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小五不爱我了
月薄之怒极反笑,广袖一拂,凌厉的掌风将《插梅诀》狠狠扫落在地。修真界万千修士求而不得的至高秘典,此刻却狼狈地滚落在山道碎石之间,不觉沾了尘泥。
他浑然不顾,只是死死盯着铁横秋:“你就希望用这么一卷破书打发我?”
铁横秋依旧沉静,弯腰把秘法拾起,使了一道辟尘诀,青光流过,沾染的泥渍便如晨露遇朝阳般消散无踪:“你拿东西出气无妨,可这是罗浮仙子的遗物。”
月薄之闻言身形微僵,眼底闪过一丝悔意。
铁横秋将《插梅诀》塞到月薄之怀里,这次月薄之没有推拒。
月薄之只是死死盯着他,晨光勾勒出铁横秋清俊的轮廓,仍是那副固执到令人恨极的模样。月薄之胸腔里翻涌着无数话语,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想揪住铁横秋的衣襟,嘶哑着求他别走,哪怕跪下也无妨;
他想拔剑抵住他的咽喉,森然冷笑:“要走?把命留下!”;
他想咬着他的耳尖,用最缠绵的语调逼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更想连声质问:“为何非走不可?我近来做的,哪点不顺你心了?”
……
种种言辞,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月薄之倏然望向天际,初升的旭日泼洒下刺目的金芒,灼得他眼眶发烫。
他让那些狠戾的威胁、卑微的乞求、缠绵的倾诉,最终都被晨风吹散在唇齿之间。
他缓缓闭了闭眼,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小五不爱我了。”
铁横秋闻言,眼瞳微动,最终却也只是在这片耀眼的日光里低下了头:“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月薄之身形一晃,只觉得淋在自己头顶的那片日光又变得炽热起来:“你是说,你还爱着我吗?”
铁横秋睫毛闪动,瞧着月薄之:“我虽不是什么宁折勿弯之人,但若不爱你,这些日子也断不可能与你做那么亲密的事情。”
月薄之只觉心口滚烫,再难自持:“那你为何又想要离开呢?”
铁横秋沉默良久,日光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这些日子来,我也在思考这些事情。从那日‘汤雪’之谜终于解破,我……”
这是时隔多日后,铁横秋第一次提起“汤雪”——这个尘封多时的名字,此刻被重新提起,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无形的裂痕。
月薄之胸口骤然发紧,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自心底翻涌而上。他曾经多么自负,以为此生绝不会为任何决定后悔。可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该用汤雪来试探。
世人常说“情比金坚”,并不是说此物非要燃起烈火来验证。
否则,到头来灼伤的,不过是真心相待之人。这份迟来的醒悟,此刻化作万千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心头。
看着铁横秋后退的脚步,月薄之痛悔不已。
他上前握住铁横秋的手:“小五……”他艰涩的,仿佛用尽全力碾碎自己的自尊,才说出口他人生不曾讲过的三个字,“对不起。”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句话抽走了他全部的傲骨。可紧接着,更多话语便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是我昏了头……是我混账……我不该那般待你……”每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却偏偏说得越来越急,生怕稍一停顿,对方就会消失不见。
他死死盯着铁横秋的眼睛,生怕错过其中任何一丝波动。
攥着铁横秋的手青筋暴起,既像禁锢,又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铁横秋眉心轻轻蹙了蹙,像是被捏疼了。
月薄之像被烫着般骤然松手,转而用指腹极轻地抚过那圈泛红的痕迹:“小五,对不起,是我弄疼了你么?”
铁横秋垂眸看着这个曾经睥睨众生的男人此刻小心翼翼的模样,喉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竟会走到这般境地。
铁横秋将手缓缓抽回。
月薄之指尖微动,想要抓回来,却还是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我始终想不通,”铁横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为何要化成汤雪模样?只是为了试我的心么?那么说来,汤雪为我挡下的那一剑,汤雪眼里的妒火,汤雪临别时的眼泪……难道全是月尊在变戏法,愚弄我这一个唯一的观众吗?”
月薄之一时怔然,看着烈日,堂堂魔尊大能,居然也被晒得头晕:“……我、我也想不明白……”
铁横秋又继续问:“你化作汤雪的时候,总问我,为何对你情根深种,更说我根本不了解,对你的恋慕不过是一腔执念……如今,你可释疑了吗?”
月薄之抿了抿唇:“我、我不该疑心你的。我再也不试探了。”
“看来,你依旧还没想明白。以后你还是会疑心,还是会试探的。”铁横秋说得十分笃定。
这话如一记闷雷,震得月薄之身形微晃。
“你借汤雪之口问过我,对比起冷酷无比的月尊,若有这么一个处处合心的好郎君,我难道不动心吗?”铁横秋眼眸中秋波闪闪,“我难道不动心吗?……我当真不会有丝毫动容吗?”
月薄之想捂住铁横秋的嘴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铁横秋的话语却挡不住:“说实话,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怎、怎会……”月薄之猛地按住心口,仿佛被利刃当胸刺入。
“只不过,”铁横秋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总有想明白的一天的。”
月薄之仓皇看着铁横秋:“你的意思是……”
“我们暂且分开吧。”铁横秋的语气温柔又笃定,“给彼此些时日,把这一切都想清楚。”
月薄之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的颤抖:“你、你还是恼我了,怨我了?”
铁横秋怔在原地,半晌才轻叹一声:“或许吧,这也是我尚未想通的事。”
月薄之身形一晃:“但你到底还是爱着我的,既然相爱,如何要分开呢?我们在一起,在一起……一起想明白……”
铁横秋苦笑道:“我是爱着你。”顿了顿,他又道,“可如今与你在一处,我已经不觉得欢喜了。”
月薄之如被冷水兜头淋下。
铁横秋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从前和你一起……不,即便不和你一起,只是远远看着你,就觉得心潮澎湃。能靠近你一丝一毫,即便你冷眼以待,我也觉得欢喜无限……”
听着铁横秋话从前,月薄之仿佛也飞回了当初的岁月,再次看见那个不辞风雪只为看自己一眼的低微弟子。
可现在……
铁横秋收回飘远的思绪,眼底的光渐渐黯了下去:“可如今,你待我那么好,我却快活不起来了。”
月薄之身形微微踉跄,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低软:“是……是我的错……”
从刚刚开始,月薄之的认错就变得无比顺溜了。
他知道自己长得比铁横秋高大,又天生冷面,垂眸看人的时候显得倨傲。故而,他此刻故意弯下腰,让铁横秋能好好俯视自己:“你忘了吗,我年纪比你小那么多,什么都不懂……你也该教教我……”
这话真是铁横秋从未想过的角度。
仔细想来,自己去神树山庄做仆役的时候,月薄之还没出生了,他的确是比月薄之年长十几岁。
铁横秋的唇线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我确实要走,但未必……就永不归来。”
“未必?”月薄之眼眸沉沉,“也就是说,你也未必会归来!”
“薄之……”铁横秋叹息着唤道,看清对方眼中翻涌的执妄,不禁心头一凛。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只是无奈一叹,“你若要强留我,我自然也走不得的。”
话音未落,月薄之倏然直起腰身。方才刻意示弱的稚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山风骤止,连日光都照不透他的眼瞳。
铁横秋被这气势压得呼吸一滞,却仍顶着压力继续道:“但我再也不会感到快活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日头已经升起大半,刺目的金光泼洒在月薄之脸上,却照不亮他那双沉沉的眼睛。
他面上所有表情都像被硬生生撕碎一般,惯常冷峻威仪的面具彻底崩塌。嘴角扭曲着扬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好啊,你去吧,你去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难道我还要跪着求你留下吗?”
他猛地背过身去,山风卷起他散乱的长发,露出苍白的后颈。
那总是天鹅般高高扬起的脖颈,此刻折弯成脆弱的弧度。
铁横秋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心中也是溢满酸楚。
可他此刻,还是强忍着这一份心酸,转身别过。
他走得急,驾驭着青玉剑,立即化作一道流光遁去。
快得逃也似的,既像是怕月薄之后悔,又像是怕自己后悔。
铁横秋御剑穿行在云海间,猎猎山风刮得衣袍翻飞。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这般游戏人间,已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他刚逃出神树山庄的囚笼,不过是个初窥门径的炼气修士。虽修为浅薄,却在市井巷陌中却也逍遥自在。拜入云隐宗之后,他便开启了百年的艰苦岁月,与尘世隔绝。
即便中途和汤雪曾在人间逗留过,但也不过是数日光景,而且还是那般的紧迫惊心,哪容得他细看这烟火人间?
直到此刻,他再入尘寰,面容还是青年模样,却也自感风尘满脸。
陌生的一座城镇里。
朝阳初升,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在青石板上。
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裹着油条豆浆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蹦跳着去买糖糕,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看着此情此景,他想到的却不是百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
而是那半个包子掉在汤雪白色的衣裳上,留下的那一块洗不干净的油渍。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转身拐进巷尾深处。
在镇子最安静的角落,他租下一间白墙黑瓦的小院。
他当初拜入仙门,为的也不是飞升,而是为了月罗浮临终那一句不清不楚的遗言。
如今大仇得报,他便再也不必趟这仙门浑水。
这一百多年来,他头一回活得像个真正的凡人。不必算计生死,不必提防暗箭,每日最要紧的,不过是琢磨早市的豆腐脑该买甜口还是咸口,晚归时要不要捎上一把青翠的时蔬。
入夜后,他倚在褪色的青布枕上,就着摇曳的油灯翻几页市井话本。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拙劣得很,却让他看得嘴角微扬。皂角清苦的香气从被褥里透出来,比仙门的安神香更助眠。
翌日早晨,推开榆木门的吱呀声,惊起檐下的麻雀,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烙出方方正正的光斑。
他蹲在井台边洗漱,冰凉的井水激得他一个哆嗦。
这才惊觉,自己用惯了避尘诀,住惯了暖阁,很久没有像凡人一样感受着四季的温度了。
在枝头小鸟啁啾声中,他推开院门,迈出一步,往热气腾腾的炊饼摊子去。
在他身后,晨光茂盛,却也拦不住檐廊下会有阴影。
阳光总是照不到的地方,滋生着攀爬的青苔,昨夜还冒出了一朵洁白的蘑菇。如今在晨风里微微晃动。
深沉的暗影里,仿佛有一道沉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都已一日一夜了,”那声音像是一个极高傲的人在压着脾气,“……还没想明白么?……还不回来么?”
第142章 蘑菇杀人啦!
铁横秋在这方寸之地游走,度日。
这逼仄的街巷小镇,与浩瀚无垠的修真界相较,不过是一道蜿蜒的浅溪。可铁横秋置身其间,倒似一尾青鱼,在熟悉的水域里自在穿行。
就像是……他本来就不该到大海里,不该和大白鲨当朋友的。
春去秋来,他的小院子里长了一茬茬的草,并一茬茬的花。
始终不变的,是墙根里爬满的翠绿青苔,还有一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玉白蘑菇。
铁横秋懒散地倚在躺椅上,阳光晒在他的脸庞上。
躺了四年而变得苍白的肌肤,如今又重新因为阳光的亲吻而变成健康的蜜色。而墙角那朵终日不见天日的小蘑菇,反倒愈发苍白如纸。
手中话本翻过几页泛黄的纸张。
这时候,忽而响起敲门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堂堂元婴修士,来访者还没到门前,他就知晓了。
可他还是慢悠悠起身,吱呀一声拉开门栓,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惊喜:“哟,是倩儿婶啊。”
倩儿婶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媒人娘子。
铁横秋见她不请自来,笑呵呵地站在门前,心下便了然。
“铁小哥啊,”倩儿婶笑吟吟迈进门槛,眼睛往院里扫了一圈,“你来咱们镇子快满两年了吧?瞧瞧这院子收拾的,可真齐全呀,瞧这小兰花,瞧这小白菜……”
她把花儿草儿都夸了一遍,但到底还是遗漏了墙角的青苔蘑菇。
蘑菇在风里摇摇晃晃,好像也竟然从这三言两语了听出了倩儿婶的来意。
铁横秋大概知道,下一句倩儿婶就要拉去“可就是太寂寞了”,或者说“正缺个人打理打理”之类的话。
他为了赶紧截住这话头,便故意露出一副惊慌的样子,动作夸张地去遮掩放在躺椅旁的话本。
“哎哟这是……”倩儿婶果然上钩,抻着脖子往那处瞧。
铁横秋装作失手,话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媒婆手比脑子快,抄起来就瞥见封面上五个大字《龙阳十八式》!
“什么……十八……”倩儿婶识字不多,也不懂什么龙阳典故,但随手一翻,就吓得脸色绯红!
这汉字不认得,难道图画还能看不懂吗?
她老脸涨得通红,活像被辣椒呛着了似的,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她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盯着铁横秋,而铁横秋则羞恼地绞着衣角,活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媳妇。
倩儿婶心头登时雪亮:难怪这俊后生独居这么久,任凭多少姑娘暗送秋波都无动于衷……原来……原来……
铁横秋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劈手把《龙阳十八式》夺回来,低头说道:“那、那……那个……倩儿婶你本来是要说什么来着?”
这本来要说的话,此刻肯定是再也张不开嘴了。
倩儿婶咳了咳,便说:“没、没什么,就来看看你这院子……”眼神飘忽间,正瞥见墙角那朵白蘑菇在风里轻颤,像是在偷笑似的。
倩儿婶却哪里知道,这话本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若真让她把媒给说了,她今晚就能见识原来蘑菇还能跳起来咬人。
倩儿婶客套了几句,就火烧脚一样跑了。
第二天,铁横秋一出门,就能感受到整个镇子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也佩服,这倩儿婶一张嘴比风信子还厉害。
不过这也省事了。
原本铁横秋看着年轻,长得俊俏健朗,为人爱说爱笑,本也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他不愿伤别人颜面,进退之间也颇为尴尬。
此刻,借着倩儿婶这一张大嘴巴,这些桃花运也尽数斩断。
这一回,他从外头回来,再也没带上什么“不小心烙多了一张的饼”、“吃不完的一个果子”之类的物品了。
两手空空,乐得轻松。
铁横秋如此空手而回,翘着脚躺在春凳上晒太阳。
墙角那簇青苔上的白玉蘑菇,在阴影里惬意地舒展着菌盖。
然而,这样的惬意却没维系多久。
这日铁横秋刚迈出院门,就被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堵了个正着。那人摇着描金折扇,身后三个虎背熊腰的家奴呈品字形站着,形成一堵来者不善的人墙。
那公子哥儿朝他摇着扇子,说道:“这位莫非就是铁兄弟了?”
