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开学前,夏清晚先迎回了奶奶,以及陈语曼和她的妈妈。
陈语曼考上了清大物理系,为了早点适应,奶奶建议她提前半个月来,住在夏家老宅。
于是,三个人就回了上京。
陈语曼的妈妈很过意不去,整天在家里烧菜打扫卫生,忙个不停,生怕自己是个吃闲饭的。夏奶奶让她不要客气,但完全劝不住,后来索性也就由着她去了。
夏清晚在WCS的实习期刚巧结束,她就顺理成章在家里躺了两天,每天就是看书吃饭睡觉,听陈语曼叽叽喳喳说话。
暑假最后一周,夏清晚带着陈语曼和陈妈妈去了趟京大参观。
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看大学里的一切都觉得新奇,兴致勃勃地到处看到处拍照。
陈妈妈一直跟在后面,叫着让她慢点慢点不要跑。
湖畔拍照打卡,三个人凑在一起看照片。
陈妈妈叹说,“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午间去往食堂的路上,陈妈妈一直在讲陈语曼小时候的事,说她从小就聪明伶俐,数学学得很快,个子也比寻常女孩子要高。
言语间,满满都是怀念。
陈语曼嘟囔说,“平时在家也没听你讲过这些。”
“这孩子,傻不傻,你在家我讲这些干什么?”
孩子长大成人,即将远游,为人父母的不免有些神伤。
夏清晚在一旁笑笑地瞧着。
暑假期间,食堂大部分窗口都歇了业,唯有三食堂开了几个档口。
三个人打了饭菜,坐下来吃饭。
陈妈妈不停地抬头左望望右望望,“不知道清大食堂有没有这么好哦?”
“开学那天不就知道了么。”
陈语曼说。
“也是,”陈妈妈又嘱咐,“在学校里,记得少点外卖,多吃点有营养的。”
“为人处世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多问问你清晚姐姐,在外面少惹事,现在这世道啊,神经病可多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强出头。”
“你不还没走呢嘛,怎么就说起这些来了。”
陈语曼听得面红,忍不住顶了几句。
夏清晚听了只觉心里酸涩。
午后天气热,三个人打车回了夏家老宅。
陈妈妈又在忙碌,说要给大家做个消暑开胃的话梅椰子水。
陈语曼跟着夏清晚来到她的卧室。
夏清晚理了理床单和书桌,一转头,看到这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怔怔地出神,就忍不住笑,“想什么呢?”
“……清晚姐姐,你的大学生活好玩吗?”
“好玩呀,很充实。”
陈语曼期期艾艾凑过来,脸色有点红,低声道,“姐姐,你说,大学时候我要不要谈恋爱?我爸妈都说不让我谈。”
夏清晚认真想了很久。
“……如果遇到合适的,也许可以体验一下,前提是,对方是个好人。”她笑笑说,“不要后悔,不要留遗憾。”
“你呢?分手之后难过吗?后悔吗?”
陈语曼追问。
对于爱情,她懵懂又向往,可惜身边没有可以交流的人,只能抓着夏清晚来问。
“不后悔。”
她笑笑地说。
只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
临开学前,裴美珠在自己的别墅里开派对,邀请夏清晚过去玩。
车子在别墅门口停稳,夏清晚刚一下车,就听到里面院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笑闹声。
抬头一看,整座别墅灯火通明。
裴美珠迎出来接她,“好多人都在。”
前院灯光闪烁的树下,乔映雪端着酒杯仰头大笑,她面前几个男模围着她跳舞。
不远处,乔映煊正一幅潇洒公子哥的派头搂着个女生说笑。
裴美珠解释说,“他回国玩,索性让他们兄妹俩一起来了。人多热闹嘛。”
夏清晚笑问,“你这派对的主题是什么?”
“嗯,”裴美珠想了想,“人家是结婚前有单身派对,我这是,‘不上学派对’哈哈哈。”
说着她就哀嚎,“要是我是你就好了,开学就大四,还有一年就可以放飞了。”
夏清晚笑起来。
乔映雪瞥到她俩,脸色一顿,眼里数种莫名的情绪闪过,末了,主动迎上来,做出上下打量夏清晚的样子,“……好久不见呀。”
裴美珠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量她不敢造次。
夏清晚淡淡地说,“映雪,好久不见。”
她这样直接唤她的名字,乔映雪莫名觉得自己气焰矮了半截,嘴巴努了努,末了,没找到合适的词汇,索性一扭头离开了。
裴美珠耐不住寂寞,跑到后院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在泳池边玩跳水。夏清晚端着酒杯,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慢悠悠喝着,抬头望望天。
她现在酒量比之前好些了。
喝了半杯,沙发另一头几个人笑闹着落座,她扭过头,是乔映雪和她的几个小姐妹。
几个人闲聊天。
聊今天的男模哪个好看,聊开学之后有什么可玩的,也不知有意无意,话题兜兜转转,来到叶先生身上。
“叶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啊?”
“前天吧,听我爸提了一嘴。”
“嚯,这一去不得好几年?”
“至少得两三年吧?”
“那他回来的时候岂不是都要三十多了?!”
“回来估计就差不多该结婚了吧。”
说到这儿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讲起陈安安家那档子事儿。
“叶先生眼光高。”
有人一锤定音,道,“看不上那些旁门左道的小户人家。”
夏清晚在一旁静静喝酒,听到这儿,也不想再听下去了,起身离开。
裴美珠从泳池爬上来,接过旁边人递的浴巾把自己裹住,在前院找了一通,寻到后院,才找到夏清晚。
她正坐下后门下的台阶上,身侧搁着半杯酒。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裴美珠说。
“透透气。”
前些日子,在某个她无知无觉的时刻,叶裴修已经启程离开了上京。
她奔向她的未来,他也在走他既定的道路。
事实本该如此。
果然也如此发展。
只是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九月份。
夏清晚大四开学。
开学第二周,京大中文系的保研预推免就开启了报名通道。
夏清晚早就写好了简历,斟酌再三,点了投递。
她有信心,所以只投递了京大中文系,没有给自己备选项,然而,等待审核的那几日,再有信心也免不了悬心焦虑。
裴美珠约她吃了顿饭,给她宽心。
饭后,夏清晚回了学校,裴美珠回家途中却是接到了王敬梓的电话。
好久好久没看到这三个字,以至于看到来显的时候,裴美珠差点没握稳方向盘。
她把车驶到辅路上停下,这才点了接通。
“什么事?”
她话语冷冰冰,电话那头的王敬梓像是没受到任何影响,“……夏小姐跟你在一起吗?”
“她刚回学校了。”
“……好。”
“干嘛给我打电话?我是夏小姐的挂件吗?”
裴美珠乱怼一通。
那边静了静,问,“……你在哪儿?”
“路边呢,我车坏了,等着保险公司来人呢。”
她随口胡诌。
“怎么会坏?撞车了吗?人有没有事?”
“不知道。”
她作势要挂电话,“我要挂电话了,再见。”
“发个位置给我。”
电话挂断。
裴美珠握着手机静等了几秒钟,果然,微信上弹出王敬梓的消息,让她发个位置。
她发了位置过去。
等了十几分钟,一辆宾利缓缓驶近。
她降下车窗,王敬梓下车走过来,手撑着车框上方,弯身低头,“真撞车了?”
“骗不死你。”
裴美珠抱臂往后一靠。
“不要开这种玩笑。”
“那要开什么玩笑?开不辞而别的玩笑?”
虽则从表哥叶裴修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可她心里到底委屈不忿,眼下时隔大半年终于见到人,怎可能不发泄出来?
王敬梓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说,“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回?”
她问的是调回上京,王敬梓知道她的意思。
“不知道。”
“我表哥不是两年就能回吗?”
裴美珠掰着指头算,“再过两个月,你就满一年了,是不是快调回来了?”
“……叶总跟我不一样。”
叶裴修下放地方,是丰富履历的重要一环,而他,只是被调任到地方分部。
“你能不能给我个准信儿?到底要我等多久?”
裴美珠瞪着他,眼眶已经红了。
王敬梓偏过头,抿了抿唇。
他应该让她不要等的,可是话堵在心里,根本说不出口。
这样的话说出来,跟自戕没什么区别。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艰难地动了动喉咙,“……美珠——”
“好我知道了,”裴美珠立刻打断他,“难听的话不用你来讲。”
“让开!”
她说。
王敬梓收回手,站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
裴美珠一秒钟没多留,一个眼神也没再给他,一脚油门开走了-
王敬梓这一趟回京,是领了叶裴修的指示。
先去叶家老宅。
老爷子听到王敬梓的话,冷冷淡淡地,“这种小事也要我过问?”
话说归说,到底是有前车之鉴,也不好不管。
末了,老爷子吩咐下去,派底下人给京大的校长打了通电话。
只四个字:秉公办事。
事情办妥,王敬梓离京后先去了趟南华。
叶裴修在此处任职。
他住在城郊一处老洋房里。
王敬梓到的时候是傍晚,叶裴修还没有下班。
到近午夜时分,叶裴修才回来,后面还乌泱泱跟着几个人,他单手插兜走在前头,一边吩咐着什么。
看那架势,忙得不得了。
回到屋里,遣散了众人,叶裴修扯掉领带,喝了口茶。
他一边解腕表,一边问,“见到她了吗?”
“在宿舍楼外面见到了,夏小姐看起来倒还好,只是有点焦虑。”
叶裴修半垂了眼睫,没接话。
也没多聊。
当晚,王敬梓就住在他这里。
凌晨,天光将白的时候,王敬梓半梦半醒听到外面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老房子,隔音太差。
他打开门出来看,叶裴修在屋外檐下圈椅上坐着,门口地上有个崩碎的茶杯。
王敬梓把碎片收拾了,给他重新沏了杯茶端过去。
叶裴修也没说什么,给他递了根儿烟。王敬梓接了烟,索性在台阶上坐下来,两个人默默无言,对着月白风清的夜,各抽各的烟。
过好久,叶裴修问,“见到美珠了吗?”
“见到了。”
王敬梓挣扎了片刻,才道,“……裴修,我该让她等我吗?”
听到这话,叶裴修倒笑了一声。
在他看来,也许,等与不等,都是小事。他只是挂念她,怕她受人欺负,过得不好。也怕她有什么事都自己闷在心里,不向家里人诉苦。
自小经历使然,她没有向人诉苦的习惯。
当初,在绍平夏奶奶那里受了训斥,也只是打电话给他,轻轻柔柔地抱怨别的事,又故作轻快地跟他聊闲天。
在叶园,不小心夹了手,疼得脸都白了,嘶嘶地吸气,当时他还没怎么样,带她处理了伤口,只觉硬伤疼一阵子过去也就好了,反而是现在,总是想起她脸色煞白说不出话,眼眶红着,痛得直打颤的模样。
心里一阵一阵钻心似的疼。
再往前,在夏长平那里受了委屈,也是硬着头皮不肯掉眼泪。
眼眶红红仰头看他,说他是高高在上的叶先生。
那时,他带她回叶园洗澡换衣,她反而在他的浴室里哭出来了。
这样一个夏清晚,对他从始至终只有信任。
他的夏清晚。
静默良久。
叶裴修道,“你再安排几个人,到学校,大院夏家老宅附近。”
“好的。”-
九月下旬,京大中文系预推免结果出来,夏清晚顺利获得了保研资格。
夏清晚回家跟奶奶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又换衣服急匆匆出门回学校。
裴美珠给她打电话,豪气地说,“咱们去庆祝庆祝!”
夏清晚笑,“不会还是去酒吧吧?”
“酒吧岂不是太大材小用,”裴美珠神秘兮兮地,“你不知道,我有资金。”
“什么资金?”
夏清晚还以为她是有专门的用来庆祝的小金库,就听她说,“表哥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带你去玩哈哈哈。”
夏清晚一滞。
他都不在上京了,还记挂着她吗?
“他不让我说的,怕我说了你就不肯花了。”
夏清晚笑了笑,“……周末见面再说咯?”
“好好,你是准研究生你说了算。”
裴美珠也由衷地为她开心。
还没待她们商议好怎么花这笔钱,先迎来了国庆假期。
裴美珠照例出国游玩,夏清晚则陪着奶奶回了绍平。
在绍平待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夏惠卿有位朋友打电话过来,说是宋家有人来绍平,想顺道拜访她老人家。
电话里定了时间,夏惠卿把夏清晚叫过来,道,“你妈妈那边,有亲戚要来。”
太久没有听过妈妈这个称呼,以至于夏清晚反应了好一会儿。
“什么亲戚?”
“你表哥。”
因为早年夏西里和宋南乔的事,夏家宋家早已决裂。
两个家族一南一北从不来往。
前几年,宋家这位晚辈也差人递过话,说想看看清晚,那时候,夏惠卿一口回绝了。
这一次,夏惠卿斟酌再三,考虑到夏清晚也长大了,终于松口答应了。
那天午后,夏清晚陪奶奶在别墅后院樟树下看书。
看不了几页就要抬头望一望。
终于,将近傍晚的时候,喜奶奶小跑着往后院来,一边招着手,“清晚,快来。”
夏清晚立刻放下书,对奶奶说了句,“奶奶,我过去一下。”
得到允许,马上就小跑着往别墅后门去。
穿过楼梯间,一眼就看到客厅窗户边站了个穿西装的男人。
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两人对看了好一会儿,男人道,“……清晚?”
夏清晚点点头,“表哥?”
男人立时笑了,“我是你表哥,我叫宋延璋。”
从来没见过面的一对表兄妹,乍然见到,一时都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不停地笑看向对方。
夏清晚问,“表哥,你比我大几岁?”
“六岁。”
宋延璋打开随身带着的电脑,道,“对了,我这里有你妈妈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要看。”
喜奶奶端了茶水过来,没惊动他们,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夏清晚探头到电脑屏幕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张张照片看。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都没有察觉,只是说,“表哥,可以都发给我吗?”
“当然可以。”
发到她手机里,她宝贝似的握住手机,像是怕丢了。
宋延璋平易近人,说说笑笑,问她的近况,也跟她讲了宋家的事。
夏清晚把自己的几乎所有事全都告诉了他。
宋延璋听了,不停地称赞,“好厉害,你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夏清晚强忍着泪意,点点头。
夏惠卿留宋延璋在这里吃了晚饭。
饭后,三个人沿着别墅院子散了会儿步,宋延璋才道告辞。
走之前,和夏清晚交换了联系方式。
当晚,夏清晚一夜无眠。
打开电脑,把照片铺到最大,不停地看了又看。
夏家老宅甚至没有夏西里的遗物,更不可能有她妈妈宋南乔的物品。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妈妈和爸爸的照片。
还有妈妈当年在文工团跳舞的旧照。
那样古典婉转,明媚动人。
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分,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怀揣着这样珍贵的照片,她好想好想与人分享。
好想好想让叶裴修知道,她见到了表哥,看到妈妈和爸爸的照片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啊啊啊啊
第62章
国庆节假期,喜奶奶接了一通来自上京的电话。
挂断之后,她手拿话筒有点怔怔地说,“惠卿,上头让你回京,说是有个追念的大会,老爷子是代表人物,要你作为遗属出席。”
消息太突然,夏惠卿也定住了好一会儿。
收拾行李的时候,上京派来的代表已经到了。
三辆车驶进别墅。
西装革履的几个人,带着殷切的敬意,解释说,“这事儿早就定下了,只不过*起先说是办个闭门会,前阵子研讨了一番,改说要大办,请遗属,仓促间劳烦您亲自跑一趟,给您添麻烦了。”
说着,有人伸手接过行李,有人上来要搀扶,夏惠卿收回手,道,“不用扶我。”
夏清晚道,“奶奶,真的不要我一起回去吗?”
“不用。”
夏惠卿说,“我又不用人照顾,你就在这儿歇着吧。”
为首的那个男人笑着向夏清晚和喜奶奶解释,“这两天所有遗属都被安排住在国宾馆,全天都有专人照顾陪护,您二位不用担心,安心在家歇着,有空看看直播就好了。”
“好,劳烦您费心了。”
夏清晚礼貌道。
那男人多看了她两眼,笑笑地跟她点头。
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松弛居家的一身,却有种清冷婉约之感,露肤度低,但更显得冷白皎洁。
更难得的是那双眼睛,古典清幽,似是藏着许多愁思,让人很有探究的欲.望。
“这位是二老的孙女儿?听说保研了京大中文系,恭喜恭喜。夏家名门世家,代代都是英才。”
夏家,名门世家,这两者连在一起倒是新鲜。
自夏西里和夏老爷子死后,夏家已经被遗忘了许多年。
闻言,夏惠卿也不由地看了说话的男人一眼。
喜奶奶在一旁说,“惠卿,药我都装在小包里了,记得按时吃。”
“放心吧。”
夏惠卿上了车,降下车窗,道,“回去吧回去吧。”
夏清晚和喜奶奶眼望着车子沿车道开出去。
回头往主屋走的时候,喜奶奶还念叨,“这么多年,怎么突然要办什么追念会。”-
回到上京,把夏惠卿安顿好,几个男人下来抽烟。
到绍平接人时候说的那番话,半真半假。
仓促是真,原因却是,起先的名单里并不包括夏老爷子。夏惠卿想的没有错,夏家确实是被遗忘了许多年。
是有人提醒了一嘴,研讨的众人才急急忙忙重新捋了一遍名单,加了几个人进来。
抽着烟的时候,有人叹说,“夏家那小姑娘真是个美人。”
“想也知道。夏西里当年在上京多风光啊,只要有他的演出,酒吧里场场爆满,多少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老婆又是文工团的台柱子,生的女儿自然不会差。”
“你还真别说,那小姑娘很有夏西里的气质。”
看起来清冷淡漠,眼底颇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气。
为首的那个笑道,“等着瞧吧,我看要变天了。”
“至于吗?为一个小姑娘?”
“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觉得会怎么收场?”那人掸了掸烟灰,笑道,“不管怎么说,叶家内部肯定有的闹的。”-
夏清晚和喜奶奶在绍平别墅里全程收看了直播。
看爷爷的照片被展示在屏幕上,看奶奶在台上发言。
喜奶奶不停地叹,“今年真是,好事一桩接一桩。你见到了表哥,老爷子重新被认证,咱们夏家,慢慢的要好起来了。”
喜奶奶这话说的果然没错。
国庆节后,甚至夏长柳和夏明州都被召参加了几场会议。
像是深埋地下多年的古董遗迹,一朝被挖掘重见天日,被摆在博物馆最重要的陈列位上,打上顶光,连带着同款周边都不同程度涨了身价-
为了给下学期的实习腾出时间,夏清晚把下学期的课程全部压缩到了上学期,是而,上学期课程很满。
在这之中,还有哲学系的选修课。
裴美珠也跟着她蹭了一节课。
课后,两个人去食堂吃饭,夏清晚问她感觉如何,下节课还要不要来?
裴美珠竖起一根手指,说,“我觉得那个阮序喜欢你。”
“……”
夏清晚道,“我跟他不熟。”
只是偶尔在哲学系的课堂或者课间遇到,朋友圈点赞之交而已。
“我感觉他喜欢你喜欢得要疯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追你。”
看她时,那眼神里的喜欢都要满溢出来了,但是,跟她讲起话来,却是淡淡的,真像是把她当普通同学一样。
“别说这个了。”
夏清晚打断话茬,问,“你有没有去过内罗毕?”
“去过!好玩!”
裴美珠马上说,“你要去?”
“面试通过的话,明年要去线下实习。”
十月中旬她参加了联合国实习的笔试,下旬收到笔试通过的通知,前天刚刚参加了面试,眼下,正在等待面试结果。
一般而言,要十二月才会有通知。
“阮序是哪里人?”
