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探险博主 蓝舒音1


    黔东南的深秋, 雾气总是格外浓重。


    为了拍摄一条“百年血藤”的视频,此刻,蓝舒音正歇在半山腰一座依山而建的苗寨吊脚楼里。


    木楼老旧, 踩上去吱呀作响,但推开窗就能看见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的枫叶, 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蓝舒音捧着隗离刚煮好的用来驱赶湿气的药茶, 正刷着手机视频。


    忽然就被信息刷屏了:


    【音姐!你在吗?求求你看到回我一下!】


    【我完了!我真的完了!我奶奶她……】


    【我当初就该听你的!我不该信那什么偏方,买那个蜈蚣珠!】


    【音姐,你见识广,认识的高人多, 能不能救救我奶奶?多少钱我都愿意想办法!】


    【图片】【图片】


    两张照片,一张是老人身上成片的红肿皮疹, 另一张,老人面部肿胀得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


    蓝舒音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照片, 眉头紧紧蹙起。


    她立刻回复:【去医院啊。】


    消息刚发出去,几乎秒回:


    【早就去医院了!可医生说是急性全身性过敏反应合并感染,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珠子……那珠子肯定有问题!音姐, 我求求你,替我曝光他!这是那个骗子的名片!】


    文字里透出的绝望几乎要溢出屏幕。


    隗离回来时, 看到的便是她沉默看着手机,轻轻叹气的样子。


    “怎么了?”他走近, 手掌自然地轻抚上她的肩头。


    蓝舒音把手机递给他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挥去的低落, “一个老粉丝,之前为了给家人治病,买了网上的‘蜈蚣珠’……结果弄成了这样。”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雾霭,低声喃喃, “人生无常……有时候明明看到了他人的苦难,却发现自己能做的有限,这种感觉太无奈了。”


    说完又自我嘲笑了一番,“我好像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隗离抚摸着她的秀发,声音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倾尽所能,问心无愧,便是最大的善意。至于生死天命,非人力所能强求。”


    不久后,蓝舒音将那无良卖家的信息和粉丝的惨痛经历整理成视频发布,果然在平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舆论迅速发酵。


    #蜈蚣珠骗局#、#警惕偏方陷阱#等话题接连冲上热搜。


    平台官方反应迅速,趁势开展了一轮针对“虚假养生、偏方带货”类直播和账号的严厉打击行动,一时间,各类打着“祖传秘方”、“灵物奇珠”旗号的牛鬼蛇神纷纷被封号。


    蓝舒音很清楚,自己这一举动,无疑是断了不少人的财路,得罪了不少利益群体。


    她做好了被水军反扑抹黑,乃至遇到麻烦的心理准备。


    但,偶尔有几篇试图带节奏、暗示她“夸大其词”、“博取流量”的负面通稿冒出头,却总在热度起来之前,就悄无声息地从网络上消失。


    任何试图大规模诋毁她声誉的操作,都会在萌芽阶段被迅速掐灭。


    仿佛有一张强大隐秘的保护网,将她牢牢护在后方,隔绝了所有来自暗处的反噬。


    反而因为这次风波,她的粉丝数量飙升,迅速突破了百万大关。


    “阿离,你做的?”从多洛米蒂回来后,蓝舒音看到自己的粉丝数量也是吓了一跳,本来是去国外旅游顺便躲风头的,到头来发觉自己多虑了。


    隗离只是淡淡笑了笑,将一盏刚沏好的安神茶推至她手边,茶汤清亮,氤氲着宁神的暖香。


    “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说过,你只需试着去爱这个有你在的世界。至于你——”


    “由我来爱,就够了。”


    ……


    秦岭深处,万仙阵遗址的玛尼堆在暮色中静默矗立,无数刻印着经文的石块堆积成丘,在渐起的山风中散发着苍凉古老的气息。


    蓝舒音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几乎被冻僵的“熟人”。


    方涣蜷缩在背风的石堆后,脸色青白,唇色发紫,浑身不住地颤抖,意识模糊,显然已经失温了。


    隗离将他挪到更避风处,随手甩过应急毯,继而抬腕轻挥。


    霎时间,无数蓝闪蝶不知从何处翩然而至,翅翼流转着淬火般的幽蓝光泽,转瞬在方涣周围聚拢成一个温暖的保护圈,隔绝了刺骨寒意。


    注意到蓝舒音瞬间投来的目光,隗离面色如常,却是解释道,“之前听你提过这种蝴蝶,便顺手养了一些。”


