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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小萤是做过太子的人,着实见过好东西。


    这鸽血宝石,她在魏国和亲嫁过来的顺妃的头钗上见过。


    而那年轻人佩剑的那块宝石,个头可不小。想来他在魏国的身份很是显贵。


    听了这话,


    那年轻人身后的侍卫紧张抽出了刀剑,颇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再次逗得小萤勾起嘴角。


    那人没想到自己用顺手的武器居然出卖了自己的身份,却也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收剑,然后笃定道:“你……这是在拖延时间吧?怎么?还有后手?”


    小萤伸手算了算时间:“的确有后手,今日遇到了我,又搅了你们的好事。总之,若能放了葛先生,我也自当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一会就是驿馆那次,你死我活的场景了。你的命似乎比我值钱,怎么样,要不要赌一赌?”


    那人冷笑:“怎么?你们不在乎帝师的性命了?”


    小萤笑嘻嘻道:“你都说了,那是帝师,又不是我的爹娘。只要他们死在你们手上,便跟我没关系。你们放了他,我领了解救恩师的头功。可你们若杀了帝师,我今日就得领下为帝师报仇的名头,一个不落地砍下你们的脑袋,为陛下的恩师祭奠,保住陛下尊师重道的名头。”


    那人眯了眯眼,问:“那你觉得今日之事该如何最好?”


    小萤笑了笑道:“自然是见好就收!我也是天冷犯懒,如今院外只我的人在,我抬一抬手,你们还好走脱。待一会大奉兵马到了,你们想走都走不了。”


    那人笑了:“你当真这么好心?”


    “葛先生的院子清雅,他们夫妻都是斯文人,见不得血腥,阁下意下如何?”


    小萤清楚自己的斤两,并不是这些魏人的对手。


    幸好这些魏人对碎银的推崇太深,认定了自己是跟碎银一样的顶尖高手,所以小萤呼啦啦猛扯大旗,想要将这些人吓走。


    不然一会三皇子的人马来了,包围住小院,也只是落得鱼死网破,不能保全葛先生夫妻不受伤害。


    就在这时,魏人留在村口的耳目急急来报:“有一队人马正远远朝这边而来……”


    那人眼睛一眯:“你怎知我们要来这里?”


    小萤当然不会说这都是两盒糕饼惹的祸,只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小萤眨了眨眼,故作玄虚说:“阁下若想知,不妨想想你们为什么会寻到这里。还有驿馆那次……阁下是不是得罪了给你们引路的向导?怎么总是将你们往凶险之地引……莫不是……你的身份敏感,他故意为之,是要害你?”


    那人并不知小萤乃是睁眼说瞎话的大王,这番话,也不过是随便诈一诈。


    不过小萤这番话,歪打正着,落到他的疑心上来。因为他的身份的确敏感……


    上次驿馆时,他并未同往,可原先十拿九稳的埋伏,却害得魏国折断了深埋在大奉的暗线。


    这次来抓捕手无缚鸡之力的葛大年,来到了这处村子,又撞到了击杀碎银的大奉女高手,更有大奉的兵马正在集结赶来。


    怎么看,都像圈套。


    想到这,他心里冷笑一声,淡淡道:“既是内应,你为何要挑破?”


    小萤坦然回答:“这内应存心害你,也对大皇子心存叵测,不如你将他给我,我替你阁下料理了如何?”


    那男子听了,又是轻笑一声,突然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一个青衣男子。


    那青衣男子正是范十七派来为这些魏人引路之人。他平日与这些魏人有宿铁交易,往来频繁。


    范十七吩咐过,待这些魏人将葛先生夫妻掳走后,让青衣人伺机杀了这对老夫妻,嫁祸到魏人身上即可。


    这几日朝中,声讨太子主动引魏人出兵,置天下百姓不顾的奏折不断。


    可那慕寒江却在陛下面前,将这罪责一力承担下来。


    若此时再发生魏人入京,杀死帝师的惨剧,便有更多的朝臣声讨太子穷兵黩武,掀起两国战事,连累陛下夫子惨死。


    到那时,这等压力可不是大皇子和慕寒江能一力承担的了!


    而且失去了葛大年,凤渊想要站稳脚跟,只能依靠主上之力。


    可万万没想到,刚刚抓了葛大年夫妻,青衣人还没来得得及下手,便来了个搅局女郎。


    而且这女郎还真是个挑事精,三言两语,就挑唆着人对他起疑,看样子是不能善了。


    想到范十七的手段,那人将心一横,突然掏出匕首冲向葛大年。


    不管怎么样,这葛大年必须要死在这院中!


    小萤心道:不好!


    正待出手,那个年轻魏人却挥出弯刀,先了小萤一步,切了那人的脑袋!


    那人断头后,又往前踉跄了两步,才伴着飞溅热血,踉跄倒地。


    小萤挑了挑眉:“……劳您动手,那……我谢过您了?”


    那人大约也看出自己被利用,就此一刀将这人切了,然后头都不回带人走出了院子,只是扬声道:“不必,我生平最恨的,便是替人做嫁衣!”


    那“嫁衣”二字,他说得尤其恨恨。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带着人匆匆而去。


    待三皇子领人入村时,小萤已经解开了葛大年夫妻的绳子,柔声细语地宽慰着夫妻二人。


    那葛大年方才目睹了一切,对这个年轻女郎能三言两语劝退那些匪人很是惊异。


    “不知女郎尊姓大名,葛某谢过救命之恩。”


    小萤赶紧闪了葛先生的礼。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到底做了葛先生的几日学生。


    虽然先生教她不甚用心,可老师不能不敬!


    “帝师多礼了!只是此处不甚安全,有人在谋算着您,您还是带夫人入城暂住才好。”


    葛先生却摇了摇头:“若真有人看葛某不顺眼,只怕到了哪都是性命不保……”


    说完,他上下打量着小萤:“我怎么之前未在大殿下的跟前看过女子做暗卫?”


    一旁带人搜查四周院落的三皇子走过来,随口道:“她不是大皇兄的暗卫,是大皇兄的爱妾,叫萤儿!”


    “爱妾?”一向镇定的伉俪夫妇异口同声。


    孙氏更是忍不住左右上下地打量这位蒙着面纱的小女郎。


    阿渊那孩子仿若长年浸染寒霜的顽石,与葛先生夫妻虽然能话略多些,却始终与人淡淡的。


    这样冰冷的郎君,什么时候纳个红颜知己在身边?


    虽说是妾,孙氏竟欢喜得跟见了儿媳般,忍不住拉着小萤的手:“是什么时候来到阿渊身边的?多大了?他可疼你?”


    这准婆婆般的架势,真有点让小女郎招架不住,幸好面纱遮住了红红的脸,不然说话都要结巴的。


    趁着三皇子问询葛大年的功夫,小萤赶紧挣脱了手。


    “那个……葛先生,您应该也认识萧老前辈,不妨先去他那住一夜。他武艺高强,若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护你周全。大殿下方才入宫去了,看情形,得明日才能出来见您,到时候,您再与他商议可好?”


    葛先生摇了摇头,看着自己这素净小院地上的那摊污血,怅然道:“既已寻到这里,哪还能躲?凤渊那孩子既然在宫里受着刁难,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


    小萤若有所思:“先生是说,您此番遇袭,与凤渊回宫有关……”


    葛先生看了看那滩血,感慨道:“若不是女郎来得及时,老夫只怕要死在这人手里,到时候大皇子


    就算有光复凤尾坡之功,可他故意引战,激起魏人报复,光是搅乱京城周边治安的罪名,就甚是麻烦!”


    葛大年洞悉朝廷动向,一下子就联想到,自己此番麻烦,大约剑指大殿下。


    可小萤还是拦着他,迟疑道:“先生,您就这么见陛下?”


    葛先生低头看了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怎么,女郎嫌我太邋遢,不宜见圣驾?”


    小萤走到那滩血泊旁,掬起一捧,毫不客气一把抹在了先生的衣襟处,道:“麻烦先生再把头发打乱些。要是身上有些口子就更好了。”


    葛先生有些意外看着这个小侍妾:“你这是……”


    小萤太了解自己那位父皇了,趁那三皇子去追贼人并不在跟前,小声道:“你得让陛下感同身受,知道先生遭遇的凶险,仿若他的身边也早早安插了魏国细作……”


    葛先生何等玲珑心思,一听这话,立刻懂了。


    他虽然没看到这女郎样貌,却明白,能让凤渊那孩子倾心的女子,必定不是靠容貌出位的。


    这个女郎,有勇有谋,是阿渊在何处寻来的宝呢?


    就是不知女郎为人心性怎样,可是真心疼爱阿渊,不然的话……


    等安排好人护送葛先生那个入宫后,小萤又吩咐沈净安排好相宜的人护送葛先生去萧大侠处后,便回转京城住所而去了。


    这一路上,小萤迅速整理了思绪。


    那些魏人口口声声说,要用这葛氏夫妻要挟凤渊。若无人指点,怎会知凤渊的软肋?就这么轻车熟路地来绑人了?


    另外,那个魏国人的身上并无浓重江湖气息,甚至带了些贵胄气质,显然并非只是陈西范的门人。


    他说他想用葛氏夫妻换人,是打算换宫里的哪一个?


    小萤觉得需要看到凤渊时,好好讲一讲,看看他能不能理出什么头绪来。


    等回了京城,已经天色将晚。


    小萤迈入凤渊打算藏娇的院子,略略震惊了一下。


    早知道凤渊有财力,所以看他买的这处宅子,小萤一时不能适应——这宅子……也太破了吧!


    虽然地段不错,地处挨着闹市的永和巷,可这小小的屋子院子里和屋檐上都长着草,窗棂的清漆也斑驳得有些破败,实在不像是藏娇的金屋。


    凤渊不会如此小气,又像上次赌气给她喝粥一般,要苛待她的饮食起居了吧?


    不过进了屋子,小萤却终于放心了:这等败絮外表下,屋子里却让人眼前一亮之感。


    虽然不大,只是外院一间,内院三间房,可内院主人房的装饰称得上奢靡。


    地面铺的是桐油饰面的红木地板,雕花的木床和配套的衣橱桌椅,都是镶嵌着玳瑁花纹。那大床柔软极了,也不知铺了几床厚被子。灯盏器物摆设,看着都是宫里的制式。


    而桌上的糕饼,赫然是甘味斋的四季鲜花饼。


    难怪他当时阴阳她乱收人东西,原来是老早就命人给自己买了一份备在这里了。


    小萤拿起一盒,不自觉甜笑,复而警醒,觉得自己太好哄了,连忙放下了盒子。


    看来凤渊搞了个金屋藏娇,却并不想引人注意,是以才这般布置的。


    这么奢华的屋子,并没有配丫鬟,只是外院有两个凤渊的侍卫看护门厅兼做了粗活小厮。


    凤渊应该在宫里应酬甚忙,直到第二天临近下午时,才来到永和巷。


    小萤正懒洋洋地倒在床上咬着鲜花饼——这甜糯芬芳的小饼太好吃,已经被她吃了两盒半。


    凤渊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了。


    从昨日入宫起,他便步入了比凤尾坡凶险百倍的战场。先是接受父皇的问询,在御书房挨了一个时辰的骂。


    然后就是宫中快要落钥时,帝师葛大年匆匆入宫,求见陛下。


    当满身是血的葛帝师踉跄走入书房时,凤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吓了一大跳。


    当听到帝师说到有魏贼袭击,是大殿下的侍卫,还有三皇子带人解救了他时,凤渊的眉眼微微一跳,一下子想到这里有闫小萤的手笔。


    那一刻他腾得站了起来,直觉想要往宫外去,确定一下小萤的安危。


    还是葛帝师看出他的失态,不动声色负手朝他摆了摆,才算安稳住他的情绪。


    而一夜之后,今日朝堂上,凤渊和慕寒江被群臣围攻,因着挑衅魏国开战,而被弹劾。


    如此吵闹了一上午,出了宫时,耳边都有残音缭绕。


    不过当他方才走到窗前,往屋内望时,看着慵懒如猫咪的女郎,却有种疲惫尽是烟消云外之感。


    难怪葛先生不喜奴仆环绕,这种一屋一院,有一人独守等待的感觉,有时是世上千金也难换得的……


    小萤见他走进来,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饼渣,问义父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


    凤渊说:“昨日带他们去廷尉府报备时,他们被扣了下来,说必须要留在廷尉府的监牢过夜。”


    小萤听得呼吸一紧:“这怎么行?”


    这些年,在廷尉府里死的嫌疑犯可不少。


    当初汤皇后的亲侄儿也是毫无预兆死在了廷尉府的监狱里。


    那漏得如筛子的地方,如何保证义父的安全?


    不过凤渊却让小萤安心,他早就料到会有人用这一手刁难,孟准他们是入夜入监,而且一个都披散头发,没有人会去验他们的身。


    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人货不对板,这些人是“饵”,放在廷尉府这等明晃晃的地方,看会不会引出一条大鱼来!


    而真正的孟准已经被凤渊安置在了京城另一处宅院,有沈净等高手看顾,不会出问题的。


    小萤听了终于放心,再无话可说。


    凤渊倒是先想了个话头:“我听葛先生说了昨日之事,若非是你,恐怕先生他……我自当谢你。”


    小萤漫不经心打量床幔上的花纹:“他也是我的恩师,以前在宫里帮我不少,我自是还了我的人情,不必你谢。”


    于是这话题打住,没再聊下去。


    他俩一个在桌边坐着,一个在床上抠床幔花纹,似乎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


    往常一路上,有侍卫和其他人,两人间的冷场并不太显。


    可是现在只剩下两人,便尴尬的明显了。


    小萤瞥着他问了一句:“怎么还不回宫?一会宫门就要落钥了!”