裴美珠杀个回马枪,又在聊阮序。
夏清晚看她一眼,“……不知道。”
裴美珠充耳不闻,低头点亮手机屏幕开始检索。
不查不知道,阮序是当年当地的高考文科状元,因为长得帅人气高,有过不少采访,网上很多资料。
“他是绍平人诶。”
裴美珠抬头惊讶说。
“你对他很感兴趣吗?”
“不是啊,”裴美珠嘴快,道,“我看这么多追你的人里面,他最有成功的可能。”
夏清晚失笑,“他没有追我。”
“迟早的事,”裴美珠笃定地说,“像他这种聪明人,必然不会贸然走上赌桌,非得等到合适的机会,他才会出手。”
当晚回到家,裴美珠又想起这事儿,便给表哥打了通电话。
快自动挂断的时候,那边才接起来。
裴美珠立刻道,“表哥,我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但是,你再不回来,清晚姐姐要被追走了。”
“……”
叶裴修摁着书页的指尖微微一顿,“说清楚。”
裴美珠把阮序这个人前前后后细讲了一通。
“……他长得很帅诶。”
“还有没有别的?”
“哦有有。”
裴美珠把夏清晚见到了表哥宋延璋的事也讲给叶裴修。
刚说完,就听到他那边有人叫了声,“叶总。”
“……王敬梓在你那儿?”
裴美珠握紧了手机,“他怎么会在你那儿?”
“汇报工作。”
叶裴修道,“挂了。”-
叶裴修提前跟家人打过招呼,说今年过年不回京,是而,元旦期间,趁着他有空,裴雅娴代表家人去了趟南华探望他。
裴美珠知道了,闹着一起跟了去。
一到城郊的老洋房,裴雅娴就指挥佣人忙碌地来来去去,叶裴修去参了会,回到家里来,依旧在书房忙工作。
裴雅娴给他端了杯茶,“歇会儿吧。”
又忙了半小时,叶裴修终于离开书桌,在窗前沙发上坐下来,点了支烟。
裴雅娴给他换掉冷了的茶,递了杯温热的到他手边,他没接,“放着吧。”
裴雅娴只得放回去。
母子俩无言地相对而坐。
他穿着件黑衬衫,没系皮带,衬衫袖筒随意地挽了挽,夹着烟的手落在扶手外侧,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寂孤远。
“过年打算一个人在这里过啊?”
裴雅娴问。
“去绍平。”
裴雅娴点点头。
她知道梁心吾在绍平养老,叶裴修此举,也不知是不是老爷子的授意,她也不好问,只是道,“见到你奶奶,帮我问声好,正好我带了礼物,你帮我捎过去给她。”
“成。”
裴雅娴难得来南华,底下人组了个局,请几位老同志来老洋房聚餐,也算是叶家的慰问。
席间,裴雅娴以叶夫人的姿态,亲切地和人交谈,叶裴修换了身衣服,白衬衫黑色西裤,端着酒杯站在人群中,微低着头听前辈说话,又笑笑地和人聊天。
有人讲了什么玩笑话,他也有爽朗地大笑的时候,可裴雅娴旁观着,总有种他其实非常疏离的感觉。
也是寻常。
毕竟高处不胜寒。
早年他爸爸叶廷文也是如此。后来,独卧高台久了,那种孤独与疏离,便被层层威严的庄重感封锁在里头,形成了厚厚的壳。
裴雅娴与叶廷文,夫妻之间不是没有尝试过做知己,后来,事儿赶事儿,不了了之。渐渐地,夫与妻,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
她是裴家放在叶家的“人质”,是叶家放在裴家的“耳目”,在外享尽了尊崇与敬意,在内,却是疲惫不堪。
高朋满座,而后,酒阑人散。
叶裴修喝了不少酒,心慵意懒地在外头檐下圈椅上抽烟。
裴雅娴披了条披巾出来,笑笑地说,“你爸爸前阵子跟我说,日后要给你挑个好姑娘,”停顿几秒钟,看了看他脸色,又道,“……我看啊,真得找个可心的解语花,工作之余,能让你放松的人。”
叶裴修没接话。
裴雅娴自嘲地笑笑,“别像你爸,什么事儿都是压在自己心里,我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叶裴修看她一眼,“您又不是为他而活。”
听到这话,裴雅娴倒愣了好久。
她日常做事,不是为叶家就是为裴家,老爷子不能得罪,叶廷文叶裴修父子俩更不敢得罪,偶尔还得给裴家喂点好处。殚精竭虑,使尽手段,在这复杂庞大的关系中辗转腾挪。
“……你这话太天真了。”裴雅娴道,“人生在世,被那么多重身份拴着,处处都是不得已。”
叶裴修淡笑一声,没再接话。
“……您早点休息吧。”
“好,你也早点睡,记得喝点醒酒汤。”
拢着披肩走回室内,裴雅娴突然意识到,叶裴修方才那句话,只是在宽慰她。
那些大道理,叶裴修当然都懂,所以这么多年来,克己务实,稳扎稳打走到现在。她一直觉得这个儿子是疏离的、冷漠的,跟他父亲一样。
仔细一回想,是在跟夏家那个小姑娘在一起之后,他好像才有了点人情味儿。
许是,跟那小姑娘相处久了,他也渐渐地能理解母亲的处境了吗?
裴雅娴不由地如此想。
那一夜,在南华的老洋房里,裴雅娴辗转难眠-
这一年寒假,夏清晚早早地收拾行李来到了绍平。
因着国庆那一遭,这几个月夏明州办事谈项目都顺利了许多,腾得出手了,索性也跟着夏清晚来绍平探望奶奶。
他在绍平住了一周。
临回京,喜奶奶大包小包给他塞了不少土特产。
把他送走之后,喜奶奶又张罗着收拾东西,今年,梁心吾不回京,是而邀请她们三个人去她的别墅过年。
“今年可热闹了。”
喜奶奶道,“有你梁奶奶在,你奶奶也开朗些。”
夏清晚自然也喜闻乐见,过年么,人多总是好些。
带了一后备箱的行李和礼物,夏清晚开车,三个人奔赴市区另一头梁心吾的别墅。
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梁心吾喜笑颜开,给她们三个人分别安排了房间,之后,三位老人家围坐在客厅壁炉旁,互相送礼物拆礼物。
简直像小孩子。
夏清晚蜷缩在单人沙发里,膝上摊着书,笑吟吟地望着她们。
这时候,她隐约听到外面有开关车门的响声。
她问,“梁奶奶,今天还有客人要来么?”
梁心吾想了想,“不知道呀。”
“我去看看。”
“好好,是客人的话就请进来。”
夏清晚跳下沙发,趿拉着毛绒绒的拖鞋,往玄关外迎。
她心情轻松而愉快,是而脚步和姿态也比平时更轻盈,边走边喊管家爷爷,“爷爷,是谁来啦?”
走过廊下拐角的时候,话音未落,猝不及防撞进一个高大的怀抱里。
熟悉又陌生。
叶裴修扶住她的手肘,“小心点儿。”
他穿着黑色大衣,外套上还带着冬夜里森森的寒气——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是周日晚上嗷!
第63章
夏清晚往后退了两步,目光也一并移开,“……叶先生,您来了。”
她这样的称呼,大概也并未让叶裴修觉得意外。
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他去夏家老宅见裴美珠的时候。现如今各走各的路,彼此间当然只是无挂无碍的前男女朋友关系。
“几位老人家都在里头?”
叶裴修问。
“嗯。”
这时候管家爷爷姗姗来迟,迎上来,引着叶裴修拐过弯,来到门前。
夏清晚落后几步跟在人群后头,不自觉地用手摸着手肘。
梁奶奶养老的别墅,保暖措施做得好,室内温暖如春,是而,她只单穿着一件长袖连衣裙,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洇到皮肉深处。
前头,遥遥地听见梁心吾惊喜的呼声,“裴修,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还以为你要过年那天才能到呢。”
几位老人家都起身招呼他。
叶裴修脱掉大衣和西装外套,交给管家,道,“早点来,好好陪您几位过个年。”
夏清晚跟进去,默默地站在一旁。
“都坐吧别拘着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不用招呼我。”
梁心吾笑吟吟让夏惠卿和喜奶奶都坐下,“这话说的是,咱们这算是正儿八经的一家子,谁都别拘礼。”
夏清晚默默地在自己原来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叶裴修的司机提着几个袋子走过来,笑着,“这是叶总给几位带的礼物。”
“赶巧了,我们正在拆礼物呢。”
梁心吾接过来,放在壁炉前礼物堆里,挨个拆了,给喜奶奶的是肌肉按摩仪,给夏奶奶的是一幅文房四宝,给梁奶奶的则是一本旅行指南。
梁奶奶半开玩笑抗议,“怎么就给我的这么便宜?”
叶裴修笑,“这份礼物有后话——甭管您想去哪儿,衣食住行我都包了。”
“这还差不多。”
夏清晚半垂眼看着书页,耳里听着他们的对话,翻书的手半天都没动一下。
前面掠过来一团暗影,挡住了壁炉的火光,她抬起头。
叶裴修来到她面前,手上一个盒子,“给你的。”
她也有一份么?
这样合家欢的氛围之下,也不好扫兴不收。
“……谢谢。”
她合上书接过来。
是一瓶香水。
现下时兴的,男男女女恋爱通常会送的AMOUAGE的镜中倒影,三四千块,于他平日阔绰的出手而言,算是不会让收礼之人有负担的价位。
“不试一试?”
他低眼瞧着,她像是要把香水收回盒子里的架势。
夏清晚动作一顿,只得捋开袖口,在手腕上喷了一点,凑到鼻下。
“味道怎么样?喜欢吗?”
他问。
她点点头。
抬眸对上他的眼神,也不知怎的,莫名就把手腕往上递了递,“你要闻一闻么?”
叶裴修用指尖轻轻地,点到即止地,往上托了一下她的手,低头凑近了她的手腕。
轻嗅。
他的鼻息轻喷在她手腕处,夏清晚不由地别开眼。
心跳如擂鼓。
像极了他们初识时。
他们俩在这说话的时候,壁炉前三位老人家,个个心照不宣地屏息凝神,不说话不动作,权当自己不存在。
一种讳莫如深的暗涌。
“不错,衬你。”
他说。
“谢谢。”
她收回手,这才察觉自己为了配合他,消弭高度差,已经不知不觉从沙发垫上欠起身子来。
此刻身体落回沙发垫上,往后倚进靠背,一颗心却悬起来,扑通扑通个不停。
叶裴修在她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喝茶看书。
过片刻,才终于有人出声。
是梁奶奶,笑着道,“裴修很懂得送礼物呐,年轻女孩送香水,老人家的礼物也投其所好。”
这样的话语,把夏清晚从前女友的身份拉回了相识的普通年轻女孩,于无形中松快了气氛。
夏清晚自在了些,抬头冲梁奶奶笑一笑。
叶裴修笑笑地,没有搭话。
拆完礼物,梁奶奶把壁炉前打扫了一番,提议道,“咱们打牌吧?”
夏惠卿不会玩也不喜欢玩,梁奶奶就道,“你帮我看牌好了,剩下正好四个人。”
壁炉前铺着厚厚的地毯和软垫,大家围坐在一起。
夏清晚是个新手。
先要学抓牌,一把牌握在手里,颤颤悠悠的,整理妥当。
出牌时候,偶有犹豫。
看看手里的,又看看地毯上已经出来的,脑海里飞速计算。
喜奶奶笑她,“志向还不小,新手还要学算牌呀?”
叶裴修提议,“我帮你看看。”
“不。”
夏清晚把牌朝自己偏了偏,“你把我牌看光了,我怎么办。”
叶裴修笑起来。
这一把,夏清晚毫不意外地输了。
脸颊上被贴了个条,低头洗牌的时候念叨,“不是有新手运气吗?我的新手运呢。”
梁心吾旁观着,看看她,又看看叶裴修,总觉得,但凡碰到一起,这俩人都要比日常时候更鲜活生动些。
几局下来,夏清晚喜奶奶和梁奶奶脸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只有叶裴修脸上还干干净净。
梁心吾不干了,赶他下牌桌。
看了几局的夏惠卿加入进来。
叶裴修在夏清晚斜后侧的沙发上坐着,作壁上观。
默默观战了几局,在夏清晚又一次举棋不定时,叶裴修出声提醒,“就左边那一对,没错,出吧。”
夏清晚回头看他一眼。
他笑,“不信我?”
气氛和乐融融,他如此温和沉稳有分寸,像极了寻常普通的家族朋友家的哥哥,夏清晚也不由放宽了心,轻松道,“……信你一回,输了就怪你。”
“信我,出吧。”
他说。
这一局于惊险万分中赢了。
梁心吾扒拉开凌乱的牌,从中捡出夏清晚出过的,道,“你这一局牌运差,到手的都是烂牌,能赢真是不容易。”
玩了一个多小时,天色愈来愈晚,管家过来招呼说要开饭了,叶裴修抬腕看表,道,“我有饭局,要出去一趟。”
“去吧,少喝点酒。”
梁奶奶道。
他走了之后,气氛更加松快些。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吃吃喝喝聊聊天,欢快祥和。
夏清晚心想,这恐怕是最特别的一个春节。
保研和实习统统尘埃落定,爷爷被正了名,夏家重新出现在视野,她和妈妈家的亲戚重新取得联系……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振奋感。
吃过饭,她洗了澡之后,出来找书看。
路过客厅,看到壁炉前地毯上散乱的牌和礼物包装,索性停下来收拾了一番,把牌理整齐码放进盒子里,包装纸团一团,扔到垃圾桶。
扔垃圾的时候路过餐厅外面,听到里头有说话声。
她本来没有要听,只是,听到“裴修”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梁奶奶的声音,说,“裴修的爸爸前阵子给我打电话,说叶家内部已经达成一致,这几年消停消停,过几年等裴修回京,再给他张罗婚事。”
婚事。
夏清晚屏息。
梁奶奶叹了口气,“可惜了,真的可惜了,”又不无惋惜地道,“你看刚才那氛围多好啊,他俩能说到一起去,多么难得,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外面风风雨雨,回到家有个知心的可心的人儿,在一块放松又舒坦。”
过了许久,另一个声音才响起,是夏惠卿,“……我倒是觉得,即使不结婚,清晚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那是自然,清晚有搞学问的劲头,一辈子投身进去,也是乐事一桩。”
梁心吾说,“也不一定不结婚呀,清晚现在还小,等过个几年,时过境迁,心结解了,遇到合适的,一切都有可能。”
夏清晚来到一楼客卫,静静地洗手,重又出来找书。
这时候微信弹出条消息,意料之外,是来自阮序。
问她明天有没有空,他要把之前借她的书还给她。
夏清晚想了想,打字过去,“下午吧?”
“好,在书店见吧。”
阮序发了个地址。
找到一本诗集,她拿回楼上,回到自己房间。
午夜之分,将睡未睡,隐约听到外面有车声。
她于昏暗中下床,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到前院停车场,叶裴修刚下车,西装大衣,往楼前走,冷不丁抬头往她窗户方向看。
萧瑟冷寂的冬日午夜。
天空是温柔暗淡的靛蓝色,昏茫之中,他经过夜灯,那澄黄的灯光在他肩头落了片刻,他又走进昏暗里。
夏清晚努力要在昏茫中辨清他的身影。
却是徒劳。
叶裴修站在廊下,面对前院景致点了支烟。
抽着的时候,听到身侧有脚步声,偏头看过去,是夏惠卿。
夏惠卿礼貌唤他,“叶先生。”
叶裴修温和地笑,“您别客气,跟我奶奶一样,叫我名字就行。”
“阿喜给您煮了醒酒汤,喝点再去睡吧。”
夏惠卿道。
“好,多谢。”
静默片刻,夏惠卿道,“……我家老爷子的事,是您促成的吧?”
“尊崇和地位是老爷子应得的,我只不过是派人提了个醒。”
“不管怎么说,谢谢您。”
“不客气。”
这么些日子下来,夏惠卿也知道,叶裴修和夏清晚都是知分寸的,俩人自动自发地分了手,已经一年多了,谁也没招惹谁,再这别墅里相聚,彼此间也是寻常家族朋友家哥哥和妹妹一样的相处。
只不过,他们二人之间那种独特的氛围,让夏惠卿不由悬心——
怕这事儿还没完。
她总有一种要翻出什么风波的预感。
叶裴修插手夏家老爷子一事,更是让她心生惶惑不安——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写五千的!
第64章
是个阴天。
夏清晚起床下楼吃早饭,走到餐厅,正好透过窗户看到外头,跟主屋相对而建的八角亭下,叶裴修坐在廊椅上,半倚着靠背抽着烟和人说话。
冬日凄寒薄雾的清晨,他单穿着白衬衫。
不会冷吗?
梁奶奶刚巧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叹说,“这孩子,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穿衣。”
说着招呼管家爷爷来,上楼拿了件外套,出去给叶裴修送过去。
夏清晚吃着饭,忍不住一直扭头望。
窗外八角亭下,叶裴修没接外套,大概是让放一边,管家爷爷就把外套搁在了另一边廊凳上。
梁奶奶笑着,似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她听,“不管他了,他也快30岁了,让他自己顾着自己好了。”
夏清晚低眼吃饭。
没多大会儿,叶裴修拾起外套,和谈话的那人一起走向停车场。
管家爷爷带话进来说,“叶先生出去谈事情,中午不回来。”
“好,随他去吧。过年还这么忙。”
梁奶奶道。
吃着饭,梁奶奶想起来,“诶对了,清晚马上要过生日了吧?22岁。”
“嗯。”
夏清晚笑笑。
“那敢情好,咱们提前准备起来,好好给你过。”
说话间,夏惠卿和喜奶奶散步回来,“什么时候出发?”
早先,几个人商量好了要一起出去逛街,是而,夏清晚才把上午时间空出来,和阮序约到了下午。
四个人同乘一辆六座车,前往市区。
逛了一上午,三位老人家都趁此机会给夏清晚选了生日礼物,午间一起吃饭,下午,三位老人家乘车回郊区别墅,夏清晚则留在书店,边选书看书,边等待阮序。
阮序来得比她预想的要早许多。
在书架之间,不好大声,用眼神打了招呼,一起去书店自带的咖啡厅里。
阮序把借她的那本旧书放到桌上,推给她,“还给你,谢谢。”
“不客气。”
“好巧,”侍应生来上咖啡,阮序把她的美式推给她,道,“下学期我也要去内罗毕。”
“也是实习么?”
夏清晚问。
“算是吧,”阮序笑笑,“我爸在那边做生意,我去给他当一阵子秘书。”
“真好。”
“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阮序问,“去那边得准备些东西,我回去整理一下把清单发给你吧,好歹我对那里算是熟悉,可以让你省去一些麻烦。”
“……好,谢谢。”
她讲话好似滴水不漏,除了“谢谢”就是“不客气”,不给人留一丁点拉进距离的空间。
阮序本来想说点什么,盯了她片刻,末了,却只是笑了笑,道,“不必太客气。”
他还没追过女孩子。
观望了许久,终于趁着在绍平的时候,有了合理接触的机会。然而,不管什么对话,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不到回应。
“那你忙吧?”夏清晚拿着书起身,“我看会儿书就回去了。”
“……好。”
她离开咖啡厅之后,阮序又在原位坐了好久。
书店很大,二楼落地窗边台阶上分散搁着些蒲团,很多小孩子在那里看书。假期里难得来一趟书店,夏清晚没着急走,找了几本,坐在窗边慢慢翻看。
又下楼在文创区买了些文具。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独自散步到附近一家餐厅吃滑蛋咖喱饭。
吃完走到路边,要打车的时候,一辆车缓缓驶过来,按了声喇叭。
她抬起头。
阮序从驾驶座看过来,“我送你。”
“不用了。”
夏清晚道。
阮序笑笑,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车上聊聊。”
……
夏清晚上车系好安全带。
驶出两个路口,阮序问,“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样?”
