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棠岛浴场②·遇同行 探灵直播。……


    民宿叫“清海小筑”, 离海滩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是一栋三层小楼,白漆外墙,蓝色窗框, 打理得十分干净。


    蓝舒音意外的是,院子里还挺热闹。遮阳棚下坐着五个人, 四男一女, 正喝着冰啤聊天。相机和三脚架随意地靠放在桌边。


    她正低头登记,忽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偏头看了眼,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很高, 长相俊朗,唇上刻意留了层薄须, 像是为了添几分成熟。


    见她看过来,对方不但没回避, 反而起身走近。


    “抱歉打扰。”他声音清朗,带着点儿不确定,“请问, 你是不是‘音音的铁拳’?”


    蓝舒音一愣。不是吧阿sir,这都能认出来?她今天可没戴标志性的面罩。


    这得是真爱粉了吧?


    正感慨自己魅力无限, 思考要如何高冷又不伤人心地拒绝对方后续的搭讪,男人已经笑着解释, “别误会,我也是做短视频的, 经常看同行的内容。就觉得你眼睛特别像她。”说着递过手机屏幕,“喏,这是我账号。”


    蓝舒音瞥了眼粉丝数,五百三十万?!


    又定睛看了眼id, 【探灵侦探】


    好家伙,遇到大主播了。


    蓝舒音内心尖叫,但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没关系,但我不是。”


    她的房间在二楼,亮堂整洁,推开窗就能看见大海。


    刚把衣服挂进衣柜,忽然感觉头顶传来一丝轻微的震感,下意识抬手一摸,指尖竟碰触到一片冰凉的、微微颤动的蝶翼。


    她将那小家伙捧到眼前,不由得惊讶——竟是甘里见过的那种蓝闪蝶。淬火般的翅翼,在日光里绚丽夺目。


    “这儿也有你这样的蝴蝶?”蓝舒音有点佩服这小生命的韧性,高山海滨竟都能安家。她图方便扎的丸子头,也差点成了它的落脚处。


    走到窗边,她摊开掌心,笑着对它说,“走吧,可别被坏人捉去做成标本了。”


    可那只蓝闪蝶在半空轻盈地绕了半圈,便悠悠落回白墙,薄翼轻拢,俨然一副不愿离去的姿态。


    蓝舒音与它对望片刻,终是轻轻摇头,任由那点幽蓝静静栖在墙上,转身继续收拾行李。


    收拾完,差不多下午一点了。打开外卖软件,发现岛上仅有的几家餐馆都已打烊,她便背起包出了门。


    按老板娘指的路,蓝舒音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刚掀开帘子,便见民宿那五人坐在靠窗的大桌子吃饭。


    那个留薄须的男人抬头看见她,眼睛一亮,笑着招手寒暄,“好巧,一起坐?”


    等蓝舒音点了海鲜面坐下,他很自然地递来一双筷子,“来旅游的?”


    “嗯。”


    “怎么想到来这么偏的地方?”


    “画画,来写生。”


    “这样啊。”男人热情地伸手,“周叙。”


    “蓝冰。”蓝舒音虚握一下,报出惯用的化名。


    周叙眉梢微挑,语气染上几分神秘,“我们其实是专程来探灵的。这岛上……有个特别的地方。”他身体微微前倾,“你知道神乐浴场吗?”


    “听说过。”


    “我们今晚要去那里直播。”周叙看着她,“有兴趣入镜吗?很简单的,跟着走就行,必要会提示你说几句话。”


    闻言,蓝舒音很欣喜地表示,“好呀,听着还挺刺激的。”


    “可不是嘛!”接话的是五人中唯一的女生,看着二十出头,穿着打扮十分萝莉,“那地方民国时期是一个监狱行刑场,阴气重得很,后来被个不了解内情的外国开发商改建成了浴场,能不刺激嘛。”


    “确实。”另一个年轻男子点头附和,“我找当地人聊过,他们说这浴场闹鬼,据说温泉池的水会突然变成红色。有时候还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坐在池子边上,人一靠近就消失了。”


    “洪红,六子啊,你们说的都不对。”这时,看着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中年男人点了根烟,“这浴场废弃的真正原因,是一个大老板在这撞了邪。那位是有名的房地产商,来浴场谈生意的时候,看见已故的合伙人从池子里走出来,浑身湿透,脖子上还系着一根铁链,活像从阴曹地府爬上来诉冤的。”


    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午后的面馆里缓缓散开,“那老板当场就突发了心脏病,虽然后来抢救回来,生意却一落千丈。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敢去了。”


    洪红“哎呀”了一声,“反正就是闹鬼嘛。”又转向蓝舒音,道,“小姐姐我跟你说,你可得保护好自己。他们这几个大男人根本不懂照顾女生,每次探灵现场一有动静,撒腿就跑,留我在后面哼哧哼哧地追,可狼狈了!”


    “谁让你每次都穿这种行动不便的小皮鞋?”六子笑着打趣,“换双运动鞋不就没事了?”


    在一片笑闹声中,周叙温和地看向蓝舒音,“别听她瞎说,我们肯定会确保你的安全。”


    蓝舒音只是矜持地笑。


    一碗面吃了一个小时,走出面馆时已近下午三点。蓝舒音借口去海边走走,总算摆脱了那个过分热情的团队。


    她沿着海岸线,不紧不慢地朝神乐浴场的方向走着。咸腥的海风拂面,远处礁石嶙峋,浪涛拍岸。


    路过一片渔家时,她停下与几位补网的渔民搭话。提起神乐浴场,他们说的和六子打听到的差不多——水会变红,雾里有影。


    正要离开,旁边趴在滩上晒背的一个老大爷却突然哼了一声,“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我爹跟我说过,那地方最早是个青楼,专抓良家女子。某天抓了个硬骨头,那姑娘懂点妖法,用妖术召来了死神。她指挥死神,把楼里上下杀得干干净净。那之后,这地方就再没太平过。”


    旁边的渔民笑着打岔,“七叔,你又开始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咯……“


    “我不跟你们扯,我爹是不会骗我的……”七叔倔强地别过头。


    蓝舒音听得入神,索性在老大爷身边的沙滩坐下,佯装好奇道,“还真有人能召唤死神啊?”见他看过来,她解释了句,“我是个旅游博主,对这些民间传说特别感兴趣。您一看就见识广博,还知道些别的吗?”


    被她这么一捧,七叔顿时来了精神,翻身坐了起来,“这你可问对人咯。”他神秘兮兮地说,“据说啊,那妖女召唤死神的时候,身边还有一条巨蟒护法。”


    “巨蟒?”蓝舒音一顿。


    “那蟒蛇有百层楼那么高,黑气翻腾遮天蔽日。”七叔用手比划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懂行的人说,若不这样遮掩天机,上天就要降下神罚咯。”


    “这么大啊,后来呢?”


    “后来?”七叔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神乐浴场的轮廓,“那巨蟒就消失咯,有人说它替那妖女扛下了天罚,耗尽修为遭了天谴,化作飞灰咯……”


    七叔突然压低声音,“你要是不信,我家里还有凭证呢!”


    蓝舒音顺势提出想亲眼看看。七叔便起身,带着她走向不远处一栋老旧的渔家小院。院子里晒着渔网,还有一些小鱼干。


    七叔从里屋郑重地捧出几卷泛黄的卷轴,托裱的绢布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岁月悠久。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幅,“我曾祖父当年在府衙当画师,亲眼见过那场面。你看,这就是那巨蟒的样子。”


    微微泛黄的画卷上,翻腾的黑雾中隐约显露出一双幽绿的蛇瞳。虽是水墨写意,却透着铺天盖地的威压感,仿佛正从高空俯视众生。


    “青楼出事时,我曾祖就躲在礁石后亲眼所见。”七叔的手指轻抚过画卷,“那巨蟒的眼睛,就像两团幽绿的鬼火,在墨色里灼灼燃烧……”


    这时,海风从敞开的木窗吹进,恰好掀开了另一卷半展的画卷。


    见蓝舒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七叔便将那幅也拿了起来,“这幅更了不得,据说是那个死神的样子。”他缓缓展开画纸。


    “我爹说,曾祖父看到的死神不像神话里拿着镰刀那种,而是一个极其俊美高贵的男子,身后跟着一片巨大的黑影,代表着死亡。”


    画卷上,墨色淋漓地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面容在氤氲的水墨间看不真切,但那清傲的轮廓与姿态,竟莫名让蓝舒音想起隗离。


    而他身后那片浓墨渲染的巨大黑影,似人非人,似雾非雾,边缘弥散开来,竟隐约呈现出一种羽翼的形态,诡谲而磅礴。


    黑色覆面,鬼影?


    蓝舒音凝视着画中那模糊却难掩风华的身影,莫名想起姜无恙说过的话,眉心不自觉地蹙紧。


    见她盯着画出神,久久不语,七叔了然一笑,慢悠悠地将画卷重新卷起:


    “你也觉得我在编故事吧?以前有好些个年轻人来看过,都说这画是我祖上编出来唬人的。”


    他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但这世上的事啊,真真假假,哪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


    蓝舒音谢过七叔,继续往神乐浴场的方向走去。


    大老远就能望见那片庞大建筑的轮廓,依稀可见当年的规模。


    她心事重重地走着,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


    通往浴场要经过一座吊桥,两侧是人行道,中间是双车道。正当她神情不属地走上桥时,一辆轿车忽然重重按响喇叭——


    “嘀——!”


    突然的声响吓了蓝舒音一跳,浑身一颤。


    那司机得逞地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见状,蓝舒音暗骂他缺德,诅咒他当场爆胎。


    “嘭——”


    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她愕然回头,却见那辆轿车竟真的歪在路边,左后轮瘪了下去。司机一边跳脚大骂,一边打电话求助。


    嚯,还真有现世报啊。


    蓝舒音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并故意笑得非常大声。


    眼见那司机恼火地瞪过来,她更来劲了,扬起声音,清清楚楚地又大笑了四声——


    “哈!哈!哈!哈!”


    每一声都带着十足的嘲弄,在空旷的桥面上分外醒耳。


    对方脸色由红转青,她才满意转身,心情大好地哼着歌离开。


    越走近神乐浴场,越能感觉到它昔日的辉煌。拜占庭式的穹顶因常年失修而斑驳开裂,外墙的彩色马赛克大片剥落,依稀能辨认出神女飞天的飘逸轮廓,只是神女的面容一片斑白空洞,像被剜去了五官。


    蓝舒音绕了一圈,发现一扇被人撬开过的侧门。铁门虚掩,锁头早已被砸坏,锈迹斑斑地耷拉着。


    这不奇怪。像这类废墟,向来是很多初级探险者的猎奇天堂。


    戴上头灯,她推门而入。


    一股混杂着腐朽木质与深海咸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大厅极其宽敞,却满地狼藉——碎裂的玻璃与瓷砖四处散落,积尘厚重如毯,上面布满了杂乱交叠的脚印。正中央是一座干涸的圆形喷泉池,池底沉着几件腐烂发黑的泳衣。


    借着头灯的亮光,她看到墙上的褪色指示牌:


    【男宾部】


    【女宾部】


    【特色温泉区】


    她循着“特色温泉区”的通道向内走去。试了试电梯,没有反应。便转向安全通道往下走。楼梯扶手上蛛网密布,每往下踏一级台阶,周围的温度便似沉一分。


    手机信号早已断绝。她沿着前人留下的足迹缓缓下行,大概两层楼左右,便看到了一块模糊的金属牌:【特色温泉区】


    这一层的格局十分私密,通道两侧是一个个独立的包间。


    【岩盘浴】,【药石浴】……


    【温泉浴】的几个包间门都大敞着,像被无数双手粗暴地推开过。流传在外的闹鬼传闻,让一拨拨前来的探险者都忍不住想要进去看个究竟。


    蓝舒音也没能免俗,挨个儿转了一遍。每个房间都弥漫着相似的陈年水垢与霉变混合的气味。温泉池早已干涸见底,只留下一圈圈黑黄相间的顽固污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至少她什么都没看见。


    这地方大得出奇,通道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她正打算折返大厅,看能不能找到建筑图纸或日志之类的线索时,脚下突然不慎绊到了什么东西。


    “哐当——!”


    一声荡着回音的巨响在死寂中炸开。是一个堆在角落的废弃毛巾铁架被她绊倒,砸到了地上。


    尘埃簌簌落下。


    蓝舒音皱眉看去,却意外发现那堆放杂物的铁架后方,墙壁的阴影里,竟藏着一个极其隐蔽的入口!


    不像正式的楼梯,更像一个隐蔽的维修通道。铁栅栏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U型锁。


    终于来了!


    她精神一振,立刻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套崭新的开锁工具。


    上次见隗离开锁,她手就很痒,非常想体验一把。这不,回去后就照着买了某宝同款。


    她回忆着隗离当时的动作,信心满满地将工具伸进锁孔。


    这样,那样,然后再这样……


    蓝舒音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却发现锁纹丝不动。


    步骤应该没错啊,工具也一模一样,怎么就不行?


    她不死心,又试了几次,可那把锁依然顽固地扣在门上,半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满腔热情被浇了盆冷水,她对着那把锈锁,郁闷地撇了下嘴。


    忽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脚步急促,在朝她这边靠近。


    蓝舒音的第一反应是避开。


    旁边就是布草间,她立刻闪身进去,轻轻掩上了门。


    门内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几条发霉的浴巾挂在横杆上,像悬吊的裹尸布。手机灯光在层叠的织物间切割出晃动的光影,仿佛有东西在帘幕后面移动。


    但她没心思介意那难闻的气味。因为进来后,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牵引感,像冥冥中有人低语,引导她慢慢走向最深处的那面墙。


    蓝舒音拨开厚重的浴巾,发现那片墙面的瓷砖竟微微松动。


    正当她伸手探查时——


    砰!


    布草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几道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在了她身上。帘幕被掀开,周叙难掩讶异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蓝冰?“


    他身后的成员也纷纷愣住,洪红甚至轻呼了一声。


    “是你们啊?“蓝舒音适时露出惊讶神色,轻轻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周叙举着手电,目光在她和墙之间打了个转,“我们刚刚听到动静,没想到是你。”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不是说好六点见?“


    这问题问得巧妙——双方都提前到了,但蓝舒音显然更奇怪。毕竟她先前表现得对这里毫无兴趣,可现在却戴着头灯。美术生还有夜间外出写生的习惯?


    周叙心中微疑。


    蓝舒音却说,“被你们勾起好奇,就想着先来转转熟悉环境。你们呢?”


    “晚上不是要直播嘛,我们要提前做准备。”周叙没解释太多,但蓝舒音却大概明白了。


    多数探灵直播都遵循着一套差不多的模式。团队会提前在场景内放置各种道具,比如突然开关的门窗、会自己晃动的吊灯、甚至预先录制好的诡异声响。直播时由场控在远处操控,营造出“灵异现象“。主播则按照剧本表演,先是小心翼翼地探索,接着意外发现异常,最后在最高潮时仓皇逃离。


    观众要看的,就是这个刺激的过程。


    “理解。“蓝舒音点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们鼓囊囊的装备包,“需要帮忙吗?“


    周叙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不过,在跟他们出去前,蓝舒音暗暗瞥了眼那面墙壁,才撇头离开。


    这一层作为直播的主场景,鹏哥嘴里叼着烟,熟稔地从装备包里取出几个巴掌大的黑匣子,贴到墙角阴影处。洪红负责布置视觉元素,往池边撒着亮片。其他两人摸相机的摸相机,化妆的化妆。他们分工明确,动作娴熟,显然已是老手。


    不到半个小时,这片荒芜的空间被改造成了一个处处暗藏玄机的“灵异现场”


    周叙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设备,满意地点头,“演员就位,好戏即将开场。”


    【探灵侦探】开播后,蓝舒音就一直跟着洪红。


    准确地说,是被洪红单方面紧紧挽住了胳膊。


    第一次亲临恐怖直播现场,蓝舒音看着周叙在镜头前游刃有余地调动气氛,心里不禁暗赞,这口播,这情绪,这节奏,难怪能圈这么多粉。


    “朋友们看到了吗?这个池子……传说每到深夜,池水就会莫名变红……我们进去看一眼。”


    “咦?这池底怎么亮晶晶的,感觉有点不对劲……”


    就在这时,洪红凑到蓝舒音耳边低语,“蓝冰,你去那个门口吧。”她指了指周叙刚进去的那间【温泉浴】,“背对着站,等镜头扫过去后立刻离开,千万别回头。”


    蓝舒音依言移到门口,按指示背对房间站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叙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我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盯着我……”


    他倏地将镜头转向门口。


    直播画面里,一道清瘦的身影竟立于门外,昏黄的光线将影子拉得细长,仿佛一道鬼影。


    “啊!”周叙配合着发出一声惊叫,镜头剧烈晃动。


    这个时候,蓝舒音本该脱离镜头。可她突然有点挪不动脚。


    “蓝冰!快走!”洪红在不远处焦急地压低声音催促。


    蓝舒音却缓缓抬起手,越过周叙的肩头,指向他的身后。


    周叙一顿,有所预感地转过头。


    只见那干涸的池底不知何时漫起了一层白雾。


    那雾气来得极快,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冷湿气,在几秒钟内就弥漫了整个池子,将池底那些亮片和污渍全都吞没。


    而在那翻滚的雾气深处,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站着。


    周叙脸上佯装的惊恐凝固了,变成了真实的吃惊。


    他下意识地看向洪红的方向,却见对方也一脸惊愣,显然这完全不在他们的剧本安排之中。


    周叙当机立断,边往后撤,边将镜头转向了雾中那道诡异的身影。


    退出房间,才发现蓝舒音还杵在原地。以为她吓傻了,拽了把她的胳膊。


    几乎在周叙碰到她时,蓝舒音就反应过来了,迅速往后退去。


    灵体吓不到她。


    但一群能——


    在她的视野里,一个个人形轮廓正不断从池底爬出,沉默地立在雾中。浓雾模糊了它们的面容,但数量极多,转眼就挤满了整个空间。而雾气仍在蔓延,新的影子还在不断浮现。


    “怎么突然起这么大雾?”六子惊疑道。


    “让开。”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那个叫鹏哥的男人一步跨到众人前方,指间不知何时已夹着一张黄符。


    只见他手腕轻抖,符纸无火自燃,顷刻化作一道金光射入浓雾。


    “散!”


    随着他一声低喝,满室白雾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剧烈翻腾着收缩,不过瞬息之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很快,池底恢复干涸破败的原貌,连同那些密密麻麻的诡影也消失了。


    随着雾气散尽,周叙已然调整好表情,对着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


    “家人们刚才看到了吗?那雾来得太突然了!幸好我们鹏哥懂点门道……”


    洪红立刻接话,声音还带着刻意维持的颤抖,“吓死我了!这地方果然不对劲!”


    周叙一边解说,一边暗中对鹏哥使了个眼色。鹏哥微微颔首,手指在腰间布袋轻按,那里显然还备着其他法器。


    蓝舒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着他们配合默契,行云流水地重新掌控直播节奏,心中渐渐清明。


    尤其是鹏哥将燃尽的符纸灰烬仔细收进密封袋的动作,再结合他方才举重若轻的手段——这绝非临时抱佛脚能演出来的功底。


    在此之前,她只当这位浑身烟味的中年大叔是个没啥素质的粗人。


    人果然不可貌相。


    这支看似搞噱头的直播团队,竟藏着真本事。


    第52章 棠岛浴场③·潦草老人 死人当然不会抱……


    洪红以为她吓傻了, 低声安抚道,“别怕,刚刚那是道具特效。”


    蓝舒音一脸后怕地点头, “哦。”


    这帮人也是有趣,平日里绞尽脑汁要让人相信有鬼, 真撞上灵异了, 反倒急着说是假的。


    后续的直播进行很顺利。


    洪红又拉着她戴上假发,扮作女鬼在镜头前晃了几次,配合团队完成几个“高能”环节后,直播终于在“有惊无险”的氛围中结束。


    直播一关, 收东西的收东西,看私信的看私信。洪红也终于松开了挽着她的手臂。见没人留意自己, 蓝舒音正想再去一次布草间,周叙却走了过来。


    “蓝冰, 感觉怎么样?”


    “第一次体验现场直播,挺新奇的。”


    “是不是觉得,对这种探灵直播祛魅了?”他语气轻松, 带着点调侃,又自然地发出邀请, “一起去吃个夜宵吗?”


    “不了,我准备去附近转转。”蓝舒音婉拒。


    周叙挑眉, 半开玩笑地问,“这么晚了一个人转?不怕真撞上点什么?”


    蓝舒音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 掺了点儿腼腆和好奇的笑容,“我还没见过鬼呢,要是真能撞见,还真想看看长什么样。”顿了一下,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布草间你们没布置过吧?”


    “没有。”周叙摇头,“怎么?”


    “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动静。”她伸手指了指布草间的方向,“感觉像是从最里面那面墙的后面传出来的。”


    “哦?”周叙转头与刚收拾完装备的鹏哥交换了个眼神,被挑起了兴致,“走,去看看。”


    见状,蓝舒音不紧不慢地跟上。


    既然团队里有人真懂行,借力探查便好过横冲直撞。


    只是,一踏入布草间,那种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隐隐牵引的感觉再度浮现。


    为了确认,蓝舒音特意后挪一步,退出房间——那种感觉果然消失了。


    难道是这些发霉的浴巾布料掩盖了什么?她心下不解,重新迈入。


    此时,周叙和鹏哥已经在那面墙前仔细探查。


    墙上铺满了老式的白色瓷砖,砖缝间积着深色的污垢。


    周叙屈指在不同位置敲击,皆听到“咚咚”的回响后,他笃定道,“是道暗墙,后面是空的。”


    鹏哥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件老铜罗盘。刚拿出来,便见盘面上的磁针疯狂摇摆。


    鹏哥顿时眉头紧锁,“里面磁场乱得厉害,阴气盘踞。这种地方……最好别贸然进去。”


    周叙却兴致勃勃的,“来都来了,这么有意思的地方,不进去看看多可惜。”说着,他已经在墙壁和周围的杂物上摸索起来,寻找可能的机关。


    这时,洪红、六子和阿伍也收拾完外面的设备走了进来。一听要找机关,一个比一个积极亢奋。


    蓝舒音也加入搜寻。可当她将手按在之前察觉松动的那片瓷砖上,却发现异常紧实,任凭她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


    众人在这不算宽敞的布草间里摸索敲打了半天,连每道墙缝、每个角落都反复检查,却一无所获。


    周叙拍掉手上的灰,下了判断,“可能根本没什么机关,就是当年施工偷懒,直接砌了面墙封住了后面的空间。”


    始终找不到入口,一行人只得放弃。


    离开浴场时,夜色已经深沉。


    与周叙他们在岔路口分开后,蓝舒音独自往民宿的方向走。可心底那股莫名的牵引感始终挥之不去,牵动着她的心神。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在桥上停了下来。


    她回头望向黑暗中那座庞然建筑的轮廓,只犹豫了一瞬,便转身折返。


    ……


    周叙等人沿着海岸线往烧烤店走去。


    洪红见周叙一人落在最后,像有些神游,脸上不由浮起一丝坏笑。


    她故意放慢脚步,凑到他身边促狭道,“叙哥,你好像对那位蓝小姐特别关照啊?”她眨眨眼,“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瞎扯什么。”周叙头也没抬。


    “我可没瞎扯。”洪红冲旁边的六子挤了下眼,“你也看见了吧?叙哥什么时候对别的女生这么温柔过?还主动邀请吃夜宵,可惜啊……人家不领情哦。”


    六子会意地帮腔,“确实啊!上次那个女网红追着咱叙哥要联系方式,叙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今天倒好,不仅主动搭话,连筷子都递上了!”


