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闻人语只是抱着他, 没有说话。
祝弥说的没有错,他根本就不记得祝弥,不记得祝弥一丝一毫的好,也不记得祝弥一星半点的坏。
可他还是要来找祝弥。
祝弥气得头昏脑涨, 挣扎得越发厉害。
然而闻人语还是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甚至死不悔改,勒得越来越紧, 任由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
祝弥重重地喘息几下过后, 勉强冷静下来, 仰头,“你先放我下来。”
闻人语垂眸,祝弥和他对视。
“不放。”
一瞬间,祝弥简直两眼一黑。
气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带你回去。”
“回哪儿?天玄宗么?”祝弥气红了眼, 忍不住瞪他。
“不,”闻人语一顿,又说, “回长明城。”
长明城。
祝弥鼻子一酸,紧住了牙关,嘴唇却无法抑制地颤了两下。
闻人语说要带他回长明城。
“……我不去。”
闻人语喉关一紧, 又听到祝弥再一次要求放他下去。
祝弥像是累了,没有动作,低下头去, 。
闻人语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于是把人抱起来了些。
安静了有一会儿的祝弥有了动作, 突然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闻人语微微一愣,卸掉了护体的灵力。
与此同时。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良景生冷声道。
“十年不过弹指一瞬,用个三五天能哄他开心, 有什么等不起的?”风过川优哉游哉地回,又说,“倒是你,不要告诉我你在天玄宗十年都没找到他。”
良景生目光紧锁。
风过川却嗤嗤地讽笑了两声,“给你留了那么多线索让你去天玄宗,结果你这么没用。”
“你这样,拿什么觊觎你师娘?”
回忆起经年之前的情形,良景生明白过来什么。
极阴之水的存在是他偷听风过川和师叔祖的谈话得知的,后来顺势查到了极阴之水选择了炉鼎的消失,又一路跟着风过川追查炉鼎的踪迹来到了天玄宗。
细细想来,巧合之处未免太过了些。
已经消失几十年的风过川突然重新出现在宗门,带回来如此诱人的消息,他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所以他离开烂柯人来到天玄宗寻找炉鼎,从头到尾,都是风过川的有意引导。
良景生咬紧了牙关,恨恨地盯着风过川。
只见风过川云淡风轻,“怎么样?想通了么?”
他挑起眉,又说,“多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你师娘,你要知道,若是别人,我都不放心呐!”
良景生沉沉吐了两口气,风过川简直丧心病狂,仗着对他的了解,几乎将他从里到外地利用了一遍……
“你要做什么?”良景生回过神来,提起警惕来。
“你说呢?”风过川尾音压下去,意味深长地回。
一个大寿将至的修士,一个成熟的绝世炉鼎,一场仓促的成婚之礼……
“今夜花烛之喜人少了些,你来捧场,我很高兴。”风过川慢悠悠地摇了两下扇子,而后他手中的金扇倏地向枯林中飞去。
月光下,惹眼的一道金光转瞬即逝,不远处的一大片树林应声倒下,收缩起来的扇骨宛若薄利的刀尖贯穿在最为粗壮的树干,扇骨位置的上下树干裂出缝隙,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树林倒塌的轰隆声让祝弥惊地松开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着扬起来的白雪,怔了怔。
“我们先走。”闻人语面不改色,跃身飞梭在林中。
祝弥撤回视线,出神盯着他肩上被血一点点濡湿的布料。
然而风过川没有给他机会,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风过川已经凭空凌立在那片废林之上,月光将他身上的喜服在起伏不定的树尸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见前路被堵,闻人语当即调转方向,欲图飞身后撤。
插在树干里的扇骨撤了出来,扇子唰地一声张开,整整齐齐一共十二个金色扇骨,每一根都钳了黄金平铺捶展而成的扇面,并不连续,每一根单独的扇骨看起来都像一把两面开刃的砍刀。
此刻,扇骨分成十二份,顷刻间把闻人语四周的去路封得严严实实,竟无一处可逃。
“……你放我下来吧,不然打不过了。”祝弥说。
闻人语睨了一眼怀里的人,说来诡异,这话听起来着实熟悉。
意念驱动的那一刻,流光剑竖悬在闻人语背后,青碧色剑光融入清澈的月光里,蓄出圆形护盾,把两人囊括其中。
扇骨欻地插在透明的护盾表面,护盾露出隐隐约约的裂纹,不过须臾之间,护盾骤然破裂。
祝弥感觉到闻人语胸腔明显一震,闷哼泄了出来,抬头看,闻人语仍旧面不改色。
然而祝弥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与担忧。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闻人语身形一松,整个人从空中坠了下去,抱着祝弥的手臂也跟着松懈。
祝弥眼睁睁看着闻人语掉下去,提心吊胆之时,他也跟着从空中掉了下去。
身体完全无法控制,看着在厚雪地砸出一个人形巨坑的闻人语,祝弥提心吊胆,脑子里懵了一刻。
躺在地上的闻人语一动不动。
眼看着马上就要掉到地面上,祝弥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祝弥以为自己会摔成肉泥酱。
但很快,有一股极其柔和的力量像是托住了他,骤降的冲击力缓下来,祝弥没有再被风撕裂,以一种不合时宜的缓慢掉到了闻人语身上。
祝弥愣住,手臂撑着闻人语肩膀侧的雪地上,对上闻人语晦暗不明的眼神。
祝弥上上下下打量着闻人语,“你……你……”
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闻人语的手臂滑了下去,祝弥这才注意到闻人语的眼神失去了焦点,看着他仿佛只是一种肌肉记忆的本能。
祝弥大脑空空茫茫,伸出手去探了一下闻人语的鼻息。
虚弱到难以察觉。
闻人语该不会……不好的念头出现的那一个,祝弥心里出现了难以名状的难过。
风过川究竟是有多强?
仅仅一击,就能把闻人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良景生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有些焦急地大吼,“祝弥,你没事吧?!”
祝弥眨了眨眼,偏过头去。
脸色赛过月光下干净的新雪,嘴唇上却染着鲜红的雪,眼睛里盛着巨大的惊惶与无措以及……
喘不过气的难过。
那悬浮在半空的十二根扇骨慢条斯理地合并一柄小巧的金色折扇,轻飘飘地飞回风过川手中。
风过川悠然拢起了扇子,扇骨在手里随意地敲了两下。
祝弥看着他的手。
贴骨的黑色薄手套。来去自如的折扇。
耳边嗡地一声,祝弥蓦地想起了多年前的场景。
……原来当时那个带鬼面红獠牙面具的神秘人,是风过川。
当年闻人语带着他回天玄宗,还没上山时曾让他在天玄宗不远处某处小镇上的一家住了几天,没多久就被莫道诡找上了门。
闻人语带他离开客栈逃离莫道诡的途中,又碰到另一个拦路的神秘人。
祝弥蜷缩着自己的手指,想起这样一段往事。
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
祝弥心念百转,要知道,他穿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早该下线八百年的小炮灰。
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什么能让一个又一个的他们前仆后继的理由。
祝弥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对着风过川和良景生。
背后是一轮比硕大的、纸还薄的月亮,脚边是看起来死得差不多的闻人语。
山谷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起来,乌黑柔软的发丝浸润了月光,随风扬起来又落到他肩上,红色嫁衣被风吹得簌簌飘动。
空气里陷入了一阵死寂。
风过川率先醒过神来,目光从祝弥身上移开,想起刚刚良景生担忧的话语,不由得一阵冷笑。
“你竟然真的动了心,”风过川斜眼看他,“有贼心有贼胆,是来不及行动还是你想体面地保留一点情真?”
风过川脸色剧变,“关你什么事。”
“倘若我没那么用心教导你,把你教得坏一点,不必在意什么君子的底线。”
风过川没有说完,但过去几十年如一日的教导让良景生无比确切地领略到了风过川的未尽之意。
……那良景生已经得手了。
可是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祝弥的底线,一次又一次试图保全,他对祝弥图谋不轨之下那一点点纯洁的真心。
到头来,一场空。
“看好了,这其实才是我最应该教给你的,”风过川身形一动,“强者才是唯一的秩序。”
良景生脑子里的弦猛地绷紧了,下意识想动身去往祝弥身边,然而那道堪比天威的神识将他踩在地上,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了咯咯难听的喘息声,目眦欲裂,看着风过川落到了祝弥身侧。
祝弥从惊惧中醒来,掀起眼帘,月光和雪光相杂着揉碎,星星点点掉进他的眼眸。
风过川眯起眼睛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我就知道,极阴之水不会让我失望,这十年也不会让我失望。”
风过川的寿命所剩不多,每一天都弥足珍贵,然而这一刻,他无比感谢自己的耐心,等到了炉鼎的成熟。
祝弥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脚边撞到了躺在地上的人。
风过川顺着他的动静看了过去,那张病态的脸上笑意浮现得更明显了。
“你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新娘了,”风过川意犹未尽,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我得谢谢他,为卿添这一笔红妆。”
风过川朝祝弥的唇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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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祝弥继续往后退了两步, 躲开了风过川的手指,又试探地问,“极阴之水是什么?”
风过川闻言,指尖动作一顿, 露出了一丝怀疑的神情, “你不知道?”
祝弥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他竟然也没有跟你说过么?”风过川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地上的闻人语,又说, “看来他对你隐瞒了不少。”
“关于极阴之水的由来, 说来话长了。不过你既然好奇, 告诉你也无妨。”
“传说中,极阴之水诞生于人界与阴界的交接处,与天地同寿,自古以来, 饮下此物的修士在血脉与其彻底融合之后,会变成炉鼎。”
风过川仔细看着祝弥的脸色,隐去了这样转变来的炉鼎的不同之处, 又说,“你是凡人,极阴之水能融进凡人的血脉, 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想来这也是为什么极阴之水花了十年时间才在你身上彻底融合。”
祝弥听完,不仅疑惑, 还很无语, 没忍住说, “炉鼎又不稀奇,而且炉鼎不是会吸走别人的灵力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上赶着找炉鼎的。”
在天玄宗这么多年, 祝弥听说过不少合欢宗的事迹,合欢宗的弟子也多以负面形象出血线在各类八卦里,不是吸人灵力就是骗人元阳的。
天玄宗里的弟子门对合欢宗的弟子避之如蛇蝎。
闻言,风过川不禁笑起来,笑声逐渐扩大,祝弥甚至听出了爽朗的意味。
过了一会儿,风过川总算是止住了笑意,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其实,修士和炉鼎双修不仅仅是能提高炉鼎的修为,修士的修为也大有提升。”
“但是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修士都不齿以这样的方式提升自己,所以对自身受到的裨益不仅不谈,还要对炉鼎喊打喊杀。”
祝弥陷入了沉默。
不是,哥们??
“当然,只有弱小的蠢货才会这么想,等他们足够强大,修为再进一步难如登天之时,自然会抛弃从前所谓的底线。”
祝弥:“所以你也是……”
风过川神情无比坦荡,“在场的哪一位不是?”
他指尖指向良景生,又说“他是。”
紧接着指了一下闻人语,“他更是。”
祝弥:“……”
“他们和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打不过我,所以你是我的。”
祝弥分了神,想到自己身上偶尔的寒症,恐怕和极阴之水脱不了干系。
极阴之水到底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时候进入到他体内的?
他可没有乱吃东西。
恰在此时,忽然福至心灵一般,祝弥想起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寒症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刚穿过来,被丢进祝家后山的迷境里,在那里碰到了闻人语,误入幻境七十一年。
难道闻人语那时说他体内的脏东西就是极阴之水……
祝弥回过神来,狐疑地盯着风过川,“合欢宗不是遍地都是炉鼎么?”
风过川轻笑两声,意犹未尽地说,“那当然是,你和别的炉鼎都不一样啊。”
祝弥眉心被这句话弹一下,不由得心生不安。
“好了,说了这么多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了,再说下去,就要错过吉时了。”风过川朝他伸出手去,“过来吧。”
被定在原地的良景生再怎么努力尝试,都无法动弹,听到风过川这么一说,按捺不住着急起来,朝祝弥喊道,“祝弥,离他远点!”
良景生话一落,风过川就头也不回地扇过一扇子,“闭嘴!”
良景生被扇得飞出去几丈远,随后砰地砸到地上,嘴角溢出鲜血,虚虚地咳两两声,无力地合上了眼睛。
祝弥被良景生的动静一惊,骇得失神了好一会儿,连忙后退。
……太可怕了。
闻人语那么强,良景生那么强,可是在风过川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他转身向后跑了起来。
但身后很快传来一股强大力量吸住了他,他向前的步伐变得徒劳,因为他的身躯正在往风过川的方向后退而去。
那股强大的力量没有让他产生不适,只是他后退的速度像是被刻意放缓了,双脚在雪地上拖出了痕迹。
“放心,我不会向对他们那样对待你。”风过川的话里多了一声隐秘而诡异的兴奋,“毕竟,你可是我的新娘。”
祝弥眼睁睁看着自己离身后的月亮越来越远,而那股力量根本无法抗拒,他放弃了挣扎,没一会儿,又反驳,“……我不是。”
风过川嗤笑了一下,不为所动。
祝弥正焦头烂额地想自己要怎么办时,忽然感觉到脚踝上一阵反方向的力拉住了自己。
他回过神低头朝自己的脚看过去,是闻人语的手。
他一惊,匆匆看向闻人语,却发现闻人语并没有睁开眼睛。
而且……
闻人语很快也拖行了起来。
祝弥:“……”
月光下出现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一个身穿新郎袍的男子兴趣盎然地施法把自己的新娘拖过来,而新娘脚上有一个将死不死的人形挂件,新郎的身后不远处亦不逞多让,躺了一个半活不活的人形装饰。
任祝弥再怎么祈祷,终究还是到了风过川跟前。
他无法动弹,依旧背对着风过川。
风过川似乎并不在意脚上的挂件,指尖自顾自地祝弥后背左侧蝴蝶骨的下方点了一下。
祝弥正奇怪他的用意时,听到风过川开口说,“这里。”
什么这里?祝弥皱起眉刚想问他,就发现风过川刚刚点过的地方立即痒了起来,就像是有虫子不停地往他的肉里钻一样。
还来不及反应,那股奇异的痒立即窜遍了全身,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每一寸皮肤里冲出去,让他生出一股恨不得把自己的皮肤抓烂的冲动。
然而他的四肢全不受摆布,被死死地固定在远处。
祝弥经受不住,难受得眼眶里泛起泪水,想说话却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以为这已经是世间最痛苦的折磨,不料下一刻就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钻进自己的心脏里,瞬间痛得他两眼一黑,牙关被磨出声响来。
风过川从后背拥住他,指尖漫不经心地在他心口的位置按了一下,“现在在这里了。”
祝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无法抑制地打起细颤,用仅存的一丝理智问,“……什么东西?”
“情蛊。”
“……”
“离开我,你会死掉,”风过川指尖从他心口的位置一点点上移,轻轻地捏住了他的下巴,扑息在他耳侧,“所以,要乖一点。”
一阵难以名状的瘙痒从身体的最深处迸发出来,渐渐取代了刚才的难受,祝弥四肢渐渐失去力气,脚底一软。
但他没扑到地上。
风过川架住了他,然后将他拦腰抱起。
祝弥意识开始模糊,下意识晃了一下脚,那股力还在。
……闻人语还抓着他呢。
最终,沉重的困顿将他的清醒压进了意识深处。
风过川睨了一眼祝弥脚腕上碍眼的手臂,不由得啧了一声。
紧接着,细巧的金扇再一次从他的耳垂里飞了出来,扇面打开,化作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朝闻人语的手臂斩了下去。
不出意外,闻人语的整条胳膊都会掉下来。
他不想斩手腕的原因也很简单。
不想让他给祝弥精挑细选的喜服沾上血。
就在那道扇刃劈下来的那一瞬,看起来死了很久的闻人语突然睁开了眼睛,与金色的眸光一同出现的,还有他颈侧的黑色魔纹和他身上冒出来的浓厚黑雾。
扇刃即将劈到他手臂时,黑雾猛地迸发,浓郁且厚重,迅速将扇刃绞杀了一干二净。
突生变故,风过川也紧紧是眼中一闪而过半点诧异,面色丝毫不变,意念操动着扇子发起了进攻。
闻人语已经从地上起来了。
然而方才他躺着的雪地上,黑雾像是在那里驻地生根,转眼指尖已经缠住了风过川的四肢。
闻人语没有松开祝弥,趁机将祝弥从良景生手里抢过来。
不料,风过川也不是吃素的,丝丝缕缕堪比缚仙绳的黑雾没能彻底制约风过川的举动。
两个人两双手四只手臂将祝弥扯来扯去。
风过川看着闻人语,难以置信,“你是化神期?”