    凤渊道:“我一天没吃饭了,来时买了些青菜和鱼肉,你做给我吃吧!”


    小萤慢慢瞪大了眼:“我做?我哪里会做?”


    开什么玩笑,她从小到大,射箭马术都很精通,就是不会女红洗手作羹汤。


    阿爹和义父,还有山里的叔伯都很爱她,舍不得让她摆弄山中冷水。她向来吃现成的,除了贴身衣物,连衣服都是阿爹帮着洗呢!


    至于后来做了生意,这事情也有伙计和粗活婆子去做呀!她虽然不是大小姐,可从小到大,都没做过饭。


    昨晚和今日,也是她自己去街边买些吃的回来。今天到了这个时候,她犯懒,干脆没买,只吃了些鲜花饼垫肚子。


    凤渊却不信,面无表情复述着孟准那日在尧城客栈时说过的话:“我们小萤,宜家宜室,以后自会觅得良人相夫教子恩爱白头。也不必攀附大富大贵,便是夫妻二人,关门过些太平日子……”


    看来孟准的这番话很戳大皇子的心窝子,都过去多少天了,他居然还记得。


    说完之后,他又问:“敢问宜家宜室的女子,连洗手作羹汤都不会?这不是明摆着准备攀附高门,做个有丫鬟老媪伺候的夫人?”


    小萤牙尖嘴利:“那是我义父的想法,于我来说当然不会这般!先不不说我将来会不会嫁人,若想做我闫小萤的夫君,得是家里家外皆会操持的贤惠!那种入门便呼喝唤奴,喊着喝汤吃饭的郎君,入不得我的眼!”


    大皇子又怎样?难道顶了他侍妾的名头,还要替他当做饭的侍女不成?美得他!


    凤渊挑了挑剑眉,慢慢道:“当真如此?”


    小萤也挑眉:“自是如此!”


    义父说得对,她和凤渊本就挨不着。


    若是被皮相美色迷惑


    ,一时乱了心智,这慢慢相处久了,便也会发现彼此的不合适。


    而且他们之间的问题,可不止这些,就此冷静下来,时时提醒,回归本位也很好。


    比如她闫小萤,无才无德,满脑子的算计,且不服管,无论配何等出身的男子,都不是宜人的良伴!


    第72章


    话已至此,再无可谈。


    凤渊冰冷俊脸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小萤觉得跟他谈崩了,也懒得出去,只是想着天色这么晚,城中的摊子也都收了。


    她虽然吃了些鲜花饼,可还是想吃些带热气的饭菜。最近练武太勤,好像又长身体了,小萤很是爱饿。


    半夜时肚子若越发的饿,难道要忍饿等到天亮?


    她正想着,就听到隔壁小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小萤好奇,不知凤渊在摔打什么出气,便起身挑门帘出去,从小厨房的窗户往里探。


    只见身材高大的郎君有些突兀立在厨房,笔直健硕的腰杆扎着围裙,衣袖高挽,清俊眉眼被蒸腾的热气晕染着。


    他正在娴熟地切姜捣蒜。而一旁的碗里有正在腌的肉,还有一条改了花刀的大鱼。


    一直闲置的小厨房里,柴火燎灼的热气驱散了久不使用的阴湿。


    小萤忍不住走进去,站在凤渊的身边看,然后惊诧地问:“你……会做饭?”


    凤渊将切好的鱼入了油锅,淋醋去腥,若无其事道:“我八岁便帮师娘做饭打下手了。葛先生乐于清贫无扰的日子,小门小户也无仆役。他也时不时帮师娘洗衣做饭,并无君子远庖厨的禁忌。”


    看来他身为葛先生的高徒,这厨艺学得倒是很娴熟,煎鱼翻面一气呵成,待调汁入锅添水炖煮,不一会诱人的香味便出来了。


    鱼在铁锅汁水里咕嘟着,凤渊又切了甜椒用来炒肉。


    当一勺热油淋洒出椒香气息时,小萤被勾得越发饿了,与他再无瓜葛的鸿志暂且放到一边,自动拿了碗筷守在桌旁,撑着脸蛋等候。


    她的肚子还在咕噜乱叫,可心思却有大半放在了凤渊身上。


    蒸腾的热气里看着郎君忙碌从容的身影,恍惚晕染出了些仙人之姿,减了他身上一直都萦绕不散的冰冷气息。


    凤渊长得俊美,身为皇家子自是天生贵气,形状优美的长指捏握青菜,也有执兰之姿。


    只是小萤认识的大皇子,可以安坐于书斋中,谋算权力倾轧,也可以一身铠甲,手持开刃利剑,御敌千里,反手切人肚肠。


    种种既定印象,都跟这个沉浸在锅气炊烟中,忙碌而英俊逼人的郎君挨不着边儿。


    等菜炒好时,凤渊拿了几个热好的炊饼:“看着时间来不及做饭,所以买肉菜时,便顺便买了炊饼。”


    小萤乖乖洗好了手,坐在桌边,迫不及待掰着炊饼沾着鱼汁来吃。


    鲜美的味道立刻在嘴里溢开。


    凤渊做起菜来还真的很好吃,并非摆着空样子。


    想起他在荒殿里一无所有,都能锅碗瓢盆,将乏味孤寂得可怕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样荒野居士会做饭菜,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了。


    如果他不是皇子,就算是清贫人家的子弟,依着这等过人的心性毅力,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应该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若性子不是那么阴沉,没有那么不堪的往事经历,背负那么多的不甘,原该是让女郎趋之若鹜的梦中郎君。


    凤渊正在给小萤夹着鱼肉,看她突然若有所思,放缓动作,便问:“怎么?不喜欢吃?”


    小萤说:“没有啊,不咸不淡,很好吃……”


    凤渊不动声色问:“那你在想什么?”


    小萤想的是,他到底要在她身上图求什么?


    凤渊不是凤栖武那等活得率性单纯的天真皇子,他深沉城府里都是渴望攀爬,碾碎屈辱不堪过往的野心。


    如今,他游走在各种阴谋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又要重落深渊。


    所以凤渊哪有资格像三皇子那样炽烈追求女郎,满是无所畏惧的试错底气,在无用的情爱里寸寸消磨光阴?


    难道像她这等满身不羁的山野天性,让凤渊觉得新鲜了,才一时恍惚了方向,又这般容着她?


    不过话到嘴边,却改了词:“就是想,你怎么突然想起做饭了?”


    自回京后,凤渊就应该忙得飞起。


    他们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就听说关于凤渊和太子,还有慕寒江合谋,挑动大魏开战的隐秘传得满京城都是。


    那位主上看来真是急不可耐要扳倒废物太子,这次造势的风声很大。


    怪不得那安庆公主急着半路劝子,京城里蓄了许久的雷雨,的确有些让人头疼!


    凤渊面对狂风暴雨,却不回宫,跑到这小院里摆家家酒,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凤渊一边给小萤盛汤,一边敛眉道:“慕寒江已经一人将责任都扛下来了。我懒得应酬宫里的人情,便出来了。”


    慕寒江比他们早就回京了几日,第一个面圣,面不改色说这次引诱魏国开战的计划,乃是他一人所为,跟太子毫无关系,而董将军和大皇子也是受他蒙蔽,贸然出兵。


    因为他在魏国布线甚久,说得有理有据,有些人想以欺君之罪攀扯太子,一时也寻不到借口。


    但不信他之言者,大有人在。而且那太子假装被俘的事情,也有人证,有人言之凿凿,在太子被俘的那段时间,看见太子在大皇子的听心园里。


    若太子被俘为假,那么从大皇子,到出兵驰援的董将军,甚至写求援信的董阁老都要受牵连。


    今日朝堂上,声浪甚大。


    有人煽风点火,拿着此番战事勾起魏人报复,火烧驿馆说事,大有将太子废黜,再将凤渊一本本参回荒殿的架势。


    可以想象,若是昨日帝师葛大年也死在魏人手中,依着今日局势,淳德帝只能废太子,再治了疯儿之罪,才可平息群臣怨毒。


    可惜如此精心布局,却偏偏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葛大年昨日入宫,一身血袍,向陛下哭诉魏国包藏祸心已久,已经将大奉皇家的宗亲人脉,查得细致入微。


    最后,帝师更是叩问陛下,魏国在大奉,遍插耳目,那些要治罪太子与皇子的人里,是不是也有魏国的细作?


    一时间淳德帝的心里膈应极了!


    葛先生披发染血,虎口脱险的狼狈样子,让陛下想到魏人恐怕在大奉境内经营甚久,连驿馆都有魏人眼线,而葛大年这样一个赋闲的帝师住所都知之甚详,可见魏人心思之深。


    帝王榻侧,岂容他人鼾睡?若不是凤尾坡这一闹,他竟不知魏人与内贼勾结竟到了如此地步!


    依着他看,慕寒江也好,凤渊这孩子也罢,都比这满朝堂只知道伸脖子扣帽子的废物强!


    天佑大奉,年轻一代怀有热血,有勇有谋,与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古板们大不相同。


    于是自作主张,引敌国开战的重点错失被陛下重拿轻放,只是不轻不重申斥了慕寒江身为军中祭酒,自作主张,如此当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而大皇子在魏国进犯时,一马当先,斩杀了大魏名将古治,自是有功,封赏择日再宣。


    至于太子嘛,被魏人劫走受伤,到现在还不能舟车回京,也是受苦颇多,不容人再泼脏水。


    满朝人谁不知太子性情?那么懦弱的人,怎么可能策划这一切?


    其他臣子觉得陛下这么判太糊涂,慕寒江就算是暗卫少主,可名头却只是军中祭酒。


    像谋划魏国出兵这样的大计,若无掌握军权的人配合,如何使得?陛下怎可信了慕寒江之言,不继续深究呢?


    可陛下不愿再说,挥了挥袖子,那人证更是以污蔑国储论处,直接拖出去杖毙了。


    于是众人终于察觉风头不对,纷纷噤声,就此散朝了。


    小萤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一边夹着鱼肉一边道:“这帮臣子,领俸禄也不用脑子!真看不出陛下真正忌惮什么啊!”


    君主正值壮年,最忌讳的便是成年的儿子执掌大权,早早架空了国君。


    虽然凤渊此番自作主张,谋划了如此引诱魏国开战的计策,犯了淳德帝的大忌。


    若满朝赞誉,纷纷要求给大皇子加封进赏,陛下心里才会不悦猜忌。


    可现在这满朝的弹劾,高声讨伐,算是间接救了凤渊和慕寒江。


    在陛下看来,疯儿子虽然胆大狂妄,却是霍去病般的年轻孤勇无畏,且不得群臣之心,就算将他娇纵得再胆大,也不会成为帝王的掣肘之患。


    至于慕寒江,虽然咬牙顶锅而上,可了解他性情如陛下,心里怎能没数?


    慕卿无辜,着实是替太子和皇子担责背黑锅,尽了为人臣的本分,免了陛下为难。


    这些事情,小萤起初也没想通,还是葛先生与她分析一二,她才渐渐领悟到的。


    帝王心思深似海,在意的点果真跟普通人不一样。


    有葛大年这样了解陛下性情的人在,凤渊总算有惊无险,过了这一关。


    不过小萤还真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慕寒江这么能扛事,不声不响,自己将罪责全顶了。


    所以听凤渊说完,她忍不住一竖大拇指:慕公子,真男子也!


    凤渊瞥着她,冷恻恻道:“让慕卿如此舍命力保的,是大奉太子——他认定的贤君,并非混入皇室的女匪,你如此感动,要作甚?”


    这还用凤渊提醒,小萤自是知道,不过如此一来,太子不能入罪,岂不是要惹恼了那个神秘主上?


    凤渊在那位主上设下的一个个测试服从的关卡里,似乎都没有过关。


    这人会不会就此给凤渊设下绊子?


    凤渊冷笑了一声,下绊子?只怕他早已经开始了。这番讨伐声势浩大,还有葛先生遇险在,只怕都有他的手笔。


    若不是小萤歪打正着,救下葛先生,只怕陛下真要在如山声浪里,重惩他以儆效尤了。


    小萤有点担心慕卿:“不过,陛下要如何惩罚慕寒江?”


    “他暂时被卸了龙鳞暗卫的职,要在家赋闲一年,至于其他的罪责,大约不了了之。”


    在凤尾坡大捷的情况下,慕寒江却受到这样处罚,小萤真有点心疼慕卿了。


    她嘴里塞肉,语气含糊道:“我懂,不过你说他只是力保太子,那也不对,他也是保了你啊!”


    凤渊没有接话,目光清冷。


    小萤觉得凤渊对慕寒江的态度总是这么淡淡,也是让人觉得费解:“断桥时,你宁死也不撒手,足见你也看重他啊。说起来,你明明心中记挂着这个童年好友,却总别扭,干嘛啊?”


    凤渊似乎不甚爱听这话,夹起一块肉塞入了小萤的嘴里。


    “干嘛,堵我的嘴?其实人无论到哪,多交些朋友总不会有错,你跟慕寒江亲如兄弟,以后朝中也好办事啊……”


    本是随口的闲话,可是凤渊却脸色一沉,重重撂下了筷子,一语不发地走人了。


    小萤毫无预兆被他甩了冷脸,直到凤渊走人,都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话说得不对。


    若是以前,凤渊突然撂脸子,小萤只会切一声,浑不在意。


    可是他俩冷战那么久,今晚明明气氛正好,做了半天的菜都没吃几口,他就摔筷子阴沉脸走人。


    这让小萤十分不舒服!


