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人言常道「不知苦楚, 不信神佛」。”木生嚼着她这句话,问道:“若不要渡化,又为什么要信?”
食尸鬼望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觉得佛真的存在么?”
木生顿了半秒, 点头:“存在。”
“那你觉得, ”柳如是笑了笑,又问:“这佛与神, 有什么不同?”
木生微微一怔。“神造世, ”他想了会儿, 答:“佛没有。”
“因果相伴,”柳如是摇摇头:“神是因, 佛是果。”
“……”木生不赞成:“果是人选的。”
“佛来自人心。”柳如是笑了:“人信佛, 佛就在;若不信, 佛便没了。”
“神创造了人, 而人用心塑铸了佛。”食尸鬼灰败的眼睛注视着落日,静静道:“自己创造的东西是没有办法渡化自己的, 就算渡化了,这渡化实质上也来自于人的本心。”
“……这有些复杂。”木生不得不说。
“当然, ”柳如是瞟了他一眼:“因为你根本不信佛——你说的信, 无非是为了让我高兴。”
他只是不想在信徒面前否认她的信仰。
见自己被拆穿,青年也不恼,笑着问:“让您高兴也是错处吗?”
柳婆婆说:“你这孩子, 总想着别人想听什么, 想见什么,到头来最伤的还是自己。”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夜里山风冷冽,他攥了攥手指, 骨节清白,换了个问题。
“要是林川没有让您来跟着我,”他问:“您还会来吗?”
柳婆婆答:“会。”
木生:“只是因为我快死了?”
“我是见你可怜。”眼前青年眼瞳漆黑一片,柳婆婆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瞧了片刻:“……碰你那一下不止看了寿命,我们这一族腌臜货,闻得到人身上的气味——谢大人的眼睛是你的。”
这倒是让木生愣了一会儿,他握着那杯子,声音有点小:“……别告诉他。”
柳婆婆哼了一声:“我老婆子嘴严得很,你不用担心这个。”
木生放下一口气,又问:“如果我没带这盖头呢?”
柳婆婆:“你以为,我找到你是因为这盖头?”
木生:“不然呢?”
“你再看看。”柳婆婆提醒他:“盖头上的金线还有吗?”
刚刚车上他才看过,木生把那块布拿出来,放到月光下。
暗绣依然美不胜收,只是……
“……神兽的眼睛没了。”木生摸着绸缎:“您说的金线……只有这里是吗?”
柳婆婆:“藏巳将军的确两袖清风,官道上的金线,只有传闻,没见到真的有。”
实际上是在说他穷。木生弯了弯眼睛,没被她这句带跑:“可是您有。”
“……藏巳死前,将他铠甲给了他身旁一个下属。那铠甲是藏巳出征前的御赐之物,肩甲处缝的是货真价实的金线。”
她看了木生一眼:“……那下属藏在我村落三日。等到谢大人给了祭品一个痛快,他便给你收了尸。”
“……”木生无奈:“您已经认定藏巳是我了。”
柳婆婆态度坚决:“我不会认错。”
“那三日漫长,我以为长霞已经走了,没想到他还留在九冈山。”木生像是这样承认下来,接着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柳婆婆笑了一声:“你那副官葬了你的残尸,就跟着你一起去了。铠甲他不要,留给村民,家家有份,那么多金线,每家也就够取一小截儿,我有的那些,就给缝作了白泽的眼睛。”
不知道是因为副官的死,还是因为被村民瓜分的金线,木生许久没有说话。柳如是也不再开口。
月光升起来了,绣样上的图案泛起冷光,木生才问:“……为什么绣了白泽?”
“神兽万千,”柳如是答:“只有白泽辅佐人皇。”
“说谎,愿意帮人的神兽明明很多。”木生声音很轻:“您知道谢林川是神身,可您只活了几百岁。您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
“我知道。”柳如是说:“是因为你知道。”
木生皱起眉头。
他每段生命都不长,遇见非人的数量屈指可数,更别提是数量罕见的食尸鬼。
木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无法立刻理清头绪:“这盖头不是为了您孙女做的?”
柳婆婆:“做盖头的时候,我孙女已经死了。”
木生:“那为什么还要做?”
柳婆婆不回答,却说:“你去过谢市长给你建的坟了。”
木生想起那片野花怒放的山坡:“树生山很重要么?”
“我把金线还给你,我就能找到你。”柳如是隔着手套捏住青年的手腕,脉搏下的金色慢慢透出皮肤:
“……可我被谢大人发现了。”
白泽的眼睛融入了人类的血脉。
“他没有杀我,他只是让我跟上你。”柳如是盯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记忆清除对神也会像对人那样起作用吗?你替他受罚,他身上有四十九道劫缚,你就要为他死四十九次。三千年轮回,你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木生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后退半步,手腕却被老人握得死紧,柳如是像是隔着他的皮捏着他的骨头。
他嗓音发涩:“你怎么知……?”
“你这根手折了。我这样捏着你,你有痛觉吗?”
柳如是打断了他。
“你就不好奇,我给你种金线,谢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
百里之外,调查局办公室,谢林川手腕剧痛。
仿佛被人抽筋拔骨,谢林川勉强将胳膊翻过来,看到手臂上的血管如藤蔓一般突出皮肤。
“老谢,杨青竹的尸体找到了。”历城捏着材料推门进来,看到谢林川捂住左手,话音一顿,皱了下眉:“……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刚刚让你吃饭那句也不吃,低血糖了?”
谢林川缓了一会儿,摇头。
“找人去做基因检测,确定死者身份,看她是不是杨玉梅的亲姐姐。”手痛愈来愈烈,谢林川咬了下后槽牙,很快地接着问:“黄庆呢?白钰不是应该早就到附院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还不等历城开口,就见白发少年从历城胳膊下边钻进门,气喘吁吁地打断他们道:
“老大!黑箱!地震!!!”毛正义喘口气:“小阿默发消息,说震源就在怀空市与平关山交界!!”
下一秒,警报声响起。
地震来了!
*
木生的后背狠狠撞上山体。紧接着,无数碎石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几乎来不及反应,木生抬起手,手臂上再次泛起青紫。
柳如是被他抓了过来。木生护着妇人就地一蹲,挡在她身前。
大地在震颤。
刚刚是柳如是将他推入山体缝隙,自己却站在空地。
她想求死。
女人仰起头看木生,灰白色的眼眸里带了些微妙的神情。
直到晃动消失,木生才慢慢松开她。
青年双臂鲜血淋漓。
柳如是垂着眼睛,用那只盖头替他擦去表面的浮血。
木生没有感到疼痛。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攥了下手。
金线顺着血液流动的痕迹浮现出来。
那截金线很长,却很细。
想来盔甲缝隙的金线能有多少,又被每家每户分去,柳如是能拿到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将这丝金子不断搓长,才有木生一条胳膊的长度。
金线浮在他皮肤之下,在玉一般的手臂上随着脉络微微凸起。
“是余震,”木生却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手,看着柳如是道:“……不用担心,谢林川会解决的,他养了几个很厉害的孩子。”
柳如是一直盯着他,木生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
他摊开手掌,很快用食指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您真是一点也没有变。”柳如是说。
木生没抬头:“什么?”
柳如是没有回答。
木生写完手里的东西,再抬头,老妇人却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容貌清丽、与柳婆婆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
女人的眼睛依然灰白,背脊却挺直,手里捏着那只盖头。
木生下意识觉得这人很眼熟。
“我知道您的一切。”女人说:“因为我吃了您。”
木生愣了一瞬,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
“九冈山一役,您在村里住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我很老,儿子打仗打死了,孙女也丢了,家里只有狗陪着我。您离开村子的时候,还给我留了半岁的口粮。”
“……是我没记得。”木生想起来这回事:“抱歉。”
柳如是笑着摇摇头:“您不记得也正常。我成鬼后不生不死,靠吃人尸身活命,外貌多变,吃了谁,就更像谁。起初我自然也想保留我原来的样子,但时间过去太久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当年的模样,也就变不回去了。”
木生颔首,又问:“您吃了我的尸体?”
柳如是点头。
灾荒战乱,粮食短缺,人吃人的事不算罕见,更何况当时木生已死,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可柳如是当年被他接济过,又怎会沦落到吃人的地步?
“……我当年给您的口粮不够吗?”木生问。
“战争开始,村里就都没吃的了。火烧到家里,我们不得不逃离村庄,粮食一夜之间都没了。我想活,就去卖了我的狗。”
木生从未见过如此悲哀的表情。
柳如是的语速很快,仿佛这些话在过去的岁月里已经对自己说了无数遍。
“我忍不下心去吃我的狗,可我知道,他们买我的狗,是为了吃它们。”
她古怪地停顿了一下:“我……卖掉了我所有的狗,可我还是很饿。战争结束了,圣旨要将您献祭,文书将军带着铠甲回来,三天后,您死了,村里人分了铠甲……”
“……还不够吗?”木生嗓音发涩。
“没有吃的,”柳如是只是重复说:“我太饿了。”
她的眼神没有焦距,木生意识到,这么许多年过去,她却从未从那里离开过。
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战场,大地干枯,血液无法催生新的生命,将生山浸成死山。
人活不了,没有东西能活。
尸体堆成山,秃鹫也在和人抢食。
“我去的早,趁夜里去的。我不清醒,醒来的时候就见到村里的一个小女孩儿十分震惊地看着我。我的眼睛里是红色的,那姑娘为了不让我伤你,用石头砸了我的头。很大的一个洞,可我没死……”
哪来的小女孩儿?木生微微皱眉。
他好像想起来,是有个女孩儿。家里妈妈生了病。他不知道是不是她。
“啖神兽肉者,被轮回抛弃。”柳如是顿了顿,木生回神,听她接着说:“我成了食尸鬼。这么多年,我也想死,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但我死不了。”
“您……”她神情悲恸:“……您刚刚不应该救我。我、我吃了……您怎么能……”
食尸鬼灰白的眼睛一瞬间化作血红。她没有眼泪,连血液都是干涸的。
木生立刻抬起手握住她的肩头,声音尽量温和:“不是你的错。”
柳如是的外貌开始迅速的变化,面容扭曲。
山里又在晃。这处巨石勉强可以容身,木生与她僵持着。
“世道要吃人,是世道的错。不应该怪你。”木生盯着她,接着道:“我那个时候肉身已死,人死了,就是一团烂肉。您可以对我觉得抱歉,但不必为此苛责自己。”
不知道食尸鬼能不能听到,木生咬了咬牙,张开手放到柳如是脸前一寸的地方。
他去探了她变作食尸鬼的的记忆,那段影像十分模糊,他看得很痛苦,手臂皮肤下很快凝了一层淤青。
但柳如是很快稳定下来。
她此时又变作另一个女人的长相。眼睛颜色回到惨白。
木生松了口气,他出了一身冷汗,放下手。
“您放心,”食尸鬼似乎并没有看他,木生听到她说:“我会赎罪。”
说完,食尸鬼转过头,瞬间消失在树林里。
仍有余震危险的山谷顿时只剩下木生一人。青年站在原地,手上还捏着那顶红色的盖头。
柳如是的身世在木生的意料之外。他忽然想到食尸鬼自从出现以来一直避免与自己直接进行身体接触,大概也是因为柳如是拥有一部分他的记忆,知道被触碰会被木生听见心声。
其实她不必这么小心,以木生现在的身体状况,读心太勉强了。
夜里的山风冷洌,木生晃了晃身形,后背靠着石壁,捂着胃,缓缓蹲下去。
并不疼,但他能感觉到,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作一团。
他忽然眼前一黑。
第62章
调查队手里所有的工作中断, 历城的电话响起来,谢林川曲起腿,手掌贴上地面。
他什么也没感觉到,意味着, 地龙依然沉睡。
这依然是一场人为的地震。谢林川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故意制造这样的灾难, 也不想去理解。
毛正义朝他跑回来,谢林川避开旁人视线, 推开杂物间的门。
再回来的时候, 黑发的少年抱着电脑跟在他后面。
陈默径直走到桌前, 将设备连接电源。
少年进入调查局数据库甚至不需要密钥,他很快调出来一份档案, 随后, 调查局会议室的巨大显示屏闪了闪, 一份报告书被投到众人面前。
陈默在顶上圈了个圈, 然后操作键盘。
熟悉的人脸出现在屏幕之上。
“震源在怀空市市郊,位置很深。”陈默与看到地图后便和一直神色怪异的谢林川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在屏幕旁边开了一小条字幕一样的空白, 将自己要说的话打在那里:“……在木顾问当年消失的地方附近。”
“把保护局的人叫来,”谢林川拧了下眉心:“暂时恢复裴峰的参与权限……白钰怎么还没消息?”
负责保护局对接工作的文员去打电话了。正在调紧急救援预案的历城:“刚刚给他打电话, 他就没接, 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谢林川回头看了眼陈默,后者点了几下鼠标,谢林川就近拿起一只调查局办公桌上的听筒。
陈默为他连通了附属医院的电话。一时间, 会议室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男人身上。
不知道那边的人说了些什么。谢林川向陈默:“找一下监控记录。”
少年立刻动手。
历城愣了下:“怎么了?”