“是又如何?”
“那你应该死了,而不是不知好歹地跟我抢炉鼎!”
缠在风过川身上的黑雾刹那崩裂飘散,极具压迫的灵力浩瀚如江海,碾碎闻人语撑起来的灵力,闻人语猛咳一声,汩汩的鲜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十二根金色扇骨再一次分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闻人语,分别钉住了闻人语的肩膀手腕和几处至关重要的经脉。
闻人语的灵海应该当即被压制住,再也使不出来一点灵力。
这是来自大乘期修士的实力碾压。
纵使闻人语天纵奇才,在同一辈修士中一骑绝尘,在修为比他高几个大境界的修士面前,也不过如蝼蚁一般脆弱。
这其中差距,需要上千年积累的修为弥补。
血液从他的躯干喷薄而出,染红了他身上的每一块布料,甚至还有几滴落在了祝弥脸上,像是在祝弥脸上刻下了某种花纹。
闻人语的手松开了。
他屈膝跪到地上。
风过川脸上出现一丝得意与轻慢之色,抱着怀里的炉鼎满意地转过身去。
正想转身离去时,那黑雾却骤然爆发,围成了一个圆,挡住了他的去路。
风过川一惊,又听到了身后人开口的声音。
“他是我的。”
低沉,艰难,但有种说不出的坚定。
风过川心里冷哼,偏过头看他,“不自量力。”
下一瞬却黑雾里恐怖的煞气刺了一下。
闻人语竟然想跟他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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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风过川脸上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诧异里带着一点不可置信,“化神期?有意思。”
修士修炼越到后期,每个大境界之间的实力便相差得越多。
而闻人语修为仅在化神期,竟然有胆子挑大乘期的他, 风过川不得不分出一刻的时间来赞赏闻人语的勇气以及……震碎他痴心妄想的教训。
就算他已经命不久矣, 修为在衰退,那也仍是大乘期的修士, 在云天少有对手。
对付一个化神期的毛头小子, 那简直是……
风过川每往前走一步, 扇骨便切开浓稠的黑雾为他腾清前路的迷障,对黑雾的每一次切割,闻人语身上便多一道见骨的伤口。
然而那黑雾仍不知悔改,被驱散的瞬间又立即再一次聚集, 一次比一次更厚重幽深,试图拦住风过川的脚步。
风过川走了约莫十几步,终于停下了脚步, 倒不是因为黑雾拦住了他,而是他猜闻人语已经到了极限。
是时候观赏一下闻人语的狼狈的颓态,也是时候让闻人语看清他们之间的差距。
闻人语闭着眼睛, 一手撑着流光剑跪在地上,流光剑的剑光一闪一闪、忽明忽灭,只是闪着光的时间越来越短, 而漆黑的剑身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
风过川垂眸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人, 额头上细小的汗珠盛着月光, 长睫不停地颤动着,连眼角都染上绯红,低弱的呻吟声时有时无。
看样子, 蛊虫已经在他的心脏里住了下来。
祝弥俨然已经到了极限。
风过川啧地一声,神识再一次如高山一般朝闻人语压了下去。
在这样的神识压迫之下,意志不坚之辈顷刻间就会神识破裂,道心湮灭。
在这样的压迫之下,闻人语的神识已经被挤压到了最小,存在感极为低下,风过川没有再犹豫,从闻人语的神识碾压了过去。
闻人语手里的流光剑剑光彻底熄灭,只听到他闷哼一声,七窍唰地流出血来,在寂静的冬夜里,啪嗒啪嗒地掉到积雪上。
闻人语脑袋低垂,像一座沉默的雕像跪着,背依旧挺拔,没有弯下去。
神识也已经奄奄一息。
只要他继续略微一出手,闻人语就会当场殒命。
风过川的灵力宛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席卷向闻人语手里的剑,几乎瞬间就要摧毁他的本命剑。
肉身半死不活,神识苟延残喘,再摧毁闻人语的本命法器,无疑是要撕毁闻人语的道心、碾碎闻人语的丹田……
闻人语手里流光剑转眼间碎成了成百上千的碎片,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闻人语紧紧攥着光秃秃的剑柄,徒劳地维持着原来的动作。
“……不堪一击。”风过川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他的面前再也没有恼人的黑雾,唯有轻柔的月光和洁白的雪地延伸至远处。
风过川抱紧了怀里的人,踏着月色凌空飞起,投下的身影被拉得无限长,那道漆黑的影子一直延续到了闻人语的身前。
就在黑影触及闻人语身形的刹那,影子立即膨胀数百倍,以常人难以想象之速蔓延开来,随后铺满整片雪地,满地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被吞噬。
风过川忽觉后背一阵凉意,念诀护法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攻击他的灵力里,有他最熟悉的气息。
那是他自己的灵力。
风过川心下微惊,分出一丝灵气裹住祝弥,将他放到一边,专心应对起闻人语诡异的复活来。
就在他分神之际,数不清的碎片如同纷纷飞雪向他飘散而来,风过川运起灵力将碎片击飞,然而碎片源源不断,没有尽头。
而且碎片里的灼热越发旺盛,团团将他围绕,让他在冬夜之中感觉到了仿佛置身炼狱一般的火热。
风过川终于重视起来,扇出连续的几道扇刃,狂风将烦人的碎片席卷而去。
扇骨前后链接成一条细长的金色链条,在风过川手中猛地甩向了闻人语。
不知何时,闻人语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是血污,颈侧的黑纹攀爬向他的半边脸,眼睛紧闭,浑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黑雾,有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和邪气。
他手里握着空空的剑柄,挥剑向金链来的方向。
风过川顿时说不出的微妙感,闻人语连本命剑都毁了,还能拿什么跟他打?
手里的链条径直朝着闻人语的手腕飞去。
闻人语侧身避开飞来的金链,金链当即分离一一从不同的方向靠近闻人语,在不经意间再一次连接到一起,竟是想将闻人语捆起来。
风过川游刃有余操控着金链,试图限制住闻人语的行动。
那些已经被打散的碎片并没有落地,毫无秩序漂浮在空中,在金链缠上闻人语躯干的一瞬间,闻人语意念一动,那些碎片齐齐飞出刺向风过川的丹田。
风过川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他将大部分的灵力都用在金链上,想要给闻人语最后一击,只留出少部分足以抵御碎剑残片的灵力蓄起护体法盾。
此时,金链将闻人语彻底压制,同时,那些碎片也全被风过川的法盾挡了下来。
闻人语弱是弱了一点,意志倒是相当顽强,倘若他们实力相差不大,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闻人语……风过川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上无意识地勾出一点笑意,显得阴森瘆人,又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疯狂。
变故仅在扑息之瞬。
风过川忽觉丹田又一阵惊人的灼热,他一怔,当即低头一看,只见残剑的碎片拼接出完整的剑身,刺进他的上腹,灵力倒灌猛冲进他的身体里,元神在瞬间波动了片刻。
风过川紧急收回在闻人语身上的灵力,捏起法诀试图护住自己的元神,然而那股灵力有他自己的气息,元神下意识的毫无防备让闻人语钻到了空子,即可发起了不要命一般的攻势。
风过川元神受损,闷哼一声,将嘴里的腥甜咽了下去,灰暗的眼神沉进了深渊,看着飞到自己面前的闻人语,那点将对手慢慢亵玩至崩溃的恶劣心思完全消失了。
他不能再对闻人语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至少现在闻人语展现出来的实力,绝对不是化神期应有的。
缠在闻人语身上的金链被他抛弃,兀自收拢成一块小巧的耳饰,回到他耳尖。
风过川掐指起诀,只见他手中多了一把挂着红绳的漆黑长笛,那赫然是良景生的本命武器,然而在风过川手里,那笛灵竟也无比乖顺地被风过川驱使。
破碎但完整的流光剑再一次回到闻人语手中。
笛声时而叮咚如泉水,时而如长涛激高崖,让人闻之犹如身至惊涛骇浪的海面之上,片刻的平静只是蛊惑人心的假象,毁天灭地一般的死亡紧随其后。
二人缠斗的过程中,闻人语脸上的黑纹似乎得到了什么滋养一般越发地张狂起来。
闻人语本该疲态尽显。
但却越发应对自如,甚至表现远超清醒的时候。
风过川心里疑惑越累越多,难道是……
闻人语又挥了一次剑,剑气中至少有一大半都是风过川的气息。
至此风过川终于想通了,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恼怒、狠厉,笛声飞针一般直刺闻人语的眉心。
闻人语倏地睁开眼,金色眼眸熠熠生辉,金光从他眼中流淌而出。
“你修的什么邪门功法?竟然能将别人的灵力吸收为己用,”风过川眯起眼睛,恍然道,“你体质和别人不一样吧?”
闻人语此时的形态已经与常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差别。
风过川盯着他,笃定道,“你体内有魔族的血脉。”
风过川又一次推翻了自己的结论,“不,没那么简单,只是简单的魔族血脉也做不到,你该不会是魔种罢?”
闻人语没有否认。
“先天剑体,体内又有魔种,”风过川一字一句地点破闻人语身上让他费解的地方,“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惜与这么多人打来打去都不放手,甚至费尽心思制造他假死的消息来掩盖他的身份了。”
“你甚至可以用体内的魔种以超出常人的速度修炼,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魔种走捷径,只要在飞升大劫之前用炉鼎把体内的魔种洗掉。”
“他的出现,简直是为你这样的怪物量身定制,”风过川极尽嘲讽地冷笑一声,“难怪你这么尽心尽力。”
闻人语眼中金光堪比烈阳之辉,叫人直视十分困难,风过川却死死地盯着他,面色越发难看了。
闻人语打不过他,可是闻人语体内的魔种到底吞噬过多少灵力,他不得而知。
简直太有违天理!
“是又如何?”闻人语体内的魔种在身体里占据了上风,对着风过川,脸上出现了残忍的笑意,“他本来就是我先发现的!”
祝弥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他看到自己的皮肉、鲜血和骨头都被密密麻麻的蚂蚁一一啃噬掉,自己却无能为力,忍不住惊恐又无助地掩面哭泣。
哭着哭着,那一阵痛不欲生的瘙痒终于过去,他大口喘着气睁开了眼,看到头顶明月高悬。
祝弥愣了一息,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头顶对峙的两道身影。
两人简短的对话一一落入他耳中。
闻人语承认了风过川的说法。
片刻后,祝弥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遍又一遍从高处砸到他心上。
他喘不过气来,头昏眼花,视线模糊。
流泪流入鬓角时,他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他是闻人语量身定制的炉鼎,所以闻人语才拼死拼活地护着他——
作者有话说:我们的感情变淡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没人看我的预收[爆哭][爆哭]
第64章
虽然痛不欲生, 但也总不能真的不生。
过了好一会儿,祝弥从地上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从缓过劲儿来。
抽了抽鼻子后,他跌跌撞撞往良景生的方向跑过去。
也不知道风过川对良景生做了什么, 情况看起来比刚刚没醒过来的闻人语还要严重。
祝弥哆哆嗦嗦拍了几下良景生的脸, 良景生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死透了。
又伸手分别探了一下良景生的鼻息与脉搏, 祝弥放下心来了, 呼吸平稳宛若熟睡, 脉搏强壮如牛。
再说了,良景生实力不在闻人语之下,闻人语现在还在天上和风过川打得有来有回呢,良景生又怎么会真的死了?
担忧实属多余。
天上二人斗法, 光辉不时盖过月光,不时又将一切光亮吞灭,祝弥脚下的路忽明忽暗。
一群疯子、变态、神经病。
他要离他们远远的。
*
风过川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了然闻人语那邪门功法的那一刻, 他还想着试探闻人语吸收别人功法的极限在哪里,现在看来,他娘的根本没有极限!
他输出多少灵力, 闻人语就吸收了多少灵力,然后在纹丝不动地给他打回来!
而他却不能把那些属于自己的灵力再一次吸入体内。
他已是大乘期的修士,体内的灵浩瀚如海, 虽不能说是无穷无尽, 但这一方天地的灵力都能为他所用, 可是他元神受损,再继续拖下去,就算能杀了闻人语, 也只会得不偿失。
闻人语体内的魔种过于强大,直到现在都不见丝毫疲态。
风过川心念百转,果决地做出了选择,吹出一道致命的音符后,飞身踏步从斗法中抽身。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本目的。
只是想弄点仪式哄哄祝弥开心开心,不至于对自己印象那么坏,相较于祝弥的唾弃,他更喜欢温柔小意。
却不曾想给自己弄出这么多麻烦来。
风过川瞄了一眼,发现地上早就没了祝弥的身影,当即用神识追踪祝弥身上残留着自己的灵力气息。
这一连串的笛声里蕴含着极为复杂的蛊惑,闻人语处理起来颇费了些功法,再回过神来,才发现风过川却没有趁机继续进攻。
看来风过川无意再与他继续斗下去,闻人语将最后一道笛声粉碎,见风过川有意无意地分出灵识往地上扫荡,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风过川在找祝弥。
等不及他做出什么反应,风过川已经化作一道流光,掠影一般飞了出去。
闻人语收敛了心神,紧随其后。
祝弥走得腿打抖,要是自己也会飞来飞去就好了。
要是他能飞,早就飞出了个十万八千里,还用得着在这儿苦哈哈走了半天,头顶的天色还受他们二人影响跟个快坏的灯泡一样一闪一闪……
不对,没闪有一阵了。
祝弥一愣,抬起头来,就看到风过川凌空踏步而来,一袭红衣,凌空踏步,远远伸出一只手要来抓他。
看不清风过川的脸,他也能想象到那张脸上诡异的森森死气。
活脱脱跟要他命的女鬼一样。
祝弥心脏骤停片刻,立马回过神来,抓起自己的裙角掉头就跑。
他可不想给风过川当炉鼎。
感觉阳气会被吸光光。
他还年轻呢,正是捡垃圾都会被夸有劲,进监狱会惋惜的年纪,可不想死那么早。
雪白月光照亮脚底的路,迎面而来的风撩起他鬓边的发丝,祝弥耳边只有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伴随几声头顶珠宝金钗碰撞的叮当声。
不要命一般地跑,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祝弥心里苦涩,分神地想着。
跑出了有好一会儿,祝弥回头望了一下,风过川竟然没有追上来。
祝弥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的体力也用光了,打算走几步再继续跑。
正庆幸着,祝弥回过头来,看到风过川站在自己前面四五步的地方,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能跑?”
祝弥:“……”
他一咬牙,再次背过身去,拔腿就跑。
跑了没几步,看到从天而降的闻人语,祝弥一个趔趄,停了下来。
……前有狼,后有虎。
中间的自己偏偏是一点灵力都没有的凡人!
闻人语紧随风过川的身影赶到时,看到的就是祝弥一脸生无可恋地停在他们中间的情形。
见闻人语动作如此迅速,风过川也不再逗弄祝弥,当即驱身方向祝弥冲去。
闻人语应声而动,同样飞了过去。
祝弥左右手被同时拽住,一会儿这边拽过来,一会儿那边拽过去,前后两人你来我往地对招。
祝弥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像个稻草人一样被扯得散架了,可偏偏二人打得越来越激烈,灵力对撞迸发出的光芒刺得他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将自己的手往后扯,忍无可忍地大喊,“放开我!”
两人俱是一怔,但没有人松手,战况反而越发激烈起来。
顾及着中间的祝弥,闻人语原先出掌极为克制,眼见着祝弥这会儿没了耐心,速战速决的心思越发重了起来。
风过川何尝不是这么想?和闻人语一掌一掌地打,每对上一掌,他的灵力就被吸走,对他实在没好处。
祝弥撩起眼皮瞪过来,眼睛里泛起一片潋滟月光,唇上一抹姝丽的艳色。
风过川眸色越发冰冷,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祝弥走。
祝弥身体里可是有他的情蛊,若不是带他走……他可不舍得祝弥就这么死了。
风过川轰地一掌打了过去。
恰巧此时,闻人语打过来的那一掌里藏着无比雄壮的灵力攻击。
灵力相撞的前一刻,二人都想把祝弥拉到自己身侧用灵力护住,但谁也不愿意松手。
祝弥凡人之躯,断然承受不住这样的灵力冲击。
祝弥被两股力道同时推了出去。
灵力相拼,青白亮光骤然迸裂,天地一白。
祝弥飞起来的瞬间,产生了自己正在步入黄泉路的错觉。
等摔到地上发觉自己身上根本不痛时,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怀疑,自己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罢?