阮序随手点开车载音响,低低放了首钢琴曲,好衬着垫着,不让气氛显得过于生硬。
“感觉……我说不好,”他顿了一下,“……让人无从下手,不知道怎么追。”
以前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应该是吧。”夏清晚道,“我不想谈恋爱。”
“没谈过?”
夏清晚停顿了好几秒钟,“……谈过一次。”
阮序有意松快气氛,笑问,“不会是伤着了吧?”
“不是。”
夏清晚也笑了,“只是……我还喜欢他。”
阮序作势轻呼了一口气,半开玩笑,“还好还好,还以为我让你讨厌了。”
夏清晚笑笑没接话。
驶上出城高速,两个人偶尔闲聊几句,很快到了高速出口。
开往别墅区的路上,通过后视镜看到后面有辆车渐渐近了。
一辆南华牌照的黑色奥迪。
驶近了,奥迪鸣笛示意,从左边超车。
两辆车是同一方向。
一前一后拐进梁奶奶的别墅前路。
遥遥地看到,奥迪车在别墅门外停下,打着双闪等在那里。
阮序问,“认识?是你家里人?”
“……嗯,”夏清晚道,“就在这儿停吧,谢谢你。”
“好,那我就不下去了。”
夏清晚解开完全带下车,关车门前,说,“开车注意安全。”
“好。”
阮序眼瞧着,她走出没几步,天就忽然下起雨来。
酝酿了一整天的潮湿,终于在眼前氤氲开。
他探身从后座摸到雨伞,正要开车门下车给她送去,就见前面那辆奥迪后座,有个西装大衣的高大男人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把伞,撑开,迎向她。
两个人走到同一伞下。
普通的场景,却莫名有种旁人完全插不进的氛围感。
阮序抠着车门开关的手松了劲儿,缓缓收回,打转方向盘调头开走。
从别墅门口走到主屋,有不短的一段路程。
冬季的雨湿冷,空气中泛着薄雾,是而夜色显得有几分朦胧。
湿淋淋的夜雨中,伞下,她没有偎近,他也没有提,只是默默地并肩走着。
两人都穿着黑色大衣,体型差如此般配,她可以被他完全包裹在怀里,然而,彼此距离始终不远不近,保持着分寸。
风雨如晦。
呼吸间一片凄寒,隐约有丝丝缕缕山林的草木清香,冷意透到肺腑里。
走到檐下,收了伞,司机也跟上来,递给叶裴修一个盒子,叶裴修转交给夏清晚,这才开了口,“今天偶然碰到了你表哥宋延璋,他托我给你捎过来,送你的新年礼物。”
“谢谢。”
她接过,余光掠过,看到他西服半边肩膀上凝着几点雨水。
她扭头往屋里走,刚迈动步子,就停顿住,转过身来,“你……”
她想说,把湿衣服脱下来吧,要不然容易感冒,早上就单穿着一件衬衫,南方不比上京,冬季湿冷,寒意侵体很容易生病的。
“我还有事情要谈,你先上去吧。”
“好。”
夏清晚转回身,独自回屋,上楼时,扶着扶手,紧紧闭了闭眼。
第二天,22岁生日前一天清晨,夏清晚一醒来就听二楼的佣人说,叶先生生病了。
感冒风寒,听说,大约是头一晚抽了不少烟的关系,嗓子也哑了。
她一颗心悬着,惴惴不安。
拉开窗帘时候,余光瞥到楼前停车场有辆车开走,也顾不得多看,急匆匆下楼来。
下楼梯的时候,心里还在想,自己开口关切叶先生感冒的事,要如何措辞才显得正常呢?
然而,一只脚刚踏进餐厅,“裴修集团有急事,要提前返岗回南华,刚刚已经走了。”
梁奶奶说。
她呼吸一滞,所有的措辞准备都堵在喉咙里。
梁奶奶还在念叨,“生着病还要赶公务,哎。”
夏清晚耳朵里嗡嗡地,感觉什么也听不清,一颗心被铺天盖地的脱力空虚感淹没。
分手后再在这里遇到,还能在一栋别墅里共处几天,已经是天大的奖赏,命运时机急迫迫,当然不会待她措辞润色完毕。
她没说话,走到厨房案台前,帮梁奶奶盛汤。
也罢。
每见一次面,都像是再分一次手。
任谁也经不起这样漫长的凌迟。
不见也罢-
此后两年多,夏清晚都没有再见到叶裴*修-
开学后,夏清晚去内罗毕实习。
一边忙联合国实习岗位的工作,一边写毕业论文,线上跟导师开了无数次视频会议,夏天回国参加答辩和毕业典礼,本科正式毕业。
林向榆自NYU学成归来,在上京一家外企上班。
八月,夏清晚提前进组,九月初,研究生正式开学。
研究生生活忙碌而充实,导师赵教授器重她,除了日常的辅导之外,许多研讨会和讲座也带她一起。
夏清晚忙得不可开交,研一就在这样的忙碌中飞速逝去。
研一的暑假,夏清晚去英国看望刚在那里落脚准备开启留学生活的裴美珠。之后,她和林向榆汇合,两个女孩结伴在英国境内游玩了一趟。
终于聚在一起,能够聊聊天,夏清晚这时才从林向榆口中得知,盛骏驰,那位盛先生,已经结婚了。
听闻,新娘跟那位陈安安小姐是闺蜜,同样出身权贵名门,钟鸣鼎食之家。
“听乔映雪说的,好像,他老婆已经怀孕了,预产期今年冬天。”
夏清晚笑,“这么细节的事都知道?”
“乔映雪是个大嘴巴,听到丁点大的事都要八卦几个来回。”
林向榆也笑,“有点不好办。我之前去纽约留学,生活费一直是盛骏驰出的,两年花了得有七八十万,本来想工作一两年挣点钱还给他,现在倒好,我还没攒够,他已经结婚了,也不好还了。”
“罢了罢了,反正他也不差这点,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大不了,就当是欠着他了。”
她倒是很想得开。
夏清晚沉默许久,问,“……会有遗憾吗?”
闻言,林向榆先是大笑摇头,随后,笑容慢慢敛回去,末了,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捏,“……一点点吧。”
两人在酒店床上坐着,林向榆往后一仰,躺倒,叹口气说,“我跟他不合适,我们都不是会为对方停留的人,我在纽约这两年没少谈恋爱,我相信他在上京也是一样。”
“自从你毕业回京,这一年你们有见过吗?”
“没有。”
也不是没有留恋。
当初,考察了夏明州足够久,才郑重地决定全副身心投入,没成想,时过境迁回头一看,反而是那个抱着玩玩的心态在一起的盛骏驰更让她难忘。
是对的人,但是没有缘分。
这样讲起来,林向榆一翻身,手撑着脑袋,饶有兴味地问,“听说,叶先生要调回京了。”
夏清晚只是笑,“你消息这么灵通。”
林向榆推一推她,给她使眼色,“……别跟我装蒜啊,老实说,你们还会不会——”
夏清晚直截了当摇摇头。
“已经过去了。”
分手已经太久。
她几乎忘了他的温度了-
研二开学时,夏清晚已经是京大中文系众人口中的神仙学姐。
她学习用功刻苦,自本科入学时就得张教授器重,大一暑假就跟随团队下乡做方言调查,此后本科期间一直保持着第一名,主持国家级创新项目、大小奖项拿了无数,以无可争议的成绩和亮眼简历获得了保研的机会。
众所周知赵教授性格古怪难相处,却对夏清晚学姐青睐有加。带着她飞研讨会,做项目,名副其实的一对严师高徒。
研二刚开学,夏清晚在赵教授指导下,投稿到南北双核的AMI顶级刊物上的论文得以审稿通过,成功发表。
学业已经如此令人仰望,且,明明是难得一见的超级美女,身材修长气质清冷,偏她本人却是低调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性格。
大一新生组团来办公室偷看她,她抬起头来也是笑笑的,说话声音轻柔疏淡,让人不由地屏息凝神,说话都不敢大声。
几个新生丢了魂儿似的从办公楼离开,有人道,“听说,夏小姐家世不一般,很有来头。”
“怎么有来头?富二代?”
“不是,书香门第,不能提的那种。”
“这么厉害。”
对于这样的议论,夏清晚当然有所耳闻。
只是,她一贯独来独往,好似是万事不挂心。
然而,本科毕业已在上京大厂工作的时小雨,偶尔和她见面吃饭,却总能从她眉眼间看到淡淡的愁郁。
时小雨试探问起,她也什么都不说,只道,一切都好。
当然是一切都好。
夏惠卿和喜奶奶安宁养老,学业顺风顺水,每次遇到一点小小的关卡,总能顺利地迅速得到解决。
怎么会不好呢?
只是,每天的晚上和清晨,睡前、起床后,看到书桌上那清丽的天青色细颈玉净瓶,夏清晚总是会晃神,发好久的呆。
玉净瓶里总会插着相应时节的花。三月是遒劲的桃花枝,四月是粉白的西府海棠,六月是薄艳欲燃的石榴花,冬季则斜斜插着寒梅。
她有在好好使用这只细颈玉净瓶。
也有在好好生活。
然而……然而……
心却总像是被困在那瓶底,逼仄阴冷,却又空旷荒蛮。不知道是哪里破了个洞一样,总感觉到有呼啸的寒风入侵周身。
去内罗毕吧。
东非的大地,热辣炽烈。
就像《夜航西飞》里讲的,要离开一个地方,一定要决绝,永不要再回头。过去的时光已经消亡,踏进未来,迷雾才会消散。
因此,她跟导师赵教授恳谈过一番,决定明年夏天gap四个月,去内罗毕考取PPL执照。
已经绝望太久,她要怀揣着白茫茫的凄寂的心,去治愈自己-
叶裴修本来预计在这年夏天调回上京,然而因着一些政策,又耽搁了些时日。
到第二年春天,在地方任上待了足足两年零八个月的叶裴修,才正式调回上京。
年初时,王敬梓已经被调到内罗毕,担任集团东非区域的负责人。得知叶裴修调回上京,王敬梓特意休了年假回国。
他赶到集团总部,已经升任集团董事长的叶裴修正在开会。
他坐沙发上等着,不大会儿,门被推开,叶裴修走进来,身后跟了一串人,有汇报的秘书,有等指示的下属。
叶裴修扯松领带,王敬梓已经倒了水递过去,他接过喝了两口。
等所有人都散了,王敬梓才笑笑地,“你还是这么忙。”
在地方的这两年,他一直是这样拼命。
此前,王敬梓偶尔去南华探望他,总是撞到他在加班。有时候,早上比秘书去的还早,晚上秘书都下班了,他还在伏案工作。
深夜伏案的灯火、结束一天工作后的第一支烟,这是叶裴修的常态。
王敬梓每次找他,都要顺便汇报夏小姐的事。
这一次也是一样。
叶裴修点了支烟,听他细细讲完。
“按照之前的预计,夏小姐大概六月份去内罗毕。”
“你安排好。”
“没问题。”
来办公室之前,王敬梓先去过一趟西山叶家老宅。
在叶老爷子那一辈的老领导眼里,叶裴修是青年才俊,下地方两年,兢兢业业克己务实,真正做出了成绩,现如今像这样的年轻人已经太少太少了。
况且,从地方回来,叶裴修的行事作风明显比以前更加老辣沉稳,眼瞧着,他马上就可以顶替即将退位的老爷子,成为叶家的主心骨。
然而,只有王敬梓能够看出,他不动声色的沉稳眉眼之下,压着积年的悬心、不安、焦虑。
聊完公事,王敬梓又问,“叶园的那株西府海棠,需要找专家来看看么?”
主卧窗前那棵西府海棠,就开了那一个春天,粉白的一树如此绚烂,此后就再也没开过。
叶裴修掸了掸烟灰,道,“不用。”
不开也罢。
那凋敝的枯枝,反而更让他舒坦些,要不然,粉白簇簇开一树,更让他满腔淤堵着,透不过气-
述职到岗轮番会议忙了整整半个月,半个月后,叶裴修才终于抽出空来,参加盛骏驰给他接风洗尘的聚会。
这时候是四月,天气乍暖还寒。
到包厢,叶裴修脱掉外套,挽了衬衫袖口,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盛骏驰靠着吧台笑看他,“一阵子不见,怎么感觉你又不一样了。”
更成熟了许多,眸色深沉而锐利,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威压与荷尔蒙。若细看,眉眼间还有几分略显疲惫的颓感。
一帮朋友笑笑闹闹插科打诨,玩到半夜。
有人开玩笑,“骏驰,你老婆刚生,你这有点不像话啊。”
盛骏驰摁熄烟,笑笑,“是得回去了。”
他抬腕看表,“那你们玩,我先撤了。”
“还真回去啊?”
盛骏驰过来跟叶裴修单独聊了几句,才扬扬手跟众人道别,“走了啊,改天聚。”
他喝了一点酒,走出包厢,来到前院先站了站,试图在风里醒一醒神。
这时候听到一串熟悉的笑声。
他略怔了怔。
抬头看过去,是从侧屋走出来的两个女孩子,那个短发的是林向榆,正仰着脸哈哈大笑,走在她身侧的那位是夏小姐,黑色长直发,依旧是清清泠泠的模样,唇角一点浅淡的笑意。
两个女孩子看到了他。
多年社交习惯使然,视线一对上,盛骏驰就笑了,扬声,“这么巧。”
林向榆带着夏清晚过来跟他打招呼。
“是啊,也太巧了,你在这儿喝酒啊?”
“老叶调回京这么些天,才抽出空,给他接风洗尘。”
盛骏驰说。
“哦,挺好挺好。”
林向榆礼貌客套。
寒暄能讲的话都轮番讲了一遍,总像是隔靴搔痒,两个人脸上都有一点欲言又止的隐晦神情。
夏清晚察觉了,就道,“我先去那边看看花,你们慢慢聊。”
过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回到北官房胡同会所。
院落里西府海棠开得正好。
她穿过游廊绕过去,也许是长了些年岁,都24了,这一次,她没有凑近了闻,而是坐在廊下廊椅上,扭过身闭上眼睛,试图在风里捕捉到那幽微的清香。
刚刚捕捉到,忍不住更深地仰起鼻尖,这时候听到皮鞋的声音。
她睁开眼扭回身,看到那白衣黑裤的高大身影。
叶裴修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烟垂在身侧,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在游廊正中看着她。
照面来得猝不及防,夏清晚有点晃神,甚至来不及细细分辨他跟几年前有哪些不一样,心里的苦涩已经猛然蔓延,像巨浪滔天。
她这时候也学会了一些掩饰情绪的小技巧,站起身,笑一笑,“叶先生。”
“闻到了吗?”
“……嗯?什么?”
“海棠的香味。”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能在不上不下的局面中,用一句寻常的话来破掉她所有的寒暄客套面具。
她强自镇定着,微微笑说,“……闻到了。”——
作者有话说:[猫爪][猫爪]
第65章
在夏清晚的余光里,只能看到他指间的烟,红星明明灭灭。
这时候听到林向榆的高声,“清晚,你在哪儿?”
夏清晚扭回头,“……这里。”
林向榆走近了,看到这状况,礼貌道,“叶先生,您也在。”
叶裴修微微一点头。
林向榆半开玩笑问夏清晚,“我先走?你们需不需要叙叙旧?”
“不用了。我和你一起走。”
夏清晚向叶裴修笑一笑,“叶先生,再见。”
“需不需要送你们?”
“不用。”
这话是林向榆讲的,“那拜拜了叶先生。”
“好。”
两个女孩子手挽手沿着游廊离开。
叶裴修目送夏清晚的背影逐渐远了,从垂花门下消失不见。
他在旁边立式烟灰缸上摁熄烟,重又点了一支-
一上车,林向榆就问,“你们聊什么了?”
“什么都没聊。”
夏清晚系好安全带,看似很平静地点开手机屏幕,点开导航看路况。
“不堵车。”
她说。
驾驶座的林向榆噗嗤一笑,“都半夜了,怎么可能会堵车,你醒醒神吧。”
“……我真没什么。”
“好好,姑且信你。”
林向榆没继续追问。
盛骏驰结婚了,孩子也有了。
他呢?
有正在接触的人吗?还是一直独身?
也罢,这些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没必要费神去思量。
游廊下那个照面太短暂,她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可是……可是,时隔那么久,再遇上,他省略了寒暄省略了叙旧,依旧能够一眼瞧出她在专注地闻花香。
他的态度,像是和她从没有分开过。
也是,毕竟刚认识的时候,他对她就非常不讲客套,他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不管是刚认识,还是后来分手后几次再遇见,他都没有跟她寒暄客套过。
从来都是有事说事,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也不一定是还念着她。
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她也宁愿他已经忘了她-
这两年她过得很好。
最起码旁人能窥到的部分是这样。
那晚,叶裴修在叶园檐下池塘边,站着边抽烟边低眼思量。
那年春节绍平一别,她本科毕业,读研,跟着导师到处跑,做研究发论文……
没有谈恋爱,朋友也不多,只有枯燥的阅读、写作。
在他的视角里,她好像把自己的生活也过成了一场苦修。
当初,怕她等,又怕她不等。事到如今,反而无从说起了。
他的种种准备,种种筹划,可以跟她讲吗?
可以把她哄回来吗?
她愿意重新进入他的漩涡吗?
甚而,也许,她已经忘了他。
可是,游廊下那短暂的照面,彼此间的氛围不是假的。
他能感觉到她的在意。
可他又怕那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这两年多,地方上的派系摩擦明争暗斗比上京还要激烈,那么多风风雨雨,他都怀着笃定的心闯过来了。
回到上京,猝不及防与她碰面,一切都像是被打碎了,拼凑不出原形来-
分手之后,夏清晚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
也许是分手后又连续见了几次面的缘故,她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有戒断反应。
毕竟,从最初在一起时,她就没妄想过跟他有长久的以后。
夏清晚洗过澡,敷面膜,摘掉面膜洗手。
现在回头想一想,分手之后,她也只为他哭过一次。
那次是为庆祝时小雨跳槽拿到翻倍高薪,时小雨来夏家老宅和她一起过夜,两个人在客厅看电影。
2011年的《一天》。
一对灵魂伴侣,兜兜转转浪费了20年光阴,最后,终于要开始认真恋爱时,女主死了。
这是夏清晚第二次看这部电影,第一次看时她只觉得很荒唐,怒打了一星。第二次看,在女主骑着自行车呼啸穿过小巷,被车子撞死前那一刹那,她就已经泪流满面。
那时,她呼吸都在颤,心里想,“有些事,都是命,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时小雨是个没心没肺的,正对着屏幕一顿脏话输出,转头看到她晶莹的脸,心中了然,一把将她搂过来,拍拍她的头。
夏清晚埋头在她颈窝,凄厉地呜咽,“小雨,怎么办,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她一直喃喃地重复这两个短句,哭得浑身打颤,上气不接下气。
哭到最后,脑子都几乎缺氧了,她躺在地毯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一动不动。
时小雨给她端来温水,她也不喝。
到半夜,时小雨起来喝水,发觉她还在被窝里闷声哭。
可第二天早上,夏清晚顶着两个肿肿的眼睛起床,时小雨问她,“你还好吗?需不需要请假?”