    “哦,我说了之后啊。”


    “嗯嗯。”


    “当初不是你把这可爱的东西放我头上,监视我一举一动的吗?”蓝舒音不是傻子,许多细节串联起来,真相再清楚不过。


    隗离眼神闪躲,支支吾吾。


    此地不是兴师问罪的好地方,蓝舒音只是微笑,“好好想想,回去后怎么解释吧。”


    这时,方涣的颤抖渐渐平息,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


    当他看清眼前的二人时,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愕然与复杂。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


    “你怎么会在这?还一个人弄成这副样子?”蓝舒音问道。这绝非寻常探险者会选择的路线与时机。


    方涣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沉默了许久,久到蓝舒音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终于回答道,“为了维持现在这副样子。”


    他抬起眼,看向蓝舒音和隗离,眼神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自嘲。


    “这次返老还童,不过是我与某些强大的存在做了交易,强行逆转了部分生机。”他抬手,看着自己光滑年轻,却隐隐泛着不正常青白的手背。


    隗离淡淡出声,“我提醒过你。”


    “是,但我不甘心。”方涣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现在的年轻是有时限的,想要维持下去,就需要不断汲取生机,或者,找到更强大的替代品。”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隗离,又迅速移开,带着深深的忌惮。


    “传闻这万仙阵的玛尼堆下,埋藏着古代修士凝聚的生命石髓。”他看向那无尽的石堆,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与绝望,“我本想冒险一搏,可惜……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这里的凶险。”


    他闭上眼,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到头来,不过是饮鸩止渴,从一个深渊,跳向另一个更深的深渊罢了。”


    对于其他事,方涣讳莫如深,向他们讨了一碗热汤,又要了一件羽绒服,便颤颤巍巍地往回走了。


    夜色渐浓,民宿里暖气低低运作,蓝舒音捧着手中微烫的茶杯,忍不住问出盘旋心底的疑惑,“你说,方涣究竟是和什么东西做了交易?他口中的存在,返老还童……这得多逆天啊?你知不知道来头?”


    隗离闻言,脸上却掠过一抹不屑,“没那么玄奇。所谓‘返老还童’,在灵修一途里,从来不是无中生有地创造生机,而是窃取,或者转移。本质是把他人的生命,挪到自己身上,一种很阴毒的把戏。”


    他修长的指尖在木质桌面上轻轻一叩,一丝极细微的黑色雾气便自他指尖溢出,缠绕游移了一瞬,又倏然散去。


    “这天地间,有些极为古老的存在,它们早已失了固定形态,残存于世的,不过是一缕执念或意识,依凭的便是与人之间的种种契约与交换。它们无法凭空赋予生命,却能以自身积累的、堪称海量的死气或怨力作为媒介,强行从他人的命格里借来寿数,从他人的血肉中剥夺生机,再转嫁给祈求者。”


    “类似于……拆东墙补西墙?”蓝舒音尝试理解。


    “东墙坍塌,西墙也早已被蛀空。”


    隗离声线平稳,带着一种见惯诡谲的淡漠,“那些被强行借走的命数,往往伴随着极重的因果与怨念。承受者看似重获青春,内里却早已被死气侵蚀,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梁木,外表光鲜,一触即溃。更需要不断寻找新的养料来维持这虚假的繁荣,直至彻底沦为那些存在的傀儡,或是在某一次剧烈的反噬中,彻底湮灭,魂飞魄散。”


    他抬眼,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窥见那些游荡在时光缝隙中的诡谲之物。


    “民间志怪里,常有精怪予人金银,最终却发现是冥币化形,或遇美艳女子自荐枕席,天明方知是骷髅披画皮。原理与此类似,皆是以虚妄之象,诱人付出更沉重的代价。方涣遇到的,不过是更高明的版本而已。”


    蓝舒音若有所思,“所以,他现在的年轻,是用别人的命,或是别的什么换来的?”


