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④ 那我就特殊?
后来发生了什么, 哪怕时隔五年,风芷昭音依然不愿回想。
可那些破碎的,让人愤怒的画面, 经常会闪过她的梦境。
羌泉主城,万人空巷。高耸的神舆之上, 端坐着一尊阴神。那是妹妹, 却又不是妹妹。
少女的皮囊被完整地保留下来,甚至精心装扮,穿着繁复华丽的神袍,头戴缀满宝石的冠冕。但那张曾经鲜活灵动的脸上, 五官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固定在一种悲悯而诡异的微笑弧度上, 仿佛工匠拙劣雕刻出的神韵。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质光泽,隐隐透出内里符文的暗芒。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像一件被供奉起来的完美器物,空洞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而侍立在神舆之侧, 身着风芷家护法服饰,神情冰冷麻木的, 正是生生。
那一刻,风芷昭音只觉得天旋地转, 所有理智瞬间崩断。
她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缓缓行进的神舆。
风芷昭音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 心脏擂动,冷汗浸透了中衣。眼前似乎还残留着神舆上那张诡异微笑的脸,以及生生冰冷麻木的眼神。
“又做噩梦了。”
一道清冽平缓的声线倏忽响起,没有疑问, 只是陈述。
风芷昭音循声望去,看到大隗迦离静立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他黑袍寂寂的轮廓。曾几何时,这样的场景让她心惊胆战,唯恐撞见半夜索命的无常。可现在,她早就不怕了。
屋角的地面上,那个熟悉的法阵幽幽散发着微光。离位那处血痕被她反复巩固刷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
“嗯。”她低应一声,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
这五年间,这样的噩梦反反复复,从未停歇。
她永远记得,当年看见巡游队伍时,自己是怎样疯了一般冲过去。明知道那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却还是义无反顾。她挣扎嘶吼,拼了命想要回到那个地方,把妹妹从那个华丽而恐怖的神座上抢回来。
——她受苦,是因为她姓风芷,是因她生在不见天日的深宅,是因为你们需要她‘有用’。也是因为,她无能。与我何干?
想起自己曾经脱口而出的狠话,放回水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适时扶了过来,把那水杯稳稳放回原处。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风芷昭音沉默半晌,道,“谢谢。”
当年若不是提前把他拘来,千钧一发之际被他所救,她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但她不怕死,她只怕来不及报仇雪恨。
思及至此,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恨我。这五年来我强留你在身边,逼你护我周全。但你寿命悠长,不必心急——待我了却心愿,这条命你尽管拿去泄愤。”
大隗迦离淡淡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可我别无选择。若不如此,你断不会助我。单凭我一人之力,如何能与整个风芷家抗衡?”
风芷昭音神色复杂地看他。
那天她歇斯底里地哀求他把妹妹带回来,“你不是死神吗?你把她带回来!把她还给我!”
她以为他能掌控生死,必然也能逆转生死。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并非司掌生死之神。我来自真理殿。”
他第一次道出来历。
“真理殿不是神庭,它的创始者,是人族中最早参悟天地玄机的那批先觉者,是最初的灵修。”
“他们观测星辰轨迹,梳理地脉流转,记录万物生灭的规律,将那些恒常不变的法则称之为‘真理’。”
“而我们是这些法则的守护者。真理殿不干涉王朝更迭,不插手爱恨情仇,我们只确保天地间最基本的规则不被肆意扭曲践踏。”
“我不是神,我救不了一个已死之人。”
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口中那冰冷的“真理“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只是凡人之上的,一个狱卒。
风芷昭音的报复很直接,不仅四处散播风芷氏的污名,更将利刃悬于皇权之上。
她太清楚,无论一个家族底蕴多么深厚,力量多么玄异,只要仍存于这片土地,就绝不敢触碰皇权的逆鳞。而“神权天授”、“阴神临世”之类的说辞,在乡野信众间或可巩固威信,落入帝王耳中,却字字皆是僭越之音。
于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流言”和“物证”,开始通过隐秘的渠道,悄然汇向京城。
她利用风芷家日渐膨胀的野心。那些在祭祀大典上,族中长老为彰显威仪而脱口道出的狂言,诸如“阴神临世,百辟来朝”、“我族承天启运,当主沉浮”等狂悖之语,皆被她安排的人手记录后恰逢其时地呈递上去。
一些据说是从风芷家流失出来的,绘制着模糊龙气走向与疑似陵寝布局的古老皮卷;几封语焉不详,却暗指“天时将至”的密信抄本;甚至还有一些被“偶然”发现的,刻有风芷家独特徽记的违禁礼器……这些零零总总的“证据”,单看或许牵强,但当它们与那些关于风芷家拥立“阴神”、广纳信众、势力急剧膨胀的传闻交织在一起时,便勾勒出了一幅足够清晰的图景——风芷氏,其心不臣,其志在王。
整整八年,盘踞羌泉数百年的风芷氏,终究还是在内外交攻下走到了尽头。
在最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风芷氏最后的家主——风芷善逸,被发现自缢于府邸那扇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朱漆大门之外。
他死状凄厉,双目圆睁,仿佛至死都不愿相信家族的倾覆。据唯一目睹了他最后疯狂的老仆颤巍巍地回忆,家主死前曾状若癫狂,一遍遍嘶吼着对早已故去多年的夫人的怨恨:
“都是你的错!若非你生下那双生子,玷污了家族纯净的血脉,招致不祥,我风芷氏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更对着苍天咆哮:
“阴神会保佑我!我不会死!风芷氏不会亡!我这就证明给你们看!”
然而,没有神迹,没有转机。
风芷昭音站在远方的山岗上,遥望着那片曾经如同噩梦般笼罩她几乎整个人生的宅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寂静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淋漓的快意。
缠绕灵魂八年之久的灼热恨意,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悲凉。
她回到居住了八年的山间小院,神色如常地支使大隗迦离,“听说南市来了一些冰蚕丝,织成的布料薄如蝉翼,水火不侵。你去替我寻一匹来。”
确认他走后,风芷昭音在原地站了许久,俯身将那绘制多年,几乎与她气息相连的役死纂,一寸寸亲手抹去。
随后她空着手,孑然一身走到城外护城河边。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黑。像是在等待一个迟来的了断,又像是在等待一场预料中的报复,又或许,心底还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然而,她没等来大隗迦离,却等来了风芷垣。
这位素来以儒雅淡漠著称的风芷家前执事,曾经的荣耀与体面早已荡然无存。他将家族的败亡尽数归咎于她这个“叛徒”,嘶吼斥责间,袖中猛地扬出一把无色无味的粉末。
风芷昭音猝不及防,意识在迷香中迅速涣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风芷垣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
等她再次恢复意识,一股浓烈呛人的劣质脂粉香气便混杂着海风的咸腥扑面而来。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被关在堆满柴禾的狭小空间里。窗外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喧闹,女子娇笑声与男子粗犷的劝酒声不绝于耳。待她被粗鲁地押出柴房时,“金美阁“三个烫金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到了我们棠岛金美阁,就好好学着伺候人!“老鸨尖利的嗓音伴着浓重的海路口音,“这棠岛上往来的可都是四海豪商,把你那些小姐脾气都收起来!“
棠岛?
风芷昭音早年游历时,便听说过这座南海明珠,得天独厚的良港,汇聚四海商船,催生出了极致的繁华和欲望。岛上秦楼楚馆林立,是各方巨贾、水手豪客一掷千金、纵情声色的销金窟。
这风芷垣,不敢痛快给她一刀,用这种手段报复?真是可笑至极。
她只觉荒唐,甚至想扯一扯嘴角。这地方或许困得住寻常女子,却困不住她。想走,随时都能走。只是如今,她心生茫然,不知走出去又能往哪儿去。
正思量着走一步看一步,一个面相凶戾的婆子已推了她一把,领着她穿过一道幽深的回廊。就在此时,里头隐约传来的对话,却让她脚步猛地一顿。
“……阴神真身怎么会丢失?家主临终前千叮万嘱,那是风芷氏未来的倚仗,是家族重振的根基,怎能说丢就丢?”
是风芷垣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
阴神真身……丢了?
风芷昭音一怔,随即另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透着几分混不吝的讥诮,“谁能料到北边来的那伙人,仗着手里有几杆破枪,趁夜摸进了祖庭。等我们发现,真身已经不见了。”
这个声音是……生生?
那婆子见她骤然停步,僵在原地不动,粗鲁地伸手推搡她的后背,口中厉声叱骂道,“作死啊!杵在这儿当门神?还不快走,否则扒了你的皮!”
那粗嘎的嗓音磨过耳膜,多年来积压的怒火,被背叛的寒意,对前路的茫然……此刻被这婆子一推一骂,轰然点燃。
风芷昭音眼神一寒,侧身便拔出身旁一名打手腰间的砍刀。
下一瞬,冰冷的刀光划破廊下昏暗,劈砍在那婆子的肩颈之处!
“啊……!”
沉重的砍刀深深嵌入骨肉,几乎将整个肩膀卸下,温热的鲜血如泼墨般迸溅开来,染红了斑驳的廊柱,也溅上了风芷昭音素色的衣襟。
那婆子发出一声凄厉惨嚎,重重栽倒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风芷昭音面无表情地拔出砍刀,看也未看地上之人,更未理会旁边那两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打手。
她抬脚,“砰”地一声,狠狠踹开了面前那扇紧闭的槅扇门!
木屑纷飞间,屋内正在密谈的两人回头。
风芷垣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暴怒,他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她,“你这悖逆家族的叛徒!将你发配至此,已是看在家主的情分上,予你最后一丝苟活的余地!你竟敢……竟敢持刀行凶,当真是不知死活!”
一旁的生生却倏然转头看向风芷垣,面色阴冷,“你何时将她弄来此地?为何我不知情?”
风芷垣面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若非因你屡次回护,念及你与她旧日情分,这等背叛家族,罔顾宿命的祸患,我早已亲手清理门户,岂容她活到今日!”
风芷昭音根本懒得听他们争执。她染血的刀尖直接指向他们,“你们刚才说,阴神真身怎么了?我妹妹怎么了?!”
生生沉默地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曾经清澈的眼里如今只有幽深。他居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丢了。阿姐你是知道的,那所谓的真身,不过是借着阿雪一张皮囊强撑的空壳,她的骸骨,你不是早已让她入土为安了吗?”
他略作停顿,语气里渗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样也好。那本就不该存于世上的东西,没了,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
“解脱?”风芷昭音重复着这两个字,“你们夺走她的人生,榨干她的性命,如今连她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都要抹去。现在却告诉我,这叫解脱?”