铁横秋眉心一跳,朝他拱拱手:“未请教?”
“好说。”对方啪地合拢扇骨,扇坠上鸡蛋大的翡翠晃得人眼花,“本公子乃清河赵府嫡子,家中经营绸缎玉石无所不包……人称赵大公子,就是我了。”言谈间颇为自傲。
铁横秋却听得头大,笑道:“原来是赵公子,您所住之地可是州府繁华地界,怎的屈尊来我们这小地方?”
那赵公子听这话,以为铁横秋是被自己的气派打动了,便得寸进尺,摇着扇子又逼近两步:“听说这儿有个风流人物,特来拜见。”
“不敢不敢。”铁横秋后退两步:咱一百岁老人,第一次听说自己是一个“风流人物”,真是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赵公子低笑一声,扇骨在掌心轻敲:“起初听闻这穷地方藏着位俊秀无边的人物,本公子还当是笑话。”他目光在铁横秋周身逡巡,像在鉴赏一件古玩,“今日得见,才知传言不虚啊。”
说着,这公子哥伸手就要搭铁横秋肩膀,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赵公子眉头一皱,转眼又堆起满脸笑纹:“铁兄弟这衣裳可都旧了,真叫人看着难过。”
话音未落,身后家奴掀开适才抬来的漆箱,但见云锦流光溢彩,箱底还压着明晃晃的银锭子。
铁横秋看见,十分惊讶:我膨胀了,我居然看不上这点钱了。
赵公子眯着眼打量铁横秋的神色,见他面露惊诧,还当是寻常人被富贵晃花了眼,心中暗喜。他折扇啪地一合,对家奴喝道:“还不给铁公子抬进去?”
家奴们正要答应,铁横秋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
赵公子笑道:“铁公子不必推辞,在下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这点薄礼实在不成敬意。等日后我们深交了……”赵公子挤眉弄眼,凑近两步,“自然还有更好的送来。”
铁横秋退后半步,连连摆手,脸上堆着客套的笑:“赵公子美意心领了,只是在下实在受不起这般厚礼。”
赵公子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脸上却仍挂着笑。他轻轻一抬扇柄,身后三个家奴立即上前半步,腰间佩刀叮当作响。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声道:“我家公子这般诚意,铁相公莫要不识抬举。”
铁横秋心中不禁腾起一阵厌恶。
他要出手教训这个赵公子,也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然而,他铁了心要隐居世间,自然不好显露修士本领。
更有一点,自从差点入魔之后,他常常自我警戒,叫自己不能滥用武功,更别提对凡人出手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赵公子见他如此,还以为是被家奴唬住了,得意地摩挲着扇骨,笑道:“铁兄弟,本公子这般诚意相邀,您再推辞可就不近人情了?”
说着,使了个眼色,三个家奴立即会意,抬着箱子就要往院里闯。
铁横秋见状,终于忍不住了,拦在门前:“赵公子盛情,但是私闯民宅,按照律例,也是非法行为。我想,就算赵家再富贵,也不能视律法为无物吧?”
赵公子见软的不成,当即撕破脸皮,阴鸷的脸上再不见半分笑意:“在这儿,我就是王法!”
几个家奴闻言,立刻将箱子重重掷在地上。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朝地上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的兔儿爷!”
三人撸起袖子,露出筋肉虬结的手臂,恶虎扑食般朝铁横秋冲去。
铁横秋暗自运转心法,将周身灵力尽数封住,只以寻常拳脚应对。饶是如此,他百年锤炼的武学造诣又岂是凡人能敌?但见他身形如游龙,几个闪转腾挪间——
“砰!”
“咔嚓!”
“哎哟!”
三个彪形大汉已滚作一团,一个捂着脱臼的下巴,一个抱着折断的手腕,最后一个最惨,满嘴鲜血直吐碎牙。
赵公子见状,又惊又慌,忙和三个家奴要走。
铁横秋却冷喝道:“慢着!”
赵公子僵硬地转过头开,扯出一个笑容:“这、这……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不过是想交个朋友。您若不愿意,也不必喊打喊杀吧?再说,我可是赵府公子,您若伤了我的家奴便罢了,真伤了我,也未必能善了!”
铁横秋负手而立,目光如刀。赵公子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方才的嚣张气焰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铁横秋却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箱子:“带着你的东西——滚!”
赵公子咽下一口唾沫,心下不甘,但此刻也不敢说什么,只跟家奴使了眼色。
三个鼻青脸肿的家奴慌忙抬起箱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口。
待那主仆四人走远,街坊们才敢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倩儿婶一把拽住铁横秋的衣袖,急得直跺脚:“铁小哥啊,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什么人啊?”
铁横秋看这大公子的架势,也明白必定是当地豪强,把他的家奴揍了一顿,一定会有麻烦上门。
铁横秋叹了口气:“唉,可是我又不想和他交朋友!”
“跟这样的人交朋友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儿。”倩儿婶叹了口气,又打量铁横秋,啧啧道,“真没想到,你这样好的身手,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我劝你还是赶紧搬走吧。”
“我也正有此意。”铁横秋答道,心里想:只是可惜了刚刚拾掇漂亮的院子了。
铁横秋又道:“那我先去房东秦爷那儿退租……”
“秦爷可住在镇子另一头,你还耗这时间呢?”倩儿婶没好气地劝他,“赶紧收收拾跑得了!”
铁横秋道:“押金可有一两银子呢!”
倩儿婶没好气:“你刚刚让赵公子扛着财宝箱子跑的豪情呢?”
“哎呀,这您就不懂了,”铁横秋道,“卖屁股的钱不要得,我自己本来的钱可不能亏啊。”
倩儿婶望着铁横秋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又急又愧。
赵公子是州府里有头有脸的少爷,今日专程来这小镇,明摆着是冲着铁横秋来的。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里,倩儿婶已然明白——定是这偏僻地方住着个断袖美男的消息传了出去,才引得赵公子前来。
而这事会传开,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这张管不住的嘴?
铁横秋其实也想明白了,却只是淡然一笑,朝倩儿婶摆了摆手便匆匆往秦爷住处赶去退租。倩儿婶说得在理,秦爷住在镇子另一头,铁横秋又不能施展遁术,只得迈开步子疾行。
这一去一回,也得耗上半个时辰。
好在秦爷是个爽利人,听完事情原委后,二话不说就把押金如数退还,还额外多塞了几个铜板当作茶水钱。
铁横秋疾步如飞地往回赶,眼看转过前方街角就是自家巷口,却听见一片嘈杂人声从巷内传来,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他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不妙。
铁横秋刚要拐进巷口,就听得巷子深处传来颤栗的喊声:
“夭寿了!”
“蘑菇杀人了!”
第143章 杀威棍
蘑菇?
蘑菇杀人?
蘑菇焉能杀人?
这一听就荒谬至极!
这话说出去是没人信的。
当然是没人信。
那尖叫着“蘑菇杀人”的,乃是本地的一个捕快。
原来赵公子带着三个家奴被铁横秋痛打一顿后,非但不知收敛,反倒恼羞成怒,只觉颜面扫地,若不讨回这口气,日后还如何在这地界上作威作福?
他当即直奔县衙,一口咬定铁横秋无故殴打他的家仆。
县衙的差役们哪敢驳赵公子的面子?二话不说便带人上门拿人。
赵公子仍觉不解气,索性亲自拉着捕快上门拿人。
到了铁家门前,捕快连拍带喊,屋内却死寂一片,连个鬼影都不见。
隔壁的倩儿婶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压低声音道:“那小子闯了祸就溜了,怕是再不敢回来了。”她本想着这么说的话,能让这群人打道回府。
谁知,赵公子闻言,眼中凶光更盛。他嘴角扯出个阴冷的笑,抬脚就朝门板踹去。“砰”的一声巨响,那扇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
捕快无奈之下,也只好随他一同入内。
但见风一吹,院门啪的一下关上。
四邻八舍的百姓们躲在自家门后,从窗缝里偷瞄着,都不住地摇头叹气:这好好的院子,今日怕是要遭殃了。
然而,预料中的打砸声还没发出,却猛然爆发一声尖叫。
这动静不妙,一个好心肠的大爷去推门而入,却见赵公子已在倒在血泊里,随他而来的那个捕快,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瞪着眼睛扯着嗓子喊:“蘑菇杀人了!”
这一桩离奇命案,顿时惊动了四方衙门。先是镇上捕快倾巢而出,继而州府衙门连夜派来精干差役。
那赵家乃是州里有名的豪绅,如今赵公子暴毙在这穷乡僻壤,岂是等闲之事?
铁横秋也算是运道不好,一折回来就遇上此事,当即被拘了起来。
铁横秋长叹一声,自云清者自清,倒也没有反抗。
且说,那捕快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待悠悠转醒时,州府的师爷阴沉着脸,百般询问:“你鬼叫什么‘蘑菇杀人’?青天白日的,说什么疯话?”
捕快茫然四顾,额上冷汗涔涔,竟像是大梦初醒般喃喃道:“蘑菇杀人?卑职……卑职何时说过这等疯话?”
“到底是刚来的后生,大抵是第一次看到命案,吓得语无伦次了。”师爷摆摆手,权当那句“蘑菇杀人”是吓破了胆的胡话,再没往心里去。
那师爷捻着胡须道:“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你且细细道来。”
那小捕快定了定神,仔细回想道:“当时赵公子踹开院门冲进去,小的在后面追着。眼看他抡起棍子要砸水缸,谁知一脚踩在石阶的青苔上,整个人往后一仰,后脑勺正磕在石阶的尖角上,当场就……”
师爷听完,转头看向仵作。老仵作会意,上前回答:“死者后脑的伤口与石阶棱角吻合,颅骨碎裂,应是当场毙命。”
师爷听了这话,心里笃定,这就是一场意外。
但是,赵公子横死,能当一场意外结案吗?
如果没有人为此负责,恐怕赵府那边是不能善了啊!
想到这个,师爷长长叹气。
公堂之上,肃穆威严。
铁横秋被两名衙役押解上堂,镣铐叮当作响。
赵府管家上前一步,朝府尹深深作揖,指着铁横秋厉声道:“大人明鉴,那日分明是这个刁民先动手行凶,我家公子迫于无奈,才前往他家中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三个家奴便扑通跪倒在地,争先恐后地高喊:“大人明察!小的们亲眼所见,这铁横秋不仅先动手打了我们三人,更是在争执中杀害了我家公子!”
铁横秋原本想着,自己案发时根本不在场,满镇子的乡里都能作证,洗脱嫌疑应当易如反掌,很快就能清清白白地离开这公堂。
可此刻,看着赵府管家与家奴们一唱一和、煞有介事的模样,他心中冷笑:自己终究还是天真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在这浊世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看透世道污浊、人心险恶。可即便如此,他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可笑的期盼,总希望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还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府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铁横秋,缓缓开口道:“你可有话要说?”
“我是清白的。”铁横秋冷冷道。
堂上众人为之一怔。府尹和赵家众人原以为这阶下囚要么会痛哭流涕地喊冤,要么会暴跳如雷地争辩,却不想他竟如此镇定自若。
府尹眯起眼睛:“看来,你是不打算认罪了?”
“既然无罪,如何能认?”铁横秋昂首直视府尹。
铁横秋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府尹,眸中既无畏惧也无乞怜,反而透着一股冷若冰霜的轻蔑。这目光让久居高位的府尹如芒在背,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
即便没有赵府的授意,此刻他也决意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
“好个冥顽不灵的狂徒!”府尹怒斥一声,惊堂木重重拍下,“本官再三给你机会,你却死不悔改!来人——给他三十杀威棍!”
话音未落,两旁衙役已拖着水火棍上前。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又很快归于沉寂。
这府尹与赵家沆瀣一气,在地方上横行霸道多年。百姓们纵使心中愤懑,却也只能低头噤声。毕竟谁人不知,在这公堂之上,权势便是天理,而平民百姓的性命,不过如同草芥。
看着衙役们举起水火棍,铁横秋冷笑一声:“杀威棍,真是好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有理无理先打三十,这样的做派,我也挺喜欢的。”
府尹皱起眉头,赵府管家面露困惑,那几个作证的家奴更是面面相觑。
围观的百姓也是一样诧异的反应:我们没听错吧?
这家伙说他喜欢杀威棍?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府尹见堂下刁民毫无惧色,更觉得权威遭到冒犯。他更恼怒,冷笑道:“难道你是铜皮铁骨吗?就看这三十棍下去,你的嘴还有没有这么硬!”
衙役们得令,便要上前按住铁横秋。
却见铁横秋突然双臂一振,身上镣铐应声而断!
满堂哗然!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阵阵惊呼,有人失声叫道:“这……他是凭力气把镣铐挣破了?……这哪是寻常人能有的力气?!”
府尹惊得从太师椅上霍然起身,脸色煞白,惊惶拍案:“反了!反了!快给本官拿下这狂徒!”
却不想,铁横秋已劈手夺过一根水火棍:“是谁想吃杀威棍来着?”
说着,他一跃而起,兜头就往府尹身上扫去。
那府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公案后跌出。铁横秋的棍势却陡然一转,重重砸在那张公案上,咔嚓一声——案桌劈作两半!
府尹和赵管家狼狈逃窜,可他们哪及得上铁横秋的身手?
只见棍影翻飞,跟打地鼠似的,谁刚想抬头逃跑,就挨一记狠的。
“一——”
“二——”
“三——”
铁横秋口中报着数:“三十杀威棍,一下都不能少!”