    “也许是他自己的未来,也许是至亲的福缘……交易一旦成立,便再难回头。”隗离不以为意地一笑,“不必深究。悖逆天道之法,终究是镜花水月。”


    他的语气,已然为方涣的故事画上了句号。但蓝舒音坐在那里,心中的波澜却难以随之平息。


    她知道,隗离有许多事未曾对她言明。


    算不上刻意隐瞒。他从不阻拦她的探寻,如果她问,他也会给予答案。但,他自己从不主动揭开那层帷幕。


    如同一座静默于永夜深处的雪山,浮于水面的部分已足够令人惊叹。


    可蓝舒音忍不住去想,水下那更庞大更幽暗的部分,究竟潜藏着怎样的过往?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譬如当下。


    “那就不说别人的事了。”蓝舒音倾身向前,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不让他有机会含糊其辞,她仰起脸,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薄唇。


    “说说蓝闪蝶,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下一篇是隗离,下下篇是姜无恙。


    第73章 番外·人间归处① 隗离。……


    “阿离, 你会做梦吗?”


    有时候,大隗迦离会想起风芷昭音问他的话。


    那时他端坐在她身旁,一板一眼地回答, “灵修之体,神念澄澈, 不入凡尘梦境。”


    她又问, “阿离,你们灵修也算人吧?那你们……真理殿,允许人结婚生子吗?”


    他眼睫微垂,避开她灼灼探究的目, 光回答依旧平稳无波,“真理殿不行俗世之礼, 不结尘缘之契。”


    “那你们是怎么,内部解决?”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好像是, “灵修之道,在于超脱。情爱羁绊,徒乱人心。真理殿中, 唯有同道,并无俗侣……”还说了些别的规规矩矩的话, 把她气得不行。


    但现在,这乱人心的羁绊, 却成了支撑他在这刑罚与寻觅中,唯一未曾崩断的弦。


    他私自挪用圣物息壤, 捏造“果果”之身潜入人间,本就是僭越法理的大罪。


    但他不在乎。甚至主动回来领罚。


    因为唯一还可能捕捉到她一丝残魂去向线索的地方,便只剩下这观测万物法则源流的真理殿了。这里的观尘镜能照彻三界因果,这里的万灵谱记载着所有触及过法则之力的灵体印记。


    他不信, 那个敢与天地叫板的灵魂,会那么轻易地消散于虚无。


    业雷鞭挞灵体的剧痛,灵核受损的虚弱,比起彻底失去她的恐惧,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大隗氏族人世代守护真理殿,观测天地法则。


    但大隗迦离七岁时,还是一个野孩子。


    彼时,正值朝代更迭未久,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与专注维护天地平衡的“大隗氏”不同,另有一支名为“玄扈”的古老灵修氏族,他们信奉力量至上,意图干涉人间王朝气运,从中攫取更大的权能与资源。大隗与玄扈,理念相悖,暗斗已久。


    在一次玄扈氏针对某处关键地脉的争夺行动中,他们清剿了占据那里的流民营地。


    时年七岁的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尸堆与断垣的阴影里,浑身污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清理战场的玄扈族人发现了他,察觉到他身上那异常纯粹却未被引导的灵修天赋,视若奇货,却也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恶意,准备将他带回族中。


    就在他被粗暴地拎起时,一匹白马踏着月色而来。马上的女子身着素净的骑装,披着黑色斗篷,风尘仆仆。


    她长得绝美,拥有一双秋水般的杏眸。是玄扈氏这一代最惊才绝艳,去因理念不同而时常游离在族群边缘的女子——玄扈音。


    她看出了这孩童体内蕴藏的,足以撼动法则的潜力,也看出了同族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危害之心,立刻驱马上前,“这孩子,归我了。”


    她翻身下马,走到瑟瑟发抖的孩子面前,蹲下身,替他轻轻擦去脸上的血污,然后塞给他一块温热的饼。


    “跟着他们,你会死,或者变成怪物。去北方吧。那里……或许能给你一条真正的生路。”


    她一路沉默,牵着他脏兮兮的小手,带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脉深处。


    那是苍茫陡峭的福地,大隗氏巡视人间的某个据点。几座灰黑色的石屋依着陡峭的山壁而建,檐下悬挂着两盏昏黄的,以特殊符文笼罩的风灯。


    感受到掌心那只小手不安的紧握,玄扈音蹲下身,温声安抚道,“别怕。你身体里沉睡的力量,需要正确的引导,而这里的人……懂得如何尊重力量本身。”