“那我今日便让你们也尝尝,这‘解脱’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紧握的刀尖颤动着,鲜血顺着冰冷的锋刃滑落,在地板上溅开一朵朵诡谲的暗红血花。
“那是什么?”风芷垣此时才发现,她身后门廊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以鲜血绘就的诡异法阵。
那是踹门闯入前,风芷昭音用那婆子的血画出的役死阵。这些年,她早已明白,那些繁琐的外物不过是加强束缚的辅佐,让被拘束的存在更难挣脱罢了。真正的关键,在于古咒本身。
更何况,事到如今,她哪里还在乎大隗迦离是否会报复?大不了一起毁灭。
若能拖着这些践踏她和妹妹人生的仇敌共赴黄泉,未尝不是一种痛快的结局。
轰隆——!
浓重如墨的乌云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向金美阁上空,仿佛整片天穹都要压垮下来。
刺目的电光如银蛇乱窜,一次次撕裂昏暗,紧随其后的雷鸣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狂风卷着瓦砾碎木,竟将整个屋顶都掀飞开来,阁楼在风暴中摇摇欲坠。
风芷昭音长发翻飞,眼底燃烧着炽烈的恨火,心中却掠过一丝恍惚。
很久没有引发如此可怕的天象了。
看来隗离这次是真动怒了。
但她已无暇他顾。
当那一身萦绕着冰冷威压的黑斗篷出现在阵中时,他似乎本能地抬手,却又在刹那间凝滞,缓缓垂落。
风芷昭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细微的停顿和收敛。她几乎是扑到阵法边缘,双目赤红,指着风芷垣与生生二人,声音因极致的恨意与绝望而嘶哑变形:
“杀了他们!替我杀了他们!!只要你杀了他们,我的命……你拿去!现在就拿去!”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整个人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大隗迦离深沉的帽檐微微转动,似乎在看她。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风雷咆哮中,停顿了仿佛永恒的一瞬。
大隗迦离一步踏出阵法。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生生喉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嘶鸣。他的身体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方式剧烈扭曲、膨胀。肌肤撕裂,显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漆黑鳞片。
不过眨眼之间,一条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巨蟒拔地而起,高过残破的穹顶,阴绿的竖瞳冰冷地俯瞰下来。
它的身躯是如此巨大,遮蔽了上空仅存的天光,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半条长街。街面上的人们骇然望天,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突兀出现的庞大蛇影,惊叫与哭嚎声瞬间四起。
大隗迦离对那庞大妖蛇视若无睹。
因为在那蛇躯完全显化之后,苍穹之上,酝酿已久的雷暴便像找到了目标。
一道道刺目得几乎撕裂视网膜的闪电,如同天罚之剑,携着震耳欲聋的爆鸣,毫不留情地直劈而下!目标,正是那敢于显露真身、挑衅天地规则的巨蟒!
生生昂起的蛇首发出愤怒与痛苦的嘶啸,阴绿的竖瞳中闪过一丝惊惧,它不得不放弃攻击大隗迦离,周身鳞片倒竖,凝聚起幽暗的光泽,硬生生迎向那道毁灭性的天雷。
电光与蛇躯碰撞,炸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
大隗迦离一步步,走向面无人色的风芷垣。
“你,你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风芷垣想退,想逃,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像被施了定身术,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那袭黑斗篷如同死亡的阴影般逼近,看着对方抬起一根手指,虚虚按向自己的天灵。
没有接触,没有光芒。
但风芷垣倏忽瞪大了眼睛,瞳孔迅速涣散,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强行剥离。
然后整个人便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
“我不取他性命,但他罪孽深重,往后三魂离身,灵智永封与行尸无异。”大隗迦离翻下斗篷,那双清冽冷郁的桃花眸投向她,“如此,你可满意?”
风芷昭音一言不发,提起那柄染血的砍刀,就朝风芷垣的脖颈挥了过去!
然而,利刃在即将砍上风芷垣的刹那,被被两根修长的手指稳稳夹住,再难寸进。
“他命数未尽,强取招致的反噬,不是你能承受的。”大隗迦离神色凝重,沉声道。
“命数?!” 风芷昭音猛地抬头,赤红的眼中满是讥诮与悲愤,“这命数,由谁来定?!这乱世之中,多少无辜性命如同草芥般泯灭?他们的‘命数’又由谁说了算?!凭什么他的命就不能取?”
话音未落,大隗迦离已轻轻取过她手中染血的砍刀,将她情绪打断。
他转身走向一旁,那条因天雷轰击而焦黑破碎的伤蟒,此刻已缩成不足丈许,在瓦砾间艰难喘息。
“气头上做的决定,往往经不起日后回想。”他提起那条奄奄一息的小蛇,这才转向她道,“这条蛇的性命可取,你可要亲自了结?”
风芷昭音望着那在风中颤抖的焦黑身躯,恍惚间仿佛看见初见时,他还是一块蟒形灵石……也许,早知今日,就该任他自生自灭。
怒火渐渐平息,她闭上眼,良久才哑声问,“它还会修炼回来么?”
“难说。”
沉默在废墟间蔓延。最终她轻轻摇头,“都这副模样了。算了。”
大隗迦离手指一弹,那条小蟒蛇便轻飘飘坠入废墟底下,转瞬不见。
一股深深的疲惫席卷而来。风芷昭音缓缓跌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过往种种,将你困在原地太久了。”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却似乎掺杂着几分温沉,“那日你走后,我以为你会试着好好生活。”
她没抬头,声音闷在掌心里,“怎么,圣子殿下也会操心我们凡人怎么过日子?”
“寻常凡人,我不管。”
“那我就特殊?”
“我也想弄明白。”
风芷昭音抬头,泛红的眼眶分外疲惫,撑着手看他,“他们说,阴神真身不见了。”
“那就去找。”
她看了眼那微光半掩的法阵,语气里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耍赖的威胁,“你陪我找。”
他却应得利落,“好。”
于是,乱世漂泊的路上,又不再独行。
他们穿行在硝烟尚未散尽的城镇,跋涉过饥民遍野的荒原。寻找阴神真身的线索无比渺茫,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在无望地辗转。她起初满心焦灼,渐渐地,也明了不过是大海捞针。
大隗迦离话极少。但无需回头,她就能察觉到那缕熟悉的冷冽气息。有时在破庙歇脚,夜半惊醒,她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他屈起的膝上,身上盖着他那件看似单薄却隔绝寒气的斗篷。帽檐下的阴影遮蔽了他的所有情绪,可她心底某一处,却渐渐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异样的安定感。
对他的称谓,也从“隗离”,变成了“阿离”
第62章 灵殒百年重生品 很难评。
“阿离, 来尝尝这个,虽然酸了点,但解渴。”
“阿离, 你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多笑笑该多好啊。”
“阿离, 你们灵修也算人吧?那你们……真理殿, 允许人结婚生子吗?”
……
前路未卜。风芷昭音有时会絮絮叨叨的,关于沿途见闻,或是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语。他虽然沉默,却都会给予回应。
那好像一段被柔光笼罩的幻梦。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在她心头悄然织就了一张柔软的网。她开始确信,这座看似永恒的雪山深处, 也涌动着温度。他待她,也是特别的。
仿佛黑暗里唯一的微弱火种, 小心翼翼地温暖着她。
直到那日,他们途经一座饱经战火的古城。
残破的城墙垛口旁,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为了拾取半块干粮, 失足从高处坠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
风芷昭音甚至来不及惊呼。
那孩子就摔落在离大隗迦离不到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甚至只需稍稍伸手, 就能挽回一条鲜活的生命。
可他只是脚步微顿,冷眼看着。
孩童微弱的呻吟很快消失在冰冷的地面, 身下洇开一小滩暗红。
风芷昭音冲过去,手指探到那已然微弱的鼻息, 猛地抬头看向大隗迦离,“你怎么不拉他一把?!”
大隗迦离转向她,却道,“他命数如此, 何必强求。”他俊美的脸上平淡无波,那双桃花眸微垂,带着一种神性的冷酷。
她费解,“怎么就是强求?他落下来的时候,你分明伸手就能够到的,举手之劳,怎么就是强求?!”
他却道,“世间苦难无穷尽,若人人只寄望于他人援手而不自救,又能救多少人?”
一股寒意漫上风芷昭音的心头,比这乱世的风雪更刺骨。
她忽然意识到,无论他们同行了多远,无论她心底曾生出过怎样荒谬的依赖与错觉,他们之间,终究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那些不合时宜的暖意和依赖,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在绝境中抓住的浮木,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他不过是受法阵所缚,才不得不留在她身边,仅此而已。
若有一天,她也落得同样境地,他大抵也会这般冷冷看着,任她坠落。在他信奉的真理面前,个体的生命,轻如尘埃。
但她无法苛责质问。真理铸就了他,而这世道塑造了她。
他也没错。只是道不同罢了。
风芷昭音缓缓站起身,不再看地上那具小小的身体,也不再看他。
她望着远方苍茫的天地,声音很轻,也带着决绝。
“只要我看到了,只要我还能动,我就会救。”
自那日后,风芷昭音便撤了法阵,不再找他了。
她开始独自穿行于这片疮痍大地。在溃兵洗劫过的村庄,从着火的茅屋里背出被遗弃的病弱老妪。在瘟疫蔓延的临时窝棚,她用生疏的医术照料那些被视作不祥、无人敢近的垂死者;甚至在流民争抢食物的混乱中,她会毫不犹豫地挡在瘦弱的孩童身前,替他们抢夺食物。
她自然知道,凭她一己之力救不了所有人。她只是暗自较劲,常常累得在荒庙断墙边倒头便睡,惊醒后四野空寂,心里空落落的。
果然是法阵的束缚,才让他留在她身边的。她终于确认了这点。
她越来越沉默,眼底的光彩被深深的疲惫取代。一个人坚持着与整个世道的冷漠对抗,太累了。
好在命运给她留了一丝慰藉——风芷昭音收养了一个小女孩。
那是一个蒙蒙雨天,她在刚遭过轰炸的断壁残垣间,发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约莫五六岁的光景,浑身湿透,唯独身上那件红色对襟短褂鲜亮得刺眼。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脏兮兮的棕色毛绒熊,熊耳朵都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絮。见风芷昭音走近,她不躲也不闪,只是抬起脸,用那双生得极漂亮的秋水杏眸,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风芷昭音问她什么,她都沉默,却在见到她后,一直跟着她。
毕竟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看着那双眼睛,心里最坚硬的地方终究软了下来,默许了她的跟随。
女孩学东西很慢。生火会烫着手,煎药总掌握不好火候,连最简单的包扎都做得笨拙。
风芷昭音猜想,她大抵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突遭变故才流落至此。这乱世,这样的悲剧实在太多了。
但,这孩子骨子里有种异乎寻常的韧劲。烫伤了不哭,做错了就抿着唇默默重来。渐渐地,竟也摸索出门道,学会在苦涩的汤药里恰到好处地添一味甘草,会在风芷昭音疲惫揉着额角时,递上一块拧好的热毛巾。
看着小女孩慢慢成长,慢慢练习微笑,从沉默寡言到变得开朗,风芷昭音枯寂的心湖,竟也泛起了些许波澜,生出几分久违的暖意。
只有一点,小女孩从不叫她姐姐,也不其他称呼长辈的叫法,总是脆生生地喊她“阿音”
她纠正过几次,女孩只是睁着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执拗地重复:“阿音。”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然而,内心的消沉并未因此远去,她看着女孩安静睡去的侧脸,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倒下,至少,要等这孩子平安长大。
她开始尝试改变。最先做的,是拾起了纸笔。
起初,笔下只有混乱的线条与灰暗的色块,仿佛她芜杂的内心。但她坚持着,每日对着窗外残破的景致,或是低头认真捣药的小小身影,一笔一画地描摹。
笔墨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勾勒出草木的轮廓,光影的变换,还有那抹鲜艳的红色身影。渐渐地,那些纠缠不休的阴郁,似乎也随着笔尖的流动,被短暂地封存在了方寸之间。
直到那个春天,关于阴神真身现世香翁山的消息传来。
彼时风芷昭音的精神已大不如前,常对着窗外出神,眼底蒙着挥之不去的阴翳。可她终究还是去了。
阿隆村的景象让她恍惚以为走错了地方。记忆中那个被“枯萎病”笼罩的死寂村落,如今竟是鸡犬相闻,田畴井然,透着一股乱世中难得的生机。
在村外的客栈安顿好女孩,她独自循着记忆中的小径往山顶走去。
山路尽头,一座恢弘的灰白石寺静静矗立。香客络绎不绝。她混在人群中踏入正殿,却在看清供奉之物的瞬间如遭雷击——
大殿中央并非寻常神像,而是一尊不着寸缕的肉身像。
香火缭绕中,那肉身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蜡质感,仿佛被特殊处理过,得以不朽。姿态并非端坐,而是禹步。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脸,无眉无目,无鼻无口,像被锋利之物削去了所有起伏,只剩一片触目惊心的平滑。
“去年李员外家小公子重病,在这儿跪了三天,回去就能下地走路——他娘说孩子昏迷时一直念叨,看见个没有脸的白衣娘娘在喂他吃药。”
“这可是真正的神蜕。是村长费了很大劲从北边请来的。真神本无相,听说这脸啊,是故意削去的,就是为了斩断尘缘,圆满法身……”
风芷昭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当然认得那具身体,是阿雪啊!是她辗转半生想要寻回的至亲啊!此刻竟被剥去衣衫,削平五官,摆成这可笑的姿势,供这些愚昧的人膜拜、评头论足!他们甚至用轻飘飘的“故意削去”来粉饰这亵渎尸身的恶行!