    周叙失笑,“我就是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出来玩,看着腼腆,胆子却不小。有点像我刚入行时的样子,能照顾就照顾一下。”


    “那姑娘可不简单。”一直沉默走在旁边的鹏哥突然开口。


    几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他。


    鹏哥声音低沉,“她两只手都带着旧伤,虽然愈合了,但瞒不过我的眼睛。她的左手掌心,那伤是一道割出来的法阵。”


    “法阵?”周叙一怔,想起递筷子时,确实瞥见她掌心有异样痕迹,当时只当是擦伤。


    “看不出来路。”鹏哥摇头,“但那符文的走向,应该是一种相当霸道的禁制。”


    六子不由惊讶道,“鹏哥你是说,那姑娘也是……”


    “哪门哪派的说不准,甚至可能是官方的人。”鹏哥看着周叙若有所思的神色,沉声提醒了一句,“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还是那句话,别被表象骗了。”


    ……


    再次踏入荒废的大堂,蓝舒音绕过积满灰尘的接待前台,直接推开了那扇标记着“员工区域”的灰色推拉门。


    门后是一条霉味很重的走廊。


    两侧的更衣室和休息区门扉大开。走廊转角尽头,还有一扇格外气派的双开门,上面悬挂的铜牌早就被人撬走了,留下几道粗暴的刮痕。


    里面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办公室。桌椅早已被搬空,满地杂乱的脚印,显然这个地方早被无数波人翻了个底朝天,唯有一个厚重的文件柜被遗弃在墙角。


    她蹲下身,仔细翻找了一番,在柜子和墙壁的夹缝里,摸到了一团粗糙的纸。


    用力抽出,是一卷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图纸,纸张脆硬,褶皱深刻,仿佛被人愤怒地揉搓过。


    铺在地上展开,竟是一张神乐浴场的原始施工图。让人心惊的是,图面上用朱红墨线特别标注出地下部分:密密麻麻的囚室、刑场通道,以及数个标着“焚化处”的空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布草间的位置。图纸明确显示,那面墙后隐藏着一条垂直通道,旁注“维修/货运专用”


    一条粗长的虚线直指下方,连接着一片未经标注的广阔空白区域,仿佛除了朱红墨线特别标注的部分,还藏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


    将图纸仔细叠好收进口袋,蓝舒音轻车熟路地重返布草间。


    刚一踏入,那股奇异的牵引感再度浮现。她伸手探向那面墙,指尖刚触到瓷砖,其中一块竟随着她的按压自动向内陷去——


    她眸光一凝,索性用力一推。


    整面墙皮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响,缓缓向内滑开一道窄缝,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洞口。


    里面是个未经修饰的毛坯空间,像是专用的维修通道,四下贯通,正中矗立着一台老旧的升降梯——正是图纸上标注的“维修/货运专用”。升降梯是手摇式的,铁链与滑轮都覆着厚厚的红锈。


    她摇动操纵杆,升降梯便嘎吱作响地沉入地下。


    梯笼停稳时,一股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那气味很难形容,不是单纯的腐臭,更像铁锈、积年尘垢与某种更深沉的绝望,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地下空间保留了昔日行刑区的基本格局,但明显简单改造过,多数区域堆满了杂物。


    施工图的线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但此刻,蓝舒音根本用不着,因为那股冥冥中的牵引力几乎化作本能,引着她朝某个方向走去——


    那是整个结构的西南角,也是图纸上的大片空白区域。


    通往那里的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排水沟渠。尽头处是一间焚化室,厚实的砖墙封死了所有去路,只在底部留有一个低矮的方洞,边缘磨得光滑,像是长期拖拽重物形成的。


    蓝舒音攥紧战术笔,俯身钻入洞中。


    然而,洞内不是通道,而是一段陡峭的金属滑面。


    她只来得及“卧槽”一声,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往下栽去!


    滑道极长,黑暗在耳边呼啸。最后一段更是近乎垂直,她整个人失控地掉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她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蓝舒音捂着差点折断的脖子,疼得蜷起身子,在地上翻了两滚。


    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极近的幽蓝。


    她龇牙咧嘴地抬眸,看到了一只体型堪比1.8X2,单位米,床那么大的蓝闪蝶。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磷光。


    哦,该死的,都摔出眼花了。


    蓝舒音往回翻了两圈,把脸埋回冰冷的地面,用力揉着刺痛的脖颈。


    揉着揉着,她突然动作一顿。


    等等,蓝闪蝶?


    她下意识地抬头。


    下一秒,她僵住了。


    那的确是一只蓝闪蝶,但庞大得惊人。双翅完全舒展,宛如一道流动的幽蓝幕布,将整面石壁都笼罩在内。蝶翼之上的暗金纹路如同流淌的熔岩,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洒落星尘般的磷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幻境。


    但,这瑰丽无比的生灵被两道暗沉锁链死死禁锢。粗重的锁链缠绕过蝶身,深深勒进翅根,另一端没入石壁深处。锁链交汇处各贴着一张古旧黄符,其上一点朱砂,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镇压之力。


    蓝舒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忘了呼吸。


    脑海中闪过无数荒诞猜想:被封印的远古精怪,实验室逃出的变异体,异次元入侵的先锋……可心底那股奇异的牵引却越发强烈,本能地催促她靠近,再靠近——去触碰,去解开那禁锢!


    可理智也在疯狂报警。


    通常电影演到这一幕,还只是开头,接下来要么是Boss解封毁灭世界,要么就是她这个误入者血祭当场,总之都没好下场。


    可她就算不当救世主,也不能做愚蠢牺牲的可怜炮灰啊!


    就在她被两种声音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怎么进来的?”


    蓝舒音悚然一惊,猛地循声望去。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角落最深的阴影里,竟摆着一套简陋的桌椅。


    一个不修边幅,看着有些许潦草的老人坐在那里,花白的长发蓬乱如草,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仿佛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如同角落里长出的一块顽石。


    “滑滑梯下来的。”蓝舒音如实回道,又忍不住揉着仍隐隐作痛的脖颈补述,“就是弧度设计得不太友好,差点害我摔断脖子。”


    “以前可没人抱怨过这个。”老人喉间溢出沙哑的低笑,“平日里下来的,都是食物。”


    话音刚落,从另一个方向的管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摩擦声。紧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裹尸袋顺着管壁滑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老人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只裹尸袋。


    见他弯腰试图拎起时略显吃力,蓝舒音非常助人为乐地问,“要帮忙吗?”语气稀松平常地好像在问是否需要让座,全然不见惧意。


    老人瞥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却未理会。


    他手上骤然发力,青筋微显,一下子拎起了那沉重的裹尸袋。再转身走向那只被禁锢的蓝闪蝶时,他的步履竟异常稳健,与刚刚的蹒跚判若两人。


    他随手将袋子扔在了那片幽光流转的翅翼之下。


    下一秒,那瑰丽蝶翼扇动了一下,幽蓝磷光骤然炽盛,仿佛在阴影中张开了一道无形的巨口。裹尸袋的边缘开始迅速消融塌陷,在一阵细微却令人齿冷的滋滋声中,被彻底吞噬殆尽,没留下半分痕迹。


    蓝舒音眨了眨眼,总算知道他口中的“食物”是什么意思了。


    老人转过身,距离拉近,露出了一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痕迹的脸。但那双眼睛精光湛然,透着近乎灼人的生机与探究欲。


    老人凝视着蓝舒音,“你能进来,想必也是她的故人吧?”


    “谁的故人?”蓝舒音一脸的懵懂无知。


    “算不上真正的故人,但应该沾点关系。”老人似是而非道,抬手指向那只进食后再次沉寂下去的巨蝶,声音低沉而悠远,“很多年前,一道惊世的能量凝聚成了它。起初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却日夜不息地汲取着某种力量,形体日益增长……上面的人怕了,怕这未知之物终有一日会失控,会带来灾厄,便动用了秘法,将它锁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而我,有生之年,便一直在这里,看着它,研究它……试图弄明白,它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


    蓝舒音从善如流,“那你弄明白了吗?”


    “太难了。”老人缓缓摇头,“它的细胞结构我从未见过。没有线粒体,却能在瞬间完成惊人的能量转化。不存在常规的神经系统,却对外界刺激,尤其是‘食物’,有着精准的感知和反应。”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虚空中划过几道轨迹,仿佛在描绘无形的结构图,“它的遗传物质更是一团迷雾。我尝试过所有已知的测序方法,得到的结果都毫无意义,像是用人类的语言去解读星辰的闪烁。它似乎根本不属于我们认知中的任何生物分类体系。”


    “地球上不该存在这样的生命形式。”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科学工作者面对未知时的敬畏与挫败,“它就像遵循着一套完全陌生的生物规则。我穷尽毕生所学,也只能观测到它外在的表象,但核心的奥秘,我依然摸不透。”


    “它就像一个活着的,行走的悖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奇迹,或者说,异数。”


    蓝舒音目瞪口呆,一个字没听懂。


    但总归就一个意思:他没弄明白。


    这老登,没弄明白就没弄明白,还非得卖弄学识。


    蓝舒音暗暗腹诽。再说了,这大家伙弄不明白,就不能去研究小家伙吗?那些正常大小的蓝闪蝶,怎么看都是同源而生才对。


    不过,她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求知欲,顺着话头试探,“听说,这道能量是当年一个妖女召唤死神时留下的,可没听说还变成蝴蝶了啊?”


    老人的眼中果然掠过一丝讶异,点头道,“特殊局的内部档案确有记载,百年前曾有一位能贯通阴阳界限的女子,以禁忌之术强行召唤了某种超出我们理解的存在,遗留下这道能量。能量异变足以引发恐慌,所以早就封锁了消息。只是目击者众多,口耳相传至今……但因为太过离奇,百年过去,信的人也不多了。”


    蓝舒音却心中一动——这老人,果然是特殊局的人。


    见他回答得颇为爽快,蓝舒音趁热打铁,语气放得更自然随意,“既然真有这么回事,那你们怎么不去问问那女子的后人,或者家人?他们总该知道点祖上的秘密吧?”


    “哪有这么容易。”老人却摇头,“她没有后人,家族本脉也早已断绝。我们想调查时,只剩几个毫不知情的旁支,连这个女子的存在都很茫然。”


    蓝舒音试探着问,“你说的这个家族,是风芷家吧?”


    见老人目光骤然锐利,她从容解释,“我是学考古的,现在是考察队的一员。您既是特殊局的人,那我应该尊称您一声前辈。”


    她三言两语,既点明身份,又示以敬意,巧妙地让那迫人的审视感褪去了些许。


    紧接着,她的语气蕴蓄了一丝适时的沉重,“实不相瞒,我导师曾是京大的考古学教授,当年对风芷家颇有研究,深入考据过很多资料,可惜后来精神失常了,这件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刚刚提到本家灭绝这种情况,正好对上了。”


    老人闻言,顿时面露诧异,“蒋峰山是你老师?”


    原来隗离提到的那人叫蒋峰山?


    蓝舒音不动声色地点头,“风芷家是压在我导师心里的一根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暗中调查,终于让我查出了些眉目,也对风芷家那位传奇女子产生了好奇。顺着老师当年的研究继续深入,我发现她的仇家着实不少,可有些记载……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哦?”


    “既然是前辈,我就不瞒您了。”蓝舒音犹豫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最近我发现,风芷昭音的仇家名单里,竟有个‘蟒仙家’。虽说我们做考古的也敬畏民俗,但精怪修成仙这种事,终究有些超出认知。”


    老人深深看了她一眼,灰白的眉毛微动,“天地之大,无奇不有。灵石纳日月精华可成精魄,草木受地脉滋养亦能通灵。这些存在隐于市井,与人类相安无事。倒是你这丫头……”他目光如炬,“见到这般异象尚能镇定自若,可不像是会畏惧这些事的人。”


    蓝舒音知道他在怀疑自己面对巨蝶时的反应,便道,“其实来之前,我刚见过那位蟒仙家。经历过那番对峙,现在再看到什么,也不觉得震惊了。”


    “是他让你来的?”老人问道。


    蓝舒音轻叹了一声,“唉,本来他想杀了我的,但听说我在调查‘风芷昭音’后,竟放过了我,还托托付我一件事。”


    她说话时,始终观察着老人的表情,“他说,有一个仇家对风芷昭音恨之入骨,可他碍于身份不便调查,希望我能帮他揪出那人。”


    听到她的话,老人久久沉默。


    良久,他喟叹了一声,“百年光阴,弹指而过。恩怨情仇,早该随黄土俱寂。执着于一段早已作古的往事,又有何益?当年的知情者早已化作朽骨,即便查清了,又能怎样?”


    蓝舒音从善如流,“但他很肯定,直到今日,还有人对‘风芷昭音’恨之入骨。”


    老人神色骤然一正,眼底精光凝聚,“小丫头,我不管那蟒仙家与你说了什么,你切记,那些修炼有成的‘仙家’,最擅操弄人心。跟他们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己身,绝非你所能承受。”


    “更何况,若真如他所言,有‘人’能将这份恨意延续百年不朽,便已经不算凡人了。能承载这般执念的存在,要么是得了道行的精怪,要么是凶煞厉鬼。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你一个初窥门径的小辈能够招惹的。”


    “听我一句劝,有些因果,不是你该沾染的。螳臂当车,只会让你自己也成为这百年恩怨的又一笔血债。”


    蓝舒音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可问题是……


    被那黑色信封威胁,被无形目光窥视的人是她自己啊!


    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往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了。


    蓝舒音沉默了片刻,迎着对方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大义凛然道,“前辈说的道理我都懂,其中的凶险,我心中也有数。但承诺既出,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所以,若前辈知晓任何相关的线索,无论大小,恳请告知,晚辈感激不尽!”


    ……


    从神乐浴场出来,夜色浓稠。


    路灯稀疏得可怜,光与光之间隔着大段大段的沉寂,一片阒然。


    蓝舒音瞥了眼手机,零点零五分。信号艰难地跳回了两格。


    她居然在那个诡异的地下空间待了两个多小时!


    许是在绝对幽闭的环境下待得太久,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外界的正常黑暗。她视线所及之处,竟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重影。


    路灯的光晕在眼里散成模糊的叠影,树木的轮廓也出现了细微的拖曳,看什么都带着几分不真切的眩晕感。


    路上没车,又是笔直大道,她索性闭上了眼走路。


    “当年为了弄清这蝶的来历,我的确调查过‘风芷昭音’,要说恨她入骨的……姜家算一个。好像还有一家,年头太久,记不清了。”


    “奇怪,这些陈年旧事,当初还是我从蒋峰山的笔记里翻出来的,你循着他的路子查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


    “唉罢了,你执意要往这浑水里趟,旁人也拦不住,那就祝你好运吧。”


    脑海中回荡着老人的话,蓝舒音的心中分外清明。


    尽管这一晚过得坎坷,但收获同样巨大。


    她仔细复盘着从老人那里套来的每一句话,越想越觉得耐人寻味。


    神乐浴场的废弃,表面上看是闹鬼,实际却更像一场顺势而为的封锁,顺势将那只幽秘不应存于世间的庞大蓝闪蝶,彻底掩埋于人声之下。


    而那位口口声声对风芷昭音恨之入骨的“常仙”,他的恨意,恐怕八成是假的。


    还有姜家。这次回到港州,她必须去见姜无源。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姜家究竟是不是那个在背后装神弄鬼的黑手。


    千头万绪之中,唯有一点,她笃信不疑:


    那个将黑色信封投递给她的人,一定,恨极了风芷昭音。


    她无比确定。


    第53章 棠岛浴场④·怀疑 你突发恶疾了?……


    蓝舒音闭着眼, 凭着感觉慢悠悠地往前走,突然听到一阵混杂着恶意的戏谑低笑。


    她睁开眼。经过这片刻的适应,视野里的重影已然消退大半, 视线清明许多。


    前方不远的桥栏边,两个男孩正堵着一个瘦小身影。一个高胖壮实, 一个跟班模样,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瘦弱男孩后背紧抵着冰凉桥栏,退无可退。


    “我,我真没有了……”瘦小男孩声音发颤,满是怯懦。


    “没用的废物!”那高胖的男孩骂着, 伸手就要狠狠一推。


    蓝舒音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厉声喝道, “干嘛呢!”


    两名男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旋即却被更深的蛮横取代。


    高胖男孩非但没有收手,见蓝舒音冲来,反而发了狠, 用力将瘦小男孩往桥外推去!


    那瘦小身影瞬间失衡,朝着栏杆外漆黑的海面倒去。


    千钧一发, 蓝舒音已冲到桥边,本能地探出大半个身子, 手臂伸到极限,在孩子即将坠落的刹那, 死死攥住了他纤细的手腕!


    巨大的下坠力猛地拉扯,臂膀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连同先前摔伤的旧痛一并袭来。她咬紧牙关,五指紧紧扣住那截手腕, 不敢松懈分毫。


    男孩看着瘦小,抓着却很沉。她的手臂使不上劲,试了两次,竟都没能将人提上来。想用双手,可半个身子都已悬空,稍有不慎便是两人一同坠下。


    这桥不低,下方漆黑无光,一旦落水,就得看命了。


    “找找能抓的地方!我拉你上来!”蓝舒音冲他说道。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那男孩却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片心灰意冷的暗沉。


    “姐姐。”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松手吧。”


    话音未落,蓝舒音只觉得掌中那截手腕像突然抹了油,猛地向下滑脱几分!


    冷汗瞬间浸湿她的额角,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没出息的蠢货!”她声音因用力而发颤,“别人推你一把,你就自己往下跳?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男孩似乎被她骂得有点发懵,原本想要放弃的身体微微一顿,另一只手开始在潮湿粗糙的桥壁上摸索。


    但桥壁太滑了,根本无处着力。


    就在蓝舒音感觉自己的手臂即将被撕裂、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一道身影冲至身旁,一条手臂毫不犹豫地探出,稳稳抓住了男孩的胳膊。


    压力骤减,蓝舒音偏头看去,竟看到了一张俊美而熟悉的侧脸。那张脸微微低垂着,碎发掩落,看不太清情绪,但应该是稍许凝重的。


    她心中顿感惊诧,合力将人拉了回来。


    男孩瘫坐在地上,沉默不语。


    蓝舒音揉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肩膀,暗暗打量了他片刻,忽然转向隗离,语气瞬间切换成带着怯意的柔弱无助,“隗医生,好巧啊,您该不会是担心我想不开,特意找过来的吧?”


    她声音轻轻软软,眼睫微垂,与方才那个厉声怒斥,死命拽人的彪悍女人判若两人,男孩抬起眼皮,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蓝舒音却仿佛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继续用带着哭腔的语调诉说,“您上次说得对,我可能就是精神太脆弱了,太过感性……连路过不小心踩到蚂蚁都会愧疚好久。今天我才真正发现这个问题,刚刚要是这孩子真的掉下去了,在我眼前没了……我、我可能也不想活了。一条人命,我眼睁睁看着却救不了……呜呜……”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颤抖,“要是他回去之后还想不开,出了什么事……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既没能力救别人,也救不了自己……呜呜呜!”


    看她演得越来越投入,那瘦小男孩终于忍不住皱眉打断,“谁说我要寻死了?”


    蓝舒音立刻控诉,“你刚刚让我松手!”


    男孩无奈地挠了挠头,“这片海我从小游到大的。他们推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很有经验的好不?”


    说着,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不过,还是谢谢你。”他朝蓝舒音鞠了一躬,就跑开了。


    “……”


    蓝舒音看着他三两步跑远的背影,一时无语。


    难得热心一回,居然还多此一举了。


    她一抹脸,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冷静。


    “他水性是不错。”


    突然,隗离的声音淡淡响起。


    他似乎没在意她刚才那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只是说道,“但今晚桥下游着几条海蛇,掉下去就上不来了。”


    蓝舒音顿感诧异,“你怎么知道?”问完顿了顿,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浮上心头,“不是,你怎么在这里?阿离,别告诉我你在我身上装了定位?”


    她的语气在开玩笑,眼神却藏着隐晦的怀疑。


    隗离还真点了下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你电话打不通,发信息不回。”他坦然解释,“我着急,用了点特殊手段。”


    听他这么说,蓝舒音反而恍然,“这地方信号不好。”


    至于他口中的“特殊手段”,她猜大概和役使地灵寻路差不多。但竟然能感知这么远吗?她暗暗惊奇。


    看出她会错了意,但见她神情放松下来,隗离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解释,“棠岛很多地方磁场紊乱,人待久了,容易产生一些幻觉。”


    两人并肩沿着长桥,慢慢朝民宿的方向走去。


    蓝舒音摇头,“我感觉不像。今天我跟着一个主播团队去了个废弃浴场,直播的时候有个池子突然起雾,爬出来很多看不清样子的游魂,最后是他们当中一个会使符的大师解决的。”


    “这么古怪?”


    蓝舒音点头,觉得那些游魂很像是那么多喂蝶的尸体产生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也不是信不过隗离,只是不想害他牵扯太深。


    快走到清海小筑时,隗离突然停了下来。


    “就送到这儿了。”他侧过头,朝她随意地摆了摆手,“赶快回去休息吧。”


    蓝舒音望了眼还有十来米远的民宿大门,又望向他,“你住哪?”


    “附近,走两步就到,你快进去吧。”他答得轻描淡写,唇边还挂着那抹惯有的浅笑,可蓝舒音却莫名觉得,他话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催促,好像压抑着焦灼。


    她有些纳闷,但也没多问,道了句“晚安”便转身走了。


    谁知,她前脚刚踏进院子——


    “轰隆——!”