    不久,石屋中走出一位身着素袍,气息渊深的长者。他看到玄扈音时目光微凝,随即落在孩子身上,眼中掠过一丝惊异。


    那是对某种旷世璞玉本能般的感应。


    最终,那位长者没有说话,只是向孩子伸出了宽厚而布满薄茧的手。


    可孩子攥着玄扈音的衣角,迟迟不愿松开。


    玄扈音垂眸,解下自己那件斗篷,仔细叠好送给了他,撒了个善意的小谎,“待你学成,我来接你。”


    他这才迟疑地接过。被另一个温暖干燥的大掌握住,不由自主地跟着转身。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玄扈音依旧站在原地,山风猎猎,拂动她已无斗篷遮蔽的衣衫与如墨发丝。见他回头,她温柔一笑,随即抬手,于苍茫山色间,向他轻轻一挥。


    那一瞬,月光仿佛都汇聚在了她的眼眸中。那双漂亮的,含着笑意的秋水杏眸,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成为混沌记忆里唯一的光。


    进入大隗氏后,他异于常人的天赋迅速绽放。族中长老以秘法窥探其灵台深处,皆为之震动。那里竟蕴藏着一抹与生俱来的辉光。


    “蒙尘之珠,终归其位。从此,你姓大隗,名迦离。”大隗氏族长的声音庄严而古老,“望你身处纷扰尘世,而能常得自在,持守真理。”


    再后来,大隗迦离果然不负所望,于真理殿深处,传承了那至高法相之一——寂灭光翼。


    那是秩序与终结的具现化。它代表着万物归于沉寂,回归本源真理的最终形态。拥有此法相者,天生便是真理最忠诚,最强大的执行者。


    他被寄予厚望,尊为真理殿千年不遇的“圣子”。


    大隗迦离的童年没有玩伴,没有嬉闹,只有浩瀚如烟的古老卷宗,繁复艰深的法则符文,以及真理殿内外中,那些氏族长老们灌输的教诲。


    真理至上。


    秩序不可僭越。


    他学习的不是人情世故,而是星辰运转的周期,地脉灵气的潮汐,生命诞生与消亡时能量转换的精确刻度。


    他居住在真理殿深处,一座由冷白石料筑成的简朴居所内。窗外是终年不化的雪峰,映照着永恒不变的清冷月光。


    久而久之,隗离的性格也如这环境一般,变得清冷、孤高,不近人情。


    他俊美无俦的容颜上很少出现波澜,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清澈冰冷,映不出属于人的情感。他习惯于用真理的尺度去衡量一切,万物在他眼中,皆是遵循特定规律运行的存在,生老病死,因果循环,皆是理之当然。


    但,在灵台至深处,大隗迦离始终记着那双含笑的秋水杏眸。那个在尸山血海中为他拭去污浊,予他温饱,指引他前路的女子,成了他混沌初开记忆中,第一道也是唯一温暖的光。


    连大隗这个姓氏,某种意义上,也是她赐予的殊荣。


    直到某日,他于观测星轨时,感知到代表玄扈一族的命星彻底黯淡;在梳理地脉时,那片属于玄扈氏的土地上,生机断绝,其族运彻底终绝,终成空白。


    骗子。大隗迦离默默想道。


    后来很漫长的岁月里,他几乎忘却了前尘。


    直到风芷昭音出现。


    第一次见到那少女,是在那座荒废已久的黄仙庙。


    真理殿监测到此处地缚灵异常躁动,已严重扭曲当地法则平衡,故遣他前来净化。


    大隗迦离隐于宽大的黑斗篷之下,如一道无声的影子踏入破庙,对庙内泾渭分明的几拨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向最深处的角落。


    然而,他踏入的瞬间,灵觉微动。角落里,那个看似闭目休憩的少女,身上散发着一种微弱却莫名牵动他的气息。


    他甚至没看清她的形貌,却本能地将她标记为“异常”。


    他沉默坐下,隔绝外界。却能感知到那背对着他的余光,始终审视而警惕地落在他这片阴影之上。


    直至天光微亮,他起身离去,那目光的主人才似乎松了口气。


    第二次,是在小王庄外的乱葬岗。


    原来地缚灵异常躁动,是由于此地血气冲天,怨灵哀嚎。官兵以无辜者的鲜血与恐惧为祭。这已不是简单的杀戮,而是对真理根基的亵渎。


    他无视那些人的喝问,引动了寂灭光翼。圣洁光芒涤荡而下,将所有参与血祭的官兵尽数化为虚无,归于土壤——这是对扭曲法则者最直接的修正。


    就在法相敛去,他准备离去前,那道“异常”气息再次触动了他的灵觉。他察觉到了山坡岩石后,两道极力压抑的生机。


    而其中一道……来自破庙中那个警惕的少女。


    又是她?


