不畅快,像塞了一块厚厚的海绵,找不到可以冲出去的出口。
杨淑华的电话没再响,是因为被她拉入了黑名单……就如杨淑华当年用她的手机亲自拉黑陈嘉树。
爸爸……我该怎么办呢?
*
顾栩来得很快。他拐进病区,先看到了倚在墙边、显得有些无助的覃乔,叫了她一声。
两人并肩走到病房门外,覃乔抬手敲了敲门。
老宋从内拉开门,朝他们微微颔首,便侧身快步离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病房,看见了坐在长排沙发上的陈嘉树。
他面朝他们,为了遮挡右眼上的纱布,戴了一副黑色墨镜。身上的病号服已换成了挺括的白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一颗。
“嘉树……顾老师来了。”覃乔轻声介绍。
陈嘉树唇角微弯,打了个招呼:“顾老师。”
“嘉树,冒昧打扰。”
顾栩行至单人沙发前,他极为自然地将臂弯上的大衣搭在沙发背上,随即泰然入座,“实在是眼下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破局。”
顾栩要说的事正是她的事。覃乔竖着耳朵听着两人的你来我往的同时去给两人烧水、泡茶。
长条桌挨着墙,上面有烧水壶,盘子上有三只透明的玻璃杯和一罐子茶叶,覃乔先去卫生间装了一壶水回来,插上电烧水,再拿起这罐茶叶,细细瞧。
碧螺春……
但看这绿色的茶叶罐,做工粗糙,不像是陈嘉树自个儿带来的。
两人谈得正投入,覃乔扭身不忍心地打断:“顾老师,碧螺春喝吗?不过品次可能差一些。”
顾栩看过来,笑吟吟地说:“嘉树,这VIP病房隐藏福利还真不错,居然有碧螺春,快让我尝尝。”
陈嘉树抬起点下颌,脸下意识地向右偏半寸,很准确的对上她的方向,而后温声道:“乔乔……帮我也泡一杯。”
还未习惯他看不见的样子,尤其是这份盲态,心口那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覃乔迅速调整状态笑应。
覃乔倚着桌边等水开,继续听两人高谈阔论。每次顾栩抛出一段话,陈嘉树总能举重若轻地接住,再轻巧地给他抛不回去,顾栩都是不厌其烦地解答。
“虽然现在局面很糟,但我们有一张王牌——”
顾栩故意停顿半晌,在陈嘉树即将张口之际,给出答案:“就是你陈嘉树的名声。”
反搭在桌边的十指,屈起,覃乔瞬时明白顾栩要说什么。
心脏倏地砰砰砰快跳,如果有声音的话,就像水壶里快烧开的水,发出嗡嗡嗡的细微沸腾声。
再看陈嘉树被顾栩勾起兴趣,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现在是有着国家级背书的良心企业家,只要用你积攒了半辈子的信誉为覃乔背书,所有谣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陈嘉树还不是很懂他们媒体这套,可覃乔发现他抓着膝盖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用力,黑色布料映衬下他骨节分明的双手白得像镀了层光。
顾栩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从陈嘉树企业的助残的行为,到最近地震集团自己被淋雨还不忘给人撑伞的举动,再到陈嘉树这个中国好人受了天大的委屈,最后顾栩总结道:
“一个即使身体不便仍能运筹帷幄的良心企业家,不会看错人、更不会爱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嘉树,我们不回应爆料,现在只需用你的好人光环,直接把她罩进来,让所有想攻击她的人,不得不绕开。
“过后大众的情绪会瞬间从“愤怒讨伐”转向“感动祝福”。往后那些人提到你们,不会再是“上岸第一剑”,而是“原来这才是神仙爱情”。我们一举夺回了所有话语权。”
水壶的水早已烧开,覃乔全程专注地看着陈嘉树,忘了给他们泡茶。
男人脸上已有些不平静,嘴唇翕动,他握了握拳头,再向顾栩请教:“顾老师,需要我怎么做?”
顾栩马上接道:“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不是去澄清,而是,向覃乔求婚。”
陈嘉树身子一震,迟缓地转过脸,‘望’向覃乔。
唇畔肌轻微地抽动了两下,他像是有话说又开不了口。
覃乔直起腰,眨了眨濡湿的眼睛,回视着他,轻声又郑重地说:“我愿意。”
可陈嘉树说的却是:“不行。”
“这不是作秀吗?”喉间发涩。
第60章
覃乔缓步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侧过脸,墨镜下盖着纱布的眼睛似乎眨了下眼皮,覃乔这颗心揪得更紧了。
覃乔懂他,他渴望给她的,是纯粹的爱,而不是被舆论裹挟的表演。
她刚才脱口而出的回答,是不是让他觉得只是急于抢救自己的声誉?分明前几天她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的决定是不同意。
“嘉……”
“嘉树”
顾栩打断了她的踟蹰,她和陈嘉树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这个男人。
就听顾栩凝重开口:“我明白你的担心,处在风口浪尖,避免不了会被他人审视、曲解、质疑动机,你更害怕是覃乔会受到伤害对吗?”