铁横秋虽未动用灵力,但手上功夫也丝毫不留情面。
他手中水火棍舞得虎虎生风,三十棍下去,只见府尹和管家两人皮开肉绽,哀嚎声响彻公堂。
堂下百姓看得既解气又心惊,几个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
三十棍过后,铁横秋收棍而立。
堂上鸦雀无声,唯有府尹和赵管家痛苦的呻吟在回荡。两人瘫软在地,鲜血将地面染得斑驳,只剩一口气在了。
铁横秋冷眼扫过,手腕轻抖,咔嚓一声,将水火棍生生折成两截,扔在地面。
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退避,连大气都不敢出。
发生这般大事,赵家自有人回去报讯。
赵老爷惊闻此事,骇然不已:“难道……那个姓铁的,是一个修士么?”
报讯的小厮却说:“看着不像。”
原来,这赵府之所以能作威作福,连州府官员都被震慑,乃是因为赵家出修士。
这小厮因常年侍奉赵家修士,倒也略通门道:“老爷明鉴,小的看得真切。那人用的全是外家硬功夫,虽然力大无穷,但周身毫无灵气波动。依小的看,就是个略硬朗些的练家子罢了。”
赵老爷闻言,冷笑一声:“不过是个会些拳脚的莽夫,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城门外,秋风瑟瑟,枯黄的柳条在风中簌簌作响。
铁横秋踩着满地落叶,抬头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一群南迁的雁阵正掠过天际。
“唉,”他长叹一声,“好不容易定居下来,没想到惹了这样的事情……这事肯定要闹大了,若想要隐居避世,还得找个远一点的地方。”
铁横秋正要迈步,却听得后面有人喊着:“贼子,休想跑!”
铁横秋本以为自己那三十杀威棍足以震住这些人半天,没想到那么快就追上了。
他不禁蹙眉,扭头一看,只见四匹雪白骏马拉着马车疾驰而来,又停在了自己跟前。
车帘一掀,一个身着云纹锦袍的中年男子踏下车来,身边簇拥着十余名持刀护卫。
那锦袍男子阴沉着脸,厉声喝问:“你就是那个姓铁的贼人?”
铁横秋不慌不忙,笑着反问:“那你是姓什么的贼人?”
护卫呵斥道:“休得无礼,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位可是赵府老爷!”
“哦,原来你就是赵老爷啊。”铁横秋眼睛一亮,非但不惧,反而抚掌笑道,“我本想着你年事已高,若是不小心打死了,反倒损我阴德。没想到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赵老爷闻言勃然大怒,脸上横肉抖动,厉声喝道:“给我宰了这个不知死活的狂徒!”
十余名护卫闻令而动,雪亮的刀刃在秋阳下划出刺目的寒光,从四面八方朝铁横秋劈砍而来。
铁横秋却是不慌不忙,在刀光剑影中穿梭。
不过几个呼吸间,十余名护卫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哀嚎声此起彼伏。
铁横秋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看向赵老爷:“也该轮到你了。”
赵老爷见状,非但不惊,反倒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无知蝼蚁啊!”
原来,他方才冷眼旁观多时,将铁横秋的一招一式尽收眼底,此刻已然确信——此人招式虽凌厉,却当真没有半分灵力波动。
“区区凡夫俗子,也敢在此猖狂!”赵老爷厉声长笑,手指掐诀,“难道不知道赵家是修士之家?”
见状,铁横秋眯起眼睛:“原来你是修士啊。”
他并非认不出修士,只是这赵老爷修为浅薄,不过炼气入门,周身灵力稀薄飘忽。若非铁横秋刻意探查,几乎察觉不出半分修行者的气息。
赵老爷怒喝一声,挥掌向铁横秋扑来:“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仙凡有别!”
第144章 爆炸小蘑菇
这赵老爷虽已踏入炼气门槛,但他年迈体衰,筋骨早已不复壮年之强,更没有刚强的护体之气。
铁横秋见状,连灵力都懒得动用。
倒不是有意藏锋守拙,而是怕稍一运劲,就把对方拍死了。
赵老爷原本满脸倨傲,心中笃定仙凡云泥之别。可不过交手数合,他苍老的面容便骤然失色,自己引以为傲的修士手段,在这凡俗武夫面前竟如儿戏般被轻易化解。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心头,先前的志得意满此刻尽数化作了惊惶。
赵老爷眼中精光暴涨,枯瘦的手掌骤然泛起一层青芒,体内灵力涌动。这一掌他倾注了十成功力,便是碗口粗的硬木也能应声而断。
他料定铁横秋纵使拳脚了得,终究是血肉之躯,断然扛不住这等力道。
果然,铁横秋身形一晃,侧身避其锋芒。
赵老爷见状,嘴角不由扬起得意的冷笑,心中暗道:任你身法再快,终究难敌我这仙人一掌!
然而,他嘴角的冷笑还未散去,忽觉背后劲风袭来——铁横秋方才的闪避竟是虚招!
赵老爷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一股巨力重重踹在背心,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向前扑去,砰地一声狠狠栽倒在地。
尘土飞扬间,他方才的得意之色还凝固在脸上,显得格外滑稽。
赵老爷瘫倒在尘土中,面容因震惊而扭曲。
他颤抖着抬起手,看着自己枯瘦的指节:这双苦修五十载的手,此刻竟连撑起身子都做不到。铁横秋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清晰,那年轻的面容更让他心如刀绞。
五十年寒暑不辍的修炼,五十年对仙道的虔诚追求,到头来竟敌不过一个不通术法的毛头小子?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哇的吐出一滩黑血。
铁横秋一眼看出,眼前的人已经道心破碎了,不觉好笑:这么软弱无力之辈,修脚都费劲,还修仙呢?
他转念一想:以此人的资质,别说五六十年了,就是一百年都不可能炼气入门,必然是有人背后催化。
这个念头刚起,便见赵老爷挣扎着抬起头,面目狰狞道:“小畜生,莫要猖狂!待我家老祖出关……定叫你……死无全尸!”
“老祖?”铁横秋眉头一挑。
旁边一名带刀护卫已搀扶起赵老爷,闻言嗤笑道:“外乡来的愣头青,当真不知死活。你可知道这方圆百里,为何连官府都要让我们赵府三分?”
铁横秋立即明白过来了:“你们背后有大修士撑腰。”
这般狐假虎威的把戏,他在江湖上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在这偏远州府,也能碰上这等勾当。
铁横秋原本打了人就跑,并非是畏惧怕事,只是身为修道之人,不愿过多沾染凡尘因果。
但此刻听闻有大修士在背后撑腰作恶,眼中顿时寒芒乍现。
修真者倚仗神通,欺压凡人,此等行径,正是他最不能容忍之事。既然撞见了,便非要管上一管不可!
赵老爷和护卫看到铁横秋脸色骤变,心中得意,以为把这愣头青给吓着了。
二人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狞笑。
却不想,铁横秋下一刻冷笑一声,踏步上前:“你们家老祖何在?”
赵老爷强撑着直起身子,尽管嘴角还挂着血丝,眼中却闪过一丝轻蔑。他心中暗笑:“乡野莽夫,不过仗着几分蛮力就敢耀武扬威,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也罢,井底之蛙怎知仙家手段的玄妙?”
转念间,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鸷的喜色:这小子不知死活主动送上门,反倒省了他一番布置的功夫。待引到老祖跟前,定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老爷故意咳嗽两声,摆出一副倨傲神态:“既然你执意找死,老夫便成全你!”
福地深处,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修士正在打坐调息。
突然,其中一位紫袍老者眉头一皱,袖中传讯玉简微微发烫。他掐指一算,冷笑道:“不成器的东西,又在外面惹是生非。”
旁边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缓缓睁眼:“可是本家那个不成器的子孙?”
“正是。”紫袍老者冷哼一声,“说是遇到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要请我们出面镇场。”
最年长的那位灰袍修士轻抚长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也罢,这些年他替我们收集的供奉,倒是从未短缺过。他既遇到事儿了,帮上一帮也无妨。”
几位老修士相视一笑,周身灵力涌动间,身影已从蒲团上渐渐淡去。
霎时间,城外阴云骤聚。
三道苍老身影踏空而来,衣袍猎猎作响,每一步都引得狂风呼啸。
“何人胆敢伤我赵家子孙?”声如洪钟,震得树叶簌簌掉落。
铁横秋眯起眼睛,但见那三位老者的形容,心中一动:三个金丹,怪不得这么目中无人呢。
只是,这三人看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竟能修成金丹,联想到赵府种种恶行,不难想象他们是靠什么积攒修炼资源的。
铁横秋目光扫过三人,冷冷道:“修行最重因果,你们靠吸食民脂民膏修炼,也不怕被雷劈死。”
三位老者闻言勃然变色。那紫袍修士厉喝:“黄口小儿,安敢妄议大道!”
赵老爷见状,立刻连滚带爬地扑到三人脚下,声泪俱下地哭诉:“老祖爷爷们,此人目中无人,说到要把我们赵府铲平!这是要断了咱们的子孙根基啊!”
灰袍老者闻言,阴森森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刁民。今日老夫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三位金丹修士同时出手,霎时间天地变色。
赵老爷趴伏在远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他仿佛已经看到铁横秋在这毁天灭地的攻势下粉身碎骨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死吧!死吧!”他在心中疯狂呐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铁横秋长笑一声:“就这点本事?”
只见他周身迸发出璀璨金光,一柄古朴长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
青玉剑一出,他刻意收敛的威压再无保留,如潮水般席卷四方。
三位修士齐齐震惊:“他是元婴!”
听到对方竟然是元婴,赵老爷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跌倒在地:“元……元婴?!”
铁横秋笑了:“你们金丹就称老祖了,那我一个元婴是不是你们祖爷爷?”
说话间,青玉剑轻轻一震,剑气如游龙般呼啸而出。
赵老爷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元婴祖爷爷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灰袍老者见状,气得不轻,骂道:“不肖子孙!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紫袍老者虽面色凝重,却仍强自镇定:“不错,他虽是元婴,但我们三个也是金丹,他却只有一人,我们合围而攻,并非没有胜算!”
三位老者交换眼色,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贪婪:这人单人成行,衣着又朴素,想必也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若能斩杀这落单的元婴修士,不仅能得其金丹法宝,说不定还能夺其元婴!
三位金丹修士配合默契,同时暴起发难!
三人联手之威,令方圆百丈飞沙走石,地面龟裂。赵老爷趴在地上,被余波震得口鼻溢血,却仍瞪大眼睛,期待着铁横秋被碎尸万段的场景。
狂风怒号,沙石漫天,三位金丹修士联手之威,令天地为之变色。这般惊天动地的场面,寻常修士怕是一生都难得一见。
可铁横秋却只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心中暗叹:这三人声势浩大,可别说和传神峰那一战相比了,就是加起来,都不及柳六那厮一根手指的威势!
不过也是,柳六已经化神,自然不是区区金丹修士能相提并论的。
但若同为金丹,这三个老者也断断不及当年的海琼山一半。
念及此处,铁横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修仙之路,天赋与资源,终究远胜百年苦修。
修仙界向来如此——世家大族坐拥千年积累,宗门子弟享有丰厚资源。
而无根无萍的散修,除非撞上逆天机缘,否则即便耗尽寿元、拼上性命,最终也不过是强者登仙路上的一抔黄土。
“无趣。”铁横秋轻叹一声,青玉剑随意一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却让三位金丹修士如遭雷击,护体灵力瞬间土崩瓦解。
赵老爷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祖们齐齐倒地,这才明白自己招惹了怎样的存在!
莫看三个金丹刚刚还一副高傲,看到元婴也不惧怕的样子,此刻见识到彼此天堑般的差别,立即跪倒在地,告饶不迭:“前辈饶命!”
灰袍老者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前辈,唉,全怪我那不争气的子孙。我们也常教诲他不可仗势欺人,只是他从来不听啊!”
赵老爷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着正要辩解,却见灰袍老者袖中突然射出一道血色剑气。
“老祖——”
话音未落,赵老爷一颗头颅已然飞起。
鲜血喷溅中,灰袍老者转身再拜:“前辈请看,这等祸害,老朽绝不姑息!”
看着赵老爷的头颅滚落在地,铁横秋神色丝毫未变,眸中的寒意反而更甚。
紫袍老者见状,心头猛地一沉。他慌忙膝行两步,重重叩首道:“前辈息怒!我等……我等还有一处上等福地,内藏千年灵脉,愿献与前辈!”
铁横秋看着他们谄媚的嘴脸,突然笑了。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三位金丹修士如坠冰窟。
“我什么都不要,”他缓缓抬起青玉剑,“只要一个公道。”
三位老者闻言,浑浊的眼中顿时闪过绝望之色。他们彼此对视,瞬间达成默契——既然求饶无用,那便玉石俱焚!
铁横秋见状,立即反应过来:“他们想自爆!”
不过,铁横秋的剑足够快!
一道森然剑气破空而出,青玉剑化作青色惊鸿,瞬息掠过三人咽喉,在空气中留下一道凄艳的血线。
这一剑,很快!
快到赶在金丹修士自爆前夺去了性命。
铁横秋微微吐了一口气。
然而,地面却猛然震颤起来,仿佛地脉深处有什么恐怖之物正在苏醒。
铁横秋瞳孔骤缩——不对!他们真正的杀招,根本不是金丹自爆!
原来,这三人之所以能以散修之身成就金丹大道,全因早年机缘巧合下寻得一处洞天福地。
福地乃天地灵脉汇聚之所,内蕴造化玄机,即便在修真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
他们多年来靠其灵气滋养修为,但同时他们也明白,洞天福地这样的至宝,如果被更高阶的修士发现,那必然会遭到杀人夺宝的下场。所以他们早就在福地里藏了后手,乃是元胎逆爆之术。如今死志已决,他们不仅自爆金丹,更要以此残存丹火为引,彻底点燃福地本源,施行最终式的元胎逆爆!
原来这洞天福地深藏于此地的地下,如今爆发在即,铁横秋能清晰地感到脚下传来的剧烈震颤。
一方完整福地的崩塌,所爆发出的毁灭性能量浩瀚如天威。即便是元婴大成的铁横秋,若被卷入这灵脉逆冲、法则崩坏的核心,也必将道体崩裂、乃至元神溃散。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局!