    帽檐微不可察地偏转,朝着他们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他能听到他们骤然屏住的呼吸,感受到那几乎凝滞的恐惧。


    罢了,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凡人。


    大隗迦离收回目光,未再理会,身影消散于风中。


    那时他并不知晓,这两次看似偶然的短暂交汇,悄然荡开了宿命的纹路。


    也从未想过,会以那样的方式,第三次见到她。


    空间扭曲,法则哀鸣。


    那股蛮横的束缚之力,强行穿透了真理殿与凡世的壁垒,将他从法则的轨迹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等他回过神,已经站在那绘制着繁复血色符文的阵法中央。这突如其来,完全不合理的变故,让他踉跄了半步,斗篷下的眉宇下意识蹙起,掠过一丝茫然与错愕。


    何等荒谬?竟有凡人,妄图以这等可笑阵法拘役他?


    杀意本能凝聚。任何敢于如此亵渎真理殿尊严的存在,都该泯灭。


    可随即,他感知到了阵外之人的气息——那个在黄仙庙与小王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


    此刻,她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燃烧着一种疯狂的决绝,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竟然是她。


    未等他理清这荒谬的境况,她突然从桌上拿起一个油纸包说,“风月楼最出名的琥珀酥,尝尝?我排了将近两个时辰才买到的。”她解开系绳,露出里面澄黄酥脆的点心。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岁月,有人将这般寻常带着烟火气的食物,递到他的面前。


    大隗迦离下意识地抬手,一道粗劣的链铐虚影却在腕间流转,束缚了他的动作。


    他在心底冷嗤这阵法的简陋与不自量力,权衡着是立刻挣脱还是静观其变,她却做出了一个让他再次愕然的举动。


    她居然将那包点心,放到了他脚边的地面上。


    捡?


    绝无可能。


    可紧接着,她又转身端来一只瓷碗,振振有词道,“东市绿豆汤西施亲手熬的‘及第汤’,你若想……早日位列仙班,一定要喝。”


    位列仙班?


    她在说什么?


    大隗迦离陷入了一阵茫然的思考中。


    然而,“铮”的一声利刃出鞘的清鸣,猝然斩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眸望去,却见她手中长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锋在昏暗的室内划出一道寒光。


    她的眼神变了,先前那强装出的殷勤与试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图穷匕见的决绝。


    那目光紧紧盯着他,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意味,仿佛他敢吐出半个拒绝的字眼,那柄凡铁便会不顾一切地斩落。


    “你们平时勾魂索命,总需要称手的家伙吧?我这柄……”


    他看出了这虚张声势背后的真正意图,在她继续这蹩脚的说辞前,清冽的声音直接打断,穿透了这紧绷的空气。


    “直言意图。”


    果然。她是为了至亲之命。


    “给你几分颜色,不过是我为人和善待人热情,老话讲先礼后兵,既然你不领情,那我就直接点。我不是在求你,也不是在请你,是命令你。”


    “我把你抓来,可不是听你在这说教的。”


    头一回,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大隗迦离静立阵中,宽大的斗篷纹丝不动。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却又为至亲不顾一切的少女,心底那丝因阵法与冒渎而起的冷意,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洪流的熟悉感。


    明明她的眼睛,其形其神,与记忆中那双温柔含笑的秋水杏眸截然不同。


    可就在她扬言命令他,以凡人之躯妄图胁迫神明的那一刻,那眼神深处不顾一切的执拗,那种宁折不弯的决绝,竟与他灵台深处那抹蒙尘的印记,微妙地重叠了。


    大抵是一瞬的触动,大隗迦离本应毫无转圜的拒绝却变成了——


    “三日后,我将引‘极夜’降临风芷家方圆十里,持续一昼夜。‘暮’也会现身助你,为你争取时机。”