她发了疯似地冲破人群,朝着那具被供奉的肉身扑去。
“拦住她!亵渎神蜕啊!”
“疯婆子!快抓住她!”
香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愤怒的吼声。
数不清的手伸过来,抓住她的头发、胳膊、衣襟,拳脚如同冰雹般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她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向前伸着手,指尖距离那冰冷的蜡质身躯只有寸许,却再难靠近。
唾骂声、殴打声、骨骼的闷响……世界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渐渐远去。她感觉不到疼了,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万念俱灰。
不知是如何被拖出大殿,扔到寺庙外的石阶下的。风芷昭音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望着香翁山灰蒙蒙的天空,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空洞。所有坚持,所有挣扎,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个游魂般向山下走去。
行至半山腰一处陡坡,前方传来孩童惊慌的哭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为了摘崖边的野果,脚下打滑,半个身子已悬在崖外,双手死死扒着一块凸起的岩石,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下面,是乱石嶙峋的深涧。
几乎是本能,她蹒跚着跑过去,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在男孩脱手的瞬间,猛地将他往安全的方向狠狠一推!
孩子摔到了地上。
而她自己,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坠下了山崖。
急速下坠的风声掠过耳畔,失重感包裹着她。如同无数次梦中的情形。
但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平静。
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香翁山的乱石,温柔又残酷地接纳了她。
意识像是在无边的墨色潮水里沉浮,破碎,冰冷。很多尖锐的碎片划过,抓不住,躲不过。她太累了,只想彻底融入这片虚无。
就在最后一点灵光即将熄灭时,一股蛮横的外力倏忽将它攫住,硬生生从溃散的边缘拽了回来。
“这气息……精纯得很,又带着点讨人厌的熟悉……罢了,灵光至纯至此,正好拿来给我家丫头温养元神。”
恍惚中,似乎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哼道。
随后是更深的黑暗与混沌。
蓝舒音是在排斥中长大的。
村里的孩子见了她就躲,远远朝她扔小石子,骂她是“没爹没娘的野种”、“阿婆从山里捡来的妖怪”
她曾试图递出兜里唯一一块麦芽糖,换来的却是孩子们一哄而散,和更加恶毒的童谣。
亲戚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冷冷的,带着审视和若有若无的厌恶,仿佛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年夜饭的圆桌上,她永远坐在最靠门的角落,分到的糖果最少,压岁钱也常常忘了给。
只有阿婆。
阿婆会给她饭吃,给她衣穿,会逼着她日复一日地练功。扎马步、打木人桩,动作稍有不到位,戒尺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阿婆总说,“丫头,这世道谁都靠不住,阿婆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你得自己立起来。”
她怕阿婆,也依赖阿婆。直到那个夏夜,她被渴醒,赤脚去灶房喝水。
经过阿婆虚掩的房门时,里面传来的对话让她遍体生寒。
是阿婆,与一位偶尔来访,喜穿绸缎褂子,眼神却格外阴鸷的老太太。
“……这丫头,在你这里养了十年,瞧着倒是比当初凝实了不少。”
“哼,当年若非我出手,她早就魂飞魄散了!我可是想起来了,她根本不是什么阴神灵体,就是个古怪的山野丫头!当年要不是她伤了我孙女,凯琳也不会险些丧命!六妹,你养着的,可是我的仇人!”
“她倒是运气好,还能白捡一条命。”
房间里静了一瞬,阿婆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三姐,往事不必再提。这孩子如今在我这里,就是我的人。我劝你别再打她的主意。”
"你!她可是伤过凯琳的凶手!"
“好了。若是凯琳日后真有性命之忧,让她放点血做药引就是了,但现在,你们谁都别想动她。”
那时候,蓝舒音才十岁。
“山野丫头”、“仇人”、“放血做药引”,这些破碎的词句,让她突然认知到,原来她不是村里的人。
难怪那些孩子总用异样的眼神看她。而且她很可能是被他们故意拐来的……仇人之女!
更让她心寒的是,阿婆看似维护的话里藏着算计,"放点血做药引",多理所当然啊,仿佛在谈论一只待宰的牲畜。
蓝舒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呜咽出声,一步步挪回阴冷的小房间,爬上冰凉的床铺,心头一片茫然。
但在这茫然之中,她清楚地知道一点——
逃。
必须逃离这个村子,逃离这些心怀叵测的人。
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活下去。
自那天起,蓝舒音便收起了所有天真的念头。她把恐惧和迷茫深深压进心底,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沉静。她深知,读书是唯一能光明正大离开这里的路。
阿婆依旧严厉,戒尺依旧会落下,但她不再觉得委屈,也不再心存依赖,只把这一切当作得到自由前,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拼命学习,煤油灯常常亮到后半夜,天赋或许也有,但支撑她的,更多是那股“必须活下去,必须走出去”的决绝。
中考放榜,她以全县第一的成绩,拿到了京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
离开那天,阿婆站在村口,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反复叮嘱,“丫头,放假记得常回来,阿婆等着。”
蓝舒音攥紧单薄的行李,神色自然道,“看吧,如果学习忙,怕是没时间。”
阿婆看了她许久,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在京市的三年,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把时间填得满满当当,除了读书就是兼职打工,不给自己任何怀念和软弱的空隙。阿婆偶尔会打来电话,依旧是那句“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回答永远是“没时间”。
收到阿婆意外病逝的消息时,蓝舒音刚收到京市顶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请了假回到村庄。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唯独阿婆的老屋前挂起了刺眼的白幡。
灵堂前,亲戚们看到她,立刻围了上来,指着她的鼻子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六嫂白养你这么多年!”
“考上大学就翅膀硬了,连六姑奶最后一面都不来见!丧门星!”
“以后别再回来了!看见你就来气!”
他们骂得唾沫横飞,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愧疚或悲伤。
但蓝舒音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扫过棺木里阿婆平静的遗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不哭,不辩,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那些恶毒尖锐的言语,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临行前,她对着棺木淡淡开口,“老神棍,好歹你也养了我这么多年。从今往后,只要那些人别来烦我,我们就算两清了。”
她的心肠,似乎天生就比旁人硬得多。
葬礼刚结束,蓝舒音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返京的路。
她决意将过往斩断,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未曾想大学生活伊始,李凯琳——那位阴鸷老太太的孙女,竟成了她的室友。
李凯琳的出现让整个寝室弥漫着说不清的压抑。她似乎认准了蓝舒音,总带着另外两个室友若有若无地排挤她,投来的目光里藏着审视与莫名的优越。蓝舒音懒得理会这些稚气把戏,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各地风物,盘算着假期该去哪个秘境探险才最有趣。
大三的某天,一通意外来电打破了平静。
来电的是阿婆的一位旧识,那位据说年轻时走南闯北、很有些门道的孙爷爷。他来京市,想见她一面。
记忆中见过那位老人两次,总是和和气气的,给红包时格外大方。她念着这份好,没有推脱。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蓝舒音特意选了身淑女文静的水蓝色碎花连衣裙,担心老人眼神不便,她提早到了餐厅门口等候。
梧桐树影婆娑,她安静立在荫凉处,将一缕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蝉鸣声声里,光斑透过叶隙洒在她身上,像是碎金在裙裾间流转。
忽然间,她察觉到一道灼热得不容忽视的视线。
下意识偏头望去,街对面不知何时停了辆黑色豪车。后座车窗半降,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是一个脸上戴着精致银色面具的男人,紧抿的薄唇与利落的下颌线却难掩其下的俊美风采。
他正凝视着她。
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那目光带着深不见底的专注,又仿佛沉淀着许多不敢置信的复杂重量,深深地锁在她身上。
"丫头!"孙爷爷爽朗的嗓音突然响起。
蓝舒音蓦地回神,笑着转身迎向老人,很快将刚才那一幕抛到了脑后。
直到两天后的傍晚,她正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京市号码。
她迟疑着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沉稳利落的男声,“蓝小姐您好,冒昧打扰。我姓陈,是‘霓裳夜’的市场部负责人。我们正在拓展新媒体业务板块,计划签约一批具有独特气质和发展潜力的新人。魏老板看过您发布的探险内容,认为您非常符合我们的选拔标准。”
霓裳夜?