铁横秋脚下罡风骤起,正欲施展遁术远避。
然而,远处城池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孩童嬉笑、商贩吆喝之声隐约可闻。他若抽身而退,不过瞬息之事,可那城中万千生灵,又该如何在这毁天灭地的威能之下苟全性命?
“罢了!罢了!横竖我皮实!”铁横秋一声长叹,周身灵力骤然沸腾。元婴期的浑厚修为尽数爆发,护体罡气在身周凝成一道璀璨光罩,如金钟倒扣,熠熠生辉。
他双目微阖,面容肃穆,竟是要以血肉之躯,硬扛这足以摧山断岳、夷平百里的毁灭洪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突生!
地面上的灵气漩涡中心,凭空冒出一株晶莹剔透的雪白蘑菇。那蘑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菌伞舒展间,竟将狂暴外泄的福地灵气尽数吸纳。
短短三息之间,这株奇异的蘑菇已长至三丈有余,通体散发着柔和的月白色光晕。
而随着他的生长,地面的震颤竟奇迹般平息下来,先前那股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压,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是……?!”铁横秋瞳孔骤缩。
下一刻,蘑菇膨胀到极致,“噗”地一声轻响,骤然碎裂。刹那间,无数细碎的雪白光点迸散开来,化作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
铁横秋怔怔地看着这片奇景。
几片雪花轻轻落在他的眉梢,冰凉触感中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以及不可言说的疼痛。
用化身吞噬外泄的狂暴灵力,却也将爆炸的反噬之力尽数转嫁到了施术者本体。
即便是法相境的通天修为,在硬扛下一整座福地爆发的毁灭冲击时,也不禁闷哼一声。
磅礴的反噬之力如滔天巨浪般冲击着经脉,剧痛之下,隐身的月薄之眼前阵阵发黑,识海都为之震荡。
铁横秋望着漫天飘散的莹白飞絮,喃喃道:“蘑菇……蘑菇?”
突然,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开他的思绪。
记忆深处,那个捕快失魂的叫喊骤然在耳边回响:
“蘑菇……蘑菇杀人了……”
铁横秋突然想到了——蘑菇,难道……是他?!
第145章 月尊发大狂
铁横秋的思绪如走马灯般流转,突然,记忆中的某个事物骤然清晰——
墙角那株莹白的蘑菇。
在他初入小院那日,这株异样的白蘑菇便已生长。它生得纤细修长,菌柄玉雕一般莹润透亮,伞盖薄如蝉翼,在青苔斑驳的角落泛着朦胧微光。那姿态太过精巧,不似自然造化,倒像是哪位丹青妙手的精心勾勒。
这抹素白与院中青苔、翠竹相映成趣,却又低调得不惹人注目。铁横秋虽觉其形貌不凡,却只当是寻常植物,既未铲除,也不曾过多留心。
如今想来……
铁横秋身子一轻,御剑飞行,眨眼间已至百里外一处荒僻山野,怪石嶙峋,枯木横陈,人迹罕至。
他收剑落地,神识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确认方圆十里杳无人烟后,这才运起真元,沉声喝道:“月薄之——!”
声音裹挟着浑厚真力,在山谷间回荡不息。
几只飞鸟被惊飞,落叶簌簌,山间尘土飞扬如雾。在这迷蒙的烟霭中,一道素白身影缓缓浮现眼前。
铁横秋恍惚间,那飘摇的尘雾里似又见那株纤长的白蘑菇,莹莹而立;转瞬又仿佛看见汤雪温柔的笑靥,在烟岚中若隐若现。
待得山风骤起,尘烟散尽,显现的却是月薄之的面容。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竟然无言。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若遇到沉默尴尬,都是铁横秋先找话头打破沉默。
然而,此刻,却是月薄之先轻轻咳了一咳,半晌开口道:“你这样高声喊我出来,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铁横秋一怔。
时隔两年再相见,月薄之的眉眼依旧如画,清冷如霜。可那眼底深处,却似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双银灰色的眸子,盯着铁横秋的时候,透着隐隐的热光,像是雪夜尽头将熄的篝火。
“你……”铁横秋咽了咽,喉头发紧,“居然是你……果然是你……”
月薄之冷笑一声:整整两年……他竟真的一直未能认出我。
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我不过变成一株蘑菇而已,他就认不得我了。
明明我天天都在他面前啊……
月薄之忽觉心口一阵锐痛,像是被冰锥狠狠刺入。
方才为铁横秋挡下那福地毁灭的冲击,即便以他的修为,此刻经脉也如被烈火灼烧般剧痛。可他生性孤傲,岂肯在人前显露半分脆弱?只能暗自提气,将翻涌的血气生生压下。
这一强撑不要紧,反倒让蛰伏在道心深处的魔气寻到了可乘之机。
霎时间,滔天魔念如决堤洪水,疯狂冲击着他的神识。那些被压抑多时的执念、怨憎、妄念,此刻全都化作狰狞恶兽,在他灵台之中肆虐咆哮。
月薄之眼底暗潮翻涌,望向铁横秋的眼神中染上难以抑制的癫狂。
铁横秋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下意识后退半步,沉声质问:“那个姓赵的凡人也是你杀的?”
若在平日,月薄之尚能维持冷静与他分说。但此刻魔念蚀心,他冷笑道:“觊觎你之人,难道不该杀?你是要为他出头吗?”
铁横秋一噎:他也没打算跟月薄之兴师问罪,到底这个姓赵的鱼肉乡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连这个赵公子的老爹老爷太爷太祖都杀了,没道理计较月薄之杀这个小鳖孙。
月薄之把铁横秋的沉默误读,脸色更如霜冷:“哦,你是不舍得他死吗?也是,你最会招蜂惹蝶!今日来一个赵公子,明日来一个陈公子……你是否嫌我阻了你的桃花运?”
铁横秋无奈说道:“你也讲些道理,我能看得上那姓赵的吗?他算什么桃花?说他是狗屎,还侮辱了魔将霁难逢呢。”
这话本该缓和气氛,偏生月薄之此刻魔气攻心,执念更甚。
他越发冷笑连连:“是啊,你瞧不上他,也不计较我杀了他。若我杀别人呢?我若去杀何处觅,若去杀万籁静,你还会这般云淡风轻吗?”
铁横秋一怔,却见月薄之银灰的双眼隐隐透出血气,可见是真有杀意在心。
铁横秋忙正色道:“好端端的,为何要拉扯不相关的人?”
“呵。他们自然是不相关的。”月薄之气恼至极,“岂止他们,连我也是不相关的,在你心里,从未真正有过我!说什么等你想明白了,便会回来,不过是哄人而已。偏偏我愚蠢至极,居然信了你!”
铁横秋本想说:我哪儿有说过“想明白就就回来”?我说的不是“未必会回来”?
但见月薄之眼中魔气翻涌,周身灵力暴动,铁横秋终究将话咽了回去:此刻还是……慎言为妙。
铁横秋咳了咳,决计缓和口气,安抚似地说:“我这不是还没想明白吗?这才过去了多久……”
“这已过去了七百三十天又两个时辰了。”月薄之冷冰冰地打断,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难道还不够长吗?”
铁横秋哑然:这不是才过去了两年吗?咱们都是长生之人,这点时间不是跟一弹指差不多嘛?
但看着月薄之一副随时失控的样子,铁横秋也不敢说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唉!我这榆木脑袋,连筑基都得花五十年,你总该多容我些时日。”
“呵,你这番说辞再不能骗我了。”月薄之眼中血色更浓,“我可是天天看着你的,你分明闲适得很,种花弄草,郊游踏春,呼朋引伴,日日可忙得很,哪里有空想我的事儿呢?若我再晚些现身,怕是你连媒人都说定了,再有三两年光景,怕是儿孙都要绕膝了吧!”
铁横秋这下都噎住了:三两年就儿孙绕膝?这等繁殖力也是超越人类的极限了吧?我是山猪啊?
话本诚不我欺,入魔就是会发大癫的!
铁横秋的沉默,让月薄之更加气恼,只当是说中了他的心事。
月薄之咬牙切齿:“呵呵……果然,果然,你就是一个黑心肝的骗子!”
铁横秋连连摇头:“我没有啊……”
月薄之猛地伸手:“之前我是被你哄住了,如今我再也不会犯傻了!”
但见月薄之这一出手,铁横秋连忙躲开。
月薄之身形微滞,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你……竟敢躲我?”声音顿时颤抖起来,仿佛遭受了莫大的背叛。
铁横秋无奈说道:“我这是剑修的本能反应!”
“好,很好。”月薄之怒极反笑,缓缓抬起手,刻意放慢动作,“那这次,你可莫要再躲。”他伸出修长五指,朝铁横秋肩头扣去,动作慢得像在演示招式。
铁横秋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手掌,额头沁出细汗。在最后一刻,他还是侧身一闪。
月薄之眼神一凛,掌风陡然变得凌厉至极!
铁横秋知道自己根本避不开月薄之的蓄力一击,忙把眼睛闭上。
砰!
耳畔传来山石爆裂的巨响。
待铁横秋睁眼时,只见月薄之一掌将身旁的巨石拍得粉碎,飞溅的碎石在两人之间划出无数道白痕,却没有一颗伤着铁横秋一根头发。
月薄之猛地收掌,神色激动,目眦欲裂:“你!你骗我!”
铁横秋抿了抿唇,说:“你刚刚那记是缚骨擒拿手,我要是被你拿住了,你打算如何?”
月薄之轻哼一声:“自然是带你回家。”
说到“回家”二字,月薄之不自觉勾唇一笑,眉眼间冰雪消融,如同在诉说世间最温暖的归处。
铁横秋却想起那座幽邃如迷宫的洞府、千年玄铁砌成的墙壁、还有永远照不进阳光的曲折回廊,不自觉陡然一凛。
月薄之捕捉到铁横秋眼底的抗拒,心头魔气顿时如野火燎原:“你不肯跟我回去?”
铁横秋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反问:“我若跟你回去了,你还会再放我出来吗?”
月薄之气极反笑:“你还是想着离开我!”
铁横秋轻轻一叹,又说了那一句:“你神功盖世,要困住我易如反掌,只是那样,我便再也不……”
月薄之接口道:“再也不会感到快活了,是么?”
铁横秋一怔。
这话,铁横秋在两年前说过,正正是这一句话,绊住了月薄之,让月薄之咬牙放手。
当时,那句话确实刺中了月薄之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愿让铁横秋不快活,却也不愿和铁横秋分离。
所以他隐没身形,化作一株蘑菇,守候在铁横秋身边。
七百多个日夜,他蜷缩在潮湿的墙角,看着铁横秋侍弄花草时哼着小曲,与友人把酒言欢时开怀大笑,甚至面对芳心暗许的少女竟然展露温柔……而自己只能在阴暗处,任由嫉妒的毒液一寸寸腐蚀心智。
青苔蔓延的阴影里,那颗被魔气浸染的道心,早已滋生出扭曲的藤蔓,将最后一丝理智越缠越紧。
月薄之死死盯着铁横秋,眼中翻涌着近乎癫狂的执念:“你不快活,那又如何!”
铁横秋身形一僵。
“我也不快活呀,”月薄之如此说着,却大笑起来,“可你在意吗?”
“薄之……”铁横秋怔在原地,喉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既然如此,不如两个人锁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快活!”月薄之大手一挥,魔气如锁链飞出,在铁横秋周身层层缠绕!
第146章 他逃他追,插翅难飞
月薄之五指猛然收拢:“收!”
锁链顿时收紧。
然而就在锁链即将彻底闭合的刹那——
轰!
一道赤红火光自铁横秋体内暴起,灼热气浪轰然炸开!炽焰如怒龙腾空,将缠绕周身的魔链尽数焚断,火星四溅,映得月薄之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这是——”月薄之瞳孔骤缩。
残火飘散处,铁横秋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唯余焦土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火遁!
记忆的碎片如利刃般刺入脑海,月薄之突然想通了一切。
原来……
铁横秋在两年前提出分开的时候,只说一句“自此我再也不会快活了”,生生让月薄之断了强行带走他的念头。
然而,铁横秋并未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怀柔之语上。
铁横秋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月薄之心软,自愿放手,便皆大欢喜,好聚好散;若月薄之选择强留,他也早有脱身之法。
这个脱身之法,便是——火遁术!
寻常火遁之术,在月薄之这位魔尊面前不过是儿戏。可铁横秋施展的这道火光,绝非寻常修士能够驾驭的禁术。
而铁横秋专精剑道,本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奇术,更何况这些日子来,铁横秋一直活在月薄之眼皮子底下,所以月薄之本也不曾防备他这一手。
那么,铁横秋是从何处习得的奇术呢?
答案呼之欲出——
在魔域的时候,月薄之曾有一段日子准许铁横秋自由进出的魔宫。虽然所谓的“自由进出”,也一直被监视着。但这也给了铁横秋远离月薄之的机会。
铁横秋看似在魔域四处闲逛、发呆,实际上,他是暗暗用血契和朱鸟联系。
他是朱鸟的灵主,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和朱鸟共享神识。
铁横秋天资聪颖,借着这些办法,从朱鸟那儿习得了火遁术。
能从月薄之眼前逃脱,这火遁术必然已经习至十阶大圆满了。
在这么短短的时日里,铁横秋再如何惊才绝艳,也不可能在非火灵根的情况下独自突破十阶天堑。
这也得益于夜知闻早已将火遁术修至九阶巅峰,只差最后一道灵窍未开。
铁横秋以灵主血契为引,二人神识交融。夜知闻贡献九阶火遁根基,铁横秋则补全最关键的道法明悟。
当朱鸟的天生离火与铁横秋悟性在血契中相融时,那道困扰夜知闻百年的瓶颈,便在朝夕间突破!