    好啊,又要开始晾人了是吧?这点手段也想拿捏她?


    她也摔下筷子想走人,不过到底没跟自己的肚子置气,恶狠狠吃了一大气后,才准备出门走走。


    可刚一出门,鼻尖就撞到了一堵小山墙上。


    小萤揉着鼻子抬头一眼,原来是凤家大爷去而复返。


    “不是走了吗?堵在门口干什么!”


    凤渊似乎已经平复了情绪,淡淡道:“我还没吃完饭呢。”


    “哦,那你慢慢吃!”小娘可不伺候冷脸的爷,上一边呆着去吧!


    见她要走,凤渊拉着了她的胳膊,终于勉强解释道:“我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到外面走了走!”


    小萤抬头看着他:“大皇子,我有自知之明,并非你可以谈心的知己,也不敢让你交底。但是你的喜怒总是无缘无由,让人费解。你并非真的疯了,为何总要如此?”


    说完,她便想甩开他,自己出去走走。


    凤渊的嘴唇紧抿,在荒殿独居的十年,早就让他养成了悲喜愤怒,独自吞咽消化的习惯。


    所以当初跟小萤冷战时,他也独走军营,一个人在帐篷里独处了好几天。


    而他们上次吵架之后,小萤似乎不想跟他和解,他也不知该如何哄人,如此冰冷一路。


    今日凤渊特意从宫中赶着回来给小萤做饭,也是想跟小萤缓和一下。


    方才一时情绪波动,他又依着惯性想要一个人独处,可知道走过了两条街,才恍惚想起,小萤跟他说过,她不喜欢这样。


    所以他才折返回来,却正好看见小萤气呼呼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


    小萤赌气道:“我义父说了,让我回江浙找爹爹,既然他到了京城,那我便回去!”


    虽然明知道小萤不可能放下她义父独自离去,可还是被小萤的话噎得心里发堵。


    “我不准你回去!”说着他低头抱住了她。


    小萤的回答就是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凤渊任着她咬,大掌安抚着她的后背,突然艰涩开口道:“我与慕寒江一辈子都不能做兄弟!”


    小萤没想到,让凤渊失控的原因竟然是她随口说的这句。


    她有些惊诧道:“为什么?”


    凤渊却急急收口,将她牵回屋内,随口问她要不要吃些果子,很显然是自觉失言,要打岔的意思。


    小萤如今也算了解了凤渊的性格,能让他心绪起伏的,绝对不是小事。


    他说他跟慕寒江不能做兄弟……


    小萤的脑筋转得太快,试探问道:“陛下一直都很宠爱慕家寒江啊!”


    淳德帝对慕公子的偏爱满朝皆知。


    毕竟当初凤栖原差点被废,就因为他不小心害得慕卿腿瘸,玷污了公子如玉名声。


    小萤记得,陛下为了方便慕寒江进出,还在寝宫的楼梯旁修葺适合轮车的缓台。


    他跟慕寒江说话的神情,比对宫里几个不成器皇子态度,要和善得多……


    想到这,小萤抬头看着凤渊随口道:“难道他真是你的兄弟?”


    原本是半开玩笑的胡乱猜测,可是她看凤渊一点笑意都没有的冰冷脸庞,突然发现自己挖出了什么皇室惊天的丑闻!


    “……难道慕寒江真的是安庆公主与陛下的私生子?”


    小萤被这惊天焦雷劈得双眼圆瞪。


    那慕寒江的年岁跟凤渊相差无几,若他说的是真的,便在叶王妃还没出事时,淳德帝就跟自己的义妹有了……苟且,而且珠胎暗结?


    那安庆还是叶展雪的闺蜜姐妹,这对为了淳德帝而深陷敌营的叶展雪,是何等的羞辱背叛?


    “你阿母可知这事?”


    凤渊缓缓扯出一抹瘆人的笑:“阿母留下一本血书手札,那是她临终所写,里面清楚记录了她当初信任之人是如何联合利用她,算计她的。我若没看到,也


    不相信,那位满口宫规礼仪的安庆公主,居然能犯下这等龌龊。”


    小萤知道,若不是她逼得凤渊太急,只怕凤渊一辈子都不愿主动提及这些脏污事情。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隐秘的?”


    “被关入天禄宫前,安庆那女人在慕家的外院与凤启殊私会,哭着忏悔他们对我阿母的欺瞒背叛。然后,我便在母亲的遗物里,翻到了她的手札,才知道了许多母亲当年背负的冤屈。”


    安庆那女人,凤启殊,还有陈诺,这些小人当年犯下的事情,阿母都详细记了下来。


    可恨她那时已经病入膏肓,身体羸弱,就算终于明白了自己遭人算计,也无法一一清算。


    阿母去世,可他还在!那本血书手札上的桩桩件件,都刻入脑中,便是需要他这辈子讨干净的债!


    “那你……为何要行刺慕甚?”


    凤渊还在笑,却已面带入魔邪气:“谁说我要杀的是慕甚?我要杀的从来都是慕寒江那个野种!是慕甚怕他的儿子伤心,便揽在自己身上,说他打骂了我,我存心报复,结果误伤了慕寒江。”


    骤然知道真相的凤渊,终于明白淳德帝为何一直对慕家小子如此偏爱。


    而他这个凤家真正的嫡子,却因为母亲被污蔑,背负着孽种的骂名。


    知道真相的愤懑无法宣泄,于是他持刀上门去寻安庆公主算账,却在机缘巧合下,愤怒伤了慕寒江。


    凤渊终于吐出了他与慕寒江的过往,可以毫无指望地等着小萤申斥他冷血残暴。


    他就是这样卑劣的人,那时明知道慕寒江不牵涉上代恩怨,却依然迁怒,想要杀死自己唯一的童年小友泄愤!


    第73章


    小萤看着凤渊在笑,却觉得自己的心都在紧缩。


    她终于明白凤渊对慕寒江态度的忽冷忽淡的缘由。


    铸下大错的人,全都毫无羞愧感地活着,而阿渊这个无辜受累的孩童,却一直默默承受着这些腌臜隐秘的侵蚀,被人践踏轻辱。


    不过年少阿渊满含恨意地挥出了那一刀,十年之后又想方设法还了。


    凤渊口口声声恩怨两清,在断崖时,他更有机会松手让慕寒江摔得粉身碎骨,一尝宿日恩怨。但凤渊却还是握住了慕寒江的手。


    明明这个隐秘外泄出去,就能毁了温雅如玉公子的清誉。


    可凤渊一直严守秘密,从来没有跟慕寒江提起过这个会让那如玉公子心身彻底崩塌的身世隐秘。


    这个嘴硬心软的阿渊啊,哪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坏?


    他只不过是在时时煎熬自己,在两处极端的情绪间徘徊寻不到出口……


    在愈加了解当年的真相后,小萤也愈加心疼这个被养蛊十年,不知如何应对爱恨的男人。


    更是后悔为何要与他冷战这么多天,今日又逼他说出一直不愿直面的隐秘。


    她对凤渊一点都不好,可凤渊却还是特意来给她做饭,千方百计又略显笨拙地哄她开心。


    就好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固执翻遍褴褛全身,非要掏出一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来。


    想到这,她再也忍不住,用纤细的胳膊紧紧搂住笑得入魔的男人。


    凤渊没有料到小萤会是这般反应,缓收了笑,有些迟疑地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想看看她的表情,是不是在捉弄着他。


    可是看到了女郎眼中闪烁的泪光时,他又不确定,她到底是在为谁心疼得流泪。


    难道她在心疼慕卿身世,担忧那文雅而孤高的公子知了隐情不能自洽?


    “你……这是……”


    小萤慢慢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像揽住孩童一般,将那个十二岁起幽禁在荒殿里的阿渊紧紧搂住。


    “没什么,就是想抱抱你……你哪有自己说的那么坏?在断崖时,你不也是救了慕寒江的命?”


    凤渊想说,他是不甘心让慕寒江那么轻易的死。


    他的心里自有一本账。若说还有些旧情,偿还了那一刀后,便是恩怨重算。


    谋划了十年的复仇计划里,该是如何适时揭露真相,让那个顾全面子的帝王名誉扫地,又该是如何扯破那矜持贵重的安庆公主华丽体面,更是要让那白玉无瑕的公子好好认清给予他血脉躯体的,是一对怎样腌臜污秽的男女!


    他心内盘算的恶毒,当让他们比死还难受煎熬百倍!


    一身清白第坠入崖底?那样算什么惩戒?何以告慰亡灵?


    可是他正被女郎绵软真切地抱着,她说自己没那么坏。


    没有昔日缠绵的亲吻,只是这么简单的拥抱,可是凤渊却能感觉到女郎的心脏在与他共鸣起跳。


    快要出口的,溢满毒汁的恶言,就这么一点点地吞咽了回去。


    他甚至都不敢动,就算知道片刻温存许是虚假的,也生怕这片刻又被什么打破。


    尤其是那馥郁的身体拥着他时,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他对这女郎的思念,他甚至都想不起,上次拥着她是何时了。


    小萤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低低说:“就算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也有砍柴小童与他说说话。以后心里有憋闷,不妨同我说说,我也不会让你立刻消除了郁结,可总比一人独处要强,对不对?”


    这小女郎倒是还记得在荒殿时,他说过的关于五指山的赌气话。


    自从小萤吐露出想要离开他的意思以后,凤渊就被不安时时煎熬着。


    今日,她却主动抱住了自己,还说以后可以与她讲讲心里话……


    “以后”这词,着实让人的心里甜腻得发颤。


    凤渊从来不曾奢望自己荒芜的人生里,增添何等绚丽颜色,可是怀中这软绵绵的女郎,却是上苍给予他不能想象的美好。


    他总觉得抓握不住,又怕捏碎,只能如此郑重捧在怀中,奢望不是短暂的黄粱梦一场。


    小萤并非能长久悲春伤秋之人,便抱了郎君一会,突然想起他还没吃完饭,便牵着他回到了桌前,催促他快些吃饭。


    看菜凉了,她还主动帮凤渊热了热鱼。


    挺好的鱼,被宜家宜室的小萤添了一把旺柴热了之后,鱼肉都糊了,粘在锅底,只扒拉了一整条鱼刺入盘。


    小萤端着黑乎乎的鱼上桌的时候,笑得心虚。


    凤渊却津津有味地嗦着鱼刺。然后就着黑糊糊的鱼肉大口吃着饼。


    吃完饭后,凤渊洗碗,小萤又自告奋勇帮忙。


    就是洗的时候,凤渊不太老实,帮她打好了水后,在后面环着她的纤腰,然后高挺的鼻子不停在她脖颈处磨蹭。


    小萤觉得痒痒的,拍他的手:“不是说,一会宫里就落钥了吗?你再不走,可就回不去了。”


    凤渊低声说:“不想回去,想多陪陪你。”


    这可不是入京路上,身边有义父他们相随,如今二人身处小院,俨然孤男寡女,若留了他过夜,没人在门外咳心咳肺地提醒,实在不妥。


    若是个知礼节,懂礼法的女郎,自是要轰了人走。


    可小萤却觉得并无不妥,她也想要凤渊多陪陪她,只是……


    “不过……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般!”想到他上次与她在床榻上做的事情,小萤便有些羞涩,忍不住提了提。


    凤渊想了想,略有犹豫道:“我尽量些……”


    小萤臆想过他要做的种种过分事,却没想到,凤渊居然能过分成……这样!


    “凤……渊!王八蛋!你居然要……要这么过分!”


    她大汗淋漓,浑身颤抖地喘着气,努力撑住身体调整气息。


    凤渊用烧火棍敲着小萤的腿,一脸严肃道:“不过又多加了两个沙袋,抖什么抖?马步蹲好!”


    小萤现在无比痛恨自己心软,居然跟这混蛋轻巧和解了。


    他这是丧尽天良了吗?大半夜不回宫,居然跑来院子,继续拎着自己——练功!


    凤渊说,他觉得以前对小萤还是太宽容放纵,让她没有认清自己的武功斤两,所以才敢充高手,一个人进葛帝师的院子与那些魏国人对峙。


    既然如此,练功不能停,最起码她下次再不管不顾地玩命时,能堪堪保住自己的小命。


    于是练习基本功的沙袋也开始翻倍,小萤站在两根梅花桩上,身上挂着沙袋,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


    没了义父在旁边阻拦,这畜生是要把自己练到


    天荒地老?


    小萤再也撑不住,从梅花桩上跌跌撞撞下来,费力解了沙袋,就摇晃往屋里走。


    凤渊挑眉问:“时间还没到,要干什么去?”


    “收拾行李……回江浙!”再不走,她的命就要搭在这小院里了!


    凤渊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立起剑眉道:“想什么呢,我不放,你哪也去不了!”


    小萤连捶他胸的气力都没有了,目光涣散,丧气嘀咕着:“老缠着我干什么?咱……咱俩哪哪都不合适,我就是想离你远点……”


    凤渊的表情转冷,拉着长音问:“哪里都不合适?”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小萤抱起,大步入了屋子,又一脚将门带上!


    随后便将软得如汤面般的女郎按在了墙壁,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半响才分开,语言含糊道:“这不是挺合适的?”