煞白耀眼的强光倏地暗下去,砰地一声,闻人语和风过川各向两边后退数步。
灵力的余波激荡轰开,四周的枯树震颤,树枝上的残雪簌簌抖落下来,祝弥脸上沾上了几点雪白,顿时被冷得醒过神来。
……还活着。
那一掌对拼,对于风过川和闻人语来说,都不是小伤。
二人看向彼此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忌惮。
祝弥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两人都在喘息,无暇顾及他。
那他……
又可以跑了。
只不过这一次要静悄悄的,祝弥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地往后挪,站了以来。
很好,没有人看过来。
祝弥沉了一口气,继续往后退。
还没走出多远的距离,祝弥后背就撞到一片坚硬,他以为自己撞到了树,皱起眉正想回头,就听到身后的树开口。
“祝弥,我们走!”
良景生将他猛拽了过去。
祝弥倒吸了一口凉气,再回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半空了。
良景生飞得极快,祝弥心都提到嗓子眼,说不出话来。
祝弥的小动作一直尽收眼底,但闻人语没想到良景生会摸了过来。
他立即收拢起自己的灵力,疾速追了上去。
风过川也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暗骂一声,“逆徒!”
祝弥那点小打小闹的跑路不够看,可良景生带他走,那就不一样了。
月亮开始西沉,夜空漆黑粘稠,看不到半点亮光,唯有三道色彩不同的盛光前后驱逐着,一闪而过。
良景生暗中观察了那两人的对决,风过川的修为他一直都有所了解,即使风过川已经不在鼎盛时期,自己也是绝对打不过他的。
而和他不相上下的闻人语,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修为竟暴涨那么多,他一时半会儿看不出闻人语的修为在哪一层境界。
但不出意外,他也是打不过闻人语的。
那还不如直接走为上策。
祝弥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扑面的风给撞碎了,眼前又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魆魆,不禁心生惶恐。
不久前的感觉又回来了,身体里像是有虫子在爬,心口又一阵一阵地惊悸,祝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吐着气。
察觉到祝弥突然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臂,良景生收回神思,问他,“怎么了?”
祝弥断断续续地回,“……我,想吐。”
眼见祝弥脸色跟浸过水的玉瓷一样青白,像是难受到了极点,良景生不得不慢下速度,半抱着他飞旋落地。
祝弥眉头紧蹙,后背冷汗直流,手一直跟着那不存在的虫子移动。
风过川架着他走动,往隐蔽的地上坐下来,起了隐藏气息的阵法。
“祝弥,你哪里不舒服?”良景生细细端倪他的脸。
不过短短片刻,祝弥已经满头大汗,连长睫上都挂上了细小的汗珠。
“祝弥!”
祝弥嘶着气,浑身开始打颤,眼前黑白交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上一回还要更疼一下。
见祝弥清醒不妙,良景生运起灵力,小心地往祝弥的心脉注了进去。
祝弥却没有丝毫缓解。
良景生感觉到祝弥的四肢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脸颊弥漫着绯红,眼角眉稍染上不正常的情态,气息无比紊乱。
耳边嗡地一下,良景生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了。
要么是极阴之水在发作。
要么是风过川给他种了什么蛊。
祝弥忽然猛地睁眼,殷红的唇微微分开,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吐完后,祝弥愣愣地抬起眼来。
良景生对上他茫然的眼神,咬了咬牙,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与沉重。
“祝弥,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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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一路追来, 祝弥的气息越来越稀疏,直到此处,关于祝弥的蛛丝马迹已经无影无踪。
闻人语面无表情地用神识往四周巡察,每掠过一处有嫌疑的地方, 他残余不多的理智就越近意识的深渊。
不出多时, 他已经有了控制不住魔种的预感。
风过川行动并不比他慢,他才稍作停留, 风过川已经追来上来。
风过川一样意识到, 良景生故意把祝弥藏了起来。
对于良景生, 他再了解不过。
他这个徒弟,第一擅长的就是隐藏踪迹,第二擅长的就是走为上策,第三擅长的, 便是背后使刀子。
不巧,今夜良景生把这些伎俩全都用上了。
风过川脸色不大好看。
闻人语没有要和他继续打的意思,他亦如此。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祝弥。
风过川有意和闻人语保持了一些距离, 却又故意传话到闻人语耳中。
“说不定,我的好徒弟比我率先享用了炉鼎,我看情蛊发作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话音稍落, 只见闻人语身形一动,流光剑在空中再一次分裂成碎片,猛地朝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闻人语体内的嗅到了极阴之水的气息。
那是同类之间致命的吸引, 光靠法阵无法隐藏的诱惑。
*
半刻钟前。
从祝弥头上璀齐全的装饰, 再到祝弥合身的衣裳, 都能窥见这一场所谓的婚礼,风过川绝不可能没有预谋。
良景生想起当年天玄宗山脚下初见时的情形。
那时的祝弥少年气尤为突出,像尖角初露、沾了晨珠的小荷, 气质有种朦胧的青涩。
他那时候尚未确认祝弥就是炉鼎,可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祝弥就是炉鼎。
但是没想到闻人语竟然会以那么决绝的手段把祝弥藏了起来。
当时在众多长老面前说的那番话,本意是为了躲避嫌疑,可是谎话里并非全是谎言。
在天玄宗十年,每对余舟就是祝弥这一猜测多一分证据,谎话里的真心便一点点多起来。
多到不能完全覆盖他的谎言,可也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
就这么恰到卡在中间,退一步祝弥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炉鼎,再进一步,祝弥就只是余舟。
可是今夜,他因为祝弥炉鼎的身份做出这样冒犯的举动,却私心希望祝弥只是余舟。
没有什么别的身份。
良景生把他脸颊边缭乱的发丝别开,又用施了个净身咒。
祝弥脸上的汗去了,脸颊又清清爽爽起来。
良景生端倪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人抱进自己怀里。
他喉结一滚,胸腔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声声的心跳逐渐盖过了彼此呼吸的动静。
良景生脖颈一点点弯下去,额头贴着祝弥,心里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隐秘悸动,让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
祝弥觉得冷,而且越来越冷。
甚至感觉寒风似刀一眼一层一层地剥开了自己的衣服。
再这样下去,下一次被剥的就是自己的皮了。
祝弥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准备晕过去,以此麻痹这蚀骨挠心的痛苦,然而这层层叠加的寒意不得不让他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祝弥强撑着张开眼,看到良景生离自己太近的脸和作势要亲吻他的唇,大脑一片空白。
艹。
兄弟你怎么来真的啊……
祝弥的神智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然而他力气耗尽,抬手都费劲,想推开良景生更是难以做到。
祝弥心如死灰,用尽仅存的一丝力气挡住了自己的脸。
察觉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良景生迟疑着,睁开了眼。
水雾蒙蒙的眼眸定定看向他,片刻后,积攒起来的清醒稍纵即逝,良景生又听到了祝弥微不可查的叹气声。
良景生有一瞬间的愣怔与无措,安静不动了。
祝弥绝望,手掌上移,掩耳盗铃一般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下一刻,祝弥挡在眼睛上的手被轻轻拉了下来。
祝弥看着他,眨了眨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冷静一点。”
良景生却很快错开了眼神,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听劝,低头握着他的手。
祝弥涣散的精神不得不再一次凝聚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当他以为良景生真的想不开要误入歧途之时,良景生忽然又把他的手牵了起来,脸颊在他手背蹭了两下。
良景生直勾勾看着他,低声道,“你不愿意。”
祝弥咬了咬牙,声音都不自觉扬高了些,“……你这不是废话么?!”
他太过激动,忍不住地咳了起来,本就乱成浆糊转不动的脑袋咳得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现在是跑也跑不动,睡也不敢睡,一面经受着难耐的啃噬感,一面还要提心吊胆地防着良景生。
良景生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语气幽幽,“没关系,我不在乎。”
话说完,良景生绕过他肩头的那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把祝弥的脸往上顶了一下。
祝弥被迫看着良景生近在咫尺的脸,努力地把自己的脸歪到一边去。
但显然,良景生力气比他大多了。
苍天啊!大地啊!
然而他连咬死良景生的力气都没有了。
良景生明显不是开玩笑。
他往后躲得越厉害,良景生就越发用力地顶着他的脸。
不过眨眼的功夫,良景生的呼吸都扑到他脸上了。
祝弥死死盯着良景生的脸,感到一阵绝望。
就在此刻。
良景生猛地睁开眼,飞速掐了个法诀召出一个更厚的护盾,笼在二人身上。
飞剑来得比想象中快。
说那是迟那时快,良景生的护盾刚成型的一瞬间,碎片拼凑出的剑身欻地在屏蔽气息的护盾外层刺出绚烂的火花,护盾应声碎裂。
然而这一切还没结束。
哐地一声,那柄破碎的剑径直穿过了良景生刚结出来的护盾,良景生来不及躲,正想施法挡住剑时,碎片立即四散开来,良景生心下一惊,眼睁睁看着一小部分的碎片绕到他心口,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拼合成半截剑身,猛地刺向了他的心口。
良景生身躯一震,当即哇地吐出一大口浓血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祝弥懵了一瞬,睁大了眼睛,“良景生……”
紧接着,不速之客大张旗鼓落在他们面前。
那道身形来得迅猛,墙上照明的火折子被袭来的风晃了一下,他浓黑的影子如同魑魅一样来回飘动。
闻人语杀意太重,饶是祝弥也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
祝弥下意识挡在良景生身前,看向闻人语。
“让开。”闻人语盯着护在良景生眼前的人。
祝弥头皮发麻,话语里藏不住的惊恐,“你要做什么……”
良景生脸色惨白,看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祝弥,又看了一眼形同怪物的闻人语,突然低低笑了一声。
祝弥手肘怼了一下良景生。
良景生却不予理会,那笑声越来越明显,甚至有了几分张狂放肆的意味。
好半响后,良景生才止住了笑,话语里充满了挑衅,“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找到他,他也一定也会是我的。”
良景生又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对着闻人语说,“你、来、晚、了。”
闻人语脸上的魔纹狰狞得可怖,眼中金光愈盛,微微眯起眼睛来,语气冷得结冰,“让开。”
祝弥嘴角紧绷,寸步不让。
两人无声对峙。
片刻后,闻人语挑起一边眉毛。
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让祝弥感到了十足的不安。
连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那剩下的半截流光剑突然被换到手中,祝弥意识空白地看了过去,只见流光剑碎片拼接的间隙迸发出细碎的青光。
那是闻人语起了杀意的象征。
祝弥眉心骤然一跳,直觉不妙之时,闻人语已经紧锁着他的手腕,往他身后躺着的人猛地刺了下去。
剑刺入□□的声音清晰地没入祝弥耳中。
他怔然回头,看到自己握着的剑嵌在良景生身上的伤口,几乎两眼一黑。
闻人语沉默不语,冷眼看着良景生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祝弥转过身去,慌慌忙忙捂住良景生身上的伤口。
良景生极为虚弱地咳了两声,握住了祝弥的手,对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其实我……一点都不后悔。”
祝弥一个头两个大,“你先别说话了。”
他刚想用自己的袖口帮良景生把血堵住,却猝不及防被闻人语往上一扯,又将他往后拉进自己的臂膀当中。
宽大的红袖从良景生脸上拂了过去。
闻人语牢牢地按住他的肩膀,仍他怎么挣扎都无法再往前一步。
旋即,剩下的半截流光剑再一次刺进了良景生腹中。
这一次伤口比上一次更深,良景生明显脸色灰暗了下去,捂着自己的伤口虚虚地喘着气。
祝弥猛地醒过神来,质问闻人语,“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闻人语禁锢着他的手腕,对他的指责无动于衷,漠然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良景生,同时手里捏起了一个新的法诀,竟是想将良景生挫骨扬灰。
“住手!”风过川慢了一步,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良景生不做抵抗的情形,登时勃然大怒,一道暗紫的灵力飞速打过去,将闻人语手里的半个法诀给打消了。
闻人语拉着祝弥往后退了一步。
再回过神来,风过川已经把人给劫走,后撤出去一段距离,风过川半架着良景生,面色极为阴沉地盯着闻人语。
“别欺人太甚。”
闻人语不以为意,“下一次他就没那么走运了。”
风过川无意再与他纠缠,正想带着良景生离去时,流光剑又从良景生身体里拔了出来,横亘在前,挡住了二人的后路。
“解药。”
“解药?”风过川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蛊虫哪来的解药?除非你把他的心给挖出来!”
话音稍落,风过川带着良景生化作流光一闪而去。“……良景生,是死了么?”祝弥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问。
“死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祝弥回过头去,对上的闻人语上看不出情绪的金色眼眸,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早就该死了。”
祝弥喉间一紧,呼吸都变得无法艰难,字句卡在喉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若不是受了良景生身上那一剑的刺激,祝弥恐怕早就经受不住晕过去了。
而现在祝弥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和力气,拖着不堪重负的身体撑到了现在。
祝弥挣动自己的手臂。
随着他的举动,闻人语眼中的金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祝弥忍无可忍地甩开了他的手。
闻人语没再犹豫,灵力凝聚在指尖,悄无声息朝祝弥的脑袋注了进去。
祝弥随即直直往下坠。
闻人语迅速把人抱了起来,飞身离去。
熹微的天色里再一次飘起了雪,闻人语脸上的魔纹随着黑夜的逝去逐渐消亡了。
飞出去好长一段距离,风过川才停下来,找了一处平地给良景生疗伤。
和良景生斗法的时候他先是封住了良景生的部分灵力,又把良景生打伤,虽不致命,但伤势也绝不轻松。
没想到会害良景生沦落如此地步,被闻人语两剑打得元神都快消散。
风过川封住良景生心脉附近的穴关,减少血液流出,又用掏出灵器试图修补良景生破碎的元神。
元神马上就要分崩离析,这可是本体元神,良景生眼下的状态岌岌可危……风过川正担忧之时,忽地感到一阵诧异。
他凝眸看着半死不活的良景生,眼中的赞赏之意越发明朗起来。
难怪闻人语说,下一次他就没这么走运了。
良景生用的是自己的本体躯壳没错,可是元神却只是一个分神。
就算是良景生的元神被捏碎了,只要本体元神还在,那便安然无事。
至于躯壳,大不了换一个新的。
……倒还算有点长进。
*
祝弥睡得极不安稳,低弱的呻吟声饱含痛苦,身躯时不时打颤,睫毛不安地眨来眨去,眼角的泪没完没了地积蓄起来。
闻人语给他布了十几个安神的法阵,都无济于事。
不像是做噩梦。
应该是风过川种的情蛊,或者是极阴之水在发作。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简单的安神之法起不了作用。
必须要连根祛除,才能让祝弥免于痛苦。
……离恨心在长明城。
以他现在的状态,如果再遇到一两个和良景生实力相当的修士,又带着祝弥,无异于羊入虎口。
一路上,闻人语谨慎地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神识和气息藏得一干二净。
这就导致了,他不仅要绕路,就连飞行的速度都缓慢了不少。
途中,背上的人醒过一两次。
醒过来后便揪了一下他的头发,含糊地说了两句听不清的胡话,很快又昏睡过去。
看起来浑浑噩噩的,意识不大清醒。
虽已给祝弥施了驱寒的法阵,祝弥穿的也不再是中看不中用的喜服,但闻人语依旧不免为他的身体感到担忧。
凡人的躯体总是远超想象的脆弱。
算着时间,是时候该给祝弥喂点东西了。
闻人语朝着前方不远处的洞穴飞了过去,同时用神识小幅度地试探周围的安全。
但这一次他没能如愿。
有人在跟着他,并且神识微弱得难以引人注意。
他身上的穴关关键之处全是伤口,经脉淤塞,灵力殆尽,再强行驾驭魔种倒吸灵力,无疑是自寻死路。
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那人的神识本身就不强,还是只是引蛇出洞的诱饵。
倘若是前者,那是万幸。
可倘若是后者,断然是冲着祝弥来的。
闻人语迟疑了一息,故意加快速度,以一种前者难以匹及的速度离开此处。
等把那人彻底甩开后,闻人语又带着祝弥躲到了隐蔽的角落,给祝弥喂了续体力的丹药。
恰在此时,那道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神识跟了上来。
……竟然是真的就这么点实力,闻人语感到一丝意外。
那应对起来不算什么难事。
思忖过后,闻人语再一次把祝弥背了起来,躲开了那道神识的追踪,换了方向继续前行。
却不料,那道神识忽然开了窍一样,瞬间追上了他的脚步。
闻人语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黏上来的狗皮膏药,最好能做到一击毙命,省得耽搁了他赶路。
一番顺藤摸瓜之后,残破的流光剑悄然追踪到了神识的主人身后。
距离并非很远,闻人语意念操控着流光剑,安静悬在那人头顶,随后,灵力迅猛灌进流光剑里,流光剑悄无声息地劈开了那人发顶的雪花。
顷刻后,那人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连连惨叫穿透连绵落雪,把祝弥给惊得醒了过来。
祝弥的手从他肩上垂下来,又扯了一下他的发丝,声音嘶哑,语气迟疑,“是不是杨振在叫?”