“阿庆丢了, 白钰去找,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谢林川回头找毛正义,没让别人听到地说:“白钰身上有九十三部徽章,问下他的编号, 里面有定位器。”
九十三部的归档直属临川,如果让陈默查,相当于向全世界公开系统督查者的归属地。
白猫点头,很快离开。
有同事正在联系附院的警卫,拨出去的电话无人接听,信息更是石沉大海。
附院至少有四个同事在那边,不可能一下子全都联系不上。大家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与不易察觉的恐惧。
历城的申请过了审批,怀空市的伤亡情况还没报,救援队员先分组出发。
“先应付余震。”历城皱了下眉,就近拍了下身旁人的肩头:“别多想。联系不上的理由有很多,他们那边距离震源近,可能只是没有信号。”
被拍肩膀的人回过神,艰难地点了下头。
调查局再次忙碌起来,能听到门外救援队员报数的声音。
谢林川接着问陈默:“震源还能找到更具体的方位么。”
陈默摇摇头,手指翻飞,不断操作键盘。
谢林川忽然觉得手心很痒。这种麻痒感与刚刚剧烈的疼痛不同,仿佛有蚂蚁在上面缓慢爬行。
他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有人在上面写字。
谢林川抿了下唇。
——他知道在哪儿了。
*
木生再次醒来的时候先感到冷,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依偎在他身旁。
他睁开眼,看到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正对自己,将脸埋在他胸口。
木生缓了一会儿,才撑着从地上坐起来。
记忆末尾是食尸鬼的背影。后颈传来剧烈的痛感,木生下意识扶住额头。
脖子后面的肉被穿破了,穿了一只环儿。
穿刺的末端连接一条的锁链,绑在曾经禁锢过他的十字架上。
木生摸了摸,这环儿很细。他试图把它弄碎,可只要一碰,他就疼的骨头都软了。
眼前发黑,他的痛觉不合时宜地回来了。
木生暂时放弃打碎那只环儿。
他很冷,手掌重新贴上额头。
可能是因为他的手太凉,他感到自己烫的惊人。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或者说,对于这个地方,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
这是保护局的地下研究室,他曾经在这地方呆了几乎七年。
房间是纯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墙面与地板,灯同样融入墙体,让人分不清哪一块儿才是灯,哪一块儿只是墙。
人在这里没有影子。木生低头看自己的手,小臂上的血迹干涸,皮肤下一片青紫。
他摸了摸脖子,只有那只环儿,没有镣铐。
项圈的权限太高,将他打晕拖到这里的那个人,想必并没有办法拿到它。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疼痛本身就是成本,会让人心焦,更会让人无法思考。
木生的确没法儿跑,至少在摸清一切前,木生并没有赌一把的打算。
他的活动范围只有一张床那么大,木生让自己保持着那只环不牵扯皮肤的距离。
疼痛变得迟缓,像缓慢燃烧的低温火焰。
木生去看自己身旁的那个孩子。
石沛的出现在木生的意料之外。他一直以为这个孩子会在附属医院呆到有亲戚接走,或者就这样继承父亲的巨额遗产,回到学校上学。
那位助理先生看上去老实敦厚,加之男孩儿本身就是小鬼化身,木生并不很担心他。
但他此刻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一定有什么事出错了。
木生的手很冷,他摸不出这孩子有没有生病,是睡着、还是晕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只有石沛的后颈并没有和他一样被打上环,这孩子是自由的,不用忍受痛苦。
木生把自己蜷缩起来,他很费劲地喘了口气。
口袋里的药丢了大半,他摸出来算了算,分了一些出来,其他的依然放回去。
没有水,他咽得很艰难。
吃完药,他重新躺下去。过于明亮的研究室,闭上眼睛时,眼前一片血红。
这里很安静,木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是好事,证明他还活着。
他略动了动,感到后颈的剧痛。
下一秒,窝在他身旁的小东西醒过来了。
石沛一直抱着他的胳膊,被他刚刚的动静吵醒,在这么明亮的地方,睁开眼睛的过程很痛苦,木生看到他一直眯着眼睛,像是将木生当作被子一样把头埋进去。
木生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后脑。
“我以为你死了。”男孩而的声音很小。
他应该不知道这个实验室有着非常完备的收音系统,压低声音在这里起不了一点效果。
但木生不打算打破这点虚无飘渺的希望,他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612的哥哥。”石沛仰起头:“是他带我们来的。”
木生皱眉:“你们?”
石沛点头:“还有阿庆,还有姐姐。不过姐姐在我的肋骨上。”
木生就问:“宋子仁为什么要带你们来?”
石沛咬了咬唇,他看着木生,小声说:“他说,他要带我们来找你……你在山里晕倒了。”
木生愣了愣,模糊的记忆回溯,他想到山林里的胃痛。
“你会死掉吗?”石沛紧紧地盯着他。
“……不会。”木生说谎:“我刚刚只是睡着了。”
“骗人,”石沛说:“我们叫不醒你。”
木生一本正经:“因为我睡的很熟。”
石沛:“……”
“好了,说说别的。”木生又问:“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光靠你们两个可挪不动我。”
“我们陪你呆了一会儿。你睡着了,天越来越黑,手机没有信号。”石沛想了想:“有一个叔叔说,他可以帮你。”
“哪个叔叔?”
“612的哥哥的叔叔。”
木生扶额。石沛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好像十分没用,于是补充了一句:“戴眼镜,个子和陈默哥哥差不多高。有点老,头发白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补充的这句话非常有用,邵祁的腿断过。
木生大概能确定这个突然出现的“叔叔”就是邵祁。
邵祁让宋子仁将阿庆与石沛带进了研究室。
可他们调查过宋子仁,高中生的家庭关系十分简单,他不可能和邵祁有任何关系。
那么,邵祁是怎么让宋子仁听令于他的呢?
石沛见他沉默,又开口问道,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做错事情了吗?”
木生回过神,下意识回答:“没有。”
石沛没有回答。
他看到小孩儿的眼神,语气软了软:“为什么这么想。”
“他说可以帮你,至少要帮你包扎,或者给你一张床。”石沛小声说:“他不应该让你躺在地板上。”
“他做的不对,但你们做的是对的。”木生想了想,回答他:“不过下次做这样的事情以前,要把你们想要做的事情告诉你们信任的大人,以防有像瘸腿叔叔那样「做的不对」的人,曲解你们的好心。”
石沛愣了好一会儿,眼圈慢慢变红。
他握住木生的胳膊,用脸颊蹭他的手。
“你会死吗?”他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他一直在某片皮肤上流连。
木生意识到了什么。
他凑过去,在自己的手腕上看到了一枚针孔。
仿佛浑身的血液凝结。
他意识到,邵祁给自己用了药。
木生觉得嗓子发涩。脑海里不自觉闪过十年来在邵祁手下经历过的每一次药物试验的画面,生理性的恐惧让他微微发抖。
一个连死亡和疼痛都不怕的人,很少产生这样的恐惧。
他再次用手掌徒劳地触碰自己的额头,高烧让他骨头酸痛。
“阿庆去哪儿了?”他听见自己问。
眼前的孩子无法给出回答。木生意识到他需要自己给他一些肯定,这是大人应该做的事。
木生稳了稳心神,对石沛说:“会没事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姐姐也在,对吗?”
谈到石心,石沛仰起头。
“我答应了你会让她出来,你们会一起上学。我说到做到。”木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你说阿庆和你们一起来找我。她现在和宋子仁在一起吗?”
石沛点头,他眨了下眼,掉了一颗很大的泪珠,却很冷静地说:“叔叔说需要她,她不想去。可宋哥哥说不需要很多人在你身边,就把她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石沛的视角:
612的哥哥是木顾问的朋友,他们在医院的时候见过,612哥哥还把自己的书送给他玩。姐姐和阿庆姐姐都很喜欢他。
木顾问离开了,他们好几天没有见到他。
他有点想他,但是助理叔叔人也不错,所以他没有太担心。
这一天,612的哥哥说,他听说木顾问受伤了,就在一个距离他们开车只要一个小时的地方。
大人们都睡了,他去推了推助理叔叔,助理叔叔怎么也不醒。
于是姐姐、阿庆姐姐和他都决定先去营救木顾问。
他们凑钱打了车,612的哥哥自上了车就不说话了。
等到到了目的地,果然看到木顾问倒在地上。大家都很着急,阿庆姐姐说他们听不懂的话,612哥哥不见了,姐姐说我们应该给木顾问找点水喝。
然后612哥哥带来了一个陌生的叔叔,那个叔叔说,他可以帮忙救木顾问。
他们睡了一觉,醒来时,阿庆姐姐被带走了。
他和木顾问呆在一起,木顾问一直没醒。
有的时候那个叔叔来,会把木顾问抱到自己怀里,他在他脖子上打了个耳环,然后往他的胳膊上打针。
石沛开始觉得害怕了。
第63章
共感的效果越来越差, 谢林川几乎感觉不到木生手腕骨折的痛觉。
今晚怀空市月光很亮,他感到有什么梗在喉头。
又是山,月夜,狼嗥声时远时近。
“这里不远就是保护局旧址, ”
裴峰走到他身旁:“……按道理来说这里已经被掩埋了。但事实证明并没有, 入口的迷宫被人动了手脚,我们进不去。你觉得他在里面?”
谢林川瞥了眼他的肩膀, 那里缠着绷带。
几天前, 裴峰的一条胳膊被卸掉。裴凤城企图为侄子求情, 但临川市没有人愿意见他。
他没有杀裴峰,不代表不想杀。
谢林川的眼神扫过来, 猎物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讪讪着又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邵祁没死?这可能仅仅是木生的阴谋。”
谢林川眯起眼睛。
陈默恰到好处地端着电脑过来, 不留痕迹地隔开找死的人类, 把活动屏幕摘下, 放到谢林川面前。
那是一段实时的监控录像。人类扫了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你黑了保护局的权限?!”
谢林川放大画面, 监控的质量非常好,陈默调整了角度, 木生是醒着的, 脸色苍白,嘴唇颜色很深,长睫时不时稍微抖动一下, 谢林川看不见他的眼睛。
他安静地靠在十字架上, 正在对面前的孩子说着些什么。
“研究室的门不关,他要跑早就跑了。”裴峰哼了一声,接着说:“我就说是他的阴谋,他就只是想跑……”
木生的手在发抖。谢林川皱了下眉。
下一秒, 青年扭了下头。
屏幕外的人都看到,他的后颈被人穿透,正死死连在锁链上。
在场二人同时感到谢林川周身的空气停滞一瞬。
安静了足有一分钟,谢林川活动了一下手腕,莫名其妙地勾起唇角。裴峰听到他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在裴峰的视角下,他看起来很像疯了,即使这笑容很快消失。
谢林川的手指被绷带包裹,他撕开掌心的固定带,重新调整了一下画面大小。
他几乎是从头发丝开始检查木生的身体。监控能拍到的每一寸,都没有放过。
*
研究室的设备比较旧,监控设备的角度也没有谢林川之前看的那些齐全。
陈默又设法开了三四个摄像头,那些机器按理说很早以前就不再运作了,但显然还可以使用。
谢林川没有阻止裴峰观看监控画面,他只是没有支配权。
后者一直处于震惊状态,谢林川不断调整角度,他仔细查看木生露在袖子外的胳膊,然后又去看他的后颈。
谢林川很快把伤口截了图,发给医疗队。
他们都看到,木生这个时候从口袋里翻出了什么,面前的小男孩儿跑到墙壁旁边,不断地捶门。
“你不是说研究所的门不会关。”谢林川扯了下嘴角。
裴峰无言以对。保护局接管这里的时候的确不会关——当年木生在这里不算危险分子,他们只是软禁他。只要不离开研究所,他们并没有限制他的出入自由。
大家很喜欢木生。甚至有人会时不时找来跟他说会话,缓解保护局一直压抑的工作压力。
“没有声音吗?”谢林川皱了下眉,问陈默。
“没有。”陈默对他比划:“音频线被占用了,是一套脱离系统外的监听设备,不属于保护局——有人将外面的设备拿了进来。”
无声的捶门没有延续很久,小男孩儿又回到了木生身边。后者对他说了些什么,裴峰凑过来,看到木生从口袋里翻出药片。
很多药,谢林川凝神看了一会儿。
“……没带止痛药。”谢林川自言自语:“治心脏病的也没有。退烧药少了几颗。”
裴峰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他在说什么,他很难相信在这样的情况下谢林川还有心思数药片的数量。
他们正处于在迷宫之外,四周灯火通明,探查队员正在想办法穿过迷宫。
这是保护局给自己做的保护措施,只有内部人员能够从里面走出来。当年旧研究所废弃的时候,迷宫就已经被拆除了,可现在,一座崭新的迷宫重新伫立在月光之下。
技术人员分出人手帮忙侵入音频,其他的依然试图与绑匪联络。
“不能轰开吗?”毛正义的耳朵冒出来,他把它们藏在白发里面:“暴力拆卸,或者飞过去——现在哪儿有时间跟他走迷宫。”
“当然可以,不过暴力拆卸会启动自毁装置。”裴峰扯了下嘴角:“届时所有试验品都会被困在实验室,研究所会从内部爆开。不过这个规则不一定同样适用新修的迷宫——设计者可能只是狐假虎威……如果想赌一把,你大可以试试。”
毛正义干脆不想理他,转过头对谢林川,声音压低了些:“白钰也在里面。”
谢林川头都没抬:“给他传信。”
“已经传了,但这里有信号屏蔽装置,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我在试。”陈默插了一只手:“信号屏蔽。应该有办法拆掉的,和迷宫的原理一样。”
谢林川看了他一眼。陈默沉默下去,无奈道:“……只不过需要时间。”
*
木生给的位置信息并不具体,保护局的位置早就被销毁了,加上邵祁做的隐蔽装置,整座山都被谢林川翻遍,才终于找到迷宫的入口。
等到大部队的车到了,就看到成山的黑箱被男人翻出来,他站在废铁之上,告诉他们,自己找到了迷宫。
他看出了关窍,这才没有轻举妄动。
那些箱子已经被人砸烂,不需要拧螺丝。陈默花了些时间检查了一圈,这些被精心制作出来的机器已经全部报废了。
谢林川的心情很不好,他的手在流血,这场景看上去像是他是用手将箱子砸烂的。
但这不可能,箱子是合金制作的,坚不可摧,否则之前陈默也不会用拧螺丝这么麻烦的办法。
这是件怪事,但在场的人都默契地将这件事遮了过去。
“联系他。”谢林川对陈默说。
陈默点点头,裴峰看到少年输入了保护局的通讯密钥。
事到如今裴峰已经不会觉得这件事奇怪了,他只是问:“你要做什么?”