    “你要干嘛?现在才来这个!小娘我还不乐意了呢!”


    “现在?难道你说让我别像上次那样……指的是……”


    凤渊低头看着怀中女郎绯红的脸颊,终于若有所悟,垂眸低沉问:“你说到底是哪般?是不让我看,还是不让我说你那小……”


    “去你的!”


    小萤想要挥拳打他,奈何胳膊软得如面条,就这么被凤渊轻巧扛起,放在了那绣着缠枝并蒂花儿的大床上。


    小萤有种感觉,这厮之前那般练,是不是故意的啊!


    现在的自己,就算想反抗,都累得没气力!


    满肚子算计的狗东西,她居然瞎了眼觉得他可怜?


    床幔放下时,里面起初不时还传出羞恼低骂声,只是后来渐没了笑声,只剩下些许困惑低语:“你……怎么还能这样……”


    细微言语,似乎尽被吞没,只是烛火微微跳动,直到燃尽将歇。


    这一夜于凤渊来说,是甜蜜又充满克制痛苦的。


    那孟准之前曾私下找凤渊说过,若不能给小萤名分,就不要招惹女郎。


    至于侍妾这类的头衔,更不必拿来折辱小萤。


    凤渊并没有应孟准的话,不过小萤长辈的话到底入些进心。


    若不能给名分,便不可污了女子清白。


    只是这清白的分寸,在十年不受礼法的疯子心中,显然也跟正常郎君有些差距。


    譬如昨夜,虽然他最后悬崖勒马,但与那清白其实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能与心爱的女郎亲近,与她亲吻纠缠时,自然恨不得可着性子行事。


    偏偏小萤在别处玲珑心机,却在男女相处上宛如初来人间的一尾小野狐。


    带着天真妩媚,又是十足的大胆好奇,撩拨人而不自知。


    这对男人来说,该是如何把握分寸地克制?


    不过半是甜蜜,半是自找的成佛折磨罢了。


    晨曦方亮时,被子里的女郎还畏冷地往他怀里钻,凤渊紧闭双眸,自是一声闷哼。


    清晨醒来,年轻郎君的脑子里,毫无倾轧权斗,所有的血气如江河滚涌,当真是滚荡人的心智。


    再看怀里酣睡的小狐,睡得脸蛋红润,睫毛连动都不动,凤渊忍不住在她的脸蛋上轻轻咬了一口。


    女郎不满被闹,躲闪着裹着被子,滚到一边继续睡。


    凤渊不让她走,只是用手臂将她箍住……


    当小萤总算睡饱的时候,枕边已经无人。


    凤渊已经起身走人了。他如今被陛下准了随朝听政,应该起得甚早就走了吧。


    昨夜原本地上二人散落的衣服也被他捡拾起来,而脏污的内衣也洗净晾晒在了衣杆上,散着皂角清香。


    给小萤准备的新衣被他细心妥帖塞入了被窝里,这样穿时也带了温度,不必感到清晨寒凉。


    当小萤穿好衣服出来时,发现桌子上摆了砂锅热粥,还有两样小菜。


    小萤老早自知不会做贤妇,可没想到凤渊做起贤夫来却如此得心应手。


    在这个小院子里的平凡早上,莫名竟有了些新婚燕尔的新鲜感觉。


    这与小萤原来的设想大相径庭,她也不知,为何只是吃了一顿饭,打了一场拳,又搅回到了不清不楚的地步。


    她讥过慕嫣嫣吊着凤栖武,却没想到自己面对这等情爱,竟还不如嫣嫣女郎,如此拖泥带水,连吃带拿,竟让自己也鄙薄起了自己。


    她到底在想什么,凤渊最后一定是要问鼎帝座,结局不过两个。


    要么是与他博弈失败,而落得身家不保的下场,她若相陪,便跟着一起咔嚓掉脑袋。


    要么是凤渊一路夺嫡成功,成为大奉新一代帝君,自有后宫三千,温婉娇娥。


    而那座宫,她已经去过了,对于那里的繁华全然未有半分留恋。


    就算再爱凤渊,也不足以让她被困樊笼,成日汲汲营营,与一群妇人争个男人的恩宠。


    小萤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如今想到要与凤渊分开,竟然觉得胸口发闷。


    就是不知,这样的情形,以后分开时要持续多久才能大好。


    不过凤渊与她的心境似乎大不相同。


    在他看来,他与小萤的冷战已经告一段落。女郎亲口许了会在寂寞长路上陪他,听他说心里话。


    这便是许了以后,想到“以后”二字,就算他孤身回到冰冷的宫殿,也会在心里泛起说不出的甜意。


    那淳德帝又宣了他,问了他凤尾坡大捷要什么嘉奖,凤渊毫不犹豫地要了出宫分府而居。


    淳德帝有些意外,这个大儿子居然要的这般简单。


    不过他的年岁的确是该分府娶妻了。淳德帝以为他动了纳娶的心思,便说会让商贵妃替他挑选合适的女郎人选。


    可凤渊却冷冷打断:“父皇若有想拉拢的臣子,还是让二皇子他们来吧。再好的姻缘,给儿臣,最后也是成仇。”


    淳德帝听了脸色微沉:“你这是何意?”


    凤渊垂眸冰着脸道:“看着发烦,怕一不小心,便将她掐死在床上……”


    “一派胡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淳德帝气得摔了茶盏,旁边的宫人跪了一片。


    凤渊慢慢起身,撩起衣襟跪下,清冷道:“满朝贵女,有哪一个不畏我疯癫名头?父皇又何必害人家女郎,到我这弑杀之人的跟前受罪?儿臣厌恶虚与委蛇,更不屑相敬如宾那一套。还望父皇赐我一府,给我一份清静自在即可!”


    关于凤渊子凤尾坡虐杀魏国古治的那些手段,也传到了淳德帝耳中。


    阿渊这孩子弑杀成性,还真是有些挠头。举凡皇子联姻,都是为了稳固君臣关系。


    若他真是一个不顺眼,就去折断女郎的脖子,还真是好事成仇了。


    罢了,他对这个大儿子的要求本也不高,阿渊能不发癫发狂,便是好的了。


    至于分府而居,也是该给这孩子个封赏头衔了。


    于是圣旨下达,封大皇子凤渊为瑞祥王,赏赐王府宅邸,奴役仆从,食邑封地。


    这封号里满是给凤渊去去煞气之意。


    凤渊便成为诸位皇子里第一个封王出宫之人。


    二皇子听了,自然心气不顺,觉得父皇的爱在向老大倾斜。


    商贵妃却道:“陛下封的是王,又不是国储太子,若你父皇如此封赏你,你才该发愁才是!”


    二皇子想了想,立刻明白:“这是不是说,父皇已经将那疯子摒弃在了国储备选的名单外了?”


    商贵妃冷笑道:“你父皇儿子那么多,怎么的也轮不到他这个疯子!本以为大皇子会借了这次凤尾坡大捷的势,趁机插手朝政,笼络臣子。可他倒好,回绝了陛下为他娶了母家贵重贤妃的好意,只要了王爷的虚衔,又远离宫中。如此看,他还疯得可以,可以暂时不必管他。”


    二皇子一听,有些不服气,他在这大皇子身上遭的皮肉之苦可不少,如何能轻易放过。


    商贵妃斥责道:“万事有轻重缓急,那腾阁老一直死抓着商有道的事情,想要攀扯本宫。你也不想想那老东西背后的人是谁!”


    凤栖庭听了,若有所悟:“你是说……那个在江浙装病的老四?”


    商贵妃恨恨道:“到底是大意了。不愧是汤氏那毒妇的儿子,他的母后倒台了,他便去江浙给本宫弄出了这么大阵仗。最要命的是,那慕家俨然已经站队了太子一党。你


    说他躲在江浙不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想到这,商贵妃拿起了一封黑色印着兰草纹路的请柬,若有所思道:“这是你拿来的?你认识这位啸云山庄的‘主上’?”


    二皇子看着那请柬,眉梢带着喜色道:“别看是个江湖人士,他可是位手眼通天的财神爷。大奉有一半官员都与他有往来生意。听说这位‘主上’手眼通天,若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会一并处理干净……”


    “跪下!”商贵妃突然脸色一变,冷声呵斥二皇子。


    “说,你跟这位主上,做了多久的生意?那个商有道跟魏人勾结,是不是也跟你这些勾当有关!”


    凤栖庭一看瞒不住,立刻和盘托出:“母妃,实在是儿臣前些日子手里钱紧,他派人寻来,说有笔宿铁走私的买卖可做,于是儿臣便让商有道……铺了些门路,去魏国倒卖了些银两……”


    听到这里,商贵妃手脚都有些微凉,枉她精明一世,怎么生出如此目光短浅的郎君出来!


    “你以为那个主上是给你送钱银?他是送了一根操控的缰绳,死死系在了你我的脖子上!”


    第74章


    江浙的事情闹得太大。


    凤栖庭也知道自己闯祸,只是抿嘴不敢吭声,待商贵妃骂完一场后,才低声道:“母妃,所谓用人,不拘一格。此人跟朝中不少官员都有生意往来,就算他捏了我把柄又如何?保举我成皇,他就是奇货可居的吕不韦,把我搞倒了,于他有何好处?况且他可不光只我一人的把柄,这人手里的人脉不容小觑。如今,他有心归附我,还给我送了堪用官员的名单。为何要摒弃不用?难道母妃真觉得,只凭商家那几个酒囊饭袋,就能稳我登上国储之位?”


    商贵妃深吸一口,坐了下来,再次看了看那黑色请柬。


    “他给的那份名单我看了,的确都是要害衙司的人,若是他真有心扶持你,还真是不小助力,怕只怕……”


    凤栖庭却道:“不妨儿臣借着这机会,去会一会他,能不能用,一试便知。”


    商贵妃闭眼想了想,现如今,汤家新入宫的小妇甚得皇宠,眼看有一举问鼎新后之位的势头。


    这让跟汤氏缠斗了半辈子的商贵妃,有种轮回一次的疲惫愤懑。


    凭什么?刚斗倒了满头花发的老虔婆,偏又来了青春正盛的怡妃。


    看到汤觅那张妩媚动人,尤胜自己年轻时的脸,商贵妃就觉得心内某种一直撑着她前行的自信在逐渐崩塌。


    商贵妃试过那汤觅几次,小小年纪,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当真叫人不能轻视!


    若这怡妃来日生下儿子,那已经年老色衰的自己,还能为儿子凤栖庭争取到什么?


    与汤氏斗了半生,一切落于原点。商贵妃看看手心所剩不多的筹码,到底是没禁住诱惑,决定试一试那位主上。


    西宫母子密谋搭上“主上”,准备借人东风。


    只是他们并不知,这份东风的名单原本是给何人准备的。


    范十七再也没有找过凤渊,而主上承诺要给凤渊的助力名单,也早转到了二皇子里的手里。


    刚出茅庐的小子,仗着自己有谋士葛大年,又有萧天养的江湖助力,便妄图摆脱啸云山庄的势力。主上总要给凤渊些颜色,让他知道不听话的下场。


    一时间,凤渊以前往来不断的信鸽再也不见,耳目不再畅通,就连身边之人都撤走了大半。


    而朝堂那边,原本该是商有道受宫内指使勾结魏国案,却以商有道私下与魏国盗匪勾结的扰乱地方治安罪下了定论,似乎要与西宫母子做了干净利落的切割。


    只是阁老犯了拗劲,咬着不放,逼着陛下整肃后宫外戚。


    西宫商贵妃在入冬的第一场雪后,穿着白麻素衣,披发赤足,跪倒在陛下的书房之外,声泪俱下地甘愿领受陛下责罚,说是她约束母族不力,出了商有道这样的败类子孙误国误民。


    为了鞭策母族,她自请贬为宫人,以儆效尤。


    那日正好是朝中重臣来陛下书房磋商国事的日子。


    当看到跟陛下一路从潜邸熬出来的商贵妃竟然做了流放官奴的打扮,臣子们一个个都赶紧转了头,免得看到宫妃衣衫不整。


    淳德帝已经冷落西宫足有月余。谁知再见商贵妃,她竟然做了这个样子。


    一时间,记忆恍惚交错,隐约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展雪也是如此,赤足在雪地生了冻疮,带着拼凑不出的破碎,咬着牙忍着泪,一步步朝大奉军走来,然后终是晕倒在了白茫茫的雪地……


    当年跟着自己从潜邸一路拼杀出来的妻妾,如今竟然只剩下商氏了,她今日也卸掉了金钗玉佩,落得如此凄惨。


    他凤启殊当年与她们许下的来日共荣华的承诺,竟然不能实现?


    如此帝王,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亏欠叶氏的素日遗憾,如今倒是妥帖投射到了赤足跪在雪地的商氏身上。


    这次商有道的事情,原也跟她这个后宫妇人全无干系,只是朝前腾阁老咬住不放,淳德帝不想商氏再走外戚为患的老路,顺势敲打罢了。


    可商氏贤德懂事,也算是在群臣跟前,给他这个陛下十足的台阶。


    所以就在商氏瑟缩,冻晕在了陛下书房台阶上时,淳德帝快步出了书斋,唤来宫人御医,将商氏抬走诊治。


    待腾阁老再次谏言那商有道背后大有其人,乃是受人指使,便有臣子出列表示,商有道误国可恨,但已经遭了天谴,被盗贼所杀。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揪着死人的案子不放,依着他看,乃是有人想借此事,牵连后宫皇子,其心可诛!