闻人语面无表情,“……”
祝弥好似被这一串尖叫声给喊得清醒了,手掌撑在他肩上,喊了一声,“杨振!”
实际上声音并没有多大,但比之前的那些呓语,肉眼可见地精神了许多。
“别乱动。”闻人语把他露在他雪里的手放了回去,“这就过去。”
祝弥呆呆地应一声,又把脑袋埋在他肩上。
闻人语喉结上下一滚,抿了抿唇,循声赶去。
两人一到,就看到杨振龇牙咧嘴地拍拍自己的胳膊,又拍拍自己的胸口,一脸劫后余生的欣喜与茫然。
祝弥这才意识回笼,彻底清醒了下来,示意着自己要下去。
杨振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去,立即笑得牙不见眼,“祝弥!”
祝弥脚底虚浮,都还没站稳,看到杨振朝自己飞扑过来,本能地张开双手准备迎接他。
杨振跟只巨型的兔子一样猛冲过来,同样张开了双手。
眼看着就要抱到一起,杨振心中大喜,眼皮下意识地合上,为两人的拥抱做好准备。
追到离歌关后,闻人语便不再耐着性子等他,飞起来越发肆无忌惮,没过多久他就跟丢了。
这期间他一直在找闻人语,也在找祝弥,一直没有下落。
直到今日将近黎明时分,他又找到了风过川的气息,一路追踪下去,阴差阳错找到风过川和闻人语斗法的残迹,又一路顺着闻人语的气息,追了上来。
他一直想和闻人语说话,奈何闻人语太快了,每当他稍微靠近升起一点希望时,闻人语就好像故意针对他一样快马加鞭。
刚刚还差点跟丢了。
好不容易跟上,头顶飞剑直取他狗命,吓得他心都凉了。
不成想,这会儿他真的见到了祝弥。
之前的龃龉在他心里烟消云散,这会儿又见祝弥和闻人语在一块儿,杨振自是喜不自胜,心中大快。
……但是为什么祝弥还没有过来抱他?杨振狐疑地张开眼,看到闻人语施法挡住他的手部残影。
杨振:“……”
祝弥:“……”
闻人语面不改色,“有话好好说,他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杨振一怔,打量着祝弥,惴惴不安地问,“祝弥,你怎么了?”
祝弥不回答,声音低哑,“你不是说要带我走么?还作数么?”
杨振看了看身后的闻人语,嘴角一抽,斟酌道,“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当兔儿爷了。”
云天的兔儿爷遍地都是。
双兔遍地走,安能辨我是兔儿爷?
但是云天可不容他这么一个兔儿爷。
杨振迟疑了一会儿,又说,“虽说云天遍地都是兔儿爷,但是我是一个传统的人,我还是想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总之……”
又瞄了一眼闻人语越发冷沉的脸色,咽了咽口水,瑟瑟缩回自己的手,谨慎地和祝弥保持一些距离,慎重地说,“我已经改邪归正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祝弥顿时感觉自己头更晕了,“……”
相比起闻人语满身的血腥味儿,祝弥显得格外干净,像是被特地清理过一样,杨振不由得脑补,闻人语是历经了如何的艰难险阻才把祝弥给救回来,若他真不知好歹劝祝弥跟自己走,只怕自己当场就要殒命……
一阵思忖过后,杨振只简单地问,“祝弥,你感觉现在怎么样?”
杨振的脸模糊起来,祝弥努力把视线聚集到他脸上,平静地回,“我现在……感觉还可以。”
闻人语指尖不由得攥紧了。
“那我就放心了,”杨振默默松了一口气,又看着他问,“那你们还回宗门么?”
祝弥没说话,偏头看了一下闻人语。
闻人语没有血色的唇启合,“不回。”
祝弥睫毛颤了一下,重新看向杨振,附和道,“……对。”
从得知闻人语辞了掌门之位的那一刻起,杨振心里已经有所预料,此时也不惊讶,从善如流,“那也行,以后我去找你玩。”
祝弥嗯了一声。
“走了。”闻人语拉住了他的手。
祝弥立即转过身去,对着杨振笑了一下,“我们走了。”
“走吧,我就送你们到这里。”杨振开朗地回。
没走出几步,闻人语又把祝弥背起来。
沉默着走出好长一段距离,祝弥闷闷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你会放过杨振么?”
闻人语身形一滞,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
因为他杀了良景生的一道分神,祝弥觉得……他也会杀了杨振。
祝弥闭上了眼睛,自欺欺人地把脑海里的场景驱逐,然而落下来的每一片雪带来的些微冷意,都让他更清晰地记住当时的场景。
闻人语不记得他,不记得十年前的承诺。
但是闻人语还是要带他去长明城……
两人没有再说话。
杨振看着大雪里再也不见的身影,跪在地上捂住脸,低低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这才是这一章的完全体[抱抱][抱抱]
第66章
从结界入口的红布一路平铺伸向长明殿的大门, 长街两侧悬起红灯笼在寒风里晃晃荡荡驱赶冬夜的寒意,乍响的鞭炮把驻足的不少小妖小怪吓了一大跳,捂着耳朵尖叫现出原型躲向一边。
适时,突然有人往人群里抛撒红纸包的喜糖, 引得那些小妖小怪惊呼着去争抢, 他们当中的许多都对人间憧憬不已,却因自己的身份少有机会离开长明城, 此时能借少城主的光学了人间的习俗, 沾沾新人喜气吃上喜糖, 自是喜不自胜。
陡峭夜风里充斥着鞭炮燃烧过后的硝烟气味,他们不觉呛鼻子,反而颇觉新奇地吸入那陌生的气味。
妖群里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倒真像活在了人间的新年一样。
那发喜糖的妖使手里的喜糖发完了,把腰上挂着的锣鼓取了下来,大力往鼓面十敲了一声, 铛地一声,那妖群里静了下来,顺着锣鼓声的方向望过去。
那妖使清了清嗓子, 拔高声音大喊道,“今日少城主大喜,十五日不设宵禁, 仙露丹药人人有份, 明日午时去长明殿大门口拿!”
妖群顿时哗然哄闹起来, 响起了贺喜的声音。
“恭喜少城主!贺喜少城主!”
“少城主和少夫人百年好合!”
“少城主新婚大喜!”
……
鞭炮声再一次霹雳吧啦地响起来,锣鼓唢呐声一阵高过一阵。
长明城的天不再是以往晦暗难明的混沌,此时夜空星河流淌、彩光流转, 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吉祥之兆。
长明大殿内不逞多让,处处都挂着红色绸缎和金雕的灯笼,百年松脂做的红烛火光绵延不绝,松香若隐若现,整个大殿灯火通明,各色珠宝装饰在照耀下亮溢彩生辉。
倘若祝弥醒着,必然会感慨长明殿的奢靡无度,可惜祝弥错过了大开眼界的机会。
“如何?”闻人语握着祝弥的手,藏回了袖子里,看向温春来。
温春来抿了抿唇,斟酌再三,开口道,“蛊虫已经在少夫人的心脏里扎根,若是强行取出,以少夫人的凡人之躯必然无法承受,更何况他此时精神耗尽,力竭气血空……”
温春来身后的乔阴垮着一张脸,不敢插话。
“而且少夫人体内的情蛊为子蛊,离开母蛊时间太久会……会……”
闻人语垂眸,看着倚在自己身前的祝弥,即使温春来没说完,他也知道。
回长明城的路上,他们离风过川越来越远,祝弥体内的情蛊发作得越发厉害,一直到现在,祝弥都没有再清醒过来。
祝弥的生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耗。
案几上的离恨心晶莹璀璨,似乎每一分光芒都充满了诱惑。
世间从来没有任何关于服下离恨心后的记载。
“少城主……”温春来又迟疑起来,“不如我再去问问我二舅的三姑的邻居嫁出去的三妹的弟媳有没有办法……”
闻人语眼神没有从祝弥脸上移开,只是摇了摇头,“等不及了,离恨心迟早也要用在他身上。”
温春来苦着一张老脸,眉毛又白了半截。
他欢天喜地给少城主和少夫人布置好婚礼,不成想等回来的却是一人重伤,一人昏迷不醒。
这倒显得他自作主张的布置十分不合时宜了。
“先出去吧。”闻人语开口赶人。
温春来骨头嘎吱嘎吱地站起来,拽着乔阴出去了。
二人迈着小碎步,飞快出了殿门口,又默契地停了下来。
门口的灯笼转个不停,昏沉的红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乔阴抬头望,感慨道,“温叔,你布置这些东西之前和城主说了么?好大的阵仗呢,费不少功夫吧……”
温春来一怔,剩下的半截眉毛跟着白了,急忙转过身,急得连法术都忘了用,前脚拌后脚又小跑进去。
这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少夫人生死未卜,长明城却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显得多不合适……
温春来急匆匆进去,便跑边喊,“少城主,要不我把城里那些装饰都给撤——”
话没说完,温春来就紧急刹在原地,猛地低下头去,心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但是他已经听到自家少城主的回答,“不用,布置得不错。”
温春来惊险地呼了一口气,不敢再抬眼,战战兢兢地回,“老奴可是按少城主的吩咐一一对照布置的。”
闻人语眉头一皱,“我不记得我有吩咐过。”
温春来弓腰更低,小声道,“十年前吩咐过,您说下一次带少夫人回来的时候让我提前布置……”
闻人语:“……”
温春来更觉不妙了,所以少城主这是还没有想起来……?!
那方才,少城主他和少夫人那不是……?!
闻人语怔了片刻,回过神来,语气莫测,“一切照着章程继续。”
温春来瞪大了眼睛,“……?!”
这算怎么个事?!
温春来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少夫人被自家少城主抱了起来,两人背过了身去,他不敢再看,低着头出去了。
乔阴却还在门口等他。
一见他出来了,便着急问,“少城主怎么说?”
温春来呲牙,“一切!照旧!”
乔阴大惊,眼睛瞪得像铜铃,“啊?!少城主真就今夜成亲啊?!”
“不然呢!”温春来一掌拍在他脑袋上,“要不少城主一去多年,这亲早该成了!”
乔阴讷讷,“那少城主是想起来了?”
温春来嘶嘶抽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
乔阴愣了一会儿,登时反应过来,“没想起来?!那祝弥要是醒过来岂不是……”
温春来一把捂住他嘴巴,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不吉利的话别说!快去备热水!”
乔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憋着一肚子的话,烧热水去了。
*
离恨心已经一口一口喂了进去。
不出多时,祝弥原先的心脏就会被进入他体内的离恨心逐渐取代,同时旧的心脏会碎裂成块排除出来。
闻人语把人抱到寝殿的床上,从背后拥住祝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
怀里的人陡然睁开眼,眼角通红,眼睛却涣散无神,睫毛被细密的汗沾成一簇簇,无意识地张开嘴喘着气,露出一点莹莹白牙和殷红柔软的唇。
祝弥无知无觉地靠着身后的人,下意识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子,呼吸越发急促而紊乱。
一瞬后,祝弥霎时呼吸一滞,微弱的呻吟一下一下地响起来,揪住他的手指也失去了力气,虚虚地搭在他手臂上,掌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闻人语飞速结出更多法阵融入祝弥的经脉之中,试图纾解祝弥的痛苦。
但祝弥已经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虚软无力地窝在他怀里,连呼吸都清浅了起来。
离恨心取代原来心脏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要将原先的心脏划分成好几部分,逐一粉碎,再填补那一部分心脏所在的位置。
凡人承受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属实是强人所难。
闻人语一边结下法阵,一边把自己的灵力再一次强行注入祝弥的体内。
这一股猛然注入的灵力又激起祝弥的神智,只听到他突然微弱的一声闷哼,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脸上顿时汗如雨下,口涎都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如同幼猫哀嚎的呜咽声时有时无。
紧接着,他猝然直起身,弯腰探头往床边,作势要呕,却又急急喘了两口气,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了下去。
闻人语意识到什么,把人捞紧,拍了拍他的后背,催促道,“吐出来!”
祝弥却忍着没吐。
闻人语以为他吐不出来,灵力一逼。
祝弥满脸都是泪,哑声崩溃地问,“这是哪儿……”
“长明殿。”
闻言,祝弥立即哇地一声,吐了满地的血沫。
前后历经半个时辰,连吐了五回,祝弥才把原来的心脏给呕了个干干净净。
祝弥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地近乎透明,靠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闻人语擦拭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汗迹和嘴角残留的血沫,又叫温春来和乔阴来清理掉地上大片的血块腥沫,才抱着祝弥去清理。
祝弥靠着浴桶的边缘,安静得如同雕塑,显然是累到了极点。
闻人语抚平他眉心紧皱留下的细痕,然后解开他的发髻,一绺一绺地梳开,浸到水里去。
两刻钟后。
闻人语才把人抱回寝殿内。
殿内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有燃烧的红烛时不时发出一丝哔吧的响声。
闻人语把人放到床上。
昏昧的烛光透过红帐,给祝弥的眉眼染上一层稀薄的安宁之色。
他握着祝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祝弥的指骨,他总觉得,或许在很久以前,他就该这样做了。
为什么他独独忘记了祝弥呢?
闻人语出神地盯着祝弥的心口,神思不由得飘远,换上了离恨心,祝弥会不会……
脑子里的想法还未拼成一道完整的念头,闻人语便感到本能的排斥,不愿继续细想下去,回过神来,一手端起一旁的汤,一手把祝弥从床上扶了起来。
约莫是没了蛊虫的折磨,祝弥不再有挣扎的举动,比之前还要乖顺得多。
闻人语搅动碗里的汤,没忍住蹙了一下眉,舀起来吹了吹。
也不知道是不是温春来太着急了,这汤碗举着都烫手。
估摸着凉得差不多了,闻人语才把勺子抵到祝弥嘴边。
祝弥嘴唇紧紧闭着,没什么反应,像是睡熟了。
闻人语迟疑了一瞬,将汤碗抵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
同时一只手掐着祝弥的下巴,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闻人语没有迟疑,对着祝弥的唇,低下头去——
作者有话说:那个谁不装了[抱抱][抱抱]
第67章
一碗用足了药材的汤药喂了下去, 祝弥脸上总算有了些活人的气血,只是眼睛依旧紧闭着,没有要睁眼的迹象。
后半夜的时候,温春来纠结再三, 还是给闻人语传音说自己来送新的汤药, 见闻人语口吻无异样,他才小心翼翼进来了。
盖子一打开, 浓重得有些呛人的药物直冲脑门, 连闻人语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碗一定要喝么?”
温春来一甩自己腰上的布巾, “当然要!若是夫人不能在申时之前醒来,那可就糟了!这碗用了千年人参和……”
温春来细细说着都用了什么丹药,都是凡人常用的吊命用的草药,又说自己当年是如何哄骗那个千年人参精把他身上的一部分给扯下来,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闻人语只好接了过来,放到了一边。
温春来小心观摩着自家少城主脸上的神色, 思忖了片刻,试探着提醒道,“少城主, 要不您先前歇息片刻……?”
闻人语摇了摇头。
温春来却借机把话说了下去,“您身上的魔气太重了,少夫人要是醒了, 会被吓到的。”
闻人语果然反口问他, “……有么?”
温春来信誓旦旦, “有!其实你回来的实话老奴就想说了,您现在身上的魔气比城主还活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闻人语修身上的魔气这样重, 不用猜都知道闻人语一定用过体内魔种的力量。
可是和闻人伊贺这样天生修魔道的魔族不同,闻人语修的正道,道心亦是如此。
自古正邪不两立,眼下闻人语身上的魔气却重得要侵蚀原本的道心了,若是再不加以重视,恐怕闻人语就要压制不住体内的魔种了。
所以他才大着胆子多嘴了。
闻人语沉默了片刻,应了一句,“知道了,封锁大殿,不要旁人进来。”
听出闻人语这是要为自己疗伤修补元神做准备,温春来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刚要走时,又被闻人语叫住。
温春来回头看他,脸上浮现出疑惑,“少城主,还要什么事儿?”