    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当空炸响,随后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天罚之剑落下,撕裂夜幕,将周遭照亮如昼。


    蓝舒音心头猛地一跳,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之前在家楼下遭遇的那阵异象。


    她下意识回头,发现隗离刚刚站的位置已经空了。


    再仰头,夜空沉黯,毫无下雨的痕迹。仿佛那道震天响的雷鸣之后,乌云又散去了。


    就跟那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让她心绪难宁,蓝舒音踌躇了片刻,终究放心不下,跑出了院子。


    她刚掏出手机,发现远处的沙滩上,隐约趴伏着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若不是那边恰好有一盏夜灯,她又视力极好,压根就不会在意。


    她快步跑过去。


    跑近了,才发现确实是隗离。但姿态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狼狈。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粗粝的礁石上,背脊微微弓起,不再是平日那般永远游刃有余的挺拔,仿佛突然之间,他力竭了。


    她心下迟疑,轻声唤道,“隗离?”


    没有回应。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他埋着的脸,只看到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


    但那动作终究慢了一拍,她已经开了手电,刚好瞥见他指缝间的一抹暗红。


    蓝舒音沉默了两秒,“你突发恶疾了?”


    “……”


    她说话实在不好听,隗离不由叹了一声,“……坏事干多了,被雷劈了。”


    他的语气强撑起戏谑,但怎么听都觉得虚弱。


    “我看看。”


    “别过来。”


    蓝舒音刚要上去,却被低喝了一声。隗离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立刻顿了顿说,“我在每日三省吾身,需要心无旁骛,敬而远之,别让我破功。”


    蓝舒音双手抱胸,“别抽象了,你到底怎么了?”


    隗离又叹了一声,“其实我是从M78星云来的,奥特之父天天想抓我回去继承光之国,我不干,他就拿雷劈我……”


    “行,不说算了。”蓝舒音懒得听他胡扯,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回到民宿,蓝舒音反手锁上房门,揉着肩膀坐到了电脑前。


    连上民宿的WiFi,信号还算稳定。她自己上网搜索——


    “突然打雷不下雨是怎么回事?”


    结果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有科学解释说是“旱天雷”,是云层放电却缺乏水汽条件;其他多是玄学的拆解,她漫不经心地翻着页面,直到一个古老的民俗说法撞入眼帘——


    业雷。


    当有人以非常手段强行干涉重大因果,逆转既定命数,便可能触怒某种无形规则,招致天降神罚。此种雷霆不同于自然现象,常于晴空突发,不伴雨水,唯惩当事之人,是为“业雷”


    蓝舒音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了。


    她拿起手机,发现隗离片刻前刚给她发了信息,问她:【生气了?】


    蓝舒音慢慢打字回复:【没有,在看去外太空的机票。】


    她当然没生气,只是看出隗离不想让自己看到他那么狼狈的样子,所以走了而已。


    但既然他主动递了话头,她也就多打了一句:


    【刚看到一种说法,如果有人强行干涉因果逆转命数的话,会招来业雷。】


    很久,对方才发来一句似是而非的:【阿音不是不信因果?】


    蓝舒音看着这行字,眉心微蹙。


    【我是不信……】——但你刚刚说,那个男孩原本可能活不下来的。


    若非那股冥冥中的感觉作祟,她今晚不会碰巧出现在那座桥上。


    而之前疑似“业雷”的那次……好像是从方家回来后?那天,她对缠着方鑫的厉鬼用了驱逐阵……可仅仅是一个驱逐阵,至于引来所谓的“业雷”吗?


    虽然话说回来,方涣好像是说过,那厉鬼不见了。


    心里头半信半疑,蓝舒音打了一行字,又逐一删除,最终发过去一句:【嗯,我信我自己。】


    总归那雷电没劈到她头上,说不定隗离真是突发恶疾呢?一个常年探寻灵宝的憋宝人,身体难免沾染异气,力量反噬、旧伤骤发……原因多了去了,想想也都很合理。


    蓝舒音便不再纠结。顺手订了明天下午回港州的机票。


    南州之行比想象中顺利,既然关键线索都还指向港州,不如早点回去。至于那只瑰丽诡谲的蓝闪蝶,还有它背后连特殊局都没搞清楚的秘密……她暂时不想操心这事,免得真成了不明不白的炮灰。


    蓝舒音又拿起手机,去短视频看了眼【探灵侦探】


    最新一期的内容已经剪辑好发了出来,不过一小时,点赞已破五万。她粗略翻了翻他们的往期视频,主题也大多围绕着各种阴煞地界,比如废弃多年的医院、深夜坟场、杀人凶宅等诸如此类的地方。


    很多人说他们是有真本事的,拜过祖师爷,自有护身之法,故而百无禁忌;也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全是设计好的剧本,套路多年不变。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对【探灵侦探】而言恐怕是乐见其成。毕竟有争议,才有源源不断的热度。


    她随手点了个关注,切回自己的后台扫了一眼。


    之前问她蜈蚣珠的那个老粉,早些时候发来了一张照片:一颗暗红色的珠子被安放在一个丝绒衬里的精致木盒中。对方难掩兴奋地告诉她,还是决定试一试。


    蓝舒音没回,换好伤药,便躺上了床。


    然而,许是今天经历太多离奇诡谲之事,她睡得很不安稳,沉沉地坠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起初,她看到了那只庞大瑰丽的蓝闪蝶。


    梦里的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一个冰冷陌生的念头竟瞬间涌现:先下手为强,杀了隗离!杀了隗离!


    然后她似乎被人猛地拽落云端,不停地往下坠落、坠落……


    “倩娘,昭音那丫头,及笄礼后便该送去侍奉阴神了。你如今还费心管她茶饭冷热,起居好坏作甚?横竖……都是要献出去的祭品。”


    “这是她的命,也是我风芷一族的宿命。阖族上下皆仰仗阴神庇佑,方能于此地立足。她能以身为祭,维系家族荣光,不失为她的造化啊。”


    “你也莫要再怨怼当年诞下双生之事。天命如此,要怪,就怪她们生错了人家,投错了胎吧……”


    那是一道冷漠又强忍不耐的男声,隐约掺杂着谁的啜泣声。


    梦里,她好像继续坠落,忽然又听到了一道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带着沉痛的指责:


    “三姐,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为了救你孙女的命,竟敢强拘神灵残魂,硬塞进她体内温养?如今孩子病好了,你便想过河拆桥,灭了威胁?这是本末倒置,天理不容!”


    紧接着,另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急切地争辩:


    “六妹你莫要血口喷人!当初我找到那阴神灵体时,她已是残烛将熄,若非借我孙女肉身蕴养,早已彻底消散于天地间!这是彼此成全,互相依存!我救了她,她也救了我孙女,两不相欠!你休要在这里仁义过了头,是非不分!”


    “好个彼此成全!你既容不下她,便把那抹残魂交予我吧。”


    随即,那声音仿佛贴近了蓝舒音的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低语道:


    “丫头,莫怕。到阿婆这儿来。阿婆绝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


    蓝舒音睁开眼的时候,脸颊触到两行温热的湿意。


    心里其实一片平静,并无半分悲戚,她对自己的流泪感到莫名其妙。


    难道是受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影响?并且还在梦里隐约听到了神棍老人家的声音?


    她抬手抹去,有些发怔。


    嗡——嗡——


    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蓝舒音看了眼屏幕,是“姜无恙”发来的语音请求。


    她本不打算接。可震动刚停歇两秒,又再次固执地响起,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切。


    尽管她仍对姜无恙心存疑虑,但按照他的习惯,她不接电话,他一般也不会打第二遍。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滑开了接听键。


    “音姐!”姜无恙的声音立刻传出来,比平日低沉紧张了几分,背景里还能听到乱糟糟的动静,“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但有件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事?”


    “常静瑜不见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爸找了不少人查,监控显示她前天晚上一个人进了海桃大厦,之后就再没出来!”


    “最诡异的是,楼里的监控竟然拍到她去了四楼!可那电梯根本没有四层按钮啊!”


    “现在常家全乱套了……音姐,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蓝舒音想了想,便道,“我现在不在港州,下午见面再说吧。”


    她看了眼时间,把机票改签到了中午。


    蓝舒音一贯不爱多管闲事。


    但常静瑜那姑娘,单纯,直率,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上次让她白跑一趟,小姑娘过意不去,私底下还给她转了两万,说是补偿。


    她当然收了。那天又是被偷袭又是被塞进棺材又是差点折在常仙手里,那两万她拿的是心安理得。


    但,她对常静瑜的印象真是不错。


    反正本来也是要回去,提前一点出发也没什么。


    收拾好行李,前台退房时,正好碰到周叙一行人在院子里闲聊。


    见她提着行李要离开,周叙立即起身迎上来,唇上那抹修剪利落的薄髭衬得他格外俊朗。


    “这就走了?还没机会欣赏你的写生作品呢。"


    “下次吧,家里有点事。”蓝舒音冲他点了点头,就要走。


    然而,周叙却伸手虚拦了一下,唇角噙着笑,“那至少,也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对上他隐含探究的目光,蓝舒音顿了两秒,微笑颔首,“如果下次有缘再遇到,再说吧。”


    然后便坐上预约好的车,扬长而去。


    抵达港州,刚过下午二点。


    才迈出接机口,便看见姜无恙等在那里。男生穿了件干净的白色卫衣,浅蓝色牛仔裤,整个人都散发着青春蓬勃的气息。他显然也看见了她,扬起手臂挥了挥,很洪亮地喊了声,“音姐!”


    蓝舒音走过去,顺手将行李箱递给他,没有任何寒暄,直入主题,“常静瑜什么情况?”


    姜无恙边引着她往停车场走,边叹了口气,“就前天晚上的事,静瑜因为一些事跟她爸大吵了一架,闹得挺凶的。结果晚上九点多,她一个人赌气跑去了海桃大厦。”


    “她家里人是第二天早上发现人不见的,手机也关机。她爸急疯了,动用了所有关系查监控,最后发现她去了海桃大厦,然后就没出来过。”


    “其实我们第一时间就去大厦里找过了,但音姐……”姜无恙的声音忽然不安了几分,“你也是知道的,大厦电梯根本没有四层的按钮。从三楼直接就是五楼。”


    “后来我们联系了物业,走了安全通道。可是……”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几分困惑,“四楼那个楼层,我们上去看了,就是个普通的空置办公层,积满了灰,根本不像有人去过的样子。”


    “然后我看到网上有个说法,说海桃大厦的四楼不是一直都存在的,那是个……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 ‘阈限空间’,说是只在特定时间、或者对特定的人才会显现。平时就算上去了,也只是个普通空楼层。但要是倒霉撞上了……可能就陷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姜无恙还特意解释了一下,“网上说,阈限空间是一种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缝隙地带。像楼梯拐角、空荡的走廊、废弃的楼层……这些地方据说都容易形成那种诡异的空间。简单来说,那个四楼可能是活的,会自己改变结构,困住不小心闯进去的人。”


    他说这么多,可蓝舒音只关心,“你是说,你们已经去过四楼了,是个办公层?装修过的那种?”


    “是啊。”姜无恙点头,“以前好像是个保险公司的后援中心,就是废弃挺久了,看着怪渗人的。”


    蓝舒音却若有所思。


    她想起那天电梯故障,所见到的4楼,分明是一片未经修饰的毛坯空间。


    难道“阈限空间”的传说是真?同一层楼,在不同人眼中,或者说在不同时机,真的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第54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① 封门村。一月之约。……


    姜无恙是骑着摩托车来的。很拉风的哑光黑重型机车。他把行李箱固定好, 长腿一跨,就冲她扬起了眉毛,“走吧音姐, 送你去酒店。”


    蓝舒音本来订好了上次住的酒店,但姜无恙说, 常家已经安排好了全市最顶级的半岛酒店套房。


    “常叔叔说, 之前对音姐你多有得罪,不好意思直接联系,但一定要我安排最好的。”


    蓝舒音不置可否,没信也没不信。有人提供便利, 她也乐得省钱省心。


    机车在午后明媚的街道穿梭,最终停在酒店门口。放下行李后, 姜无恙便催促她走了。不过没直接去海桃大厦,而是先去了一家口碑很好的老字号茶餐厅。


    “这家的虾饺皇和蜜汁叉烧是一绝。”姜无恙熟门熟路地点单, “垫垫肚子再出发。”


    热腾腾的菜肴很快上桌。晶莹剔透的虾饺皮薄馅满,咬开便见整颗鲜甜弹牙的虾仁;叉烧外皮焦香,内里软嫩多汁, 带着恰到好处的蜜糖甜香。就连普普通通的干炒牛河也锅气十足,滑嫩爽滑。


    蓝舒音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叉烧, 抬眸看他,“你哥怎么样了?“


    姜无恙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苦笑道,“虽然状态不太好, 但明天,最迟明天,我一定带你去见他。”


    “好。”她点头,“那就先把常静瑜找到。”


    “可是音姐, 万一她真被困在阈限空间……”


    “那你找我干嘛?陪你们一起苦恼?”


    “不是!“姜无恙急忙解释,“我是觉得你肯定有办法。而且我根本不信什么阈限空间!”


    他左右扫视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在四楼看到一扇冒着黑气的门,我怀疑有人用了某种秘法,把常静瑜关里面了。”


    “这种事情,你没跟常家说?”


    “说了啊……”姜无恙泄气,“当时就去看了。门后面是个储藏室,他们觉得是我眼花了。但音姐你信我,我的眼睛从没出过错……”


    蓝舒音沉吟道,“看看再说吧。”


    吃完饭,姜无恙自告奋勇地结账,顺手从前台拿了颗话梅糖给她,便出发前往海桃大厦。


    地下车库的电梯指示灯亮着。


    姜无恙边跟她走近轿厢,边解释,“本来这电梯不太灵光,但这两天,常家找人检修了一下。”


    蓝舒音抬手按下【23】层按钮,问道,“操控室有人吗?”


    “有两个保安,也是常家的人。要求24小时注意大厦里的一举一动。”


    电梯平稳上行,很快到达顶层。还是那片废弃的办公区,但应该被人稍稍清理过,走廊里没那么脏乱差了。


    操控室灯火通明,坐着两个保安,都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看到姜无恙,都立即起身叫“哥”


    所有监控屏幕都已恢复正常运行,密密麻麻的,一眼扫过去看不出哪里是哪里。损坏的设备也都更换一新。


    蓝舒音看着焕然一新的操控室,心中明白,那天晚上的“神秘人”,应该是无从找起了。


    不过,那也不是眼下该考虑的。


    蓝舒音刚想去推里面那扇窄门,一名保安却说,“里面电梯在检修,用不了。”


    姜无恙便说,“音姐,我们还是用外面那部吧,让他们控制到4楼就行。”


    蓝舒音思忖了一下,对他说,“你留下吧,我一个人去。”


    姜无恙一愣,当即反对,“啊?那怎么行?而且你也不知道那扇门在哪……”


    蓝舒音只是摇头,“听我的。”


    她见过那片“毛坯空间”,姜无恙没有。这胆小鬼跟在身边只会干扰判断,不如做点实际有用的事。


    没再耽搁,蓝舒音走出操控室,穿过走廊,快步迈入了电梯。


    语音接通。姜无恙的声音很快传来,“音姐,这边准备操控电梯去4楼了。”


    蓝舒音将蓝牙耳机戴稳,手机塞进衣袋,又摸了摸随身携带的装备,才道,“好。”


    片刻,电梯平稳下行,在4楼停下。


    梯门滑开,眼前赫然是一片幽暗的毛坯空间。


    裸露的水泥墙体,空荡的走廊,向深处延伸的轮廓……


    虽然早有预料,但再次直面这片仿佛凝固在时间里的景象,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速了一拍。


    “音姐?”耳机里姜无恙疑惑的声音传来。


    她回了神,抬手随意按了下某个楼层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拢,开始上升。


    “音姐?你去哪儿?”姜无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


    “再下到四楼。”她言简意赅。


    “哦……”


    虽然不解,但姜无恙还是照做了。


    电梯停下,再次运行。目标还是4楼。


    停下,开门。


    门外,依旧是那片寂静的毛坯景象,时间仿佛在这里陷入了循环。


    如此反复了四次。


    姜无恙终于忍不住了,“音姐,你到底在试什么?为什么不出去?”


    蓝舒音暗暗叹气,她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能。虽然不清楚姜无恙他们能不能从监控里看到外面的景象,但她可不想因为一时冒失,真的一去不复返。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继续,再去四楼。”


    耳机里一片沉默。


    但电梯再次运行了起来。


    嗡——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摸出来一看,是隗离的信息,问她在哪里。


    想起他昨晚狼狈的样子,蓝舒音犹豫了一下,低头刚打了几个字,突然发现信号消失了。


    ……算了,晚点再说吧。她暗暗想道。


    “叮——”


    电梯再次在4楼停下,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蓝舒音的心随之提起。


    然而,这一次,门外的景象终于变了。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毛坯空间,而是一个看似正常的废弃办公楼层。


    “我到了。”她下意识地对着耳机说了一句,话落才想起信号问题。


    可就在这时,耳机里竟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嗤笑。


    这笑声……阴诡,不屑,带着一丝非人的冰冷——竟跟之前那通未知来电的笑声一模一样!


    蓝舒音戴着耳机那半张脸瞬间就麻了。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诡异的违和感攫住了她。扑面而来的粘稠空气,没看到灯源却有着昏暗均匀的光线……


    还有入眼可见的积灰工位,散落文件……甚至每个角落都摆着一盆早已枯死的盆栽。


    每一处细节都呈现着“废弃办公层”该有的模样,可却又处处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非自然死寂。


    这不是未知带来的违和,而是本能感觉到整个世界悄然剥离的孤立感。


    不对劲!


    蓝舒音几乎是第一时间想退回电梯。


    然而,已然合拢的梯门纹丝不动。金属面板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她用力拍打外呼按钮,毫无反应。


    她掏出手机——没有信号,但语音通话的界面居然亮着,计时数字还在无情跳动。


    被骗了。


    这个认知瞬间闪过心底,蓝舒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


    “姜、无、恙——”


    下一秒,通话被单方面切断。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这一刻,蓝舒音确实有点慌了。


    她终于意识到,那片毛坯空间才是现实,而眼前这个看似正常的办公楼层,却是陷阱。


    是她先入为主,加上姜无恙恰到好处的言语引导,顺水推舟,竟让她主动踏入了这个,或许是为她精心准备的陷阱。


    蓝舒音无比懊恼。


    明明早就察觉姜无恙身上疑点重重,却还是一时松懈,着了他的道。


    现在想想,从机场接到她开始,那家伙就刻意把节奏安排得密不透风,根本没给她任何喘息和深思的机会,恐怕就是怕她回过味来。


    难怪刚刚还那么殷勤地招呼她吃饭,敢情吃是送她上路的断头饭!


    他究竟什么目的?


    敢这样算计她,等她出去……蓝舒音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逼迫自己冷静。


    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出路。


    阈限空间终究只是个传说,何况,再诡异的地方也该有它的规则和破绽,这地方不见得真的毫无出路。


    想到这里,蓝舒音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摈除杂念,开始探索这个看似正常,却处处透着古怪的废弃办公层。


    ……


    操控室内,姜无恙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早已不见半分平日里的开朗阳光。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主屏幕上那个空无一人的电梯轿厢影像,瞳孔深处一片阴郁。


    “哥……”一名保安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凑近,“常小姐电话。”


    姜无恙的视线缓缓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那不断闪烁的名字上,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伸手接过。


    “姜无恙!你什么时候把我手机还我?!”


    电话刚接通,常静瑜怒气冲冲的质问声便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分外清晰。


    然而,姜无恙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急什么。”


    “你昨天抢我手机,还跑去跟我爸胡说八道,让他把我关到现在!你到底想干什么?”


    “缺你吃穿了?”


    “你是不是……为了音姐?”常静瑜敏锐地捕捉到他回避的意图,声调猛地拔高,“你拿走我手机,就是怕我联系她,对不对?就因为我看到了你手机里存着她大学时期的照片……姜无恙,音姐是不会喜欢你这种窥伺阴湿男的!”


    “常静瑜。”他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别碍事。不然,你外公剩下的日子,就得按天算了。”他掐断通话,把手机扔还给了那保安。


    操控室内重归静默,两名保安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而姜无恙重新将目光投向监控屏幕,那空荡荡的电梯轿厢影像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深不见底。


    ……


    蓝舒音穿过杂乱的工位间,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样式统一,是那种暗哑的、深棕色木质门。每一扇门上都有一个金属序号,大多锈蚀严重,字迹模糊。


    唯有一扇门是虚掩着的。


    蓝舒音攥紧手中的战术笔,用笔帽尖端轻轻将门推开。


    是一个狭窄的卫生间。角落里同外面一样,摆着一棵枯死的盆栽。镜子灰蒙蒙的,上面隐约有些指印,好像能连成一个字……


    音?


    不确定。她伸出手,试图描摹那个痕迹。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冷镜面的刹那,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入身体。


    镜子上的灰尘迅速散去,同时,镜中映出的脸也迅速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更令人惊悚的是,“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微微转动,忽然嘴角缓缓向两侧咧开,冲她拉扯出一个诡谲僵硬的笑容。


    妈的,又是陷阱?


    上的当,一当更比一当高,当当不一样。蓝舒音心头恼火,下意识地攥紧手心,却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那一股彻骨的寒意钻入肺腑,宛如活物般沿着血脉疯狂蔓延,所过之处,连思维都开始冻结。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刹那,她眼前一黑,感觉到身体直直地往后倒去。


    没有撞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断下坠的失重感。仿佛跌穿了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冰面,无数锋利刺骨的冰棱在坠落中贯穿她的身体,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奇异画面扑面而来……


    最后视野被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庞大的画面彻底占据——


    ……


    风芷昭音一个激灵睁开眼,心口还在突突地跳。


    她从小睡不踏实,常常在坠落的失重感里惊醒。方才倚着这块大山石打了个盹,那熟悉的下坠感又缠了上来。


    唉,哪天能睡个好觉就好了。


    她揉了酸涩的脖颈,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裳沾了几根草屑,梳得简单的发髻也有些松散。


    抬眼望去,日头已西斜,将山峦染上一层金黄。


    宣统二年,山下的日子愈发艰难,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今年开春又碰上天旱,地里的秧苗蔫头耷脑,收成眼看是不成了。


    封门村的人私下里都在传,说是这山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古怪石像在作祟。


    她既然决定在这村子落脚,便存了份心思,决定亲自上山看个究竟。


    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她沿着陡峭的山路不紧不慢地往上走。越往上,植被越是稀疏,露出大片灰褐色的岩石。山风呜咽着吹过,带着一股土腥气。


    转过一个山坳,她停下脚步,眯着眼向前望去。


    果然,前方不远处的山崖边,赫然盘踞着一座巨大的、形似蟒蛇的灰黑色岩石。


    那石蛇昂着头,蛇头正对着山下村落的方向,表面遭到风雨侵蚀,坑坑洼洼的,在夕阳余晖下,泛着一种阴冷的可怖感。


    几个穿着打补丁短褂的村民,正远远地对着石蛇跪拜,嘴里念念有词,满是敬畏与恐惧。


    风芷昭音不由“啧”了一声。


    她十二岁便离了家,但自幼对这些山精野怪、地灵精魄的传闻门儿清。眼前这巨石,形神兼备,天造地化。看那石头表面隐隐流动的幽光,分明是已能自行吞吐地脉阴煞之气的征兆——这都不是地灵,而是快修炼成人了。


    难怪这些年封门村灾祸不断,怕是这一方水土的生机和气运,早被这地灵不知不觉抽走了大半。若放任下去,等它彻底凝出灵智,化形成人,恐怕就难以制住了。


    而那些村民的跪拜,非但无用,反而因其诚惶诚恐的念力,更助长它的蜕变。


    风芷昭音耐着性子,等那几个村民惴惴不安地离开后,才慢悠悠地踱到那巨石面前。


    她仰头看着那昂起的蛇首,开门见山,声音清凌凌的没有半分惧意,“喂,小蛇蛇。问你个事,你若修炼成人,是会守着这片山安安分分,还是会害人?”