蓝舒音十分惊讶。
她当然知道这个地方,表面是酒吧,可实际上却是京市最神秘的私人会所,传闻中名流巨贾云集,是普通人难以窥见其真容的顶级场所。这样一个地方,竟然要进军自媒体行业?
更竟然,找上了她?
“可我才刚发了一期视频,粉丝才10个……”
“我们魏老板非常看好您,尤其欣赏您在内容中展现的胆识和独特视角。”对方似察觉到她的迟疑,语气依旧平和,“老板希望能与您见面详谈。相信我们能为您提供远超想象的发展空间。”
霓裳夜老板的亲自邀约?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怀疑与警惕瞬间涌上心头。但这机会太过诱人,值得赌上一把。
无论前方是机遇还是陷阱,她都必须亲自确认。
沉默仅持续了两秒,蓝舒音便做出了决定,“好的,时间地点?”
……
很快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霓裳夜。
厚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侍者引着她穿过灯光氤氲的长廊,最终停在一扇贵气的红木门前,门牌上,清瘦的篆字静静镌刻着【寂音间】三字。
寂音间。蓝舒音脚步微顿,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竟与她的名字,共享了一个“音”字。这莫名的巧合,让她对这扇门后的空间,以及里面的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侍者无声退去。她定了定神,敲门而入。
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茶香。一个男人端坐在宽大的茶海之后,正低头翻阅着手中的文件。一身浅色西装,姿态从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那张脸上,赫然戴着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与轮廓优美的薄唇。
蓝舒音不由一怔。
是他?
马路对面,豪车后座里,那个隔着喧嚣车流凝视她的男人。
此刻,他就在眼前,面具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比那日隔空相望时,更添了几分深沉的重量。
短暂的静默由他打破。
“请坐。”
他的声线有些清冽,但听上去却是温润的,带着些许彬彬有礼的风度。
蓝舒音回了神,连忙在对面的客位落座。正好看到他放下手里的文件。
那是她前两天提交的,简要得可怜的所谓履历。
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张纸的两侧停留了片刻——他方才手指握住的位置,竟留下了两处深深的掐痕。仿佛他此刻的内心,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平和。
第63章 棠岛浴场⑤·清醒 就着她的手,甩了自……
蓝舒音以为, 他是不满意。
“魏老板?”她试探地唤了一声,道,“我来之前就和陈经理说明过情况。我确实没有自媒体经验, 目前也只发布了一个视频,没几个粉丝。”
她的声音, 似乎让面具后那道过于专注的凝视收敛了几分。
“蓝舒音……”他缓缓念出她的名字, 每个字都像是在唇齿间仔细斟酌过。
随后,他话锋微转,语调温和道,“我这个人, 喜欢交朋友,觉得投缘便不愿太过生分。直呼‘蓝小姐’有些生疏了, 不如……我就叫你‘阿音’吧。”
“……啊?”蓝舒音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么叫有点暧昧了吧!
一股警惕感油然而生。
这魏老板, 看着人模狗样的,不会是什么不正经的家伙,故意搞这些噱头来撩妹的吧?
她可是听过职场潜规则的传闻, 那些手握资源的上位者,就喜欢用这种看似随和亲切的姿态来模糊界限。
许是她的警惕过于明显, 魏老板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 却并无轻浮之意。
“先谈正事吧。”他执起紫砂壶,从容地为她斟了一杯茶, 随后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推至她面前。
“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合作方案。霓裳夜计划成立一个全新的内容工作室,专注于探索城市秘境与人文轶事。”
蓝舒音翻开文件夹,里面的条款清晰明了。基础保障、流量扶持、收益分成比例甚至比她预想的更为优厚,更重要的是, 合同明确写明了尊重创作者的内容自主权,霓裳夜仅提供资源和建议,绝不强制干涉内容方向。
“我们提供的不仅是资金和曝光。”魏老板的声音温润平和,“还有一个专业的幕后团队,包括剪辑、文案和安保,确保你的探险在安全的前提下,内容质量能达到最高标准。”
条条款款,都显示出极大的诚意和专业的规划,与她想象中的潜规则相去甚远。蓝舒音逐字阅读,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对方看重的,似乎真的是她的潜力,而非其他。
“你们就从我那一个视频里,看出那么多啊。”蓝舒音有点不可思议,也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这眼光得多毒辣,才能从茫茫多的新创账号里找到她?还是冷门赛道。
魏老板不置可否,“我相信我的眼光。”
“可为什么是我?”她合上文件夹,还是十分困惑,“如您所见,我目前毫无成绩可言。”
“商业投资,有时候需要一点前瞻性的眼光,敢于在价值尚未被普遍认知时下注。”他说的全是漂亮话,停顿了一下,“当然,选择权在你。你可以将合约带回去仔细斟酌,咨询专业人士。对于真正值得的合作者,霓裳夜从不缺乏耐心。”
“谢谢,我会认真考虑的。”
其实,在看到那份合同后,蓝舒音就心动了,但出于一贯的谨慎,她并未立刻答应。回去思忖了两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再次踏入霓裳夜,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上午。签约过程很顺利,完成后,陈经理便将第一个任务地点告知了她。
“我们为你筛选的第一个内容选题,是城西那家已废弃多年的‘东仁医院’。相关资料和背景,稍后会发到你的邮箱。”
东仁医院?蓝舒音对这个地方略有耳闻,关于它“闹鬼”的都市传说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确实是个极具话题性的探险地点。她心中并无惧意,反而涌起一股挑战的兴奋,立刻点头应下,“没问题,我准备一下就去。”
“好的。另外,魏老板吩咐过,让你去找他一趟。”
蓝舒音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侍者再次去了寂音间。
魏老板正坐在茶海后品茗,见她进来,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
“地点知道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有些低沉。
“嗯,东仁医院。”
他微微颔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去了之后,万事小心,安全第一。”
蓝舒音点点头,正欲表示自己会注意,却见他修长的手指已然伸向桌边的手机,同时说道,“如果遇到无法应付的……”
他话语未尽,但动作很明显了,准备给她私人联系方式。
蓝舒音心头一跳,一种混杂着惊讶与惶恐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让这位神秘莫测的大老板随时待命?这待遇未免太过隆重,她自觉承受不起。
“不、不用了魏老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连连摆手,语气带着明显的受宠若惊,“我会做好万全准备的。况且,现在是和谐社会,安全得很!”
她的拒绝,让魏老板的手顿住了,悬在半空。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只余下颌线条依旧冷峻。
他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她心底那点不愿依赖任何人的倔强。
片刻后,他几不可闻地低应了一声,“随你。”
那只手缓缓放回了原位,仿佛刚才的举动从未发生过。
“去吧。”他重新低下头,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会面。
蓝舒音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告辞。直到走出霓裳夜,她才感觉那阵因过度关切带来的压迫感渐渐消散。只是心底某个角落,却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
东仁医院的探险非常顺利。蓝舒音将拍摄的素材仔细整理剪辑后,送去了霓裳夜的工作室。
她没指望能碰到魏老板,事实上也确实没碰到。交接完工作,她便离开了。
转眼便是年关。京市街头张灯结彩,洋溢着团圆的热闹,但这热闹与她无关。她给自己安排了一次短途探险,去的是邻市一座废弃多年的纺织厂。
这次却有些大意了。穿越一处锈蚀严重的钢架时脚下打滑,小腿外侧被尖锐边缘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洇湿了裤管。她草草包扎,坚持完成探索,回到京市后伤口却开始红肿发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想着工作室有些设备更好处理视频后期,她便瘸着腿又去了趟霓裳夜。本想悄无声息地来去,却在走廊拐角与那道熟悉的身影不期而遇。
魏老板独自站在廊下,不知在想什么。见她出来,目光便落在她微跛的右腿上。
他没问她为何过年不回家,也没问伤势由来,只是走近端详后,低声道,“感染了,得去医院。”
蓝舒音这时才注意到,魏老板的手里捏着一支药膏。但他很快收回西装内袋,转身对暗处吩咐,“送阿音去医院。”
一名穿着黑色正装的年轻男子无声现身。
“不用这么麻烦……”蓝舒音刚要推拒,魏老板已截断她的话,“工作需要。霓裳夜的合作伙伴,不能带着伤工作。”
专车将她送到医院急诊。清创、上药、打破伤风,流程很快走完。等候取药时,她听见那位陪同的年轻男子站在走廊尽头低声通话:
“老板,都处理好了……伤口清创完毕,医生开了口服抗生素……是,我会安全送她回去。”
他挂断电话转身,正好对上蓝舒音的视线,微微颔首示意。
回程的车子里一片寂静。直到车子停在她租住的公寓楼下,男子才递过药袋,郑重道,“蓝小姐好好休息,老板吩咐,凡事不急于一时,等伤养好了再说。”
她拎着药袋站在夜风里,看着黑色轿车无声驶离,很久才转身上楼。
也许是那支被默默收起的药膏,那句“工作需要”的托词,以及事后周到的安排,自那以后,每次魏老板邀她商议工作细节,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与他相关的种种。
他偏爱何种茶香,批阅文件时惯用哪支钢笔,甚至执壶斟茶时手指的弧度……这些无声的发现,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出一份隐秘而逾矩的亲近。
某次自瓷器古镇探险归来,她特意定制了一套古朴雅致的紫砂茶具。仔细包装妥当后,她第一次在未被约见的情况下,主动走向寂音间。
“魏老板。”她将锦盒放在茶海上,“这次出行时看到的……想起你喜欢喝茶,送给你。”
她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但平生第一次送人礼物,手在紧张发抖。
魏老板打开盒子,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但蓝舒音捕捉到他指尖在壶身上轻轻摩挲的动作。
良久,他才说,“有心了。”声音莫名哑了几分。
几天后,她收到一个由陈经理转交的长条木匣。里面放着一支白玉簪子,玉质莹润如脂,样式古雅,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老板说,算是回礼。”陈经理传达得意味深长。
蓝舒音握着那支素玉簪,心口怦然作响。这份郑重其事的回礼,几乎让她确信,那份特别的关照背后,藏着与她相似的心绪。
这份朦胧的确信,在第九次约见前,达到了顶峰。
彼时她刚探查完一座偏远村落的古老宗祠,过程颇为惊险。归来递交素材后,她怀着难以按捺的、交织着期待与忐忑的心情走向寂音间。她甚至提前练习了数次,该如何看似随意地提起那支玉簪,试探他真正的反应。
门前的保镖象征性地拦了她一下。
寂音间的门虚掩着,并未完全合拢。
她正要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声,带着几分温软的娇俏,“……那我马上出发。”
然后是魏老板那熟悉的声音,依旧温润,甚至多了点儿熟稔的打趣,“小心点,别阴沟里翻船了。”
蓝舒音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原来,魏老板的那些关照,并不独属于她一人。那些看似特别的叮嘱,不过是他惯常的的礼貌。让她心跳加速,赋予特殊意义的瞬间,很可能……都是她一个人的内心戏。
换个角度想想,那份回礼本身就已是一种婉转的示意。不愿亏欠,亦无意让这份往来滋生出更深层的牵绊。
蓝舒音突然有点窘迫和难堪,默默地收回手,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了那条走廊。
走在霓裳夜外的街道上,冷风一吹,那份无地自容的羞愤感愈发强烈,她觉得自己实在丢脸。
拢共才见了几次面,就对人家产生好感了?