“他需要吃药。”谢林川扫了他一眼。
裴峰觉得不可理喻:“你觉得邵祁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允许你给他送药?”
“他给他试了药,至少得让他活。”
谢林川皱了一下眉,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监控录像里的人,然后很快恢复平静。
“而且,”谢林川的语气很淡,手指不自觉地捏了下屏幕的角,平静道:“……邵祁爱他。”
裴峰:“……”
裴峰:“什么?”
“我说,邵祁爱他。”谢林川重复了一遍:“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份案件报告吗?「所有研究员都爱上了他」,这是你们的原话。”
裴峰嗤笑了一声,他忍不住提醒谢林川:“就算当时邵祁对木生产生了情愫,也不代表现在依然存在。他穿破了他的皮肤把他吊在十字架上。这样也是爱吗?”
谢林川不答反问:“你爱木生吗?”
裴峰一怔:“我当然不……”
“听到木生在人民医院的消息以后,你就立刻从裴家逃了出来,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他。”
谢林川冷漠地看着他:“自从他与我绑定,保护局视他为洪水猛兽,不再愿意接纳他,你就又企图在平关山找到一个私人的地方,把他藏起来。”
谢林川的声音很慢,眼神却冷的要命:“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旦被发现——无论是被你那个位高权重的叔叔,还是我——会有什么下场?”
裴峰:“我……”
“你当然想过。”谢林川笑了,再次打断他:“你弄断了木生的手,我弄断了你的骨头。你没有任何怨言,是因为你知道,是自己棋差一招。”
周围不免也有保护局的工作人员,谢林川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他没有想要所有人都听见他说的话,但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声音。
“你打他,骂他,羞辱他,让他对自己的认知产生偏差。他将自己视为猪狗,以为只有死亡才能解脱,你却因为他不肯求死而挖苦他。”
谢林川眼神阴冷:“裴峰,我很好奇,这样的人,为什么值得你心甘情愿地为他折断骨头?”
裴峰的嘴唇哆嗦着,他许久没能回答。眼前不断闪过被副作用折磨的生不如死时木生的样子。
他恨木生,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真正地了解他。
“我……”谢林川的目光如有实质,裴峰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明白过来自己不应该祸水东引,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垂死挣扎道:
“那你又好到哪儿去?!你将他藏起来,以为只要一直在眼皮子底下他就能安然无恙。当初签协议的时候你说了接管后全权保护他的安全,如果你真的做到了,我们何必费这个劲在这里救他?!”
谢林川蹙着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峰,月光打亮他的鼻梁。
“你说的对,”他这样说道:“是我做的太差。”
裴峰一愣,看到男人低下头,温柔地望着屏幕里的人。
神态如同看向自己宠溺的爱人,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就应该给他骨头上穿个环儿,”
谢林川语气平静:
“把他拴在身上,让他一辈子都跑不了。”
*
体温上升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木生逐渐有些神智不清。他不想晕倒,也不想就这样睡过去。
呼吸本身对他来说成为负担,他逼自己清醒一点。
“612的哥哥看起来怎么样?”试图转移注意力,他问石沛:“很正常吗?还是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石沛想了想:“嗯……有点不一样。”
木生的嗓子哑了:“哪里不一样?”
“他很着急,”石沛说:“他一直说,没有时间了。”
木生的头疼的快要炸开:“你有问他为什么没时间了吗?”
石沛摇摇头,然后想到什么,又点点头。
“那个叔叔说,药快过期了,今天是最后一天。”石沛去摸他的胳膊,被青年的体温烫了一下手:“……你好烫,真的没事吗?”
木生摇摇头。他很快因此感到眩晕。
他把手腕翻出来,石沛找到了那颗针孔。
木生身上绑了很多的线,这些线的尽头连接到房间的墙壁上。看起来就像石沛做过的身体检查那样。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些线看起来很奇怪,但并不是很吓人。
他隔着这些线拥抱木生。后者将下巴无力地靠到小孩儿的肩膀上。
木生的脑子很乱,无数细枝末节从他脑海里跳出来。
他曾经和宋子仁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后者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他无法从他身上感知到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木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是在和石沛一起去附属医院办理住院检查的路上,有一个叫温萌的护士告诉他们,旁边的精神病院跑了一个病人。
起初木生以为那是杨玉梅。资料记载她的确有精神分裂的家族病史,再加上邵祁的意念控制很有可能就是从精神状态并不健康的人入手,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杨玉梅会心甘情愿地与邵祁合作。
他起初以为,是邵祁控制了她。就像控制阿庆将自己推下窗台,或者控制偷窃者偷走调查局的焦尸。
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杨玉梅并没有被控制,如果她只是因为什么原因决定与邵祁合作。那么从新宁医院逃脱、挂着杨玉梅身份信息的人又是谁?
这个人,是宋子仁吗?
第64章
头疼得越来越剧烈, 甚至发展到耳鸣。他逐渐听不清石沛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木生失去了知觉,恢复意识的瞬间,眼前一片黑暗。
研究所不会关灯, 所以, 他这次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
再然后, 他才感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在木生的印象里, 上次这样的场景发生在一天以前。
他瞎了, 谢林川骗他屋里没开灯,抱着他给他讲故事。
那些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过往, 有的时候, 木生甚至以为它们只是自己的梦, 或者一个幻觉, 却被谢林川用那么温柔的语调讲述出来。
他告诉他:铜钱他收到了,他找到了他的尸体, 还给他报了仇。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城河桥的那个家里, 回到二楼那个自从他们搬进来以后就一直是两个人住的那间卧室, 每天早上他醒来,就能听到谢林川在楼下做饭的声响。
木生微微动了动,后颈尖锐的疼痛让他被迫清醒过来。
他沉默片刻, 问道:“石沛呢?”
知觉回到躯体, 木生感到地板上非常冷,或者是因为他的体温太烫。
抱着他的人没答话,胳膊上被什么人用很轻的力道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他。
“不要动他。”木生接着说:“如果他在这里受到任何伤害, 我就去死。”
拥抱他的人动作停了一瞬,木生感到自己脖子后边的环被人勒紧。
皮肉分离,他不得不仰起头,疼痛让他呼吸急促。
“他是你的儿子?”那人终于说话了:“有点吵。他很介意我碰你,不过放心,在不确定你们的血缘关系前我不会动他的。我很缺实验材料,和你相关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你没死。”木生说。
那人低下头,木生整个人剧烈地颤了颤,因为他感受到自己的发丝上被人落下了一个吻。
那人说:“我爱你。”
木生听到了他打开药瓶的声音。
“外面的人送进来了一些东西,一个男人告诉我,你随身的药少了一部分。”他的声音缓慢:“我本来不相信……但你晕过去了。”
木生愣了愣,感到有几枚药片被放到嘴边。
他没有吃,而是说:“把他们都放了。你不需要他们,你只需要我。”
“哦?是这样……”那人慢条斯理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然后他掐住穿着皮肉的银环,狠狠地拽了一把。
木生吃痛,喉咙里的声音像是被碎玻璃碾过。
那人趁机将药片塞到他的嘴里。木生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一股剧烈的水柱紧接着打进食管。
他呛咳起来,那人又来抚他的背。
“邵祁,”木生拂掉他的手:“把他们放了。”
“……不放。”那人笑了:“没有他们,我怎么能保证你会听话?”
他亲昵地蹭了蹭木生的手指:“你终于知道我的名字了,好嘛,我忙活这一切也不算白搭……”
木生很快说不出话。他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高烧快把他的脑子烧坏了。
“吐真剂的第三十七次测试。”邵祁将一只贴片贴到木生心脏的位置:“——前几次你都没醒,我擅自做了一些小小的实验。听说我走了以后,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你的,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不等木生回答,他启动了仪器。
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仿佛浑身血液顷刻间失去了重力,在血管里胡乱冲撞着。木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甚至感觉不到心跳——即使旁边的心电检测仪一直发出警报声。
“让我看看……”邵祁忽略掉怀里痉挛的青年,翻了翻手里的资料:“我需要一个问题,一个你我都知道答案的问题。但你又不能心甘情愿地把这个答案说出来,不然就无法确定,到底是吐真剂起了作用,还是你本来就想回答。”
他转向木生,掰开青年不断哆嗦的嘴唇,询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木生没有、或者说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我想到了。”邵祁很欣赏地看着他的脸,满足地笑起来:“那个小女孩儿的病房号——你肯定还记得。”
提高兴奋度的药量加到了人体承受的上限,木生此刻的思维活跃到无法自控。几乎是邵祁话音刚落,木生的眼前就闪过一个熟悉的绿色门牌。
他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指甲死死的陷入手心,直到将皮肤划破也不曾收力。
“新宁医院逃跑的人不是杨玉梅而是她,对吗?”
“啧啧,还没等我提问,怎么就换你提问我。”
邵祁的眼神落到他的手心,他蹙了下眉,这才看到木生没有焦距的眼睛,不由愣了一下:“……你看不见了?”
疼痛让他回神,木生不答反问:“为什么是宋子仁?”
“阿庆的病房号是多少?”
“你用我的血做了什么?”
“我会不停地问你这个问题。”邵祁似乎在操作什么,他的声音轻快:“但我同样将这个数字设为以你声线录入的声控锁。”
“那孩子就在我眼前,她脖子上的那个项圈你肯定很熟悉,我做了改良版,不用遥控器,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她立刻毙命,没有丝毫痛苦。”
就算邵祁找到了用他的血控制人的办法,他当年也没有留下那么多的血样。炸桥的人,偷尸的人,自焚的人,再加上宋子仁和阿庆……
不对,阿庆并没有被完全控制。为什么她是那个例外?
“阿庆的病房号是多少?”邵祁接着问。
“你控制了他。”木生咬破嘴唇,他哆嗦着:“……你还控制了阿庆,但阿庆没有听你的话。”
邵祁平静地告诉他:“你快到极限了。”
木生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被一根铁杆穿过,那根铁杆还在里面不停地旋转,粗糙的表面摩擦皮肉,发出搅肉一样的声响。
“宋子仁有性别认知障碍,你的血虽然可以控制人,但是能够控制普通人的时间还是太少了。我试图找出原理,但人生总有点儿未解之谜……”
邵祁温柔的将他的发丝拢到耳后,看着木生痛苦地将自己蜷缩到一起,接着说:“所以这些本来精神就不稳定的人自然就帮了大忙了。他年纪小,长得也好,不像我,他很容易就得到其他人的信任。”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他捧起木生的脸:“你看,就连你也没有察觉。”
木生的嘴唇动了动,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好了,你的问题结束。我们继续。”邵祁的慈悲到此为止,他言归正传,重新开始重复着那个问题:“告诉我,阿庆的病房号是多少?”
…
所有检测仪都在发出警报。邵祁不得不停止实验,当心脏上的贴片被取下来的那一刻,木生身上的血液仿佛突然恢复了重力,它们沉重地将他钉在了地面上。
几乎是立刻,木生整个人剧烈地从地面上弹起来,开始呕血。
疼痛一下子消失了。他捏着胸前单薄的衣料,几乎是滚到了地上。
残忍的实验者叹了口气,企图再次将他抱到怀里。
试验品挣扎了一下,推开他。
邵祁并没有恼羞成怒。他拉住木生还在不断发抖的胳膊,将续命的药剂顺着他的血管打了进去。
木生注意到自己的前襟早就有干涸的血渍。想到这是第三十七次实验,也许邵祁早就知道他承受的极限和会造成的后果。
他感到手脚发麻,研究所的清洁机器人从门口进来,将他搞乱的一切清理干净。
木生睁开眼,冷汗从他的额头上坠落。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视力恢复了一点。邵祁将他翻过来,又抽了一支针剂注射到他的身体。
“你费尽心思制造地震,”木生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是他了:“…一定不止是为了我。”
“当然,”邵祁笑了,他看了眼木生,重复一遍:“当然。”
“你恨平关山?”