    四周只有山风呜咽,巨石沉默。


    “不说话?”风芷昭音点点头,像是得到了答案,“那就是会害人了。”


    说着,她手腕一翻,已从随身包袱里摸出一柄不过尺长的青铜锏。这是她离家时顺手带走的几件旧物之一。


    对付这种即将化形的石灵,寻常刀斧无用,用火药炸了倒是干净,可惜她无处去弄。所以还有个土办法,破其凝聚的“灵枢”。古籍中记载,这灵枢,通常是其形体与地气交融最为浓郁之处,也就是……


    风芷昭音扫过石舌周身,最终落在了它七寸稍稍下方,一处颜色略显深黯的区域。


    就是这里了。


    她握紧青铜锏,正要发力刺下——


    “不要……求求你……”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音,稚嫩又充满绝望的哀求声,毫无征兆地飘入她的耳中,更像是在她脑海里直接响起。


    风芷昭音动作一顿,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飞快闪过。她抿了抿唇,压下那丝异样,对着巨石冷声开口,“是你在说话?”


    “……是。”那稚嫩恐惧的声音再次响起。


    “即便我今日放过你,用不了多久,官府或者别的什么人也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也求饶?”风芷昭音握着青铜锏没有放松,等着它的下文。


    那声音带着哭腔,急急地哀求道,“一月!求您宽限一月!我便可化去石形,凝练人身……届时我自行离去,绝不再沾染此地分毫!”


    见风芷昭音没有回应,它又慌忙补充,语气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切,“我,我愿以自身灵基起誓!若得成全,非但即刻远走,更会反哺此地山水,将这些年汲取的生机尽数归还……还此地一个风调雨顺,未来十年,必是丰年!”


    “行。”


    风芷昭音收锏入袖,转身就走。


    不过,一月之期将满那日,封门村突然来了一队官兵。


    那些人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肩上扛着洋枪,个个神色冷峻。


    领头的瘦高个戴着一副圆眼镜,自称是“钦天监下属特异现象处理科”的专员,说话文绉绉的,眼神却很冷。


    村里顿时炸开了锅。封阿爹连滚带爬地找到溪边时,风芷昭音正同封阿娘和六个姊妹晾晒药材。


    “坏了坏了,官家来人了!说后山那石头是妖孽,要、要拉来火药炸了它!”


    风芷昭音的手微微一顿。


    她想起一月前那石灵稚嫩的哀求。既应下一月之期,此刻离期满还差半日。


    思及此,她放下手中草药,转身就往村外疾走。不是回村,而是直接抄近路,赶在那队官兵上山前,拦在了通往石蛇崖唯一的山道入口。


    道窄险峻,一侧是陡峭石壁,一侧是云雾缭绕的深涧。


    官兵队伍被她拦住去路,停了下来。那戴眼镜的专员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她,“小姑娘为何拦路?官府办案,清除妖孽,庇佑一方,还请行个方便。”


    风芷昭音站在路中,山风猎猎,吹得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裤脚利落地扎进绑腿里,露出一双沾满泥渍的旧布鞋。她看着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秀美灵气,肤色却因常年奔波显出了几分粗糙。


    她露出担忧的表情,“大人们,此刻上山,恐有不妥啊。”


    专员眉头一皱:“有何不妥?”


    “看这天色,不过半柱香,必有大雨倾盆。”她抬手指了指天际,“山路陡峭,雨后更是湿滑难行。诸位带着的这些家伙……”她目光扫过后面士兵扛着的炸药箱和洋镐,“万一脚下打滑,连人带物摔下去,岂不是官家的损失?”


    专员仰头望天,却未见多少乌云。他狐疑道,“你怎知即刻便有暴雨?”


    风芷昭音理所当然道,“我家世代居于山中,别的不敢说,观云识天的本事还是有的。大人若不信,不妨稍等片刻。”


    她气定神闲地往路旁的大石上一坐,大有一副“你们硬要闯,后果自负”的架势。


    ——她的做的,也唯有尽力拖延这半日之期。


    那专员将信将疑,再次举目望天,又低头审视脚下仅容一人的险峻小路,以及一旁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幽谷,终究露出了迟疑。


    他确实不敢拿手下兵士和这些精贵器械去冒这个险。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约莫一刻钟后,天色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浓密的乌云从山后翻滚而至,伴随着隐隐雷声。


    忽然,天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


    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电光竟从后山石蛇崖的方向逆冲而起,如一条暴怒的紫电游龙,悍然撕裂昏暗的雨幕,将整片山峦映照得一片惨白!


    专员先是怔住,仰头望着那违反常理的雷光,圆眼镜后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对……这不是寻常雷电!”他失声喊道,脸上褪去了从容,涌现出一种混杂着惊骇与急切的扭曲神色,“这是……化形雷劫!那石灵正在强行冲击最后关隘,经住这一遭,它便真要成了气候,再难制住!”


    他再顾不得什么山路险峻,暴雨倾盆,猛地转身对队伍厉声喝道,“快!所有人,跟上!必须在它扛过雷劫之前赶到,否则后患无穷!”


    说罢,他一把推开身旁想要为他撑伞的士兵,顶着瓢泼大雨,踉跄着朝山上冲去。


    官兵们不敢怠慢,慌忙扛起沉重的器械,狼狈地跟了上去。


    第55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② 黄仙庙初遇。


    风芷昭音抹去脸上的雨水, 望着那群人匆忙消失的背影,又仰头望了眼异象频生的天际,心下明了, 留给那石灵的时间不多了。


    但,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 不可能为了一块石头, 去跟官家作对吧?


    她还没那份菩萨心肠。


    她漠然转身离开。


    石蛇崖上,暴雨如注,电蛇在墨黑的云层间狂乱窜动,每一次撕裂长空的闪电, 都将那昂首向天的石蛇映得愈发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雷电伴随炸裂声, 一道接着一道,劈落在石蛇巨大的身躯上, 每一次都激起刺目的电光与飞溅的碎石。


    那队官兵勉强在崖边一处稍缓的坡地稳住阵脚,人人脸色发白,饶是那专员见多识广, 面对近在咫尺的雷电,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他们带来的几捆火药, 被匆忙放置在几块相对干燥的巨岩之下,引线已经接好, 只等专员一声令下。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天上异象吸引时, 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借着嶙峋怪石和灌木的掩护,矫健灵巧地移动。


    风芷昭音悄悄藏到放置炸药巨岩的灌木之后,每当一道撼天动地的雷霆炸响, 掩盖住一切细微声响的瞬间,她便迅速探出手,用随身携带的防身小刀切断努力燃烧的引线!


    “嗤……”


    第一处引线在火花即将引爆炸药之时,突兀地灭了。


    “怎么回事?!”负责点火的兵丁惊呼,慌忙检查。


    “怕是雨水……”另一人猜测道。


    不等他们细查,又一道惊雷落下,震得地动山摇。趁着这混乱,风芷昭音如法炮制,灵巧地潜行至另一处炸药点,手起刀落。


    如此反复,专员终于察觉到不对,厉声呵斥手下提高警惕。


    然而,却在这时——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仿佛汇聚了所有力量的紫白色天雷,如同九天降下的裁决之剑,悍然劈落在石蛇之首!


    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和气浪向四周席卷!


    待光芒稍黯,众人勉强睁眼望去,却见那巨大的石蛇头颅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


    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石蛇庞大的身躯轰然崩解!


    紧接着,一道通体黑鳞的巨蟒一跃而出,悬浮于空,一双幽绿的竖瞳带着几分茫然与好奇,扫过下方那些吓得魂飞魄散的人类。


    “妖……妖物现形了!快跑!”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所有官兵都顾不得什么命令、什么炸药,连滚带爬地朝着山下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风芷昭音从藏身的岩石后缓步走出,浑身湿透,却不见狼狈。而那灵蟒在空中轻盈一转,落地时,已作为一名身着素白长袍的少年。约莫凡人十五六岁的年纪,墨发濡湿,肤色白皙近乎透明,脸上懵懂与好奇。


    “多谢……相助。”那少年有些羞涩,嗓音清越干净。


    “把你那眼睛改改,太惹眼了。”风芷昭音朝他那双清澈的竖瞳抬了抬下巴,神色自若地问道,“有名字吗?”


    少年摇摇头。


    她略一沉吟,目光扫过周遭被雷劫摧折却又在雨水中透出深沉生机的山岩,道,“那就叫‘生生’吧。从石头里蹦出来不容易,要学会珍惜生命,好好活着。”


    少年眨了眨眼,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见他脸上露出感激之色,风芷昭音却扬眉一笑,“想什么呢,给你取名是让你重新起誓,要‘反哺此地山水,将这些年汲取的生机尽数归还。还此地一个风调雨顺,未来十年,必是丰年。否则必定魂飞魄散,天地不容。”


    “……”


    夜色深沉,静卧在山坳里的封门村,零星几点灯火。


    村长封阿爹家的屋子算是村里顶好的,也不过是座稍宽敞些的泥坯瓦房。


    堂屋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正中的八仙桌和几条长凳。墙壁被烟熏得发黑,角落里堆着些农具,里间用布帘隔着,隐约能听到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六个闺女、两个小子,挤在两张通铺上。


    封阿爹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封阿娘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就着微弱的光线缝补旧衫。


    “唉,前几日要不是后山那位蟒仙成了气候,接连引雨,今年怕是难喽。”


    “这雨是下了,可官府的捐税一文也少不了。隔壁小王庄,就因为交不起那新加的‘剿匪捐’,跟来催税的官军顶了起来……动了刀子,死了好些人。”


    封阿爹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沉默片刻说,“说起来,咱家这日子也难,前阵子刚给二丫头抓了药,赊的账还没还清,这又多了阿音那丫头……”


    封阿娘闻言,立刻打断了丈夫的话头,“她一个姑娘家,孤零零的,瞧着就让人心疼。咱家就是再难,添双筷子的事,总能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看她手脚也勤快,眼里有活,不是那白吃饭的人。”


    顿了一下,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愁苦,“倒是二丫头那心口疼的毛病,开春以来犯得越来越勤了。王郎中上次来看,说怕是……得用些贵细药材慢慢将养着才行。可那药钱……”


    封阿爹没再吭声,只是闷头抽烟。


    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被坐在不远处屋檐阴影下的风芷昭音听了去。


    她并未与封家的孩子挤在里屋的通铺上。这对夫妇心善,将靠近灶房的一间杂物间收拾了出来,虽然简陋,却独属于她一人。


    “封大哥,封大嫂!”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村的李二嫂踉跄着冲进院子,脸色煞白如纸。


    封阿娘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上去,扶住她几乎站不稳的身子,“芸娘?出啥事了?慢慢说,别急。”


    “我、我娘家表弟投奔来了,可他好像把不干净的东西也带来了!”李二嫂往后看了一眼,脸色害怕,“他那一路都说不安生,总说有个黑影跟着。今早到了我家,灶台就无缘无故塌了半边,水缸里的水都臭了……这还不算完,他这会儿人在院子里跳舞,我怎么喊他,他都听不见,拉也拉不动!”


    她越说越害怕,“这肯定是撞了邪了!这可咋办啊……”


    封阿爹一听,脸色也凝重起来,立刻掐灭了旱烟站起身,“走,去看看!”


    封阿娘也连忙放下针线,跟着丈夫和李二嫂急匆匆地朝院外走去。


    谁也没注意到,他们身后杂物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风芷昭音闪身而出,远远缀在了他们后面。


    李二嫂家的土坯院子里,一个皮肤黝黑的壮实青年直挺挺地立在中央。双眼空洞无神,双臂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缓缓舞动,划着诡异的圆弧,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几个被动静吸引来的村民聚在矮墙外,探头探脑,却没人敢靠得太近。


    “这不是李二嫂家刚投奔来的表弟吗?这是中了什么邪……”


    “你看他那胳膊,怎么扭成这样,怪瘆人的。”


    窃窃私语声中,一道素白的身影不疾不徐地从院外走了进来。正是那蟒仙所化的少年生生。


    他的面容依旧干净,只是那双已化作常人的眼眸深处,一抹幽幽的绿光一闪而过。


    他径直走向那中邪的青年,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悦。张口轻轻哈出了一口气。


    气息吹过表弟的面门,舞动着诡异姿势的青年动作猛地一顿。片刻,空洞的双眼骤然恢复神采,随即却被巨大的痛苦取代。


    “呕……”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突然剧烈地呕吐起来。


    空气里很快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院子里外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二嫂最先回过神,扑到干呕的表弟身边,又是拍背又是顺气,眼泪都下来了,“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封阿爹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敬畏,试探着问道,“这位小先生,不,这位大仙,多谢您出手相助!不知……不知您是哪路仙家,我们封门村一定铭记您的大恩!”


    生生闻言,却只是将目光转向院墙角落那片阴影,“要谢,就谢我阿姐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风芷昭音本来在缸后躲得好好的,此时被发现,却不得不走了出来。


    封阿爹和封阿娘愕然对视,看看角落里那个他们收留多日的姑娘,又看看场中气质非凡的少年,一时语塞。他们只知阿音性子清冷,不似寻常村姑,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样一位本领通神的弟弟?


    在众人或敬或畏的注视中,风芷昭音乐呵呵地走到那少年跟前,却是一个变脸,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啊疼疼疼,轻点……”方才还带着几分仙气的少年被她扯得身子一歪,瞬间破了功,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她的力道往外走。


    “阿姐,轻点!阿姐……”少年被她扯得不停讨饶。


    风芷昭音无视他的讨饶,径直将人拽离了李二嫂家的院子,一路拉到村后僻静无人的老槐树下,这才松了手。


    她双手抱胸,没好气地打量着眼前揉着发红耳朵,一脸无辜的少年,“谁是你阿姐?乱攀亲戚。”


    “他们都这么叫呀。”


    “谁这么叫?”


    “家人啊。”生生答得认真,“小王庄的人说,家人就是彼此扶持,相互牵挂的。你救过我的命,你便也是我的命,我们就是家人。”


    “……小王庄?”风芷昭音语气一凝,“你去那干什么?”


    “我是被一种,很悲伤的感应引去的。”生生声音低了些,那双澄澈的眼里掠过一丝阴霾,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愿回忆的景象。


    顿了一下,他又说,“方才那个人,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也是从小王庄逃出来的,大概是路上心神不宁,又饿得慌,吃了被阴秽之气侵染的野物或者坟头贡品,这才着了道。”


    说着,生生眼睛微微发亮,带着一种清澈的兴奋,“阿姐,把那些晦气的东西赶走,看人们恢复清明……这种感觉,还挺不赖的。我喜欢帮助别人!”


    风芷昭音道,“既然喜欢,就好好做人,好好助人吧。”


    生生用力点头,随即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里带上几分恳求,“这次来找阿姐,就是想请阿姐帮我的。”


    “我让你助人,不是让你来找我助你。”


    “可我感觉到,小王庄……有一样东西要出世了,至阴至纯,像是死亡与新生纠缠在一起的味道,可以逆转枯萎,重塑生机。”生生努力描述着那模糊的感应,“应该是朵花,一朵厉害的生命之花。我想去看看。”


    ——咱家二丫头那心口疼的毛病,开春以来犯得越来越勤了。王郎中上次来看,说怕是……得用些贵细药材慢慢将养着才行。可那药钱……


    封阿娘愁苦的低语,冷不丁浮上风芷昭音的心头。她眸光微动,一个念头悄然成形。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她便已收拾好停当。


    封阿娘见她背起行囊,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放下正在灶间忙活的活计,担忧地问道,“阿音,这一大清早的,是要去哪儿啊?外面近来可不太平。”


    封阿爹也蹲在门槛上,眉头习惯性地皱着。


    风芷昭音乐呵呵地笑,“不去远处,就到邻村转转,看能不能寻些山里不常见的草药。”她刻意避开了“小王庄”这个名号。


    封阿娘一听,稍稍松了口气,但眼里仍是关切,“那也得当心些,早去早回。”她转身从灶台边拿出一个还温热的布包塞到她手里,“带着,刚烙的饼,路上垫垫肚子。”


    布包入手温热,带着粮食朴实的香气。风芷昭音握着饼,心头微软。这乱世里,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情,竟显得有些沉重。


    “嗯,我会尽快回来。”


    风芷昭音笑着冲他们挥了下手,将那布包揣进怀里,转身便转身便走出了小院。


    晨雾尚未散尽,生生安静地等在封门村地界外,素白的衣衫几乎融进了灰蒙蒙的晨霭中。


    两人汇合,便朝着小王庄的方向行去。


    两日跋涉,越往前,景象越是触目惊心。道路两旁本应是绿油油的田地,如今大片龟裂,枯黄的草梗在风中颤抖。几处坡地上的树皮都被剥得精光,露出白森森的树干。


    途经一个几乎荒废的小村落,死寂笼罩着残破的茅屋。村口歪斜的棚子下,蜷缩着几个目光呆滞,瘦骨嶙峋的村民,他们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路过的人,仿佛早已失去了对生的期盼。更远处的墙角,似乎有被匆忙掩埋后又遭野狗刨开的浅坑,隐约露出一点不成形状的、带着暗色的东西。


    风芷昭音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脚步未停。生生跟在她身侧,微微蹙眉,下意识地靠近了她一些,那萦绕不散的死气让他很不舒服。


    “阿姐……”他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


    “别多看,走快点。”


    风芷昭音皱眉催促。这些景象她虽不陌生,但每一次见到,心头仍像是压了块石头。


    沿途偶尔能看到零星逃难的人,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向着未知的前方蹒跚而行。


    日渐西沉时,两人在荒草丛生的山路边,找到了一座半塌的黄仙庙。


    庙宇早已破败不堪,门板不知去向,屋顶塌了大半,残存的神像面容模糊,挂满蛛网。供桌倾颓在角落,积着厚厚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霉灰与野物腥膻混杂的气味。


    庙内已先到了三拨人,各自占据一方,界限分明。


    最靠近门口处,是两个蜷着的逃难者,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稍往里的墙边,独自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身旁放着一个不小的行囊,看着像是走山货的贩夫。他正低头默默啃着干粮,姿态寻常,但那布料接缝处隐约透出一点金属钩爪的冷光。


    最靠里的那片角落,则围着三名男子。他们穿着普通的深色棉布衣裳,看似结伴行商,却坐姿挺直,歇息时也保持着警惕。


    一人腰侧微微鼓起,似是藏着短刃。另一人脚上的靴子虽是旧物,却是制式厚底。他们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不时扫过庙内所有人,尤其在独行的贩夫与新来的风芷昭音二人身上稍作停留,那审视背后藏着一丝冷厉。


    风芷昭音目光在庙内轻扫而过,对这些人的底细便大致有了数。她无意掺和,见殿内唯有神像底座前尚有一隅空地,便拂开薄尘坐下。


    “阿姐。”生生挨着她,忍不住道,“那几个人……”


    “少打听。”风芷昭音截住他的话头,视线落在门外沉沉的暮色里,“说说小王庄。前几天真有官军动手杀人?”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荡在寂静的破庙中。角落里,那三名一直闭目假寐的行商,其中一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声冷哼随之响起,“杀人?那叫屠村!”说话的是那贩夫,似是有些气愤不平,“小王庄上下一百多户,就为交不出那凭空多出来的‘剿匪捐’,那些人就直接动了刀兵!男女老少……哼,那村口的土,到现在还是红色的!”


    话音刚落,那三名行商中看似为首的一人忽然睁开了眼,“这位兄弟,话不可乱说。官府行事,自有法度。若非刁民聚众抗税,意图不轨,官军又怎会动用雷霆手段?皆是依法办事,以儆效尤。”


    “冠冕堂皇!”贩夫嗤笑一声,“那你们可知,凡是遭此等屠戮、血气与怨气浸透之地,会生出什么东西?”


    见那三人面色不霁,风芷昭音心中乐见,很配合地顺着话问,“什么东西?”


    “一种邪门的花,至阴至纯,内蕴诡谲生机。只在尸骸堆积、怨念冲霄之处冒头,以未散的残魂与滔天怨气为食。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如今……哼,不知多少双眼睛,明的暗的,都盯着那片死地,就等着那东西开花,好去争抢这份‘机缘’!”


    此言一出,那三名行商脸色明显沉了下去,眼神交换间冷意毕现。


    风芷昭音也看了眼生生。


    她突然有种预感,也许不是他们去争抢那所谓的“机缘”,而是那深植于尸山血海中的“机缘”,悄然盯上了他们。


    夜深,破庙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断续的风啸。


    庙门处的阴影忽然一荡,两道身影迈了进来。


    当先一人罩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容貌,只在行走间隐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他步履从容,并未环视,似乎对庙内泾渭分明的几拨人毫无兴趣,径直走向最深处的阴暗角落,沉默坐下。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寻常打扮的随从,低眉顺眼,动作利落,却更像是那黑斗篷的一道影子。


    就在那二人踏入之后,风芷昭音一直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她甚至没看清对方的形貌,却感受到了一丝冰冷的危险感。


    她自幼灵觉便远异常人,此刻,她隐隐感知到,从那二人身上散逸出的危险,是一种深沉莫测的东西,仿佛渊渟岳峙,静默之下藏着的黑暗气息,让她的头皮都微微发麻。


    ——又来了两个,非人的家伙。她暗暗警惕。


    这一夜,风芷昭音几乎未曾合眼,时刻留意着角落那片阴影。直至天光微亮,那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去,她才暗松了口气,叫醒生生,即刻动身。


    越靠近小王庄,便越发荒凉死寂。


    官道上早已不见逃难者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沿途设下的关卡哨卡。远远望见前方岔路口,数名身着制式皮甲、腰佩官刀的兵士肃立道中,正厉声呵斥并驱赶着几个试图通过的流民,气氛肃杀。


    风芷昭音眸光微凝,拉着生生悄然后撤,隐入道旁枯黄的灌木丛中。


    “走不了官道了。”她低语,扫过一侧人迹罕至的山壁,“我们绕小路。”


    两人转而钻入一条被荒草与枯藤半掩的狭窄小径。山路陡峭难行,脚下碎石遍布,几乎无处下脚。但风芷昭音走得又快又稳。


    穿过这片崎岖之地,前方隐约传来沉闷的水流声,空气里逐渐弥漫起了一股腐败的铁锈味。


    生生鼻翼微动,眼底闪过一丝惊疑,“奇怪,这里的血腥味怎么比前两天浓这么多?”