她当时也在洗手,只是轻轻地说,“时雨时雨,就像你的名字,是一时的雨,都会过去的。”
现如今,她可以坦然问自己,都过去了吗?
夏清晚把手洗干净,抬头看镜子。
眼眶是红的。
「都过去了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想的是,刚刚为什么没有好好看清他,隐约觉得他好像有点胡茬,有点疲惫。
应该再仔细看一看的,为什么没有好好看清?
也许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了,可是万一碰面,他还是如老熟人或者旧友一样,坦然地像今天一样地,跟她讲话,那该怎么办呢?
她无法保证自己每一次都能綳住。
尤其是,他调回上京来,也意味着他应该马上要谈婚论嫁了,以后他旁边站着新人,言笑晏晏,如旧友一般跟她打招呼,介绍她们认识,她要怎么做表情呢?
也许她也用不着面对。
早在上学期,她已经跟导师商量过,今年暑假要放下所有的活儿,去内罗毕待四个月,考取PPL。
他在上京晋升娶妻,她则依旧走她自己原定的路。
内罗毕。
那里有广袤的大地,野性的动物,天高云阔,一个没有围墙的世界,她不会记得一个平平无奇的叶先生-
六月份,和导师交接完所有项目。
办完了所有手续,启程前往内罗毕之前,打包行李准备寄出的时候,夏清晚接到了林向榆的电话。
一接通,林向榆就道,“清晚。”
她的声线有点不同寻常,夏清晚有点疑惑,“嗯?怎么了?”
“我听说,叶先生要结婚了。”
夏清晚脑子里嗡得一声。
只感受到一阵杂音,扰得身心五内电流俱是一片茫然若失的痛和乱。
在这紊乱中,林向榆的话音还在继续,像断断续续的画外音,“他叔叔他爸爸给他选看了好几个,已经选定了,好像已经在筹备婚事了。”
过好一会儿。
那噪声之后,心里只有钝痛的残余,像是在未痊愈的旧伤口上又划了一道,血液虽新鲜,可到底是旧伤了,她心里没太大波澜,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惯性,平静而安然。
夏清晚说,“……恭喜他。”
也许,所有的眼泪都在那一晚在时小雨的肩上流完了。
持续的绝望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益处,所以,她也不应该再哭再继续崩溃。
夏清晚继续收拾行李-
在新的国家城市学习新的知识,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落地内罗毕,在westlands的酒店办理入住,去早先联系好的飞行俱乐部报道,经过医疗检查、语言能力测试等一系列流程,办理考取PPL的手续,一切尘埃落定。
安全起见,晚上她不出门。
通过酒店的落地窗,能够看到184m高的GTC办公楼,肯尼亚第二高楼,由中国某公司投资开发。
即使是隔着距离,能在视野内看到祖国的工业产物,也让人觉得亲切。
每日都在忙碌和新鲜中渡过,夏清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期待感,在学习驾驶小型飞机的理论知识时,她就在心里一遍一遍模拟独自驾驶飞机的状况。
那本英文原版的《夜航西飞》,她不知道读了多少遍。
独自驾驶小型飞机,救援、夜航、迫降、盘旋、追寻动物的迁徙……
视野中只有远阔的天与地。
如此振奋而激昂,夏清晚像是重新抓回了人生的方向盘-
这天清晨,夏清晚起床吃过早饭后,乘电梯下楼前去飞行俱乐部。
在酒店大堂,擦身而过一群中国人,个个西装套裙,胸口别着徽章,边走边聊。
她记得那个徽章的式样。
当初,在叶园客厅里,她曾不经意间翻到他集团内部发行的刊物,其上有叶裴修双手撑着台面,在主席台上发言的新闻照,那时,他领口就别着这样一枚徽章。
也不奇怪,他们集团在这里有分部,人员业务往来属实寻常。
不应也不必放在心上。
外头晴空万里。
夏清晚在酒店门口等车,这时候有辆商务车驶来,在她不远处停下。
车门被四下里推开,下来几个人。
夏清晚往旁边让了让,这时候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夏小姐。”
抬起头,刚从商务车上下来的王敬梓笑着跟她打招呼。
异乡逢旧友,夏清晚很惊喜,“王先生,好巧,您来出差吗?”
“不是,”王敬梓笑笑地,“年初我就调到这边来了,现在在内罗毕分部工作。”
时间紧张,来不及多叙旧,自己叫的车已经来了,夏清晚打开车门,回头对王敬梓道,“我要赶去俱乐部,今天有飞行课,咱们改天再聊?”
“好好,你忙,改天见。正巧我也住这家酒店,见面也方便。”
坐到车上,夏清晚清空脑子,专注地把注意力凝聚在即将进行的课堂上。
今天是理论课之后的一节体验课。
她要在飞行教练的指导下,观摩学习驾驶小型飞机的基本操作。
来到飞行俱乐部,和教练汇合,跟随教练离开室内,来到俱乐部专用的小型飞机训练场地。
教练最后为她讲解了一遍飞机上的注意要领。
日光明亮刺眼,一切一览无余,像是把她内心长久潮湿昏暗的角落也一下照亮了。
扶着扶手踏上飞机,在后座坐好。
飞机升空。
她第一次真切地实际感受到《夜航西飞》里所讲的一切。
天与地在眼前展开,广袤无垠。
如此寂静又如此沸腾。
地面的一切都丧失了声响,愈来愈小愈来愈远,只有小型飞机的轰鸣。
轰鸣直冲天灵盖,占据了所有感官,带来一种毁灭般的快.感。
夏清晚一颗心扑通扑通,一双眼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太多太多,看不及看不够。一边还要注意着飞行教练的操作和指引,短暂时间内,眼睛和耳朵都接收到了庞大的信息量,她几乎有点过载,肾上腺素飙升。
十几分钟过后。
在一种极度的激动和平静之中,夏清晚完成了她作为学员的第一次飞行。
飞机徐徐下降高度。
地面近了。
更近了。
在小型飞机更亲切的视野里,夏清晚第一次体会到天空和大地的意义——
它们允许任何的翱翔与降落,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承接人类所有的逃离与归来。
降落时,一片轰鸣之中,夏清晚几乎被这最纯粹最原始最野性的体验感动到落泪。
她于激动万分中拥抱这全新的体验。
全副身心感受。
这时候,视野里,小型机场边,却有一个身影。
白衣黑裤戴着墨镜,身后簇拥着一群人。
他正抬头望向她飞机的方向。
在这近乎梦幻的时刻,那身影像是泡影一般,不真切。
像是梦。
真切拥有过,而又早已失却的梦。
也许,人在顶峰体验之时,总会窥见自己年少时最爱的梦。
飞行体验带来的震撼余韵,与那身影映入视野带来的怅然相碰撞,两相抵消,让她在降落滑行的颠簸中,几乎有种打坐参禅的空寂之感。
下了飞机,飞行教练看到夏清晚望的方向,笑着用英文跟她讲,“那是你们中国的集团代表们,听说他们偶尔会来考察。”
大约是在飞行俱乐部有注资。
夏清晚收回视线,跟飞行教练道别,从另一个方向回到飞行俱乐部,拿到自己的物品,打车返回酒店。
她一开始控制着,不想让自己陷入任何紊乱的思绪之中。可遥远的旧梦跟随着她的逃离,出现在内罗毕。
她不可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洗过澡,敷过面膜,夏清晚背倚着洗手台,手抠着边缘,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王敬梓在这里工作,叶裴修偶尔来出差,也非常合理。
但,他这时候不应该在上京忙着筹备婚事吗?
那些琐事交给下属或者家人去办也很正常,毕竟他的公事最大。
来到这里,本是要开启新的生活,怎么还会迎头碰见旧友?
她心里感受很不妙。
翻出抽屉里码好的茶包,给自己冲了一杯,她端着茶杯坐在窗前,望向夜幕里那栋高楼-
这之后两天,她在酒店遇到过几次叶裴修。
有时候,他在酒店门口车里,车门敞开,他西装革履坐在后座,凝眉听车外的秘书俯身汇报工作;也有时候,他在酒店大堂沙发上,叠腿而坐,膝上搁着笔记本电脑,凝眸看着屏幕打字。
视线相接,叶裴修会礼貌地对她点点头。
她也会对他笑一笑,像熟悉又陌生的旧友一样。
这样最好了,他和她彼此相安无事。
她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安全感。
连续在酒店遇到过叶裴修两次之后,夏清晚已不会再对他的出现感到惊讶。
第三天,这天傍晚,夏清晚回到酒店,在酒店门口与他又碰了个正着,这一次,他们甚至说了话。
叶裴修问,“吃过晚饭了吗?”
她微微笑答,“吃过了。”
这句回答只是搪塞敷衍,刚离开飞行俱乐部,她当然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然而一切都无需对他解释。
她回到自己房间,第一件事就是订了送餐服务。之后,洗澡换衣,在酒店自己房间里,努力静下心来学英语。
门铃声响起,她只以为是侍应生来送餐,毫无心理准备地过去开了门。
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却是叶裴修。
她猝不及防。
定一定神,客套地笑笑,“……叶先生,这么晚了——”
“有没有茶喝?”
他眼神一寸不错,语气却像偶然相逢的旧友一样,礼貌地问——
作者有话说:家人做手术住院,事情比较突然,所以先跟大家请了两天假,这几天都很累,只睡四个小时,比我预想得还要累一些,完全没有精力余裕和合适的环境写字。我自己状态差肯定写不出理想的东西来,不想马马虎虎交差,所以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真的谢谢。
这篇文确实自开文状态就不理想,之前也请过好多次假,也感受到了大家的包容,真的很感谢。如果实在着急,弃文怎么都可以。我从不会因为着急完结就匆匆写完,我一定会好好写完的,这几天能更就更,请大家放心。
这篇文写完我会封笔一段时间。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66章
叶裴修走进房间,四下里环望。
这是个普通的大床房,整洁干净,书桌上堆了许多书,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看起来主人正在做英语新闻的听写练习。
电脑边搁着一杯拿铁,正微微冒着热气。
窗边花瓶里插着一支不知名的野花,映着蓝天或落日,大概能独成一隅景致。
整体布置虽简单清淡,细微处却有雅趣。很像她的人。
夏清晚从旁边抽屉里找到茶包,道,“只有茶包,麻烦您凑合一下了。”
“我不挑剔,有的喝就行。”
他是个最挑剔的人了。
夏清晚心里默默想说。
冲好茶包,杯身有点烫,夏清晚就客套讲说,“您要不先坐一会儿?”
叶裴修从善如流,在窗前沙发上坐下,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腕表,问,“在这里长住?”
一幅邻家哥哥在异国他乡偶然遇到邻家妹妹,多照拂一下多关怀一句的神情,很是自然很是合理,没有让人感受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嗯,住四个月。”
“考PPL执照?”
“……嗯。”
夏清晚很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想到,大概是看到了她在飞机上,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就否决了,隔着那样遥遥的距离,又有日光的反射,他应该看不清飞机上的人,况且,她在后座。又想到,他大约只是合理推测,毕竟,现如今来内罗毕旅居并且考取PPL执照是件很流行的事。
她正马不停蹄地在脑内做各种推测,冷不丁听到他出声,“……想什么呢?”
在叶裴修的视线里,她倚靠着墙边的台面,手向后撑着,低着眼睛,似是在出神。
她大约是洗过澡了,穿着件宽大的长袖睡袍,微低头时,长发跟着下垂,流动擦过脸颊,映着那秀挺的鼻梁。
“……没什么。”
她略略站直了身体,像是被老师突然点到名的学生。
“是我叨扰,怎么你比我还要拘束?”
他说。
像罚站似的。
他这样讲了之后,夏清晚就坐下了,只不过没选择他身旁的另一张单人沙发,而是拉过书桌边的椅子,调转方向,斜斜面朝着他。
两人中间隔着一段安全距离。
她的视线很忙,看看他的茶,看看自己的电脑屏幕,又看看自己的书堆,就是不看向他的方向。
封闭静谧的酒店高层。
沉默四下里蔓延。
像无声的水,淹没了她。
她有意要表现得自然,于是轻松地说,“……您的茶应该可以喝了。”
叶裴修没有接话。
没得到回答,夏清晚心里定了定神,扭过头,坦然地直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牢牢拢着她,丝毫没有放松。
那其中有不同寻常的暗涌吗?她无法确定,只能尽量地继续保持坦然。
彼此对视了片刻,叶裴修起身向她走来。
她一下紧张起来,浑身都绷紧了,叶裴修却是掠过她,拿起茶杯,低眼喝了一口,道,“……味道挺好的,你从国内带过来的?”
“嗯。”
“还有几包?”
夏清晚像是终于找到了离开他周身场域的借口,立刻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拉开抽屉,低头数了数。
数了好几遍,“……九包。”
数完了,也回答过了,她却站在了抽屉边,没有要回到书桌旁的意思。
两个人之间又拉开到了安全距离。
他们两个的身体,像磁极的相反方向,不管他如何动,她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叶裴修没有作声。
夏清晚心里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彼此间横亘着数年的时光,他既定的道路、她的未来,他们已经踏上完全相反的路途,任何话语都好似已经无关紧要了。
如果,如果他回国就要结婚,这是他与她独身时最后一次见面,既然眼下是这样两两相对的场合,那么她觉得自己应当表达一下谢意,感谢他在她21岁生日时送的礼物放的烟花,感谢在一起时他对她的诸多照顾和维护,当年分手其实有点不愉快,她说了一些冷硬的话,现在想想,他也是无辜,完全不该承受她的情绪。
既然现在有机会,那么,她合该当面好好理一理过去这笔账。
他是个好有分寸好体面的人,分手头一年给她送礼物,后来这两年就完全斩断,完全没有出现在她生活中,既给了她体面,又为彼此的新生活腾出了空间。
他真的很成熟,做事很有章法。
相应的,她也应该表现出自己的成长,表现出自己的释怀。
然而,无数话语百转千回只在九曲回肠中。
她找不到开口的契机,也攒不起开口的力气。
手在虚空中努力地攥拳,攥了又攥,却像是一场高烧,浑身乏力,握不紧握不住。
她正乱糟糟地想着,预料之外,余光又察觉到叶裴修走近了。
夏清晚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手已经搭在拉开的抽屉边缘,就在她的手边,低眼看着里头的茶包,“……我可不可以带走几包?”
她往旁边让了让,“……当然可以。”
这时候收回手显得很着痕迹,她就干脆把手伸进抽屉肚里,拨弄着茶包,问,“您想选哪一个口味的?”
话音落,有几秒钟的寂静,叶裴修好似在思考。
他的手微微一动,略一指,指尖差点碰到她的手,她克制着,没有动,他低声道,“你手下面是什么味道的?”
她把手指蜷起来,“白毫银针。”
“就要这个吧。”
夏清晚马上就要把那包抽出来,叶裴修道,“今天不方便拿,我待会儿还有事,改天吧,我再来找你。”
她默了默,“……或许,我可以给王敬梓,让他转交给您。”
“……好,”叶裴修温声说,“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
叶裴修是个体面的客人,他喝完茶,洗好杯子,道告辞-
他离开之后,夏清晚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提起旧事,她也全程维持住了风度,他们彼此间彬彬有礼客套疏淡。
这样最好不过了,不是吗?
距离在绍平别墅最后一次告别已经两年半了,他们已经全无联系两年半了,她早就应该接受这个结果了不是吗?
深夜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夏清晚突然大喘气,抚着胸口坐起来,下床喝水。
这就是结果。
甚而,早在当初开始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这样的结局,然而,然而,此刻置身其中,与他如此客套礼貌地交谈过,像从无前事一样,她这才体会到——
旧情人当不了新朋友。
如此不顾一切地爱过又失去,她能够承受。时雨时雨,都是一时的风暴,她总会走出来的。
可要是时时能见到他,与他客套,她无法承受。
因为每次见面,伴随着悸动、再次的心动,一同袭来是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她不懂叶裴修怎么做到的。
分手后,每一次的相遇,他都能够丝滑地切入与她的对话。
是她道行不够。
未够洒脱。
不够成熟。
满口酸涩,不能言-
这天晚上,王敬梓约叶裴修一起吃饭。
在餐厅露台上相对而坐。
叶裴修点了支烟,慢慢地抽着。
“这几天,夏小姐一直在问我的时间,想把茶包转交给我。”
王敬梓一边说着,一边觑着眼睛瞧对面人的脸色。
叶裴修淡淡的,有点兴味索然的样子,低眼,冷笑说,“让她扔了吧。”
这话也就敢在他面前说说。
夏清晚说要转交,他敢在她面前表现出这幅态度来?
王敬梓心道。
正说着,他手机响了。
是夏清晚打来的电话。
王敬梓接起来,寒暄两句,默默听对方讲。
他瞟了一眼叶裴修。
隔着餐桌,叶裴修盯住他,眼神里似有某种示意。
王敬梓对电话那边讲,“……真的很不巧,我最近没在酒店住了,这几天还要回国,恐怕抽不出空。”
“……没事没事,改天咱们聚一聚。”
挂掉电话,王敬梓双手作投降状一举,意思是:已经照您的意思办了。
叶裴修摁熄烟,重又点了一支。
静静垂眼思索-
夏清晚在外面吃过饭,散步走向酒店,路上正巧碰到也是刚吃过饭的阮序。
阮序的父亲在内罗毕经商,他这几日正好过来玩。
两年没见了。
上次见面是在本科毕业的时候。
当年的事早已时过境迁,彼此间心无芥蒂,像寻常的老同学一样,一路说说笑笑,聊聊旧事与近况。
交谈中得知,阮序如今在德国读哲学,gap了一年世界各处散心。他和她这两年也都是独身。
阮序不由笑,“我们还挺像。”
独身,攻读本专业硕士,gap一阵子。
他偏过脸来看她。
夏清晚也微微笑了笑。她的侧脸,只让人感觉到疏淡,好似,即便近在眼前,也没有人能够抓住她。
当初,吸引他的,就是她这种气质。神秘而冷淡,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其实,这些年他偶尔也思量过:她说的“谈过一次、还喜欢他”的那个男人,是当年在绍平,超车过去,在前头等她,与她共撑一把伞的那个高大男人吗?
即便只是冷雨夜中的惊鸿一瞥,也能看出那是个气质出众的男人,成熟沉稳。和他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现如今,她一直没有恋爱,难不成,是还忘不了那个男人吗?
可按道理,既然她说的是“谈过”,那么当年在绍平,她和他应该是已分手的状态了,怎么还会共同出入同一栋别墅?
这些话在心里打转,到底是没有恰当的理由讲出口。
问清楚了又能如何?
都没有意义-
车子载着叶裴修驶向酒店。
在酒店门口,他下了车,走到吸烟处点上支烟。
刚点燃,余光就瞥到一对身影。
男孩个头挺高,简单常见的白T恤和宽松牛仔裤,女孩穿着长裙短靴,外搭风衣,黑色长直发随风飘飘。
两个人唇角都带着笑意,一路说说笑笑走近了。
叶裴修一直盯着他们,直到那男孩先于那女孩察觉到了视线,示意女孩看过来。
他西装革履,单手插兜,一手夹烟垂在身侧,正直直望着她。
清风徐缓的夜。
他的身影自有一种深沉而隽永的意味。
夏清晚下意识咽了咽喉咙。
她扭回头,想跟阮序道别。
阮序却道,“那位是?”