“我不否认。”
“这里是你的故乡。”
邵祁接他的话:“——也是把我变成这样的地方。”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做研究,你知道,从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不容易。”
这话似曾相识,木生怔了怔,他能看清了,四周并没有什么脖子上戴着项圈的宋子仁,只有阿庆。
阿庆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脖子上的确挂着一只锁。她哭得很安静,左手连着一支点滴,点滴里的液体是淡红色的。
为什么是阿庆?木生的脑子里很乱。
邵祁显然没有拿到保护局项圈,他刚刚的话是在说谎。
这时,木生想起来了,邵祁的故事,就是宋子仁的故事。
山区里的少年,渴望走出大山。
“有人替换了我的高考成绩。虽然,我最后依然进了保护局,做上了我梦寐以求的研究,但是这过程远比应有的困难得多。”
邵祁耸耸肩:“那个人你应该也认识——据说他后来是平关山很有名的企业家,叫什么来着……”
“反正,当我发现你的血可以控制人,我就开始了研究。”
“这一定是一个伟大的发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样的技术可以应用于军事,那么我们就会拥有最听话的军队。”
邵祁掰开木生的下巴,看到青年脖子上突出的血管,皱了皱眉,接着说:“就像玩火自焚的那个可怜人——多听话。他可以坚守他的任务直到死。”
他的话音中止,木生仰着头看他。
十字架旁边有一扇镜子,偶尔用来全方位的监控他的身体变化。木生的眼神偏了偏,看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肤爬满了紫黑色的细纹,那是他的血管。
“乖乖,我们得先处理一下……”这显然在邵祁的预料之外。他用灯照亮那部分皮肤,查看它们有没有更加严重的趋势。
木生的脖子太脆了,好像他用点力就可以折断。
但他的视线与试验品的目光相撞,研究员愣了一下:“你能看见了?”
试验品的咽喉被他掐在掌心。透过泛着荧光的监控屏幕,谢林川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木生已经被他掐死了。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爱人脖子上的藤蔓,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扬声器忽然开始播放声音。邵祁的声音在不算稳定的电流声中显得更加阴柔:
“……你需要睡一会儿。他给你准备了很多让你睡过去的药对么?我要翻一下你的口袋,想必你不会介意……”
陈默将声音调大。
他成功侵入了研究所的窃听系统,用了保护局原系统内一个距离木生不远的话筒——那是里面唯一一个没有报废的收音设备,当年的爆炸对这些麦克风造成的伤害要比那些镜头大得多。
木生随身带了一个帆布包,是茴香经常支使毛正义买菜时用的那只。他出门时走的急,只来得及用这个装药。
邵祁将包裹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里面掉出来了一块红色的绣工精美的布,很多散装的药片,几张纸钞,还有一个长条形的方盒。
木生一直睁着眼睛,眨眼的频率很低,邵祁松开手,他像是从中间被人折断了一样倒在地上。
邵祁捡了一些含有安眠成分的药片塞到他的嘴里,然后用加压水枪确保木生将它们吞了下去。
再然后,他搂住他,将他抱在怀里晃。
第65章
(本章不适合在进食时阅读)
有一只几乎透明的手握住了谢林川的手腕。谢林川的视线向下, 看向女孩儿。
她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越过了严阵以待的医疗队和调查队的层层守卫。
刚刚成立的重案组请来了谈判专家,他们坚持不懈地拨打试图使用刚刚和邵祁联系送药的号码,但一律没有收到回复。
而就在他们身旁, 石心站在那里。
屏幕里, 邵祁注意到了那个方盒。他伸出手。
轰——!!!!
几乎是同时,迷宫的方向传来巨响, 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临时设备区的人不明所以地往外跑, 看到外面围着一圈研究迷宫构造的同事,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嗔目结舌。
“是我带她来的。”陌生的女声出现在谢林川身后:“迷宫被下了幽灵阵,这孩子困在里面。”
谢林川回过头, 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齐刘海, 长直发, 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并不合适的碎布长裙。
“大人。”女人向谢林川俯首。
谢林川不咸不淡道:“来得正好。他快死了, 拿给你再吃一次。”
柳如是咬了咬唇。她的视线转向屏幕,角度原因她只能看到一小点儿。
然后她回答谢林川:“我会为了他死。”
“省省吧, 他不想要你的命。”谢林川摆了摆手:“我也不想。”
不远处乱作一团, 所有人都不得不后撤。迷宫塌了,整个一块地面,与它正在监控的所有区域, 都仿佛被拆了主心骨一样完全下陷。
泥土吞噬它, 缠绕它,困死它,不惜一切代价。
不知道柳如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研究所的自爆装置并没有启动。
巨大的震动影响到了实验室内部, 即使良好的隔音让爆炸听起来只是微微震动,但他们都意识到,门被打开了。
邵祁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打开那只方盒,意外只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眼镜。
眼镜是无框的。
邵祁将镜片架在木生的鼻梁上。
塌陷结束。有那么一两秒,世界是彻底静寂的。
屏幕里,木生莫名其妙地吐出了一个数字。
谢林川和石心不约而同地看向画面,他们都看到阿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下一秒,镜头似乎被什么强力的冲击波击碎,画面完全黑掉了。
谢林川看了眼陈默,后者扫了眼密密麻麻的代码数据,摇了摇头。
谢林川任由小女孩拉着自己的胳膊,走了两步,又觉得麻烦,于是蹲下去将孩子抱起来。
路过女人的时候,他看到柳如是右侧的袖口是空的。
谢林川有那么一秒停顿。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彼时已经是次日清晨,忽略掉木生昏睡的那二十多个小时,黎明前天色应当最暗,此刻却亮如白昼。
迷宫之上泥土翻涌,谢林川抱着小鬼走过去,脚踏之处土壤平息。
再然后,他就消失了。
*
声控锁应声而裂,想象中的毒刃与电击都没有发生。木生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掐紧,后颈的环断了,他感到了尖锐的疼痛扎入头皮。
他没有力气反抗,眼睛抬起来,带着笑意地注视着邵祁。
他用了最后一点力量侵入邵祁的脑海,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声控锁是真的,密码也的确是617,只不过受刑人不是宋子仁,这也根本不是受刑。
他只是将女孩儿锁在那里,为了不弄伤她,他还用了木生的血,只为了让她乖乖保持原地不动。
阿庆对木生的血有抵抗能力,她并不能被完全地控制,或者说,被控制的阿庆依然有自己的思维,让女孩儿呆在那儿目睹实验全程,是对她的精神折磨。
木生很快就想通了这一切。邵祁需要试验品,阿庆天生对他的血液有免疫能力,是最好的实验样本。
加上血液对普通人的控制有限,如果能把阿庆搞疯,就更合适不过了。
门开了,阿庆可以跑。
木生再也没有力气做什么反抗,他很想咳嗽,但喉咙被男人的手掌掐紧。
木生闭上眼睛,置身事外地想,如果谢林川发现了自己的尸体,他应该会很生他的气。
毕竟这是他第二次让他接受自己的死亡。
可木生没办法做得更好了,他时日无多,这一生因果未了,他得做个了结。
脖子上的力量忽然一松,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洒在他身上。
大量的空气忽然涌入他的肺,木生弓起身,止不住地呛咳。
他听到了重物撞击的声音,勉强睁开眼,他看到了胸膛被手术刀贯穿的阿庆。
宋子仁不知何时从外面闯了进来,木生的瞳孔收缩。
她捅穿了女孩儿的胸膛。
但阿庆没有死,她空洞的眼睛移向木生,很轻地眨了眨。
这个总是用眼泪解决问题的女孩儿没有再哭,她看着木生,邵祁抄起什么东西往她头上砸去。
只是动作从一半戛然而止,他的手腕从中央折断,无力地掉在地上。
宋子仁摔在地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阿庆的眼神没有焦距,她抓住邵祁的头发,整个人骑到他身上。
研究员并没有机会发出任何声音,女孩儿轻而易举地折断了他的脖颈。
宋子仁似乎愤怒到了极点,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嘶鸣声,她冲上来,阿庆没有躲。
女孩儿拔出自己胸口的刀,插进了宋子仁的心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木生几乎没有办法迅速理解面前的全部状况。
迟钝的嗅觉先行运作,他嗅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有那么一瞬间,实验室静的只剩下血液流到地上的滴答声。阿庆茫然地看着自己鲜红的手掌,然后转向木生。
似乎是要解释什么,她说道:“对不起,但我太饿了。”
说完,木生看到她埋下头,开始啃食地上的尸体。
*
青年听见皮肉破碎的声音,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滑腻的触感,阿庆把脸埋在邵祁的肚子上,不知道咬破了什么,恶劣的腥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她并没有吃完,吃一点,吐一点。
似乎想要换换口味,她又瞄上了旁边的宋子仁。
但她很快就饱了。
她还是一个小孩儿,吃不了那么多。
几乎是饱腹的那一瞬间,她抹了抹嘴,吞咽的动作没有停止,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木生站起身,他的状态很差,脚步虚浮,他咬着牙逼自己走向女孩儿。
阿庆看到他,停止进食。
看到木生的一瞬间,女孩儿的眼睛才真正慢慢恢复清明。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邵祁。
木生迈过地上的尸块,蹲到她面前,等待她开口。
阿庆看着他,她显然认出了木生,所以首先和他说:“我妈妈也在这里。”
“是吗?”木生回答。
阿庆点点头:“她在一个盒子里,很小的盒子。他告诉我那是她。他还说,不听话的话,他就把妈妈丢到河里。”
说到这,她很天真地问:“……这里真的有河吗?”
木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阿庆意识到他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她摇摇头:“妈妈变成粉末了,倒进河里,我就找不回来了……我不是故意想要看他欺负你。”
木生安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良久,阿庆才说:“我杀人了。”
木生几乎是悲悯地看着她:“杀人者本来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阿庆想了想:“可我没有死,他们没有杀我。”
木生蹲到她面前,告诉她:“不是只有死亡才叫杀人。”
阿庆很是思考了一会儿。
然后她又说:“温护士说,以暴制暴是不对的。”
木生说:“阿庆是好孩子,保护了自己和妈妈,不算以暴制暴。”
阿庆猛地抬起头,很紧张地问:“我做的好吗?”
木生笑了,他的脸色白的透明,“嗯”一声。
他把女孩儿搂进怀里,任由她沾满血迹的脸贴到自己胸口。
银丝飞舞,女孩儿倒在他臂弯。
他消除了阿庆的记忆。
*
身后传来脚步声,木生没有回头,他听得出来的人是谁。
“你把她养大吧。”木生说:“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赎罪。看看这孩子——你被轮回抛弃不是因为吃了神兽肉,你只是无法原谅自己;你不应该向我赎罪,你应该向你自己赎。”
身后的人走过来,将女孩儿抱起。
柳如是如今只有一条手臂。她的半边身子在刚刚的迷宫里搅碎了,但除非元神寂灭,食尸鬼不会死。
柳如是把自己变小了些。
她幻化成了一个矮小的妇人,这样她就拥有了两条手臂,可以稳稳地将阿庆接到怀里。
“谢谢你的眼睛。”木生对她笑了笑,高烧让他看不清食尸鬼的脸,但他依然说:“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记了,我的眼睛是金色的。”
“他会来接你。”柳如是悲伤又怜悯地望着他:“……你没死在这儿,但你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木生顿了顿,问她:“他会原谅我吗?”
阿庆醒过来了。消除记忆并不需要她晕倒。她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破口,这么小的孩子是会害怕的,她开始抱着柳如是的脖子抽噎。
柳如是没有办法替谢林川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
木生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说:“你走吧。这孩子的记忆都没了,可能连说话都不会。我知道这有些难办……我会让他再联络你的。”
说完,他扶了下台阶,坐到地上。
研究室被撬开了,这一寸有十年不曾见天日的土地,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
木生背对着谢林川,他依然坐在将阿庆交给食尸鬼的位置,邵祁和宋子仁的尸体被搬走了,那片区域被围起来,只剩下一个扭曲的人形标记。
谢林川想要走向他,木生仿佛亦有所感,回过头,撞进他的眼睛。
这一瞥没能被伪装,谢林川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神里满是细碎的伤口。
木生的眼神聚焦,那些伤口仿佛顷刻愈合,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披着一条深紫色的薄毯,是救援队赠给受到了巨大心灵创伤的人的临时措施。后颈的细环没了,医疗队员刚刚为他做了简单的处理。
木生转过身,面对他。
谢林川觉得好像有人从他的心脏最软的地方狠狠剜了一块儿,他的眼神落到木生脖子上缠紧的绷带。
木生的脸色苍白,抱歉地对他笑笑。
时隔数日,开口第一句是:“……辛苦了,这地方应该很难找。”
语气仿佛只是将约会地点不小心弄到犄角旮旯。
谢林川皱了下眉,木生慢腾腾地站起身。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谢林川宁愿他哭闹,正常人的解决方法应该像阿庆那样哭哭啼啼地被柳如是接回去养。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木生的笑容慢慢淡下去。
他默不作声地捏了下自己左手上的伤口,疼痛让他回神。
却听到男人很轻地叹了口气,声音柔的不能再柔,低声说:“好了。”
木生一愣。
他抬起头,看到谢林川无奈的眼睛。
谢林川朝他张开手。
木生抿了下唇,朝他的方向迈步。
只走了一步,就已经腿软到再也无法支撑。谢林川惊了一瞬,抬手迎他。
木生几乎摔在他怀里,整个人轻如鸿毛。
只来得及感受到谢林川的手稳稳环住后腰,木生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作者躺下了)
第66章
急救室进了两次, 第一次推出来在重症监护躺了半小时,谢林川甚至没来得及进去碰一碰他的手,警报声就再次响起来。
郑平换班的时候看到谢林川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将胳膊放在膝盖, 手指间搓着一根细烟。
医生走过去告诉他吸烟室的位置, 男人对他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郑平就没有坚持。他走到走廊尽头等电梯。
急诊室在走廊的另一侧, 医生偏头, 刚好能看到谢林川的侧脸。
他依然坐在那儿, 掐着那支烟,没有抽, 也没有离开。
郑平叹了口气。
他回到值班室, 接了一杯热水, 然后坐到谢林川身旁。
“也许是我错了。”郑平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可能检测结果有问题——他根本没那么想活, 是我把他想的太乐观。”
谢林川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盯着手术室亮着的灯。
“会好的。”医生又说, 这本来不应该是他说的话:“我们没在他身上检查出什么绝症。”
谢林川还是没说话。
郑平的膝盖上放着木生的病历本。他翻了翻,两个男人对着这一沓纸相顾无言。
“他没时间, ”过了会儿, 谢林川才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我本来早就知道了。”
郑平:“什么?”