    第56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③ 息壤本是厚德载物,……


    很快, 前方山坳传来的隐约人声,与更加浓烈的新鲜血味,给出了答案。


    那是一处相对平坦的洼地, 平日里可能是小孩玩乐的地方,此刻却聚集了约莫二三十名官兵。


    借着嶙峋怪石与枯树的遮掩, 他们看到, 那片洼地中间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大土包,颜色深暗,与周围土地截然不同,仿佛吸饱了血液。


    一名看似头目的军官冷漠地一挥手。


    十几名身穿赭褐色囚服的犯人便被押解到土包周围。


    兵士们手起刀落, 毫不留情!温热的鲜血瞬间从那些囚犯断裂的脖颈喷涌而出,尽数浇灌在土包上。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随风弥漫开来。


    “头儿, 这……这都第几批了?用这么多活人血浇这鬼东西,真的有用吗?”一个年轻些的兵士忍不住低声问道, 脸色有些发白。


    “闭嘴!”那头目厉声呵斥,眼神凶狠地扫视四周,“上头的命令, 也是你能质疑的?”


    他身后,一个身着青衫、摇着折扇的文士模样之人淡淡开口,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阴冷,“《荒异志》有载, ‘息壤血兰’乃至阴至纯之奇珍。言其‘至阴’,是因它只生于尸山血海、怨念凝结之地, 以魂魄怨戾为食;言其‘至纯’……”


    他顿了顿,扇尖虚点那血污的土包,“恰是因它汇聚了世间至秽至死的极致,物极必反, 反而于死境中孕育出一缕能逆转阴阳、净化沉疴的‘纯粹’生机。确有肉白骨、活死人之效。只是现在火候尚欠,还需以饱含恐惧怨愤的鲜活气血为引,方能催其最终绽放。”


    “听到秦先生的话了?”军官回头瞪了那年轻兵士一眼,“还不快去再提些囚犯来!”


    “头儿,大牢里……已经没了。”


    军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压低声音喝道,“那就去外面找!那些无家可归、没亲没故的流民,抓几个来充数,手脚干净点,明白吗?”


    生生闻言,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却在这时,异变陡生。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凭空卷起,沙石枯草漫天飞舞,迷得人睁不开眼。一股深沉如渊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巨幕轰然压下,降落整个山坳。


    待那怪风稍歇,众人勉强睁眼望去,却见那片浸透血腥的屠场中央,竟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道身影。


    宽大的黑斗篷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帽檐下的阴影吞没了容貌,唯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弥漫开来。


    “什么人?”那军官强自镇定,厉声喝问,声音却在颤抖。


    周围的兵士更是惊疑不定,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刀枪。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一指。


    那黑斗篷抬手一指,一道绚烂夺目,圣洁到近乎虚幻的光影,便凭空从他身后缓缓显现。


    那是一个庞大无比,近乎神明的闭目法相,通体由纯粹而柔和的光芒勾勒而成,背后舒展着一对光辉流转的羽翼。那光芒温暖安详,每一片光羽都仿佛蕴藏着彩虹般的光泽,带着悲悯众生的宁静气息。


    可就在这极致圣洁的光辉普照而下的瞬间——


    所有的官兵,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眼神变得空洞。他们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眼中神采熄灭,接二连三地软软瘫倒在地。


    紧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他们的躯体竟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无声无息地没入下方的土壤之中,不过眨眼工夫,连个渣都没剩。


    随后,那光铸的庞大法相如同它出现时一般悄然消散。


    黑斗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头偏转了一个角度,帽檐下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岩石与灌木的阻隔,朝着风芷昭音和生生藏身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风芷昭音心脏骤停,几乎在对方偏头的瞬间,便飞快地捂住了生生的嘴,两人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树干滑入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头。


    下方空无一人,唯有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深色土地,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恐怖。


    她这才松开了有些僵硬的手。


    “刚才那个家伙……好浓重的死亡气息。”生生惊疑不定。


    他是天地孕育的灵蛇,对天地造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感应。


    这要是带着他寻宝,一寻一个准。


    风芷昭音“啧”了一声,“看不出你还是个宝啊。”


    少年耳根微红,余光却突然捕捉到了什么,瞪大眼失声惊呼,“阿姐!你快看!”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只见那片被大量鲜血反复浸染的土包周围,竟犹如雨后春笋般,悄无声息地冒出了数十个细小的、暗红色的芽点。


    这些芽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舒展,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抽出了暗紫色茎秆。茎秆顶端,花苞迅速膨大,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哑光。


    紧接着,在一片死寂中,花苞齐齐绽放!


    没有声音,但好像能听到某种无形的破裂之音。花瓣展开,呈现出一丝令人不安的暗红近黑的色泽。而每一朵花的中心,没有花蕊,只有一团缓慢蠕动、宛如生命般的暗红色胶质物。那胶质物如同心脏微微起伏,隐约可见其内里有粘稠的汁液在缓缓流动,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诡异美感。


    仿佛这至阴至纯之物,终于汲取了足够的鲜血与怨愤,成熟了。


    刚才那些官兵以人命浇灌,所求的应该就是这些花吧?似乎叫做……息壤血兰?


    息壤本是厚德载物,生生不息之神土,可眼前这些以无数生命鲜血浇灌出来的邪物,也配冠以“息壤”之名?


    风芷昭音有那么一瞬间,胸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去。


    可想到封家那孱弱的二丫头,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冷然的决断。


    厌恶归厌恶,东西她得要。


    她快步翻下藏身的山坡,来到那片妖异的花丛前。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扑面而来,她皱了下眉,反手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柔软精巧的丝绸布袋,以及一把小巧的玉刀。


    她下手极快,动作谨慎。玉刀闪过一道微光,贴着根部轻轻一划,便将一朵息壤血兰完整地切割下来,随即收入布袋中。


    一朵,两朵,三朵……


    她沉默而迅速地移动着,很快将数十朵息壤血兰尽数采下,无一遗漏。那布袋似乎内有乾坤,将所有花朵收纳后,依旧轻若无物。


    做完这一切,她没再看那片重归死寂的土地,将包裹仔细扎紧,转身对着仍有些怔忪的生生道,“走了。”


    既然拿到了所需之物,这污秽之地,多留一刻都令人窒息。至于这片以罪孽浇灌出的土壤,以后是孕育出更大的灾殃,或是就此沉寂,就不是她考虑的事了。


    夜色如墨。


    破败的黄仙庙里燃着一小堆篝火,今夜在此留宿的,只有风芷昭音与生生二人。


    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让风芷昭音很快靠着墙角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破碎的梦境里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景象,刀光剑影,惨叫不绝。突然好像有人揪住她的后领,狠狠一推。坠落悬崖的失重感袭来,她猛地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异常——空气中那股野物的腥臊气,比来时浓郁了许多。身侧空荡荡的,生生也不见了。


    她倏然起身,目光扫过整个狭小破败的庙堂。


    庙宇死寂,唯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突然,她瞳孔微缩——那尊挂满蛛网的残破神像,此刻竟完全变了样!


    它不再是人形的轮廓,而是变成了一尊直立的黄鼠狼石像!石像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油亮的皮毛,纹理逼真,尖嘴长尾,形态诡谲。尤其那双红色眼珠,在跳跃的火光下,幽幽地注视着她。


    那石像的嘴角,竟还挂着一抹极其诡异、似笑非笑的弧度,充满了人性化的冰冷与贪婪。


    风芷昭音心头一凛,立刻认出了这东西的根脚——野仙。定是此地浓烈的血腥气与附近生灵惊惧绝望的气息交织,催生出了邪祟。


    她心念电转之际,只听“咔嚓”一声细微脆响,那石像表面的石皮竟寸寸龟裂,露出底下灰黄暗淡的真容!


    紧接着,一道灰黄色的影子,带着腥臊恶风,直取她面门。


    风芷昭音反应也快,在那邪物携风扑至的瞬间,腰肢一拧,一直扣在腰间的青铜锏悍然挥出,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砸向那邪物的腰腹!


    “砰!”


    一声沉钝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类似骨骼断裂的刺耳“咔嚓”声。那邪物发出一声尖锐到几乎撕裂耳膜的嘶鸣,扑势被硬生生阻截,翻滚着砸落在地。


    可它凶性非凡,受此重创竟不退反进,扭曲着看似已折断的腰身,龇着惨白的利齿,再次腾空扑来——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她怀中那个不起眼的布袋。


    原来是冲着息壤血兰来的。


    她这布袋乃是用特殊手法炼制,本有隔绝气息,辟易寻常邪祟之效,但面对这些已然秀出灵智、对天地灵物感知异常敏锐的山精野怪,效果便大打折扣。


    风芷昭音眼神一寒,手腕疾抖,青铜锏化砸为刺,一点寒芒直取其咽喉要害!


    这一次,锏尖传来的触感更为扎实,仿佛击碎了什么硬物。


    那邪物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周身腾起一股黑烟,腥臭扑鼻。它似乎终于意识到眼前之人不好惹,怨毒地剜了她一眼,身形如同鬼影般窜出破庙,瞬息便没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


    风芷昭音持锏而立,微微喘息,警惕地感知着四周。确认那邪祟确实遁走,她才缓缓收起青铜锏,扫了眼地上那尊碎成渣渣的神像,上前用力碾了几脚泄愤。


    这祖传布袋,看来也不安全。这荒山野岭的危机四伏,绝非久留之地,必须天亮就走。


    至于生生的消失,风芷昭音心下并无多少波澜,也全然没有要寻找的念头。他一个得天地造化修成人形的地灵,即便心思单纯,一身道行却做不得假,哪里轮得到她来操心安危。


    她不再耽搁,翌日天光微亮便动身,一路紧赶慢慢,终于在天黑前看到了封门村模糊的轮廓。


    然而,越靠近村子,她心头那股异样感便越重。


    村口玩耍的孩童远远瞧见她,像是见了鬼一般,尖叫着跑开。田间劳作的村民与她视线对上,立刻惊慌地低下头,匆匆避开,眼神躲闪,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一丝排斥?


    风芷昭音蹙眉,加快了脚步,径直朝着封阿爹家走去。


    院门虚掩着,她推开喊了一声,“封阿娘?封阿爹?”


    无人应答。


    院子里静悄悄的,晾晒的药材还挂在绳上,两只母鸡在角落踱步,灶房冷清,不见炊烟。


    不对劲。


    她心头警铃大作,正欲退出去——


    脑后骤然袭来一股恶风!速度极快,挟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只觉后脑猛地一痛,眼前瞬间一黑,所有的知觉褪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


    头痛欲裂,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艰难浮沉。


    风芷昭音尚未睁眼,耳边便断断续续地钻入了一些压低的,带着恐惧与争执的人声。


    “……封老哥,你别怪我们心狠!实在是阿音这姑娘太邪门了!”一个粗嘎的男声,听着像是村里的猎户,“自打她来了之后,咱村就没安生过!先是来了那么多官兵,然后是李二嫂家表弟中邪,现在倒好,王老五家的、栓子他娘……好几个了!一到晚上就在自家院里直挺挺地站着,跳那种鬼一样的舞!拉都拉不住!这、这分明是邪祟上身啊!”


    “可阿音那丫头,平日里瞧着挺好的,还帮过芸娘家……”这是封阿娘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挣扎,“她没害过人啊……”


    “封大嫂!你糊涂啊!”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打断了她,听着像是村里那个时常装神弄鬼的神汉,“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丫头来路不明,还有她那‘弟弟’,挥手就能驱邪,那是寻常人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们本身就是最大的‘邪祟’!对咱好?那是还没到发作的时候!保不齐就是她们把不干净的东西引来的!现在村里人心惶惶,再不下狠心,咱们封门村都要完了!”


    “没错!必须镇压!请神汉做法,用黑狗血泼,用桃木钉钉住!”


    “对!烧掉她住过的屋子!把邪根除了!”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中,封阿爹沉重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响起,“就按大家说的办吧。为了全村,唉……”


    风芷昭音努力睁开眼,入眼黑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头顶的木板的缝隙艰难地透进来。


    她试着活动四肢,却发现难以伸展。


    后脑处灼痛阵阵,牵扯着昏沉的意识,但她仍能模糊地感知到,这副棺木正被人抬着,一路颠簸摇晃。不知过了多久,猛然一顿,被重重撂在了地上。


    这一震,反倒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几乎同时,泼溅声响起。一股浓稠、腥咸的液体顺着木板缝隙淅淅沥沥滴落进来,气味刺鼻呛人。


    是黑狗血!


    “咚!咚!咚!”


    与此同时,沉重的敲击声响起,分明是锤子砸向棺钉的声响,一声声,带着不容转圜的决绝。


    “……放我出去。”她勉力抬手,想去推那棺盖,手臂却酸软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拍打在冰冷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放我出去!”她嘶声喊道,喉咙因缺氧有些干涩发紧。


    然而,外面的人听闻棺内动静,动作反而更为急促。那钉棺的声响,一下重过一下,如同直接敲击在心脏上,誓要将她彻底封死在这方寸黑暗之中。


    嘈杂的人声也更加清晰地透入,有村民惶急的催促,有神汉念念有词的咒语,还夹杂着封阿娘压抑的的呜咽,以及封阿爹沉重的叹息。


    “我没害人!放我出去——!”


    她用力拍打着棺盖,可声音被外面更响的咒语和钉棺声无情淹没。


    紧接着,是泥土劈头盖脸砸落在棺材板上的沙沙声。起初稀疏,很快便密集起来,变得沉重。冰冷的土腥气取代了黑狗血的味道,光线被逐渐隔绝,最后一丝空气也仿佛随之被抽走。


    在这令人窒息绝望的浓稠黑暗里,风芷昭音想的唯有自救。


    她艰难地移动手臂摸索,很快触到了熟悉的粗布纹理——是她的包袱。再向内探去,那个贴身存放、装有息壤血兰的布袋也安然待在怀中。


    呵。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自嘲的笑意在她脸上漾开。


    那些人,怕是觉得这些东西也晦气,竟连同她这个人,一并丢进了这棺材里。


    倒省了她的事。


    一股冰凉的悲意,并非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从心底渗出,浸透了四肢百骸。


    她十二岁离家,独自走过这乱世,见过最赤裸的贪婪,也受过最直接的恶意。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人心的叵测,筑起了足够厚的心防。


    封阿爹沉默的关怀,封阿娘絮叨的温暖,还有那几个孩子依赖的眼神……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并非全无触动。这短暂的、如同偷来的安稳,竟让她生出几分可笑的错觉,以为这冰冷世间,或许真有一隅可供栖身。


    原来,终究是奢望。


    当恐惧压过理智,当流言胜过朝夕相处的点滴,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情,便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可以一边感念你的好,一边毫不犹豫地将你钉入棺材,埋入黄土。


    为了全村……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心灰意冷么?或许吧。


    风芷昭音用尽全力,握住袖中那柄冰凉的青铜锏,猛地向上刺去!


    “咔嚓!”


    木质碎裂的声响在逼仄的棺材内响起。一丝新鲜的、带着湿润泥土腥气的冷空气随之灌了进来。


    一下,又一下。


    在无坚不摧的青铜锏面前,寻常木料毫无抵抗之力。很快,风芷昭音用力推开已被破坏的棺盖,撑起有些发麻的身子,带着满身尘土,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月明星稀,四野寂静。果然是在村外的乱葬岗,新堆的坟土还带着湿气。那些送她入土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后脑勺依旧火辣辣地疼,风芷昭音伸手摸了摸,触到一片干涸板结的血痂。她拍掉身上的土灰,在坟头静立了片刻,终究还是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封门村。


    来到封家夫妇的瓦房,她掏出那块原本放烙饼的布包,小心翼翼地将两支息壤血兰放了进去。叠好。最后轻轻置于门前那块被磨得光滑的踏脚石上。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毫不留恋地转身,投入村外更深的黑暗里。


    此间暖寒,已悉数偿尽。


    此地,终究非她归处。


    风芷昭音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漫无目的地走了数月。期间,她偶尔会替人看看相,测测字,有时也凭着走阴世家积累的见识,帮人辨识些古怪的物件或是解决些“不太干净”的麻烦。


    她不缺钱银。离家时她不仅带走了好些家传宝物,更卷走了一笔足够普通人挥霍几辈子的金银细软。但她不追求奢靡,粗茶淡饭,随遇而安,反而更享受这种无拘无束,漂泊四方的自由。若能忽略这沿途所见民生之多艰,倒也算得上是段不错的旅程。


    这天晌午,日头毒辣,晒得官道上的浮土都腾起热浪。她便在路边一个支着破旧草席的简陋茶棚里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解渴。


    茶棚里南来北往的人不少,多是行脚的商贩和面带愁苦的流民。几桌人正低声议论着各地的惨状,苛捐杂税、兵匪劫掠、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门事儿。


    “这捐税是一层叠一层,真真要逼死人了!”


    “听说北边又在打仗,溃兵下来,比土匪还凶……”


    “唉,这世道,哪有什么活路……”


    这时,旁边一桌几个穿着短褂,皮肤黝黑的汉子吸引了风芷昭音的注意。他们看起来像是做力气活的,此刻正心有余悸地谈论着什么。


    “他娘的,那铁路工地上真是邪门!”一个缺了颗门牙的汉子灌了口劣茶,压低声音道,“俺们在那边挖土方,夜里总能听见有小孩儿在哭,呜呜咽咽的,循着声音找过去,屁都没有!第二天准保有人出事,不是摔断了腿,就是被石头砸了头!”


    另一个矮壮汉子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接口道,“可不是!前儿个晚上,俺起来放水,清清楚楚看见个穿红肚兜的小影子,蹲在刚铺好的铁轨上,冲着俺咧嘴笑,那牙白的……吓得俺尿都没撒利索,连滚带爬跑回工棚!第二天,那截铁轨就出了岔子,差点翻车!”


    “监工的洋和尚念经都不管用!”第三个汉子愁眉苦脸,“都说咱们是挖断了地下的龙脉,惊扰了住在里头的小鬼儿,这是遭了报应了!这工钱俺都不敢要了,赶紧跑出来,保命要紧!”


    风芷昭音垂眸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洋人修路,惊动地脉,引出些不干净的东西,在这年月,倒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


    第57章 百年一隙窥秘品④ 转变。


    “阿音。”


    正思忖着, 一道青灰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桌旁。


    风芷昭音抬头,看清来人面容时,眸光一凝, 浑身猝然绷紧。


    来人身形清瘦,穿着风芷家内府执事特有的青灰长衫, 正是家主身边颇为得用的风芷垣。他抬手虚按, 示意她少安毋躁,“你不必惊慌。我来此,不为强行带你回去。你当明白,家主若真有此意, 你走不出羌泉百里。”


    他略作停顿,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 “但有一个消息,你需知晓。你离开后, 阿雪替你承担了所有责难。她身子向来孱弱,有些苦,本不该她来受的。”


    闻言, 风芷昭音眸光清凌凌地扫过去,带着洞悉世情的凉薄, “替我受苦?风芷家拿人当棋子、作器皿的规矩,几时也学会了披上温情的皮?”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边逸出。


    “她受苦, 是因为她姓风芷,是因她生在不见天日的深宅, 是因为你们需要她‘有用’。也是因为,她无能。与我何干?”


    “我如今叫姜音,是生是死,是福是祸, 都与羌泉风芷,再无瓜葛。”


    风芷垣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是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他未再赘言,拂袖转身。来去皆突兀,干脆得令人心生疑窦。


    羌泉距此何止数百里,风芷垣身为家主亲信,专程寻来,却只是不痛不痒地传递一句消息,并不强抓她回去,太奇怪了。


    但不安只盘旋了片刻,便被风芷昭音强行按捺下去。风芷家内部有何盘算,都与她姜音无关。


    她正欲起身离开,那旁桌的三个汉子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方才风芷垣虽压低了声音,但那“风芷”二字,他们却听到了。


    “这位姑娘。”缺门牙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又敬畏的笑,试探着开口,“冒昧问一句,您可是出自羌泉那个,走阴通幽的‘风芷’家?”


    “你可太冒昧了。”


    见风芷昭音转身就走,另一人急忙抢上前半步,语气里带着天然的崇信与惶恐,道,“俺们虽都是粗人,可也听过风芷家的赫赫声名!那可是能下阴司、问鬼神的能人!啥邪乎事儿到了您家手里,那都不叫事儿!”


    他们这副惶恐又急于攀附的模样,让她突然想到他们先前议论的铁路工地邪事,心中微微一动,“怎么?”


    三人见她有意过问,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急切叙述起来。


    据他们说,那铁路工地设在三十里外的山坳。约莫两月前,工人们挖一处山坡时,掘出了几具纠缠在一起的细小骸骨,看身形似是孩童,混着些破烂的红布条。当时监工的洋人不信邪,只让人将骸骨随意扔到远处山沟里,便催促继续施工。


    怪事便是从那之后开始的。


    先是夜里总听见若有似无的小孩哭声和嬉笑声,循声去找却空无一物。随后,工地上开始频频出事,不是有人莫名其妙从架子上摔下来跌断腿,就是好好垒好的石墙半夜坍塌,甚至煮饭的大锅会无缘无故翻倒。


    “最邪乎的是前些天。”矮壮汉子压低声音道,“俺们几个夜里轮值守建材,清清楚楚看见一个穿着红肚兜、光着脚丫子的小娃子,在还没铺枕木的路基上跳格子!它、它还回头冲我们笑,那脸白得跟纸一样,牙齿却黑黢黢的。第二天,那段路基就塌了一大块,埋了好几个人进去,都没救出来……”


    “监工请了洋和尚来念经,屁用没有!”缺门牙的汉子啐了一口,“后来没法子,又从城里请了个道士。那道士做了场法事,脸色煞白地下来,说那是‘童灵聚怨’,怨气太深,他道行不够,压不住,让赶紧停工,不然还要死更多人!”