但很快,她告诉自己,一个初入社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生,面对一个神秘富有的男人,流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关切,对此产生误解错觉,少女心萌动一下,多么正常,多么合乎情理。
这至少证明,她的情感功能非常健全,没被过往那些糟烂事磨成铁板一块。
对,不是她愚蠢,只是见识得不够多。
蓝舒音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甚至有些庆幸。还好清醒得及时,不然陷入更被动的境地,很可能影响到正常的合作关系。
于是,她开始有意识地避开霓裳夜。后续探险拍摄的素材,她都仔细打包好,通过快递寄到工作室。需要沟通的事项,也尽量通过邮件和陈经理联系。
她将自己与那个地方,以及与那里的核心人物,拉开了一道物理和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直到“鬼窟梦园”的探险计划提上日程。
这个地方太过特殊,又在国外,按照流程,必须由她本人亲自去工作室完成详尽的备案和风险评估。
果然,备案流程刚走完,陈经理便来传达,“蓝小姐,老板请您去寂音间一趟。”
魏老板依旧坐在茶海后,见她进来,抬手示意她坐。他沉默地煮水、温杯、洗茶,动作流畅如常,只是空气莫名的压抑。
他突然问道,“最近很忙?”
他用的是一套新的素白瓷胎的茶具,釉面光洁,样式极简,没有用她送的那套。可能是看不上吧。蓝舒音端起茶杯,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口,才回道,“还好。”
“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没有,您多虑了。”
她又重新唤起了“您”,语气客套疏离,寂音间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煮水的轻响。
魏老板似乎在看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些什么。
蓝舒音也坦然回视,可惜那面具挡住了那眼底最真实的情绪,她从来看不透那些目光的分量,究竟藏着什么。
她放下茶杯,瓷器与木质茶托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然后她起身,正色道,“魏老板,谢谢您的关心。完成好探险内容是我的本职工作。以后若非必要的工作事宜,还请您不必特意找我了。”她将界限划清,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
锈蚀的摩天轮骨架吱吱作响,褪色壁画上的神佛眼珠诡异转动,一道红色身影背对着她,幽幽唱着某些古怪的童谣——
“月婆婆,纱笼罩,荒山野岭静悄悄……”
“看见那,黑影笑,嘴角咧到耳根梢……”
“不是狐,不是猫,蹲在坟头对你笑……”
“看见黑鼬手在招,它的血啊烫手掌……”
“招你魂,唤你魄,一步一步跟它跑……”
“月婆婆,莫瞧它,瞧了……”
那诡异的童谣声越来越近,字句清晰得仿佛就在枕边低吟,最后一句,几乎像是有人贴着耳廓,用冰冷的气息吹了进去——
“它就来找你啦……”
蓝舒音猛地从混沌中惊醒!
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疼得她眼前发黑,下意识倒“嘶”了一口气。
撑着冰凉的地面坐起身,她发现自己倒在卫生间的瓷砖上。视线所及,身旁有一小滩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她伸手一摸后脑,果然摸到了一块黏腻结痂的伤口,头发都结成硬块拧在了一起。
“我日……”后知后觉的剧痛让蓝舒音忍不住骂出声,龇牙咧嘴地扶着洗手台站起来,看向镜子里的人。
镜中那个死气沉沉的诡谲影像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因后脑勺挂彩而疼得五官变形的自己。
得,这脑袋开花的结果,就是硬塞给她一堆上辈子的记忆。
算是解开了一个未解之谜——风芷昭音,确实就是她蓝舒音。
但这事实她早有猜想,只是先前总以为与真实身世有关,可能是上一辈的恩怨牵扯到她,未曾想到,竟是自身魂魄跨越光阴,沉浮于同一段命运的洪流。
更麻烦的是,上辈子种种,很多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很多细节也对不上号。
譬如七姑村的息壤血兰。
又比如香翁寺里那尊阴神像,怎么看都不像妹妹当年的模样。
还有生生——那小子不是被天雷劈回原形,变成条小蛇了吗?才不到百年光景,怎么不仅修回了人形,还精分上了?少年时期那张脸分明就是姜无恙,可被称作“生爷”的蟒仙老者,身份特征又完全吻合。
他恨她倒是有缘由,多半是记恨她当年召来大隗迦离,连带引动雷罚害他被打回原形。可是……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大隗迦离。
那个满嘴因果命数,冷眼旁观众生疾苦的真理殿圣子,如今怎么性情大变,不仅帮她救人,还变得那么和蔼可亲?
这比生生精分还可怕。
还有这双眼睛……
蓝舒音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若说是那老神棍随意将她的灵体塞进某个躯壳,似乎又不像。这分明是当年她收养过的那个小女孩果果的眼睛,可脸型轮廓又完全不同。
难道是因为临终前还惦记着对果果的承诺,心有亏欠,这才长成了这个样子?
后脑的伤处突突作痛,此刻实在不是琢磨这些前世今生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想法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问题又来了。
她两辈子都只是个普通人啊!就算有些超乎常人的灵觉,也多仰仗外物法器。那些玄乎其玄的前世记忆,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总不能又把隗离召来吧?那不就暴露身份了……”
抱怨归抱怨,出路总得找。蓝舒音强忍着痛楚,扶着墙往外走。
然而双腿软得不听使唤,她像只横行的螃蟹,歪歪扭扭地挪了几步,最终认命地靠在了门框上。
“真是造孽啊。”
她不想努力了。
真的。
两辈子,加起来活的年头也不算短了,怎么还是这么累?上辈子被背叛,被复仇所累,这辈子从小被排斥、被算计,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想喘口气,又撞进这鬼打墙一样的鬼地方,还附赠了脑袋开瓢和一堆理不清剪还乱的前世记忆大礼包。
身心俱疲。
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役死纂。
寻常法咒阵法多是对付灵体的,只有那个她上辈子用过最勤的法阵,或许可以破开这个阈限空间。
至于后果……
去他妈的后果。
她现在只想出去,立刻,马上。然后去医院检查脑震荡。
怎样都好过被困死在这里,慢慢被这诡异的寂静和未知逼疯。
有捷径不走是傻子。
说辞她都懒得细想了。如果事后隗离问起,就说是偶然从某本古籍残页上看来的。反正她是探险博主,有点奇奇怪怪的知识储备也很合理。
至于他会不会认出她?
蓝舒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
绝无可能。
且不说这张脸和上辈子差异巨大,就算真的一模一样,隗离也不见得记得。至于他也叫她“阿音”,大概是凑巧。
毕竟她这辈子叫蓝舒音,尾字也是个“音”。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存在,应该只是习惯性地用一个简洁的称呼,无关其他。
她不再犹豫,抽出随身携带的战术笔,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然后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就着冰冷的地面,开始勾勒那复杂而诡谲的符文。
待到阵法的轮廓初成,蓝舒音又突然有点忐忑,去办公桌上抓起几张废弃的打印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做完这掩耳盗铃的举动,她又低声给自己打气,练习了一下那套说辞,“偶然所得,试试效果……”
反复嘀咕了几遍,终于攒够了勇气。她闭上眼,开始吟诵古咒。
古咒艰涩的音节从唇间逸出,蓝舒音自己都觉得陌生。但如此流畅,仿佛就是本能地吐字而出。
起初只是细微的震颤,随即,整个空间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空间里的光源疯狂闪烁,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解的边缘。
就在她感觉脚下的地面都要碎裂开时,一切喧嚣戛然而止。
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窒闷,空气仿佛被完全置换。
她不由睁开眼。
两边不再是办公楼层的既视感,而是一片空无一物,裸露着水泥灰浆的毛坯空间。粗糙、原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成功了?
就这么出去了?!
蓝舒音松了口气,可旋即心头一跳,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她从那张皱巴巴却严严实实挡住自己脸的纸后,做贼似的,悄悄从纸缘下方探出一点点视线。
果然瞧见法阵中央多了一双黑色皮鞋。
蓝舒音猛地缩回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死寂。
一片令人尴尬的、漫长的死寂在空旷的毛坯房里蔓延。
还是蓝舒音清了清喉咙,努力让声音带了点儿刻意营造的生疏感:
“那,那个,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法子是我偶然从一本古籍上看来的,没想到……真、真的有用哈……”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没受伤的手摸索着战术笔,抹掉血阵的边缘,嘴里飞快地补充,“谢谢帮忙,我这就送您回……”
“去”字还没出口,只听“啪嗒”一声脆响。
一个东西滚落在她脚边。
蓝舒音下意识低头——
一个精致的银色面具,正静静地躺在她脚边的水泥地上,表面反射着冷冽的光。
看到那面具的刹那,蓝舒音瞳孔震荡,大脑“嗡”的一声,宕机了。
她僵硬地抬起眼睛,从纸张上方,看向阵法中央的那个人。
没有了面具的遮挡,那张俊美得惊为天人的脸,就这么映入眼帘。
一身浅灰色羊绒休闲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优越线条,同色系的长裤更显修长挺拔。随性又清贵。
唯有那双温雅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沉静如水,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隗离?
不对……魏老板?
也不对。
隗离就是魏老板?!
这两个在她认知里截然不同的存在,竟然是同一个人?!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她觉得,天都塌了。
挡脸的纸张从她的手中滑落,飘然坠地。
蓝舒音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茫然,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要逃离这个让她无法思考的局面。
然而,就在她后退的瞬间,手腕被人攥住。
那力道坚定而不容抗拒,强势地拉着她,迫使她踉跄着向前。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魏老板,或者说隗离,已经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朝着他自己的脸颊——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在空旷的毛坯房里骤然响起。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甩了他一巴掌。
第64章 棠岛浴场⑥·迷雾重重 九黎氏。……
蓝舒音愕然看着他, 大脑一片空白。
掌心还残留着扇在他脸上那瞬间的微麻触感——分不清是用力过猛,还是他的手本身,带着一丝奇异的酥麻电流。
“对不起。”忽然, 他低低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他的脸上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 复杂而真挚的情绪, “我怕你不愿见我,不是故意隐瞒。”
“……”
蓝舒音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的微红指印,心里想的全是:不能吧?
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道歉,他维护真理的方式, 难道已经从漠不关己走向另一个人人都要在意的的极端形式了?