方才那疑虑还悬在心头,此刻有机会一探究竟,他当然不会放过。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
夏清晚心里觉得,没有介绍这两人认识的必要。
毕竟,这两人谁都不是她的谁。
都只是偶遇。
可是,已经走到近前儿了,视而不见显然非常不礼貌。
她唤一声,“叶先生,晚上好。”
叶裴修礼貌淡笑,对他们轻一点头。
“这位是我本科时候的同学阮序,”夏清晚为他们做介绍,“这位是……”她略一停顿,“……叶先生。”
任何前缀都不需要,他只是叶先生。
阮序接过话茬,“我跟清晚是本科时候的同学,课堂上认识的,”他回忆说,“叶先生,我们应该见过的,那年在绍平,我送她回家,您超车过去,在前头接她……”
叶裴修做出想起来了的样子,温淡地笑,“好巧。”
他当然知道他是谁,也当然知道,他和夏清晚这两年没见过面。
“谁说不是呢,”阮序道,“我爸爸在这儿做生意,这几天我来玩,刚巧在街上碰到清晚,就顺路送她回酒店。”
叶裴修礼貌笑笑,没接话。
在他的面前,阮序毕竟还是嫩了些,首先是年纪小,再者,看得出来是个气质干净的读书人,即便也许跟着经商的父亲学过些人情世故,也还是太浅显。
叶裴修看的一清二楚,这个男孩很想知道他到底是夏清晚的什么人。
在短暂的沉默中,夏清晚好似也觉察到了阮序的好奇。
叶裴修按兵不动。
夏清晚抬眸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紧张。
她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正要抢白,就听叶裴修笑说,“我们的奶奶是好朋友,因而我和清晚一早就认得,是旧相识。”
什么都没说,阮序却几乎什么都明白了。
三个人又客套了几句,夏清晚和阮序道别。
眼瞧着阮序走远,她回过头来。
叶裴修还站在那里抽烟。
她扭回脸,望向酒店大堂的方向,然而,脚步钉在原地。
拔不动。
当着阮序的面,她称呼他为“叶先生”,他则称呼她为“清晚”。
阮序大约是品出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所以没有继续追问什么。
然而,现在阮序走了,那讳莫如深的失衡却横在她和他之间。
显而易见。
无法忽视。
存在于他和她的一呼一吸之中。
过片刻,夏清晚道,“您现在有空吗?我想顺便把茶包拿给您。”
王敬梓一直说没空,托酒店前台转交显得太寡意,不体面。不如索性,趁着现在把事情都解决,以后就可以不再相对了。
她屏息静等着他的回答。
生怕他提起方才那一茬,以打趣的口吻。
“……好,我要去酒吧,你拿上去给我吧。”
“好。”
夏清晚松一口气。
不是去她的房间拿,更不是送到他的房间,而是折中的公开的地点-
上楼,放包,找到盒子装进茶包。
她径直要下楼,预备速战速决。
走到玄关走廊,经过穿衣镜,到底是没忍住,扭头对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
怎么可能不在乎自己在他眼里的形象呢。
对镜理了理头发。
走到门外,关上门,脚步顿住一秒,理智回归,她又把刚理好的头发弄乱了。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今晚这一遭,就是她和叶裴修最后一次私人会面了。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
乘电梯上楼来到酒吧。
这里不似寻常酒吧那样喧闹,是给酒店客人们休憩放松的场所,是而整体格调精致复古,正在放德彪西的《水中倒影》,一片温馨昏暗之中,唯有钢琴声潺潺。
很适合独自饮酒。
侍者等在门口,引领她经过吧台,往里头走。
越往里,座位越稀疏,每一个相对而摆的沙发背后都有拱形花墙隔断,围拢成私密的空间。
走到深处,才在最里面一处位置上看到叶裴修。他正在讲电话,一直看着她会过来的方向,视线捕捉到她,就轻一点头。
夏清晚走近了,叶裴修把耳边电话拿远了些,道,“你坐,我打完电话。”
她只得坐下。
侍者来递菜单,她点了一款不含酒精的气泡水。而后,手托腮望向窗外。
灯火星星点点,夜色中的内罗毕在眼前铺陈。
耳里偶尔飘来两句叶裴修的声音。
她感觉他好像没怎么变,跟以前一样,电话里吩咐下属的声音都差不多,让她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恍惚,仿佛是在叶园,她蜷缩在他怀里看书,他则讲着电话,时不时亲一亲她。
“……在想什么?”
夏清晚回神,扭头看他,笑一笑,把盒子推给他,“给你。”
盒子推到桌子中央,叶裴修抬手,拇指中指轻捏住盒身,拇指拨开翻盖。
里头立着五个茶包,码放得整整齐齐。
“给了我一大半?”
叶裴修抬眸。
“……我已经喝了挺多了,”夏清晚解释,“你要的话,可以都给你。”
“都给我?”
叶裴修看着她,慢慢重复了一遍。
她感觉话里苗头有点异样,语气轻松地补了句,“……也可以给我留一包。”
叶裴修默默盯了她片刻,语气一样轻松地问,“你还是喜欢喝白茶吗?口味有没有变?”
她心跳扑通扑通。
于兵荒马乱之中,她预备要把自己调试到“战斗”模式。
客套寒暄她可以应付,像寻常旧侣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在酒吧谈往事?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这时候侍应生过来上酒。
总共有三杯。
叶裴修推给她一杯,“这是我帮你点的,不知道你现在酒量怎么样,这杯酒精含量比较低,可以尝尝。”
本以为侍应生上酒会打断这异样的氛围,谁知他又提及“以前”“现在”这样的词语,夏清晚心跳得飞快,近乎搪塞地,回答说,“酒量比以前好一些。”
“是吗?”叶裴修问,“刻意锻炼了?”
“也没有。”
她心里生出一种遥远的怅惘,不由说,“可能是长大了。”
太安静了。
酒吧另一头的人声像是很远很远,她几乎能感受到自己一起一伏的呼吸,背景音里只有潺潺的钢琴曲缓缓流逝而过。
在这静谧之中,叶裴修低低地道,“20岁到24岁,你确实长大了。”
夏清晚心口一滞。
她不敢再接话。
话题正朝着旧事的方向猛开过去。
“一直没机会问你,”叶裴修道,“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看来,旧事是绕不过去了。
她不着痕迹地轻吸一口气,桌子下面的手绞紧了,“……还不错,很忙。”
“忙是好事。”
他说,“会不会很累?”
“还好吧。”
夏清晚不想再继续聊这些了,她感觉再聊下去,自己有点招架不住,也许会失态,于是胡乱地搪塞,“生活不就是这样么。”
“一场苦修。”
她已经好一会儿没看他了,这下就不由自主地抬眸。
那一下对视也许很短暂,可是她心里有层层叠叠的想法,像慢放一样清晰,如同清晨日光逐渐蔓延至枕边山屏,一场“小山重叠金明灭”的镜头流转。
先是被他的英俊和魅力再度勾引到,像初见时。再是,从他眸底看到了熟悉的专注,“一场苦修”,这是她的用词,他们之间的秘密用语。
于是,一瞬间像是通了电,一切的陌生、客套、试探,都统统云开雾散,好似中间空白的两年一下子被填补完整,他和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像极了那一年秋天,在叶园,他跟她告白的那一个晚上。
夏清晚努力笑了一笑,作出镇定的样子,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
入口清爽,带一丝苦涩。
他和她一直很懂彼此。
懂对方的难处,懂对方的不得已,懂对方的一切克制与放纵。
懂对方的爱和欲,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
她记得,记得叶园晚棠盛开的那一晚,记得他喝了酒和她在客厅沙发上,记得他曾经为她出头为她撑腰,记得他其实曾经对她做出过承诺,他说:清晚,事在人为。
清晚,事在人为。
当年,她全盘交出自己,轰轰烈烈地投入进去爱一场,他又何尝不是一样?
且陶陶,乐尽天真。
大梦一场。
夏清晚努力綳住,拿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
上头太快,手把杯子放下去的时候,人已经有点晕了。
她低着脑袋,用手背撑住额头,低低地说,“……叶先生,我们之间,没必要再提起旧事。都过去了。”
叶裴修不接话茬。
隔着桌子,看她长直的乌发,柔白的手。
“都过去了吗?”
“你和我,都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手背抵着额头,紧闭着眼睛,梦呓一样地说。
“我没有。”
他这话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她头顶。
夏清晚屏了屏息,好像一下子清醒了。
刚刚在内罗毕遇到他时,她满心兵荒马乱,只想着怎么应付怎么客套,完全不敢去想他的心意。
眼下,破除了寒暄的假面之后,他如此自然地讲出来,她心里除了震颤,只有四处冲撞的痛苦。
这么多年,那痛苦一直沉甸甸地积压在心底,此刻破土而出,连根带筋地撕扯着她的神经。
没有又能怎样?
当初分手时他们甚至还浓烈地爱着对方,现如今,异国他乡重逢,忘不掉彼此又能如何?
他和她之间,从来都是不得已。
当初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来,已经走过一遭,彼此都遍体鳞伤,眼下,何必又旧事重提?
“这都不重要。”
夏清晚一直没有看他,偏过头默默盯着窗外的夜景,“我有我的生活要过,而您,叶先生,结束出差回去不就要结婚了吗?”
“谁告诉你的?”
夏清晚不回答,是谁告诉的,当然更是无关紧要。
“没有这事。”
她整颗心摇摇欲坠,不敢再听下去。
她骤然觉得恐慌。
已经失去过他一次,如果他说他还爱她,如果他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延续,说要搏一搏和她的未来……
她会怎么样?
她很怕自己马上又要一头扎进来,怀着与他共进退的心情。
不能那么做。
从前在一起时,她亲眼见过他如何为她出头,亲眼见过他如何维护她,亲眼见过他和爷爷起冲突带着伤痕回家。
他不能够背叛自己的出身。
沉默良久。
夏清晚站起身,道告辞。
叶裴修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回到自己房间,夏清晚马上去洗澡。
用浴巾擦干身体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林向榆曾经给她发过一段信息,开头几个字是“叶先生”,当时她在刻意回避与他有关的任何细节,所以下意识略过去没有看。
她拿过手机,点开和林向榆的聊天框,往上翻。
「听说叶先生跟家里闹翻了,人现在在内罗毕,怎么会这么巧,是不是去找你啊?!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他什么都不要了,现在上京乱成一锅粥了。他来真的啊?」
这段话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都在发抖。
当初分手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他怎么会……
兜兜转转,他跟她一样放不下忘不掉。
她从不怀疑他的真心,在一起时的种种且不提,即便后来分手,他还是一样地照顾她,给她送生日礼物,放烟花,得知她成功保研,就给了资金让裴美珠带她去玩去庆祝,后来在绍平别墅,过年的礼物和压岁钱一点儿不少。
一开始,她还只以为这是他的成熟体贴,这时候回想,才猛然意识到,他是在挂念她,放不下她。
方才他说的那样轻飘飘,“我没有。”是而她没有意识到他这话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思念是绵延的,过往她经历的痛苦,他也时刻在经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那长久时日以来,她以为是自己在独自承受的痛苦骤然间扩大了一倍:还有他的那一份。
就像她全情投入爱他一场,他也是一样。
叶园茶室里无数个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午后,无数次的身体碰撞和热汗,无数次让人面红耳赤的低语和耳鬓厮磨,他们那样亲密无间,热烈地爱着彼此,他那样全情投入过,给了她承诺。
他是她唯一有过的爱,她也是他唯一有过的爱呀,她都忘了吗?当初,那个春节,他们甚至在床笫间,红着脸低笑着商议再试一次。
两颗赤诚真心碰撞,那样纯洁那样热烈。
他当然也会忘不掉。
第67章
因为日程安排,夏清晚这几天都没有飞行课。
她趁此机会搬了家,从酒店搬到旁边的公寓居住。一是为省钱,二则,自己买菜做饭也方便些。
毕竟要在这里待四个月。
她目前的飞行训练还在基础阶段,日常练习平飞、转弯等简单动作。下一步要进行起飞着陆练习,强度更高,她要提前学习一些视频课程。
除此之外,七月份到了,是适合追踪非洲动物迁徙的旅游季,她在选看旅行社制定路线,打算提前定下来,七月下旬去玩。
三天的Safari行程应该足够了。
因为网上信息鱼龙混杂,她斟酌着咨询了阮序。
阮序给她推荐了一家旅行社,也发了合适的路线图给她参考。
刚搬完家头一天晚上,她刚刚把旅行社和路线图都定下来,正要洗手做饭,这时候有人摁响了她的门铃。
她以为是公寓管家给她送东西来,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叶裴修。
他道,“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这里方便些。”
夏清晚请他进来,问,“你吃晚饭了么?”
叶裴修满以为会吃个闭门羹,没成想她竟然邀请他进来,还问他有没有吃饭。
他默了默,道,“……没有。”
“我正准备做,你要不要顺便吃一点?”
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但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叶裴修不敢多问,只是走进来,从善如流,“好。”
夏清晚请他在沙发上落座。
他没坐,“我随便看看,可以吗?”
“好。”
一室一厅,地方不大,开放式厨房,餐桌也充当岛台和书桌,就在L形案台中间。
餐桌上摊着电脑和书本,键盘上搁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
他拿起来低头看,“……要去看动物迁徙?”
“嗯。”
夏清晚从案台边回头看他一眼。
一米九的身高,白衣黑裤身姿落拓,极英俊的一张脸,举手投足是矜贵沉稳的气度。
她转回脸,低头切菜。
心脏扑通扑通猛跳。
即使失了忆忘记了他,现在应该也会重新爱上他吧。
毕竟当初,就是那么遥遥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叶裴修说,“放着我来吧。”
感觉到他走近了,她就往旁边避开,然而,他身上的香味还是侵袭到她鼻尖一瞬。
他从她手里接过刀,指腹有一霎轻微的碰触。
“要做什么?”
“鱼香肉丝。”
“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个了?”
“……就是想中餐的味道了。”
她把手背到身后。
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就道,“你切菜,我腌肉,好吗?”
“好。”
案台偏低,他身材高大,切菜得弓着背。
夏清晚一边往碗里加料,一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说什么忘掉,说什么都过去了,都是谎话。
她和他之间甚至有好多事都没有说清楚,可是,只是这样和他共处一室,一起做一件事,她就觉得幸福得想哭。
心里被温热又酸涩的情愫一波一波占满。
食材全要切丝,要求刀工,叶裴修在这方面是个生手,起先速度很慢。
这时候忽而感觉到她有什么动静。
他偏头看向她。
她两只手都戴着手套,一手扶着碗,一手抓捏肉丝,鬓边头发散开几缕,她正吹气驱赶那落到鼻梁上的恼人的发丝。
察觉到他看过来,她就忙说,“没事。”
说着她抬臂蒙脸,要用胳膊蹭开。
叶裴修放下刀,洗了手擦干净。她正要摘了手套,他轻轻捏住她手腕拿开,低声,“我来。”
她放下胳膊,仰脸。
许是因为方才那一番操作,她鼻梁上额头上都沾了一点淀粉,轻薄一簇发丝斜过脸颊,黏在鼻尖。
就这样仰眸看着他,等着他帮忙弄。
多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过她的脸了。
沉静清透的一双眼,是清幽的一汪深潭。
瓷白的脸蛋儿,丰润樱粉的一双唇瓣。
他低眸一直凝着她的脸,久久没有动作,夏清晚试着动了动,又要摘手套,“我自己来吧。”
叶裴修回身抽过湿纸巾,轻扣住她的脑袋把她的脸扭回来。
她没有再动了。
静静地,几乎屏着息,低着眼睫,感受绵柔的湿纸巾擦过她的额头她的鼻尖。
滋味太煎熬,她不由催促,“好了吗?”
他不回答。
她不得不抬睫看他,如此之近。
午夜梦回,一晌贪欢时,她总是看不清他的脸。
现在,如此清晰了,就在她眼前。
他的眉眼、鼻梁,立体而深邃。
再往下是薄唇。他很会吻。
察觉到自己在看什么,夏清晚立刻转移视线往上,这一下,却正巧看到他的视线也正落在她唇上。
他几乎随时会压下来吻她的样子。
她知道这样不应该,什么都还没有说清楚,可是,拔不动脚步,扭不开脸,只是怔怔地,仰眸望着他。
叶裴修低声说,“……现在好了。”
夏清晚反应过来,忙转开脸,低头继续揉捏那一小团肉丝。
这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静静地准备食材,煮饭。
煮饭时候叶裴修顺便收拾了餐桌,询问她物品都应该归置在哪里。
“书放在床头,电脑放在沙发上好了。”
叶裴修拿起书,走到卧室,把书放在床头之前,他侧过书脊看了一眼。
总共三本书,分别是《红楼梦》上下两册,以及一本英文版《夜航西飞》。
《夜航西飞》像是三年前他送她的那一本。
中间夹着一张纸笺,露出一截,看起来是充当了书签。
他翻开,拿出那张纸笺书签。
纸笺原本薄薄一张,但此刻已经封上了一层精致的塑封膜,厚实了不少,像是在很崭新的时候就封上了,是而,透过塑料膜,能看出里面的纸笺依旧整洁如新,没有任何折痕。
而,纸笺上面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有整天的大好时光在我们面前,有整个世界等着我们去狩猎。」
叶裴修眼眶泛红,仰头眨了眨眼睛。
他放下《夜航西飞》,又抽出《红楼梦》下册里面夹的书签。
一样的塑封,一样的整洁如新。
竖体写法,两排字:
「至清晚:
且陶陶,乐尽天真。」
她把他给她的字迹,都带在身边,千里迢迢,陪着她来到了内罗毕。
……
他从卧室走出来,正巧夏清晚过来找他,迎头在卧室门口碰上。
她说,“要炒菜了。”
“我来做。”
一盘菜,两碗饭。
这餐饭对两个人来讲有点过少,然而味道和卖相都是上佳。
吃饭时候没怎么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却都吃得很慢。
彼此眼神总是交汇。
光盘之后,夏清晚说,“你炒的菜,我去洗碗。”
叶裴修没拦她,坐在沙发上,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待她洗了碗,回到沙发边,来拿电脑。
回到餐桌上,继续看课程。
“打算什么时候去玩?”
他问。
“七月中旬。”
“哪家旅行社?”
她讲了个名字。
“飞行课程学到哪一步了?”
“还在练习平飞。”
“那还需要很长时间。你打算待多久?”
夏清晚捕捉到关键字眼,“……你很了解么?”
“学过,”叶裴修问,“之前在美国上学时候顺便考了。”
“我怎么从不知道?”
话讲出口,才觉有些不妥。
叶裴修盯着她,“……我们在一起总共不到一年,也许没来得及聊到这些。”
她低低嗯了声。
公寓太小,即便他在沙发上,她在餐桌旁,可事实上距离依旧很近,她余光里是他塌陷的劲瘦腰腹和长腿。
“你说,想去看看没有围墙的世界。”
他道,“现在来了,感觉怎么样?”
“很好。”
“撒谎。”
没聊到他会这样说,夏清晚猛一抬头,“我没有。”
“脚下是地板,四周都是围墙,尤其,距离你不到两米远就是一个我,再不到两米远就是床。这状况,跟当初你说分手时一模一样。”
叶裴修不疾不徐道,“怎么得出的‘很好’的结论?”
“因为我不在上京,我在内罗毕。”
“只要不在上京就可以吗?”
她觉得他方才那通言论是诡辩,是而也就不管事实,只为呛回去,道,“是,只要不在上京就可以。”
“那以后我们住在内罗毕,好不好?”
话题转得太快,夏清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抬头看他。
叶裴修定定地瞧着她,温声,“过来。”
夏清晚摇头。
“我们聊聊。”
他几乎是哄着。
她定一定神,道,“我是有话想跟你说。”
“你先讲。”
“……”她深吸一口气,“我想跟你说的就是,我们分手分得仓促,我一直很想对你表达谢意。你对我很好,我也非常非常知足了,我希望,”
说到这儿,才终于鼓足勇气看向他,声音几乎发颤,“云山苍苍,江水泱泱,我希望你此后的人生,山高水长。”
“要跟我告别?”