    也许是那商贵妃自请其罪的凄惨,勾起了群臣的恻隐之心,一人起头之后,又有三五个潜邸时期的老人站出来,请陛下明察,不可以外戚之罪,论处宫中无辜娘娘。


    商氏的贤德,他们这些潜邸出来的都知,当年陛下阵前军粮不足,是商氏说动了自己的母族,变卖田铺,为军中筹粮。


    如此贤妇,却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子侄,以罪妇的卑微自请其罪,还请陛下顾念旧情,怜惜一二。


    腾阁老一看这架势,气得不行,那缠牙执拗劲儿又上来了,也不看陛下脸色,依旧要一查到底,直言商氏之祸,不止于此!


    一时间,书房闹哄哄。


    凤渊在一旁冷眼看着。


    今日之势,明显是商氏受了高人指点,拿捏了淳德帝的恻隐心思,扮成他阿母当年的样子,勾得陛下怜悯。


    有那么一刻,凤渊真想挥鞭子抽在那殿下装晕的妇人身上。


    她不是要学阿母吗?若不配得一身酷刑烙铁的伤痕,光是那一身养尊处优的细皮,如何学得像?


    凤渊需要闭一会眼,才能平复心内的恶心感觉。


    不过眼下,倒是有个问题横在他的眼前——就是他要不要管腾阁老这个倔老头。


    若是依着凤渊本身,从来不屑于主动与人交往。


    在朝堂上,无什么朝臣之交,对腾阁老更是无感。


    不过萤儿倒是很喜欢这老头,当初拼命与他求情,才免了太子诈死,逼得老头跳江的惨祸。


    依着眼前的情形,那老头死揪着商家不放,势必要与群臣口角,更有逼宫圣上惩处无辜宫妃的嫌疑。


    眼看着腾阁老转不开弦,引经据典地说着什么“殷之兴也以有娀及有莘,而纣之灭也嬖妲己”。


    而淳德帝马上要与周幽,商纣看齐,那脸色也越发难堪。


    凤渊终于出列,出声道:“儿臣觉得,腾阁老办事不力!”


    此话一出,满场静寂。尤其是一直躲在角落看热闹的二皇子,更是惊得一立眉毛。


    亏得他还以为大皇子跟慕寒江一样,都被老四笼络,作了太子党,会支持腾阁老。


    可如今看,疯子就是疯子,随时随地都可能插人一刀!


    腾阁老也气得抖胡子问:“敢问大殿下,老臣何处不力?”


    凤渊看也不看他,只是与陛下说,他在那袭击驿馆的魏国人和与商有道的勾结的贼人身上,都寻到了同样高纯度的宿铁兵器。


    可是腾阁老不查商有道是从何处得来宿铁,又是如何卖向魏国,只一味查商有道与宫内是否勾结,就是办事不力,用错了劲道方向。


    “儿臣觉得,像商贵妃这样的后宫妃嫔,如何能有私铁矿藏,兵器锻造这般门路?


    商有道一个地方官吏能行此大案,必定背后勾结着私卖兵器的大手笔!”


    此话一出,满堂静寂。


    大奉之前,所谓宿铁,也不过是匠人摸索,纯度并不甚高。


    可是从先帝起势时,他的军队就是因为突然有了大批改良的高纯度宿铁,而拥有了无可匹敌的战力。


    这份宿铁方子是大奉不传之秘。可如今魏国居然也有!岂不是给虎狼松了利齿爪牙?


    一时间,众人都知事情严峻,谁都没心跟腾阁老磨牙。


    只纷纷围过来问大皇子,他这话有何依据。


    凤渊命人送来了他收缴的弯刀,供着陛下和那些官员查看。


    然后趁着众人围过去时,凤渊伸手拉住还在钻牛角尖的腾阁老的腕子,将他拽到一边低声道:“阁老,太子托我与您带话,他滞留江浙不走,就是为了查出宿铁隐线,此事干系国之根本,还望阁老保重,莫要被牵扯入皇子倾轧中去!”


    凤渊一提太子,阁老也终于灵泉灌顶,一下子开了灵窍。登时眼含热泪,羞愧低声道:“枉费臣痴活了几十年,却不如太子殿下高瞻远瞩。臣惭愧啊……”


    凤渊见腾阁老终于转了脑筋,便不再言,只是越过人群,冷漠地与面露些许不安的二皇子对视。


    今日眼看着帮腔二皇子的那些臣子,凤渊便明白了那位主上在皇宫里押宝的不止他一位皇子。


    看来为了惩戒他的不听话,原本相许的朝中助力,如今倒是全都给了二皇子。


    只是这蠢货也要能消化这泼天富贵才好!


    毓秀村葛先生夫妻遇袭的事情,以为用魏国人来顶锅就完了?


    凤渊觉得,既然主上要“教训”一下他,他不接招喷一下毒汁,岂不是辜负了“主上”这么多年的养蛊之恩?


    二皇子此时强作镇定清了清嗓子,向旁边递送了一下眼神。


    立刻有人会意道:“只是几把弯刀,怎能说是宿铁走私?像陈西范的门人,神通广大,从大奉弄来些宿铁做武器,不足为奇。”


    其实他不说,众人也是这么想的。宿铁这种东西,魏国虽然不会造,但是若愿意高价,还是能买到不少的。


    可就在这时,叶重却磨着那锋芒,若有所思道:“陛下,这不是普通宿铁,看着,怎么像当年舍妹炼制的庚铁……”


    淳德帝一听,再次细细审视弯刀,表情逐渐凝重。


    宿铁虽然是大奉不传之秘,又被官家垄断。可是像眼前这般弯刀这样,呈现淡紫寒芒的宿铁,却只有一人会炼。


    当年叶家女郎,涉猎颇广,她喜游历,喜刀枪,喜布阵,更喜冶炼兵器。


    为了给自己炼制一把趁手的苗刀,她依着叶家财力,广揽各处冶铁匠人,亲自调配宿铁配方,加了她在西边某山寻来的铁矿后,便炼出了后来装备出先帝军队的高纯宿铁。


    因为第一炉里加入的铁矿石,寻自西处某山,展雪便取了天干第七位的庚,寓意为西,起名为“庚铁”。


    展雪炼制的那批武器,锋芒无比,刀锋在阳光下泛着紫光,不必抹油,沾染雨水也不生锈,实在是堪比干将莫邪的神器。


    可是当年先帝让她献出秘方大量生产时,却被展雪拒绝,拒绝的理由也是妙了。


    “西山景色绝美,然而怀有奇铁,让它问世,是我无心之罪,岂能再因贪婪杀戮,引人将此山掏空?”


    这样荒唐的拒绝理由,也只有叶家女郎才会说出。


    是以后世宿铁,依然按照叶展雪的工匠当年调配的方子冶炼,然而少了西山之铁,便不是当年的那一炉庚铁。


    可炼制紫芒锋刃的庚铁,随着展雪早早离世而绝迹人间了。


    这本该绝迹的宿铁,却被魏人所得,且看这些武器刀柄刻的制造年限,就在去年新造。


    这叫淳德帝如何安生?


    当那把庚铁制成的弯刀展示在朝中重臣的眼前时,满屋子人的心都被送上了油锅开始烈火烹饪。


    陛下再没有将商有道一案轻拿轻放的心思,锁眉命令廷尉府,还有龙鳞暗卫两部,分别细查此案。


    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查到这批神秘庚铁从何处制造,又从何处流亡魏国,将所有犯案人等一并查处。


    当魂儿都要吓没了的二皇子气急败坏找到范十七后,破空大骂:“你们是疯了吧?倒卖些宿铁就好,到底是从何处弄来的庚铁?这下可好,父皇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查处商有道的背后主使,如此一来,我如何保身?”


    范十七顾不得听完二皇子的骂,匆匆赶往山庄,将此事禀告主上。


    “主上,运给二皇子私卖的宿铁,乃最普通不过的,属下实在不知,那陈西范的门人,怎么会有紫芒庚铁铸造的弯刀?”


    正弯腰浇灌浸雪兰花的男子依然戴着兜帽,轻轻爱抚着弯细叶片,淡淡道:“有什么奇怪的?那凤渊既然是展雪的孩子,知晓庚铁秘方,再依着样子造出几把弯刀来,也不奇怪。”


    范十七一惊:“您是说,今日那大皇子呈上去的,并不是他缴获的弯刀?而是他另外做的?那他这么做的用意为何?”


    “自然是将我一军啊!这一招祸水东引当真是妙啊!若寻常的宿铁走私,无非是查封几家私作作坊,然后便不了了之。可这乃是让世人惊艳,求之不得的庚铁,又‘落’在魏人的手上。只怕陛下想到这一点,日夜难眠!就算掀翻大奉朝的每一座冶炼作坊,都要将这庚铁查找出来!”


    范十七听到这,终于有所顿悟:“那……我们的作坊……”


    “好不容易搭上了西宫的线,总得多留用些时日。将所有的作坊都停了吧,炉火一年半载都点不亮了……还有,所有知情的主事工匠,一个不留,全都处理干净。”


    那声音温和有力地下达着阎王令,范十七额头微微冒起冷汗,不敢再多说什么,立刻领人匆匆而去。


    当厅内再次恢复安静,那人却是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几把弯刀,就将啸云山庄最来钱的生意给废了。没想到,那小小天禄宫里竟养出了这等不容小觑的毒物!可惜啊,他不听话,不然的话,可比二皇子那蠢物好用多了……”


    阿雪,你当真不乖,竟然给那孽障留了那么多的后手!”


    说话之间,那株被精心养了月余的名贵兰草,被一只盘着青筋的大掌无情拉起,暴露出脆弱的根茎,蹂躏破碎,碾在了脚下……


    凤渊虽然得封王府,可陛下赏赐的府邸还没有修葺交付,所以他还要暂住储文殿。


    不过这些日子,他都是宫外一去就是大半天。


    毕竟有个嗷嗷待哺的小侍妾,还等他来投喂。


    凤渊也看出来小萤的斤两,对孟准关于小萤宜家宜室的话大打折扣。


    不管多忙,每天都要回来一次,给小萤洗菜做饭,照顾一下宜家宜室女郎的饮食。


    今日书房之事,凤渊也大致跟小萤讲了一遍。


    小萤惊异地瞪大眼睛:“你还真的派人去寻了那处西山啊!”


    话说她在江浙听心园混日子的时候,着实看了叶展雪不少的游记。


    小萤虽然也向往游历名山,无奈一直跟着阿爹他们讨生活,竟无这等闲暇,就在叶王妃的游记注释里一饱眼福,过一过瘾。


    结果看到一处山岳游记时,竟然意外在注释里发现一行不大起眼的军码,怎么看,都跟凤渊


    当初跟萧天养通信上的军码一样。


    她当时便拿了这一行问了凤渊,才知这军码乃是当年叶展雪跟萧天养通信,为了好玩,独创的码。


    只是后来叶王妃不在了,萧天养便将这军码教给了凤渊。


    结果凤渊看了之后,却告知她,一个大奉千金难求的机密,就这么被小萤发现了。


    所以今日嫁祸之功,爱读书的萤儿女郎当记第一大功!


    小萤听了凤渊的手段,默默叹了口气:“这样一来,你跟那位神秘主上也算彻底撕破脸了。如今他站队西宫。若是二皇子,倒也不足为惧,只是那位西宫娘娘可不好对付啊!”


    凤渊冷笑一声,这一手杀招,他原是不想用的。


    就是这位西宫娘娘非要光着脚披着发,东施效颦,勾着他混蛋老子的垂怜,才彻底激怒了凤渊。


    所以小萤这么问,他也浑不在意,只是瞟了她一眼道:“有小阎王难对付吗?”


    小萤才不认,她现在可不是小阎王,而是水灵灵的小侍妾。


    所以趁着凤渊剥着青豆时,小萤将脸蛋靠在他胳膊上晃啊晃,摆出一副委屈模样道:“瑞祥王,您都是王爷了,可人家还在破宅独守空室,哪里像个得宠的侍妾?要不然,还是回去当小阎王吧!最起码手下一批兄弟,去哪都不孤单!”


    她长得灵秀,再加上刻意压着甜甜的嗓子,将攀龙附凤的虚荣女郎演绎十足模样。


    凤渊最不爱听她要回江浙的话,放下一把青豆,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嫩脸:“乖,王府正在修缮,等修好了,我便从宫中搬出来,你也随我一起入王府同住。”


    小萤原本就是撩拨人的毛病犯了,拿着凤渊逗趣。


    她十分清楚,自己跟太子肖似的长相显于人前,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凤渊绝对不可能带着她招摇过市,更不会将她弄到王府。


    也正是因着这份有恃无恐,她才会拿这个逗一逗。


    可凤渊的话让女郎有些笑不出来了。


    第75章


    确定了凤渊不是开玩笑后,小萤立刻不玩了。


    “你疯啦!我跟你去王府?那里仆役众多,若是有人看到我的样子,你该如何应对满城风雨?你是准备将你这点独特癖好展示人前,闹得人尽皆知吗?”


    因为捕捉到了她目光里的一丝抵触,凤渊微微撇头,用一种说不好的眼神看着小萤。


    而他的长指则微微用力,挤开扁长的豆荚,再用指尖撩拨豆粒,将颗颗青豆从缝隙里拨出,跌落瓷碗里。


    “我有什么癖好,萤儿不妨细说些。”


    小萤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纤长手指动作,突然面颊燥热,热血下涌,扭脸往后撤。


    她一时联想到了别处,想起他的指尖从她的脸颊轻划而下的痒麻……


    小萤不适起身,想坐得再离他远些。


    可凤渊却不肯,长臂一揽,定住了她的细腰问:“说说看,你是怕露了身份,还是不愿跟我一起长住?”