“他只是想做个了结。”谢林川接着说:“事情因他而起,也要因他结束。”
郑平其实听说了一些事, 刚刚换衣服的时候, 参与怀空郊区余震救援的同事告诉他,最后那场残忍的活体实验,谢队长观看了全程。
没人能理解他在做什么——这相当于自虐,他几乎是看着木生去死。
郑平张了张嘴, 他看着谢林川裹着纱布的手,只好说:“别太自责了。”
谢林川笑了,他偏过头,分给医生一个眼神。
“我怎么能?”他声音沙哑:“他那么爱我。”
迷宫被下了幽灵阵,这在木生预料之外。这是一种用数千条冤魂组成的防御阵,用仍有不甘的生命堆砌的阻碍,在它面前,神仙也只是凡人。
否则,谢林川会在他昏睡的时候就找到他。
只有食尸鬼能破幽灵阵,如果柳如是没有跟着木生来怀空,谢林川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整层楼十分安静。走廊的灯亮的枯燥乏味,苍白的墙壁盯久了像是泛着青。
电梯开门的声音很明显,郑平以为是自己刚刚叫的梯,却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是两个医生没见过的孩子,一男一女,一出电梯就到处找,看见谢林川,便都扑上来。
男孩儿胳膊上打着石膏,女孩儿倒是没受伤。郑平想到今天似乎确实救出来两个孩子,是石杉的一对儿女。
谢林川没管孩子,小孩儿也不敢真的往他身上粘。他们打量着大人的神色,乖乖和郑平点头问好,然后并排坐到谢林川旁边的椅子上。
郑平不得不承认,男人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
这凶不是他故意的。
跟木生不同,谢林川的好看拒人千里之外,郑平不知道这和他当久了上位者有没有关系,和他相处时,医生总会有种自己成为猎物的错觉。
事实上,在最初察觉到木生和谢林川的关系时,郑平的确很好奇,在和谢林川相处的时候,木生会不会和自己产生同样的感受。
和谢林川建立亲密关系是一件危险的事,这是生物本能——猎物很难爱上猎人,鹿亲吻狮子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毛正义从窗户钻进来。他看起来很糟糕,外套破了一半,他脱下来拿在手里,露出的胳膊皮肤黝黑。
他一言不发地坐到了石心石沛旁边。
过一会儿,毛正义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跑向电梯厅。
不多时,陈默抱着电脑跟他走过来。
他径直走到谢林川面前,按照叶烟的交代,把自己口袋里的几盒烟全部交给谢林川。
结果发现谢林川手里已经拿了一盒了。陈默看起来很困惑,但他依然把那些烟都放到谢林川手边。
陈默坐到毛正义身边。
白猫跟他嘀嘀咕咕:“你拿那么多干什么,老大不会失控的啦,叶烟姐姐还真觉得木顾问会死吗……”
郑平的手机这时候响起,除了谢队长以外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医生立刻按了接通,对面是本应在调查局处理后事的沈怀真,劈头盖脸道:
“老郑,你还在医院吗?我们这边儿要送个人过去,就那个杨玉梅,她自杀了……”
旁边是历城的声音:“打过去了?林川还在医院吗?木顾问怎么样了?”
不等郑平回答,又有一个插播电话,来自急诊室。
郑平毫不犹豫地切出去,章箐的声音响起:“郑老师,平关山总局送来了一个大出血患者,我们发现她可能有白血病……”
急救室的灯灭了。郑平拍了下谢林川的肩膀,从急用电梯下楼。
仿佛只有这盏灯与谢林川相关,他站起身,旁边的两个小孩儿也跟着他站起来。
“阿毛跟一下郑医生,”他却说:“不能让杨玉梅死……我们差一份口供。”
“好嘞。”毛正义立刻道,然后说:“还要报告件事——白钰不见了,清现场的时候只找到了徽章没找到人。”
“嗯。”谢林川扶额:“他压根没在怀空,徽章掉在这俩崽子病房,人去抓杨山了。”
毛正义:“杨山?那个大队长?”
谢林川:“嗯,陈默查到新宁医院的实际负责人是他。”
毛正义一脸惊诧地看着陈默。
“……”陈默比划:“你又没问……”
门开,人被推出来了。
*
木生做了一个梦。
天地混沌时先有神,他们像是一个最初出现的物种。每个神明都强大而少欲,不群居,也没有进行过任何争斗。
他们存在像是只因为存在,天地初开,他们每天按照自己心意劈开混沌,一部分神明因无趣无聊无所事事而闲来取混沌之物捏造生灵,并为他们制定规则;另一部分神明则热衷分江河湖海,他们升山巅,降深峡,植林划川,拼凑一片生机勃勃。
是以不久以后,天地分明,江河汇海,爬虫走兽争抢地盘却和平共处,飞鸟游鱼相吻海面。
未曾设想的灾难同样伴随而来,大地碰撞,神明A创造的岩浆脉恰好流入神明B的山口。
但这只是神的失误,必要的失误是组成世界的一部分,犯错的神想要弥补,但他们很快发现,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更改。
逝者如斯,在时间面前,神唯一无法逆转。
当木生睁开眼,首先听到百兽恐惧的咆哮声。
他生于混沌末尾。混沌本身产生了自我意识,学着神的办法凝造自己的生灵,因此木生像是混杂了那些创造物的集合品,却因生于混沌,而非被神捏造,因此更加自由。
他与神明同以混沌塑造肉身,世界塑形的过程赐予他法力,本同样可以造林生川,却没有来得及创世。
因为混沌结束了。
混沌结束的标志是人类的诞生。神捏造了与自己相似的模样的生命,本以为这些直立行走的小小生灵会与其余生命一样遵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简单法则,他们却生存下来,凝成团,不用神教,便学会了保护同类和驱赶猛兽。
他们与神兽为伴,混沌末尾诞生的非神非人,被他们迎入族群。
神兽仿佛知道这世间的一切事,能说人话,能通人情,又为万兽恐惧。
于是,人们说,被神兽选中的人,应当被奉为人皇。
白泽嚼着这个词,他听了许多话,认了许多事,听人心声嘈杂惹他头痛,可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人皇”。
他当时不知道,这意味着阶级的诞生。
*
白泽在人类的第一场战争中逃走,硝烟弥漫,有那么一瞬间,战争仿佛将这世界变回混沌。
野兽不会参与人类的争斗,它们避之不及,战场上只有人类。
想做新皇的人用利刃刺穿白泽的心脏,白泽无法行动,然后他们开始自相残杀。
他们没留神,于是,白泽逃跑了。
白泽是个不受生灵待见的神兽,他生于混沌之末,却混在人类之中。
百兽畏惧他,避开他要走的路,白泽孤独地冲进树林,从白天到黑夜,他渴望碰见什么人——是谁都行,只要对方不会将刀插进他的心脏——可他什么也碰不见。
他就这样跑,直到力竭,森林里无数亮起的眼睛注视他,他倒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泽感受到有人正在抚摸他的头顶。
那人掌心温暖,见他无知无觉,便又翻开他的胳膊,看他的心。
他看到被穿透的心脏,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夜里下了雨,白泽的毛被淋湿,听到有鹿群从身旁经过。
它们很害怕他,即使白泽此刻手无缚鸡之力,却没有一只鹿敢靠近。
鹿群逃走了。不多时,它们领来了一个人。
白泽受了伤,把自己变得很小。
与白天别无二致的温暖手掌触碰他,将他从冰冷的地面托起。
那人重新查了查他的伤,又摸了摸他的腹。
这些年人类忙着打仗,没人去考虑神兽要吃东西,他许多日只靠啃草过活,此刻瘦得厉害,被雨一淋更显得可怜。
白泽又听到那人叹了口气。
这人身上很暖,稳稳将他抱在怀里。白泽贪暖,不顾心脏的伤口,拼了命地往他怀里钻。
那人很大方的让他钻。手指虚握他胸口刀刃,提防伤口被他蹭得更深。
“给过你机会了,你偏要去跟人家走。”
那人似乎笑了,声音舒朗,轻声道:“看,你的心碎了。现在才知道后悔么?”
这是白泽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很费劲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男人的一个下巴和抿起来的薄唇。
他正在抱着自己在滂沱大雨中缓步而行。
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谢林川低下头。
长眉入鬓,眼窝极深,鼻梁高挺,唇薄而不显寡,一身玄衣衬得肤色更白,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病态。
大雨未歇,没有一颗雨滴敢弄湿这个人的身体。
那眼神不含一丝笑意。
白泽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老谢的记忆开始恢复了
第67章
树生山有一汪泉, 是河的源头,泉水清澈甘甜,浇灌过的地方百花盛开,哪怕寒冬冰冻三尺不曾枯萎。
山不高, 也没有猛兽常居, 更有一鬼斧神工的阶梯专门供人行走,石阶尽头直达山顶。
因此这些年来, 许多人欲取泉水浇灌花田, 但从来没有人登得上去。
于是, 人们说,树生山的石阶是登天阶, 只允许神明通行。
白泽将这些话告诉谢林川, 看男人笑起来, 取刚用泉水烫过的白色绢布放到手心晾温, 然后丢给神兽擦拭伤口。
“你也信?”男人摇摇头:“看来你也没我想的那么聪明。”
白泽听了这话默不作声。他取那布放到心口,不多时, 那块布便全红了。
染足血,绢布已经凉透。他将布还给谢林川。男人接过去, 血迹慢慢消失。
他又放进泉水里煮, 煮到温,重新递给白泽。
只不过当他再抬眼,眼前的不再是变小的神兽, 而是一个人类模样的少年。
少年长得很美, 瘦了些,乍看过去雌雄莫辨,眼瞳是金色的,颜色极浅, 长睫低垂。墨发如瀑垂落地面,皮肤呈一种富有光泽的白,却不像玉,反而更像是白泽身上细腻如绸缎的毛丝。
注意到谢林川的眼神,白泽抬起头,左眼下一颗小痣暗自发红。
谢林川眯了眯眼。
他身上不着寸缕,只靠发丝挡着身体要害。神只觉得自己眼前全都是那片诱人的肌肤,神兽的皮肤薄得惊人,血是红的,他看得见白泽越来越红的耳尖。
神少欲,可这模样实在……秀色可餐。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不太体面,白泽抬手折了树生泉一朵长得正好的白莲,花瓣散开,织成一件长袍,慢吞吞地裹上他幻化的人身。
谢林川看着那截漂亮手腕从袖口探出来接过绢布,白泽微微侧过去,拉开衣襟,谢林川的眼神落上领口里横在心脏上的的伤疤。
“……”神沉默片刻:“勾引谁呢?”
他这么说,眼神却没有一刻离开白泽,几乎将人扫了个干净。
“……没有。”颜色极淡的眼珠移上他的脸,又很快躲开,白泽解释道:“……你明明就是这么想的。”
谢林川挑眉:“我想的什么?”
“你想的……”白泽顿了顿:“……我。”
谢林川微微一怔。
“我读了你的心,”白泽又补了一句:“——这就是我在你心里化作人形的样子。”
神抿了抿唇:“哦,是这样。”
白泽察觉到什么:“……你不高兴?”
“没什么不高兴。”神问:“你为什么想变成人?”
“我没有变成人。”白泽这个时候还不会说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是四不像,不能变成人。我变成这个样子,只是希望能比较像你。”
神接着问:“为什么要像我?”
白泽愣了愣,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刹那间,他又变回了四不像。
受伤后他的原型看上去很小,伤太重了,他没有办法立刻回到最初的样子。
白泽没有说话,把绢布还给谢林川。
“怎么又变回去了?”谢林川挑眉,白泽刚刚的回答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故意逗他:“变得像我不好吗?”