陈嘉树颔了颔首,说出自己的看法:“顾老师,我不是很懂你们公关这一套,我说下我自己心里的想法。网友们现在铺天盖地地讨论我和乔乔……我们现在马上出面开新闻发布会,求婚、颠覆他们的猜测。这让我想起半年前某明星在被扒出轨,他立即拉着女朋友站在媒体面前秀恩爱,可没过多久又被抓到把柄,这时候他的人设彻底崩塌,再也挽救不回来。”
“舆论闹大化、娱乐化,必会每天接受他们的‘审查’,无疑是把自己放在放大镜下,那些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现在的赞誉很可能成为回旋镖。我的确有这个担心。”
陈嘉树之所以会知道那名艺人,是因为那时集团因合约到期刚和该艺人解约,也算是幸运了,没有被殃及。
窗外日头淡了,瓷砖上更是没了光影,室内暗沉沉。
怕是又要来一场雪。
顾栩会心一笑。
这个男人想要的保护,不仅仅是帮覃乔渡过眼前的危机,更是长久的“维/稳”。这便是他钦佩陈嘉树的地方,无论是商业,或是对待伴侣上,他的战略目光从来都是定向未来。
“你说得很对,不过这就涉及到你的短板了,据我所知,C姓男明星之所以会被“反噬”是因提供的故事是假的。”
顾栩刻意将“假”字重念,目光缓扫过静心待他接着往下说的两人,他嘴角微微一提:“嘉树……你和覃乔是这样吗?覃乔大四那年,和我一起去地震灾区,遇到余震,我们的车翻在山坡下,被埋了快一天。”
久远的过去被顾栩提起,覃乔和陈嘉树神情皆微微怔忪,这便是他想看到的,顾栩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继续说:“我亲眼看见你十指抠得全是血和泥,一遍遍地扒开那些变形的金属……再将她从车里抱出去,嘉树,你告诉我,那是假的吗?一个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男人,你要给她的爱和承诺,会怕别人说那是假的吗?”
从顾栩的角度可以看见陈嘉树浓长的睫毛缓缓眨着,有所触动。
顾栩微微倾身:“我们不是在‘编故事’,而是在‘说真相’。只不过,我们要用最隆重的方式,把被谣言掩盖的真相,重新告诉大家。”
房间里一时有些静,覃乔看了眼沉思中的陈嘉树,再快速扫了眼胸有成竹的顾栩,目光最终落定在自己的手指上。
它们互相绞着,无意识的动作,但她像她此刻乱成毛线的心境。
杂乱无章。
错失的六年,重逢后她一次次伤他的心,发现真相、知道他曾因杨淑华的欺骗而自杀……种种都是他深爱她的证据……她后悔极了,也自责极了……执着于等他认错,从而缺席这个男人最难的那几年。
耳朵里有两个声音在呼喊,“嘉树答应吧,”,“嘉树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离开你。”
忽地,手背上多了一道温暖的重量,修长的手指完全覆住她的整只手,他的掌心潮热,仿佛燃着一团火,炙着她的肌肤。
滚烫。
覃乔眼眶有些发润,陈嘉树在她模糊的目光里,极缓地转过头。
墨镜有棱有角的线条,衬得他面部轮廓多了几分冷硬,尤其是他抿直唇的时候。
手中动作挺住。
覃乔一瞬不眨地凝注他的脸。
薄唇慢慢漪动一丝很淡纹路,如同极寒天气破开乌云的第一束光。
陈嘉树笑了。
覃乔心下微松,总觉得他有大事宣布,心中转而生出期待。
陈嘉树喉结上下滑动,微沉磁性的嗓音流出:“乔乔……你……真的愿意吗?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可能……并不完美。”
他在乘人之危,这并不完美;
他如今这副样子,这并不完美;
纵然如此,他还是想重新拥有她,这并不完美;
时机是错的,样子是狼狈的,连这颗迫切的心,也带上了几分自私的嫌疑,所有条件都算不得好,唯有爱她这份心是真的,滚烫的。
乔乔,这样破败不堪的情形,你真的愿意接纳吗?