但,不得不承认, 在发现隗离和魏老板竟是同一人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深处是有那么点儿被欺骗的怒火——她把他当朋友, 他却是把她当猴耍啊。
可此刻,看着他脸上那个清晰的巴掌印,那点怒气又像被针扎破的气球, 泄了个干干净净。
人人都有秘密。她想。他或许,真有他的苦衷。
况且, 他又有什么义务,必须向她坦白一切呢?
蓝舒音蹙眉道, “你不用这样。你帮了我那么多,而且, 我也没问过你……”
总归这事有点突然,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涩意,但已经下意识地为他找理由开脱。
也是这时, 蓝舒音才意识到,他还握着她的手腕。
她轻轻挣了一下,以为他是忘了,但对方并没有松开,只是像回了神似的,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放着灵之微末的木盒,细致地洒到她伤上添伤的掌心上。
他垂着眸,动作专注,同时低声解释,“海桃大厦的地脉很特殊,阴气与执念常年淤积。有人借这里的特殊地脉,构筑了那个怪核空间。从手法来看,应该是个本事不小的灵修。”
他没说别的,也没问她怎么会役死阵,可许是多了份前世的记忆,此刻的蓝舒音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体贴关照是性格使然。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比你还厉害么?”
“不一定。”他平静地回答,手上动作未停,“术业有专攻。对方精于此道,我只是恰好知道怎么破解而已。”
将整盒灵之微末全数洒完,他终于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腕。
蓝舒音刚松了口气,却见他又逼近两步。
未等她反应,他已抬手,不知何时沾满莹白粉末的指尖,轻柔地抚上了她后脑的伤处。
这个姿势过于亲近,蓝舒音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虚扶在腰侧的手稳稳拦住。
“别动。”他的声音如玉石轻叩,清润又不容置喙,“伤口需要处理。”
这么近的距离,她分明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冽的茶香。
之前怎么就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相似点?
后脑传来一阵温凉的触感,那火辣辣的痛楚开始消退。
痛感的骤然减弱让思绪逐渐清明。
方才被一连串变故冲击得无暇细想的怒火,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姜无恙!
那个装得人畜无害,一口一个“音姐”,却把她骗进这个鬼地方的混蛋!
这笔账,她要好好跟他算清楚!
想到这里,蓝舒音顾不上其他,转身就朝着电梯方向冲去。
23层的梯门一开,她疾步冲向操控室,猛地推开门。
两个保安,姜无恙,人都在。正对着满墙闪烁的雪花屏不知所措。
一看到姜无恙,蓝舒音眼神一厉,三两步就冲了过去。探出右手,扣住他的脖颈,利用前冲的力道便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砰!”
姜无恙的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蓝舒音的膝盖紧随而至,死死抵住他的胸口,扣住咽喉的手不断收紧,将他完全制住。
“哥!”两名保安见状,惊呼着要冲上来。
“别动!”姜无恙抬手制止,声音因被扼住而沙哑。
“姜无恙!”蓝舒音居高临下,声音因愤怒而带着压抑的寒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问我想干什么,而不是问我是谁……”姜无恙完全没挣扎,只是仰望着她,脸上甚至缓缓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阿姐,你想起我来了,对不对?”
蓝舒音心头一跳。她不知道姜无恙是如何认出她来的,但脸色依旧冰冷,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想什么?想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呵……”姜无恙低笑,呼吸越发困难,“阿姐生我的气,我认……但若是恨我,那便是恨错人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为了阿雪自杀……不值当……太不值当了……”
“砰!”
听他还敢提阿雪,蓝舒音一个没忍住,攥紧成拳,对着他那张带着扭曲笑容的脸砸了下去!
“这一拳,是还你骗我进陷阱!”
“砰!”
又一拳落下,挥得他偏过头去。
“这一拳,是打你装模作样叫我音姐!”
直到他嘴角开裂,颧骨青紫,蓝舒音才喘着粗气松开手。
她站起身,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姜无恙,冷声道,“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再敢算计我,我会让你比现在惨十倍。”
蓝舒音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姜无恙嘶哑的低吼,那声音里浸满了不甘与愤怒:
“你以为阿雪真是什么纯良无辜之人吗?!你知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
她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因为看到隗离静立于走廊阴影处,不想让他听到那么多。
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姜无恙眼中的偏执渐渐被一片阴鸷的灰败取代——
“石头怪,你是不是想把阿姐从我身边抢走?”
“阿姐是我一个人的,你若敢破坏我的计划,我就把你这个石胎畜生碾成齑粉,撒进粪坑里。”
“连只狐狸都对付不了,没用的废物。就你这样的,也配待在阿姐身边?”
……
阴恻狠毒的奚落犹在耳畔,姜无恙推开来扶他的手,瘫坐了好一阵子,才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蓝舒音沉默地走进电梯,隗离紧随其后,无声地站在她身侧。
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目光定在跳跃的楼层数字上,仿佛那变幻的红字藏着什么答案。
蟒善堂关门了。她边往外走,边拿出手机。信号恢复后,手机里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跳了出来。
有常静瑜发来的,语气看着有些焦急,说姜无恙抢了她的手机,问她在哪里,有没有事。
剩下的全都是隗离发的。
走出地下车库,傍晚的天色已染上灰蓝。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也照出那些未读信息。她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隗离仍跟在身后三步之遥,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着倒是比她还落寞些。
可想起之前种种,蓝舒音心头五味杂陈。
她停下脚步,转身直面他。
“隗离。”她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认真,“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知道这么问可能不太合适。但你,或者是魏老板,就这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帮我,甚至……为我做了很多。为什么?”
见他有开口的迹象,她又抢先一步打断,“我想听实话,可以吗?”
隗离凝视着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怕吓到你。”
这个回答让蓝舒音一怔。她设想过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吓到我?”她不解地重复。
“是。”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拉近。她清楚地看到,那双曾经冷郁高远的桃花眼深处,涌动着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深沉渴望,“你就是我想要的。”
都说阳光之下无所遁形,此刻迎着融融暮色的他,神色依旧温雅从容,可那表象之下透出的,却不像真正的暖意,更像一种将极致癫狂隐匿后的完美伪装。
他的声音轻缓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敲在她的心弦上,“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我想要的宝贝。”
——我是来找宝贝的。
——又见面了。又是来找宝贝的?
——是啊。
冷不丁想起他曾经意味深长的话,她悄悄将手背到深处,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谨慎地问道,“你是做黑市器官买卖的?”
“……”
隗离突然叹气,“你想拒绝,也不用刻意装傻。”
蓝舒音也跟着叹了口气,“像我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智慧与胆识并存,气质与幽默感齐飞的天选之女,见过的男人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我。真是……哎,可惜啊可惜。”
她捋了捋头发,“我早就水泥封心,立志终身献给探险事业了。隗老板你没赶上好时候啊。”
闻言,隗离沉默了片刻,却道,“我知道。”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和悠远,带着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坦然。
“你常说,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很想谈一段普普通通的恋爱。你不喜欢灵修,不喜欢我。你认为我不通人性,太过冷血,厌恶我,不想见我。”他看着她微微愣住的模样,轻声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见你。”
“但我总是把握不好分寸。太热情,你会被吓到,太冷漠,你又躲。你告诉我,究竟我该站在哪个位置,才能让你觉得恰到好处?”
蓝舒音本来只是搞抽象,他的告白太突然也太狂野,她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插科打诨,但没想到……
隗离不按常理出牌,在这给她玩纯爱?
蓝舒音嘴角一抽,都差点觉得自己真是虐了他千百回的负心人了。
“隗老板说笑了。您风姿卓绝,待人接物更是温润得体,对谁都能关照周全。是我心眼太小,格局不够,配不上这份青睐。”
没敢直视他那定定的眼神,看得人心惊肉跳。蓝舒音说完,便抬手拦下路边经过的的士,对他微笑致意了一下,便飞快拉开门坐了进去,“师傅,麻烦先开。”
落荒而逃。
完全没勇气听他的下文。
她弯着腰看着车子地面,直到觉得应该出了对方的视野范围,才直起身子,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霓虹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纷乱的心绪随着车辆的平稳行驶渐渐沉淀下来。
蓝舒音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隗离说的那句话,“若是没有那些糟心事,很想谈一段普普通通的恋爱”,分明是她上辈子,在某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看似随意的场合下,故意说给他听的试探之言。他当时没有任何回应,她只当他漠不关心,或是根本没听进去。
可他不仅记得,还在刚刚,用那样一种语气复述出来。
他也认出她来了?
蓝舒音却高兴不起来,心情沉重——这就证明,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却故意看着她为字条之事烦恼,要不是那一巴掌……
她不由按了按额角。
无论如何,按照上辈子的经验,隗离不会无缘无故徘徊在一个人身边。唯一的解释,多半是因为,她涉及了某些她尚未知晓的因果命数。
因此,他那番低姿态的剖白,一个字也不能信。
他现在与时俱进了,太懂得如何拨弄人心,知道什么样的话能让她心乱,什么样的姿态能让她心软。
总之,现在情况变得复杂了。
原本只想揪出那张字条背后的黑手,可现在看起来,大概率就是姜无恙为了报复她而设下的恐吓。除了他,她想不到第二个如此恨她的人。
所以其实也没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了。
一股强烈的,想要挣脱他们的念头涌了上来。
上辈子累到最后没有求生的欲望,但这辈子她有啊。
她不想卷入任何灵修,真理殿或是那些玄之又玄的纷争里。不想成为任何棋局中的炮灰。
蓝舒音思忖了一下,开口道,“师傅,去唐前巷。”
她要去见萨难。那个被隗离带去见过一次,珠光宝气的灵媒。
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那栋冷清的四层唐楼前。
漆色木门,似乎预示着里面的主人,当下见客。
蓝舒音走进去,依然是开阔的挑空厅堂。壁灯光线昏昧,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暖色影子里。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人未至,声先到。那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异国风情。
蓝舒音仰过头,看到萨难正站在二楼栏杆处。一身暗紫色的泰服,配饰华丽,慢悠悠从螺旋楼梯踱步而下,珠串相击发出细碎声响。
“蓝小姐没跟那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待在一块,整个人都清爽顺眼多了。”
蓝舒音没接这个话茬,也没心思寒暄,直入话题道,“隗离说,你是灵媒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是有真本事的人。不知萨难先生,能不能看出我的来历?”
萨难绕着她缓步走了一圈,忽然轻笑,“你在试探我。但没关系。”
他停在蓝舒音正前方,眼神变得幽深,“你的灵体从小跟着这具躯壳一起长大。”
“这身子原本是个死婴,但你的灵体本身残缺得厉害,连五官都没有,所以魂魄和身体契合得并不好。得先把你的五官找回来,想办法把你和这具身子彻底融合,再论其他的。”
“没有五官?”蓝舒音却是一愣。
“死后丢的,不是生前。”萨难说着已走到神龛前,取出一把暗红色的细香点燃,“现在找回来,还来得及。”
香炉青烟陡然变得浓黑,在空中扭曲成诡异的符纹。萨难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抓起一把朱砂往香炉里一撒——
“轰!”