    大隗迦离忽然改了主意,不想让她知晓,这粗劣的役死阵,其实根本困不住他。


    然而,当她依言撤去阵法,回到真理殿那亘古清冷的居所,周遭绝对的寂静却让方才那片刻的反常显得格外古怪。


    一种懊恼的情绪萦绕在大隗迦离的心头。


    暮是他的殿侍,几乎是他的影子。


    一言既出,已不仅仅是提供便利,而是动用了真理殿的力量,介入凡俗纷争。这与他素日秉持的准则,已然相悖。


    他竟如此轻易地应允了一个凡人的胁迫,甚至主动提供了超乎预期的协助,这绝非他应有的行止。


    可这份懊恼,在三日后,透过“暮”所共享的视野,看到她悍然闯入风芷家,在重重阻碍中穿梭,那份孤勇与决绝,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动摇,又被另一个念头取代——既已言出,便当践行。真理殿可以不在乎凡人生死,但不能背弃承诺。


    这念头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看着她强撑着重伤虚弱的身体,却仍使出役死阵后,他发现,自己这回,没有因被拘役而愤怒。


    他的目光投向蜷缩在地,脸色苍白的少女。她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仍无意识地紧握着,仿佛随时准备挣扎起身,继续战斗。那股拼尽一切,灼灼燃烧的生命力,与她此刻脆弱不堪的形态形成了强烈对比。


    大隗迦离忽然感到了一丝新奇。


    鬼使神差地,他更不想让她知道,这阵法于他形同虚设了。


    他为自己这有违常理的举动,寻得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借口:这关乎交易,关乎真理殿承诺的兑现。


    只是,大隗迦离没想到,他应允承诺替人稳固脏器,使得那具残破身躯重新焕发生机之后,那风芷昭雪,却用怨毒的眸子死死剜向他。


    “谁要你多事……”


    他眸光骤冷,“若非你姐姐以命相搏,你早已是一具尸体。你的生死于我毫无意义,我出手,不过是履行和她的交易。”


    他垂眸睨着她,那双桃花眼里无情无欲,仿佛凝着千年不化的霜雪。


    见她唇瓣微动似要争辩,他却不愿听,宽大的袖袍随意一拂。一道灵力轻震,风芷昭雪便软软瘫回榻上,再度陷入了昏睡。


    后来无数个日夜,大隗迦离几番后悔,为何当时没直接把人打死,只是打晕。


    明明早已察觉到风芷昭雪心思不纯,却因秉持“不干涉命数”的准则而漠然旁观。这份冷漠,终将他推向了共犯的位置——他,也是害死阿音的帮凶。


    但彼时,在香翁山重见她时,大隗迦离尚未预见这般深重的因果。


    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对那个屡次以荒谬手段拘役他的女子,渐生情愫。


    那日她布下役死纂,却在他一现身后,便抢先滑跪,仰起脸扯出一篇“情难自禁”的荒唐说辞。


    那双总是盛着倔强或算计的眸子,此刻写满故作的真挚,偏偏嘴角抿得死紧,透出几分虚张声势的可笑。


    他静静听着,面具下的眉几不可察地一动。


    ——又在胡说八道。


    心底这般想着,却并未如初次那般升起被亵渎的愠怒。反而有一种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悄然蔓延。


    他甚至配合地揭下兜帽,露出真容,如愿看到她一瞬失神的模样。


    “你所言种种,究竟哪句是真?”他问,声音依旧冷冽,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后来他随她深入妖穴,离去时,接过了她递来的那包风干牦牛肉。


    ——拿人手短。


    他为自己这再度破例的行径,寻了个再蹩脚不过的借口。


    直至看着她为不相干的村民一次次冒险,听着她理直气壮地唤他“隗离”,他才恍然惊觉,那道曾坚不可摧的真理壁垒,早已在她锲而不舍的敲打下,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后来很长一段岁月,那只被他带回真理殿戒律清修的九尾狐,总试图靠近他。


    她收敛了暴戾,化作人形后姿容绝世,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她常静立于他修行的雪崖远处,或是在他途经的回廊下偶遇,奉上一盏清露,或是几瓣她以妖力温养出的奇花。