覃乔反手握住陈嘉树的手,与掌心不同的是他指尖微凉,她加重手里的力度,一字一顿地重申:
“我愿意。”
*
覃乔去送顾栩,没遇到从另一架电梯出来的朱奥。他手里拎了一只礼盒,拐进病区,熟门熟路地直走到病房门口。
门敞开着,像是特意为谁留门,他一眼看到了站在窗前的陈嘉树,背影有几许沉冷和萧索。
朱奥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男人只微微转脸,一言不发。
朱奥还是走了进去,并随手关门,礼盒放在边柜上。他侧过身望着陈嘉树,展眉抬目:“上来时候遇到了栗总,她说你叫她来又让她回去了。”
闲谈而已,陈嘉树性子冷淡,从来不是会找话题的人,每次都是朱奥主动与他攀谈。
“伤怎么样?”陈嘉树启口,语气里有带关心。
镜片下眸光忽闪,朱奥推了推眼镜,却牵动了脸颊上的伤,那里微微刺痛。
他走至陈嘉树身旁,偏脸看着他冷淡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回答:“不严重,嘉树——”
“朱奥。”陈嘉树截断他的话语,稍顿后说:“你从门口走到我这儿,这段距离……让我想起以前,我们一起去客户那里要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不像张爽……要钱只会堵门、干耗着。那次,为了追上那个赖账的客户,你一个人开车追去机场,路上出了不小的车祸……你被送到医院,鼻梁骨折,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墨镜下的眸子时而微微眨动,眸色很深,陈嘉树这番怀旧的话语里分明带了几分警告意味。
这个男人很少有管控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除非遇到的是覃乔。朱奥以为这设计这件事,能让他们之间生出隔阂,甚至“兵戎相见”,可到底还是低估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十分钟前,他在外面听了片刻。
他们竟已在计划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对外公开两人之间的关系。
朱奥不是没有预判过,两人若是和好,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只不过,那种情况在他看来微乎其微。
覃乔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赶来,打了陈嘉树一巴掌,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可这不也正坐实了她的过河拆桥?
原以为这一巴掌必然是火上浇油,出乎意料的是陈嘉树竟为了不让覃乔左右为难,心甘情愿当个“恋爱脑”。
朱奥重重吐出一口气,一时忘了身旁还站着陈嘉树。
“……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更记得你为公司流过血、拼过命。那时候的每一分辛苦,都是为了今天。”
陈嘉树慢慢转身,摘掉墨镜,垂下手,拇指轻轻摩挲着镜腿:“集团走到今天,规模越来越大,事务也越来越多,但我们这个团队那份初心不该变。董事会那些人看着、底下员工看着、投资人、客户们也在看着。朱奥,我们之间掀起风波,传出去不仅伤彼此,更会动摇大家的信心。不要让底下人难做,更不要……让关心我们的人担心,让无关的人看了笑话。”
朱奥的手指微微蜷缩,低声应道:“嘉树,我明白。”
陈嘉树又说:“我的身体……去年就和你说过,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逞强。”
男人漆黑的瞳仁浓稠如墨,映出朱奥敛颌谨慎的面孔。在那片深色里看见自己,朱奥身体轻轻一怔。
陈嘉树一把握住墨镜,收进掌心,语气沉冷:“覃乔,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是我的底线。安静的生活对他们很重要。别去碰。任何形式的打扰,都不行。”
“我知道。”朱奥回答。
“集团需要的是稳定,是专注业务本身。你是集团副总裁,是所有项目的核心,你的心思应该放在正道上。这对你,对我,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陈嘉树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朱奥怎么会听不懂?这或许是陈嘉树在给他机会,也许是最后一次。
朱奥还在消化这些话,陈嘉树已转过身,抬腿向前走去。
从窗户到床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一条直线,没有障碍。
朱奥悄然转身,沉默地注视男人的背影。
陈嘉树的腿先抵到床边,随即停下。而后他指尖沿床沿滑向床头,缓步移动。
仅三步,脚尖轻触到床头柜。他立刻弯腰,摸到被角,掀开被子,坐下去,最后脱掉鞋子躺进被中。
整个过程缓慢而谨慎,却没有一丝出错,就如同他审读文件时,揪住细枝末节的那份严谨,如出一辙。
朱奥是打心眼里钦佩陈嘉树。两人虽然只差一岁,但论看问题的长远与成熟,这个男人的稳重远超他的实际年龄。
外界都说陈嘉树是纯善企业家,商海摸爬滚打上来的人,又怎么会和“纯善”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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