黑烟中猛地炸开一团血光,萨难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蓝舒音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萨难先生?”
然而,萨难整个人剧烈颤抖,双目圆睁,七窍竟都渗出骇人的血丝,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九黎氏……”话音未落,便失去了意识。
“萨难先生?萨难先生?”
蓝舒音连唤数声,指下探到的脉搏微弱紊乱,显然是在窥探过程中遭到了严重反噬。她立即掏出手机拨了救护车,简明交代了地址和情况。
挂了电话后,她索性坐在萨难身旁的地板上,手肘支着膝盖,掌心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上辈子坠崖而亡,竟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被人削去了五官?这得是多缺德丧尽天良,才会对一具尸体下这种毒手?
九黎氏……
这个家族古老到她上辈子都只当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据说,九黎氏不是聚居一处的宗族,其血脉隐秘地散落在三江五湖之间,源头可追溯到上古与黄帝争锋的九黎部族。他们信奉的并非寻常鬼神,而是某些更古老、更混沌,更接近世界本源的“源初之物”,掌握着扭曲血肉、篡改魂魄的可怖秘法,行事诡谲难测,被视为阴行里的异端与禁忌。
——他们更像一个伴生在古老黑暗里的影子。
难道传说是真的,妹妹真身被亵渎,她死后失去五官……都跟那个九黎氏有关?
蓝舒音很清楚,灵体与身体融合不好,不仅影响阳寿,更容易死于非命。她不想年纪轻轻就不明不白地横死。
所以找回五官,似乎真的迫在眉睫。
但九黎氏隐秘至极,踪迹难寻。眼下恐怕只能等萨难苏醒后,再行探问了。
她暗暗想道。
很快,救护车到了。
一下子来了五、六个医护人员,进门就下意识地张望,带着几分谨慎。但在看到倒地不醒的萨难后,他们明显放松下来,动作利落地将人抬上担架,让蓝舒音签了个字便走了。
蓝舒音替萨难关好大门,转身正要离开,却见另一辆闪着蓝光的救护车停在路边。两名医护人员匆匆下车,问她,“你叫的救护车?”
蓝舒音一怔,忽然想起方才那几个医护的异常举止,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不是。”她镇定地回道。看着那两名医护人员一边打电话确认地址,一边无奈抱怨的样子,她转身快步离开,已经意识到,刚才带走萨难的那伙人,不是真正的救护人员。
蓝舒音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名字。就在犹豫的瞬间,余光瞥见街对面阴影里有道人影,似乎在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她。
她心头一凛,立即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几乎是秒接。
不等对方开口,蓝舒音立刻用一种带着撒娇意味的急促语调说道,“老公……”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你在哪儿啊?现在来接我一下嘛。”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强调,“快点来,好吗?我就在唐前巷口等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沉稳的回应,“待在原地,我马上到。”
隗离说的马上,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马上。
几乎是话落的下一刻,蓝舒音就听到街角阴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像是有什么重物软倒在地。紧接着,隗离的身影便从那片黑暗中迈了出来。
蓝舒音立刻快步迎了上去,却顾不得理他,目光投向声音来源。
两名戴着白手套,穿着像司机制服的人,正在搬动一个失去意识的黑衣男子。
“等等。”蓝舒音出声阻止,径直走过去,在那个昏迷男子身上翻找。
男子的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钱包,没有手机,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甚至连衣服的标签都被仔细地剪掉了。
“不用找了。”隗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特殊局调查员,出任务时不会留下任何个人痕迹。”
“特殊局?”蓝舒音一愣,“他们监视我?”
“不是你。”隗离的目光远远投向萨难的家门。
见状,蓝舒音欲言又止。片刻一咬牙,道,“我可能犯了个错误。”
见隗离看过来,她下意识地垂下眼,“萨难被人带走了。”
“嗯。”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蓝舒音忍不住抬头强调,“是晕过去之后,被人冒充医护人员带走了。会是特殊局干的吗?”
“特殊局,新道,都有可能。”隗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补述道,“新道是近些年冒出来的民间灵修组织,行事疯癫,不择手段。萨难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他平时家里有守护,那些人进不去,今天也算碰上了好时候。”
今天也算碰上了好时候。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嘲讽。
蓝舒音刚晃了下神,便听见他问,“我解释清楚了吗?”
她还在捋,但点头。
隗离也点头,“那你该给我解释解释了。”他垂眸凝视着她,“你刚刚叫我什么?”
“啊?”
“电话里。”他耐心重复,每个咬字都清晰无比,“你叫我什么?”
原以为他想问的是为何来找萨难,她连说辞都酝酿好了,万万没想到在意的是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蓝舒音心虚地顿住了。
第65章 棠岛浴场⑦·真相 他心虚了。
但转念一想, 他刚刚还故意用些暧昧不清的话扰乱她心神,要是真被这种手段撩到,那她也太菜了。
于是, 蓝舒音做出恍然的表情,莞尔道, “哦, 下次叫你儿子。”
隗离深深地凝视着她。
她强迫自己毫不退缩地直视回去,不露半分怯意。
片刻,隗离低笑出声,像是被气笑了, “如果你喜欢这么玩,也不是不可以。”
他忽然微微倾身, 语气意味深长,“要从现在开始吗?小、妈?”
“……”
——丢, 她就说隗离当时的反应不对吧!
蓝舒音无言以对,甘拜下风,果断扯开了话题, “你知道九黎氏吗?”
“九黎氏。”隗离眼底的缱绻顷刻一凝,神色未变, 但缓缓直起身,周身的气息明显沉郁了几分。他问道, “萨难说的?”
蓝舒音点头,“他说我死后失去了五官, 现在这五官在九黎氏手里。他就是窥探到这个才遭到反噬,被那伙冒充医护的人抓走了……隗离,我不想死,你帮帮我吧。”
“你不会死。这一次, 谁都动不了你。”
“这一次?那上……”
蓝舒音未完的追问戛然而止。
心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拧转。
她突然眼前一黑,下意识攥住了隗离的衣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隗离反应极快,伸手将她揽住,避免她摔倒在地。方才那句“谁都动不了你”的断言犹在耳边,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眉头紧蹙,并指如风点在她的眉心。一丝不详的气息逃逸而出,被他捕捉。
“往生契据……”
……
州北,废弃的私人疗养院深处
夜色寂寥,锈红色的铁门半坍,墙体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院内荒草疯长,几近没膝,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残迹与某种草药焚烧后的气味。
几盏应急灯提供着昏惨惨的光源,勉强驱逐黑暗,照出廊下晃动的人影。
两名穿着灰色道袍的巡逻人员百无聊赖地倚在走廊转角处低声交谈。其中一人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墙角,忽地被一簇奇异的光泽吸引。
那是一只毛毛虫。
通体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虹彩,光泽柔和却夺目,美丽得不似凡物。
“咦,好稀罕的玩意儿。”那人喉间滚出一声惊奇的咕哝,伸手去摸。
然而,就在他手指碰到那微凉虫躯的刹那,整个人猛地一僵,甚至发不出声音,便像被抽空了骨血般软倒下去。
而那只诡异的毛毛虫,似乎微微鼓动了一下,周身的光泽愈发梦幻迷离。
同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愣了一秒才扑过去查看。
“喂!你怎么了?!”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附近另外两三名巡逻之人。他们快步靠近,脚步声在空廊中回响。
“怎么回事?”
“他怎么……”
嘈杂的询问声戛然而止。
“天!怎么这么多虫子?”有人失声惊呼。
众人这时才发现,周围的墙上,树上,甚至电线上,不知何时都爬满了这种流光溢彩的诡异毛毛虫!它们缓缓蠕动着,将这片破败之地映照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别碰!都别碰!”一个脸上带着深刻疤痕,年纪稍长的男人厉声喝止,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可惜,警告来得稍迟一步。
一个离墙较近的年轻成员已被这超出认知的美丽蛊惑,好奇地伸手摸向离他最近的一只。
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触碰,僵直,无声倒地。
“这是幻蓝斑蛱的幼蛊,碰一下,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周围几人闻言,瞬间仓皇散开,恐慌在无声中急剧蔓延。
骚动中,那脸上带疤的男人猛地转头,厉声喝道,“什么人?!”
顺着他的目光,一个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那片最为空旷的地带。
宽大的黑色斗篷将他完全笼罩,看不清面容,唯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弥漫开来,连光线都在他身周微微扭曲。
“我来要回一样东西。”
冷冽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淡淡的,却让周围的温度骤降了几分,“幻蓝斑蛱告诉我,四十分钟前,出现在唐前巷带走灵媒萨难的人,就在这里。”
疤脸男人强自镇定,色厉内荏,“是又如何!阁下难不成想跟我‘新道’作对?”
斗篷下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嘲弄的低笑,“把能主事的人叫出来。”
“狂妄!”带疤男人被激怒,冷喝道,“你或许有点本事,但在我新道地盘,还轮不到你撒野!”
他猛地一跺脚,双手结印疾速变幻,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以其脚下为中心,一道道暗紫色的流光如同活物般蜿蜒窜出,瞬间在地面交织成一个繁复而诡异的阵法图案——九幽缚灵阵!
阵法成型的刹那,阴风呼啸,空气中仿佛出现无数无形的枷锁,带着吞噬灵性的诡异力量向中央的黑影缠去。
然而,隗离似毫无所觉,甚至未曾低头看上一眼那光华流转的阵法,只是随意地抬脚,轻轻向前一踏。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空间本身的震鸣声响起。
那看似凶戾的阵法,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的琉璃,瞬间布满裂痕,随即轰然崩碎!暗紫流光寸寸碎裂,强大的反噬力如同怒潮般倒卷而回!
“噗——!”
带疤男人首当其冲,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胸口倒飞出去。其余布阵之人也未能幸免,纷纷被震得东倒西歪,倒地呻吟。
带疤男人勉强撑起身子,擦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看向那道黑影的目光已充满了惊骇,“连我新道的九幽缚灵阵都困不住……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隗离置若罔闻,只道,“往生契据。”
“什么?”疤脸男人闻言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往生契据。”隗离重复,语调平直,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一个女子,刚刚在上面签了名。”
男人脸上的惊惧尚未褪去,又添了几分茫然,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阁下早说啊!那女子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您要,还您就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艰难地伸手探入自己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奇特的暗黄色纸张。那纸张看似轻薄,边缘却隐隐流动着不祥的血色光纹。
他双手捧着,颤巍巍地递向那道黑影。
“您要的,是这个吧?”