“嗯,”夏清晚说,“我希望你能好好过,不要为任何人放弃任何事,”她顿*了一下,低下眼睛,“……那些你付出了很多,费尽了心血才得到的位置和尊重,还有你的家人家族,我不想你众叛亲离。”
“谁跟你说的这些?”
“不用谁跟我说,以前我就知道的。”
“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叶裴修说,“家里就培养了我这么一个,不用我他们能用谁?”
这话说的太轻飘飘,内里真相远比这凶残险恶。然而,他不想让她多想。
“可是,我亲眼见过你额头上的伤,你一直都没告诉我,”夏清晚眼眶红了,一想到他那个伤口,就又急又疼,甚至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是你爷爷打的吗?”
“老爷子是气得丢东西,手抖,误伤了我。他养我那么大,我把他气得发病,也确实是我该受的。”
叶裴修道,“那时候境况确实很被动,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能贸然行事。”
“但是,我给过你的承诺没有假。”
“而现在,情况没有那么糟了。”
叶裴修说着说着也站起身。
空间窄,这样双双站着,几乎把客厅的空地全部占满了。
他绕到她面前,一手插兜,放低了声线,“……清晚。”
夏清晚没看他,想往后躲开一点,可是没有空间,左转右转都在他一臂之间。
他轻轻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了些,又低低唤了她一声,“清晚。”
离得好近。
高大的身体围困住她,他的温度几乎侵到她身上来。
她呼吸有点乱,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如果我说,自从遇见你,我的生活就不再只是一场苦修,煮酒烹茶、笑骂斗嘴、甜言蜜语、耳鬓厮磨……和你在一起,一切俗事都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如果我说,我没有片刻忘记你,三年了,我的心,和当初一样,清澈干净。”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三年里每一件事讲给你听。”
叶裴修低低缓缓,讲情话诉衷肠,“……听完这些,你愿不愿意改掉方才所说的‘非常知足了’,给我一次机会?”
“我还没够。”
夏清晚只觉视线模糊了。
有时候真的觉得这男人很难办,为什么这时候了,还要对她讲这样的肺腑之语。像当初在叶园,情不自禁的一吻之后,他认认真真讲给她的告白。
可是,她可以吗?可以这么轻易地又得到他吗?她不敢。
就像曾经因捡到无价之宝不上交而被惩罚过,这一次,她不敢再要了。
叶裴修抬手顺了顺她鬓边散下的乌发,“不要着急回答我,仔细想一想,好不好?”
她点点头。
“今天吃了你的饭,改天,能不能让我回请你一次?”
她还是点头-
七月下旬,夏清晚跟随当地的旅行团开启Safari之旅。
先前往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再到塞伦盖蒂国家公园,末了,抵达安博塞利国家公园乞力马扎罗山。
七月底,跟随向导,乘车颠簸了数个小时,几乎头晕目眩的夏清晚,人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壮观的角马渡河。
在非洲一眼望不到边的壮阔大草原上,刺目的烈日之下,角马群逐渐聚集,乌压压一片,像压城的黑云。
角马群扬起漫天尘土,浩浩荡荡。
眼望着第一匹角马跳入马拉河中,紧跟着第二匹,呼啦啦倒豆子似的,全部往河里跳。
泥土的味道、野兽的味道、草木的清香……
各种丰富的气味交织,一个野性的浩荡的非洲,肆意昂扬的生命力几乎能吞没人的所有感官。
等在水里的鳄鱼突然猛地窜出,撕扯着一头角马的颈部,拖入水中。
周围响起其他游客的惊呼。
生命的厮杀搏斗,生存的本能渴望,这一切如此鲜活,鲜活到近乎残忍。
夏清晚抬手擦眼泪。
一个没有围墙的世界,是自然与自然的拼杀。
只要活着,就要搏斗。
在安博塞利国家公园。
遥远辽阔的草原无限延伸,远处,乞力马扎罗山半山腰云雾缭绕,草原上偶尔点缀着零星的树木。
等到日落时分,昏黄温柔的晚霞围拢大地,庞大的象群悠悠然漫步走过,背后是巍然屹立的乞力马扎罗山。
那幅壮美的剪影,如此温柔如此博大,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面朝晚霞,余光里,是象群脚边甩着鼻子撒欢儿跳动的小象,前头的母象停下脚步,用鼻子轻拱一拱它的身侧。
大象家族渐渐走远了,走向水草更新鲜更丰茂之处。
夏清晚这一瞬突然领悟:看遍风景,并不是为了逃离俗世。
要怀揣着乞力马扎罗山下日落般的诗意,一头扎入俗世中,去搏斗去拼杀,刀光剑影也可以是诗情画意。
有时候,坦诚自己的欲望并承担它带来的后果,并不是贪心,而是勇敢。
她想要再勇敢一次。
不单是为叶裴修,而是为她与他曾经拥有过的,活色生香的俗世生活。
第68章
夏清晚结束旅行回到内罗毕时,叶裴修已经因公务飞回国内。
王敬梓约她吃饭。
两个人在露台餐厅相对而坐,促膝长谈。
从王敬梓口中,夏清晚得知,叶裴修调任回上京之后已经升任集团董事长,日常公务更加繁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劳神累心。
见她面露担忧,王敬梓又补充道,“不过,要往上升,哪儿能不经历一些磋磨呢。这已经算是很顺利的了。”
夏清晚点点头,“……那就好。”
“倒是你,这些年没有音讯,过得怎么样?”
王敬梓给她添了杯水,道。
“我一直都挺好的。”
夏清晚似是还没从对叶裴修公务繁忙的想象中脱身,眉眼间有几分心不在焉。
“很顺利么?”
“……算是吧,有遇到过一些难题,不过很快都解决了。”
“那就好。”
王敬梓道,“学术圈子水很深,派系关系错综复杂,有些事情,不是你多跑几趟就能解决的,要及时求助,多跟赵教授说一说,他应该帮你,也会帮你。”
“……好。”
此后沉默片刻。
夏清晚察觉王敬梓的欲言又止,猜测说,“你是想问美珠的事吗?”
王敬梓顿了一下,“……不用问,她的动态,我在朋友圈都能看到。”
裴美珠在英国读硕,朋友圈里日常就是赶due,赶派对,逛街购物,趁着假期到处旅行。看起来是繁忙而充实的生活。
只不过,以前她很爱发自拍,去英国这一年倒几乎没发过了。甚至,美甲也没发过了,是现在不喜欢做指甲了吗?
他其实有很多想问的。
不好张口。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
那一晚,睡前,夏清晚翻来覆去想了许多。
读研之后,跟着赵教授和各类学术界大佬来往,她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更高圈层内的波谲云诡。
虽说是夏家的后代,到底是没落了,以前只能在外缘打转,现如今摸到一点边,时不时有种立于悬崖边的目眩之感。
联想到王敬梓对她讲述的叶裴修的处境,虽说言辞模糊不甚详细,但,她却能隐约体会到他看待世界的视角了。
以往,她爱他心疼他,能知道他的种种不得已,而眼下,那种理解像是更深了一层,站在他的角度,体会他的运筹谋划,体会他的思虑经营,像与他并肩看世界一样。
这样想着,翻来覆去地想着,不由更加觉得他难得。
日常面对那样的机关算尽蝇营狗苟,深深地身处其中,却不浮躁,依旧沉稳务实,心里保留着一隅清雅的天地。
是所谓饱经世故,仍然清澈干净。
如此思量了一夜,恨不能马上见到他。
仔细望一望他的脸-
八月中旬,叶裴修返回内罗毕。
当晚开过会,他和客人约在酒店二层咖啡馆谈事情。
夏清晚这几日晚上都在咖啡馆看书,听到一阵低低的交谈声近了,抬起头,就见西装革履的叶裴修走在中间,身旁围了几个人,正对他殷切地说着什么。
叶裴修半垂眸听着,不经意间抬眼与她视线对上。
她笑了笑。
他们那浩浩荡荡的一帮人在一处宽大的双沙发座位落了座。
夏清晚的余光里,隔着宽敞的通道走廊,沙发边,是他铮亮的黑色牛津皮鞋和西裤裤脚,同色系的袜子包裹着清瘦修长的脚踝。
不知道,他的穿衣品味是否有改变?
正怔怔地想着,她抬起眼,就撞入他的目光。
叶裴修敲了敲掌心的手机示意。
她反应过来,拿过自己的手机,只见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
「叶先生:等我。」
这些年,换了几部手机,聊天记录却一直保存着,上一条消息是四年前,他开完会,来夏家老宅接她去京郊泡温泉时发的一条:
「我开完会了,现在去接你。」
时间久远,因此,这一行字上头都出现了年份日期标注。
那遥遥的隔山越水的年岁,此刻具象化出现在眼前,夏清晚心里涌进一阵酸涩的暗潮。
上下两行字连在一起,他们之间有空白,却也没有。
她回了个:
「好。」
消息发过去,心情一下子畅快了许多。
夏清晚一边看书,一边偶尔抬眸看他一眼。
他叠腿而坐,松弛半倚着靠背,唇角一抹淡笑,与人交谈。
他身侧坐着的翻译,不断地译出他的话,讲给对面的人听,又将对方的话译回来给他,这时候,他会微微低头倾听。
像她初次在北官房胡同见到他的那样,谈笑自若,举手投足高贵儒雅。
约摸半个小时,他们一群人站起身来,握手道别,他的下属一路将客人送出酒店。
叶裴修跟秘书交代了几句,接着向她走来。
夏清晚立刻收拾东西,合上书,拿起包。
站直身体,迎头碰上他。
叶裴修轻轻托住她的手肘,帮她稳住身形,问,“不一起喝杯咖啡?”
“……去我那里喝吧?”她补了句,“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有时间。”-
公寓和酒店同属一家公司,中间有连廊,入口就在咖啡厅侧门。
叶裴修一手帮她拎着包,两人并肩而行。
夏清晚抱着一种酝酿已久的勇气和决心与他见面,此刻面对了他,邀请了他去家里,她不免有种新兵整装待发上战场的紧张感。
然而,并肩而行穿过连廊,不经意对视了几次,他眸中是惯常的深沉与温和,她一颗心突然就放松下来了。
行至公寓楼,她斟酌着试探问,“我想知道,你的穿衣喜好有没有变?”
“没有。”
他答得干脆且松弛。
她更加放松了,“……我想也是,”她想了想,又问,“吃饭的口味呢?”
“也没有。”
“……我想也是。”
她慢吞吞把这话说出来。
话语的余韵渐渐晕开,两个人都忍不住微微笑了——隐晦的无需言明的默契,骤然带来一种朦胧的幸福感。
在这样似及而未及的时刻。
笑时同时偏过头看对方。
走动间,公寓走廊里明明暗暗的光,自彼此的脸上扫过,温柔而徐缓,像翩跹流转而过的那些岁月。
岁月洗尽,他们仍旧望向彼此。
视线相触,夏清晚莫名脸庞发热。
这时候已经走到她的公寓门口,她抬手输密码,又问,“爱好呢?”
叶裴修侧身站在她身旁,道,“爱好倒是有一点变化。”
“什么呢?”
她仰头问。
“这几年打高尔夫比较多。”
她打开门走进去,“不用换鞋,就进来吧。”
叶裴修把她的包放到沙发上,脱掉西装外套,她一边洗手冲咖啡,一边问,“是突然喜欢上的么?高尔夫。”
以前只觉得这项运动无聊,除了应酬需要,他从不主动去。这几年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和盛骏驰去打了几次,站在草地中央,视野远阔,很能缓解心情。渐渐地,就变成习惯了。
但这话不好对她细讲。
“算是吧,权当放松了。”
内罗毕的八月,夜间空气凉,她冲了两杯热拿铁,递给他一杯,这才注意到他已经脱了西装外套,里头是马甲和衬衫。马甲妥帖束着腰身,更显得肩宽腰窄腿长。
他半倚靠着案台上,她则倚靠着餐桌,两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各自拿着马克杯。
“你呢?”
叶裴修问,“有没有什么变化?”
“哪方面?”
她低眼看着他的鞋尖和她的鞋尖,又抬头看他。
“各方面。”
好像有很多。
一时理不出线头。
夏清晚斟酌着道,“……应该成熟了一些吧。”说着她用目光去对他的眼神,像是在寻求肯定。
“我能感觉到。”
他注视着她,说,“做事更冷静沉稳,待人接物也松弛了不少。”
她微微笑着点头。
公寓狭小,一旦沉默,周围就无比寂静,只有隐约的楼层深处电梯运作的声响。
然而,她总疑心那并非电梯运作的声音,而是她体内某种隆隆的激越。
距离太近,她的视野几乎被他的身体占满,目光无处可落,余光里不是他的胸膛,就是他的腿,要么是他的腰腹……
她不时转动脑袋,甚至放下马克杯,假装对餐桌上某个细小的物件感兴趣,只为找个让自己不那么紧张的角度。
叶裴修默默观察了她一会儿,走向餐桌,站在她身旁,在她腰侧桌面上放下马克杯,拿起她的那一杯,问,“我们两个的一样么?”
“……我的加了一点焦糖。”
“我尝尝,可以么?”
以前接过无数次吻了。眼下又是这样的状况,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夏清晚道,“……可以。”
她有点紧绷:距离这么近,不知道他会不会碰她。
叶裴修尝了一口她的,道,“太甜了。”
“知道你不喜欢喝太甜的,所以你的那杯只有咖啡和牛奶。”
也不知是不是紧张,她有些画蛇添足地如此解释了一番。
“嗯。”
夏清晚倚靠着餐桌边缘,扭着身子看身侧的他。
她与他之间大约只有一拳的距离,她能捕捉到他的香味了。深沉的檀香,经他的体温烘过,有一种独属于他的后调,很熟悉。
他右臂垂在身侧,她不由顺着他衬衫的袖筒望下去,用目光去寻找他的手。
寻到了。
骨节修长,手背泛着青筋,是成熟男人的大手。
“看什么呢?”
他低低地出声。
夏清晚略稳了稳声线,如实说,“你的手,那道疤……”
话音落,叶裴修抬手,摊开掌心朝她一送,给她看。
她低头认真细看。
那道疤很短很浅,略微有些发白。
“……只用看的?可以碰。”
他声线低低。
默许和邀约。
他总是能够接住她所有的情绪。
夏清晚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的幸福感,忍不住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遍那道疤。
在这间狭窄的公寓,她与他共同探究他身上日久年深的旧痕。
是反刍,是追叙,是再度的抚慰。
“什么感觉?”
声音已经低得近乎耳语。
“……有点粗糙。”
她细细地说。
视野里,他的大手和她的手,大小和肤色的差距显出一种让人呼吸发紧的张力。
夏清晚完全不敢抬头,呼吸也几乎一并停止了。
这时候感觉到,他的手指慢慢勾住了她的,也许是试探,也许是别的什么,是而没有太过激进,只是轻轻勾住她中指的指尖,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中指指腹。
久违的细腻的碰触,她浑身如过电一般,眼睛都不由自主闭了起来,连灵魂都在颤抖。
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手指沿着她的指腹往里滑,两指轻轻捏住她的中指,拇指指腹缓慢地揉捏摩挲她的一根手指。
身体的酥麻一阵接一阵,她有点受不住了,可是,身体正本能地贪恋着来自他的碰触。
她张开眼,低着眼睫,主动把手全部送进了他的掌心。
柔嫩的手背冲进他掌心,大约是鼓起勇气、从没有这么主动过的缘故,有点失了轻重,横冲直撞,像用脑袋顶蹭人的小猫。
那久违的柔嫩像是一下子撞进了他心里。
叶裴修心里蓦地一阵酥麻,几乎要死掉。
他微顿了一下,仔细感受她手的温度和触感,看她的手,看她半垂的眼睫、泛红的脸颊和鼻尖……
“冷吗?”
手很凉。
“……我不冷,是你太热了。”
话音出口,她才察觉自己声音有多细小。
他揉捏她的手,力道时轻时重,有种随时会失控的预感。
身心都百倍紧张的这个时刻,夏清晚听到叶裴修低低哑哑问一句,“有没有想过我?”
明明已经看过了她千里迢迢带到内罗毕来的他的字迹,却很想要听她亲口讲出来,当面确认一遍。
确认,在他无数次思念她的日日夜夜,她也会因他辗转不能眠。
确认,那轮弯月,照的不是形单影只的他,而是无眠的一双人。
他和他的清晚。
根本没有思考,夏清晚立刻就点了点头,末了,怕他没看到,又低低补了句,“有。”
握着她的手一下收紧了,失了轻重地揉捏。
像极了以前他揉捏她的身体。
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他的呼吸,在这静谧而狭小的公寓内,如此清晰,如此混乱。
交错冲撞。
温热干燥的大手,虎口边缘有一点粗糙,时隔数年,再度被他的掌心包裹,她觉得好温暖好温暖。
如此悸动如此熨帖。
“……清晚。”
“嗯。”
“我好想你。”
几近耳语,低哑的一句。
在他这句话里,夏清晚抬头看他。
视线相对,彼此眼眶都红了,再也忍不住,伸臂拥住对方。
她站直了身体,抱住他的腰。一米九和一米六八的体型差,让她整个人都陷在他怀里。
叶裴修的手臂收紧再收紧,弓背低头埋入她颈侧。
紧紧的相拥,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
恨不得拥抱到死。
抱了许久许久。
久到,夏清晚觉得脖子仰得有点僵了,这个拥抱才渐渐松开。
目光却纠缠着,挪不开。
内罗毕这间小公寓里,明亮的顶灯,照着他和她。
她的手机响起来,一开始谁都没有理会。
然而,那声音执着地响,夏清晚不得不分神看过去一眼。
是洗澡就寝的闹钟。
她的生活无比规律,尤其是这阵子飞行练习,对专注度要求很高,她的作息更加健康,十点洗澡,十一点入睡,早晨七点钟起床。
她解释说,“明天有飞行课,要练习起飞着陆和转场,必须要早睡早起养精蓄锐。”
“那……”叶裴修道,“……早点休息?”
“嗯。”
她送他到门口。
送的人走的人都恋恋不舍。
叶裴修走到门外,回过身来,“我走了。”
“嗯,明天见。”
“明天一起吃早餐?”
“好。”夏清晚说,“我七点起床,到时候联系你。”
“好。”
话是这样说,叶裴修却没有迈动离开的步子,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眸底压着浓厚的未满足的爱和欲。
对视片刻,他又迫近了,一手推开门,几乎是压着,又把她拥进了怀里。
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
很多很多话在胸膛里往喉间涌,争先恐后,然而,叶裴修忍了许久,只道,“明天见,清晚。”-
“昨晚睡得好吗?”
在餐厅落座,叶裴修问。
“挺好的,你呢?”