    小萤不动声色:“这两者有区别吗?”


    凤渊没有说话,他向来是喜欢做事在前,没法像其他郎君那般,天花乱坠地先许下什么海誓山盟。


    况且,他并不认为怀中的这位女郎会如寻常女子般,被男人许诺诓住,就会老实留在原地等待。


    还记得第一次见小萤时,他隐匿在荒殿暗处,看着湿漉着头发,脸颊还挂着水珠的女郎,恍惚以为是兰花成精。


    当她从高墙一跃而下的那一刻,凤渊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却并不知这个突然的闯入者会让他的荒原发生怎样的变化。


    而后来,他越发看清这女子是不受控的,如天边的灵雀,稍不留意,便会在眼前雀跃而过,再也寻找不回。


    需得动用十足的耐心,百倍的心思,才能不动声色地觊觎,一步步地接近。


    而现在他捏握住纤细的腰,一点点地将她拉拽入怀……


    自那一夜,小萤也算彻底知道了郎君若肆无忌惮起来,是什么都能做的。


    就算她是个再大胆的女郎,也绝想不出凤渊做的勾当。


    是以,她心里要再加一条,不入王府,除了为了避免自己的容貌暴露,还是为了离不正经的人远些!


    现在凤渊将她扯入怀中,亲吻她的脸颊后,又轻咬上了她的脖颈。


    隔着纤薄皮肤,他甚至能感受到女郎略显急促的血脉流淌。


    凤渊有时候就像一头荒野未开化的兽,那双眼里满是无所顾忌。


    小萤甚至有种错觉,他是要咬住自己咽喉,然后将她拖拽至无人的巢穴,再也不让她见到天日……


    她并不知,凤渊所思,其实跟这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几日在宫里,每日醒来,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渴望能像那日清晨般,有个猫儿一样女郎蜷在自己的怀里。


    而他向淳德帝讨要王府出宫,也是为了这点心思。


    就算小萤不喜欢住王府,他分府以后来这小院过夜,也不必受了宫中落钥的限制。


    确定凤渊并非一定要她入王府后,小萤才略放了心。


    没办法,凤渊有时候太疯,小萤不能不防。


    眼看着凤渊的头渐渐往下,小萤赶紧将他推开了些。


    “别闹了,快跟我说说廷尉府的事情。”


    前夜的的廷尉府很是热闹,送给“反贼”们的饭食里发现了剧毒。


    而负责送饭的小厮被大皇子的人扣了个正着,只是那小厮好像并非局中人,只说压根不知奥饭菜有毒,乃是有人刻意陷害。


    现在淳德帝因为庚铁案子牵动心神,根本无暇理会江浙投诚的义军。


    就是不知那幕后黑手还有什么后招。


    凤渊今日已经跟淳德帝略提了此事,陛下明日便会召见孟准入宫,若是有人不想孟准碍事,今晚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关于面圣的事情,还有这些年泼在义父身上的污水,小萤早就做了准备。


    她再假扮太子见慕寒江最后一面的时候,便托了慕寒江给少府的董大人带信,让他配合大皇子查帐。


    而具体的账目,早在她在少府当差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就放在少府旧日文档的书架最下方。


    至于商有道给泼的污水,也自有腾阁老为证,不足为惧。


    至于那付安生也找到了,只是他的嘴太严,对当年的事情,只字不提,只能先将他带回来,看看当面能不能问出个究竟。


    只有查明当年害得义父蒙冤的真相,才可将那魁首连根拔起。


    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看那陷害义父之人今夜会不会狗急跳墙。


    不过没等到狗来跳墙,却听到院门突然咚咚作响。


    小萤和凤渊互相对望一眼,外院的侍卫前来禀报。


    “三殿下在门外。”


    凤渊并不意外凤栖武知道这处院子。


    应该是慕寒江告诉三皇子的。


    这京城是慕寒江的地盘,他想要找到自己在京城的外宅子并不难。


    不过他告诉三皇子来此,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小萤起身看了看锅里的饭:“饭做得有点少,他不会饿着肚子来的吧?”


    凤渊刚做好了她爱吃的红汁排骨,依着三皇子的饭量,大约要抢她的份了!


    凤渊冷哼一声,他可不想留人吃饭。


    所以他起身便去了前院,来到门口时,却看三皇子毫不见外地正探头往里看,正好看见外院晾衣杆上的一排衣裳。


    “呦,小日子过上了?大皇兄,你倒是会享受,还有这么个自在小天地!”


    三皇子有些看不出脸色,若无其事跟凤渊打着招呼。


    “你来这做什么?”


    凤渊人高马大,立在门口,并没有让人进来内院的意思。


    三皇子却又自来熟地冲着里面喊:“女郎可在?我在宫里拿了些西域葡萄,正好给你吃。”


    小萤一听说有好吃的,立刻应声笑着探出了头:“三皇子,您真是太客气啦!”


    于是三皇子便伸着脖子,隔着凤渊跟她打起了招呼。


    凤渊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来这,除了送葡萄,还


    有其它的事情吗?”


    凤栖武这才想起了正事:“是慕公子托我来这找你,给你带个话的。”


    还真如凤渊料想的那般,慕寒江受罚,出不得府,又怕宫中耳目繁杂,就让三皇子来凤渊的外宅子找他。


    “慕公子说,有个叫付安生的人被龙鳞暗卫的人抓了。不过不是他下达的令,他说跟你说了,你就明白了……不过那个付安生是谁,跟什么案子有关啊?”


    还没等三皇子问完,只见那女郎已经飞奔了出来,目光炯炯看着三皇子:“慕公子为何要同大皇子讲这个?”


    这个付安生,是那日她与义父推敲了好久才回想的旧人。


    慕寒江应该全然不知情,为何他会突然让三皇子来说这个?


    三皇子也是懵懵的:“我连这人是谁都不知,慕公子说人已经押解入京了。另外,他说请大皇子细心些照顾女郎,他觉得这几日,你这院子要不清净……”


    说到这,三皇子不放心道:“怎么?有人要对女郎不利?不会又是魏国人吧?”


    凤渊没有说话,只是谢过了三皇子捎来的口信。


    小萤最后还是留三皇子吃了饭,那个红汁排骨吃得凤栖武差点吞了舌头。


    当听说排骨是大皇子做的时候,三皇子的人生履历里又多了个让他感到一丝丝佩服的人。


    大皇兄居然是这等奇才!做的菜怎么比宫里的御厨还有滋有味?


    凤渊却是忍耐很久了,当三皇子依依不舍地嗦着骨头时,他终于出声问:“你若无其他事情,可以走了。”


    三皇子意犹未尽,表示大皇兄下次再来小院一展厨艺的时候,别忘了叫上他,他会带自己收集的佳酿,来给皇兄和小萤嫂子助兴。


    凤渊厌弃得眉眼都懒得遮掩冰冷,不过小萤却笑嘻嘻说好。


    三皇子是皇宫里难得的实心人,她也不知道以后凤渊会如何对待这个兄弟。


    更不敢托大觉得自己能让凤渊的腹黑心肠变得柔软些,不过凤渊跟这人世间多些联系,总是好的。


    荒芜的十年的人生里,多些蛮牛兄弟朋友点缀,总好过让他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她的身上。


    待三皇子走后,小萤问:“付安生真的被安庆公主的人抓了?”


    凤渊回头看了小萤一眼,道:“应该是我派出去寻付安生的人出意外了。”


    范十七全面撤走了给他的助力而带来的后果还是显现出来。


    少了啸云山庄往来神速的人脉信息,身在京城的凤渊对于信息的接收,较于往日慢了不少。


    而他派去蓟州寻找付安生的人显然出了纰漏,所以才有龙鳞暗卫的人顺藤摸瓜找寻去,还先一步抓到了付安生。


    慕寒江没有派人传纸条,而是让三皇子亲口相授,应该也是怕人拦截,传递不到凤渊这里吧?


    除了他们对付安生有兴趣的是何人?小萤立刻便想到了安庆公主。


    明日陛下就要召见义父了,按照小萤之前的准备,应该大致没有问题。


    可若这个关头,再出什么意外,或者在陛下面前谗言,淳德帝心念流转间,赐死义父他们,也不过是轻巧一句话的事情。


    上位者对下位者,本就没有感同身受的垂怜。


    而义父他们冒险前来,本也不是为了得到高高在上的皇帝赦免。义父更希望查明当年真相,为家人昭雪。


    不过这类指望,显然不能寄托于陛下清明判案。


    只能等义父获得自由身之后,再慢慢查明。


    所以他们若抓到了付安生,对于义父而言,其实更安全些。


    最起码,当年的乌龙便可解开,那幕后黑手就会知道孟准和家人完全遭受了无妄之灾祸。


    不过,慕寒江说,这个院子不安全了,却上了凤渊的心。


    虽然不知慕寒江为何要提醒,但是凤渊不愿小萤冒险,


    所以他想了想说:“待会有人来接你。我三爷爷老早就说要见一见你。”


    小萤眨巴了下眼,知道他是想让她去避一避风头,却故意打趣:“萧天养大侠?干嘛?你操练得还不够,要换成你三爷爷亲自来?”


    凤渊看着她皱成苦瓜的脸儿,笑着捏她的脸颊,不甚走心地忽悠道:“放心,他收徒一向挑剔,不过是听说你独力杀死了碎银,便要看看你罢了。京城要乱上一阵,他住的地方景色不错,你正好去散散心。”


    小萤没想到,杀了个白毛的碎银,自己还弄了个名声大噪,也不知她这狐假虎威的大虎皮,什么时候能被风吹掉。


    凤渊陪她吃了饭,又与她商量几句,便起身匆匆而去。


    蓟州的变故,需要细细查明,他估算着这里面应该也少不了那位主上做的手脚。


    待小萤换了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戴着纱帽立在门口时,敏锐发现,周围的巷口多了不少新摊子,有许多魁梧的生面孔在晃动。


    看来慕寒江说此地不能久留,并非诓骗。若是魏贼还好,可若是那位主上的耳目,就有些棘手了。


    她想了想,转身回了院子,在墙边立上梯子看了看四周。


    不多时,便看到廷尉府来了一队人,前来挨个摊子问询,说是缉拿混入京城的魏贼。


    小萤知道这些人是凤渊安排的。


    于是她趁着外面审人,那些暗桩慌乱的功夫,也不走门,轻巧从后墙跳了下来,在沈净的陪同下,去了隔壁街,坐上一早就等在那的马车,前往萧天养在京郊清修的宅院。


    萧天养的宅院是不太远,在他以酒祭奠叶展雪的秋暝山的对面。


    只是修筑在高高山顶的院子,着实废人腿脚,


    马车上不去,只能一步步往上爬。


    等闫小萤上到一半,就开始想要骂娘,在山顶修房子,当初的得累死多少工匠?


    难怪凤渊说这里安全,就算有刺客,爬上山头也累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到了地方,她不管不顾,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缓缓气力。


    不过举目远眺,这里居然能将秋暝山的瀑布尽收眼底,连绵山色被秋意染浓,的确心旷神怡


    难怪萧天养要在此修建房子,每日清晨在这晨练,当真能吸收天地灵气,叫人丹田一振。


    “就你这个小丫头,能杀死碎银?”


    正在这时,有老者声音从小萤的身后传来。


    小萤回头一看,只见沈净引着萧天养走了过来。


    那老头依旧披散着白发,穿着宽袍,浪荡不羁地立在那上下打量她。


    这老头也是不拘小节惯了,见小萤蒙着面纱不肯示人,突然招呼都不打,一把将面纱扯了下来。


    “见人还遮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小萤无奈,等着萧天养在她样貌上发难。


    可萧天养却只是看了看她的模样,不甚满意她的瘦弱,又觉得她太小,如何能杀碎银?


    然后再无其他的反应。


    在大殿上时,萧天养虽然也见了太子,可他当时心里记挂着救下阿渊,而那些乌泱泱一群小辈,萧天养压根都懒得记,更不记得太子的样貌。


    加上凤渊说过,这小萤是他的侍妾,萧天养更是没往太子那边想。


    是以只觉得她怪眼熟的,却并没纠结样貌,只是略显挑剔地看着她细瘦的胳膊腿。


    “陈西范那老畜生的徒弟都堕落成这样了?连你个小丫头都打不过?”


    小萤被萧天养当面嘲讽,倒也不恼,只是朝他抬手拘礼,打趣道:“老前辈,既然住得这么偏,想见人就下山嘛。早知你住山上,抬轿来接,我都不来!”


    萧天养没想到小萤说话这么不客气,丝毫没有内宅女子的腼腆秀气。


    “你不知道我是凤渊那小子的三爷爷?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这么个小小侍妾,就不怕他不要你了?”


    小萤干脆坐回大石头上伸着懒腰,懒洋洋道:“这侍妾是什么光宗耀祖好差事?还怕人不要我?还以为你萧大侠是个脱俗的,怎么说起话来,也这么势利俗套?”


    萧天养为人不羁,加之修为辈分在那摆着,到哪跟谁说话都是占了上句。


    就算在淳德帝那老小子面前,萧天养都敢直言不讳地骂娘。


    可没想到,这细瘦小


    女郎明知道他是谁,居然说话这么不客气。


    萧天养莫名觉得有趣,便瞪眼撩逗:“你还真敢说,不怕我捏了你的脖子,扔下山去?”