“拿两块糖来。”
温春来一怔,勾起一丝揶揄的笑意,忙不迭跑出去了。
闻人语趁机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口,经脉处的断裂在抵达长明城的第一时间已经处理过,此时体内的灵力运转起来不算滞涩。
至于元神上的伤口……闻人语眸色蓦地一沉,若不是有体内的魔种撑着,只怕他的本体元神早已支离破碎。
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早就把魔种给压了下去,而现在才知道魔种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一直在体内维持元神的完整。
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闻人语收回神思,又给祝弥喂药。
温春来再次返回寝殿时,觉得自己这两天真是乐极生悲了,怎么这么凑巧全给他撞上了?!
要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自家少城主,说什么根本没记起来,可是越发娴熟自然,他是看不出来半分不记得人的生疏。
少城主是他半看着长大的,他可不知道少城主还有这种乱亲陌生人的爱好……
“进来。”
闻人语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温春来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了。”
温春来把糖饴递过去。
闻人语接过,掰开塞进了祝弥嘴中。
温春来顺过去看床上躺着的人,眉眼鼻唇,无一不秀致得惊人,枕在乌黑柔软如缎的发丝上,当真是……
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确切的形容来,只磨了磨牙想,和自家少城主真是太般配了!
“若是巳时之前醒不过来——”
“肯定能醒的!”温春来还没回过神,就下意识拔高了声音。
闻人语微微一滞,“小点声。”
听出来自家少城主略微的不满,温春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脑门。
“少夫人这一看就能醒过来,只是醒过来之后是什么光景,那就不知道了。”
闻人语又问,“离恨心什么时候才能起效?”
“没那么快,”温春来把空碗从闻人语手里拿过来,回答道,“服下离恨心后,极阴之水会被离恨心修补成完整的灵根,前后要历经九九八十一天,中途极阴之水不时会发作,较之从前,会更厉害些。”
“之后如何,就要看夫人的造化了。”
无论是修补成什么样的灵根,都比沦为炉鼎依靠修士精阳过活好得多。
至于这个过程有多难熬,谁也不得而知。
大殿里陷入了沉默。
没过一会儿,温春来很识相地退了出去。
药汤里大抵还放了什么安神的草药,祝弥眉头舒缓开来,呼吸变得安稳有规律。
闻人语留了一丝神识注意着祝弥的动静,掏出法器和丹药开始修补自己元神上的裂缝。
不知是不是魔种能吸收灵力的原因,闻人语修补起元神的速度比以往受伤的疗愈快上许多,外头天蒙蒙亮时,他就已经结束了修补。
祝弥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身体蜷缩成一团,手揪着床上的红被,不安地颤着眼皮。
闻人语去够祝弥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
察觉到有温暖的热源,祝弥下意识抓了抓,把自己的手窝在闻人语掌心还不够,还要把闻人语的手拉进了被窝里。
闻人语还在发怔间,忽觉一片冰冷的柔软贴在他掌心,轻轻地蹭了一下。
祝弥疑似在这样的小动作里得到了满足,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喟叹,心满意足地把脸歪在他手里,没有再动弹了。
心口猛然一窒,闻人语下半张脸紧绷着,一动也不动地端倪着祝弥熟睡过去的侧脸。
片刻后。
闻人语十分坦荡地上了床。
把祝弥揽怀里的时候,闻人语脑海里浮现出模模糊糊的身影,而后他又把祝弥的手和腿放到自己身上取暖,确保祝弥不会再感到一丝的寒冷后,闻人语倏地顿了一息。
这样无意识的举动,他一定做过很多很多次,才会习惯成自然。
而睡着的祝弥极为自然地靠了过来,脸颊贴着他胸前毫无防备地睡着。
闻人语抱着祝弥的手臂一紧,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五味杂陈地闭上了眼睛。
*
脑子里灌满了水,并且睡着的时候他的脑袋一定被人当成皮球踢了。
不然怎么会疼成这样?头也疼,身上也疼。
祝弥昏昏沉沉地想,费力地睁开眼。
看到近在咫尺的脸,祝弥懵了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伸出手在自己腿上狠掐了一把,痛意直击天灵盖,疼得眼睛一热。
……不是做梦是真的。不是幻觉是真的。
先前的记忆一股脑涌了进来,祝弥猛地清醒过来,自己这是在闻人语的……老巢呢。
祝弥动了一下,把闻人语的手一点点从自己身上抬起来。
把闻人语的手抬起来后,意识到还把自己的脚从闻人语的腿中间抽出来,祝弥悔不当初,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放过去的?
祝弥屏着呼吸,过去了仿佛十年那么久,他才从闻人语的怀里出来。
好在闻人语没有被他弄醒。
祝弥蹑手蹑脚爬下床,察觉空气里的冷意,眼睛逡巡四周,没找到自己重金买的狐裘,咬了咬牙,胡乱拿了床边放着的红色衣裳披上,匆匆忙忙往门外跑。
他走得极快,望了一眼高得望不到头的殿门,分不出神震惊,就用力推开了门,吱呀一声,外头的天光透了进来。
祝弥被刺激得眯起眼睛,偏过头去。
适应了好一会儿,祝弥才缓过神来,抬脚跨了出去。
如影随形的虫子啃噬感消失了,除了有点冷有点若隐若现的疼,没有什么不适,祝弥庆信起来,正想加快脚步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少夫人!您醒了!”
认出这道声音的瞬间,祝弥神情僵滞,掩耳盗铃般想要快步走开。
他才往前两步,温春来的身影已经瞬移到了他面前。
险些要撞上去,祝弥紧急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表情干巴巴的,打了身招呼,“温叔。”
温春来睨了一眼他欲盖弥彰的神情、身上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和过分匆忙的脚步,立刻意识道了什么。
少夫人这是想走啊!
他就说,这么硬撑下去,少城主肯定会出问题的,少夫人都走到门口了,少城主竟然没醒!
温春来稳住心神,好声好气地问,“少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祝弥嘴角嗫嚅,说不出话来。
温春来摆明了就是不让他走,祝弥迟疑了一阵,“我想去……解手。”
温春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少夫人,这边走。”
温春来在门外守着他,简直寸步不离,祝弥苦恼起来,这还跑走个屁,还不如把闻人语骂一顿让他放自己走来得可靠。
祝弥在心里长吁短叹起来。
“少夫人,还没好么?是不是肾不好,老奴帮你看看……”
祝弥咬了咬牙,一鼓作气走了出去,“好了!”
“少夫人现在感觉如何,身上疼不疼,脑袋疼不疼饿不饿渴不渴,要不找个清净的地方先把把脉?”
祝弥抿着唇,“我还好,不是特别疼——”
话还没说完,他就一个趔趄,险些扑到前面去。
温春来拎鸡崽子一样拎住他,“诶哟!少夫人!老奴这就送你回去躺着歇息一会儿!”
祝弥晕晕乎乎地拒绝,“不了吧,我自己能走……”
温春来的力道不容抗拒,祝弥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寝殿。
祝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推了进去,等他站稳回头,只看到温春来飞速消失在门缝里的脸。
砰地一下,又咔哒一声,殿门被上了锁。
祝弥:“……”
祝弥头疼地扶额,无奈转过身去,登时身形一顿。
更头疼的来了。
闻人语醒了。
“醒了怎么不叫我?”闻人语神态极为自然,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祝弥警惕地紧紧盯着他。
闻人语却不以为意,自顾自走到了他面前。
他伸出手,祝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后背贴在门板上,拍开他的手。
“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闻人语回他,说话间已经再一次身上摸到了他颈侧的衣领,似乎祝弥方才的抗拒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祝弥顺着看了过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并不是那天的喜服,他肩上是一件男子的外衣。
只是和原先那件颜色相近,才让他误会了。
闻人语指尖从他衣领掠过,将他乱七八糟的衣领捋得平整。
祝弥出神地看着他的指尖,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不对,身上这件衣服好像是……男子的喜服。
祝弥立即醒过神来,“你松开!”
刚好整理完毕,闻人语收回手,眉峰微动,看着他。
闻人语越发气定神闲,祝弥就越觉得诡异,按捺不住地说,“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儿?”闻人语慢条斯理地回他。
“关你什么事,”祝弥眉头一拧,“我现在就要走,你把门打开。”
“外面锁了,我开不了。”
闻人语的回话里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祝弥却听出了理直气壮的意味,顿时气血涌上来,“我不要待在这里!不要看到你!”
闻人语却没有回话,眼眸晦暗难辨。
祝弥瞪着他,又说,“开门!”
安静了片刻后,闻人语缓缓开口,“你哪里也去不了。”
“为什么?!”
“吉时到了。”
祝弥一愣,不禁疑惑,语气跟着弱了下来,反问道,“什么吉时?”
闻人语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薄唇里吐出极轻极浅的几个字来,“成亲的吉时。”
当即耳边嗡地一声,祝弥像是平白被雷劈一道一样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脚底也跟着虚浮起来。
浑浑噩噩好一会儿,祝弥心想自己怎么没有摔到地上去,余光又瞄到闻人语握着他手腕,骤然从迷幻里拽回了自己的神智。
他挣了两下,没能把自己的手腕从闻人语掌心解救出来,立即用另一只手抠开闻人语的手指,“……我已经把婚书还给你了!我不要和你成亲!”
然而闻人语却不为所动,指骨硬如坚石死死锁住他,抓着他往前走。
见闻人语健步如飞,自己也跟着不受控制,被迫走得飞快,祝弥语气也不由得激烈起来,狠拍闻人语的手背,“放手!”
祝弥激动地呛了两声,呛得他喉咙刺痛,胸腔剧烈起伏,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闻人语速度放缓,回头一看,不动神色施法止住了祝弥的咳嗽。
祝弥低着头,闻人语只能看到他呛出冷汗的额角和颤了几下的嘴角,不由得松懈了片刻。
祝弥趁机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依旧没有抬头。
“祝弥,”闻人语眉宇间聚起一阵愁云,“你现在很不舒服,不要说胡话。”
眼睛水雾迷蒙,唇色苍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祝弥绝不是正常状态,多半也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祝弥却不这么觉得。除了稍微有点疼、有点晕、有点冷、有点恶心、有点眼花……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舒了一口气后,祝弥好受了些,他仰起头来,看着闻人语,冷静地说,“我没有说胡话,婚书我早就还给你了,不是吗?”
“那不代表婚约就不存在。”闻人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强硬地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
祝弥余光一扫,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在方才的地方。
这里大概也是某一个宫殿的堂内,朱色梁柱挑得极高,上头贴着大红的喜字窗花与各色瑞兽花草的剪纸,四处都挂着红缎与绣球,堪比手臂大小的龙凤呈祥红烛才烧了个头,处处都宣示这是成婚礼要用的高堂。
闻人语停了下来,祝弥收回目光,往桌上一瞥,看到那两份婚书,刹那一股透心的寒凉布变全身。
他抓起来,两只手用力地撕扯,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用力到指尖泛白,指骨的形状清晰透过皮肤。
可是月牙白绫里的丝线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形,上头的每一个字仍然清晰可见。
他记得刚去学堂时,每学完几个字他就要回去对着这份婚书仔仔细细地看,一一对照自己有没有学到婚书里有的字词,可惜学了很多天,都只认识了其中最简单的几个字。
后来等不及了,他便自己私底下偷偷地学,好不容易把那些字认了个大概,还有几个复杂的字认不出来,他还特地誊写下来拿去问了先生。
为此,先生还夸了他勤奋好学。
他熟悉着婚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道横竖撇捺,甚至连手印都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他却恨自己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恨这么简单的一块白布为什么这么坚固。
“祝弥!”闻人语脸色阴沉,作势要去抓他的手。
祝弥竟然比他还要快,奋力推开他横过来的手,跨步向前,将白绫往喜烛上一放。
火苗滋啦地一声蹿高了,布料烧焦的气味飘散开来。
一道青光从祝弥手底下飞过去。
祝弥却没有松手,死死地揪着那份婚书烧在火苗上。
下一瞬,红烛上的火光扑息一霎灭了,黑烟缥缥缈缈散开,红烛熄灭间独有的气味盖过了先前的气味。
祝弥猛地回过头,眼睛通红地漫出水花,死死地瞪他。
“别这样,祝弥。”闻人语话语里微不可查的颤抖。
那份被烧黑了一角的婚书,啪地被祝弥扔到地上。
“你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婚书是怎么来的!不记得为什么我们要成亲!”祝弥眼角的泪滚落下去,“你不想和我成亲,你不用为了一纸婚书,为难自己,也别为难我!”
“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你!”——
作者有话说:我一直哭[爆哭][爆哭]
第68章
祝家, 雪山。
“喂,就这么点小伤,你究竟要治多久才好?”莫道诡不客气地朝闭目打坐的人大喊。
然而祝闲对他的问话无动于衷,如同冰封的石头一样, 维持着冥想打坐的姿势, 一动不动。
祝闲摆明了就是故意不理他,莫道诡气得呼呼的, 粗壮的眉毛一根一根地站了起来, 鼻翼张合, 双手环胸围着祝闲绕了两圈。
“喂,你不要假装听不到!”莫道诡气得咬牙,终究是沉不住气,掌间飞出一道灵力。
只见静默已久的人周身倏地亮起一层雪白的法盾, 嗤地把那道飞过去的灵力消解了。
莫道诡顿时跳脚,“你这不是醒着么?!”
祝闲终于缓缓睁开眼,空旷淡漠的瞳孔悠悠地飘过去, 意有所指地说,“不要吱哇乱叫,很吵。”
莫道诡登时大吸了两口气, 死死地瞪着祝闲。
“我看你是大限将至,越来越没有个人样了。”祝闲又补上一句。
莫道诡无意识地吱吱叫了两声,勃然大怒道, “总比你受了个小伤就要治个十年的好!”
当年夜探天玄宗地下暗坟, 祝闲意外被暗坟下的煞气所伤, 打道回府后便闭关修炼,就连炉鼎一事也不再过问。
“你懂什么。”祝闲没好气地回他。
提起当年的意外受伤的经历,祝闲不由得神思走远, 当年毫无防备,被地下暗坟的煞气所伤时他已经来不及做出防备,这才导致他元神被那股子煞气污染。
伤倒是不重,只是察觉到那股子煞气是陆逍遥留下,不免让他多了一丝震惊,不曾想天玄宗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当时翻遍了天玄宗四周都找不到祝弥的下落,祛除煞气也有些麻烦,索性就借口闭关休养生息,还能摆脱莫道诡每日毫无意义的乱叫,岂不美哉?
闭关这段时间,他并非完全不理世事,例如前阵子天玄宗被围攻一事,在他的授意之下祝家还在当中掺和了一脚。
只是没想到,祝家会损失惨重。
好在,祝弥又有了消息,若是能把炉鼎抢回来,他可以不计较祝家因为天玄宗而造成的损失。
“那个炉鼎绝对在那个小鬼手里!”莫道诡信誓旦旦。
“我当然知道,”祝闲悠然回他,“怎么,你要硬抢?”
莫道诡目光一滞,“……那倒没有。”
他们花枝鼠一族,不喜正面冲突是天性使然,自然是能偷就偷、不能偷硬偷。
而且闻人语今非昔比,当日能一夫当关保全天玄宗,以他现在的修为,极有可能根本就打不过闻人语。
搞不好还会被闻人语吸走一身的修为。
祝闲睨过去,“那你有什么法子?”
莫道诡两只手揣在身前,遮遮掩掩地说,“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趟狱澜大陆。”
祝闲嗤地一声,心里默念了一声“不开智的蠢货”。
不过莫道诡有什么办法,他不在乎,只要莫道诡能在必要的时候给他出上一两分力,够他把祝弥抢回来好。
而且……炉鼎成熟的时间到了,不用他去找,等到祝弥受不了之时,自然会找上门来。
“你呢?你不是一向觉得自己聪明绝顶么?”莫道诡试探道,“你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办法。”祝闲回他。
“什么?!你竟然没有办法?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那个炉鼎?!”莫道诡大惊,“你要是想不出办法,那我们还岂不是落于人后,怎么把炉鼎抢回来?!”
祝闲不堪其扰地沉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你不是有办法么?你的办法不行,再想想其他的方式。”
莫道诡并着四只手指,在自己的脸颊侧挠了两下,显得很为难,迟疑着说,“好吧,不过要是我成功了,那炉鼎要先给我用!”