如此,这对灵主就在魔尊眼皮底下完成了这场惊世骇俗的秘术传承。
“原来如此……”月薄之恨声笑了起来。
那些看似温顺的日日夜夜,那些故作温情的时刻,竟都是在为今日的脱逃铺路。
最可笑的是,这份灵主血契,是月薄之双手奉送给铁横秋的。
夜知闻通晓九阶火遁术的秘密,也是月薄之随口告诉铁横秋的。
……
这场脱逃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他亲手为铁横秋铺就的。
月薄之浑身魔气翻涌,眼中血色愈浓。
他喉头滚动着千万句诅咒,胸腔里翻腾着足以焚天的怒火,可当那些字句真正要冲出唇齿时,却像被什么生生掐住了咽喉。
他不愿咒骂眼前的男人。
因此,他最终只挤出三个支离破碎的字:“你……你负我!”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本该雷霆万钧的控诉,竟是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魔气在他掌心凝聚,化作无数尖锐的黑刺,却又在下一瞬被他生生捏碎。
铁横秋早已遁走,只留下他一人立在原地。
人间的阳光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死寂的灰瞳。
若铁横秋此刻仍在魔域,恐怕早已寸步难行。月薄之身为魔尊,在魔界可谓只手遮天——只需一道敕令,万千魔修便会倾巢而出;随意一个悬赏,就能让整个魔域化作天罗地网。
但此处是人间。
铁横秋漫步于熙攘街市,忽而驻足仰首。
天光穿过檐角,在他眉间投下细碎光斑。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顿时浮现了月薄之的脸庞。
月薄之最后癫狂的模样固然可怖,可那嘶吼中支离破碎的痛楚,那魔气翻涌下掩不住的绝望,却像一根细而韧的丝,始终缠绕在他心尖上。
“诶,是你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切断了铁横秋的思绪。
他转头,看见崔大夫提着药箱迎面走来,不禁怔了怔:“老崔啊。”
崔大夫熟稔地拍了拍他肩头,眯着眼打量道:“是什么风,把你又吹回来咱们丰和郡了?”
铁横秋一怔: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当时催动火遁术千钧一发,根本容不得细想,全凭本能催动灵力。等回过神来,双脚已踏在这片熟悉的街道上了。
上回他来的时候,是带着负伤的汤雪,求助于崔大夫。
那些日子如走马灯般在铁横秋眼前流转——他们在巷口分食热腾腾的肉包子;他们在城郊草地放纸鸢;他们在生死关头背靠背迎战柳六,汤雪为护他周全,生生用左臂挡下致命一击……
想起这些,铁横秋喉头发紧。
当时,他抱着汤雪逐渐冰冷的躯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至今想起仍觉窒息。可如今才明白,那断臂的血、情真的告白、乃至最后气绝身亡的凄楚……全是月薄之设计的戏码。
“仙人公子,是仙人公子吗?”街口的肉包子贩子一下认得了他。
这声呼唤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纷纷围拢上来,朝铁横秋感恩不绝,几乎又要跪倒磕头、
他望着这些真挚的笑脸,胸口发胀,半晌只是摇摇头。
崔大夫忙说道:“仙人有要事在身,你们莫要耽误他。”
人群发出遗憾的叹息,却还是恭敬地让开一条道。
铁横秋走出两步,微微回头,但见摊子上还是刚出笼的鲜肉包子,皮薄馅大,十八个褶儿,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恍惚看见汤雪用筷子分开包子,残缺的左袖在晨风中空荡荡地飘着,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比朝阳还暖。
——可那根本不是汤雪。
月薄之撕裂汤雪纸片的时候,那句冰冷的话还在耳边“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铁横秋按捺下翻涌思绪,到了崔大夫的医馆里歇下。
崔大夫也没问他汤雪到那里去了,大概他觉得汤雪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又见铁横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趣地不提此事。
铁横秋在客房里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神识立即与夜知闻相连:我用了火遁术,月薄之应该很快就会联想到你了。
夜知闻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确实!刚刚月薄之来初霁城了!
铁横秋心中一紧:他可有找你兴师问罪?
夜知闻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霁难逢看出他来势汹汹,让我先躲起来了。
铁横秋心下却一阵狐疑:你躲到哪里去了,竟然连月薄之都找不到?
夜知闻声音一顿: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铁横秋无奈:那你要来寻我么?
夜知闻又是一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铁横秋挠挠头:……嗯?怎么听起来,你像是被关起来了?
夜知闻却道:你多心啦,我这是被保护起来了。
铁横秋顿了顿,催动血契,发现彼此感应无碍,也放心了几分。
夜知闻继续道: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启动血契,不管我身在何方,都会立即来到你的身边。
铁横秋一顿,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而且,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夜知闻在他身边还真的未必有在霁难逢保护下安全。
铁横秋问道:你和霁难逢关系这么好啊?他冒着得罪月薄之的风险,也要窝藏你这个罪犯?
夜知闻不悦:我怎么就罪犯了?退一万步说,若我真的犯了罪,也是你教唆的!
铁横秋无语:……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霁难逢为何如此帮你!
夜知闻道:朋友么,互相帮助很应该吧。
铁横秋顿了顿,道:那他知道你我神识相通之事吗?
夜知闻却道:月薄之不许我跟旁人说你的存在,因此我还没跟霁难逢说这个。
铁横秋便道:没说最好。我也不许你说。
倒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多一份保障。
铁横秋不认识霁难逢,也不知道夜知闻和霁难逢是什么交情,只是本能觉得有些古怪,因此多了几分防备。
如果说,月薄之不许夜知闻往外说此事,靠的只是威慑,要是霁难逢留心到异样,百般敲打的话,夜知闻这张吱吱喳喳的鸟嘴也未必能藏得住事儿。
但如今是铁横秋下禁令,因为血契的存在,夜知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透露分毫了。
翌日。
晨光熹微中,铁横秋推开医馆的木门,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巷行走,等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昨日那个包子摊前。
“仙人公子,可是要鲜肉馅儿的?”老汉笑呵呵地掀开蒸笼,白雾腾起间,十八道褶的包子圆润可爱。
铁横秋接过油纸包,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恍惚了一瞬。他低头咬了一口,肉汁在唇齿间漫开。咸鲜滋味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可再没有人会笑着挑开一半,推到他面前了。
铁横秋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抬头望见碧空如洗,流云舒卷。他怔怔地看了半晌,转身走向街角的杂货铺,购了一个大纸鸢。
郊外的草地依旧柔软。
铁横秋握着线轴,看那纸鸢在晴空里越飞越高。
眼前浮现的,却是某个雪白的身影,单手拽着风筝线,快步飞奔,让空荡荡的袖管都灌满温暖的风。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天际,手中的线轴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到了尽头。
春风忽然转急,他只觉得掌心一轻,那大纸鸢挣脱了束缚,在碧空里打了个旋儿,便朝着远山方向飘去。
纸鸢渐渐化作碧空中的一个小黑点,铁横秋却始终没有抬手去追。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直到春风将眼角的水汽吹干,直到那抹青影彻底消失在云霞深处。
铁横秋正恍惚间,忽见天际掠过一抹彩影——那彩色纸鸢的样式好生眼熟,不正是当年被他并指斩断、又被汤雪从泥地里捡回来的那只么?
铁横秋如遭雷殛般怔在原地。
忽而,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横秋,你也想着我啊。”
他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还未回神,一双手已从身后环上他的腰际,声音低柔似梦:“我们……竟想到一处了。”
那怀抱冷得像深秋的寒潭,冻得铁横秋浑身发颤。
明明没有使力,却将他每一寸筋骨都钉死在原地。
那人的指尖轻轻搭在他腰间,凉意顺着血脉直窜上心头。
铁横秋此刻惊觉经脉凝滞,一丝儿灵气都用不了,更别提运转十阶火遁术了。
先前能侥幸脱身,全赖火遁术玄妙非常,更因月薄之一时大意未加防备。
可谁曾想,他拼尽全力遁逃的去处,恰恰是月薄之第一个想到要寻来的地方!
铁横秋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头去,当看清身后之人的面容时,整个人如遭九天雷劫。
苍白含笑,柔情万分,分明是——汤雪的脸!
纸鸢在暮色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时光倒流,又似大梦一场。
第147章 被困魔宫
魔宫深处,终年不见天光。
自那日被丰和郡亲手擒回,铁横秋便再也未能踏出暖阁半步。
铁横秋仰躺在锦衾之间,目光所及唯有猩红的床帐顶,以及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怎么了,小横秋?”那人俯身压来。
汤雪温润的唇间溢出的,却是月薄之特有的冰冷声线。
铁横秋的腕骨被死死扣在锦枕之上,十指在挣扎间将丝绸抓出凌乱的皱褶。他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汤雪的睫毛还是那样长,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浸满了月薄之的疯狂。
“别……”铁横秋微弱的抗拒,瞬间消融在彼此交缠的吐息之间。
“你不是最喜欢我么?”他问。
当冰凉的唇瓣贴上他颤抖的嘴角时,铁横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黑暗中其他感官反而越发清晰。
和之前不同,这次月薄之的动作特别缓慢。
一寸寸碾过铁横秋绷紧的肌肤,在战栗处刻意停留。
这不是温柔,而是一种更为残忍的占有——要让铁横秋清醒地记住,每一处被侵占的领地,每一寸被标记的疆域。
当身躯终于完全交叠时,月薄之甚至故意停顿了片刻,如同盖章时需用力按稳,好让印迹深深染入纸中。
他满意地看着铁横秋吸着气颤抖,以绝对占有的姿态完成了这场仪式。
“你喜欢这样……”月薄之轻声问他,“还是那样?”
铁横秋问:“我还有得选?”
这反唇相讥的冷漠,刺破了汤雪那张温柔面具。
表情寸寸崩裂,汤雪那张永远带笑的脸庞如撕裂的纸一般,从眼前人的脸上散落。
月薄之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张苍白如鬼的脸庞上,再不见半点汤雪的温情,漆黑的眼睛里翻涌着被触怒的暴戾。
“我都如此了,你居然还不领情!”月薄之恼恨至极。
他扮作汤雪,本就十分委屈,认为这简直是对本人尊严的剥夺。
他原以为这已是最大的让步,最卑微的讨好,却不想换来的仍是铁横秋的冷眼相待!
——真是……敬酒不喝喝罚酒!
月薄之眸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情彻底消散。他单手便将铁横秋双腕死死扣在头顶,另一只手粗暴地掐住那截劲瘦的腰肢。此刻他再不掩饰,展现出完全的侵略姿态,如巨蟒绞杀猎物般不容抗拒。
他的动作再不复先前克制,变得似暴风骤雨。他故意挑着最弱的地方折磨,动作狠厉得像在对待仇敌。
铁横秋咬紧牙关,最受不了的关头也不过闷哼一声,月薄之越发恼怒,故意加重力道,非要逼出他更多声音不可。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暖阁内照得亮如白昼。在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中,铁横秋看清了月薄之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着的,是比恨意更痛苦、比欲望更深刻的东西。
“你……”铁横秋破碎的声音溢出唇畔,“是在恨我吗?”
月薄之的动作骤然停滞。
这个问题仿佛击中了他的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他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显得格外阴郁。
月薄之垂眸看着身下之人,是何等狼狈,一头长发凌乱不堪,唇瓣被咬出斑驳血痕,那双总是倔强的眼睛也经不住折腾的眼角泛红。
月薄之心中一紧,见自己把铁横秋折腾成这样,又懊悔不已。
但他如何能告诉别人,他内心的懊悔脆弱呢?
他只是猛地直起身,背对着铁横秋僵立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向殿外。
铁横秋撑着酸痛的腰肢缓缓起身,随手捞起衣服披上。
他来到门边,暗自掐诀运转火遁之术,刚催动体内真元,便觉整座魔宫的禁制如泰山压顶般轰然压下,将他与五行之气的感应生生截断。遁术未成便已溃散,只余一缕青烟从他指缝间不甘地逸散。
不过,他也并未十分沮丧,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他索性倚着门扉缓缓滑坐在地,轻轻摩挲着腕上未消的红痕。
忽然,烛火摇曳间,他瞥见自己的影子诡异地扭曲了几下,竟从中剥离出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
铁横秋双目一闪,正要高声叫唤。
“嘘——”那黑影吐出低沉沙哑的声音来,“你我都是月薄之的阶下囚,何必自相惊扰?”
铁横秋听着这声音耳熟,一时冷笑起来:“古玄莫?”
古玄莫嘿嘿一笑:“许久不见了。”
铁横秋念头一转,只觉惊异:“看来,传言不虚,月薄之果然把你镇压了。却不是在血诏碑,而是在魔宫。不想你这老怪果然有能耐,在这重重禁制中竟还能分出神识作祟。”
古玄莫的影子如烟般浮动,声音忽远忽近:“老夫身为魇魔,本就无形无质,纵使是月薄之,也休想将我彻底禁锢。”
铁横秋闻言冷笑:“你这老魔头,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要真的真么厉害,又何必像只地老鼠似的,在这暗处与我嚼舌根?”
古玄莫一下噎住了,他确实没料到,铁横秋即便身处这般境地,神智竟仍如此清明。
诚然,他身为无形无质的魇魔不假,可当年被月薄之打得三魂溃散,如今又被九幽玄铁链生生钉在魔宫地脉之上。每过四十九日,那禁制便会发作一次,万千铁链如利刃般将他凌迟。莫说恢复元气,连喘息都是奢望。
唯一一次的契机,乃是这阵子月薄之为了铁横秋,离开了魔域一段日子。
如今月薄之回来,身上还带着被福地爆破造成的暗伤,才让古玄莫有机可乘,偷偷分出一缕神识,却也只敢在月薄之不在的时候,悄悄冒头。
当然,古玄莫是不会跟铁横秋说实话的。
他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说道:“你也莫把月薄之看得太厉害了。他若真的无坚不摧、无物不破,我又如何能活到今日?当年一战,我是败了不假,可他也未能将我抹杀。”
铁横秋微微颔首:“我也听说,你身为天阶魇魔,早已与天地同寿,和法则共存,只要这世间还有噩梦未绝,你便不死不灭。月薄之若将你彻底诛灭,反倒助你在别处重生,这才是他留你性命的真正缘由。”
古玄莫这回也真的颇为诧异:“没想到,小友年纪轻轻,懂得倒是不少。”
铁横秋也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他心里想的是:我的确年纪轻轻,啥也不懂。这些还是夜知闻告诉我的。
如此想来,夜知闻年纪应该蛮大的。
只是,夜知闻看着比我还年轻呢。
果然,人傻显嫩呀。
“既然小友也是明白人,老夫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古玄莫沉吟一会儿,说道,“你我同陷囹圄,倒真应了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联手破局,事成之后,天高任鸟飞,岂不快哉?”