    小萤赶紧坐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院子里走:“来都来了,你府上可有吃食,待我添了肚子,你再扔我下山。”


    萧天养又是哼了一声,突然在背后朝小萤袭去。


    被凤渊操练的一路,可不是白费的。小萤立刻做出反应,闪避开的同时,挥手喂招。


    萧天养与之对打,自然游刃有余,可眼中起初惊异,然后越发掩不住激赏。


    他生平最厌烦庸才,所以拳法创立时,也从不走从众的套路。


    创下的这套破解陈西范弯刀的拳法,看似简单,实则至难,并不是适合女子修习,而男子也不见得能短时间入门。


    就算是个根基不错的来学,也要花费个一年半载的功夫。


    可偏偏这小女郎伶俐极了,虽然力道稍显不足,也毫无内劲,却完全掌握拳法的精髓,并非虚有其表的花拳绣腿!


    尤其是她与人对打时,那眼神的凌冽气势,绝不是内宅女子能将养出的柔顺。


    只有在生死场上拼杀过的人,才有这等气势。


    可眼前的小女郎才多大,怎么会有这等逼人气魄?还有那时不时冒出的刁钻又歹毒的小花招,看得萧天养直乐!


    这小女郎,是凤渊从何处淘来的宝贝,真是有些意思!


    第76章


    萧天养一生招的徒弟并不多,只是那几个徒弟都独当一面,纷纷开山立宗,让徒子徒孙发扬光大。


    萧门兴盛,与宗主无关,实在是后辈争气。


    能让萧天养亲自教授的徒弟,除了有极高的天赋,还对了他的眼缘。


    不巧,这小女郎两样都占了。


    之前有些看轻的心思彻底歇了,萧天养再看这细瘦女郎如获至宝,有些心里发痒痒。


    不过他嘴上却还在强撑着:“可惜……年岁大了些,你要是早点遇到我,如今早就是大奉第一女侠了。怎么样?求一求我,我若心情好,便收你做个关门弟子!”


    他都松口了。可这小女郎不识好歹,脑袋摆成拨浪鼓,收招走到桌边,拿了一块糕饼道:“我不是能吃苦的,若想成为侠女得需经年苦练,还请老侠士饶了我吧……再说这大奉第一女侠士,除了叶王妃,还有谁人当得?”


    她这恭维话一递,算是彻底打开了老侠士的话匣子。


    萧天养跟叶展雪当年一起在秋瞑山修习技艺,乃是萧天养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美好。


    这段往事却无人倾诉,凤渊那孩子虽然聪慧敏达,却是闷嘴葫芦,根本没法一起忆往昔。


    若跟别人说起年轻时心中倾慕的女子,又差些交心的契机。


    可这小女郎是凤渊那孩子的枕边亲近之人,又是莫名对萧天养的脾气,这么被她逗引着说话,竟然便有些收不住了。


    闫小萤故意这般,也绝非磨牙扯皮。


    她如今对那个隐匿在幕后的“主上”越发好奇,便想从萧天养的嘴里套一套话,看看能不能勘查出有关叶展雪故人中,何人有力量成为那个能操控宿铁生意,还能操控朝中权臣的“主上”。


    “展雪生平结交的挚友?那可太多了,你知道吗?若不是被她父亲和兄长训斥胡闹,她差点就能开宗立派了。可惜啊,到底是被凤启殊那个庸人耽误,她若不成婚,该是何等潇洒人生?”


    这一点,小萤也很认同。


    “当年叶王妃为何会同意嫁入凤家?”


    说到这萧天养的表情就很难受了:“还不是凤启殊那厮死皮赖脸?明明都有了未婚妻,却故意隐瞒,招惹展雪。”


    “未婚妻?”小萤一听八卦,眼睛都是亮的。


    萧天养却冷笑:“对啊,我那个侄女跟凤启殊是有娃娃亲的,可凤启殊见了展雪后,却不认了,而我那侄女又跟慕甚结情,倒是两厢情愿地毁了婚约。不然若我侄女嫁给了凤启殊,现在慕寒江那小子就是皇子喽!”


    萧天养的玩笑话,却让小萤的脑子炸开了花。


    “您是说,安庆公主并非对陛下有情,当初是主动悔婚的?”


    “对啊!凤启殊那时候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一个冷门宗亲,哪里有定国公世子慕甚家世安稳?不过现在看,也是我侄女聪明,早早避开了皇宫那个毒窝子,不像展雪,早早就被磋磨得离了人世……”


    说到这,萧天养的鼻子微微发酸:“她那时太小了,就算头脑再聪明,也不见过世间真正的大奸大恶的人。那姓凤的模样好看,又会许诺言。却不知有些人说过的话,会为了攀附更高权势,随时会变!可展雪却偏不信邪……”


    关于淳德帝年轻时的模样,小萤在凤渊的身上已经得了亲身验证。


    若是那种透着邪气野性的俊逸,的确对小女郎很有诱惑力。


    再想象一下长得像凤渊的郎君,假若还会说哄人的甜言蜜语,当真就是女子命中的劫数。


    就算叶王妃后来看破了情爱,可她的父兄家族,已经被捆在了凤家滚滚而前的战车上,是停下,还是前进,甚至她个人的命运流转到何处,早就不由她说了算……


    说到这,萧天养难得陷入到一阵低落情绪里。


    不过他天生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更不想在小辈的眼前泪染衣襟,


    于是精神为之一振,不多时又转到了武学一类上,一边跟小萤闲扯,一边忍不住让她再演练些功夫给他看。


    于是被小萤被这老武痴缠上,眼看着不入萧门便不得收场。


    最后萧天养还从自己的兵器库房里翻出了一把三尺七寸的苗刀递给了小萤。


    “这把刀名曰‘乌啼’,乃是展雪锻造的,可惜她锻造之后,更爱用剑,让这刀落尘库中。如今你练的这套掌法专克陈西范那老贼的弯刀,再配上这把苗刀,可砍可刺,功力加倍!”


    小萤双手接过了那把刀,待狭长刀身出鞘,紫芒逼人。


    她惊异地发现这把刀的刀身材质,比“主上”给凤渊的那把刀的都好。


    听小萤问起这刀,萧天养不以为意道:“自然跟别的不同,这铸铁是展雪亲自寻的方,加以改良,当年烧坏不知多少炉的铁水才锻造出的。可惜这刀太小巧,对男子不大趁手,便一直荒芜了。”


    小萤知道,这把刀的材质,应该就是凤渊说的庚铁。


    她若有所思问:“那王妃的这个铸铁方子,后来给了何人?”


    萧天养挠了挠头:“展雪天马行空,又好结交奇人,学得甚是博杂,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札能有好几大箱子呢!后来好像都运到了她的老宅子听心园了吧。”


    关于西山的铁矿,便是小萤在听心园的书斋里看到的。


    她去过听心园的书斋,那里关于游记的手札地图不少,可是压根没有关于铸铁一类的匠心制造,甚至兵书一类的也少之又少。


    就好像关于这类的书籍,早早在运来前,就被人筛选剔除了,只留下些无害的游记地图,作为给凤渊的遗物。


    而且还有凤渊提起过的那本血书手札,字里行间的描述,跟她了解的那位天性豁达而从聪慧敏人的女子也大相径庭。


    难道真是人生变故,让叶展雪的后半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她不惜用血书这样的形式记录仇怨,再不遗余力地鞭挞儿子凤渊为他复仇?


    心里正这般想着,便听到身后有女子说话:“萧先生,娇客在哪,可以吃饭了。”


    小萤听到说话的声音,正是葛先生的夫人孙氏,她心道不好,想带面纱已经来不及了。


    孙氏已经来到练武场,正笑吟吟地看向她。


    不过看到小萤的脸时,她便渐渐收起了笑,一脸困惑地看着女郎。


    “这位是……”


    “她就是阿渊的那个小侍妾啊,你不是说她救了你们夫妻吗?怎么不认识了?”萧天养没注意有何不妥,大大咧咧介绍道。


    孙氏复又看着小萤的脸,震惊道:“女郎长得……怎么跟……跟……”


    事已至此,小萤硬着头皮笑着介绍:“妾身萤儿,见过孙夫人。”


    是了,这声音跟那日救他们夫妻的蒙面女郎一样。


    她竟然长得跟太子一个模样?


    就在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怎么都不来吃饭,老朽可是饿了。”


    原来葛先生从宫里回来,


    也在萧天养的府上寄住。


    待他看到了闫小萤的脸上,那笑意也渐渐褪去,怔怔看着自己的学生。


    太子殿下是戏瘾犯了?怎么穿着裙子立在了自己的跟前?


    小萤心里再次大骂凤渊,觉得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帝师夫妻也在,也将她弄来,这是何意?


    幸好这样的修罗场,也不是第一次历练了,于是她若无其事,又冲葛先生问好。


    不出所料,葛先生听到了温润女声,也被一钉子钉在了当场,困惑上下看着闫小萤。


    他与太子朝夕相处甚久,自然对那少年熟悉得很。


    凤渊居然还纳了一个长得像太子的女子为妾?那孩子究竟要意欲何为?


    满场人里,只萧天养没有发觉不妥,乐呵呵地跟葛先生说,这女郎如何天资甚好,他一见如故,想要收她为徒。


    葛先生也终于回神,恢复镇定笑道:“能收个聪慧徒弟,自然是好的,说起来,我的一个学生的天资也不错,可惜他已远行,让为师甚是想念。”


    小萤知道葛先生在用话点她,却是微笑不接言。


    这混乱的始作俑者并非是她,她可懒得灭火。


    一会她要是遭人逼问,可别怪她懒得演,干脆撂挑子走人算了!


    幸好葛先生夫妇也不是寻常人,居然闭口不再问,只是如款待晚辈一样,尽心招呼小萤吃饭夹菜。


    只是帝师目光一直焦灼在她身上,似乎要从她身上寻到太子的蛛丝马迹。


    到了晚上,孙氏还亲自帮助小萤收拾了房间,还打了热水招呼她洗漱。


    只是小萤要脱衣洗漱的时候,她却不走。


    小萤猜出,这应该是葛先生的授意,索性大方地任着孙夫人看。


    等孙夫人终于确定这位虽然纤瘦,但凹凸有致的女郎不是男人伪装时,却还是有些疑惑地看着女郎的脸。


    今晚注定是有人睡不好觉,可却不包括小萤。


    待得第二天清晨,她睡得手脚发热,从被窝里睁开眼时,却发现凤渊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半躺在她的身边,长睫低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萤心里暗暗警醒——自己的戒备怎么降成这样?来了陌生的地方过夜,屋里何时进了人都不知道?


    凤渊却用长着薄茧的长指摩挲她的脸颊,了然道:“三爷爷累坏你了?”


    小萤的脸微微松垮:是了,这才是她一睡不起的原因。


    凤渊操练时的不近人情,原来承袭自萧天养啊!


    那位昨天逮着她不放,恨不得一天就将她练成盖世女侠,再去杀几个陈西范的徒子徒孙。


    凤渊伸手替她按揉肩膀解乏。


    小萤发出猫儿般的闷哼声,然后软绵绵问:“不是我义父今日要见陛下吗?你怎么也来山上了?”


    凤渊手上松弛有力,而语调冰冷,略带嘲讽道:“安庆公主昨日亲自入宫,拿着慕寒江给她的卷宗,替你义父平冤昭雪了。陛下已经下了旨,念在孟准含冤多年,又助守临川有功,赦免了他和部将往日的罪过,同时赐了良田黄金,准他回江浙颐养天年。”


    小萤没想到安庆公主竟然这般操作,一时有些想不通:“可是她昨日明明派人去狱中下毒,为何还要入宫替义父求情?”


    凤渊冷笑一声,似乎不太在意安庆这么做的用意。


    不过小萤知道,义父被大赦,并不是结束。


    对于义父和她而言,不找到当年屠戮孟家满门之刃,这件事便没有到头!


    安庆公主应该也会想到这点,所以她没有趁机利用此事痛下杀手,反而如此尽心为之脱罪,实在匪夷所思。


    而凤渊的关注点却跟小萤不甚相同。


    “听说……慕寒江的那些卷宗,是你在江浙时给他的?”他不禁又想起小萤跟慕寒江独处时的情形,心里似乎有芒草在毫无控制地膨胀,让人很不舒服。


    “不是啊,我只是让他给少府董大人带了信而已,卷宗是我之前留在少府的。”


    凤渊捏着她脖颈的手劲微微加重:“你倒是信任他,连这么重要的信,都交给他代转!”


    小萤有种错觉,给她按摩的郎君似乎不顺气,而自己若答不好这个问题,下一刻就要被他死死勾住脖颈,钉死在床榻上。


    “他虽然多疑些,但为人还算方正,我当初又不知安庆公主跟义父的案子有关……”


    “方正?”


    凤渊笑不及眼底:“你那位方正的慕卿可往江浙派了不少探子,细细查问你和你阿爹的生平过往。又往养病地方‘太子’跟前派了不少人,现在‘太子但凡病重,他的人都敢开棺验尸!”


    小萤猛抬起头:“那就是说,太子一时半会,还不能‘薨’了?”


    凤渊挑眉看着她:“你若着急,可以求求你那方正的慕卿,看他愿不愿高抬贵手,早日让太子驾鹤西去?”


    小萤看着他,觉得他话酸酸的,似乎是在嘲讽自己,而嘲讽的源头,就是因为她曾经信任了慕寒江。


    挺大一个郎君,心眼怎么这么小?