白泽不回答。
“你不说话,就是不想说谎。”谢林川拆穿他。
白泽犹豫了一下。
只一个眨眼,他又变回了人形。他看着谢林川,这眼神让后者呼吸一窒。
他的确变作了谢林川最喜欢的样子,从发丝到脚趾。
“能不能不要赶我走。”白泽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可以一直受伤。”
“……为什么?”谢林川:“他们不止捅了你一刀,心脏缺个口的感觉可不好受。”
“你第一次来,为什么走掉了?”白泽不答反问,他的眼睛很亮,漂亮的眉毛皱在一起。明明是质问,声音却越来越小:“……那个时候明明没有下雨。”
“……”谢林川试图编点瞎话:“我那是……”
他没说完,话音一转,惊讶地问:“……你是哭了吗?”
这话引起树生山万叶俱动。
林间一下子熙攘起来,冒出许多眼睛,这些眼睛盯着他们。
这是白泽的第一次落泪,天底下的生灵都想凑个热闹。
白泽听见了那些声音,他偏过头去,肩膀微微发抖。
“好了,我那个时候又不认识你,犯得着……”谢林川顿了顿,凑他近了些,手指伸向他,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尴尬地停在半空:“不是,你真哭了?”
白泽拒绝发出任何声音,谢林川看到银珠串顺着他的脸颊扑簌簌地落进泥土地。
神无奈了。
谢林川甚至没空考虑自己干嘛要跟一个寿命可能只有自己零头的小屁孩解释这些,胸膛里仿佛被人压进一口气,酸胀得他难受,却不能吐出来,只能慢慢地、用非常柔和的方式对待它。
“那会儿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舒了口气,说了实话:“……我是个穷神仙,每日风餐露宿,这房子,这绢布,这火堆,都是我现搞的。你要跟我回来喝西北风吗?再说了,我也没说不回来。”
白泽猛得转过头,谢林川看到他本就薄的眼皮完全红了,泪水凝得很快,他不眨眼,那些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天神话音一顿。
这是谢林川存在以来叹气最多的一天。
他意识到这样无法解决问题。于是他坐到白泽身旁,把他的脸掰向自己。
擦血的绢布用来擦泪。谢林川本来微微皱着眉,结果看到白泽哭花了的那张脸,还是忍不住笑了。
神的声音很轻,不自觉带了些温柔的意味,问他:“……好了。真有那么委屈吗?”
白泽任他擦。他抬起眼睛,面皮薄的地方都哭的发粉,连着那颗痣都像是红得更鲜艳些。
谢林川光明正大地看着他,后槽牙空咬了口不存在的皮肉。他在心里想:这明明就是勾引。
“他们为什么要刺穿我的心脏。”下一秒,他却听到白泽这样问。
这让天神立刻从哪些旖旎想法里回过神。他听到白泽的声音哆嗦着:“我很疼。人类的心脏被刺穿难道就不疼吗?”
雨忽然停了,山风止息,泉水为此停顿,林间的眼睛们面面相觑。
没有人能给出回答。
他们都看着白泽的心脏,只有谢林川看的是他的眼睛。
天神望着他,他第一次不知道如何是好,以至于不自觉拧着眉。
火光为他的眼窝投下阴影,他的瞳色很深,白泽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又掉下一颗泪,谢林川的指腹一片湿润。
“……别哭了。”
神第一次有点想杀人,他皱了皱眉,哄着说:“是他们做错。”
白泽摇摇头说:“不,是我错。我是四不像,活该被杀掉。”
“……”谢林川说:“你这小孩怎么净听这些个屁道理……”
*
据谢林川说,他们曾在白泽出生时见过一面。
混沌凝成的四不像,神给了一个“兽”字作为蔑称。
他们不喜欢他,因此哪怕天神并不群居,彼此也没有进行过交谈,但谢林川还是知道了,他们指派自己杀了他。
谁让白泽偏偏诞生在树生山。
杀一只混沌的办法有很多,谢林川甚至什么都没有带。他穿过了一个整夜,越过星河,越过闪电,直到晨露静静地吻他指尖。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眼睛,也没有任何妨碍。
这本该是一场完美的、没有任何目击者的凶杀案。
他在天将破晓时找到白泽,刚刚诞生的神兽只有一小点,不会走,不会行动,只能用耳朵听用眼睛看。
谢林川蹲到他面前仔细瞧他,白泽抬起眼,天神看到他金色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谢林川伸出手,将白泽抱了起来。
白泽通人性,会读心。他几乎是立刻知道了谢林川为何而来。
所以他沉思片刻,先是求饶:“能不能不要杀我。”
谢林川挑了挑眉,惊讶于他刚出生就会讲话,却还是道:“不能。”
白泽于是又沉思了片刻,他凑近谢林川的脸颊,在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类似土壤、川流、清新空气、和太阳的气味。
“如果我以后不害人呢?”白泽蹭了蹭他,说:“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只吃素,或者只喝水。”
谢林川一愣,笑出声来。
这是他自诞生来,第一次为了什么事情这么畅快地、发自内心的大笑。他甚至笑弯了腰,脸埋在白泽怀里,高挺鼻梁蹭乱了白泽肚子上的绒毛。
“小东西,”笑够了,他望着白泽不解的表情,逗他:“……怎么刚出生就想着吃?”
白泽不懂为什么自己不能刚出生就想着吃,他疑惑地看着天神。
谢林川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你要去人类的群居地?”
白泽乖乖点头。
“你可能会后悔,”谢林川告诉他:“人类很排外,他们也许不会善待你。”
白泽很是思考了一会儿。
“跟我走怎么样?”谢林川有了新主意:“你生在树生山,就呆在这树生山。”
白泽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要去。”他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我生来就该去那里。”
他听见天神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会走,天神就抱着他。从树生山走到人类部落,他们走了足足四十九天。
天神的个子很高,手也很稳,白泽有的时候犯困,就趴在他胳膊上睡着,醒来时总会发现天神将自己按在肩头,手臂任他抱,大手牢牢护着后心。
白泽记得,最后一日破晓,他搂着谢林川的脖子昏昏欲睡,被初阳耀眼的金光唤醒过来。
“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谢林川说。他没有解释自己是来杀他的,又为什么心软。他只是说:“你要学会走路,你长大了,没有人会抱你。”
白泽就这样被他放到了地上。
神兽会读心,所以他其实知道,天神可以随自己心意瞬间到达世界上的任何地点,谢林川坚持抱着他走过来,无非是怕他太小,怕他那么小没法保护自己,怕他那么小被人欺负。
所以他走过来,给了他四十九天,让他长大。
白泽那个时候产生了退缩之意,他忽然十分贪恋那个拥抱,每当他醒来,就能感受到后背温热的触感。
可当他再回过头,已经看不见天神的影子了。
*
木生醒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身上模糊的钝痛让他没有办法思考,他感到自己被许多锋利的管子束在床上,眼前一片黑暗,许久不见的恐惧像粘稠的液体一般从心脏开始包裹全身。
他慌张地起身,不顾那些无法忽视的疼痛缠着他的双腿。他拔掉那些管子,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木生?”门被推开。
有人唤他的名字,他几乎立刻认出了那是谁。
木生蹒跚地摸着床头栏杆站起来,他赤脚踩在地板上。
留置针上的管子被扯断,病号服上落下几颗斑驳血渍。
他将眼睛睁的很大,漆黑的瞳孔了无生气,任何人看了都会知道他现在完全是一个瞎子。
这个可怜的瞎子挣扎着,一步一步朝声源走去。
“抱、抱抱我……”
他几乎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求你……”
还在生气吗?木生头脑很混乱地想。
他胡乱数了一下自己做过的事,然后绝望地想:是应该生气的。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脏发酸。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防御壳碎掉了,谢林川又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口。
那么多,那么碎,本不应该由他承受,却让这孩子居然在忍痛中学会了掩盖。
木生摸索着,猛然被一个拥抱紧紧地裹在怀里。
“可以哭,”
他听到谢林川的声音,这声音哑透了,听起来那么疼。
木生感到脑后覆了一只手。谢林川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和他说:“你别忍……”——
作者有话说:谢林川希望的老婆:撒泼打滚娇气事多
谢林川实际的老婆:诶?手断了?没事还能用
第68章
木生最终没有落泪, 他在这个怀抱里慢慢停止颤抖,感官和知觉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身体。
谢林川的怀抱暖的发烫,他靠着他,刚刚还模糊的疼痛变得尖锐。
过了好久, 木生才开口。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前的黑暗依然将他困在原地。
“……我怎么了?”他问, 这句话称得上平静:“等了很久?……我只记得在实验室看见你。”
谢林川就知道, 他又一个人将那些痛苦吞了下去。
谢林川低头吻他的发顶, 眼神滑过些不忍,他一直皱着眉, 回答道:“你太累了, 睡了一会儿。”
他将木生的脸抬起来。木生左眼下的那颗痣几乎淡得要消失了, 谢林川用拇指摩挲着, 惹得病人眨眼。
谢林川将他从怀里放开,然后整个打横抱起来。
木生被吓了一跳, 手指攥紧他的衣摆。
“今天天气很好,带你去晒晒太阳。”
谢林川蹭他的脸, 好像刚刚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等下我叫阿毛把点滴架拿出来, 我们去外面打针。”
木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头靠在谢林川的颈窝里。
谢林川从来没有这样对他如临大敌。
“我到底怎么了?”他轻声问。
“你有点发烧,”谢林川回答:“不严重, 很快就会好, 不要担心。”
他没有说实话。
木生也不再追问。
*
今天的阳光的确很好,木生感觉到有温暖的触觉游过皮肤。
谢林川将他放到长椅上,椅子上被铺好了毛毯与软垫。
病人听到点滴架划过地面的声音,毛正义将他的药瓶推过来, 然后变回猫形,窝到他身边。
木生下意识去摸,只抬起手,就被谢林川握住了。
“不舒服?”他整只手臂被药浸得冰凉,谢林川握住了,放到手心里暖着:“……还冷吗?这里阳光好一点。”
木生愣了愣,摇头,对他笑了。
如果他没猜错,这里应该是人民医院。
木生记得,只有命不久矣的患者病房外有阳台。
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自己肯定不是谢林川说的“睡了一会儿”这么简单。
这本是一个秘密,他一开始并不想让谢林川知道。木生一直都更喜欢戛然而止的死亡,好像一个休止符,或者人生中很轻易就能被翻过去的一篇。
他坚信这样的死亡比较容易被人忘却,随之而来的留给生者的痛苦也会少一些。
但谢林川还是知道了。
木生将下巴搁在谢林川的肩头。他看不见屋子里那些严阵以待的仪器和设备,在过去的七天里,它们不断地从死亡面前将他抢回来。
他一直昏迷不醒,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在衰竭。
无论是在被抢救还是仅仅是安静睡着,谢林川一直守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隔壁病房的患者是杨玉梅,调查局的人看守在那里,她的状况并不比木生好到哪去。
柳如是带阿庆来过一次人民医院,被消除了记忆的女孩儿只认得木生,却神奇地会在杨玉梅的病房外驻足一会儿。
木生睡的时间越来越久,谢林川开始抽烟。他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希望感受到法力在药烟的压制下平静,结果却适得其反。
因为他背上的劫缚开始碎了。
这次的劫缚碎裂与十年前完全不同,十年前的劫缚碎裂更像是在一个很短的瞬间内遭到重击,只可惜这重击不够大,只能给这些暗红的纹路添上那么几条裂纹。
可这次,劫缚是一点一点、从裂口处慢慢碎掉的。
每一天,谢林川都能感到被压抑多年的法力如潮水一般澎湃着,顺着他的心脏流经血管,几欲爆发,却都被男人克制在边缘。
谢林川要感谢木生仍是人身,不会像混沌一样泯灭即消散,他们起码还有办法用人类的办法留下他。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谢林川知道,木生最终依然会离他而去。
“我想回家。”木生轻声说,他顿了顿:“……你都知道了。”
“冬天临川会下雪,”谢林川却说,他搂着他,声音听不出悲喜:“树生山的花下过雪后会更香……到时候领你回去看。”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好与不好,只是问道:“你怎么不生气。”
“我怎么不生气?”谢林川深吸一口气,低头吻他额头。
木生不回答,他的睫毛垂下来,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谢林川的手。
“你早知道有迷宫,所以才没甩开柳如是。”谢林川的声音很低:“木生,你怕不怕死?”
木生抬起眼,辩驳道:“他不会弄死我的。”
谢林川不说话。
他的沉默对于目盲的人来说是种惩罚。木生靠在他的肩头,他在这种安静里变的恐慌,甚至企图悄悄读一下谢林川的心。
可对于木生现在的身体来说,读心太勉强了。
谢林川终究是舍不得。他败下阵来,问:“疼不疼?”
这话终于让木生落了地。他轻呼出一口气,摇头,然后弯起唇角。
“没有。”他温柔地说:“……别怨我了。”
木生显然不知道谢林川透过监控看了全程,以为这样便算自己过了关。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头静静挨着谢林川。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死亡,这件事越来越近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怀空,但他活着出来了。
这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替人历劫,不会有好死。
木生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在衰败,可能下一秒他就会听不见也看不到。
这未免会让他想赶走谢林川。
他仰起头,看着谢林川的方向。
“我死掉变恶鬼好不好?”