铁横秋淡然一笑:“这话说笑了,我在暖阁金殿里锦衣玉食,可比不得前辈在地牢里受苦。与虎谋皮这种事,还是免了。”
古玄莫没想到铁横秋说话这么不客气,若是从前,他早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碎尸万段了。
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古玄莫压抑着脾气,赔笑道:“是是是,老夫名声确实不佳,小友心存戒备也是应当。不过这次,老夫是真心实意想要合作。”
铁横秋侧过脸去,连个眼神都欠奉。
古玄莫的影子剧烈扭曲了一瞬,暗自发誓脱困后定要将这不知好歹的小子抽魂炼魄。
可眼下,黑影强压着翻涌的杀意,挤出一串和善的笑声:“诚意自然不能空口白话,我自有厚礼奉上。”
“哦?”铁横秋这时候才有些兴致,“什么厚礼?”
古玄莫说道:“我记得,当初我差点遭你抽了灵骨。”
“是啊,”铁横秋回想当日,也颇为遗憾,“我也是深以为憾啊。”若能取了古玄莫的灵骨,说不定他的修为也能突破化神。
古玄莫咳了咳,说道:“若我把灵骨献上,你是否就能相信我的诚意呢?”
“什么?”铁横秋这是真正吃了惊,“你要把灵骨给我?”
灵骨乃是修士命脉所在,即便是魔道巨擘,失了灵骨也会修为尽废,沦为凡人。
这交易听起来太过美好,反而让铁横秋更加警惕。
铁横秋想起云思归那一截充满魔气的灵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若取了你的灵骨,只怕也会沾染魔气。”
古玄莫笑道:“小友心智坚定,昔日我对你道心种魔,不也被你化解?区区一截沾染魔气的灵骨,又岂能动摇你的道心?”
铁横秋却没有接话:当年被道心种魔时,他确实屡次借善念压制杀性。但最终根除魔障,却是月薄之出手,硬生生将魔气从他灵台中抽离。
这件事,古玄莫恐怕是不知道的。
古玄莫看出了铁横秋眼中的戒备,只当他是疑心其中有陷阱。
古玄莫便又说道:“老夫如今被九幽玄铁链锁在地牢最底层,莫说是你这样的元婴高手,便是一个炼气修士要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你大可到地牢里,直接找到我的肉身,将我的灵骨抽出。”
“如你所说,此处乃是魔宫腹地,地牢必然也是重重禁制。”铁横秋道,“我若是贸然前去,月薄之岂有不发现之理?”
黑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摇曳不定:“你这个问题倒是问到了点子上。那你可曾想过,为何老夫与你在此交谈至今,月薄之却毫无察觉?”
“嗯……”铁横秋心里也是奇怪。
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只是一缕黑影,应该是古玄莫从地牢逃出的一缕神识。
这缕残识孱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连魔宫外墙都越不过去,难怪要在此处引诱自己。
然而,地牢内禁制重重,更有九幽玄铁锁链镇压,古玄莫竟能分出一缕神识逃逸,已是非同寻常。
铁横秋目光微凝:“天阶魇魔,果然有些不寻常的门道。”
“呵呵……这倒不敢当。”古玄莫说道,“我能侥幸脱出一缕神识,不过是趁着月薄之入定的间隙罢了。”
铁横秋立即从这句话里意识到蹊跷之处。
月薄之入主魔宫已非一日,期间必然多次入定修炼。为何偏偏这次,能让古玄莫寻到了可乘之机?
这里头,必然有什么铁横秋不知道的事情在发生。
他却不急着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阁下若还有所隐瞒,这合作之事,不提也罢!”
没想到铁横秋年纪轻轻如此敏锐油滑,古玄莫也不得不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也罢,老夫就与你交个底吧……”
第148章 邪恶剑修铁横秋
古玄莫幽幽道:“月薄之离开魔宫,已有两年。”
铁横秋心想:说点儿我不知道的行吗?
这事儿其实他知道了。
这两年来,月薄之就藏在他的屋檐之下,如影随形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两年的日子,虽然不算很长,但足够让老夫寻到一丝喘息之机。”古玄莫继续道,“正因如此,此番月薄之归来入定,老夫方能分神脱困。”
铁横秋眉头微蹙,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
事实上,古玄莫却依旧是有所保留的:他并没有告诉铁横秋,更重要的是,这次月薄之是负伤而回。
古玄莫细细打量着铁横秋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看来,这个年轻人对月薄之负伤之事确实毫不知情。
铁横秋的确不知月薄之受伤。
因为先前有汤雪明春的例子,铁横秋一直以为,即便化身陨灭,也不会对月薄之造成什么实质影响。所以当蘑菇爆炸之后,他见月薄之不仅没有显出虚弱之态,反而更显张狂,便只道是月尊神通广大,连福地爆炸都能硬抗而毫发无伤。
铁横秋睨古玄莫一眼:“即便你能分神出窍又如何?这缕神识如此薄弱,怕是风一吹就散了,根本逃不出去。”
“小友所言极是。若非走投无路,老夫又何须在此与你周旋?”古玄莫的残识泛起一阵波动,传出苦涩的意念,“只要你答应合作,老夫愿将毕生修为所凝的灵骨相赠。届时你功力暴涨,足以摧毁魔宫根基。地基一毁,禁制自破!”
铁横秋闻言,冷笑连连:“你这话哄谁呢?月薄之困住我,靠的是魔宫禁制吗?以他的本领,就算拿个猪笼都能把我装起来跑不得。”
“那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玄莫像是早就猜到铁横秋会有这般质疑,平静地解释说道,“自月薄之登临魔尊之位,这魔宫地脉便与他灵脉相生相连。正因如此,他才能借地脉之力,有源源不断的魔气供应,灵脉不绝,杀招不息,再无人能敌。”
听到这话,铁横秋大感震惊:无论是魔修还是正道修士,施展术法皆需调动灵气,而灵气运转全凭体内气脉,非经年苦修不可得。
修仙界素来有言:“炼气为始,金丹为成”,说的是,修士唯有先学会引气入体,方算真正踏上仙途;而待金丹凝结,体内气脉自成周天循环,灵力源源不绝,至此才算是真正具备了独当一面的战力。
然而,这些灵力终究源于自身修为,即便是已臻元婴化神之境的大能,施展惊天动地的神通时,同样需要调动体内积攒的灵力。
但是,按照古玄莫的说法,成为魔尊之后,居然能够让自身灵脉和魔域地脉相连?那岂不是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想起话本中记载的故事,都爱写魔尊独战群雄,血战数月仍能越战越勇的情节,他向来只当是市井说书人的夸张叙事,如今看来,居然是有迹可循的!
若魔尊真能借地脉之力,那所谓的“鏖战不竭”就绝非虚言。
古玄莫继续道:“此外,还能通过意念操控魔宫的禁制,因此,他但凭一念,便将老夫镇压于此。”
铁横秋越发惊讶,原以为魔尊之位不过是一个头衔尊号,却不想竟有如此玄机。难怪魔域之中,魔尊不出则已,一出便是惊世枭雄。不但能在群雄环伺中稳坐魔宫,甚至还能让正道为之颤栗,原来是有这等通天手段。
“但世间万物,皆有其代价。”古玄莫残识发出阴冷的笑声,“地脉反哺之时是助力,可若地脉被毁,那反噬之力,纵使他魔功盖世,也难逃重创!”
听到这话,铁横秋脸色凛然一变:“你要谋害月薄之性命!”
话音未落,铁横秋就要挥拳捶向古玄莫。
拳风未至,古玄莫那缕脆弱的残识已被凌厉气劲震得剧烈颤动。
老魔头大惊失色,仓皇闪避。这一拳若真落下,他这缕好不容易逃出的神识怕是要当场灰飞烟灭。
古玄莫暗暗心惊,想到:看来,这姓铁的虽然和月薄之闹掰了,但还是余情未了啊。
他心思电转,语气转为轻快:“你可想多了,月薄之修为通天,就算灵脉受创,也不会危及性命的。”
铁横秋冷哼一声:“我岂能信你?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不会伤他性命,但修为必然大跌,到时候,你还不第一个要他的命?”
古玄莫却道:“我伤成这个样子,地宫一毁,立马就得逃逸了,哪儿顾得上要他的命?我尽管很想要他的命,但最想要的还是自己这一条老命呀。”
铁横秋继续摇头:“即便你不要他的命,他树敌众多……”
“正因仇家遍地,一旦修为受损,他必当闭关疗伤!”古玄莫的残识急切地闪烁着,语速加快,“届时他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管你?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
铁横秋斜睨着那缕飘忽的残识,目光如刀。
古玄莫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或许有些不忍。但你仔细想想,以月薄之那霸道偏执的性情,若不是修为跌落,实在无能为力,怎么可能放你自由?”
铁横秋陷入沉默。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魔宫寝殿内来回踱步,像是一只苦苦思考的困兽。
古玄莫的残识悬浮在旁,如同将熄的烛火般明灭不定。
他注视着铁横秋,心中焦躁不已。这缕神识本就虚弱不堪,更可怕的是,月薄之随时都可能从入定中醒来!
古玄莫越来越心急,出言说道:“月薄之随时要醒来,时间不等人啊……”
铁横秋眉头紧紧皱着,长叹一口气。
此刻的古玄莫被焦虑和虚弱双重折磨,全然没有察觉异样。
若是他全盛时期,以魇魔洞察人心的本事,定能看穿铁横秋此刻的踌躇不过是伪装。这个狡猾的邪恶剑修,正在用沉默打乱他的节奏,让他在焦躁中自乱阵脚。
见时机成熟,铁横秋状似艰难地抬眸,眉心仍紧蹙着,声音带着几分迟疑:“那地基在何处?要如何捣毁?”
古玄莫一喜,语速飞快地说道:“魔宫地核就藏在正殿最中央地砖之下三丈深处!”
铁横秋回忆了一番,道:“那正厅地砖用的是下元之气凝成,难以击破。”
“所以,只要你用了我的灵骨,修为突破,自然无坚不摧。”古玄莫诱惑道。
铁横秋却摇头:“你的灵骨有魔气,我不能用。”
古玄莫急声道:“你既已破过老夫的道心种魔大法,还怕这区区灵骨上的魔气残余?”
“当然怕!”铁横秋信口就来,“破你种魔术的时候,我是半步化神,现在我只有元婴修为。”
“破魔与否全凭道心,与修为何干?”古玄莫越发焦急,劝说道,“小友啊,你道心之坚老夫亲眼所见,何必妄自菲薄……”
“以前是以前,如今却不一样了……”铁横秋故意露出沧桑的表情,幽幽叹息,“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若是古玄莫全盛之时,此刻只需心念微动,便能洞穿铁横秋心底最隐秘的念头。
奈何此刻他这缕残识虚弱不堪,面对铁横秋这个意志坚定的元婴修士,难以施展读心术,只能眼睁睁看着铁横秋表演,却辨不出其中真假。
不过,古玄莫活了这么多年,的确也没见过如此眉清目秀、眼神清澈、道心坚定的邪恶剑修啊。
铁横秋忽而剑眉紧蹙,仰天长叹,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转眼又咬牙切齿,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情绪转变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古玄莫这老怪物饶是见多识广,都被他这一套演技组合拳打得头昏眼花。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取那灵骨!”铁横秋猛地起身。
古玄莫大喜!
却又在下一刻,铁横秋颓然跌坐,手指深深插入发间,声音哽咽:“可是……可是我心乱体弱,如何能够……”
说着,他低垂头颅,睫毛颤动。
古玄莫大悲!
古玄莫的残识终于承受不住这般反复折磨,在空中剧烈扭曲变形。
这千年老魔何曾被人如此戏耍过?若非被地牢禁制消磨了道行心智,又兼此刻神识虚弱、心急如焚,怎会被铁横秋这等小把戏耍得团团转?
“够了!”残识凝成一团,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若真怕魔气浸染,老夫便传你《太一澄心法》!”
这黑气化开,在墙壁上流淌,组成一篇玄奥经文:“此乃上古秘传,可净化灵台黑气,涤荡灵脉浊秽,甚至还能破道心种魔大法,你且看好。”
铁横秋心下大喜,他想要的正是此物。
当然,以他的见识,其实也不知这个玄妙心法的存在。
他原本只是猜测,像道心种魔这般逆天功法必定存在克制之法。毕竟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这是亘古不变的至理。却不想古玄莫被逼到绝境,竟真将这等上古秘法拱手相告。
铁横秋当即凝神静气,将墙上流转的经文一字不落记在心中。然而,这上古秘法晦涩难懂,铁横秋本就不擅长文理,困惑地皱起眉头:“这字好难懂啊,我没读过书啊。”
古玄莫的残识急躁地颤动,却不得不逐字解释道:“首句‘太初有明’讲的是运转心法时,需想天地初开时第一缕晨光……”
铁横秋一边暗自牢记,一边还时不时请教道:“等等,这‘紫府归虚’是何意?”
“紫府者,上丹田也……”古玄莫只好耐心解释,声音里满是憋屈:大爷的,这个姓铁的是真没读过书啊。
想他堂堂天阶魇魔,竟然沦落到给文盲启蒙的地步?
要怪也得怪月薄之如此风流人物,居然喜欢个不认字的?
这世间因缘真是难明!