隗离未发一言,接过那张纸,展开看了眼底部的签名。
“蓝舒音”三个字映入眼帘。
确认无误,他拂袖转身,几步便消失在走廊更深沉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远去,周围侥幸未死的新道成员才敢慢慢围拢过来,个个面色惨白,惊魂未定。
有人将带疤男人搀扶起来,声音仍带着颤,“强哥,那人什么来头?”
疤脸男人抹去唇边残留的血迹,望着隗离消失的方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后怕与深深的忌惮,“这种实力,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真理殿。”
……
蓝舒音是在一片柔软的昏沉中苏醒的。
意识回笼时,触感先于视觉。身下是过分柔软的床垫,空气里有种星级酒店特有的、经过净化的干爽气味。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装修奢华的酒店总统套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留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撑着坐起身,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昏迷前的记忆逐渐清晰。
手机就放在枕边。她拿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条未读信息,来自隗离。
【你昏迷是因在往生契据上签了名,我已处理,不必担忧。好好休息。】
字里行间,语气平淡,仿佛先前在暮色巷口,那个逼近她,用几乎灼伤人的目光凝视她,说出“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我想要的宝贝”的男人,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看着那行简洁的文字,蓝舒音心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狡猾。
不露面,不交谈,无非是避免她追问。他先前的反应分明知晓九黎氏的底细。
这种时候,面子都是小事,问出真相才最重要。
她没有犹豫,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隗离接得极快,仿佛手机就一直握在手里,“你醒了。”
“你在哪里?”她单刀直入。
“门外。”
蓝舒音当即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探头一看,果然瞧见隗离靠在墙边,刚将手机从耳边放下。
“你在外面干嘛?”她按掉手机,诧异地问道。
他却神色自若,“你在睡觉,我不太方便在旁边。”
……说的好像当年没一起睡过似的。
蓝舒音在心里嘀咕。那些年游历途中,破庙义庄、荒村窑洞乃至路边大通铺,他们何曾讲究过这些。
仿佛看穿了她的腹诽,隗离又说,“当年在黔东那家客栈,有个伙计想占同店姑娘便宜,你当场掀了桌子。”他眼底泛起微妙的光,“那男人狡辩说是未婚夫妻,你指着他的鼻子说——未婚就能不请自入?尊重二字,难道还要等人嫁了你才学?”
蓝舒音不由顿了一下。似乎确有这么一桩旧事。但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她自己都忘了,隗离这记忆,还真是好的夸张了。
她懒得在陈年旧事上纠缠,侧身让开通道,“进来吧,有事问你。”
话音未落,隗离已从善如流地踏进房间,动作快得仿佛就在等这一刻。
蓝舒音指了指沙发,“坐。”自己则走向套房角落的小冰箱,弯腰取出两瓶冰镇可乐。
“喝吗?”她递过去一瓶,语气随意。
隗离接过,温声表示,“你给什么,我喝什么。”
蓝舒音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是她心态变了,才会觉得他此刻的眼神里,蕴蓄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侵占欲吗?跟信息里的冷淡口吻判若两人。
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垂下眼,咔哒一声拉开易拉罐,淡淡道,“对九黎氏,你知道多少?”
隗离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昏迷的事。”
“你不是说,往生契据吗?那伙人离开前,让我签了个字。我猜,大概是类似‘死亡笔记’的东西吧。”
“聪明。”
“谢谢,我知道。”蓝舒音抿了一口可乐,甜腻的冰凉滑过喉咙,“我现在只想把五官找回来。”
“这件事很复杂。”
“我相信隗老板的口才,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解释清楚了。”
面对她执拗的目光,隗离沉默片刻,将可乐罐轻轻放到了茶几上。
“你坠崖身亡后,遗体是在三天后找到的。”他声音平稳,眼底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暗涌,“当时已经不成样子了。剥离你五官的那名九黎氏长老,事后就受到了处决。你的五官……当时就归还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诧异的脸上,“但事情没有结束。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牵扯到了另一个人,你的妹妹,风芷昭雪。”
蓝舒音一怔,“这跟阿雪有什么关系?”
“你眼中的风芷昭雪,孱弱,温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但在别人眼里,甚至在风芷善逸眼里,她是个怪物,是个异类。”
“风芷善逸虽非善类,行事却有章法。他既能容你在外漂泊,就不会无故囚禁亲生女儿。之所以将她禁足,正是发觉她暗中与九黎氏往来日深,已到了危险的地步。”
“但他不知道,这正合她的意。风芷昭雪完全认同九黎氏‘血肉可塑,魂魄可改’的理念。她所有的执念,都指向一个目的——”
隗离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她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姐妹相伴,而是一种更彻底的融合。”
“不可能!”蓝舒音决然打断,“她当时五脏六腑都被取出来了!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你亲手给她放回去的!”
“所以她骂我多管闲事。”隗离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她看来,取出脏器浸泡是净化的必需过程。其实也不算什么新奇事,古时岭南有蜜人,近代南洋有番膏,都是把人体部位当做蕴含特殊能量的材料。九黎氏信奉人身大药,风芷昭雪自愿献出脏器,经由九黎氏秘法净化,认为这样就能将她最本源的生命力与你共享。”
“不,这太离谱了……”
“她不仅自愿。”隗离的声音沉了下去,“在你坠崖身亡,遗体被找到的第一时间,是她,亲手执刀,剖开了你的胸膛,削去了你的五官……”
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然后,将她自己的脏器,一寸寸……装进了你的身体。”
蓝舒音僵在原地,浑身的血仿佛都凉透了。
让她此刻还能保持冷静的,是隗离那双逐渐攥紧的手。他坐姿未变,脸色竭力维持平静,但声音低哑,仿佛回忆起当时所见,他亦处在崩溃的边缘。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她还是下意识伸出手,迟疑地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背。
这近乎本能的安抚让隗离微微一怔。自己遭遇如此骇人之事,第一反应竟是安慰他。
隗离眼底翻涌的暗色稍缓,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既然说到了这里,他也不再隐瞒。
“在发现既无法完成融合,也救不回你之后,她彻底疯了。凭着那股毁天灭地的执念,她修成厉鬼,屠戮了许多九黎氏的人。当时我也找了过去,九黎氏迫于压力,交还了你的身体和五官,处决了协助她的长老,并将风芷昭雪残留的真身焚毁了。但……”
“事情还没结束。九黎氏至今仍在减员,有传言说,她不仅突破了厉鬼的界限,达到了更可怕的境界,还一直在寻你。”他抬眼看她,“人皆有魂,但并非所有魂魄都能在死后凝成自主不灭的灵体,可她不相信你会消散,执着地认为,你一定还在某处。”
蓝舒音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理智告诉她,应当要先怀疑。阿雪那么温良柔弱的人,不可能做出那种骇人听闻的事来。
但偏偏曝露这些的是大隗迦离。
而且,她此刻也该感到恶寒、悲伤或是愤怒。可当最初的冲击感缓缓退去,她发现自己竟异常平静。
终究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努力活了二十多年,早已将现在的人生过得实实在在。那些从隗离口中说出的,残忍的前尘往事,此刻听来,竟像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悲剧。
她记得。记得作为风芷昭音时,刻骨铭心的悔恨痛苦,可那感觉,如同沉浸式地看完一场漫长的悲剧电影,灯亮了,幕落了,她走出影院,被现实的阳光一照,剧中人的悲欢便隔了一层模糊的玻璃。
难以真正触及,便也难以全心共情了。
良久,蓝舒音终于找回了声音,“所以,香翁山上的那尊肉身像到底是谁?我亲眼见过,那分明是阿雪的轮廓。”
“你当初见到的,的确是风芷昭雪。”隗离没有否认,“但现在你看到的,被削去五官,摆成禹步的那具……是果果。”
蓝舒音震惊,甚至忘了抽回依旧被他握着的手,“果果?”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瘦小的身影,还有那双漂亮又固执的眼睛。那是她最灰暗、最孤独的漂泊岁月里,为数不多的暖意存在。
隗离又拿起可乐罐,指尖轻轻摩挲,铝罐表面凝结的水珠划出一道痕迹。
“你走后,她很坚强地活了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梦,“甘里闹瘟疫,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用你教她的那点草药知识,挨家挨户送药。后来战乱,她在废弃的庙里收留逃难的孩子,把讨来的吃食先分给最小的那个……”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港州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间。
“因为一直记着你说的——‘只要我看到了,只要我还能动,我就会救’,她坚持了二十年,替你走你没走完的路,救你没来得及救的人,直到自愿削去五官,将己身铸成肉身,永镇香翁山。”
“为什么?”蓝舒音已经没法更震惊了,“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隗离极淡地笑了笑,“那几年,阿隆村不太平,匪患连着大旱,颗粒无收。村民们被逼到绝境,祭拜山神祭到后来,甚至动了要用童男童女献祭的念头。”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她觉得,如果你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既然那些人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神祇来寄托绝望中的期盼……那她就把自己塑成真神,换一个让孩子们活下去的机会。”
蓝舒音怔怔地听着,怎么也没想到,那尊真身像背后,竟藏着如此沉重而温柔的真相。
——那些真心敬奉她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过香翁寺。
——那些人想让她就这么慢慢腐朽,但信徒们不肯,他们拼了命地,把她安身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哪怕……他们后来殉道了,也依然如此行事。
——我只希望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背弃了她。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守着她留下的那点念想。
冷不丁想起那天,香翁山上那位老人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那混杂着感伤与希冀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透过她这双与故人极为相似的眼睛,在看另一个早已消逝在岁月里的身影。
所说所指,却不是她,而是果果。
他认错了要告别的“神”
不过,更令人疑惑的是,“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蓝舒音直视着隗离的双眼,他所知晓的,远远超出了一个旁观者应有的范畴。
隗离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闪躲。
她抬手,指尖轻抵住他的下颌,逼迫他直视自己,“因为一直记着我说的话……但我分明记得,那句话我只对你说过。果果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话让隗离一怔,“是么?”他的脸上旋即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我记混了。”
他的反应,真相几乎已经撞破那层薄纱,呼之欲出。
“你……”
然而,蓝舒音的话没能说完。
隗离周身气息骤然一变,手腕一翻,以一种不会伤到她的力道,轻轻格开了她的手。
下一刻,他身影微晃,很快退至门边。
“抱歉。”
只留下这两个字,甚至不敢再看她的表情,他匆匆拉开房门,身影没入走廊的光影中,几乎是落荒而逃。
蓝舒音呆呆地望着他消失在光影交错处,从未见过他这般近乎狼狈的模样。但下一秒,她猛地回过神来——
“那我的五官呢?隗离!”
她反应过来,立马追了出去。
那天夜里,住在酒店同一层的徐老板彻夜未眠。
凌晨两点,他哆嗦着给前台打电话,“有个疯女人在走廊里来回跑,一直在喊‘我的五官呢’……对,就这句,已经喊了半个钟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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