他忽然极近温柔地说:“做一缕烟,很好放,我一直缠着你,你去哪我去哪,怎么也丢不掉。”
谢林川的心口狠狠一疼,几乎尝到胸腔里的血腥味。
他恨铁不成钢地搂紧木生,要骂却舍不得,闷闷地发了火:“不许变!堕鬼道要吃多少苦你知不知道?!你要做恶鬼,你还不如要我……”
他声音很凶。
木生吓到了,打了个哆嗦。
他犹豫着抬手摸他的脸,谢林川的话音就这么止住。
他怎么不知道木生的意思。木生的意思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为我伤心。
木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等他不再讲,就又道:“对不起。”
谢林川低下头,他生气的时候不说话,木生摸到他的手,低头在他手心里亲了亲,后者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我不疼。”
木生轻拍他的后背,这几日下来他快瘦得脱了形,他把自己折起来,像一把柴一样被谢林川护着:“……也不死。”
谢林川似乎笑了,他低下头,亲吻木生的眼皮。
病人再次睁开眼,短暂失明带来的黑暗消退,视线由模糊逐渐聚焦。
眼前的画面变得清晰,这里是医院。今天天气很差,天阴着,像是会下很大的雨。
他晃了晃神,看清谢林川通红的眼睛。
谢林川看上去比木生这个病人的状态还要糟糕,木生看到他眼里的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微微扎手。
就连人体实验时那种钢筋搅烂脑浆的幻觉都没能让他觉得这么痛。木生用掌心贴上男人脸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你别伤心。”
谢林川对他笑,这笑很苦。他的手贴着木生的后背,一下一下的,从后心捋到腰。
他摇摇头,吻病人眼下的软肉,什么也没说。
*
树生山上就此住上一神一兽。小白泽重伤未愈,只好劳烦谢林川建屋造房。
这事对神来说并不难办。谢林川挥挥手,白泽当晚便睡进软榻,天地昏暗,谢林川第一次点烛火,看到白泽安宁的睡颜。
这是天神第一次与谁共住。风餐露宿习惯的人,本以为会不适应生活在有一方瓦片遮挡天空的世界,可当他看到白泽睡熟,却又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
天神与神兽都不需要睡眠。白泽贪睡,是和人类生活久了养成的习惯。
谢林川将烛放到床头,自己寻了另一方软榻,侧过身望着白泽。
那小兽显然是第一次变人形,清醒时说话走路倒还无什么大破绽,可等一睡着便不顾了。整个人团成一团,胳膊几乎搂着膝盖,人又瘦,后脊骨像是快要戳破那薄薄一层白莲花衣,振翅欲飞似的,看久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蝶。
谢林川便笑,无声叹了口气,出去不知去哪儿寻了匹软和绒被,给熟睡的人裹到身上去。
他将烛火吹熄了,也学着样子闭上眼睛。
*
白泽与谢林川就这样成为了唯二会在夜晚睡眠的神。白泽是为了养身体,谢林川是因为白泽需要养身体。
隔日清晨,白泽被阳光晃醒,先看到距离自己大约半臂之隔的另一床榻上睡着的男人。
天神之姿大约都超凡脱俗,可众生都说,在这些超凡脱俗里,树生山上那位也是顶顶好的。
白泽愣了一会儿,安静地笑起来。
他将身上的绒被裹得紧了些,赤着脚跳下床,坐到谢林川身边。
谢林川睡的很拘谨,他把头摆得端正,没有用枕头,也没有盖被子。
这是他第一次陷入沉眠。白泽抬起手,指腹触碰到天神的睫毛。
触感很痒。
白泽的心跳的厉害,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病了,或者伤的更严重。
他捂着心口慢慢伏下身,将脸靠近谢林川的脸颊。
鬼使神差地,他凑过去,在男人脸颊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来的太突然,并且没有目击者——这是清晨,万物尚未苏醒。
白泽也被吓到了,他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嘴唇上的触感稍纵即逝。
他最终落荒而逃,离开小屋走了许久,到山顶的泉水那里去,装模作样地饮花瓣上的晨露。
在他逃出木屋的那一刻,装睡的天神醒了。
谢林川仰面看天,有屋顶的地方看不清云。
有鸟鸣越来越近,在他身旁立住,仔细看去,又叽叽喳喳地闹开。
谢林川不想理。
他摸了摸自己被吻的脸颊,皮肤上的柔软触感尚未消散。
谢林川确定以及肯定这是勾引——
作者有话说:小白泽:他对我好,亲亲
谢林川:(咬碎后槽牙警告自己他还小……)
第69章
养白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他很娇,因为年纪小几乎吃不得一点苦,食物只吃白莲最嫩的、不掺一点苦味的芯,水也只喝树生泉眼深处取的泉水。心口伤涂不得药, 只有一点点用温手帕将血水吸净, 偏偏又贪懒爱睡,总一会儿没注意睡久了就忘了弄, 污血染脏白衣, 又要换新的白莲花瓣, 几日下来不知道扯了多少去。
谢林川怕他这样下去糟蹋了那一池子花,自己拿着帕子给他弄。没照顾过人的天神怎么知道手轻手重, 哪一下弄痛他, 小白泽醒来还要哭鼻子。
谢林川不会哄人, 白泽一哭, 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索性两眼一闭,就当自己看不见, 扭过头,该净帕净帕, 该煮水煮水, 该清伤清伤。
白泽自己哭累了,或者觉得也没有疼到要哭的地步,便吸吸鼻子, 趁谢林川不注意的时候贴到他的后背。
那时还是少年骨, 没长开,两臂勉强环得住谢林川。天神自顾自净手帕,听到白泽沉闷的哭腔。
“……你该有个名字了。”
谢林川忽然说:“凡人叫你白泽,你喜欢吗?”
白泽刚被人捅过心, 闻言打了一个冷颤,忙不迭摇头。
“那想个别的。”谢林川好像笑了。
白泽没有什么想法,他不回答,用额头在谢林川背上蹭。
给谢林川蹭烦了,捉过来到面前,白泽一下没得抱,眼神慌乱地往谢林川眼睛里一撞,登时又要掉金豆。
谢林川脑袋嗡一声,趁他掉眼泪前眼疾手快地把他两条胳膊放到自己腰侧环紧。
白泽果然不哭了。
谢林川拍着他后心,随口说:“你诞在树生山,不如就叫树生。哪日丢了,告诉人你叫什么,人家也能给你送回来。”
白泽声音闷闷的:“不要。”
谢林川问:“怎么不要。”
白泽说:“不对。”
谢林川好气又好笑:“怎么又不对?”
白泽执拗地说:“反正不对。”
谢林川:“小屁孩把话说清楚。”
白泽要跑:“就是不对。”
谢林川当然没让他跑成,捉回来箍在怀里,手摸进去在腰上捏了一把:“往哪去?”
白泽哪都去不了了。他被捏得叫了一声,然后就老老实实地坐住。
谢林川捏完还给他揉了揉,少年人的腰触感好的像温暖的玉。
谢林川意识到了以后不敢碰,很快收了手。
“不对就叫木生。”
谢林川随口说:“你吃花喝露,哪日真丢了,告诉人家你叫什么,人家也知道你是挨在木头上活的人,不会饿着。”
这名字太草率了,早知道他真会用,谢林川怎么样都要起个更好的。
当下他只是信口胡诌。白泽这次没摇头,坐在他大腿上不知道想什么,然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我不丢。”
谢林川问:“什么?”
白泽的脑袋靠着他的颈窝,闭上眼睛,说:“我再也不走了。”.
白泽从此以后就叫木生。
这名字是神给他取的.
人类的战争停歇了,被神用混沌凝成的生灵几乎死了大半。
树生山下流血飘橹,木生不去看,没事就去泉水里泡着。
谢林川总不在。他是神,天下大乱了,他总要做些事情。
木生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谢林川是偷偷去做这些事的。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只要木生问,谢林川就会回答。
他说:他在试着救人。
木生不相信,因为所有的神都知道,人马上就要灭绝了。
灭绝是一件常见的事,任何物种都会走向衰亡,生命是由神用混沌创造的,数量本就有限,生命一旦自相残杀,消失的混沌回不来,混沌的数量总会不够。
人的存在本来不同。人是最像神的动物,欲/望却比神更强,爱恨因此而生。
木生曾经对谢林川说:神的世界只有白,人的世界是彩色的。
谢林川听了以后就笑,问他:“你不怕人了?”
木生打了个哆嗦,说:“还是怕。”
但他想了想,还是坚持道:“但人是彩色的。”
他总会想到部落里有人死亡的场景,有人死,就有人笑,也有人哭。
木生逃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将他背在背上,连跑了几十公里。
那个小孩最后累死了,临死的时候哭着让他走。
木生因此没有办法恨人。即使人将他的心戳成肉泥,他只要一想,就能感受到那种几乎撕裂他的疼痛——可他没办法恨他们。
他忘不了那个孩子的眼神。
那个时候人没有轮回,死了就是死了,那是木生见他的最后一面,他始终记得,那个孩子的皮肤黝黑,人很瘦,眼睛却是浅灰色的。
他把这些讲给谢林川听,他说:“我害怕人,可我不讨厌他们。”
谢林川听了以后沉默许久,问道:“还疼吗?”
木生点点头,又摇头,然后又点头。
谢林川无奈了,他张开手臂,木生躲进他的怀里。
*
平关山开始入秋了。
木生的眼睛时而看得见时而不能,没有什么规律。他睡的不多,每天的睡眠时间从八个小时缩减到六个小时,醒了也不出声,看不见的时候就继续装睡,能看见了,就一直看着谢林川的脸。
他很喜欢谢林川的脸,当年自己的样子虽然大半是按照谢林川心里的样子幻化人形,却依然有小半悄悄按照谢林川的模样塑了形。
白泽没有美丑的概念,树生山上时谢林川不爱碰他,或总是碰一下就收手,让他以为自己长得很丑。
直到替谢林川入轮回后经常有人夸他好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谢林川眼里原来是个美人。
木生就想:也许谢林川对自己的喜欢,有大半是缘于这副皮囊。
因此他很珍视这张皮,他很爱美,死了许多次以后,美有的时候比他的命更重要。
但此时,木生知道,自己大约是不好看的。
没有人病着的样子会好看,木生的眼神像一片羽毛一样轻柔地落在谢林川脸上,吻过他的眉骨,滑落到他的眼窝。
谢林川像一把雕刻精美的重刀,粗中有细,登场瞬间便会夺人眼球。
木生垂下眼去看自己枯瘦的手,觉得自己像一根烤干了的柴火。
他刚这么想,就被人搂紧了。
人之将末会饱受病痛折磨,谢林川屏蔽了他八成的痛觉,否则他会连入睡都需要药物辅助。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大多数时候,木生不知道自己状态如何。需要谢林川时刻试探着,然后告诉他——
“宝贝,你有点低烧。”谢林川的声音低哑地响在他耳侧:“等下量一量……没觉得冷么?”
木生摇头,问他:“睡的好么?”