“我睡不着。”
他切开餐包,涂了黄油在里头,连同盘子一起递给她。
这么多年不沾她的身,靠着回忆,都忍过来了,昨晚那个拥抱之后,却像是一下子忍不了了似的,对她的渴望顶着,让他焦渴,难以入眠。
夏清晚没再多问。
她也一样睡不着。
按照习惯,王敬梓一般要陪叶裴修吃早餐,顺便汇报工作,然而,这天,他按惯例来到餐厅里叶裴修专属的座位,却见他对面坐着夏清晚。
他本想调头就走,奈何,确实有工作要马上汇报,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叶总,夏小姐。”
叶裴修和夏清晚本来在说话,见到他来,两个人都不讲了。
“王秘书,”夏清晚笑笑地与他打招呼,“你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王敬梓流畅对答,走到叶裴修身边,俯身汇报工作。
叶裴修道,“你坐下说吧,不影响。”
“……好。”
王敬梓隐约能揣摩到,叶裴修此举是要他把夏清晚视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如以往那样。他坐下之后,就用正常音量,把要汇报的事项约略讲了一遍。
叶裴修听了之后,吩咐了几句。
夏清晚本来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听,就埋头专心吃饭,末了,是听到王敬梓说,“下周三有个项目结束的庆功宴,宴会之后,您就启程回国了。这边常态的工作开展,我会随时跟上京总部的总经理汇报,每个月末总经理汇总了之后再向您汇报。”
她抬起头。
叶裴修也正看着她,她问,“你在这边的工作要结束了?”
“嗯。”
叶裴修道,“你是不是要待到十月份?”
“对,也许要十一月初。”
如果顺利的话。
王敬梓先一步离开餐厅。
吃完早餐,夏清晚站起来回身拿书包,叶裴修绕过餐桌,接过她的包,道,“我送你去俱乐部。”
她点点头。
这时候心里在想,在这之前,明明已经分手了近四年之久,昨晚那个拥抱之后,眼下,却好似连短暂的离别也难以忍受了。
她已经开始思念他。
而且,她不知道,他回京之后要面临什么样的风暴。
脑子里乱糟糟地这样想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说,“我等你回京。”
“王敬梓的任期也是到十月份,到时候,我的公务机会来接你们。”
酒店外头,是内罗毕八月的清晨。
一切澄明如洗-
事实上,内罗毕这边的项目,由副总经理来盯进度,叶裴修顶多来上一趟就已经足够了。
是他亲自交代下去,要自己来盯。
由于是长久的出差,当时他跟家里人知会了一声。听了他的安排之后,他父亲叶廷文和他母亲裴雅娴一言不发。
叶家所有人都知道他此举的意图。
当着众人面,老爷子倒是没多说,只让他注意安全注意行事分寸,不要把京里的事儿撂得太远。
回到西耳房书房,只有爷孙俩了,老爷子才道,“你很不理智。”
“你要追那个小姑娘,等她回上京来,什么时候行动都不是问题,何必要追到东非去?正是关键时候,放着京里的事儿在这,你自己不悬心吗?”
不追过去他才悬心。
“她说想去没有围墙的世界看一看,于她而言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不想错过。”
“情圣啊你。”
经过那一场冲突之后,爷孙俩倒是很能够谈一谈知心的话了。
叶裴修道,“那还是不如您。”
“你好自为之。”
“我心里有数。”
当时,他只是淡淡地如此答-
八月末,叶裴修自内罗毕返京。
京里果然是一派沉寂。
一种草木皆兵的屏息。
连乔映雪都听说了:叶家可能要出大事了。
“叶先生千里迢迢追到东非,不会真是为了追回夏清晚吧?”
她已经订了婚,未婚夫是个普普通通的四代,以前经常跟夏明州混在一起的,总之,是个以前她瞧不上的人。
岁月如旧。
圈里变动小,更是如枯井般,这么多年平淡无奇。这会子,她依然和以前那帮小姐妹喝下午茶。
“看样子是咯,”江米娅笑吟吟地说,“以前她还撺掇着叶先生,让你爸狠狠打过你几个耳光呢,你不会还记恨呢吧?”
岁月却也并非全然如旧。
江米娅结了婚,丈夫出身显赫,整个江家跟着她摇身一变,有了耀武扬威的底气。
虽然还是那帮小姐妹圈子,人数都没有任何增减,可圈子核心却悄然变化了。
没有人再惯着乔映雪。
闻言,乔映雪唇角的微笑还挂着,眼神却死盯住她。
江米娅恍若未觉,压低笑音跟其他几个人使眼色,然而接收到眼神示意的几个,无人敢接话。
江米娅眼睛转了一圈,泰然自若地收回来,又恍然大悟似的,“……哦,我记得,不止打了你耳光,还让你和你哥跪下了,哇——”
话音未落,乔映雪起身绕过茶几,干脆地打了她一耳光。
江米娅跳起来。
两个人撕打在一起,旁人忙过去拉,然而,无人抵得过乔映雪的火爆脾气,江米娅扎扎实实吃了好大一个亏。
乔映雪扬长而去之后,剩下的几个人才围到江米娅身旁关切问询。
“米娅,你何必跟她斗气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
“倒也真奇怪,这几年她过得不如意,脾气反倒见长了。”
“没事没事,改天攒个局,让她给你道歉。”
走出餐厅,乔映雪气势汹汹冲向自家的家用车。
司机本来在躲懒抽烟,见她提前出来了,忙丢掉烟踩熄了,点亮车子。
见司机又抽烟,正在气头上的乔映雪少不了又把他骂了一通。
上车之后。
她降下车窗,透气。
夏末的风拂过,渐渐冷静下来,乔映雪不由联想到,方才那一出,不正是当年她过生日,当面给夏清晚难堪的翻版么?
只不过,夏清晚不是亲自动手。
夏清晚。
倒是几年没见到她了。
她本就跟圈子里的人没什么来往,林向榆出国留学,她和叶先生分开之后,更是近于音讯全无。
在夏末的午后,汽车后座吹着风,乔映雪倒是想起她的好处来。
甚至羡慕她。
怀着一种怅惘的心情。
虽则以前受尽圈内人的冷眼白眼,被那样一个大伯挥来喝去,后来和叶先生在一起了也承受着圈内的流言蜚语,可夏清晚好像从来没受过任何人的影响,独来独往,潜心学习,一路毕业读研,gap四个月去内罗毕,甚至,听说她已经在准备申博。
污言浊语也好,叶先生那样的男人也好,她只身而来只身而去,片叶不沾。
不带偏见地去细细思忖,这该是一种多么坚韧不拔多么稳若磐石的品格啊。
此刻,乔映雪反观她自己,陡然有种空虚感。
盛气凌人也罢,出尽风头也罢,到头来,她自己得到了什么、变成什么样了呢?-
叶裴修回京之后即是最年轻的集团一把手。
他在这位置坐了半年,尘埃落定之后,八月底,传出叶家老爷子即将离退的消息。
在不少人眼里,这意味着,叶家的传承,终于来到了即将年满32岁的叶裴修手里。
他父亲叶廷文与他不在同一个体系,按道理两不相干,但是,圈里风言风语讲说,叶裴修也许要跟父亲闹翻,为了夏家的女孩。
一开始,叶廷文只觉这是无稽之谈。
直到八月底叶裴修从内罗毕回来,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他依然这么觉得。
叶家家宴,为叶裴修接风洗尘,当着全家人的面,叶廷文提起他的婚事,他也只是淡淡笑着点点头,“我在考虑。”
家宴之后,叶裴修去西耳房陪老爷子下棋。
各自兵行险着,很有斗狠的意思。
潜心屏息之时,爷爷突然说,“裴修,你没有胜算。”
叶裴修执棋不语。
“你爸比你大二十多岁,足足二十多年的积累,根系枝叶之深,不是你能够想象的。有些事,我都未必清楚。”
爷爷道,“……再者,若你们斗得个两败俱伤,如这盘棋局,那咱们家,恐怕要……”
“您说的我都明白。”
叶裴修落子。
却也已难挽败局。
虽则他输了,然而,爷爷那边也被他杀了个七零八落。
棋局惨不忍睹。
叶裴修站起身,到书桌边拾起白色烟盒,抖出一支,划开火柴点上。
火柴一霎火光,映亮他的眉眼,转瞬熄灭。
他咬着烟,随手翻看书桌上那本82年版的《京剧长谈》。
“只是,”他近乎平静地开了口,“……有时决定胜负的,是谁先让步。”
“你就赌他会先让步?”
“他会的。”
叶裴修道,“叶家带来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而他,苦心经营半辈子,他输不起。”
老爷子听了只觉胆寒。
“你爸是个狠心的,你不要低估他。”
“最不济,就是一死。”
他说,反而笑起*来,“早在当初跟您谈话时,我就有这个觉悟。”
老爷子骂了他一句,“你个不孝子,在我面前说这些。”
他本就不是既要又要的人,早在当初和夏清晚在一起时,他就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
可是,出生时就萦绕在周身的金尊玉贵的枷锁,早已生长入骨血中,要挣脱,哪儿有那么容易?
老爷子这时候心想,就由着他闹一场吧。
他是个有血性的,不让他上一趟战场,亲身去厮杀搏斗,他怎会甘心呢?
第69章
夏清晚的飞行课程进展飞速。
九月份,已经练习到失速改出的应急处理环节。
每每一趟练习下来,衬衫都湿了。
在这飞行课程的间隙,她又参与了一次为期一周的Safari行程。
这一回,跟着旅行团住在帐篷里。
傍晚,帐篷边点燃起篝火,来自不同国家的游客一起聊天唱歌跳舞。
以往,她不太参与这类互动,这一次,却在大家的起哄之下,站起身,跳了一段古典舞。
三年前初见到表哥宋延璋之后,这些年,他们偶有联系与会面,宋延璋给她发来过几盘录像带视频,是她母亲宋南乔舞台演出的资料。
她报了个班,一边跟舞蹈老师学习基本功,一边跟着母亲的视频资料练习。
虽说幼时没学过,然而老师说她先天条件好,身姿修长柔软有韧性,还开玩笑道,“达成你视频里那种大师级的程度有点困难,但随便跳一跳糊弄外行还是没问题的。”
渐渐地,在课余日复一日的练习里,对母亲的思念好似也随着动作融入了她的骨血中。
整个人也更舒展了。
她这一段舞博得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夏清晚笑着弯身致意退场,回到自己的露营椅上。
明亮火红的篝火在视网膜上跳动,怦怦然。
父亲的唱片、母亲的舞蹈、叶裴修的疤痕。
都一同在她心内鼓噪-
十月份,夏清晚的飞行训练接近尾声。
等待考试的那几天,她跟叶裴修通过几次电话。
八月底他回京之后,她一直悬着心。
然而,在电话中,叶裴修表现如常,仿似无事发生。
七月初,他初次来到她公寓时,只说“现在情况没那么糟了。”以及:他的承诺没有假。
可是,那一句“事在人为”的承诺,背后包含着怎样的腥风血雨,她不能够想象。
她想要与他并肩,下定了决心勇敢地走向他,可毕竟,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而叶裴修,稍有不慎,也许要失去所有,千夫所指。
她不可能不焦虑。
所有这些百转千回的牵挂和担忧,末了,化作一句温柔的低语,“叶裴修,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电话对面,叶裴修说,“只等你回来。”
“……我有很多话,想当面跟你说。”
“我也是。”
他道,“要不要视频?”
夏清晚刚洗过澡,正在晾头发,默了默,道,“……好。”
叶裴修拨了视频通话过来,她点了接通,屏幕上赫然出现很近的她的脸,长发湿漉漉的,明亮清透的眼睛里藏着一层沉郁。
许是刚洗过澡的缘故,脸颊白里泛红,是清晨的朝露,是夜晚的清风。
他屏了屏息,“洗了澡?”
“嗯。”
他的脸稍稍离开镜头,夏清晚听到一阵窸窣声,他的脸再回到屏幕范围内,她发现他扯掉了领带,衬衫领口扣子松开了一颗。
“你在叶园?”
“嗯,刚回来。”
“有应酬?”
“嗯,喝了一点。”
他说。
她细细端详他的脸。
末了,笑说,“看不出喝了酒,看起来挺正常的。”
未见疲态。她放心了些。
叶裴修也笑起来。
他正走到茶几边,俯身拿烟,是而脸偶然凑近了屏幕。
他不知道那张笑脸唇红齿白凑近时杀伤力多么大,即便隔着屏幕,夏清晚的心跳也骤然空了一拍。
他说,“我哪一次喝了酒之后不正常了么?”
根本不用细想,夏清晚脑海里立刻跳出来,在一起的那个春节假期,他放假头一晚,应酬时喝了许多酒,提前两个小时去夏家老宅找她,满天飞雪里,他手撑门框,笑着看她,把她压在玄关深吻。
一个失控的吻。
还有,同一个春节假期,他带她去密友聚会,带着浓厚的醉意回到家,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只突然跃出水面的鱼儿……
“……好几次。”
她说。
叶裴修隔着屏幕看她,唇角带着轻微的笑意,“……有吗?不记得了,给我点提示。”
夏清晚摇头。
“不记得就算了。”
“我晚上好好想想。”
他嘴上这样说,他的眼神却从一开始就表现出相反的意思。
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
夏清晚不接话了。
久久的互相的凝望。
一切将明未明,很多话不合时宜,然而,然而……-
夏清晚启程回国,是在十月底。
先前,赵教授已经催了她好多遍,得知她启程,立刻毫不客气地发了封邮件过来。指示说,附件里都是正在进行或即将开展的研究项目与宣讲活动,要她立即开始筹备或者介入。
登机之后,夏清晚就打开电脑开始忙碌。
一廊之隔,王敬梓倒是无所事事。
内罗毕的工作已经全盘交接,上京的工作则还未敲定。上京、南华、内罗毕,这些年多处辗转奔波,终于在这架公务机上,有了十几个小时的空闲。
他久久凝望着舷窗。
忙碌的间隙,夏清晚不经意扭头过来,看到他正低着头看手机屏幕。
拇指轻按,偶尔上下滑动,偶尔又定格,放大。
不必多加辨认,她看出那是裴美珠的朋友圈。
夏清晚收回视线,没有打扰。
继续忙碌。
到饭点,两人放下手上的事,去餐厅。
挨着舷窗相对而坐。
王敬梓知道方才她看到了自己的举动,此时两个人就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沉默着,都没有多谈的意思。
过片刻,王敬梓道,“……我看到过叶总翻你的朋友圈,好多次。”
闻言,夏清晚有点疑惑,“可是,我把他屏蔽了呀。”
当时,也许是为了告诫自己要撒开手,答应过他不删除拉黑,是而,只得选择了朋友圈屏蔽。
“我知道。”
王敬梓道,“他只是点开你的头像,对着你空白的朋友圈发呆。”
夏清晚眼睫慢慢垂下来。
没作声。
王敬梓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以一种微带笑意而娓娓道来的语气,道,“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你的近况,也没必要多此一举翻你的朋友圈,我想,他大概是很想直接看到你说的话,你打的字,你拍的照……”
夏清晚懵懵然抬起眼,“……什么意思?”
“这几年,你的所有动态他都关注着,包括你研一时候要发表论文,但是却被迫陷入了南北学术圈子争斗的漩涡,还有你组里原来那个学长,总是趁着研究之名骚扰你,”王敬梓略顿了一下,“……还有绍平那边,两位老人家的身体检查、日常用药,都是叶总亲自派的人。”
林林总总,大小事他都要一一过问。
夏清晚反应过来。
怪不得,之前在内罗毕约吃饭时,王敬梓还叮嘱她,遇到困难记得告知赵教授,说赵教授会帮她解决。
赵教授是经叶裴修点石成金的贵人。
现在想想,赵教授他老人家性子孤傲,向来不参与学术圈子的尔虞我诈,怎会有那样大的话语权,能一语平息事端呢?
必是背后有人指点助力。
她心里忽而有种辛酸的温暖。
其实,叶裴修从未离开过。
王敬梓给她抽了张纸巾,道,“我想着,叶总应该不会主动说这些,但是身为旁观者,我很能感同身受,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讲给你。”
夏清晚点点头。
拿住纸巾,斟酌着问,“……那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些问题?”
“你说。”
“他现在处境怎么样?”
夏清晚把从林向榆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他,“叶裴修只说情况没那么糟,但我……”
“情况确实比几年前好一些,叶老爷子今年要离退了,现在是叶裴修和他父亲之间的战争。”
王敬梓道,“你人在内罗毕,也许叶总反而更安心一点,此番回京,境况大概会比较艰难。”
说着,王敬梓笑了笑,“叶总其实不愿意让你趟进浑水里,所以之前一直很挣扎,若牵扯进你,那你后面势必要承受许多,相比之下,之前叶家人给的冷眼和难堪都算是小儿科了,可若是不牵扯进你,那整件事都变得没有必要。”
她知道“叶裴修”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若想得到他,勇敢地走向他并不足够,还要能够与他一起抵挡袭来的风暴。
她不可能也不愿意置身事外,做个懵懂的傻子-
于叶廷文而言,和自己刚上位的亲儿子开启战争是下下策。
甚至,如果可能的话,他要尽自己所能以和平方式解决事端。
由是,在西山叶家老宅,父子相处时,叶裴修一如既往温和平淡,他也就装作无事发生,只是摆出父亲的威严派头来。
背后,在卧室,只有他和裴雅娴了,他会直言道,“裴修最近怎么样?你有没有探过他的口风?”
“我都按照你说的,试探过好几次了。”
裴雅娴说,“裴修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叶廷文叹口气,沉缓道,“按道理,这都是你的分内之事,根本用不着我来插手。”
言外之意,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解决好子女婚事这件家务。
裴雅娴心里骂了几句,面上还是笑着,“要按说,这事儿一般都是老爷子来定嘛,哪儿轮得到我。”
这倒也是。
奈何,自几年前那次冲突之后,老爷子对这事儿像是撒手不管了。程菲不是亲奶奶,更没有话语权,兜兜转转,这事儿还是落在他叶廷文头上。
他日理万机,哪儿有功夫跟叶裴修坐下来话家常谈利弊?
也罢。
总归,不是大事-
这天,晚饭后,叶裴修自西山老宅返回叶园。
客人已经在叶园会客厅等待着。
一见到面,叶裴修叫了声哥,“好久不见。”
客人是位年届四十的中年男人,叶家老爷子哥哥的长孙,在香港任职。此番进京述职,顺便探望自己最为欣赏的堂弟。
叶明辉拍拍他的肩,上下打量,笑说,“得有五年多没见了吧。”
各自一路高升,疏于闲谈。
两人在书房谈了片刻,转到室外院落中。
叶裴修站在池塘边喂鱼。
佣人拿了两把圈椅过来,在池塘边亭下相对而摆,中间搁着红木茶桌,其上摆着泡好的茶。
叶明辉拿起茶盏,站在亭下,隔着廊凳向他道,“我听芊芊说,你最近遇到一点麻烦?”
叶裴修一顿,笑着看他一眼,“你消息倒是灵通。”
“可不嘛。”
叶裴修沉默片刻,道,“……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以前在一起时,彼此心里都有数,大概没结果。”
“然而,几年过去,还是放不下。”
“你想要一个结果?”
叶明辉道。
“难啊,咱们家这么几代下来,还没有能够婚姻自主的,就你爷爷反抗过,最后结果也并不算圆满。”
早年,叶明辉一调职到香港,就娶了香港的某位大小姐。
彼此都无异议,在外扮恩爱夫妻,在内相敬如宾,已经是很好的夫妻模范了。
“这甚至不是你有没有资本的问题。”叶明辉半开玩笑说,“只要老家伙们还活着,你是版图的一部分,那,你的婚姻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即便你下定了决心什么都不要,你还是甩不开。”
叶裴修牵起唇角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就是这点麻烦。”
虽则嘴上说着麻烦,但叶明辉明眼瞧着,他的神态却并无一筹莫展的痕迹。
“你有什么想法?”
“我做了两手打算。”
叶裴修直截了当地说。
他把鱼食盒递给佣人,接过毛巾擦擦手,走到亭下,和叶明辉谈正事-
按照叶裴修的吩咐,抵达上京之后,王敬梓要送夏清晚回大院。
然而,下了飞机,夏清晚说,“我去叶园。”
已是深夜时分。
司机驱车驶向叶园。
一路畅通无阻。
这么多年过去,叶园的警卫换过了好几轮,然而今儿警卫室是老柯值班,眼瞧着驶进院落的车子,车后座坐着一个熟悉的故人。
夏小姐!