月薄之此次伤得不轻,整整一夜都沉浸在深层入定之中,未曾醒来。
铁横秋全神贯注地研习着这门上古秘术。要知道,即便将这《太一澄心法》的典籍直接摆在他面前,以他目前的修为境界,怕是参悟十年都难窥门径。但此刻有古玄莫这位浸淫道术千年的宗师亲自指点,每一句口诀、每一处关窍都讲解得透彻明了。
残烛将尽时,铁横秋终于将这门玄奥心法的要义尽数掌握。
在这魔域之中,浊气如滔天巨浪般翻涌不绝。加之铁横秋近来遭遇连番变故,道心早已蒙上一层阴翳。虽不至于堕入魔道,却时常感到念头滞涩,仿佛行走在泥沼之中。
每每至此,他不得不反复运转《清心诀》来平复心境,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此刻,当他运转《太一澄心法》时,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灵台如被九天清泉洗涤,道心澄明似万载玄冰,连最细微的杂念都无所遁形。这般纯净的悟道之境,就连当年在云隐峰吞吐日月精华时,都未曾体验过。
他心神突然一震,脑海中《插梅诀》的口诀与梅蕊剑法的招式竟自行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幅完整的道韵图谱。
“原来如此!”铁横秋眼中精光暴涨,体内真气不由自主地按照全新领悟的轨迹运转。那《插梅诀》不是什么独立心法,而是梅蕊剑法最核心的内功根基!每一式剑招都暗合《插梅诀》的运气法门,二者相辅相成,宛如并蒂双梅。
他暗自运转功法,在识海中幻化出一方演武场。只见意念所至,《插梅诀》的心法如清泉般在经脉中流转,与梅蕊剑法的每一式都严丝合缝地契合。
识海中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寒梅吐蕊”施展出来,竟比月薄之当年还要精妙!
毕竟,月薄之虽天赋卓绝,却因心脉隐疾无法修习《插梅诀》内功,只得其剑法皮毛。这就像只取梅树之花,却未得其根骨精髓。
只不过,这不代表铁横秋的剑道造诣胜过月薄之了。
自从传神峰那场惊天之战后,月薄之法相大成,弥补心脉缺陷,更创出全新的“血梅剑法”。那套剑法有着摧心蚀骨的狠绝,招招夺命,比之正统寒梅剑法更为凶戾难当。
然而,铁横秋心中依然十分骄傲:无论如何,此刻的他确实胜过了当年的月薄之。
这份成就,放在整个修真界都堪称惊世骇俗。
这样田忌赛马,也是他好心态了。
古玄莫的残识悬浮在一旁,光芒黯淡得几乎透明。见铁横秋参悟完成,残识勉强聚起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你总该履行承诺了吧?”
铁横秋心底闪过一丝冷笑:帮你这糟老头子打我家道侣?
神经病啊。
月薄之再怎么对我,那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三言两语而伤他的根基呢?
不过呢,你的灵骨嘛,我的确挺中意的。
于是,铁横秋立即摆出一副老实小狗的样子:“自然自然!我这就去地牢寻你。”
第149章 我是汤雪
铁横秋刚要迈步前往地牢,却见古玄莫的残识猛然一滞。
那道黑影剧烈震颤,瞬间如泡影般彻底消散在虚空中。
铁横秋心中一跳:残识若因灵力耗尽而灭,本该像油尽灯枯的蜡烛一样缓缓熄灭,断不会这般突然溃散。
这情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隔空施法,强行击碎了这道残识;要么,就是古玄莫自己主动引爆了这缕神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月薄之醒了。
铁横秋轻抿薄唇,随手拢了拢松散的寝衣领口,佯装漫不经心地起身踱向书柜。
这场景若叫外人瞧见,怕是要惊掉下巴——在禁制森严的魔宫深处,在这本该存放上古魔典的书架上,竟整整齐齐码放着数百册坊间话本。
那些被翻得卷边的旧书页泛着温润的黄色,有几册连封皮都快要脱落了;旁边却堆着几摞崭新的话本,油墨香气犹存,显然是近日才从人间搜罗来的新货。
铁横秋随手拿起一本,坐在椅子上翻阅起来。
不多时,殿门响起声音,一袭皎若霜雪的白衣飘然而入。
铁横秋头也不抬,只当不知。
月薄之来到他面前。
铁横秋缓缓抬头,与他视线相对。
月薄之还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美得动魄惊心。眸底似藏深雪覆覆的远山,寂寥中自生一股清绝之气。眼波微动时,如银鳞泛泛、雾锁寒江;凝神看来时,更是如剑锋凌厉,明明那般危险,却又叫人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从前铁横秋一瞥惊鸿,只要看到这双眼,就会心如鹿撞。
此刻的他,也是心跳不已,但主要是因为紧张心虚。
铁横秋拿不准,月薄之到底知不知道古玄莫来过的事情。
但他也只能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不主动开口说话。
铁横秋将目光重新投放在话本的纸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能感觉到月薄之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那视线如影子一样把他全部笼罩。
从前他们之间,都是铁横秋负责打破沉默的,如今他不肯承担这个责任,任凭这沉默在两人之间风化成一片难堪的荒漠。
这一回,终究是月薄之先上前一步。
他抓住铁横秋的手,说:“这个话本可合心意?”
铁横秋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才刚看两页。”
“嗯,你喜欢的话,我让魔侍再搜集些来。”月薄之握着铁横秋的手,语气散漫似闲话家常。
铁横秋悻悻看着月薄之:“你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月薄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这儿,是我们的家啊。”
铁横秋一怔,“家”这个字,对铁横秋而言其实也有着同等的诱惑力。
他和月薄之,也都是无家可归漂泊百年的孤独人。
然而,铁横秋缩了手。
却在指尖相离的刹那,月薄之幻化成了汤雪的模样。
看着这面孔的陡然变化,铁横秋一时怔住了,缩手的动作也僵住。
汤雪那双含笑的眼注视着他:“你看,若是换成这张脸,你就不躲了。”
铁横秋一时没来得及回答。
汤雪的模样又变得恶狠狠起来:“你果然已移情别恋!”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震得后退,但因为坐在椅子上,却也退无可退,背脊硬生生靠在椅背上。
素来温润的汤雪,此刻脸上带着浓烈的怨恨:“你根本不喜欢我啊,你从来没爱过月薄之。你爱的是一个幻想,一个执念……你真正喜欢的,就是汤雪这般的郎君。即便如何自欺欺人,事实就是这样……”
铁横秋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话语他太熟悉了:当年汤雪也曾这样一字一句地质问过他。只是他从未想过,汤雪连声吐露的,原来都是月薄之深埋心底的不安。
汤雪又靠近了些,眨着那双湿润的眼睛:“你不爱月薄之,你爱汤雪……”
铁横秋道:“这事儿连我都不曾想过,你倒言之凿凿!”
汤雪冷笑一声,眼中水光化作寒冰:“这还要想吗?月薄之对你千般疏离,你反倒百般纠缠,不离不弃。但一旦汤雪之事揭破,你就要弃月薄之而去了。在你要逃离月薄之的时候,却奔向你和汤雪放纸鸢的地方……这还不足以说明,月薄之和汤雪在你心中,谁轻谁重?”
这话乍听起来,还颇有道理,弄得铁横秋一时都怔住了。
铁横秋本就没厘清汤雪的温柔、月薄之的残忍和自己的痴迷,如今被这番话一搅,脑子越发成了浆糊。
铁横秋的沉默在空气中凝固,而月薄之的眼眸却渐渐暗沉下来。每一个呼吸的间隔,都让那双眼睛里的温度更低一分。
铁横秋无意识的迟疑,在月薄之看来,已然是最残忍的答案。
月薄之的眼眸黯淡如将熄的灰烬,唇角却勾起一抹明亮到刺目的笑容。
“呵呵,原来小横秋喜欢的是我啊,那太好了……”汤雪垂首,柔若无骨地伏在铁横秋肩头,“你既喜欢汤雪,我就是汤雪。”
铁横秋僵硬地低头,看着这个依偎在自己怀中的人。
汤雪翩然起身,如当年百丈峰上那般,行云流水地煮水烹茶。铁横秋怔怔望着他挽袖提壶的侧影,恍惚间再次看见晨雾中雪峰上煮茶的师兄。
然而,铁横秋却不再感到温暖。
仿佛眼前不是温柔可亲的师兄了,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鬼。
青瓷茶盏被一双莹白的手捧到眼前,汤雪笑容可掬:“喝一口,暖暖身子。”
神情语态,一如从前。
铁横秋知道不能拒绝,只能接过来,喝了一口。
茶还是当时的高山木兰茶,只是此刻饮在嘴里,再无甘美,只余苦涩。
铁横秋用余光瞥向身侧的男人,那张温润如故的脸庞上,却有这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在贪婪地注视着自己。
让这双眼睛呆在温柔的脸庞上,虽然很自欺欺人,但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
他宁愿维持这荒诞的假象,虽然也不知道这种脆弱的平和能维系多久。
但能拖一刻,便多一刻转圜的余地。
铁横秋强作镇定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汤雪品茗对弈、谈诗论画。殿内熏香袅袅,窗外花影横斜,倒真仿若回到了当年百丈峰上师兄弟相处的时光。
汤雪看着也是和和气气的,再无癫狂错乱之举。
可铁横秋不知道的是,在这张温润皮囊之下,月薄之的灵魂正在被嫉妒的毒火寸寸灼烧。铁横秋每一个放松的姿态,每一抹真心的笑意,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反复扎进月薄之最脆弱的软肋。
——你看,他对着汤雪笑得这般温柔。
——可对月薄之,永远只有戒备与疏离。
这些念头在月薄之脑海中疯狂滋长,而铁横秋浑然不觉。
铁横秋全心想的是如何稳住月薄之。
此刻情况太过微妙,莫说月薄之扮的是汤雪,就算月薄之扮的是云思归,铁横秋都会配合演出!
铁横秋垂着头,提着紫砂壶,低头续茶:“师兄,你也喝点吧。”
铁横秋这个表示友好的动作,让藏在汤雪画皮下的恶鬼嫉妒得发狂。
入夜的时候,魔域血月高悬,正是浊气最盛之时。
从前铁横秋也会因此感到困扰,但如今习了《太一澄心法》,倒无大碍了。
而纱帐另一端,月薄之的状况却截然不同。
血月的光辉透过纱帐,将汤雪温润的轮廓镀上一层妖异的红。他嘴角仍挂着白日里那般恰到好处的浅笑,可双臂却如玄铁锁链般将铁横秋死死禁锢在锦被间。
白日煮茶看书倒还好,到了入夜的时刻,铁横秋终于别扭得无法面对。
他看着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顶着汤雪的脸庞,断然是投入不了。
当冰凉的手指探入衣襟时,铁横秋终于忍不住抵住对方胸膛:“我不能……”
“不能?不能?”月薄之顿时痛苦愤怒不已。
我已经放弃尊严,扮作别的男人模样了,你居然还是抗拒我吗?
他猛地攥住铁横秋的手腕按在枕边,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铁横秋闷哼一声,惊讶地看着月薄之。
但见月薄之整个人都在发抖,急促的呼吸喷在铁横秋脸上,带着灼热的血腥气,嘴角却神经质地抽动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明明是你要来接近我,要来爱我,”月薄之浑身颤抖得厉害,泛红的双眼蒙着水汽,“如今得到了我,却不要我了。”
铁横秋对着控诉一时语塞,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月薄之怒恨冲天:“你如此戏弄我,侮辱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说罢,他一掌就要拍出。
掌风激得罡气翻飞,这一掌若是落下,怕是能将铁横秋天灵盖击得粉碎。
铁横秋自知避无可避,只得闭上眼睛。
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
他睁开眼,只见“汤雪”的伪装如瓷片般剥落。月薄之那张苍白的脸完全显露出来,
月薄之恨声说:“你……竟然……你竟然真的觉得我要杀你!”
铁横秋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月薄之适才那一掌,威压惊天动地,铁横秋身为剑修感到警惕害怕,真是寻常至极,根本不需要用脑子思考,就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再怎么看,月薄之那一掌威能太大,绝不似是假动作。
铁横秋心想:难道月薄之的武功已经厉害至此,如此凌厉的掌力也能收放自如?!
铁横秋终究想岔了。
纵是通天修为,杀招既出便如离弦之箭,岂有收放自如的道理?
这掌风骤然消失,不是收放自如,而是,以自伤为代价的强行收手。
月薄之强行逆转魔气,反噬之力让他经脉如遭千刀万剐,本就因福地爆发未愈的暗伤更是雪上加霜。
此刻,他喉间腥甜翻涌,又被硬生生咽下,只是对铁横秋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然后恨恨拂袖而去。
殿外血月更浓了,将离去的背影拖成长长的暗影,最终完全吞噬在魔域长夜之中。
铁横秋独坐在凌乱的床榻上。
月薄之离去时破碎般的表情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头萦绕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情绪被自己错过了。
正当他试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光时,烛火突然诡异地摇曳起来。铁横秋猝然抬首,但见素白纱帐上正缓缓洇开一道扭曲的暗影,如同泼墨般蔓延成形。
“古玄莫?”铁横秋认出了这一道气息。
帷帐上的黑影如水纹般荡漾,传出沙哑的回应:“正是老朽。小友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铁横秋抿了抿唇:“当然,我今日本就想助你了,只是你突然消失了。”
“那是我无奈之举,那时月薄之突然转醒,我若不立即自毁形迹,被他察觉,后果不堪设想。”古玄莫心有余悸,“不过幸好,他刚刚又入定了。”
铁横秋眉头一蹙,心底掠过一丝异样:又入定了?