    大隗迦离素来无视。


    直到某一日,九尾狐拦在他面前,那双金瞳清澈明亮,映着毫不掩饰的欢喜与坚定。


    “圣子殿下,千年修行,我看过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直到遇见您。这份心意很纯粹,就像山泉映照月光,只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她声音柔婉,微微笑着,姿态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大隗迦离脚步未停,冰冷如常地回应,“真理殿不是你妄动尘心之地,清修若再分神,便离去吧。”


    那阵子,风芷昭音总寻着各式由头拘役他。


    不知为何,九尾狐那番剖白,竟让他倏然想起那个总不按常理出牌的身影。分明昨日才见过,此刻却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投喂时亮晶晶的眼睛,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模样,每一次风风火火闯进他生命里的样子。


    仿佛有一道灵光劈入了脑海。


    他突然意识到,那一次次破例,一次次停留,不是因为承诺和熟悉感。


    只是因为她站在那里,无需言语,无需姿态,他就学会了停留。


    所以后来那八年,当风芷昭音怀着恨意踏上复仇之路时,大隗迦离始终伴她左右,如影随形。


    那绘制在院落角落、以鲜血反复巩固的役死纂,那阵法流转的微光,不过是他默许存在的一道纱幔,一道她自以为安全,用以维系她那点可怜掌控感的屏障。


    他从未想过离开。


    因为阿音会做噩梦,会被梦魇扼住呼吸,会在无意识中蜷缩成团,会无助。


    而他,心口会疼。


    他见证着她被仇恨侵蚀的每个瞬间,也守护着她残存于眼底的最后一缕微光。他心甘情愿,将自己铸成了她复仇之路上,最沉默也最坚固的基石。


    只是,彼时的大隗迦离,还尚未萌生将她据为己有的念头。他心中所怀,只愿她好。


    因此,当风芷氏覆灭的尘埃落定,她刻意寻了个由头将他支开,他以为,她是怕他。


    怕他这个见证了所有狼狈与偏执的存在。怕他因这八年的拘役而清算旧账,更怕他阻挠她寻求自由。她大抵是想以这种方式,无声地逃离过去,求一个彻底的清静。


    人人都惜命,他本就不想要她的命。


    所以,大隗迦离选择了顺水推舟。


    若她的恐惧是真,他离去,便能让她安心。


    若她的未来,不再需要他的守护便能获得平静,那他离去,便是成全。


    他依言转身,身影消失在天际,没有回头。


    回到真理殿那日,殿宇依旧,雪峰寂寂。


    观尘镜中灵光如常流转,万灵谱上的轨迹浩瀚如星海。大隗迦离试图重归那观测与守护的日常,却发现周遭过于安静了。那曾经萦绕耳畔的,或倔强或狡黠的声音,那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他感知范围的鲜活气息,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让他感到失落。


    其实也就几天的时间,那道熟悉的,带着血誓与执念的拘役之力,便再次穿透空间,缠绕而上。


    几乎是感应到的瞬间,大隗迦离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甚至顺应着那道牵引,主动加快了降临的速度。


    可听到她嘶哑着喊出“杀了他们……我的命你拿去”时,他却有一瞬间,心底翻涌而上了一丝陌生的震怒。


    她怎么可以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然而,目光触及她赤红的双眼,颤抖的唇瓣,那些情绪又化成了克制。


    大隗迦离太清楚,此刻任何关于命数的道理都只会将她推入更深的绝望。于是他选择取走她手中的刀,用行动中断了她的失控。


    “这条蛇的性命可取,你可要亲自了结?”


    这是他能为她找到的,最安全的情绪宣泄出口。既让她掌握生杀予夺的主动权,又避开了最危险的业果。


    而当她最终闭眼说出“算了”时,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


    看着她跌坐在地,将脸深埋掌心,那股熟悉的钝痛再次漫上心间。他走上前,声音不自觉地掺入许久未有的温沉,“过往种种,将你困在原地太久了。”


    那日她支开他,他原以为是想摆脱过去重新开始。可如今看来,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自我折磨。


    所以当她说起阴神真身,当他听到那句带着耍赖意味的“你陪我找”时——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应道,“好。”


    这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某些一直模糊的界限仿佛就此分明。


    ——“寻常凡人,我不管。”


    “那我就特殊?”


    “我也想弄明白。”


    其实用不着弄明白,大隗迦离看着她疲惫却依然倔强的眉眼,心中早已明了,自己为何无法抽身离去。


    因为她在这里。


    而他,早已无法忍受她独自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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