    “我们哥几个是实在怕了,这才偷跑出来的!”三人脸上皆是后怕,“可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好像被什么东西跟上了似的。”


    风芷昭音听罢,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这等情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实在不算稀奇。


    “既是掘出了骸骨,又随意丢弃,便是大忌。”风芷昭音道,“孩童心性纯粹,死后若受惊扰,怨念往往更为执拗难化。那道士说得不错,确是‘童灵聚怨’。”


    “若真想解决,便找回那些被丢弃的骸骨。寻一处向阳、干燥的干净地方,好生安葬,莫要再令人惊扰。下葬时,备些孩童喜爱的糕饼、玩物作为祭品,诚心祷祝,望其安息。”


    见三人似懂非懂,面露难色,她语气微沉,点破了这乱世间的残酷真相:


    “你们以为,如今这世道,为何精怪鬼物之事愈发频繁?”


    她目光扫过远处荒芜的田埂与废弃的村舍。


    “战乱、饥荒、瘟疫……死者无数,怨气不得消散,便郁结于山川草木之间。人命如草芥,横死者众,其不甘与惊惧之念,正是滋养这些东西的温床。加之礼崩乐坏,人心惶惶,自身的畏惧与迷茫,更易招致外邪。”


    她言尽于此,并未深入解释更多玄奥之理,只最后叮嘱道,“按我说的去做,也许可以平息此事。若你们连这最基本的安抚都不愿做,那便尽早远离此地吧,越远越好。”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只留下三个汉子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又是数月。风芷昭音行至湘南地界时,听闻了一桩奇闻。去年此地大饥,饥民暴动,冲撞过官仓与洋行,遭镇压后死伤惨重。不久,便有诡异的事情发生——每至深夜,湘江沿岸的村落里,总能听见整齐划一的、如同军队行进的沉重脚步声。


    有胆大者窥见,一列列身着玄黑残甲,面目模糊的兵卒,沿着江岸雾霭沉默前行。它们挨家挨户“征粮”,凡无法缴纳的人家,不出三五日,必会有人莫名暴毙,尸身干瘪萎缩,死状极其可怖。


    她在那弥漫着恐惧的沿岸村落盘桓半月,才终于发现,曾有饥民在湘江畔误掘了一座地下仓窖,惊动了里头守护尸侯、沉睡地底的阴兵。


    此等阴兵,与寻常游魂野鬼大不相同,更似一种特殊的“地缚灵祟”。它们因特定的使命与执念,又得了地底阴气的滋养,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扭曲而顽固的规则体现,难以用常理化解。


    风芷昭音凭借对灵体本质的敏锐洞察,一眼就看穿了,这些阴兵要的哪里是粮食,分明是活人的“三魂”


    人之三魂,胎光主性命根本,爽灵管灵智机巧,幽精司七情六欲。三者合一,方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其中最为珍贵的,便是那“胎光”,它承载着生命最本源的灵气。阴兵所求,正是此物。


    搞清楚了来龙去脉,风芷昭音深入那地下仓窖,找到了一切祸患的源头——那具尸侯。她直接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阴兵执念也便随之消散。


    不过,在清理尸侯残骸时,她发现底下竟藏着一卷不知名的,黑色皮质鞣制而成的残破古籍。上面的文字非篆非隶,可目光所及,含义便自然浮现在心头。


    粗略翻阅,便让她心头一震——其中记载的,尽是些骇人听闻、有干天和的秘闻禁术。尤其是一篇名为《役死纂》的残章,竟大言不惭地讲述如何寻觅、束缚、乃至驱使那些逡巡于生死边界、被称为“死神”的古老存在!


    这太骇人听闻了,平常人碰到这类管生死的存在,无不心怀敬畏,或祈求,或避让,何曾有过这般狂妄,竟想将其捆来驱使?这书倒好,还妄图缚锁冥司,强改命簿,驱使死神为己所用,着实大逆不道。


    不过,尽管觉得荒诞不经,可信度极低,风芷昭音还是将它小心收了起来,打算日后仔细拜读,看看这邪门歪道里,究竟藏着几分虚实。


    解决阴兵之事后,风芷昭音辗转北上,抵达京畿之地时,听闻了一桩在坊间悄然流传的诡事。


    京城一家颇有声望的老字号当铺,近日收了一件品相极佳的血色旗袍。那旗袍用料讲究,绣工精细,唯独那颜色红得诡异,像是用鲜血浸染过一般。就在收衣当夜,值更的伙计便隐约听见库房内传来女子低唱昆曲的嗓音,声调婉转,却透着股钻心的幽怨。伙计壮着胆子前去查看,竟骇然看见那件旗袍自行立在空中,空荡的袖管如戏中水袖般迤逦摆动,在清冷月光映照下,宛若一个无形的女子正在倾情演绎!


    当铺掌柜心知收来了“凶物”,连忙请来僧道做法,却都无济于事。那旗袍每夜必现,低吟浅唱不绝,闹得当铺人心惶惶,更有两名曾亲手接触过旗袍的伙计一病不起,面色枯槁,仿佛被抽干了精气。


    风芷昭音听闻此事,心生疑窦。她暗中查访,结合市井流言与对那旗袍形制、绣纹的细致推敲,渐渐拼凑出真相——这旗袍的主人,应是前朝一位颇受圣宠的格格。在王朝崩塌之际,她被赐下毒酒。临死前,她穿着的正是这件旗袍。国破家亡的愤懑,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以及香消玉殒的极致不甘,种种强烈的情感在那一刻悉数浸入这件衣裳。年深日久,怨气不散,竟让这死物生出了灵性,化作邪祟,夜夜重复着生命尽头那场无声的悲鸣。


    查明缘由后,风芷昭音没有像寻常僧道那样急于镇压。她深知,此等因极致情感而生的灵异,强行驱散只会适得其反。


    她寻至当铺,要求单独进入库房。紧闭的门窗隔绝了外界光线,唯有那件血色旗袍在昏暗中泛着不祥的微光。她静静立于衣前,以风芷家独有的通灵之法,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悬于旗袍之上,轻声低语:


    “你的不甘,你的冤屈……我已知晓。”


    “但此地非你归处,纠缠这些无辜之人,也非你所愿。”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灵魂对话。那份躁动不安的怨念,竟在她的低语中渐渐平息。随后,她向掌柜要了一个洁净的木匣,亲手将那件旗袍仔细叠好,放入其中。


    “寻一处清净山野,将它深埋,让它归于尘土吧。执念已散,便不会再扰人了。”


    说来也怪,自旗袍被纳入木匣,当铺内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便悄然消退,夜半的昆曲声再未响起。没过几日,那两名病倒的伙计也渐渐恢复了元气。掌柜千恩万谢,执意赠了她一件颇为贵重的宝物。


    风芷昭音对钱财珍玩并无太多执念。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不是一身悲苦?


    一人独行多年,她的心境几经流转。从最初离家时满怀怨愤、看谁都带三分警惕,到后来心灰意冷,自认看透人间冷暖,再到如今,竟奇异地生出几分平和。她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无可奈何,渐渐明白,这世上活得艰难的,远不止她一个。这世上坏人不少也不缺良善之人。乱世中的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可怜。


    既然身负异于常人之能,或许,也该为这浊世尽一份力。


    不过,就在风芷昭音以为,可以永远这般率性而为、漂泊下去的时候,一个噩耗却突然传来。


    彼时,她刚游历到香翁山。那是一片苍凉的高原地带,山脚下有个叫阿隆村的小村子,正被一种诡异的“枯萎病”困扰。村中之人,接二连三地变得干瘦,萎靡,只有在宗祠举行过祭祀后,那些参与仪式的村民才会恢复些许生气。村里的老人说,这是“祖宗饿了”,年成不好,供奉的祭品太少,先祖在地下吃不饱,只好回到阳间自己找吃的。


    风芷昭音在阿隆村停留不过两天,风芷垣竟然出现了。


    这次,他将一个约莫拳头大小、用某种暗沉金属与琉璃密封的奇特器皿递到她面前。那器物造型古朴,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壁,隐约可见内里盛放着某种暗红色的物质,整体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混合了奇异药草与隐隐血腥的气息。


    “这是什么?”风芷昭音没有接。


    风芷垣神色不变,“风芷家圣物,引魂璎。需以特殊方式温养,方能维持其灵效不衰。”


    “温养?”她忽然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意味,心头一紧,“用什么温养?”


    风芷垣缓缓抬起眼皮,“阿音想知道,就回去看看二小姐吧。”


    若是几年前,风芷昭音定会对此嗤之以鼻,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但如今,她看着那透着邪异的“引魂璎”,想起阿雪柔弱的身影,再思及自己这些年来所见种种,那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和心境之下,终究泛起了波澜。沉默片刻,她道,“好,我跟你回去。”


    风芷家的宅邸,深藏在羌泉腹地一片终年云雾缭绕的山谷之中。远远望去,一片依山势层叠而起的庞大建筑群,青黑色的石墙与深色的木质结构完美融合,飞檐斗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沉郁而古老的威仪,仿佛已在此地盘踞了千百年。


    踏入大门,数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回廊与高阶,仆从如云。见到风芷垣与她,颔首侧身让路,举止间皆是规矩与克制,以及一种与有荣焉的肃穆。


    再次回到这个她曾经拼尽全力逃离的地方,风芷昭音还没见到风芷昭雪,便被“请”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形同软禁。


    当然,这困不住她。


    她想走,也没人拦她。她熟门熟路地摸向风芷昭雪所居的“雪庐”。那院子位于宅邸东南角,最是清静。


    院门虚掩,她闪身而入。庭院里草木修剪得一丝不苟,石径洁净无尘,显然日日有人细心打理。她快步走向主屋,推开房门,室内陈设一如记忆中雅致,案几上不见半点灰尘,床榻上的锦被叠放得整整齐齐。


    只是,没有人。


    也没有随手搁置的书卷,没有未完的绣活,没有妆台上该有的、带着使用痕迹的脂粉匣子,没有一丝鲜活气。


    风芷昭音一看就看出来,这里,分明已久无人居。


    她转身出去,拦住一个低头疾行的仆役,“二小姐呢?”


    那仆役浑身一颤,头几乎埋到胸口,连连摇头,便匆匆逃离。


    她接连又问了几人,皆是如此,仿佛“二小姐”三个字是某种不能触及的禁忌。


    直到,她在后院杂役浣衣的井边,找到了阿雪从前的贴身婢女,那个名叫挽翠的丫头。挽翠正费力地提着一桶水,身形比记忆中瘦削了许多。她听到脚步声回头,在看清是风芷昭音后,眼眶骤然红了,泪水瞬间盈满。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风芷昭音心头一紧,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捏住婢女挽翠的下颌,迫使其张开了嘴——舌头,竟已被齐根割去!


    一股寒意瞬间浮上心头,“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谁干的?”


    挽翠的泪水滚落得更凶,她焦急地比划着,手指胡乱地指向院落深处,又拼命摇头。


    风芷昭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拉住挽翠冰凉的手腕,将她带进旁边的矮房。她快速寻来一小截烧剩的炭枝,塞到挽翠手中,铺开地面一层浮灰,“写!阿雪不是教你识过字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挽翠颤抖着,用那截炭枝在灰上艰难地划拉着。字迹歪歪扭扭,支离破碎,但风芷昭音还是勉强认了出来:


    【三年前,带走,地宫】


    挽翠抬起头,又指向自己的嘴,往脖颈前一划。


    【怕我说,就……】


    无需再多言。三年前,阿雪就被带去了某个“地宫”。而挽翠被割舌禁声。


    风芷昭音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猛地起身,“我去找风芷善逸!”


    她气势汹汹地去了风芷善逸所在的正院书房。刚至廊下,便听到屋内传来风芷善逸低沉的声音,似乎在与另一人交谈。


    “……‘容器’必须保持纯净,不容有失。”


    另一个略显阴柔的陌生声音应道,“阿垣已将引魂璎给昭音小姐看过了,她既已回来,计划便可推进。只是……昭雪小姐那边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了。”


    “无妨。”风芷善逸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容器死了,保持身体不腐即可。只要祭品是活的,阴神大人便不会动怒。”


    窗下,风芷昭音如遭雷劈,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这几句冰冷彻骨的话,猛地撞开了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门——多年前,也是在这书房外,她无意中听见风芷善逸冷硬的话:


    “倩娘,昭音那丫头,及笄礼后便该送去侍奉阴神了。你如今还费心管她茶饭冷热,起居好坏作甚?横竖……都是要献出去的祭品。”


    “这是她的命,也是我风芷一族的宿命。阖族上下皆仰仗阴神庇佑,方能于此地立足。她能以身为祭,维系家族荣光,不失为她的造化啊。”


    “你也莫要再怨怼当年诞下双生之事。天命如此,要怪,就怪她们生错了人家,投错了胎吧……”


    当年她只听得半懂不懂,恐惧之下选择逃离,以为改名换姓、远走天涯便能挣脱这可怕的宿命。却原来,从头到尾,她都天真得可笑!


    这家族,这血脉,从她与阿雪作为双生子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早已被标好了价码。不是作为人来养育,而是作为牺牲品来看待。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庇佑,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他们竟能毫不犹豫地将亲生骨肉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风芷昭音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推开书房的大门,就是质问,“阿雪人呢?”


    风芷善逸见到她,眼中仅是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旋即恢复了冷漠,“昭雪比你懂事多了,她自幼便知晓,该为家族分担。”


    说罢,他站起身,示意她跟上。


    他带着她穿过重重庭院,走向家族最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禁地。那是一处依山而建、深入地下的大型地宫。踏入其中,一股混合着千年阴湿、陈旧香火与某种奇异草药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带着地底特有的寒意。


    地宫通道极为宽阔,穹顶高悬,两侧石壁上刻满了古老的祭祀壁画与晦涩符文,描绘着风芷家世代“侍奉阴神”的场景,庄严肃穆,却又透着一种阴森诡异。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廊道,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长明灯摇曳着幽蓝的火焰,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通道逐渐向下倾斜,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也变得更加凝滞冰冷。两侧开始出现一些沉默如石雕的守卫,他们身着特制的甲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唯有目光如同实质,冰冷地扫过跟随家主而来的风芷昭音。


    风芷善逸信步走在前面,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大可像三年前一样,一走了之。风芷家困不住一心要走的你。”


    “但你若走了,你的一切反抗,你所争取的每一分自由,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都会一分不少地,加倍落在昭雪身上。”


    他们转入一条更为狭窄幽深的岔路,这里几乎没有灯火,只有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与希望。寒意刺骨,风芷昭音甚至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弥上心头。


    风芷善逸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停下脚步,抬手在看似毫无缝隙的石壁上某处按了一下。


    “你逃一次,她便会多受一重煎熬。可以说,你呼吸的每一口自由空气,都是用她的牺牲换来的。”


    第58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① 半吊子真绑来了。……


    机括声响起, 一道石门缓缓滑开。更为浓重的,混合着血腥与古怪药草的气味涌出。


    门内是一间不算宽敞的石室,四壁点着几盏昏黄的兽灯, 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摇曳诡谲的阴影。最中央放着一口异常宽大的玄黑色棺椁,棺盖被特制的支架撑起, 而石室四周, 散落着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造型古怪的玉质器皿,以及浸泡在不明液体中的药材。


    走近棺椁,借着摇曳的灯火,能清晰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个人形。


    她双目紧闭, 面容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流失殆尽。身躯完全被一种特制的暗色布带紧紧束缚、固定在棺内, 尤其腰腹部位,布料之下的轮廓显得极不自然, 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凹陷,仿佛……缺失了什么。


    “阿雪已经快准备好了。”风芷善逸的声音突然在死寂的石室中响起。


    “准备好什么?”她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与恐惧而微微发颤。


    “为迎接阴神做准备。”他转头看她,眼中竟闪烁着一丝近乎狂热的微光, “阴年阴月阴时……我风芷氏将迎来第一尊阴神真身降临于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的祭品,“阿垣带给你的圣物, 你看到了吧。那便是以你妹妹这至阴之体的肾腴,辅以秘药符文精心温养的引魂璎。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功行圆满, 法器自成,届时这肾腴亦可归位。经过此番淬炼,你妹妹她便不再是凡俗的容器,而是阴神行走于阳世的唯一凭依!”


    “你……你简直是个疯子!”风芷昭音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与暴怒直冲头顶, 胃里翻江倒海。


    她再也忍不住,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刀滑至掌心,寒光一闪,猛地朝风芷善逸刺去!


    然而,刀锋未至,她的手腕已被钳制!


    她甚至没看清风芷善逸是如何出手,只觉得穴位一麻,短刀应声坠地。紧接着,颈后传来一击重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风芷昭音倒在那口玄黑色棺椁旁的冰冷地面上,双手被一副特制的镣铐锁住。而棺椁之内,风芷昭雪不知何时已幽幽转醒,正侧着头,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她。


    “阿姐……”昭雪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沙哑,“你不该回来的。”


    风芷昭音挣扎着坐起身,镣铐哗啦作响。她看着妹妹那毫无血色的脸,还有她腰腹间那刺目的凹陷,心如刀割。


    “错的不是你!”她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是那个疯子!是这吃人的风芷家!”


    昭雪却缓缓摇了摇头,一滴浑清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不……阿姐,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与你一同出生,占了这‘双生至阴’的命格,父亲或许就不会变得如此执着。他只是……太想振兴风芷氏了,他肩上的担子太重……”


    听着妹妹这番言论,风芷昭音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恨不能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她身处地狱,承受着剥骨削肉般的痛苦,竟还在为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之人开脱?


    “他为了风芷氏?”风芷昭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把你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取你脏器,炼作法器,这叫为了风芷氏?!阿雪,你醒醒!”


    她恨其不争,怒其愚昧!这逆来顺受的善良,比任何刀剑都更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


    风芷昭雪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紧闭双眼,更多的泪水无声涌出,却不再辩驳,只是喃喃道,“都是命……阿姐,这都是我们的命……”


    “命?”风芷昭音却冷笑,“我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


    她不再理会妹妹那逆来顺受的哀鸣,强撑起虚软的身体,开始仔细观察这间囚禁她们的牢笼。石壁坚固,石门紧闭,但能隐约听到外面守卫的声音。硬闯出去,绝无可能。


    蓦地,风芷善逸那句话在脑中回响——她是祭品,在仪式完成之前,需得她活着。


    一个念头瞬间划过脑海。


    她猛吸了一口气,旋即蜷缩起身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四肢开始抽搐。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棺椁里的昭雪闻声惊起,想要起身,却被布带牢牢困住。


    门外的守卫显然听到了动静。短暂的迟疑后,石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一名守卫谨慎地探头进来。当他看到倒在地上面色青紫,似乎已经断气的风芷昭音时,脸色骤变!


    那守卫不敢再犹豫,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蹲下身就要探她的鼻息——


    就在他俯身的刹那。


    风芷昭音睁开双眼,被镣铐锁住的双手趁其不备,飞快地勒向守卫的脖颈,同时腰腿发力,死死绞住!


    守卫猝不及防,便被她用巧劲和体重死死压制在地上,挣扎逐渐微弱下去,很快便不再动弹。


    风芷昭音这才松开铁链,迅速在守卫身上摸索,找到钥匙,解开了束缚。


    “我们走!”她转身就要去解妹妹身上的布带。风芷昭雪默默无言,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


    然而,当最后一道布带被解开,风芷昭音伸手想要将妹妹从棺椁中扶起时,对方却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凄惨的痛哼。她的身体软得不可思议,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更令人心惊的是,随着她的移动,腰腹间那原本只是微微渗血的布料,迅速被一股暗红色浸透,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药草气息。


    风芷昭音这时才发现,妹妹的身体,早已在长年的淬炼和脏器的缺失下变得残破不堪,稍一移动,便有彻底碎裂的危险。她根本……已经无法直起身子了。


    她心中一凉。


    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那扇并未完全关拢的石门外,似有一道影子晃动。是门外的另一个守卫!


    他显然一直守在门外,并且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甚至可能看到了她的举动,但他却没有冲进来。


    一个大胆冒险的计划在风芷昭音的脑中成形。


    她深吸一口气,将缴获的佩刀抵在自己颈间,冲那石门外说,“我知道你在外面。进来谈谈,否则我立刻自尽。你应该清楚,我要是死了,你们所有人都无法交代。“


    门外静默片刻,石门被缓缓推开。一名年轻的守卫站在门口,脸色复杂,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你想怎样?”


    “帮我们离开。”


    守卫沉默了片刻,道,“西院在操办三长老的丧事,有口棺椁今夜就要下葬。酉时送葬队伍会从侧门出发,我可以把二小姐安置在棺椁的夹层里。”


    他的视线转向那个被击晕的同伴,“你可以换上他的衣服。我保证,他明日之前绝不会醒来坏事。”


    他如此干脆的反应,反倒让风芷昭音微微一怔。但这丝疑虑很快被现实的紧迫压下。“好。”她紧紧盯着他,“从此刻起,你也没有退路了。”


    在这绝境之中,她宁愿相信,是残存的人性与未泯的良知,促使他做出了这孤注一掷的选择。


    风芷昭音不再犹豫,迅速扒下那名昏迷守卫的衣物,套在自己身上,将长发紧紧束起塞进略显宽大的帽子里,尽力掩饰身形。


    “撑住,阿雪。“她俯身,小心地将妹妹轻盈得可怕的身体抱起,安置到守卫事先指明的棺椁夹层中,并用找到的软布仔细垫好。她紧紧握了握妹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就快自由了。”


    酉时的钟声沉沉敲响,送葬队伍在暮色中缓缓启程。


    风芷昭音压低帽檐,混在队伍末尾,跟在那名年轻的守卫身后,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心弦上。


    然而,整个过程异常顺利。穿过重重庭院,经过数道守卫森严的门禁,那些守卫只是例行公事地瞥了一眼,便挥手放行。连那口藏着夹层的棺椁,也未被开棺查验。


    就在队伍即将通过最后一道侧门,踏入外界那蜿蜒山道时,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观星阁顶端,一道身影悄然立于栏杆之后,衣袂在晚风中轻扬。


    正是风芷善逸。


    他远远俯瞰着那支渺小的送葬队伍,如同俯瞰着掌中的蝼蚁。他身边站着风芷垣。


    风芷垣低声询问,“家主,当真就此放她们离去?”