不待他细想,古玄莫已急促道:“趁现在去地牢!他刚刚入定,一时半会是不会醒来的,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铁横秋屏息凝神,随着黑影的指引在幽深的廊道间穿行。
古玄莫的阴影时而收缩成线,时而扩散如网,精准地帮助他避开沿途暗藏的禁制。
在穿过数重曲折回廊后,但见幽暗的甬道尽头,一道陡峭的石阶如巨兽獠牙般森然下探,石阶末端赫然矗立着一扇泛着冷光的玄铁重门。
门前如雕塑般伫立着两名魔侍,身披玄甲,面覆狰狞鬼面,周身缠绕着如有实质的魔气。
铁横秋的脚步凝滞,以他如今的修为,未必不能以一敌二。
但是,他若强行挑起战斗,一定会把入定的月薄之惊醒,届时的局面不是任何人想要看见的。
临近地牢,古玄莫也变得分外谨慎,他的分身黑影顺着石阶的阴影滑下,倏然无声,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最后,触及玄铁门底部,如滴水入海般无声渗入门缝,瞬息间便回到本体中。
整个过程分外小心隐秘,丝毫没有惊动守门魔侍。
尽管古玄莫的分魂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地牢,但铁横秋挺拔的身影却无法在昏暗的甬道中完全隐匿。
就在他迈步向前的瞬间,两名魔侍似有所感,猛然抬头。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铁横秋的那一刻,立即垂首跪下。
原因无他,只因为铁横秋戴了那块玄铁面具。
“只要戴上这面具,在魔域之内,如我亲临。”——月薄之当时温情的呢喃还在铁横秋耳边回响。
那日他亲手为铁横秋戴上面具时,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鬓边。
铁横秋不自觉地抚上冰冷的面具,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涩。
铁横秋戴着铁面,迈步往前,无人敢拦。
来到门前,铁横秋微微侧目,对两个魔侍道:“你们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靠近此处。”
魔侍丝毫没有任何质疑,便领命而去。
铁横秋凝视着魔侍离去的方向,面具下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月薄之赋予的权柄如此绝对,却让他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他轻叹一声,抬手按在冰冷的门扉上,迈入了地牢。
地牢深处,古玄莫枯槁的身躯被九幽玄铁锁链贯穿,深深嵌入他干瘪的皮肉,又在关节处缠绕绞紧。
铁横秋见状,眼瞳一缩:眼前这惨烈的景象与他记忆中汤雪被困的画面完美重合。
看来汤雪被困的情景,是月薄之参照着古玄莫的情状复刻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阵复杂。
他抿了抿唇,往前几步,终于走到了古玄莫跟前。
古玄莫抬起布满血污的脸,深陷的眼窝中,浑浊的瞳孔却闪烁着异样的急切:“快,快取我灵骨。”
铁横秋微微一顿,虽然说古玄莫已经被困这儿,走投无路,但如此急切地要献上灵骨,到底是有些让人警惕。
该说不说,古玄莫的本体比起他的残识还是更强大的,不仅是灵力,还有脑力。他很快意识到铁横秋的警戒,便苦笑道:“小友,你已从我的残识里获得了《太一澄心法》,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呢?”
铁横秋略一沉吟,终是缓缓抬起右手。真气在掌心流转,朝着古玄莫的大椎穴按去。
古玄莫适时垂下头颅,凌乱白发间露出森然脊椎。被锁链贯穿的躯体配合地放松,看似任人宰割,实则暗运魔功,将魇息尽数凝聚在那截灵骨之上。
第150章 仙子的遗言
古玄莫残识归体的瞬间,智力回归,立即明白了昨夜铁横秋的算计,但也就罢了。
古玄莫细细一想,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让那小子尝些甜头,戒心自然消减,就更好下手了。
然而,事实上,古玄莫岂能如此把千年修为拱手相让?
真把灵骨奉送,他的修为尽毁,还不如继续蛰伏在地牢里,以待来日。
古玄莫的底牌,在于他和其他修士不一样,他是魇魔,早已超脱肉身桎梏。
他能把身体意识全部凝聚在灵骨上。
到时候,灵骨就是他的本体,本体就是他的灵骨。
铁横秋将这灵骨入体,无异于引狼入室!
《太一澄心法》再玄妙,也挡不住魇魔本体入骨的侵蚀。
届时,古玄莫能轻易夺舍铁横秋。
他若夺了铁横秋的肉身,月薄之对他必然投鼠忌器,这才是他脱困报复的计策!
铁横秋体内流转起《插梅诀》的拔骨功法,却在此时,他眼瞳一缩。
脑海中忽然闪起一段他遗忘了的回忆——
传神峰巅,他失控坠入传神鼎中。灼热的气浪灼烧着每一寸皮肤,就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一缕温凉如月华的神识轻轻包裹住他溃散的元神。
“仙子?”他恍惚间看见月罗浮的残魂,“罗浮仙子!?”
月罗浮的残魂温柔地拂过铁横秋的大椎穴,然后感慨地叹息道:“你果然,还是使了不止一次的《插梅诀》。”
铁横秋抿了抿唇,知道月罗浮不喜欢《插梅诀》,更认为这抽骨拔髓之术有违天道。
然而,铁横秋还是辩解道:“我每行此法,取的都是该杀之人的灵骨,问心无愧!”
月罗浮闻言叹息,像一缕穿过竹林的夜风,温柔中带着说不尽的怅惘。
鼎内金红色的烈焰翻涌不息,月罗浮的残魂在火中泛着青玉般的光晕,将二人笼罩在结界之中。
铁横秋被热浪灼得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仙子……仙子不信我吗?”
月罗浮叹息道:“我岂会不信?若你滥用此法,早已成魔了,哪里还有今日这份菁纯灵气呢?”
听到这话,铁横秋紧绷的唇线才算松开了几分。
月罗浮却仍然摇头:“我不过是担心你!相信你也感觉到了,你每次的晋升雷劫必然都比旁人凶险万分。乃是因为你屡屡夺骨修行,有伤天和之故。”
“那又如何?”铁横秋冷冽道,“便是天罚加身,我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你也说了,你所夺之人,都非善类。”烈焰在鼎中翻腾,月罗浮的声音穿透火浪传来,“他们的因果孽债自然也十分厚重。只怕这些孽障也会加之于你身。”
铁横秋闻言一怔。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原来雷劫如此浩大,不仅因为他逆天而行,更因他夺取恶人灵骨时,也将他们的恶果一并承担。
“你越用此法,越沾孽债。”月罗浮缓声道,“我观你已脱胎换骨,半步化神,修至此境,何必再夺骨呢?”
铁横秋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看到了铁横秋的动摇,月罗浮继续道:“如今的你,要强壮自身,再不须夺骨。一味依赖插梅诀,掠夺他人灵骨,看似捷径,却非正途。这般掠夺修行,既加重因果孽债,更会滋长急功近利之心。”
铁横秋想要反驳,他虽然用《插梅诀》助长功力,但平日修炼也是踏踏实实,从未因为这个功法急功近利。但说到半途,他又住了嘴。
转念一想,半步化神之后,每个境界突破都如登天堑。长生路漫漫,谁能保证永不生取巧之念?
更何况,他诛杀寻常恶人时干净利落,可遇上修为高深者,却总忍不住想取其灵骨。这般区别对待,岂非早已生了贪功之念?
然而,贪婪有罪吗?
他向来坦承自己贪得无厌——对珍稀灵骨的渴求,对月薄之的执念……
可如今
如今他竟发觉这份贪欲在消退。
或许,这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从前一无所有,如同地底泥,自然要不顾一切地吸取营养,任何东西都能激发贪求。如今他却已长成一棵大树,再不必如藤蔓般依附掠夺。这参天之势,反倒让他看清了更多淤泥时期未见的光景。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卒,为了活命可以折腰俯首。而今寒剑铮铮,宁折不弯。
昔日只求自保的蝼蚁,如今却为了保护百姓不惜消耗自己。
而面对月薄之……他从前可以无底线地追逐讨好,如今他好像发现,他想从月薄之身上得到的,不仅仅是关注……
月罗浮又道:“我有一个法子,能助你逃此孽债。正好传神鼎能炼化灵骨,我倒可以借助这神物,替你把这孽果切除……从此往后,你只要踏实修行,雷劫便会复归寻常,不会再那般凶险。千万记着,再不能用《插梅诀》了,否则孽力又会再生……”
话音未落,一股温润如春水的灵力骤然将铁横秋周身包裹,钻入他的经脉灵骨,蚕食他灵骨深处凝结的恶果。
与此同时,传神鼎中能焚尽万物的真火亦被引动,赤红烈焰自鼎中升腾而起,与那侵入的灵力在他体内激烈交锋。
两股力量撕扯冲撞间,铁横秋只觉五脏俱焚,识海震荡,眼前渐渐被一片猩红血雾笼罩,神识几欲溃散。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煎熬,铁横秋骤然感到周身一轻,仿佛压在神魂上的万钧重担被骤然卸去。然而,他在烈焰与灵力的交锋中,经脉寸断,灵骨碎裂如瓷,残存的灵力在焦黑的躯壳内微弱流转,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眼帘的是月罗浮几乎完全透明的残魂。适才温润如玉的魂光,此刻淡得如同晨曦将散的薄雾,在鼎中烈焰的映照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在炽热的气流中。
月罗浮却温柔一笑:“好、好孩子,我把你送出去吧。”
铁横秋明白到月罗浮的残魂再难支持,一旦把自己救了,便要完全消散,再无复生的可能,痛苦万分:“仙子,仙子……不可……”
月罗浮却露出解脱般的微笑:“我在这鼎里本就没有生还可能,残魂每多活一刻,都不过是多一刻的煎熬。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就是为着等你来这儿……劝说你这些话……”
铁横秋此时心神激荡。
总算明白为何月罗浮临死前要发来玉简,留字“云隐宗,传神鼎”。
他原以为,这是仙子要他查明死因,替她报仇雪恨。
却不想,并非如此。
月罗浮只是为了让他来,给他最后的一份馈赠……
铁横秋的思绪从传神鼎里的回忆抽出,胸腔中万千感慨激荡。
看着古玄莫垂首露出的灵骨,竟然是再生不出任何贪求之念了!
他猛地收回手,睨着古玄莫。
当贪念退潮之后,人的心念变得更加清澈,此刻细想,古玄莫这般主动献骨,实在蹊跷。
古玄莫察觉到铁横秋在关键时刻收手,不免更加焦急:“小友,还是信不过老夫吗?”
铁横秋心想:你觉得你很值得信赖吗?
古玄莫惊觉铁横秋的戒备竟比先前更甚,正自困惑,当即施展魇魔读心术探查。这一探之下,赫然发现对方心中贪念已所剩无几。
这就难怪了,一个人不贪的时候,脑子就是特别清醒的,很难忽悠。
要说服一个人的办法,就是要寻到对方心中所求。
古玄莫眼珠一转,问道:“难道你不想要自由吗?”
话音一落,古玄莫就能察觉到铁横秋渴望之心上涨了许多。
古玄莫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有所求,就还有机会。
铁横秋踱步道:“可是啊,你这老魔太难缠,我还是信不过!”
“你还是信不过?”古玄莫只觉棘手,又问,“那你要如何才能信我呢?”
“我想想……”铁横秋摸着下巴,眼珠滴溜溜直转,这灵骨他是不会要的。一来是太蹊跷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更重要的是,他发誓再不使用《插梅诀》,否则便是辜负了罗浮仙子得一片苦心。
但就此放过古玄莫,铁横秋又不甘心,便暗自盘算着还能榨出什么好处。
古玄莫眯起浑浊的老眼,清晰感知到对方心中贪念又渐渐升腾,不由泛起一丝希冀。
可恨这九幽玄铁锁链将他死死禁锢,否则但凡对方心生邪念,他便可催动魇息趁虚而入。即便不能完全控制这意志坚定的小子,至少能用魔气暗中影响其心绪抉择。
而此刻,古玄莫却是除了言语挑拨之外,什么都做不得。
铁横秋思索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记得你能用魇息控制人心不是?”
一听这话,古玄莫汗毛倒竖,毕竟,他正是想用这一招来暗算铁横秋。但古玄莫脸上还是很平静:“自然。这是所有魇魔都会的法术。”
“嗯,那你要是用魇息控制我怎办?”铁横秋问。
古玄莫心想:这臭小子,被他猜到了。
古玄莫苦笑:“操控之术,需要大量心神和灵力,莫说是被剥夺灵骨的我,就算是现在的我,也做不到啊。”
“这样……”铁横秋摸摸下巴,“可是我怎么知道你做不到呢?”
古玄莫无奈道:“我也无法证明……”
“这样吧,”铁横秋道,“你把这魇息之术写下来,我参详参详。”
古玄莫心中暗骂:你这哪是参详?你是想偷学我魇魔秘术吧!
古玄莫强压下心头恼恨,面上依旧平静:“此乃魇魔一族的天赋神通,人族修士莫说修习,就连基本的理解都难如登天。”
铁横秋也大概猜到是这个结果了,点点头:“也是啊。”
古玄莫刚想松一口气,却听铁横秋那爽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还带着几分跃跃欲试:“那你还有什么人修可以学的天阶秘术,再给我来几个啊。”
古玄莫差点喷血:你这是直接伸手要,演都不演啦?
古玄莫的本体可不像那一缕残识那般好糊弄。即便被九幽玄铁锁链禁锢,无法施展读心、惑心之术,但终究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魔头,铁横秋那点小心思在他眼里简直无所遁形。
“呵呵!”古玄莫冷笑连连:铁横秋这厮,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合作,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罢了。
铁横秋好整以暇地摩挲着下巴,清亮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古玄莫。
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分明是吃定了这位昔日的魔界巨擘,如今被九幽玄铁锁链禁锢的古玄莫,纵有通天修为也使不出半分,就算看穿了他的算计又能如何?
古玄莫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铁横秋志得意满的笑脸。他低笑一声,沙哑的嗓音里透着几分自嘲:“呵呵,老夫倒是小瞧你了,惑心那么多年,居然在一个小年轻身上翻了船。”
“岂敢岂敢。”铁横秋拱了拱手,脸上笑意更浓,“前辈说笑了,晚辈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借势?那老夫也少不得借一借势了。”古玄莫也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铁横秋心下一沉,顿觉不妙。
却见古玄莫双臂猛然一震,霎时间,浓稠如墨的魇息自他周身喷薄而出,在地宫中掀起一阵阴风。
铁横秋倒退两步:说完全不忌惮古玄莫是假的,毕竟他可是三大魔将中年岁最大的一位,即便是魔域之中,也没几个能知道他的深浅。
他催动护体罡气,心中一凛:难道他还有什么招数?
然而,那滔天的魇息还未完全展开,便见九幽玄铁锁链骤然亮起刺目血光。粗重的铁链猛然收紧,穿胸而过,古玄莫浑身剧颤,喷出一大口粘稠的黑血。
铁横秋见状,先是松了口气:“这地牢果然了得,连古玄莫全力施为也……”话音未落,他忽然浑身一僵。
不对!
以古玄莫的城府,被囚禁这么多年,怎会不知晓这些锁链的厉害?他根本不可能妄想靠蛮力挣脱……
想起古玄莫刚刚说的“借势”二字,铁横秋浑身一震:“你是要惊醒月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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