“……可以。”祝闲闭上了眼睛。
莫道诡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心里禁不住得意起来,他和那个炉鼎关系还是不错的,如果不用打打杀杀就能哄得他和自己见上一面,那自然最好不过。
莫道诡克制着把尾巴放出来的冲动,离开了祝家山。
等莫道诡真的已经走远了,祝闲才再一次睁开眼,确认那朵流水灯盏白莲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
当世之人对极阴之水所知甚少,东拼西凑也只知其一。
他也不例外。
不过他手里握着关于极阴之水最至关重要的一条消息。
炉鼎第一次发情之后必须服下流水灯盏白莲,才能活下来。
所以,这才是这么多年来他就算找不到祝弥也不过分焦急的原因。
等到炉鼎成熟发情后生死难捱时,把消息一放出去,自然会有人带着炉鼎的消息上门来找他。
不会有人舍得时间难得一遇的炉鼎就这样轻易死掉。
炉鼎,很快就会落到他手里。
*
长明殿内。
祝弥喘着气,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闻人语。
闻人语面色冷得结冰,却没有说话,只瞥了个眼神,地上那份婚书已经到了他手里。
祝弥蓦地收回眼神,转身往后走出去。
然而,他面前却多了一道看不到的屏障,刚撞上去就被弹回去。
不出意外,是闻人语不知道什么时候施的法术。
祝弥不死心,咬着牙,又往左走,同样被撞了回来。
往右走也是如此。
祝弥深忍无可忍地喊,“让我出去!”
“我说了,你哪里也去不了。”
祝弥顿时脑仁直跳,太阳穴一抽一抽的,闻人语这个王八犊子……
“一去经年,是我对不住你,”闻人语语气勉强算得上温和,“婚书既然是我自己写下的,想必是我心甘情愿——”
闻人语还没说完,祝弥就突然偏过头去,扬声打断了他,“根本就不是!”
“婚书是我死缠烂打逼你写的,你根本就没有心甘情愿!”
闻人语话没能说完,眼神锁在祝弥身上。
祝弥不得不转过身去,对着他,“你看,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你才会这么觉得。”
“还有那十年,如果不在天玄宗,我不一定能挣到那么工钱,不一定能认识那么多对我好的人,说不定活都活不下来,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祝弥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冷静了一些,“我跟你说谢谢还来不及呢。我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你应该感到轻松才对。”
闻人语脸色冷得能结冰,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人能逼我去做不愿意的事情,尤其是亲手写下婚书这样的事。”
祝弥倔着一张脸,回他,“当时的幻境那么危险,我又什么都不会,幻境里只有你跟我,只能倚仗你,刚好我救了你,所以用救命之恩要挟你,你才不得已写下婚书。”
“而且你当时去祝家可是为了和我退婚,如果没有误入幻境的意外,这桩婚事,本来就不作数。”
祝弥每说一个字,闻人语脑海里就浮现出对应的、影影绰绰的影子来。
祝弥说的听起来比金子都真,可他直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是这样,如果你连退婚的事情都记不得,你可以问温叔。”祝弥瞄着他将信将疑的脸色,又补充说。
“……”
说曹操曹操到,温春来立即呲溜地一下进来了。
祝弥犹豫地看了两眼门口,压下了抬脚跑出去的冲动。
温春来毕恭毕敬地弓着腰,“少夫人,有何吩咐?”
祝弥嘴角绷着,扬起下巴往闻人语的方向。
温春来当即会意,转向了闻人语,“少城主,有何吩咐?”
“现在几时了?”
温春来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片刻后慎重地答,“回少城主,现在已经是酉时了。”
祝弥狐疑不已,好端端的,把人叫进来了,闻人语放着先前退婚的事情不问,问时间做什么?
紧接着,他就看到,闻人语手里被揉得发皱的婚书交到了温春来手中。
祝弥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闻人语却立即到了他跟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抓住了手臂往前带了过去。
祝弥懵了一瞬,又听到闻人语忽然吩咐温春来一声,“念!”
温春来中气十足地拔高声调,铿锵有力地念出声,“一纸婚书,邀日月天地为鉴,请先祖父母为证,长明闻人氏语与清歌祝氏弥择吉于……永结同心,死生共度!”
“一拜天地!”温春来喜气洋洋。
闻人语不容抗拒的力道压着他,祝弥气血翻涌、面红耳赤,却发不出一点声响,身体更是无法动弹,手里被塞进红绣球,任闻人语摆布被迫弯下腰去。
“二拜高堂!”温春来话里抑制不住的欣喜。
祝弥被扶起来,很快又被闻人语强制转过身去,对着殿内的高堂低下脑袋。
温春来激动得声音抖了起来,声调高得好似鸟的啼鸣,“夫妻对拜!”
祝弥再度起身,被迫面对着闻人语,眼眶酸痛起来,闻人语的脸在他视野里变得模糊不轻。
闻人语一只手握着红绣球的另一端,另一只手扣着他的手腕,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度将他的脊背拉了下去。
两人面对面地躬身对拜。
祝弥被施了法术,安静得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说不出他不想听的话,也做不了他不想看到的反抗举动。
水珠砸落的细微声响全都纳入他耳中,闻人语看着祝弥脚边那一点痕迹,还是不免有些烦躁起来。
“礼成!”温春来兴高采烈,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两位新人直起腰来。
瞟了一眼后,温春来默默地把剩下几个字吞了回去,默不作声地溜了出去。
祝弥不愿睁眼。
闻人语伸出手擦了一下祝弥的眼角,祝弥脸上湿漉漉的,冷得吓人。
闻人语指尖一顿,喉咙不受控制地发紧,“……别哭了。”
祝弥动也动不了,骂也骂不了,甚至连把自己的脸别开,都做不到。
简直拿闻人语毫无办法。
祝弥看起来实在太委屈,闻人语眉心骤然一跳,呼吸稍稍紊乱起来。
又过了一瞬,祝弥听到了自己抑制不住的哽咽声。
……闻人语又把他身上的法术祛除了。
祝弥猝然抬起眼,把手里的绣球砸了过去,大骂道:“滚开!”
兴许是太过激动,祝弥忽地感觉身上一阵冷热交加,眼前的重影一层又一层,脑袋越发地沉重起来。
脚底跟着虚浮,有些站不稳,同时发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鼻子里淌了出来。
祝弥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抬手往自己鼻子下抹了抹,一片刺眼的红映入他眼帘。
……完了,祝弥脑子里迷迷瞪瞪冒出一个念头来,自己该不会真被闻人语给气死了吧?
“祝弥——”
祝弥这下是真的眼前一黑,闻人语略带焦急的面孔飞速消失在他视野里。
*
温春来也没想到祝弥竟然这么快就晕了过去。
简直不合常理。
“如何?”
意识到闻人语微妙的焦躁,温春来斟酌了片刻,在心里头想好了措辞才开口,“少夫人内里虚空,本该温补,然昨夜少夫人命悬一线,用药自然猛了些,少夫人气虚火旺,兼之方才气急攻心,所以……”
温春来神色讪讪,没把话挑明,简单来说,祝弥本来还能承受得住,但是被闻人语狠狠气到了。
闻人语面色沉沉,沉默不语。
二人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温春来想起了什么,又说,“我看少夫人此时脉象不稳,经脉之内有股寒意在体内横冲直撞,大概是极阴之水发作的前兆。”
闻人语挑起眉来,“又要用药?”
温春来呲牙,望了望天,又望了望地,颇为为难的样子,“是,也不是。”
“别卖关子。”
温春来立刻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严肃而郑重地说,“少城主,洞房花烛夜您最好一直待在夫人身边,哪儿也不要去,这一味药便是修士精阳,最好是元阳。”
闻人语额角一跳,眼神微妙起来。
“您别这么看我,少夫人毕竟没有摆脱炉鼎之身,炉鼎不都是这样么?”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温春来脑袋很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自古以来,炉鼎发情就只有这一条解法,若是强行压制,日后反噬只会更厉害,而且少夫人情况特殊,堵不如疏啊。”
“……”
“少城主您若是不想,那老奴就再问问三叔的二舅的姑奶奶的第八代侄孙,他家随便扒拉一个就是炉鼎,也许有什么不为外人知晓的办法。”
“但是老奴和三叔吵过架后,已经有三百年没有联系过了,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闻人语没了耐心,开口赶人,“出去。”
温春来等的就是这句话,眼睛眯成一条缝,圆润地滚了出去。
今夜的长明城出了月亮。
乔阴和孔雀精坐在长明城的偏殿屋顶看月亮。
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了。
孔雀精受不了了,“你家少城主都成亲了,我们俩什么时候能成亲?”
乔阴正伤感呢,受不了地啧了一声,“你急你找别人去!”
孔雀精屁股拱了他一下,“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催你一下都不行。”
乔阴不搭理他,看着月亮叹了一口气。
“你想什么呢?大喜的日子,你不应该为他们感到开心么?”孔雀精不理解,脑袋搁在乔阴肩膀上。
乔阴不耐烦地推开他,“你懂个屁!城主他根本就不记得祝弥!但他们还是成了亲。”
孔雀精不以为意,“那又怎么了?我看他也挺乐意的,上赶着要和那个凡人成亲呢,记不记得有什么干系,这不是没影响么?”
“这能一样么?而且祝弥他是……”乔阴说到一半,硬生生把话吞回去,怒目瞪他,“跟你半点说不通!滚一边去!”
凡人那么脆弱,命又那么短,他真怕祝弥想不开。
“不要。”孔雀精挤着乔阴,“你冷不冷,挨近点暖和……”
房顶上传来乔阴的怒吼,“你长那么毛干什么,中看不中用啊!”
孔雀精一个不察,从屋顶掉了下去,慌乱间张开翅膀疯狂扇动,卷起一阵不小的飓风来。
长明殿外镇守的妖使和魔使一听到这方动静,急匆匆赶来探查。
乔阴见孔雀精给镇守的妖魔使弄出了麻烦,气得又啪啪给孔雀精中看不中用的大翅膀两巴掌。
偏殿一角雀飞狐跳,好不热闹。
而正殿的寝殿里就安静得多了,只有祝弥一时轻一时重的呼吸声没什么规律在起伏。
温春来方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他心间。
可是祝弥十足的抵抗态度更让他在意。
杀人杀妖杀魔,他不曾有过半点犹豫,这会儿却有些不知进退了。
可是祝弥已经等不及他犹豫。
他紧紧拢着被子,蜷缩成团,脸上结起薄如蝉翼的一层白霜,眉睫覆着浅淡的冷白,气息微弱得不像话,五官仿佛要融入冰霜里,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清绝。
注入祝弥体内驱寒的灵力逐渐不起作用了。
灵力从祝弥的后颈灌进去,他聚起灵力的掌心温度高一些,祝弥的后颈毫无防备地紧贴着他的掌心,每当他的手挪出一点距离,祝弥便寻求不可多得的一丝温暖追了上来。
祝弥错觉自己赤身裸体暴露在暴雪里,血液冰凝,肉骨生霜,连脑浆都要冻住了,脑袋一阵接着一阵的胀痛。
隐约中,有一股微弱的暖意持续不断地涌入自己体内。
那是唯一能缓解冰冷的解药。
可是那点热意越来越稀薄,简直让他恨铁不成钢。
祝弥不由得气愤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寻找那股热意的来源。
床上的人猝不及防地睁开眼了。
闻人语双手的动作随着一顿,灵力断了。
祝弥却浑然不觉,眼神迷蒙地抓过了他的手,抱入怀中,试图用那点热意融化冰封的心脏。
霎时,闻人语眸色幽深得可怖——
作者有话说:唉!唉!唉!真封建!唾弃!
第69章
卯时, 长明城等来的不是旭日光辉,而是一道雷电。
天边一道轰隆声。
突如其来的雷光撕裂了昏昧蒋晓的天际,闪烁着如游龙一般狂甩尾巴径直冲向了长明殿的正殿,以毁天灭地之势劈了下去。
长明殿如同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 在惊涛骇浪的紫光里摇摇欲坠, 稍不注意,就会被吞噬。
在雷光劈向长明殿檐的瞬间, 只见一道挺拔身影一跃而上, 手里只一炳漆黑无光长剑, 黑里带红的衣角随风飘扬,神色凛然,身姿如松,抬手便是一剑。
出剑的刹那, 剑身忽如明镜,黑剑得以显出真实面目,剑身和碎裂的镜子一般布满裂痕, 数不清的碎片都迸发出强烈耀眼的青碧芒光。
剑意和雷光激撞,无数火花在漆黑的天空里绽放,将才从热闹中安静下来的长明城唤醒。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喜气洋洋的贺喜声和玩笑话, 那些刚打算回巢歇息的小妖小怪发出尖锐的惊恐叫声,惶恐间现出原型四处逃窜,龟缩到雷光无法到达的角落里, 更有甚者, 被吓得摊在原地, 雷声再一次汹涌的片刻干脆晕了过去。
长明城内的大街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那些悬挂着的红灯笼在暴风里飘摇,红布被卷起吹上天, 在一阵接着一阵的雷光里来回扭动。
剑光和雷光的比拼还在继续。
那道雷光声势不减,浩浩荡荡,一阵盖过一阵,不管不顾地继续猛劈向长明殿。
然而那道青碧剑光同样□□,丝毫不见衰退之意,汹涌的灵力持续暴涨,一道更比一道更具威力,将紫雷尽数挡了回去。
前后历经一个时辰,那雷光始终在那人手中讨不到好处,最后竟是意尽阑珊地自行消退了。
长明城霎时恢复了平静。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朝晖若隐若现,不过片刻,那道日光终究还是挣扎着蹦了出来。
那抹浓稠的漆黑夜色潮水一般褪去了。
今日,又是长明城难得的好天气。
只是大街上不再热闹喧闹,而是死一般的岑寂。
长明外殿那些镇守的妖使和魔使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抱成一团的手臂,该收尾巴的收尾巴,该耳朵的收耳朵,该收翅膀的收了翅膀……
“这是城主的雷劫么?”有妖使醒过神来,不禁好奇。
“那肯定了,”有人回,“这么厉害的雷劫,除了城主还能是谁的?总不是温大人吧,他都那么老了……”
有人用敬慕的语气附和,“这还用问么?城主渡雷劫也这么游刃有余,太厉害了,我要追随城主大人一辈子!”
“你能别这么狗腿子么?”有人受不了地嫌弃道。
“我本来就是狗啊,汪汪汪……”
一场雷劫,将长明城里妖魔的心肠搅了个天翻地覆,各自陷入心有余悸的后怕里。
在授意之下,长明城开启了安抚元神的法阵,魂飞魄散的、屁滚尿流的、战战兢兢的全都被妖使魔使抓进了法阵里安定神魂。
不出多时,长明城里的安宁又一点一点地复苏。
唯有寝殿里的祝弥睡得不省人事、不知天昏地暗。
*
做完这些,闻人语回寝殿,中途却接到了来自的天玄宗的幻影阵法。
闻人语刚用灵力承接住,就看到张不凡愁眉苦脸地撑着膝盖,一看到他就两眼放光准备大倒苦水的模样。
“师弟啊——”
闻人语,“……”
察觉到闻人语马上要取消法阵的举动,张不凡赶忙哭着挽留,“师弟你不要走啊!你要是不理我,我也不想活了!”
闻人语被迫停下动作,“师兄,有什么事么?”
“师弟,你能不能回来帮我处理一个月的宗门事务啊,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已经有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合过眼了,”张不凡一把鼻涕一把泪,“掌门真不是人干的活啊,呜呜呜呜呜……”
闻人语:“……”
张不凡自顾自地哭了两句,稍显平静了些,终于想起关心一下他了,又问,“师弟,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成亲。”闻人语冷不丁地回一句。
“噢噢,这样啊,”张不凡漫不经心搓手,一息后,他从眼睛瞪得像天玄宗山门上的铜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
“……什么?!”张不凡惊掉下巴,“洛宁不是刚出发么?这么快就到了?”
闻人语眉头一皱,“不是他,他要来长明城?”
张不凡挠了挠自己的脑门,“他没说,我猜的。”
又问,“不是洛宁的话,是谁啊?我认识么?”
闻人语说了名字。
张不凡挠得更厉害了,“听着耳熟啊。”
闻人语沉默没有回答。
张不凡又沉思了一会儿,猛然回过神,大惊失色,“是你之前那个有婚约的男妻?他不是死了么?”