    风芷善逸淡淡道,“不过是让笼中鸟,暂时以为窥见了天空罢了。”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距离她们成年祭典尚有一年。此刻若强行将她们囚禁,只会助长她们的愤怒和不甘。”


    “唯有让她们尝到自由的滋味,让希望在心头发芽,她们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更深的眷恋。届时,当她们发现自己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所有的希望都是假象,那种从云端跌落深渊的绝望,才会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献给阴神。”


    “那样,才能取悦阴神,为我风芷氏带来真正的荣光。”


    他最后望了一眼队伍中那个刻意低垂着头,身形娇小的“守卫”,转身隐入阁楼深沉的阴影里,“在此之前,就让她们飞一会儿吧。”


    ……


    在年轻守卫的协助下,风芷昭音携着妹妹,在数十里外的一处客栈暂且安顿下来。


    虽然已远离那座吃人的宅邸,她的内心却始终不安。风芷家势力盘根错节,手段诡谲莫测,追踪而至恐怕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此等边陲小镇,医者手段有限,绝无可能处理阿雪身上那涉及阴煞之气的诡异伤势。


    她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塞入那守卫手中,语气凝重,“你想想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寻访医术精湛、尤其擅治疑难杂症,或……曾处置过阴邪损伤的大夫。”


    可目送他走后,风芷昭音回望榻上气若游丝的妹妹,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那守卫终究是风芷家的人,此番冒险相助已属难得,可人心难测,真要将妹妹的生死全然寄托在这份善意上吗?万一这是家族另一重阴险的试探和圈套呢?


    “不能等,也不能全指望他。”风芷昭音暗暗有了决断。她悄然离开客栈,寻至镇上唯一尚未打烊的车马行,相中了一个在街角等活、面相憨厚寡言的中年车夫。


    “师傅,送我和家妹去京城,越快越好。”她将一片金叶子塞入车夫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家妹病重需静养,路途之上,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抵达京城外,你便可自行离去,无需声张。”为稳妥起见,她又额外雇了两名看起来力气颇足的壮汉。


    返回客栈,风芷昭音迅速收拾好寥寥行装,用厚实的斗篷将昏迷的妹妹仔细遮掩妥当,由那两名壮汉小心翼翼地抬上马车。


    夜色渐浓,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小镇,碾过冷清的石板路,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抵达京城三月有余,风芷昭音为救治妹妹,几乎访遍了京中有声名的医者,更是不惜重金延请各方名医。如此大张旗鼓地寻医问药,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人人都知道城里来了位出手极为阔绰,求医心切的年轻女子。


    只是,数位延请来的大夫,在诊过风芷昭雪的伤势后,反应皆是大同小异,无不面露骇然与难以置信之色。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手指刚搭上昭雪的腕脉不过片刻,便连连摇头,“此脉象枯涩紊乱,如朽木中空!更有阴寒邪气盘踞脏腑,先天精气似被强行抽离,犹如树断其根,灯焚其芯……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霸道诡异的损伤,非药石所能及啊!”


    另一位以金针之术闻名的医者,银针刚近昭雪腰腹旧伤,针尖竟泛起诡异的青黑。他骇然撤手,对风芷昭音郑重拱手,“姑娘,令妹的伤病入骨髓,更有秽浊之气缠绕不去,已非凡俗医术可解。恕老夫无能为力。”


    接连碰壁,让风芷昭音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她看着妹妹日渐微弱的呼吸,深知不能再将希望全然寄托于外人。


    在京城西市安置下一处僻静宅院后,她开始了一场与阎罗争命的苦修。重金搜罗来的医典堆满书房,从《内经》、《伤寒论》等传世经典,到诸多记载疑难杂症,乃至被视为旁门左道的医家手札,琳琅满目。


    烛火常常彻夜不熄。


    她埋首于书海之中,眼布血丝,指尖失常因翻书破皮结痂。她试图从那些古老的方剂、诡谲的病例记载中,寻找一丝可能挽回妹妹性命的理论。


    她读得极快,也极狠,常常是左手吃饭,右手还在不停地翻阅抄录,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药性配伍、针灸法门,甚至是一些巫医的疗法。


    然而,正统医书所载的温补调理之法,对风芷昭雪这般被邪法淬炼、脏器缺失的伤势,无异于杯水车薪。妹妹的身体就像一尊裂了底的玉瓶,再珍贵的补药灌入,也只是徒然。而那些诡谲的偏方虽看似对症,却多含虎狼之药,毒性猛烈,她不敢拿妹妹残存的生机去赌这万一。


    那天,恰逢中元节。


    京中依循古俗,举办盛大的盂兰盆法会。那一夜,万家设下香案,焚烧纸衣,河面上莲灯点点,随波逐流,宛如通往幽冥的渡口亮起了星火。


    梵唱与钟磬之声交织,不绝于耳,庄严仪仗抬着菩萨金身巡游,幢幡宝盖迤逦如龙,信众们匍匐道旁,祈求先祖魂灵得以安宁。


    长街之上灯火如昼,人流摩肩接踵。那宝相庄严,那香烟缭绕,落在风芷昭音眼中,却只让她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与悲凉。


    世人皆在祈求神明护佑亡魂超脱,而她,却连身边至亲之人即将消散的生机都无力挽留。


    然而,也是在那一刻,一个冰冷疯狂的念头,落入她几乎绝望的脑海。


    她想起了那卷《役死纂》


    缚锁冥司,强改命簿,驱使死神为己所用。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驱使那执掌生死的神祇,就一定能救回阿雪!


    从外头散心回来,屋内的药味依旧苦涩呛人。风芷昭雪仍昏迷着,这些日子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呼吸也愈发微弱,轻浅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风芷昭音静静地立在榻边,凝视着妹妹苍白的面容。她没有落泪,也没有柔声呢喃,只是伸出手,指尖轻柔地将散落在妹妹额前的几缕碎发别至耳后,动作细致而坚定。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决绝,“那些庸医救不了你,我就用我的法子,亲自去阎王手里抢人。”


    一旦笃定那拘役死神的疯狂念头,风芷昭音心中最后一丝彷徨消散。纵使此举逆天悖理,希望渺茫,她也决意要一试。


    接下来的日子,她依照那残卷中语焉不详的记载,开始着手筹备所需之物。清单上的每一样都非凡品:需取自百年古墓深处、凝聚阴煞的积尸土;需选用被怨气浸染百年以上、木质已转为暗红的桃木芯;需于子时之交、在特定极阴之地采集的无根夜露;以及最为关键的——至阴之血。


    前几样虽难得,但她行走江湖数年,三教九流皆有门路。通过黑市与某些见不得光的隐秘渠道,她耗费重金,终究是陆陆续续凑齐了。


    而这其中最难得、对他人而言或许穷极一生也难以寻获的至阴之血,对她而言,反而是最容易的——她自身,便是风芷家百年难遇的“四阴汇聚”之体,她的血,便是这至阴之物。


    时值月中,月圆之夜,阴气最盛。


    风芷昭音独处静室,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划开手腕,殷红的血液汩汩流入早已备好的铜盆之中,直至盛了半满。她的脸色因失血发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不容转圜的决绝。


    随即,她以指蘸血,在地板上勾勒出一个巨大而繁复的符文法阵。门窗之上,亦被她以鲜血画满了阻隔与束缚的秘咒。


    那七根削尖的百年桃木芯,被钉入阵法的七个关键节点,子时采集的露水被她小心地洒落在阵纹沟壑之中。


    她退至阵眼之外,手持那卷《役死纂》,开始吟诵上面记载亵渎神祇的古咒。


    起初只是低沉的音节,但随着咒文推进——


    “轰——!”


    门外倏忽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猛烈拍打着门窗,发出可怕的撞击声。若非有血阵加持,这凡木早已四分五裂。漆黑的夜空中隐隐传来闷雷般的异响,仿佛这片天地都在震怒,欲阻这逆伦之举。


    然而,这骇人威压,反而激起了风芷昭音骨子里的执拗。她唇边甚至勾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意,吟诵之声愈发高亢锐利,几乎要刺破这令人窒息的夜幕。


    当最后一句诡谲的音节从她唇齿间迸出,整个院落猛地一震!


    法阵中央的血光骤然坍缩,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身影凭空出现。


    他周身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容隐没在帽檐的阴影之下,唯有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死寂,随着他的出现,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只是,即便如此,他出现时似乎踉跄了半步。


    那斗篷之下透出一种近乎茫然的停滞感,仿佛对自身的处境也感到一瞬的错愕。


    然后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斗篷的阴影偏转了一个角度,朝向阵外静立的少女。


    少女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气氛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成功了?


    她真的……把那种层面的存在,强行拽到了阵里?


    现实的冲击让风芷昭音有些恍惚,亢奋过后,理智回笼。


    她突然有点纳闷,这个“黑斗篷”的身形轮廓,怎么那么像当初在小王庄惊鸿一瞥的那个?


    她心中暗暗惊疑,面上却不显露,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还温热着的油纸包,殷勤地开口道,“风月楼最出名的琥珀酥,尝尝?我排了将近两个时辰才买到的。”


    她解开系绳,露出里面几块澄黄酥脆的点心。


    那法阵中的“死神”仿佛才回过神,抬起手,一道链铐在却在腕间流转,仿佛无形中束缚了他原本的意图。


    见他似乎有接过的意思,风芷昭音连忙把糕点放到了他脚边。直接递是不敢的。天晓得触碰这等存在的后果是什么。


    第59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② 你所言种种,究竟哪……


    然而, 黑斗篷没接。甚至未曾低头瞥上一眼。


    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冰冷凝视,风芷昭音神色不变,又转身从桌上端来一碗清亮的汤水, “东市绿豆汤西施亲手熬的‘及第汤’,你若想……早日位列仙班, 一定要喝。”


    她又把汤碗放在他脚边。


    黑斗篷依旧无动于衷。


    吃的不要, 喝的也不要。


    她眉梢微挑,反手自床架旁“铮”得一声,亮出一柄好剑,“你们平时勾魂索命, 总需要称手的家伙吧?我这柄……”


    “直言意图。”


    黑斗篷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他声线如冰泉击玉, 清越至极,也冷冽至极, 不染半分烟火气。


    风芷昭音摩挲着冰凉的剑柄,也不再迂回,“我要你救我妹妹。”


    黑斗篷道, “万物生灭,自有其理。生者向死, 死者归寂,此乃天地恒常之序, 真理运转之轨。万物真理,不容僭越。”


    “我不听这些大道理。”风芷昭音摇头, “我只要她活着,好起来。”


    黑斗篷却道,“强行逆转,便是悖逆真理。悖理之行, 不可为。”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携着不容置喙的教条感。


    风芷昭音面色一沉,手臂猛地抬起,剑尖直指阵中之神,冷冷道,“给你几分颜色,不过是我为人和善待人热情,老话讲先礼后兵,既然你不领情,那我就直接点。我不是在求你,也不是在请你,是命令你。”


    “我把你抓来,可不是听你在这说教的。”


    被剑指,黑斗篷静默片刻,微微偏首,视线似穿透了墙壁,落向隔壁房间,“那里躺着的,是你妹妹?”


    风芷昭音强压下怒意,“是。”


    “她体内缺失的脏器,是维系生机的关键。若能寻回,复归其位,我可助她稳固残存生气,引其重新流转。”


    想起石室中那些浸泡在不明液体里的脏器,风芷昭音一顿,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她的脏器被风芷家夺走了。要夺回来……难如登天,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深不见底的帽檐阴影转向她。


    “羌泉风芷氏?”


    “是。”


    “三日后,我将引‘极夜’降临风芷家方圆十里,持续一昼夜。‘暮’也会现身助你,为你争取时机。”


    “太麻烦了。”她剑锋未动,“你直接去。”


    他却摇头,“真理在上,界限分明。强行逆转生死已是破例,我不可代行他人命途。所能为者,不过为你推开一扇窗。路,终须你亲自去走。”


    风芷昭音眸光几度明灭,心知这已是唯一的机会。


    她缓缓放下剑,“行。”


    黑斗篷静静地凝视她,气势不能丢,她也毫不示弱地回视。


    他却忽然极轻地抬了抬下颌。那动作,不知为何,有些许的耐人寻味,但他说,“既已言定,撤去此阵吧。”


    “言出即法,重逾山海。我今日信你,但你要是敢骗我……我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风芷昭音直视着他,恐吓了一番,见他不为所动,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终是手腕一转,用剑锋刮过法阵边缘。


    血痕被刮去的刹那,黑斗篷周身的空间泛起一阵无声的涟漪,下一刻,便已无影无踪。


    重返风芷家盗取脏器的过程虽有波折,却比想象的顺利。


    许是风芷善逸笃定她不敢自投罗网,宗祠禁地的守卫并未增加太多。她凭借对旧地的深刻记忆,乔装混入巡守队伍,悄然潜入了那间幽深的石室。


    石室内,特制器皿井然陈列,内里盛放的,正是属于妹妹的脏器。它们浸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似是在进行某种诡异的温养。


    整整十件,风芷昭音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绞痛难当。若非身怀那乾坤布袋,很难将这些脏器安然带离。


    此情此景令她齿冷,更让她心底疑云密布,石室内的布置一切如常,仿佛风芷善逸对她们的逃离浑不在意,仿佛成竹在胸,认定她们终将回归牢笼。


    撤离时却出了些插曲。外围警戒被惊动。火光骤然亮起,人影幢幢,呼喝声与利刃破空之声自身后紧逼而来。


    风芷昭音在熟悉的亭台廊庑间疾速穿梭,肩头被一支冷弩擦过,留下火辣辣的痛楚。最危急的关头,她抬首望天——约定之时已至,可外界依旧天光昭昭,不见半分黑暗降临的迹象。


    一丝冰冷的嘲弄掠过心头。果然,神祇的承诺,又如何能轻信?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指望,准备殊死一搏时,异变陡生。


    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拉下了天幕。


    没有预兆,没有渐变,浓郁得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以风芷家宗祠为中心,轰然笼罩了方圆十里。那不是寻常的夜色,而是绝对的黑暗,连声音似乎都被这极致的黑暗吸收、消弭。


    追兵顿时陷入混乱,惊呼与杂乱的脚步声在黑暗中相互碰撞。


    “在那边!“突然有人高喊,所有追兵竟都被相反方向的动静引开。


    风芷昭音不敢耽搁,借着这完美黑暗的掩护,循着早已规划好的退路,悄然脱离了风芷家的范围。


    一路疾驰回京,不敢有片刻停歇。


    连日来的精神紧绷、长途跋涉,加上失血与心力交瘁,在踏进熟悉房间,见到榻上妹妹的瞬间,强撑着她的那口气骤然一松。一股难以抗拒的虚弱与晕眩猛地袭来,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与疼痛。


    但她强打起精神,又放血起了役死纂的法阵。


    黑斗篷一出现,就道,“你看着不太好。”


    “我就不劳操心了。这是我妹妹的脏器。”风芷昭音忍着阵阵发黑的视线,把布袋里的十枚玉制器皿逐一取出,放到风芷昭雪的身侧,“现在,履行你的承诺,救她。”


    话音未落,她终是支撑不住,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扶着冰冷的榻边缓缓滑坐下去。


    不过,在晕过去前,她还不忘恐吓,“做你该做的事,若敢食言,我就让这阵法困你一世。让你的死神同僚都笑你。”


    “……死神?”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黑斗篷略带疑惑的重复,仿佛对这个称谓感到陌生。但她混沌的脑海中只来得及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糟糕,忘记撤掉阵法了……


    再次醒来时,她仍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斗篷不见了。


    风芷昭音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她猛地撑起身,却在看到榻边空了的器皿与妹妹明显红润许多的脸色时,骤然松了口气。


    看来,他终究是信守了承诺。


    她看向阵法,注意到阵法边缘的一根桃木芯倒下了,想来应是晕厥时不慎踢倒,阴差阳错破了这禁锢之阵,对方才能从阵法出来。


    她正欲起身,一道清极冽极的嗓音突然自身后响起,“是何等勇气,让你敢拘役我?”


    风芷昭音心头一跳,倏然转头,才见那黑斗篷竟静立在房间最深的阴影角落里,气息与暗色融为一体,若非出声,根本难以察觉。


    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肩膀站直,向前几步,双手交叠,郑重地向他深深一揖,“抱歉,我亏欠她许多,实在是除此下策,别无他法。此番冒犯,皆是我一人之过。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了。”


    黑斗篷静默片刻,道,“你昏迷时,我想过千百种惩戒。仅此一次警告。若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风芷昭音立刻抬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我所求的,不过是阿雪安康。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愿立誓,此生绝不再以任何形式惊扰尊驾。”


    换言之,如果风芷昭雪没能好起来,很难保证没有下一次。


    听出话外音的黑斗篷又沉默了半晌,最终淡淡道,“她的身体,会好起来的。”然后便转身走向那已失效的法阵痕迹。


    离开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微顿,偏过头留下最后一句,“对了,那琥珀酥味道尚可,就是硬了点。”


    话音刚落,他已消失。


    风芷昭音愣在原地很久,才发现桌上那放了三天的油纸包空了。六只琥珀酥,竟是一只都没给她剩下。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发笑,自言自语道,“既然你吃了我的供奉,就不能算我欠你,只能算是显灵了。”


    时光如水,半年光阴弹指而过。


    风芷昭雪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转,苍白的面颊有了血色,眼睛也逐渐凝聚起了光彩。


    曾经缠绵病榻、骨瘦如柴的少女,如今已能自行下榻,虽步履仍显轻缓,却行动无碍。她甚至能跟着风芷昭音,换上利落的男装,用布条束起胸脯,将青丝高高绾起,扮作清秀少年郎,混迹于市井之间,或是在京郊策马,感受着久违的自由与畅快。


    也正是在这段肆意逍遥的日子里,生生找到了她们。


    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她们暂居的小院门外,风尘仆仆,形容有些憔悴,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仿佛沉淀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目光不再像往日那般纯粹坦荡,连带着那份曾经近乎傻气的开朗也收敛了许多,整个人沉默了不少。


    风芷昭音看着他,没有问他这半年去了哪里,为何突然消失,又经历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身边多个身手不俗,知根知底的“保镖”似乎也不错。她便默认了他的留下。


    她偶尔能察觉到生生的变化,他会一个人沉默地站在角落,眼神幽深,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与隐痛。但每次和风芷昭雪相处时,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沉郁便会悄然消散几分。他会耐心地陪着昭雪在院子里慢慢散步,会在她蹙眉揉着酸软的膝盖时,无声地递上一个垫子,甚至会在她对着药碗发愁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蜜饯。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风芷昭音才能从他偶尔扬起的嘴角边,窥见一丝往昔那个明朗少年的影子。


    这条灵蛇……莫不是动了春心,对她妹妹起了心思吧?


    风芷昭音自认不是刻板迂腐之人,但……灵蛇和人?总归觉得怪怪的。转念一想,或许还是因这两人皆涉世未深,见识太少之故。


    为防这两个都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家伙,懵懂无知稀里糊涂地互生情愫,风芷昭音当即拍板——既然都是未见过红尘万象的雏鸟,不如就带他们去看看这人间真正的模样。


    首先去的便是香翁山。


    自妹妹病体初愈,那片苍凉的高原和未解的谜团,便压在风芷昭音的心头。既决定游历,那里自然成了她第一个想要重返之地。


    高原的风依旧凛冽,卷着砂石掠过枯黄的草甸。


    山脚下的阿隆村,却比半年前更显破败,死气沉沉。那诡异的“枯萎病”非但未曾缓解,反而变本加厉。村中随处可见倚靠门框、瘫倒墙根的憔悴村民,个个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唯有胸腔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情况更糟了。”风芷昭音蹙眉低语。她离去时,多数村民尚能维持基本劳作,如今眼前景象,却像是所有人的生机都在被某种力量加速抽干。


    她找到老村长。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恐惧,“没用啦……祭祀也没用了……祖宗越来越饿,再多的供品也填不饱……”


    风芷昭音仔细追问祭祀细节。与半年前相比,仪式已从最初的三牲五谷、香烛纸马,演变为需以活畜血食、乃至掺杂不知名药材的浓稠药汁频繁泼洒;而村民们参与祭祀后所能恢复的些许生气,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不是祖宗,是别的东西。”生生嗅着空气里的气味断言。


    风芷昭音颔首,她本就不信那套“祖宗索食”的说法。


    是夜,三人潜入了村尾那座阴森古老的宗祠。


    宗祠内烛火昏暗,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和一种野生动物的腥臊气。


    “阿姐,下面有古怪。”生生忽然伏低身子,耳廓几乎贴在地上。


    风芷昭音蹲下身,手掌覆上那泥砖上,一股阴寒粘稠的触感立刻顺着皮肤传来,隐隐带着吸力,仿佛要攫取她掌心的温度与活力。


    “这底下应该有邪物在吸收他们的生命精气。所谓的祭祀,反而像在喂养它,强化了它与这片土地,这些村民之间的连接。”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幽暗简陋的宗祠内部。


    “得想办法进去,把那吸血的东西揪出来。”


    生生鼻翼翕动,循着那腥臊气的源头,很快在供桌后方角落的杂物堆下,发现了一个被刻意掩盖的狭窄地洞。刚移开遮挡物,一股更为浓烈,带着腐臭的妖风便从洞口扑面涌出。


    风芷昭音蹙眉,这气味……有点像狐狸,却又驳杂不纯,透着一股邪性。


    风芷昭雪留在外面望风。两人先后跃入洞中。下落不过数丈,双脚便触及湿滑地面。


    借着火折子的光,眼前的景象令风芷昭音心神俱震——这哪是什么祖宗祠堂的地下?分明是个是一个被挖空的洞穴!


    洞穴最深处,一团巨大的白影正伏在累累白骨之上。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但它身后摇曳着九条蓬松的长尾。每一条尾巴尖端,都泛着淡淡的、不祥的血色红光。更骇人的是,那些红光正与洞穴顶端垂下的无数根细若游丝的血色光线相连——那些红线穿透土层,分明指向地面上方的整个村庄!


    九尾狐被惊扰,抬起那硕大而优雅的头颅,狭长的狐眼慵懒睁开,瞳孔是纯粹得不见底的金色。它并未惊慌,也没有发动攻击,反而口吐人言,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沙哑磁性,“本座还道是哪路仙官驾临,原来是送来了更美味的血食。”


    风芷昭音瞬间明白了——整个阿隆村的“枯萎病”,根本就是这头九尾狐布下的、以全村人气血为食粮的庞大邪阵!


    无需她指挥,生生喉咙里迸发出威胁的低吼,周身幽绿色妖力暴涨,身形在灵光中拉长,瞬息间化作一条鳞甲森然的巨蟒,直扑那九尾狐。


    然而,实力的差距如同天堑。


    九尾狐甚至未曾起身,只随意抬起一只前爪,凌空轻轻一挥。


    一股无形却磅礴如山岳的巨力轰然撞上生生的蛇躯!