谢林川笑了,慵懒的眼睛半睁,睫毛打架,说:“梦到你了。”
*
谢林川没告诉他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他把人抱到楼下饭桌旁,又取了毯子裹住他。
茴香应愿去考米其林了,最近家里没有茴大厨,只有谢大厨。
谢林川总是提前问好他想吃什么,他和灶王爷很熟,做菜很少失手。
只不过茴大厨考完星级回来谢林川也不一定能让她接着做,木生的胃坏了,食欲衰退,吃东西更少,只有谢林川做的饭,木生会逼自己多吃一点。
谢林川没办法跟之前一样哄着他多吃。木生吃难受了会吐,头几天回来没告诉谢林川自己吃不进去,照往常一样正常吃饭,结果过了没半个小时就都吐出来了。没消化的食物残渣混着血水,染红了病人苍白的嘴唇。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成一团,手压着胃。
谢林川把手掌挤到他怀里摁着皮肤,不敢揉,就那么暖着他。
“好糟蹋茴香做的这些吃的,刚刚养起来的胃,全被我啃泥吃草弄坏了。”
木生还有力气笑,他靠着谢林川,腹部的疼痛已经到了让他无法忽略的程度。
他轻轻咬了下唇,才接着说:“…你抽空替我对她说声对不起,就说我枉费了她这么多天的苦心。要真有来生,我定会先护住胃,来吃她做的好吃的。”
“能活的。”谢林川没回话。他低下头吻了吻木生的额头,声线沙哑:“不等来生,你好好治,过阵子身体好了,这辈子就吃得到。”
木生仰起脸,唇角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他扯起嘴角,像是自欺欺人:“好啊,那就不等下辈子了。”
谢林川再也不敢逼他吃东西,他要吃很多药,那些药就够木生填个半饱。
饭后,毛正义窝到他怀里在他手边蹭,木生摸着他皮毛,猫自动给他翻书。
谢林川拿着体温计过来,把人抱坐在怀里。毛正义抗议地叫了一声,悲愤而逃,木生笑了笑,低头去与他接吻。
“我发烧了么?”木生问。
谢林川看了眼数字:“没有。”
“我不想打针,”木生接着说:“你知道那东西救不了我。”
他手臂上埋着留置针,样子很丑。自从埋上了以后,他再也没有穿过短袖的睡衣。
谢林川温柔地看着他:“不行。”
木生没再说话,额头靠着谢林川的肩发了会儿呆。
谢林川的手机响了,木生回过神。
是历城。
杨玉梅醒了。
谢林川把电话挂断了。
他应该去,平关山的案子需要一个收尾。
木生没有说话,他抬起手环住谢林川的脖颈,把脸凑到他的颈窝里。
这个撒娇非常短,木生很快放开谢林川,仿佛这样就算做好了告别。
他从谢林川身上下来,双腿折在一起,用胳膊抱住,然后说:“你去吧。”
谢林川站起身。
木生看着他动作,很平静地想:也许等谢林川回来以后,自己就已经死了。
他并不害怕死亡,不在谢林川注视下的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木生真的发起烧来,鼻腔的呼吸灼热,他很冷。
下一秒,谢林川俯身,将他抱起来——
作者有话说:木生:(分离焦虑)
谢林川:(分离焦虑plus plus plus)
木生:- -
第70章
金色的眸子凝在病人怔愣的脸上。谢林川的表情柔了柔, 语气无奈:“……败给你了。”
“不用打针了么?”木生眨了眨眼睛。
“去医院检查一下,郑平说可以不打,以后就不打了。”
谢林川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只手取了件厚外套将他裹严:“总打针也不好, 你血管会疼。”
这些日子他们住平关山, 木生固定行动线为医院、家、甜品店和不远处十字路口的大型超市。
谢林川眼里他去医院打针比天大,沈怀真结婚、宋子仁安葬、邵祁家属认领尸体时坚持向调查局索要赔偿, 都没有木生打针来的重要。
他知道, 木生不是因为那些药物才活下来的, 他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时间没到。
可他总是想木生在附院的那次坠楼。他救了他一次, 谢林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他第二次。
只有出门的时候木生才会戴眼镜。这副眼镜还是谢林川从怀空研究所旧址捡回来的, 木生带去怀空的东西很少, 他在谢林川沉睡的时候用茴香买菜的袋子收了一些东西——能维持他三天的药, 柳如是送给他们结亲时的白泽盖头,还有坠河后谢林川给他重新配的那一副眼镜。
木生晕过去以后那些东西就被丢在现场, 谢林川一个一个捡回来,捡的时候, 他意识到, 这些东西就是木生目前拥有的全部了。
谢林川忽然希望自己能够在木生出生时就遇见他——这世界对他的爱人实在太差了。
*
出门的衣服也要商量一会儿,木生挑衣服很随便,只要能蔽体的都可以, 谢林川却很喜欢打扮他, 总要在他的衣服上添许多装饰,别胸针,系腕带,搭和自己手腕上一样的表。
为了挡后颈伤, 木生最近只穿高领衣服,整理领子的时候指腹触到耳垂,谢林川顿了顿,有些遗憾地想:这里有对坠子应该很漂亮。
木生本来心不在焉地看着他折腾自己,忽然眨了下眼,抬起头来。
谢林川去摸了下他额头,刚刚吃过饭发起的那点烧又退了,手下皮肤触感细腻光滑。
“开车去吗?”木生推了下眼镜,问他。
“嗯。”谢林川把他抱起来,顺手把他的病历本也揣到口袋里。
木生的睫毛垂了垂,问他:“出门也要抱吗?”
“就是抱你去车上。”谢林川抬起眼看他,鼻梁蹭过病人的下巴,就笑了:“……怎么了?你允许的话也可以抱。”
“不重吗?”
“你现在比一张纸沉不了多少。”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落到自己骨节突出的手腕上。
“……我想留长发。”他忽然说:“可以吗?”
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谢林川奇怪道:“……怎么这么问?”
木生说:“我想今天就留。”
谢林川一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你能活到头发长起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谢市长咬了咬牙,逼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我不会骗你。”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木生不说话,他犹豫了一下,抱住谢林川的脖颈。
被抱的人听见他声音很小地说:“求你了。”
有那么两秒钟,谢林川什么都没有做。木生伏在他颈侧,也没有接着说。
接着,谢林川侧过头,吻了吻他的侧脸。
只一眨眼,墨发垂肩。
这和木生想的长发不一样。他想的长度至少要及腰,像他当年上九冈战场,能用一根木簪束起发髻,也能在策马奔驰时任发丝飘扬。
但这已经是谢林川的退步了,他没有再得寸进尺。
“太长会很累,你精神不好,就先这样。”
谢林川给他划小目标:“下个月前体重涨一斤,就许你留到蝴蝶骨。”
涨一斤还是可以接受,木生点点头,发丝落到眉侧。
“比之前好看点么?”他问谢林川,声音有些局促:“……我觉得这样更好。”
谢林川顿了顿,这才想起来,他们聊过这个话题。
那还是在平关山救灾区,木生说:“我长发更好看”。
合着想留头发是嫌自己丑。
“……真应该随身带个镜子。”
谢林川气笑了,齿间含住木生颈侧的肉用力一咬:“……这都什么跟什么。”
木生就笑,不反驳,也不躲他的咬。白皙皮肉上很快显出一个血色牙印——谢林川已经收着力了,是木生皮太薄。
*
杨玉梅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她的四肢都被束缚住,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她交待了关于人造地震与母亲村人口贩卖之间的所有细节,却对阿庆与杨玉竹母女的事绝口不提。
她协助邵祁策划这起地震,目的就是母亲村。
她希望这个村子里那些阴暗恶心的勾当被人发现,她希望他们被毁灭,被绳之以法,被以儆效尤。
但她没有说为什么。
杨玉梅是御城大学建筑系拿全额奖学金的优等生,成绩一直都很好,可大三那年,她却不知为何中止学业,回到了平关山。
她在平关山认识了当时因为保护局实验室爆炸而被辞退回乡的邵祁。邵祁向她坦白了整个人造地震计划,并向她许诺,一旦计划成功,一定有比平关山市级更高级别的部门前来调查,母亲村的勾当就一定会浮出水面,不会有人暗中包庇,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大事化小。
“从前一样?”
谢林川拿着笔录大概扫了一圈,看到这里,皱起眉:“地震之前就有人调查过母亲村了?”
“有,”历城轻咳了一声:“……是杨山。”
“平关山市局曾经接到过一起来自母亲村的报案,只不过当时的罪名不是人口贩卖,而是绑架——有一个女子声称自己被绑架了。”
“不过当时调查下去发现,那个女人有一些精神问题,后来母亲村来了个人,声称是报案者的丈夫,不知道跟报案者说了些什么,那女人很快就撤回了诉讼,所以当时的负责人杨山就将这件事情草草了结,没有继续追查。”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杨山和报案者本人有一定血缘关系,他是那个报案者名义上的大伯,所以当时的其他调查员也根本没想到,杨山会不管自己的亲侄女……”
历城顿了顿,有些不忍道:“那个报案者,就是杨青竹。”
谢林川一怔,抬起眼,刚好对上木生同样惊诧的眼神。
“杨青竹的精神疾病应该是真的,我们查到了她过往的问诊记录,她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杨玉梅上大学后,杨青竹一直新宁医院接受治疗。但是没过多久,杨山就把她「送」进了母亲村。她逃出来过一次,想必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这件事里也有亲大伯的手笔,还想着要从自己做了大队长的长辈那里得到帮助,结果却发现他们根本是蛇鼠一窝。”
“杨玉梅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杨青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想报复母亲村,但在平关山报警没用——山上山下的人沆瀣一气,这里是旅游胜地,没有人想节外生枝。”
平关山每年来往数万名游客,外山浮着的熙攘人群来了又去,没有人想得到,几公里之外正在进行着如此邪恶的交易。
“她不知道邵祁与母亲村也有关系,重建实验室的资金,有大部分都来自这里。杨青竹跑了以后是怎么死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我们只能确定她一定不是地震的时候死的,我们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只在怀空的实验室找到了一盒骨灰。”
*
去看杨玉梅的时候,女人正在倒盒子里的东西。那是杨青竹的骨灰,被邵祁装入一个桃木制的方盒内留了不知道几年,杨玉梅正在用一种糖盒将她接出来。
“她也许知道那根本不是杨青竹,只是邵祁骗阿庆的一个幌子。”
谢林川跟在木生身后,轻声道:“……但她不得不信。”
“那是杨青竹。”木生说:“邵祁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
像是在印证她的话,离开桃木盒的那一刻,有什么在杨玉梅身旁凝结。
那几乎看不出是一个人形了,像是悬在空中的一种半透明的液体。
她握住杨玉梅的手腕。然后松开,轻轻抚摸女人花白的头发。
杨玉梅的纹身忽然痛起来,很热,却不烫。
她扭过头,看到木生。
杨玉梅难得像松了口气。
“我赢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我给她报了仇。”
木生没有认可她的话,却也没有反驳。
在说完那句话以后,杨玉梅的眼神忽然空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提到杨青竹——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对人说起与这个名字的故事了。
起初她总是讲,逢人就讲,仿佛知道的人越多,就能多一些机会给那些坏人惩罚。
就这样,杨玉梅变成祥林嫂,杨青竹再也没有回来。
“我就应该把她的子宫摘掉。”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木生悲悯地望着她。
“我们聊过这个,她确诊的时候就聊过了。可我要去上学。她说可以等,等到我毕业,赚了钱,带她治病,带她做手术。”
她的眼睛里是空的,好像那些泪水不是从她的眼睛、而是从她的心窝里流出来。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是我害了她,都是我……”
山村里的女孩儿上学并不容易,自幼就不被家族重视的双生女,做什么都要靠自己。
青竹是妹妹,她生来没有玉梅强壮,便同样认为自己不够聪慧,因此自愿把上学的机会给了姐姐。
谁也没想到,她真的用她的双手供杨玉梅走出了大山。
再等一年、也许不到一年,杨玉梅顺利毕业,就能将她接到御城。
她们会过上不算富裕却开心的日子,她可以继续刺绣,或者找点别的工作。
她的病没有那么严重,说不定只要吃了药就会很快好起来。
但什么都晚了。
那团不透明的液体也开始颤抖,她抱住她。
木生没有说话。他走进去,谢林川靠在门口,看着他靠近这个曾经企图杀掉自己的人。
“你找到她了。”良久,木生开口。
谢林川皱了下眉,他看到木生露在袖口之外的皮肤裂开细纹。
谢林川深吸一口气——木生读了杨玉梅的心。
“你……”杨玉梅的嘴唇颤抖着,眼睛睁的很大,有泪水不断从里面涌出来:“……你……”
“她在你身边,你不用着急。”
木生接着说:“你需要为你做的事情承担结果,这用不了多少时间。”
杨玉梅说:“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木生难得皱了下眉,他语气冰冷:“人造地震死了十四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他们现在也在你身边。”
谢林川神色一顿,他这才意识到,杨玉梅房间里的凉,不是因为医院的冷气。
小小的一个病房里,密密匝匝地站着许多人,他们沉默地直立着,面朝杨玉梅,谢林川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木生也在他们之中。
谢林川把身体站直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那团杨玉竹的灵魂为什么这么紧紧搂着她,她大概以为,这些鬼魂是来索她姐姐的命。
木生又开口:“不要怕,他们只想看到她赎罪,不会伤害她。”
杨玉梅感到自己的纹身没那么烫了。她仰起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团几乎透明的介质也转过身。
杨玉竹和杨玉梅是双胞胎,她们长着同样的一张脸,只是杨玉竹看起来年轻的多。
杨玉梅的头发几乎完全白了。她问木生:“她在这儿吗?”
木生没有回答。
杨玉梅的纹身又开始烫起来,她试图在空气中摸寻,可她什么也摸不到。
杨玉竹转过身环抱她。
木生走到门口,谢林川立刻牵住他的手。
木生任他牵,回过身带上房门。
一门之隔,他们听见女人终于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说:整理一下平关山这条线。
邵祁按时间顺序:高考成绩被盗给石杉,后来申请到了保护局的研究员职位;慢慢升职,被调到木生的研究组,起了生化武器的心;保护局秘密实验室爆炸,被开除;回到平关山,开始疯狂寻找实验样本,被父母送进精神病院;发现新宁医院院长与母亲村之间关系,得知石杉成为家乡著名企业家,家庭美满;与杨山达成合作,欺骗杨玉梅达成合作,得知保护局大概现状,人造地震初有雏形;救下并收留宋子仁。
邵祁案发时主要负责人造地震仪器制作与放置,负责炸药制作,负责白泽血制品制作,负责制造人类傀儡,利用傀儡制造大本营火灾,绑架木生,后被鬼化阿庆分食。
***
杨玉梅时间顺序:双生子出生;竹供梅上大学;竹发现自己可能有精神类疾病;竹被害;梅失去竹联络后回乡得知真相,求助无门,决定和邵祁合作。
杨玉梅案发时负责一切定点工作,负责救援队直升机爆炸,刺杀谢木(这个是个人行为),负责监视人类傀儡,负责市局偷尸体,负责过江桥爆炸,认罪后死于自杀。
***
ps:邵/杨做这一切都是一直有杨山及母亲村的协助(在杨玉梅不知道的情况下),这笔帐两个人死后会自己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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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杉时间顺序:供小鬼以换得名牌大学毕业事业有成;结婚;得知小鬼心愿;错杀亲女儿;石沛不知为何得知人造地震具体时间将其引到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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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没讲的东西后面会出现哒。
玉梅也怀疑过自己有没有被骗,她就是没有办法了。
有的时候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只是一念之差。
希望下辈子的小梅小竹能过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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