闻人语面不改色,“说来话长,我就不说了。”
张不凡啊了两声,一脸狐疑地看着闻人语。
“你找我有什么事?”闻人语问他。
张不凡神色正经起来,“关于师妹的,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想和你商量一下。”
“前两日,傅云光突然回来了,他想带走师妹的魂魄。”
陆非池死后,尸身被放置在千年玉棺里,魂魄则被养在法器之中。天玄宗没有放弃为她寻求复生的机会。
闻人语当即回道,“不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当场就拒绝了!”张不凡附和他,“但是傅云光说他有办法让师妹复生。”
“他不是疯了么?你听他的做什么,师姐现在魂魄十分虚弱,就算有复生之法,活过来难如登天。”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师妹她昨夜给我托梦,说让我放她走!”
闻人语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追问,“她还说了什么?”
张不凡龇牙,有些难为情,迟疑片刻后还是坦白,“她说看我做事就一肚子火,恨不得立刻上我的身替我料理宗门事务,所以愿意让傅云光一试。”
闻人语:“……”
“我倒是想啊,我都同意了,只是她做不到……”
“风险太大了,别听她的。”
“但是师妹都……”
“她一个死人,你理她做什么?”
张不凡愣愣回过神来,脸上干巴巴的,“师弟,你说话真难听。”
闻人语又无情地说,“还有傅云光,他要是愿意留在宗门做事就留下他,不愿意就把他当疯子赶走。”
张不凡傻眼了,更难听的话来了,师弟这是死人活人都不放过啊……
“你要是不忍心打,届时我亲自回一趟……”闻人语犹豫了一瞬,又改变了主意,“你找别人吧,我很忙。”
张不凡:“……”
“洛宁到哪儿了?他要来长明城做什么?”
“我看他走的宗门和长明之间的传送法阵,应该是快到了。”
闻人语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神情变化。
张不凡忽然感慨,“师弟,你心情不错啊,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
闻人语:“……我走了。”
“诶诶诶!别啊!师弟,我要给你们送新婚大礼呢——”
张不凡话都没说完,人影就消失了。
闻人语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
寝殿内。
冬日将近午时明亮温暖的日光,被长明正殿的门户严严实实挡在外头,只有几缕格外温柔的光线侥幸地渗了进去,那几缕阳光一点点爬上床沿,却又被纱帐阻拦。
原本明亮的日光,变得比初春的第一抹风还要轻柔,在这一方小小的床帐之间静静浮游。
静谧,安宁。
就是在这样的一片宁和里,祝弥缓缓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垂落下来的红纱幔。
喜庆到有些诡异。
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祝弥耳边顿时嗡地一声,昨夜影影绰绰的画面泥石流一样冲进他脑海里。
昏黄烛光下,红纱帐上倒影出两道交缠的身影,薄纱幔随着那两道身影轻晃,那隐秘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再一次在祝弥耳边想起来,一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肌肤相亲般暧昧的气味。
他试图将那些画面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然而那些画面搅成浆糊一样,乱作一团,黏黏糊糊地紧扒在他眼前。
至于是如何开始的,他全然不记得。
祝弥感觉气血冲上自己的额头,热得他耳朵都要烫熟了。
他躺在一片茫然里,长长地吐了两口气,才回过神来了。
……绝对、绝对不能在长明城待下去了!
祝弥一鼓作气从床上爬起来,飞快给自己穿上了衣服,鬼鬼祟祟地从大门溜出去。
没有法阵,进入自如。
很好。
祝弥小跑了片刻,发现自己忘记带上包裹里,又紧急掉头冲了回去。
跑到一半才想起来,闻人语带着他回来的时候压根就没带上他的包裹,他的鸟现在不知所踪、不知死活呢!
没办法了,祝弥继续往外冲。
闻人语没设法阵,也没有人看着他不让走,不会有比这更好的跑路时机了!
祝弥越想,脚下越发健步如飞。
是的,虽然昨天他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但现在他哪里都不疼,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power!
祝弥吭哧吭哧地往外冲。
来的时候他睡着了,不知道长明殿有多大,这会儿顶着太阳狂奔,才知道意识到长明城简直大得离谱。
好在他只是有点热,并没有感到疲惫。
不知道走了多久,祝弥终于走出了弯弯绕绕的宫墙,看到了疑似翻过去就是自由的外墙。
不算是高,翻过去应该不算难事。祝弥把自己宽大的袖子捞起来,刚好墙边就有一块石头靠着墙。
祝弥脚踩了上去。
看着不远处好一顿折腾,终于把自己挂在了墙上的身影,在屋檐晒太阳的乔阴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他在干嘛?”
“要出去吧。”孔雀精随口回一句。
“不是有门可以走么?”
孔雀精思考了片刻,回答道,“那可能是想偷偷逃跑。”
乔阴嘴角一抽,“……可是那是给小布练习爬墙用的,就算从这里爬了出去,外面也还有五道墙呢!”
孔雀精:“……”
小布是刚学会化形的兔子精,人形不过是八九岁大,每天致力于研究遇到危险如何跑得更快。
乔阴站了起来,气沉丹田,朝着祝弥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祝弥!你要去哪儿?!”
那道吭哧瘪肚的身影此时已经爬到了墙上,听到身后的呼唤,身形一顿,旋即惊慌失措一头栽了下去。
乔阴脸色一白,“……完了,他该不会摔出什么好歹来吧?”
孔雀精也是大开眼界,第一次看到连爬墙都不会的动物。
祝弥胆战心惊地闭上眼,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倒霉了一点?
过了片刻,祝弥睁开眼,眼前是一张獠牙鬼面。
……自己摔死了?
鬼脸太过眼熟,以至于祝弥一下又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脚踩着地,后背靠着墙,双手撑在膝盖上,平稳而安全,除了面前的鬼,此刻他没有任何的危险。
“你怎么来了?!”祝弥抬起头,不禁瞪大了眼睛。
“又是炉鼎又长成这样的,难怪他大费周章把你藏着掖着,”青岩眼中一闪而过一抹惊羡,随即冷呵了一声,一张无字画像唰地在祝弥面前展开了,“抓你来了!”
青岩伸手作势抓去他。
祝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一副任杀任剐的认命模样。
见祝弥没反应,青岩颇觉没趣儿地收回自己的手,把鬼脸换成了人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祝弥神色讪讪地问。
“我老家,”青岩一脸冷漠,“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弥站直了,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墙头,没看到追上来的人才放心地转过身,“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反正我一睁眼我就在这里了。”
青岩:“……”
不用说他也能猜到。
青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又问,“今早的雷劫是什么情况?”
祝弥呆了一下,反问道,“今早真的打雷了?”
他还以为是梦呢……
青岩眼皮抑制不住地抽搐,“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祝弥回过神来。
青岩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傻人有傻福。”
“可能老天就是对傻子格外宽容吧。”
祝弥敢怒不敢言,“这福气给你……”
青岩打断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说完,青岩端倪了他一身的装扮,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薄衫法衣,银蓝色腰带松松垮垮地没系好,白面朱唇,明眸皓齿。
看起来好得很。
青岩一问就是这么要命的问题,祝弥反而有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无人能懂的音节。
青岩了然,“你要跑路啊?”
祝弥:“……”
不是,猜这么准呢。
“那你爬墙做什么?”青岩没好气地问,“外头还有五道墙,你要一一爬过去么?”
祝弥面色尴尬,“我以为这是最好一道。”
青岩露出难以形容的神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好半晌过去,青岩才缓了过来,语气认真了些,“你要出去,去哪里呢?”
祝弥瞄了他两眼,决定对自己的去向守口如瓶,上次就是说了太多,才被人半路截胡了。
青岩却对他的反应不意外,又不受其扰地继续,“你知道长明城怎么出去么?”
祝弥抿了抿唇,他还真不知道。
青岩不费什么功夫就看出来了,嗤笑了一声,“长明城在云天的背面,勉强也算是云天的一部分,但你想从长明城去往云天别的地方,必须要先穿过结界。”
“只有修士知道了特定的法诀才能穿过去,我把法诀告诉你,你能穿过去么?”
祝弥睫毛一颤,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神,他是真的不会……
青岩眼睛眯起来,“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在找你么?知道一个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炉鼎对修士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么?”
“你以为你能藏起来就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么?”
“你在天玄宗有那么多层掩护,连我都不曾知晓你炉鼎的身份,你也不过只有十年的好日子。我敢保证,只要你走出这里,立刻会有数不清的修士如狼似虎一样扑向你,要是有人足够强大能碾压其余对手,那还算你走了狗屎运。”
“怕就怕那些人在对方手里都讨不到好处,又不想放弃炉鼎的使用机会,到时候你就会——”
青岩语气莫测,说得越来越急、越来越轻,仿佛那些危险正在发生,祝弥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朝青岩看过去,看到他入毒蛇一样吐了吐信子,把没说完的那几个字吐了出来。
“天、下、共、鼎。”
祝弥顿时脸色煞白,嘴角嗫嚅了两下,“……”
“只是说说,就被吓到了?那也太不知好歹了。”青岩又说起风凉话来。
祝弥强撑着,“……”
青岩呵呵直笑,冷眼看着他,警告道,“回去考虑考虑清楚吧,别以为从这里走出去,你就能安全了。”
“可是,我不想待在这里……”
青岩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意味深长反问,“哪怕有性命之危,你也要走?”
青岩的提醒,像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了下来,祝弥霎时冷静了不少,错开了眼神,神思不禁飘远。
他知道青岩所说饿那一番话,不是开玩笑的。
之前的那些经历刻骨铭心。
而且,即使闻人语也是因为他炉鼎的身份才带他来这里,给闻人语当炉鼎,也好过给一群人当炉鼎,不是么?
片刻后,祝弥深吸了两口气,抬眸看向他,“……”
青岩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念想。
祝弥还是不知死活地,想走。
青岩心里头冷哼一声,一把将他拽起来,嫌弃地说,“看好了,爬墙都不会!”
看了又学不会,自己又没有灵力,祝弥幽幽地看着自己被带着停在了城墙上,看到城墙背面仰起脸齐齐望着他的四张脸。
闻人语的脸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一些。
祝弥脸色霎时一白,呼吸都停了,立即转过身去,抬脚就要往下跳。
不过他没能如愿。
青岩眼疾手快抓住了他,随即把他从墙上丢了下去。
“傻子,看到了没,你真以为自己能走?哄你玩儿呢!”
“诶——!”乔阴一声惊呼,想跨步向前接住祝弥,他身侧的孔雀精眼疾手快地把他往后拉。
温春来笑眯眯的,身手矫健地躲闪到一侧。
闻人语眉头轻蹙,将掉下来的人牢牢接住,抱进了怀里。
祝弥回过神来,立刻挣脱了闻人语的怀抱,往旁边移过去两步距离,别过脸去了。
一副不欲和闻人语接触的抗拒模样。
闻人语指尖的动作一顿,眼神暗了下去,暗自收回手。
祝弥动作间,衣领有些松散,修长白皙的脖颈在日光之下宛若一截白玉,轻微一晃动,原本被掩藏在衣领下的痕迹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乔阴注意到,立即紧张起来,“祝弥,你的……”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孔雀精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捂住了乔阴的嘴唇。
顷刻间,只剩下黏糊不清的声音在乔阴嘴里来回打转。
闻人语从祝弥怪异的脸色上收回目光,看向了青岩,“你怎么来了?”
青岩从墙上一跃而下,“怎么?我不能来么?还是我来打搅你们成亲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意外,”闻人语语气平静地回他,“宗门真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以为师兄不会让你走。”
青岩眉头一挑,“我辞工了,所以回来看看,谁成想长明城里竟然有这么多热闹的事情。”
在一旁偷听了好一会儿的祝弥大惊,看向他,忍不住问,“你辞工了?那你要去哪儿?”
青岩回他,“那我人不是在这里么?”
祝弥:“……”
好像也是。
青岩回老家需要什么理由么?自己出现在这里才需要理由。
“先进去吧,”温春来适时提醒,“我看少夫人热得有些不舒服了,脸比灯笼还红。”
闻人语从善如流,对着他说,“走吧。”
祝弥立在原地不动,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
已经走出四五步的几人注意到两人的一样,心思各异,却默契地一一离去了。
红墙前,只剩下祝弥和闻人语。
祝弥撩起眼皮,看着泰然自若的闻人语,眉头一点点地拧紧,本能地后退离他更远。
闻人语定定地看过来,眼神晦涩不明。
祝弥紧紧盯着他,嘴角嗫嚅了两下,喉咙发紧,“昨晚——”
闻人语眉峰微微一动,薄唇轻启,冷静道,“是。”
祝弥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隐隐流露出一丝绝望和怒气,瞪着他。
闻人语脸色微妙地沉了下去。
祝弥这样看他,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即使脑海里没有关于过去确切的画面,可是直觉却告诉他,祝弥一定从来没有对他表露过这样的情绪。
那眼神就像一根针刺触他心口,一点点地刺了进去。
那种不适越来越难以忽视,心口有一瞬的惊悸。
闻人语喉结上下一滚,哑声道,“是你主动的,我……”
祝弥重重地喘息了几下,咬着牙,难以抑制地拔高了自己的声音,“可是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难道说,你也和我一样中了什么毒,神智不清么?”
“还是说你面对一个凡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闻人语当然知道祝弥昨晚神志不清,知道自己当时有多冷静,更知道凡人的脆弱。
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面对祝弥的指谪,他确实无可逃避。
“祝弥……”闻人语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
祝弥却往后一退。
胸前剧烈起伏着,唇被咬得刻上牙印,血色全无,眼眶却弥漫出湿红的一片。
片刻后,祝弥侧过身去,不堪重负似的,抽身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70、71还没修完……
第70章
祝弥情绪过于激动, 连步伐都颓靡得不正常,闻人语不敢再刺激他,只好分出一丝神识跟着祝弥。
左右祝弥都走出不出长明殿,不会出什么岔子。
闻人语刚施完法, 就看到温春来去而复返。
他急急忙忙跑过来, 一边跑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少城主, 有客人来访!”
长明城偏安一隅, 在整个云天大陆里自成一派, 甚少与外界有所接触,有客人上门拜访这种事更是少见中的少见。
“什么人?”闻人语问他。
“天玄宗来的,身上穿的衣服和您之前穿的天玄宗制服一模一样!我看多半是——”
“洛宁?”闻人语接上他的话。
温春来猛地点头,“对, 就是他!”
“现在人在哪儿?”
“城门口,要不要放他进来呢?”温春来语气微妙,试探性地问闻人语的意见。
闻人语眉心微微绷紧, “放进来。”
温春来突然啧地一声,露出为难的神情来。
闻人语看到,有些疑惑, “怎么了?难不成他还带了别人?”
温春来摇头,言辞闪烁,“那倒没有!”
闻人语:“……”
看到闻人语疑似丧失了耐心, 温春来心一横, 开口道:“那洛宁来了, 这两天岂不是要宿在我们长明殿里?!”
“总不能把人赶回去。”闻人语不解地回。
温春来登时嘶嘶嘶地抽气,好像碰上了什么千古难得一遇的难题,脸都垮下去, 颇为苦恼地喊,“那少夫人怎么办?!”
温春来自顾自打哑谜,闻人语终于拧起了眉头,“什么怎么办?”
“一个少夫人,一个二夫人,他们两碰上了,那岂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闻人语:“……”
“少城主!这可是大问题,家和万事兴啊!要是他们在我们殿里打起来,我该帮谁?”温春来扬天长叹,面色为难,“洛宁既然是您的师弟,那实力定然不俗,少夫人不一样啊,他什么都不会啊!我还是帮少夫人——”
闻人语额角鼓动,深吸了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没有什么二夫人!”
温春来立即停止了伤春悲秋,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又笑眯眯地说,“……那就好。”
闻人语:“……让人把洛宁带到西殿。”
“好嘞!”温春来应得极快,“老奴这就去!”
洛宁来得也太快了。
这远超出闻人语的意料。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洛宁这时候来的用意是什么。
门外响起一阵规律的敲门声,闻人语收敛了神思,应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洛宁推门而入,面容秀美,神态端庄,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狼狈。
他站在门口,显得客气而拘谨,招呼了一声,“师兄。”
“站着做什么,”闻人语平静地回他,“过来坐吧。”
洛宁莞尔一笑,浮于表面的那点不安褪去了,“我以为……师兄同我生分了。”
“那些事和你无关。”
洛宁这才迈步向前,施施然在闻人语的对面坐下了。
“你怎么会突然想来长明城?”闻人语眼神落在茶杯上,稳稳当当地把热茶倒进去,把茶杯放到他面前,并不太严看他。
“师兄,”洛宁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了,“你突然不告而别,是为什么?”