    巨大的蛇身瞬间被掼飞,震落无数碎石烟尘。生生狼狈地翻滚落地,变回人形,口中溢出鲜血,胸前衣衫碎裂,露出下方皮开肉绽的恐怖爪痕。


    九尾狐收回爪子,优雅地舔了舔爪尖并不存在的灰尘,金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刚刚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扰人的蚊蝇。


    “不自量力。”


    风芷昭音见状,二话不说,拽起生生的衣领便疾退而去。


    九尾狐也没追,慵懒地伏回原处,仿佛笃定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生生被九尾狐随意一击重创,虽多为皮肉伤,但那深可见骨的爪痕与几乎被彻底碾压的妖力,无疑更重伤了他的尊严。


    尤其在风芷昭雪面前,他咬牙强撑,眼底燃烧着屈辱与不甘的火焰,反复低吼着“大意了”、“定要回去找回场子”


    “你不是对手。”风芷昭音按住他,“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然后看着风芷昭雪搀扶着生生进屋,转身出了门。


    他们借宿在老村长家中。村长的独子亦被那诡异的枯萎病折磨得形销骨立,油尽灯枯,已经时日无多。


    夜色沉凝,高原的寒意无孔不入。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星河泼洒,璀璨冰冷,无声俯视着这片被邪秽蚕食的荒芜土地。


    风芷昭音借着黯淡星辉,悄然行至村外的乱石岗。


    这里地势略高,可避开村中视线,四周怪石兀立,沉默地拱卫着这片不祥之地。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忐忑。


    她从布袋中取出一直备着的灵物和役死纂。割掌放血。用毛笔在地上画好阵法。钉上桃木芯,然后开始诵念出那拗口的咒文。


    在再次拘役这位“死神”前,风芷昭音没忘他上次的警告——若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因此,当那裹挟着无边死寂的黑色身影一降临,她就抢先来了个滑跪,仰起脸,情真意切地开了口:


    “死神大人!我突然想起,许久以前我们应是见过一面的!在一处破庙,您可还记得?当时第一眼,我便觉得您英姿慑人,风姿卓绝,令人见之难忘,以至于那一夜辗转反侧,后来更是茶饭不思多日!今日实在是情难自禁,冒昧相请,您……还记得我吗?”


    虽然不确定此黑斗篷是否是彼黑斗篷,但话都是真的,破庙那一晚确实因惊惧交加而失眠。后来茶饭不思也是真的——怕他秋后算账把她嘎了。


    她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肺腑之言”,黑斗篷似乎懵了。


    以至于过了很久,他才说,“两次。”


    风芷昭音一怔,“什么?”


    “还有一次。小王庄,你也在。”


    “……”


    果然是他?


    风芷昭音心念电转,从善如流道,“我记得!大人您当时雷霆手段,为民除害,涤荡邪祟,端的是一片浩然正气!正因如此,我始终觉得您虽司掌生死,却心怀悲悯,是位秉持正义,定然愿意扶危济困的善神!”


    顿了一下,她抬起清澈的眼眸,语气愈发诚恳,“所以,今日斗胆相请,实在是眼前有一桩关乎数百生灵存亡的民生大事,唯有仰仗大人这般通天彻地之能,方有转圜之机。大人神威盖世,洞察幽冥,此等无量功德……”


    “直言。”黑斗篷打断她,语气虽仍冷冽,却让人莫名觉得,他有点儿头疼。


    风芷昭音当即将阿隆村的遭遇简明道来,恳切道,“恳请大人出手,铲除那害人的妖物。”


    黑斗篷静默一瞬,反问道,“若我说不呢?”


    风芷昭音微怔,随即从容道,“我相信以大人的仁心,绝不会坐视这数百无辜生灵惨遭涂炭。”


    “哦?”凝视着她平和的态度,黑斗篷道,“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那般直接拔剑相向。是因为这些人的性命,不及你妹妹重要,才这般客气么?”


    这话问得犀利,风芷昭音摇头,“若是如此,我就不会冒着触怒大人,性命不保的风险来求您了。”


    她一口一个“大人”,一句一个“您”,言辞恭敬,眉眼间却寻不见半分卑微。


    “可你方才分明说,是你情难自禁,才用这拘役之法,‘请’我前来。”


    黑斗篷缓缓抬手,腕间幽暗的链铐无声流转。他并未有其他动作,只将遮面的斗篷翻下。


    “你所言种种,究竟哪句是真?”


    第60章 凡骨缚神逆命品③ 吃硬不吃软。……


    他声线清冽, 似冰泉淌过寒石,每一字都重若千钧。


    风芷昭音呼吸一滞,不为他的责难, 只为那帽檐之下的真容。


    不是想象中森然的白骨或非人的形象,而是一张昳丽得近乎失真的面容。


    墨色长发仅以一支素玉簪松挽, 额前一道天然生就的美人尖, 衬得那张脸愈发清绝。肤色冷白,眼尾微挑,是天生含情的轮廓,瞳仁却似浸在雪山深处的冰泉, 清冷出尘,不见底, 亦不见情。


    此刻,这双眼眸无波无澜地看着她, 却自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风芷昭音活了十几年,自认见过不少俊杰儿郎,却从未有一人, 能将这般近乎妖异的俊美与冷寂,融合得如此浑然天成, 令人望之失神。


    她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言语, 直到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淹没,才猛地回神, 忆起他方才的问话。


    “都是真的。”风芷昭音稳了稳心神,正色道,“人心复杂,本就可以同时装着许多念头, 并不相悖。”


    黑斗篷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吐出了四字评语,“巧言令色。”


    风芷昭音正欲再言,他却话锋一转,“带路。”


    声音依旧辨不出喜怒,却让风芷昭音心头大喜。可这喜悦尚未持续一瞬,便被一个现实的问题取代。


    她看了看地上尚未撤去的役死纂,又抬眸望向立于阵中的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大人啊,这阵法该如何……呃,请您出来?”


    她之前只想着破釜沉舟将人拘来,大不了破罐破摔,后来妹妹转危为安,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惜命,毕竟神若有心清算,找到她易如反掌。为此,她确实提心吊胆了许久,深怕一睁眼便对上那道索命的身影。


    而现下遇到的问题更棘手了——需要这位被拘的“死神”自己走出来,还要帮她打架。


    黑斗篷静默了一瞬。


    半晌,他才开口,“东南角,离位,血痕逆划三寸。”说完,那双冷寂的眸子微垂,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似在掩去某些难以言喻的神色。


    风芷昭音依言照做。


    下一刻,阵法微光稍黯。黑斗篷从容地踏出阵眼,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随意走了一步。


    只是,在他脚步落定的瞬间,风芷昭音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又或许只是夜风拂过的错觉。


    她不由侧首望去,却见他抬手,极快地按揉了一下自己的额角,虽面色依旧清冷无波,整个人却莫名透出一种“我究竟为何会在此地应付此等事情”的无奈。


    也是这个过于人性化的小动作,让风芷昭音心头蓦地一动,恍然意识到:这位被她三次拘役来的“死神”,怕是刚任职不久。


    难怪行事带着几分不谙世情的刻板,原则之下,却又意外地留有转圜的余地,甚至称得上一句好说话。


    为印证心中所想,风芷昭音一路都在隐秘地观察他。


    再入那妖气弥漫的洞穴,九尾狐仍慵懒盘踞于白骨之上,见去而复返的两人,尤其是看到风芷昭音身旁的黑斗篷,狭长的金瞳微微眯起。


    “哦?还找了帮手?”它语调依旧带着蛊惑的沙哑,尾尖的血色光线却不易察觉地亮了几分,“这气息……好熟悉,让人怀念……”它舔了下嘴巴,用炙热的目光看着黑斗篷。


    黑斗篷只是平静道,“是你。三个甲子前,窃取生灵精气,于南疆侥幸扛过天罚,自真理殿裁决下逃脱的那只狐妖。当年网开一面,不想你变本加厉,行此悖逆天道之举。“


    九尾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发出一阵讥诮的笑声,“这世间弱肉强食,本就是天道!他们弱小,便合该成为吾之资粮!你们真理殿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化于我?”


    “冥顽不灵。”黑斗篷的声音冷了下去。


    “装神弄鬼!”九尾狐厉声尖啸,周身妖力暴涨,九条长尾如巨蟒般腾空而起,携着摧枯拉朽的毁灭之力狠狠扫向四周!


    “轰——!!!”


    整个洞穴剧烈震颤,顶部岩壁不堪重负,崩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磨盘大的碎石混合着尘土簌簌砸落!地面白骨瞬间化为齑粉,妖风激荡,将风芷昭音逼得连连后退,几乎无法睁眼。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黑斗篷,巍然不动。


    一片圣洁光辉自黑暗中奔涌而出,庞大的法相在他身后显化轮廓,仿佛蕴含着至高无上的秩序威压。


    最为夺目的是法相身后舒展的羽翼,神圣,威严,不容亵渎。


    就在那法相显现的瞬间,九尾狐毛发根根倒竖,金瞳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之色,“寂灭光翼?你是大隗迦离?”


    话音未落,圣洁的光芒已如潮水般漫过洞穴。九尾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周身凝聚的妖力在光芒中如烟消散,庞大的身躯被无形的力量压入地面,无法动弹。


    光芒渐隐,法相消弭。隗离依旧静立原地,黑袍寂寂,仿佛方才撼动天地的景象不过是一场幻梦。


    他垂眸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九尾狐,道,“千年修行,九尾天成,本是天地造化。奈何不走正道,反以邪术窃取生灵精气,自毁道基。念你修行不易,随我回真理殿受戒清修。若能洗心革面,他日或可重证大道。”


    九尾狐蜷缩在地,沉默良久,周身暴戾之气渐渐平息。它最后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前肢微屈,终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愿……遵从圣子教诲。”


    风芷昭音从石头后探出身来,却发现那只九尾狐此刻已化作一名绝色美人匍匐在地。身姿婀娜,面容倾城,眉眼间天然一段风流韵致,眼尾一颗小小的泪痣,此刻略显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我见犹怜。


    黑斗篷对风芷昭音道,“此间事了。”


    她回神,会意道,“大人这边请。”


    然而,刚刚那圣洁光芒冲天而起,驱散妖云的浩大动静,显然已将整个村庄惊动。


    风芷昭音出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上黑压压一片跪倒的村民,他们竟全都聚集在宗祠前的空地上,朝着倒塌的洞穴方向叩拜。


    那些人看到她,便想到了刚刚如神迹降临的景象,纷纷以头触地,口中激动地高呼着:


    “是神女!是神女显灵救了咱们!”


    “多谢神女!”


    风芷昭音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退回洞内,对身后二人说,“外面都是人,换条路走吧。”


    通往乱石岗的小径僻静无人。风芷昭音走在前面,心思却全然系于身后。


    她忍不住悄悄回头,目光掠过身旁那道气息清冽的黑影,又扫向几步之外那位低眉垂目、静默无言的白衣美人。这奇异的组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民间话本里,那些关于清冷仙尊与绝色妖女纠缠不休的桥段……


    她赶紧打住这越来越离谱的联想。


    果然,人一旦饱暖安逸,便会冒出些不着边际的杂念。


    但她突然想到,方才在洞里,那九尾狐惊恐之下喊出的,好像是一个名字?还有什么殿,什么圣子?听着也不像死神的称号啊。


    风芷昭音藏不住事,既生了疑惑,便径直问了,“诶大人,她刚刚叫你什么?”


    黑斗篷脚步一顿,并未理会。


    风芷昭音转而望向那九尾狐,“你们认识?”


    “不。”九尾狐条件反射似地矢口否认。


    见她这般畏惧,唯恐与身旁之人扯上半分关系,风芷昭音虽能理解,却仍追问道,“那你刚刚叫他什么?什么离?”


    九尾狐抬眸,竟带着几分敬佩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飞快地觑了黑斗篷一眼,紧闭双唇,不肯作答。


    风芷昭音见状,又转向那黑袍身影,语气里带上几分试探般的狡黠,“那我往后就叫你阿离大人了?这样称呼,是否显得更亲切一点?”


    黑斗篷却道,“我还是欣赏你之前桀骜不驯,拔剑相向的样子。”


    一时摸不准这话是褒是贬,风芷昭音却理直气壮,“当时若知道是阿离大人你,我就不会那样了,我对阿离大人的一片真心,日月可鉴啊!”


    然而,黑斗篷步伐陡然加快,黑袍在夜风中翻涌,显然不愿再听她这些信口拈来的真心。


    见状,她撇了撇嘴,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她对非人的家伙可生不出什么别样心思,不过是见他神通广大,想结个善缘,日后若再遇棘手之事,也好说话些。


    可神祇就是神祇,目中无人。


    既然这样,下次还是简单粗暴点算了。


    正想着,却见黑斗篷脚步未停,径直带着那九尾狐走向阵法所在,眼看便要离去。


    “等等。”风芷昭音叫住他,出声叫住他,随即从布袋里摸出一包仔细裹好的油纸,“此地贫瘠,没什么稀罕东西,但这个风干牦牛肉很好吃,你带回去尝尝。”


    黑斗篷偏过头,一双无情无欲的桃花眸斜睨向她。


    风芷昭音眸光流转,唇边绽开一个自认非常和善的笑容。她长得柔美,一双明眸十分灵动,笑起来几分诚挚几分狡黠,让人明知她可能别有所图,却也难以拒绝。


    她将油纸包往前递了递,顺脚踢倒了一根桃木芯。


    黑斗篷垂眸,扫了一眼那朴素的油纸包。最终伸手接过,带着东西与那九尾狐,一同消失在阵法中。


    见状,风芷昭音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


    很好,吃人嘴软这事放哪都行得通,他果然没再提杀她的事了。


    翌日清晨,当风芷昭音与生生、昭雪准备辞行时,几乎全村的人都涌到了村长家门外。


    村民们不再如昨夜那般惶恐跪拜,但眼中的感激与敬畏却丝毫未减。他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家最好的东西塞过来。新磨的青稞面、风干的牛羊肉、色泽饱满的酥油……甚至还有妇人连夜赶制的羊毛毯子。


    “神女,您一定要收下!”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您和大神仙救了咱们全村!”


    “路上吃,路上用……”


    风芷昭音连连摆手推拒,昭雪也温声解释路途遥远不便携带,生生更是手忙脚乱地挡开那些热情的手。好说歹说,又一番周旋,才勉强脱身。


    就在他们离开后,阿隆村的村民们重新聚集在在宗祠前的空地上。尽管宗祠已经损毁大半,却丝毫未减众人脸上的激动神采。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拄着拐杖,声音洪亮,“神女与她背后的神明救了咱们,此等大恩,岂能不报?我提议,就在那乱石岗上,为神女修建一座庙宇,供奉香火,以感念恩德,也为咱们村子祈求永世平安!”


    “对!修庙!”


    “给神女塑金身!”


    “我们出钱出力!”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村民的热烈响应,最后老村长一锤定音,"既然神女是为解香翁山之困而来,便以山为名,唤作香翁寺。愿此寺如香翁山一般,护佑我阿隆村世代安宁!"


    "香翁寺!"


    "香翁寺!"


    浑厚虔诚的呼喊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一座因感念而生的庙宇,就这样在高原的晨光中定了名。


    辞别阿隆村后,风芷昭音三人南下,行至一处名为“落雁泽”的水乡地界。此地河网密布,舟楫往来本该繁忙,但泊岸的船只寥寥,许多渔民面带忧色,对着烟波浩渺的湖面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一打听才知,近月来,这落雁泽中出了一桩怪事。每逢月圆之夜,湖心深处便会传来幽怨缠绵的歌声,如泣如诉,若有女子在哀哭。起初渔民只当是错觉,可后来,但凡在月圆夜出船的渔夫,归来后无不神情恍惚,病倒数日,口中呓语皆是“龙女召见”


    本地乡老传言,是泽底沉睡的“龙女”醒了,需以童男童女祭祀,方能平息其怒,保一方平安。已有几个村落不堪压力,开始暗中抽签决定祭品人选,弄得人心惶惶。


    风芷昭音听罢缘由,看着愁云惨淡的村落,第一个念头竟是——


    “有现成的大神不用,自己费劲折腾,没苦硬吃做什么?”


    当即寻了个僻静处,熟门熟路地布下役死纂。


    阵法亮起,那道熟悉的身影刚出现,风芷昭音便在离位血痕逆划三寸,动作快得近乎殷勤,口中已振振有词,“此间有怨灵作祟,恐伤及无辜孩童性命。大人张口闭口的都是真理,肯定公正不过,不忍见此等惨剧发生!”


    黑斗篷静立阵中,帽檐微抬,冰冷的目光扫过烟波浩渺的湖面,最终落回她写满纯良的脸上。静默良久,道,“我不是为你扫清麻烦的役使。”


    “当然不是!”风芷昭音软声道,“只是,除了这笨法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寻你相助。情势紧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受害……”


    黑斗篷语调无波,“此非我职责范畴。”


    见他油盐不进,风芷昭音那点伪装的耐心顷刻告罄。


    她眉梢一挑,方才的软语温存荡然无存,横眉竖目道,“我就这么说吧,这事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若执意不肯,那就一辈子待在这阵里,好让你的同僚们都笑话你。”


    空气骤然凝滞。


    就在风芷昭音以为要迎来更激烈的对峙时,他却突然道,“你现在这般模样,倒比先前故作温顺时顺眼得多。”


    顿了顿,又道,“我刚刚感应了一下,这湖心深处乃一溺亡百年的女子执念所化之地缚灵。这类灵体,自有其因果命数,强行干预,恐招天罚。”


    风芷昭音心里有数了,原来他吃硬不吃软。这样也好办,做自己便是。


    她当即道,“我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活生生的孩童去送死。你不肯出手,我就自己去。只是若我因此有个什么闪失,这因果,也要算一份在你头上!”


    黑斗篷静默片刻,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不再是拒绝,“执念化灵,困守百年,其怨可解,其魂可度。若你能化解她心中执怨,助其放下过往,此事自当平息。”


    困扰落雁泽多日的“龙女”之患平息后,风芷昭音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此后游历途中,但凡遇到些棘手难缠,或是她觉得费时费力的麻烦,第一个念头便是寻个僻静处,熟门熟路地布下役死纂。


    起初,黑斗篷每每出现,总是带着一股无声冷冽的威压,但她也识趣,总能找出些“关乎生灵存亡”、“有违天道公允”的正当理由,配上她那三分真诚、七分狡黠的说辞。


    几次三番下来,他似乎也默认了这种不定时的“叨扰”。虽依旧惜字如金,但出手从不含糊。


    风芷昭音也渐渐摸出了门道。每次在他事了拂衣去前,总会及时掏出些东西塞过去。有时是路过城镇买的特色糕点,有时是山林里摘的鲜美野果,有时甚至只是一壶她觉得滋味尚可的粗茶。


    黑斗篷往往只是脚步微顿,目光在那不算起眼的物品上停留一瞬,有时会接过,有时会无视。次数多了,竟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


    直至某一日,在解决了一处古墓中滋生的游魂后,风芷昭音递上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看着他那隐在帽檐阴影下的侧脸,终是忍不住好奇道,“我说,我总不能一直‘大人’、“你”、“喂”这样叫你吧?你究竟有没有个名字?”


    彼时,大隗迦离正伸手接过那包栗子,闻言动作稍稍一顿。他没看她,只是沉默地将那包带着烟火气的温暖纳入黑袍之中。


    就在风芷昭音以为这次依旧得不到答案时,他突然开口,声音如雪落在寂石上,“大隗迦离。”


    风芷昭音一怔,追问道,“哪几个字啊?”


    他随手折了根枯枝,俯身,在她脚边的泥地上划出四个字。泥土的湿润衬着那铁画银钩,透出一种冷峻的郑重。


    风芷昭音垂眸看去,随即眉眼一弯,漾开笑意,“所以你叫隗离喽?”


    “是大隗氏,伽离。”他直起身纠正。


    “太绕口了。”风芷昭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容里掺了几分狡黠,“你喜欢别人叫你隗离,还是阿离?”


    大隗迦离却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法阵中。


    后来,风芷昭音的胆子便一日肥过一日。发现大隗迦离外冷内软后,她起初那点微末的敬畏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但凡是需要劳动他的场合,那声“隗离”叫得是愈发顺口,理直气壮。


    他偶尔会在她这般称呼时,帽檐微不可察地偏向她,虽看不清神情,但那片刻的沉默总让她觉得,他或许是轻蹙了眉头的。


    把姓氏和名字缩略在一起的确不妥,但那又怎么样?


    风芷昭音私心里觉得,这般叫着,才显得他不那么遥不可及。


    就这般,夹杂着时不时麻烦一下某位隗离大人,三人结伴,踏遍山川湖海,日子逍遥快活。


    转眼又过去半年。


    彼时她们正行至江南一处名为“栖云镇”的地方。时值暮春,小镇被笼罩在朦胧烟雨中,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他们租下临河的一处小院,院角一株晚桃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被雨丝打落,细细铺了一地。


    风芷昭音盘算着,明日定要去镇上最好的酒楼订一桌席面,再给妹妹挑件像样的生辰礼。她满心欢喜地出了门,在街市间细细寻觅。


    可当她带着选好的礼物回来,院里却空无一人。风芷昭雪不见了,生生也不见了。


    石桌上,一枚被雨水略微打湿的素笺,被一枚生生的鳞片压着。上面寥寥数字,墨迹仓促写着:


    “风芷家来人,阿雪被带走了。”


    风芷昭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风芷家……这个如同梦魇般的名字,早已被刻意尘封在记忆最阴暗的角落。她几乎以为,那些阴暗的岁月早被甩在身后。她们隐姓埋名,才过了半年弥足珍贵的平静日子,竟让她生出了足以挣脱命运的错觉。


    恐慌如野草疯长,风芷昭音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来不及收拾行装,只抓起那个从不离身的布袋,便日夜兼程,发了疯似地朝蜀地的方向疾驰。


    只是,路途实在太远。


    当风芷昭音带着满身风尘与挥不去的疲惫,踉跄着踏入羌泉地界时,距离她们姐妹二人的十八岁生辰,已过去了整整三日。


    路边的茶摊,歇脚的客栈,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竟都是同一件事——


    风芷家,出了一尊“阴神”


    传言有鼻子有眼,说风芷家以秘法培育出了一位能真正沟通幽冥,掌阴司权柄的“阴神”,不日便要现世巡游。各方势力皆被惊动,有人敬畏,有人惶恐,更有人跃跃欲试想要攀附。


    “听说了吗?风芷家这次……怕是真要一飞冲天了!”


    “说是那阴神乃天命所归,能福泽一方呢……”


    “啧,谁知道是怎么来的,总觉得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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