他眼瞧着车子在停车场停稳,夏清晚下车环视了一圈,看到走出警卫室的老柯,彼此遥遥地点了点头。
夏清晚穿过月洞门,站在主屋门口,试着输入旧时的密码。
叮当一声解锁。
她走进去,换鞋。
客厅灯光大亮,空无一人。
转过视线盲区,打算往茶室去的时候,一扭头,却见落地窗外院落里,八角亭下,两个人隔着茶桌相对而坐。
右边那位是白衣黑裤的叶裴修。
八角亭顶灯洒下,将他拢住。
他半倚着圈椅靠背,神色清淡。
夏清晚连包都忘了放,拉开落地窗门,站在池塘这边轻轻唤了一声,“叶裴修。”
叶裴修似有所感,在她未出声时就扭头望过来。
秋风朗月,疏桐斜影,她似池边一抹清辉。
叶裴修跟叶明辉道了声歉,起身,步履匆匆绕过池塘。
“回来了?”
夏清晚望着他点点头,“对不起打断你们,但是我有话跟你说。”
“外面凉,去里面说。”
他带她来到主卧室。
门在身后合上。
一室寂静。
夏清晚又重复了一遍,“我有话跟你说。”
她神色似有些紧迫。
叶裴修定定低眼瞧着她,“……慢慢说,不急。”
“我愿意,”她咽了咽喉咙,甚至努力笑了一下,唇瓣都微微颤了颤,“我想说我愿意,不管什么都行,我相信我们在一起的话,什么难关都能够渡过,就像你曾对我说的,《红楼梦》里探春说的——”
她身上似是还携带这东非自由野性的空气,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红着眼睛,对他诉衷肠。
叶裴修反锁了门,迫近了几步,眼神已经很想吻她。
夏清晚止住了话音。
忐忑地等待着,就像最初时一样,怕他吻她,又怕他不吻她。
叶裴修迫近的高大身影带着沉沉的压迫感,然而,动作却是温而缓的,拂开她鬓边的乱发,捞起她的脸,低头吻她的眼睛、鼻尖。
如此轻柔而珍视,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他一直这样地珍视她。
从一而终。
“……好。”
他说。
接触到他眸中汹涌的暗潮,夏清晚后知后觉,脸蛋儿腾地红了。
“……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那你忙,我先回家了。”
回大院还要收拾东西,明一早就得去学校找赵教授报到。
叶裴修一颗心沉沉地舒缓下来,像是经过了一场久违的按摩。
他牵起唇角,笑说,“……怎么搞的这么生疏。”
怎么会不生疏呢。
时隔数年再次到访叶园,径直对他讲了那样一番话,又是在卧室里,他们曾经无数次亲密无间锦被翻红浪的地方……
“那我先走了?”
她别开眼睛说。
“等我一会儿,”叶裴修抬腕看表,“我很快谈完,送你回去。”
也好。
夏清晚走向卧室门,抬手要拧门把手,叶裴修捞过她的腰,把她摁在门板上,低声说,“我不会很久。”
“知道了。”
她细声说。
叶裴修大约是舍不得放她,低头吻了吻她脸颊,“等我。”
夏清晚在客厅里等待。
放下包,四下里望一望。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包括她和他那年在四合院拍卖会上买的几件瓷器,客厅束腰平头条桌上仍旧搁着一本集团内部刊物。
旁边一个白色烟盒。
八折扇花梨木螺钿清漆屏风上,梅树嶙峋,鸟儿仍旧展翅欲飞。
她正细细研究着,听到落地窗门边传来响动。
回过身来,是叶裴修和他的客人。
叶裴修道,“清晚,过来打个招呼。”
她走近了,微微一笑。
“这是我堂哥,叶明辉。”
“明辉哥晚上好。”
叶明辉非常平易近人,笑笑地与她寒暄,“咱们以后,多聚一聚。”
而后笑向叶裴修,“那我就不打扰了。”
送走了叶明辉。
叶裴修让老柯备车,送夏清晚回大院。
迈巴赫后座。
叶裴修一直牵着她的手。
这段路程竟这样短。
转眼就到了夏家老宅,叶裴修跟她一同下了车,绕过车头走过来,看她一幅要道别的架势,就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夏清晚抬眸看他一眼,干脆牵住他的手,转身向院里走。
他会定期派人来打扫,是而,老宅并不显得陈旧,只有些空旷。
太久没有人气的缘故。
上楼来到她的卧室。
她先整理行李,收拾出明天要用的书,把飞机上写好的文件发给赵教授。
忙完了这些,才抽出空来去洗澡。
叶裴修在二楼客厅沙发上坐着翻书,他没说要走,她也没赶他。
洗完澡,她吹干头发,从卧室出来寻他。
顺手给他换了杯热茶。
叶裴修把书撂到一边,“说说话好不好?”
她依言走近了,“好。”
“过来。”
他牵住她的手,示意她过来坐腿上。
夏清晚心中紧张与悸动并发,扶着他的手,侧过身,慢慢坐到他一条腿上。
屁股挨到大腿,那久违的触感让两个人心里都是一阵战栗。
她低着眼睫,抬手顺了顺耳边的头发。
叶裴修一手扶着她的腰,问,“明天很早就要去学校?”
“嗯。”
“这么辛苦?很多事情要做?”
“嗯,”她说,“我上飞机之前,赵教授就已经给我布置了一大堆活儿。”
“都是些什么样的事情?”
夏清晚一件一件细数给他听。
在这过程中,逐渐地放松下来。
末了,看他一眼,“也许,接下来这一个月,我会比你还要忙。”
在她说话的时候,叶裴修一直深深地凝视着她,听到这儿,就低笑一声,“这就要给我打预防针了?”
他的模样,与以往那么多次,和她午后笑谈时一般无二,夏清晚陡然有种失而复得的不真实感。
这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心酸的委屈。
叶裴修察觉了,抬手抚她眼角,“怎么要哭的样子,我说错话了?”
她摇摇头,倾身贴过去埋入他颈窝。
叶裴修抱紧了她,掌心轻抚着她后脑勺,不断吻她耳侧的头发,“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可不可以再也不要分开?”
她低低地说。
“好,再也不要分开。”
她突然失声痛哭,“我好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低声道,“我都知道了。”
闷声哭了一阵,她又说,“对不起。”
虽未明说,但他知道她是在为当年不愉快的分手而道歉。
“不要这样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当时你已经很委屈。”
“我想听你说说,你是怎么想我的。”
叶裴修从怀里捞出她的脸,吻她湿漉漉的脸颊,湿成一簇一簇的眼睫,声音已经哑下来,“真的要听?”
“嗯。”
她舔了舔唇上的泪珠,仰躺在他怀里,红着眼睛瞧着他。
叶裴修低头,用额头顶了顶她的额头,又低哑地问了一遍,“真的要听?”
她又嗯了声,张嘴要说话,叶裴修已经偏头吻住她。
先是旋即而离的轻触,起先还有些生涩,舔.舐、描摹、含.吮,都轻轻缓缓,像是试探。
氧气稀薄,呼吸愈来愈急促。
吻越来越深入,方寸间,只有混乱潮热的气息在碰撞。叶裴修箍着她腰的手收紧再收紧,一遍一遍揉捏。
是熟悉的触感,是熟悉的香味。
他的体温烘烤着她,让她战栗,她被铺天盖地的幸福感淹没。
呼吸不及,稍稍松开,她声音也哑了,耳鬓厮磨之际,她一遍一遍呢喃,“叶裴修,叶裴修。”
叶裴修不断地轻吻着她,“清晚,我爱你。”
“我也爱你。”
她如梦一般地,低低地说,“你知道我最想念你的什么吗?”
“什么?”
“你的手。”
那样温暖干燥,大而修长。
他的手会擦掉她的眼泪,会抚摸她的头发,会抚慰她的身体,曾在无数个深夜,一遍一遍地。
让她觉得,她极其地被珍视。
叶裴修的手撩开她上衣下摆,抚摸她的后腰。
温暖熨帖。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说。
说着说着,又吻下来。
温香满怀。
他再度能够抱到她了。如此香软的夏清晚,如翠竹欲滴般的夏清晚。
她的身体是如此温暖。
叶裴修几乎难以承受。
她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
叶裴修低声道,“去睡觉?”
“你陪我?”
“嗯。”
叶裴修把她抱到卧室床上,俯身吻她的额头,“我去洗澡。”
夏清晚关熄了主灯,只余床头一盏昏黄的台灯。
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两手拉着被子边缘,只露出一双眼睛。
过了大约十分钟。
她察觉到影子近了,在她的视野里只能看到叶裴修裸着上半身。他从另一边进入被窝,从被窝里扔出浴巾来。
还没待她出声,他已经压了上来。
捞过她的脸,吻她的唇。
吻渐渐下滑,来到她脖颈。
细嫩的颈,叶裴修忍不住咬了下去。
被窝之上,只露出他赤.裸的宽肩和乌黑的发。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怀念过的那双手,终于再度造访了她的身体。
男人略带粗糙的大手和她柔嫩的肌肤之间,似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夏清晚眼睛一片潮湿,忍不住要闭眼,却又舍不得闭眼。
又说,“我好想你。”
“哪里想了?”
他哑着声,咬她的耳朵。
大手摁着她的掌心揉捏,“这里想了吗?”
她点点头。
叶裴修就从她的手开始吻起。
沿着手臂往上,一寸一寸。
来到颈窝处,又吻了一遍,夏清晚仰着下颌,止不住地颤。
快乐得几乎要昏过去。
“嘴巴呢?”
他问。
“嘴巴最想了。”
吻就再度落下来。
激烈缠吻着的时候,窗外,深夜凉风席卷而过,是又一年的秋——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11号,自11号起恢复日更,每日早晨八点。
第70章
第二天一早,夏清晚被闹钟吵醒。
她没有赖床的习惯,然而昨白天例假忽至,晚上又经历了激烈的情绪波动,是而,不免有些困倦。
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猝不及防,下一秒,整个人被一双温暖有力的臂弯捞出来,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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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蒙蒙张开眼,“……嗯?”
叶裴修笑说,“要赖床啊?”
夏清晚反应了一会儿。
接着,整个人被温暖真实的幸福感淹没,忍不住笑起来,“你起好早。”
“老柯送衣服过来,我下去了一趟,索性起来了。”
“哦,”这时候经过书桌,夏清晚从他怀里伸出胳膊来,“诶等下,我要放歌。”
她探手摁开书桌上的音响,又回到床头,从他怀里探出半身,拾起枕头边的手机,点开音乐播放软件。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
这样甜蜜的吟唱,让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在洗手台前,叶裴修剃须,夏清晚刷牙。
歌声在卧室里回荡。
「有了你开心D,乜都称心满意,咸鱼白菜也好好味」
在镜子里捕捉到对方的眼神,又是忍不住灿笑。
他只单穿着一件西裤,上身裸着,头发有点长了,随手往后一捋,露出光洁的额头,衬着唇红齿白的笑,很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之态。
夏清晚目光移不开,因他的快乐而幸福,又因自己能让他幸福而加倍地感到幸福。
洗漱完毕,夏清晚推他出去,道,“我要上洗手间。”
叶裴修已经压上来。
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辗转来到唇上,含住吸吮。
她一手摁推着他的胸膛,只觉他体温好高,赤.裸的上半身,带着能烘烤人的温度。
拥吻中,一阵意乱神迷。
口腔内的津液大概太清甜,让他忍不住贪婪地反复汲取-
夏清晚赶到学校办公室,刚推开门,还没站定,就迎来了赵教授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我不管你背后有谁撑腰,大好的时光,你跑去搞什么gap,这个gap好流行啊是不是?好chill啊是不是?四个月!整整四个月!所有的项目都只缺你一个!我看你这博士也别申了!跑去玩去吧!”
夏清晚站直了身体,低着头挨训。
虽然早在去年就申请了gap,也提前交接安排好了所有事项,然而赵教授无人可用,产生情绪也可以理解。
她这样想。
做方言研究的张教授正巧从办公室外路过,隔着走廊都听到这震天的怒音,抱臂站在敞开的门下看戏。
笑说,“一大早,干嘛呢这是?”
赵教授哼一声,“还要准备申博材料,还要做项目,还要写论文,我都替她焦虑!她可倒好,跑去东非看野生动物迁徙,我看到那朋友圈就来气!”
“早知道,清晚跟着我多好,大一暑假就跟着我的团队跑项目,彼此也熟悉。”
张教授笑说。
“你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赵教授骂道。
眼见着气氛缓和下来,夏清晚放下包,整理工位,打开电脑。
先把两份材料递给赵教授,道,“这是明天研讨会您要用的发言稿。另有一份注解版,注解版在研讨会结束后会发到您的个人社媒账号上,给粉丝提供一份阅读指南。”
赵教授接过来翻了翻,气焰一下消了。
这么多年,带过那么过研究生博士生,也就夏清晚用着最舒心,基础的材料几乎从不需要修改。
“……我早上给你发了一封邮件,你看看,给我写个回复。”
他说。
“好的。”
张教授赵教授坐下来谈了几句,夏清晚则马上开始忙碌的工作。
赵教授前阵子收到一份邀请函,美国几所大学的东亚文学系及比较文学系联名邀请他明年年初过去开巡回讲座,他当然带夏清晚去,是而,现在就要开始准备签证等资料。
复工第一天,夏清晚加班到晚上十一点。
收拾好书包,下楼。
推开玻璃门,迎面一阵萧瑟的寒风。
澄黄的梧桐叶随风而扬,悠然飘荡,隔着那树叶的残影,夏清晚看到路旁迈巴赫边,身穿黑色大衣,高大的叶裴修。
在车后座就忍不住缠吻在一起。
隔了四年的岁月,日思夜想,终于失而复得,都对彼此变得贪婪。
无休无止的索取与给予。
那几晚,叶裴修陪她住在大院夏家老宅。
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爱与欲要释放。
每每深夜了,她卧室里的小灯还亮着,两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各捧着一杯热饮,笑谈这几年的大事小事。
“哦对了,我给你看。”
夏清晚跳下沙发,拉开书桌抽屉,拿出几沓纸笺,“我把你写给我的那几句话临摹了好多次。”
叶裴修放下茶杯,接过来看。
是在模仿他的笔迹。
“每写一次,就好像你再鼓励我一次一样。”
她笑吟吟地说。
每一次的神伤都有他遥遥的挂念,每一寸伤口都被抚平,如今,终于能笑着提起从前。
叶裴修笑说,“以后可以代我签名了。”
夏清晚笑倒在他怀里,枕着他的手臂说,“那我狮子大开口,把你家底儿搬空了哦。”
“早就说过,就怕你不搬。”
叶裴修笑道。
“现在不一样,我有底气了,现在的我,岂止是贪心,简直是变得贪婪了,”她竖起一指,神色间一片清澈的娇蛮,“我真的会……”
略停滞了一下,组织好词语,“真的会把你的全部,统统都拿走。”
叶裴修还是笑,“这话可是你说的。”
“待哪天我向你求婚,你可不要不答应。”
她眼珠子转一转,本想说一句轻松的话来回怼,然而,对上他的眼神,不由顺着他的话语联想,一下耳根红了个透。
这样一个男人,成为她的丈夫。
新婚夜。
她默了默,语气幽幽,“……我看,狮子大开口的是你才对。”
前脚给他看字迹,后脚,他就说起求婚来了。
叶裴修笑起来。
夏清晚从他怀里蹭出来,把一沓纸笺收回到抽屉里,抽屉合上,一扭身,倚靠着书桌,小声道,“坏蛋叶裴修。”
她一离开,他就觉得怀里空落落的,很不满足。
西装革履的叶裴修半倚着沙发,一条手臂搭着沙发靠背,眸子凝住她,“你过来。”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
“我不去。”
叶裴修嗤笑,“还说成熟了,长了几岁,反而*喜欢玩抓人游戏了是吧?”
她不作声,只是眼眸清幽盯住他。
静片刻,他慢慢道,“真要我去抓你?”
叶裴修起身,故意做出凶狠的架势来,一边走向她,一边动作夸张地松领带,扯掉拿在手里,再扯开衬衫顶端的扣子。
逗得她大笑起来。
笑得后仰,被他托住后脑勺,叶裴修笑着低头去追她的脸,“幼稚鬼。”
她额头抵住他的肩,攥起拳头砸他的胸膛。
不好承认,其实方才他故意做出那样浮夸的架势,也非常有魅力。
他圈住她的手腕,拉开,低头去寻她的唇。
捕捉到清甜的柔软,嫩滑温香,让人流连难舍。
身体紧贴着。
勃发,难耐。
间隙,他低低地问,“洗澡时候看了没有?能不能做?”
夏清晚小幅度点了点头。
耳侧被他吻着,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往前送。真丝睡裙柔软贴肤,轮廓一览无余。
叶裴修抱起她,放到床上。
床头床尾各有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她像躺在夕阳时分温柔的海面。
海浪柔和地轻送,光斑星星点点。
许是太久没有过,还没有开始,她就已经羞得咬紧了唇,一眨一不眨地看着他。
真丝睡裙被丢到枕头上。
叶裴修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吻她。
呼吸很紧,她耐不住去抓他的手,直到他跪在那里,俯首。
触感如此清晰直达心底,她能感觉到他的薄唇与舌面,柔软嫩滑,大面积地舔过吃过。
吮.吸□□之中,她能感觉到他的鼻梁。
她脑海里浮现茶几上,因放置了几天,而熟透的软桃。
拇指稍稍拨开,清甜透亮的汁液打湿了他的唇,被他吃掉。
枕头上真丝睡裙被她死死攥住,不断地揉弄,潮湿的掌心让它几乎起了皱。
夏清晚耐不住羞耻心,伸手胡乱地抓被子。
叶裴修拉过被子,自己也一并覆上去。被窝之下,毫不留情地送进去。
她倒吸一口气。
被他摁住后腰,低声安抚,“不要动,一会儿就好。”
如同野兽压低身子屏息凝神的伏击,深埋着许久,终于适应了些。
起先是深而缓的。
叶裴修深深舒了一口气。
一种雨后空山般的清爽舒适感,终于再度降临于他。
他吻着她被泪水打湿的鬓发,低声,“清晚也很想我,是不是?”
她乖乖点头。
隐约中,夏清晚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过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外面下雨了。
潮冷的空气凝结在窗玻璃上。
然而,她的声音比雨声还要大,伴随着黏腻的碰撞。
她的呼吸盈在肺腑,急促地呼出,携带着潮湿的哭泣。
几近狂乱。
叶裴修失了轻重,手掌在她腰侧留下了殷红的指痕。
连同她臀上的抽打印记。
到后半夜,去浴室洗过几次。
窗外,夜雨漫洒,残枝摇撼。
沙发上,叶裴修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
夏清晚伏在他怀里,已经要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中,手被牵着触到。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跪在地毯上。
叶裴修半垂眸看着她,不断地轻抚她的头发,脸颊。
以前,他们从未为彼此做过这种事。
现如今,有了这新的体验,那种彼此占有的满足感,终于盖过了曾经分手的惶惶然。
大约是神思困顿的缘故,她的羞耻心都小了些,偶尔会停下来,定定地看着。
昏茫台灯的光线斜斜映过来,那道笔直的柱状光影便落在她脸上。
末了,她扶着他的手跨坐到他腿上去。
叶裴修深深陷在沙发中,仰眸看她的脸,余光里是她轻轻飘动的柔软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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