闻人语端起茶杯的指尖一顿,沉默了几许,无波无澜地回,“……不为什么。”
二人僵持着,陷入了沉默。
好半晌,洛宁终究是按捺不住,再度开口,“方才我一路走来,大街上到处都是灯笼和红布,我听说的,你成亲了?”
闻人语撩起眼皮看他,语气柔和,“不是听说,是真的。”
洛宁呼吸微窒,难堪的神情一闪而过,愣愣地看着闻人语。
好一阵子过去,他才缓过神来,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是谁啊?我之前怎么没听说?”
“你不认识。”
洛宁脸上的神情维持不住,语气禁不住地往下掉,“他比我还厉害么?”
洛宁紧紧盯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不甘来。
只见闻人语一霎错开了视线,话语里一丝难以察觉的飘忽。
“不,他……什么都不会。”
“凡人?”洛宁忍不住地问。
闻人语却没有回答。
洛宁忽地觉得荒谬起来,声调拔高了些,“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和比我更厉害的修士结为道侣,没想到只是一个凡人?”
“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凡人能顶什么用?!他的一辈子,还没有你闭个关突破的时间长。”
闻人语倏地看向他,警告性地叫了一声,“洛宁。”
洛宁忍了太久,脾气发作起来,一时半会儿是收不回的,见闻人语面色不善,心里反而觉得痛快,又说,“师兄,我们结为道侣不好么?我实力虽不及你,可也不差,又是知根知底的,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我们更合适!只要我们结为了道侣,潜心修炼,飞升自然之日可待!”
闻人语静静地看着他,口齿清晰道,“洛宁,你太弱了。”
洛宁脸色顿时唰地白了起来,瞪着闻人语,“师兄,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那这天底下比你强的人太多了。”
洛宁眼神浮现出一丝阴鸷,和难以言喻的嘲弄,难以置信地看着闻人语,“……难道那个凡人就很厉害么?”
闻人语却摇了摇头,十分冷淡,“你累了,先去歇息吧。”
“……”
两人不欢而散。
洛宁心里挤压着不快,无处发泄,只好窝在白雪的身上生了一肚子的气。
他父亲临走之前都已经和他仔细交代过当年父母一辈之间的恩怨,自然知道自己和闻人语是没有可能了,即使是他真的能做到不迁怒自己,心里还是怕哪天闻人语会冷不丁给自己一刀。
就像是合籍大典,在闻人语的顺水推舟下成为了他布局的一环。
虽说他也有算计之心,可是对于合籍一事,他饱含的真心比假意多得多。
他只是不明白,也不甘心,所以才要跑过来闹上一闹,最好能让师兄觉得对不起自己,日后求师兄帮忙,师兄才会不好拒绝他。
可是闻人语他竟然……竟然毫无愧疚之意。
那个凡人到底又有什么好?
洛宁不忿,他和闻人语相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闻人语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个凡人?
片刻后,洛宁从白雪身上起来了,脸色恢复了平静和柔和,从房门里走了出去。
他倒要看看,那个凡人是何方神圣。
此时天色已经黄昏。
长明殿沐浴在夕阳里,自有一番此间安好的意味。
长明内殿人不多,左右不过几个妖怪,都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的灵力和神识,洛宁只微微一探就知道了他们的方位。
那几个妖怪都聚在一起。
洛宁心想,那个凡人肯定也在他们当中。
他要是贸然上去找那个凡人对峙,只怕闻人语很快就会对他隔阂更深,不如他先暗中观察观察。
洛宁默不作声地到了那几个妖怪聚集的地方,才刚到就见他们作势要散开,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那个凡人身后。
如他所想,那个凡人他确实不认识。
祝弥漫无目的地在长明殿里乱逛。
当然,只是看起来在乱逛。
每走过一条路,祝弥便在心中把路记下,再在脑海里构思出长明殿的地图来。
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长明城里,日日和闻人语朝夕相对。
等到外头的人忘了他这一茬,他就从长明城里出去。
一盘算起要离开长明城,祝弥有些压抑的心情又漂浮起来。
好在,刚刚吃饭的时候闻人语没来,不然真是给他尴尬得连饭都吃不——
祝弥正胡思乱想着,后颈上忽然传来一丝紧锁的力道。
有人从后面掐着他的脖子。
祝弥眉心一跳,余光飘过去正想看看是谁时,那人却将他的脸往后一掰。
……洛宁怎么来了?祝弥诧异,呆了一会儿。
洛宁却一副远比他震惊的样子,瞳孔紧缩,面带讶异。
洛宁的目光如同薄刃在他脸上一寸寸地刮过去,祝弥经不住地肩膀一颤,呼吸都减轻了。
许久,洛宁才敢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一瞬间想通了什么,恍然道,“原来是你。”
洛宁的眼神依旧黏在他脸上,了然而无声地微笑着。
一瞬间,洛宁态度一变再变,祝弥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总算知道师兄为什么会你和成亲了,”洛宁意有所指地说,“我要是他,我也会这么选。”
祝弥忐忑地问,“……选什么?”
洛宁不屑于给他解疑答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一个凡人,又怎么能懂修士的追求?
洛宁只直白了当地说,“你跟着师兄,还不如跟我。”
祝弥:“……?”
“师兄修炼的路子不干净,你身为炉鼎,跟着他的时间久了,自然也会染上一身魔气,”洛宁压着声音,“不像我,我自小修的就是正道,跟我双修,百利无一害。”
“……”祝弥睨着他,心里五味杂陈的。
“如何?”洛宁又问,“你若是愿意,我今夜就能带你出去,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找你,但我可以把你藏起来。”
“藏在哪儿?”祝弥回过神来。
洛宁话里带一丝难以察觉的自矜,回答道,“天玄宗,你应该听说过。”
又?祝弥面无表情,“……不了吧。”
洛宁眉头微微挑起,“天玄宗你还看不上?”
“倒也不是。”祝弥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主要是我刚从那里出来。
“那是为什么?给师兄当炉鼎,能有什么好下场?”洛宁不快地逼问。
祝弥:“……”
难道给别人当炉鼎就有好下场了么?
不过是死得快一点和死得慢一点的区别罢了。
祝弥在心里哀叹,他还是比较想活着。
“洛宁,你在做什么?”
祝弥循声望去,看到闻人语站在前方不远处,定定地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洛宁的指尖倏地从他脸上撤开了,祝弥下意识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脸。
“没做什么,”洛宁回得坦荡,“没想到整个云天都在找的炉鼎,竟然在长明城里,着实令人意外。”
闻人语阴沉的眼神和身后昏昧的暮色如出一辙,洛宁却丝毫不忌惮,又说,“我要他。”
“不行。”闻人语回得很快。
“师兄,你也太斤斤计较了些,共用炉鼎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我说了,不行。”
洛宁冷哼了一声,意犹未尽地看了祝弥一眼,没有再纠缠,转身走了。
洛宁走得那么干脆,祝弥还挺意外的,瞄了一眼闻人语,自顾自地往回走。
“祝弥,”闻人语叫住他。
祝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你……很快就不是炉鼎了,不要被他的话误导。”
祝弥微微一怔,“是么?”
闻人语嗯了一声,“你体内的极阴之水已经被离恨心开始抑制,等到三个月后,就能摆脱炉鼎之身。”
“什么离恨心?”祝弥记忆里浮现出模模糊糊的记忆,想了一会儿,怀疑道,“是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
闻人语点头,解释道,“是,那是离恨心的副作用,离恨心进入体内后,原先的心脏会被离恨心撕碎,离恨心也会随之取代原来的心脏。”
“离恨心会抑制极阴之水的劣处,将其补全成完整的灵根,等到离恨心将极阴之水完全抑制住,你也就不再是炉鼎之身了。”
祝弥怔然,如果不是炉鼎之身的话,也不再有炉鼎的功效了?
闻人语看着他,往前走,在祝弥面前停下。
祝弥醒过神来,问他,“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闻人语脚步一滞,“……走?”
“对啊,”祝弥对上他的视线,“我都已经不是炉鼎了,他们抓我又没有用,外面自然也就没有危险。”
“你想什么时候走?”
祝弥思考了一瞬,认真回答,“现在就走。”
天已经黑了,长明城的黑夜比起别处更为浓稠、更为深沉,祝弥完全看不到闻人语的神情,只觉得他安静了太久。
“不行。”
祝弥凝视着眼前的黑影,不服道,“为什么不行?”
“离恨心起效至少要三个月,这期间极阴之水的反扑绝不是你承受得了的。”
昨晚的记忆再一次翻涌上来,祝弥沉默了许久,算是想明白了闻人语的意思。
“会像昨晚一样,是么?”
“……是。”
祝弥哦了一声,不怎么在意地说,“那再找一个人不就好了么?”
祝弥看不到闻人语的表情,闻人语却能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祝弥决计不是擅长撒谎的人。
故而,他说这话时脸上的情真意切,闻人语也看得清清楚楚。
祝弥真是这么想的。
闻人语沉默得更久,久得祝弥失去了耐心,抬脚要走,却发现自己又又又走不了了。
祝弥习以为常地吐一口气,维持着理智,却发现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了,扭头问他,“你又要干什么?”
“谁都可以?”闻人语牛头不对马嘴地接话。
祝弥反应过来,回他,“是啊,谁都可以。”
“……什么意思?”
祝弥却觉得奇怪,又有点不耐烦地回,“杨振可以,良景生可以,风过川可以,甚至洛宁也可以,就是这个意思。”
闻人语的呼吸声悄然消失。
祝弥却还没说完,“你都可以,为什么别人不行?难道你比他们都高尚?还是你觉得我跟你睡了一觉,所以以后只能和你在一起?”
他喘了两口气,还想说什么时,发现自己的嘴巴被捂住了。
天太黑了,他压根没注意到闻人语什么时候过来的。
祝弥奋力扒拉闻人语的手,闻人语却越发用力,企图把他的话塞回肚子里。
祝弥见扒拉不开,张嘴就咬了下去。
闻人语一声不吭的,任由他咬。
祝弥真是越想越气,不过眨眼的功夫,就给自己气出一脑门的汗,一直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祝弥才松了口。
祝弥口齿不清地继续喊着,“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就是要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记得!在你眼里,我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不是炉鼎,你会愿意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救一个陌不相识的凡人吗?!会强迫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和你成亲吗?!”
“你不也一样是冲着我是炉鼎才做这些事情吗?!”
祝弥声嘶力竭,整个人陷入剧烈的颤抖里,胸腔急速起伏着,俨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祝弥!”闻人语口吻阴森得可怖,沉沉胁迫道,“不要再说了!”
“放开我!”祝弥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过去。
只听到了啪地一下,不知道打到了哪里,闻人语的手微微松了一下,祝弥趁机挣脱他的桎梏,转头就跑了出去。
祝弥当真是气得头晕目眩,快走到寝殿时,才想起来什么,又去问温春来有没有别的屋子给自己休息。
才刚成亲就分房睡?温春来压下心里头的惊涛骇浪,收拾出一个全新的屋子,将祝弥妥帖地安置好。
祝弥晕晕乎乎地往床上一躺,不知天地为何物地睡了过去。
到后半夜的时候,祝弥又醒了。
饿的。
但是人生地不熟的,他也不知道去哪儿给自己找吃的。
都怪闻人语,肯定是傍晚的时候吵架,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祝弥捂住空空如也的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
祝弥屋顶上。
听到细微的响动,温春来猛地惊过神来,压着声音跟地一旁的人讨论,“少夫人醒了?”
闻人语面无表情,随口应了一声。
“难道是又发作了?”
闻人语摇头。
少城主今夜心情差得太明显,以至于温春来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事。
据乔阴的消息,说祝弥今日碰上了来拜访的客人,少城主也跟着过去了,没过一会儿客人黑着一张脸离开,但是少城主和少夫人在原地待了有一段时间。
乔阴说那里用了隔音的法阵,没听到这二人说了什么。
但是据二人的表现,温春来猜是两人吵架了,而且少城主脖颈连着脸那一小片皮肤,有一道不太显眼的疤痕。
一看就不是正经打架打出来的。
吵得还挺厉害。
煮成熟饭的生米,夹生了。
温春来听着屋里祝弥的连连哀叹,担忧道,“少夫人是给气醒了么?”
闻人语:“……”
“叫乔阴给他送点吃的。”闻人语皱着眉,冷声回他。
温春来偷偷摸摸传了音给乔阴,又恢复成打坐的姿势。
片刻后,温春来突然意识到什么,“您怎么知道少夫人是想吃东西了?”
闻人语动也不动,“不知道。”
“您想起来了?”温春来斜眼睨他。
“一点点。”
温春来惊呼。
闻人语冷酷地打断他,“小点声。”
温春来肩膀一缩,小声地回,“知道了知道了。”
闻人语长吁了一口气。
“这都寅时了,洛宁应该不会来了吧?”温春来又问。
“谁知道呢,他心眼子多。”
温春来也是没想到,自己预料中的大夫人二夫人大打出手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洛宁反而对他祝弥炉鼎的身份也产生了兴趣。
简直……不可理喻!
乔阴来得很快,手里提了个大蒸笼,阵仗很大的样子。
叩叩的敲门声响起,一下两声一下三声,规律得像某种暗号。
祝弥头皮发麻,不敢应声,生怕门外是鬼。
“祝弥,你睡着了么?睡着了就快起来给我开门!”乔阴在门外催促。
祝弥:“……”
祝弥把门打开,眯起眼睛,还是看不清乔阴的脸,索性放弃了。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
“我们妖怪都是昼伏夜出的,”乔阴手一挥,手里的火折子亮了起来,另一只手又扬了扬大蒸笼,“给你带了吃的,吃不吃?”
祝弥还没说话,肚子适时地响了起来。
乔阴当即大笑,正想端着蒸笼进门的时候,又抬眼瞄了一下屋顶,扭身向门外,“你跟我来。”
唰地一下,乔阴带着祝弥飞远了。
温春来:“……”
闻人语:“……”
乔阴挑了给最平坦最宽敞的屋顶,带着祝弥飞了上去。
蒸笼里有小笼包饺子肉饼糖葫芦梅花糕枣泥糕,温度适宜,香气扑鼻。
乔□□挑细选拿了个梅花糕给祝弥。
“这是西北宫殿里的那只梅花精今天刚从身上拔下来的梅花做的,他这两天才开的花,可香了,你尝尝。”
祝弥接过,牛嚼牡丹一样地吃了两口,却止不住那香气在他嘴里乱窜。
“好好吃啊。”祝弥由衷地夸赞。
乔阴立即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梅花精可难缠了,原先他说这两年开的花太少,拔自己本体上的花生怕明年开不了花,只愿意用掉落的梅花做糕点。”
“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拔了一些,骗他说是捡来的,他就帮我做了,做出来他才发现味道也太香了,绝对不是用掉的花做的,追了我三天三夜呢。”
祝弥一惊,“……那你被抓到了么?”
乔阴臭屁地双手环胸,“当然没有,他走一步要喘三口气,怎么可能追得上我?”
祝弥:“……”
“噎到了?”乔阴睨了他一眼,掏出一壶热茶来,同样是香气扑鼻,“五百年的老茶,别的地方喝不到,也是薅下来的,给你!”
隐隐约约间,祝弥仿佛听到了敲木鱼的响声。
但这并没有对他的进食产生任何影响。
乔阴每递过来一样,祝弥便细细地品味。
“你果真是最懂我的人,他们都不爱吃这些,每天就吃点什么丹药,有什么意思!”
祝弥吃得越多,乔阴就越欣喜。
祝弥吃点心满意足,生出一点自己和乔阴相见恨晚的遗憾来。
“你会一直留在长明城么?”乔阴又问。
祝弥吃饱喝足了,颇感倦怠,学着乔阴的样子躺在屋檐上,看高悬的月亮。
“不会。”
“为什么?你不是和城主成亲了么?不是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么?”
祝弥:“……”
乔阴语气飘忽,开始回忆起自己的事儿,“我当初和孔沿霜睡完觉,跑回自己的老巢躲了一个月,还怪不好意思的。”
祝弥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说起这茬儿,乔阴来劲儿了,“我还以为他是个女妖精,结果他居然是个男的,害我屁股疼了三天,真是气死我了!”
祝弥生出一丝八卦的探究心,“仔细说说。”
乔阴事无巨细,满怀愤懑地说了自己是如何如何被孔雀精花言巧语地哄骗,之后又是如何大吵特吵,然后又重归于好的故事。
乔阴叹了一口气,“一夜夫妻百夜恩,这话真没错。”
祝弥抿了抿唇,没说话。
可是他和闻人语算什么夫妻?——
作者有话说:来咯[奶茶][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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