    就在这时,孙氏在屋外喊人吃早饭。


    小萤应下后问凤渊:“葛先生起疑了,你有说我与太子是何关系?”


    凤渊淡淡道:“我没有告诉葛先生,你若想说,便自己说。”


    这秘密里不光是小萤一人,还牵扯了凤栖原和闫山,小萤护犊子,谁也不能伤了她想护的人。


    若小萤不想说,他便谁也不告诉。


    可惜小萤并不领情,若真是好心,就不要将她领到人前啊!


    故意弄了这么一窝子,全是她的旧相识,能这么晾着?


    她甚至觉得凤渊就是故意的,宛如三岁孩童好不容易得了玩具,便迫不及待到处炫耀!


    虽然小萤也想不清楚,他到底是要炫耀个什么?


    等出了屋子,凤渊很自然拉着小萤的手,朝着饭厅而去。


    虽然老早知道这小女郎是凤渊的侍妾,可亲眼看着一向冷漠的凤渊,亲昵地拉着女郎的手进了饭厅时,葛氏夫妻还是忍不住互相对望了一眼。


    待看到凤渊亲自小萤盛粥,娴熟地替她剥着咸蛋,然后将蛋黄拨到她的粥碗里,应该还按女郎往日的习惯将蛋黄搅碎后,葛先生都想摸摸自己养大那个孩子的脸,看看他是不是被人易容假扮了。


    凤渊那孩子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虽然年岁不大,可在潜邸旧部家中,轮流将养大的性情已经显露出来了。


    年幼的阿渊与人相处时,带着十足的戒备与生疏。


    就算后来,在他身边养了那么多年,骨子里的疏离也未曾改变。


    葛大年知道这是心结,只能身体力行,让他待在他们夫妻身边,看着寻常人家的亲人间是如何相处过日子的。


    后来,凤渊倒是好了些,能帮衬师娘做事,在他身体不好的时候,还会给他做饭熬药。


    他一直以为,阿渊的性子是变好了。


    直到后来,慕家别院出事。他拎着血淋淋的匕首回来,一双眼里并不是惊惧后悔,反而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镇静。


    葛大年当时问他原因,他也闭口不肯说,便训斥他可知错了。


    凤渊倒是很快认错,说他的确不该一时冲动行事,而该冷静布局。


    若是他再有耐心等上些时辰,等到慕甚带着慕寒江出门,他定能杀了他想杀之人!


    这话让当时的葛大年为之一颤。


    阿渊这样的性子,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倒也罢了。


    可他偏生在了帝王之家,那等权力倾轧的漩涡里,他如此锋芒,又如此记仇,如何自保其身?


    所以阿渊后来被陛下接入了宫中时,不光是孙氏,葛大年也担忧得夜不能寐。


    既是担忧别人伤了那孩子,也是担忧那孩子继续浸染仇恨冷漠,最后变成谁也认不出的样子。


    再接下来,他担忧的事情果然都应验了。阿渊莫名发疯,差点掐死太子,因此被囚荒殿十年。


    待阿渊遍体鳞伤被抬入大殿时,葛大年发现原该怨气冲天的郎君,竟然能冷静自持地朝着陛下行礼认错,甚至懂事地替萧天养的莽撞求情。


    那一刻,葛大年心里全然不是孩子终于懂事的欣慰,而是一股莫名的颤栗在脊梁流窜。


    这孩子似乎长成了谁也不了解的样子,变得沉静而可怕。


    最可怕的是,因为他与陛下十足的长相,血脉的疑云也差地烟消云散。


    也


    就是说,只要凤渊愿意,完全有资格加入皇储角逐,将那一个个将养在富贵宫殿里的,从来没有接触真正残酷恐惧隐忍,不知天高地厚的兄弟们一一碾压撕碎,从容掌握天下大权。


    每次想到这点,葛大年浸染权谋多年的心里,竟然没有半点兴奋宽慰,只有对天下社稷的担忧。


    若一国储君心里全是漫天卷地的怨毒,一旦无可控,任着他攀上权力顶峰肆意宣泄,绝不是天下社稷之福!


    可如今这郎君,已经不是小时寄养在他院子里的孩童,更不是葛大年独力可控的。


    就算他不愿辅佐凤渊登位,凤渊似乎也找到了别的助力,不声不响地策划了凤尾坡的收复战役。


    而那凤尾坡的战役的凶残,似乎又是侧面印证了葛先生的担忧。


    但是葛先生怎么也没想到,他需要担忧的居然还有大皇子的床笫之好。


    凤渊这孩子……会荒唐到如此地步?


    就算他恨毒了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可……弄来了个跟太子长得一样的侍妾算怎么回事?


    葛大年跟三皇子一样,知道了萤儿的确是女儿身后,直觉凤渊在羞辱太子。


    可是眼下,亲眼看到这一对小儿女的相处,葛大年又不确定了。


    这……算是羞辱吗?


    虽然是吃着饭,可凤渊那孩子的眼几乎都没怎么离开过女郎。


    她多看哪道小菜几眼,凤渊就不顾满桌的长辈,很是自然地将菜盘子往女郎那里移。


    女郎都觉得不妥,似乎在桌下狠狠踹了阿渊一脚,还瞪了他一眼,然后尴尬地冲着他们甜笑。


    第77章


    这个叫萤儿的女郎,真的跟太子太像了,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懒散却又蓬勃的朝气,让人看了就觉得讨喜。


    若说模样肖似是巧合,为何连气质也这般相像?


    小萤这顿饭,难得吃得食不下咽。


    她觉得自己像被二两银子从街上买来的童养媳,让个穷小子兴冲冲领回家门,到处炫耀!


    可凤渊是大奉的皇长子,又不是村里的破落户,拉她这个顶着侍妾名头的,炫耀个什么劲儿?


    想到这,她便忍不住想瞪身边的郎君。


    可是凤渊却神态自若地掏出手帕擦她嘴角的油,然后又夹了一大块的酥肉放到她的碗里:“这是我师娘的拿手菜,你尝尝。”


    看得孙氏直笑,还甚是欣慰地对葛先生说:“原想着阿渊不会心疼女郎,可如今看,倒是比他的先生会疼人!”


    小萤一阵干笑,心想还得感谢葛先生教得好,他可不光会疼人?还会伺候女郎癸水呢!


    好不容易一顿饭过后,小萤迫不及待地拉着凤渊回了屋子。


    没办法,不走快点,那个萧天养又要拉着她开练。


    等回了屋子,她很没正经样子地瘫软在床上,冲着凤渊道:“那小宅院周遭的暗桩都拔掉了没有?能不能下山回去啊,我想见见义父。”


    凤渊脱了鞋子,顺势倒在她的身边,一边用高挺的鼻子磨蹭着她的脸颊,一边心不在焉道:“你走后,那院子热闹得很,前后来了三伙人,你确定要回去?”


    小萤靠在他的臂弯里,用手指拨弄着郎君的嘴唇,无聊猜着来者:“来的第一伙人,应该是二皇子吧。他有了主上帮衬,消息要比以前灵通。他大哥从江浙带回了美人,还总是早出晚归,他得好奇死了。暗桩被拔了,那就来明的。他自然得替主上看看,一向冷情的大皇子究竟是真的沉迷女色,还是另有所谋。依着他那浅薄的性子,应该最耐不住,来得最早。”


    凤渊被那纤长的手指撩拨得嘴唇酥麻,心不在焉道:“那剩下的两伙人呢?”


    小萤又拨弄起了男人的喉结:“另外一伙,应该就是安庆公主了。她此番明着是替昔日江浙服侍过她的武将平反昭雪,其实是在向你递一份投名状。毕竟诏安孟准的人是你。她替义父开脱,其实是向你买好,私下里得跟你见见,看看能不能谈拢。”


    凤渊吞咽着唾沫,喉结滚动得似生吞了鸡蛋,在她的指尖用力弹跳了一下。


    小萤又将手指伸向他下巴新生的胡茬,一边摸索一边道:“至于第三伙人……我想不出来,你说说看……哎呀!”


    小萤一琢磨事情,就手指乱动的毛病得改了,她以为扣搓的是墙皮吗?


    那顽皮手指撩拨了一串火苗,自然是需得扑灭填堵。


    小萤一时便如离水的鱼儿,被拎出水面后,那嘴儿就再也合拢不住。


    待好不容易被放下,浑身已经湿透了,脖颈的汗渍可以在颈窝里养出一汪清泉。


    可郎君还不依足,便是要将颈窝的汗也要吮走。


    小萤用力咬着他的下巴:“跟你说着正经事,你是要干嘛?”


    凤渊却看着她绯红似熟透红果的脸,依旧心不在焉地想:新府的管事拿了王府新床的式样册子给他看,他当时没有选。


    现在想,还是那副镂空雕琢的黄花梨木的美人榻最好。


    蜿蜒的梨花木床身,最是贴合萤儿的曲线,无论是仰卧,还是侧躺,都可以贴服得天衣无缝……


    如此胡闹,差点将正事都给搅和散了。


    最后小萤才从凤渊的嘴里得知,这第三伙人,竟然是陛下派去的宫中总管。


    许是凤渊之前在他老子面前喊打喊杀,说娶了女郎便要掐死,让淳德帝有些担忧。


    所以当他从商贵妃的嘴里听说,大皇子带回了个卑贱女子养在外宅子里,不但不恼,反而有些如释重负,想着派人看看是不是真的。


    总之小萤弄清了三伙人一个赛一个挠头后,便彻底歇了回去的心思。


    只是这山上的日子,实在有些难过。


    小萤一个不留神,就又被萧天养捉去练功了,萧天养对女郎说不拜师的话,充耳不闻。一心要指点她苗刀的拔刀技法。


    葛先生请大皇子与他在凉亭饮茶,斟酌着问:“这位女郎与太子……是何关系?”


    凤渊垂眸道:“凑巧长得像。”


    葛先生熟谙大皇子的性子,他若不愿讲,铁棍撬舌也无用。


    葛先生无奈摇头又问:“那她与你……只是侍奉之人?”


    这次凤渊倒是郑重抬头,慢慢道:“她于我是很重要之人。”


    葛先生的眉头皱起:“那你于她……也是同等重要之人吗?”


    这次凤渊没有说话,俊秀的眉目间,略带了丝丝不确定的纠结,最后却紧绷着俊脸,立誓般笃定道:“我须是她重要之人!”


    言下之意,就算他现在不是,将来也必须是!


    这样的带着纠结,又有些懊丧的凤渊,似乎多了不曾有的人气。


    葛大年的心却有些不落地了。


    他虽然不知那女郎究竟是何来历。


    可是在毓秀村,这小女郎凭着一张嘴智退了魏贼,便足以明证她并不简单!


    而凤渊对这小女郎的重视,也远远超过了葛先生的想象。


    谁都是从年少时过来的。


    凤渊看向女郎的眼神赤诚而热烈,只是那女郎是凤渊可以倾心托付之人吗?


    葛大年的目光不禁投向了练武场上的女郎,她被萧三爷逼急了,竟爬上了一棵高树不肯下来,还抱着树杈大声凄惨哭了起来。


    凤渊看到,便立刻起身走出去,去树下接那女郎。


    而萧天养则是手足无措,说自己又没说重话,正讲刀法,让她练个百十遍,那女娃怎么说哭就哭?


    依着葛先生的角度,正好看见那女郎从树上跳入凤渊的怀里。


    那俏生生的脸


    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背着萧天养,冲凤渊瞪眼小声说话。


    看嘴型应该是:“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我要累死了,他若再缠着我,小娘我要从山顶跳下去!”


    这话说得不客气,若是往常,依着凤渊的脾气是不会忍的。


    可凤渊的反应却是伸手捏了捏那女郎气鼓鼓的脸,然后又揽她入怀,让她继续装哭,又不急不缓地跟萧天养说些什么女郎身体不适的话。


    练武之后,葛先生终于逮了时间,与这位萤儿女郎一叙了。


    葛大年必须要亲自试试这女郎心性,不然他是不放心的。


    问过女郎籍贯年龄,父母营生安在后,葛先生出言敲打女郎道:“女郎可听身边人提起过,你的模样有不妥之处?”


    小萤练武累瘫了,抖着胳膊端起茶杯道:“听三皇子说,奴家不敬,与太子有几分肖似。”


    葛先生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道:“大皇子为人淡薄,并不是会主动逢迎女郎之人。不知女郎受了何人之托,来到大皇子身边侍奉?”


    显然葛先生认定闫小萤是受人指使,顶着这样的容貌来坑害大皇子了。


    毕竟她的模样只要公布人前,或者被蠢弟弟知道,必定要引起轩然大波,对大皇子毫无益处。


    小萤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棋盘:“先生可有兴致下上一盘?”


    葛先生便让她先手。


    待下上棋后,葛先生脸上从容神色渐渐消失。


    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女郎下棋凌厉之风……跟他的学生凤栖原一模一样!


    这等刁钻快棋,除了那少年之外,竟然还有人会?


    当最后一子被包围吃下,葛大年的胡子慢慢翘起,抬头惊疑不定看着小萤,迟疑道:“你……你是……”


    小萤起身,虽然身着女装,却依着男子礼节,朝着葛先生潇洒施礼:“学生不敬,又赢了帝师一局。”


    自此不必再言,葛大年终于搞清楚了,大皇子身边这位红颜的来历。


    原来不是有心人的敬奉,而是他自己的两个学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大搞了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场!


    震撼太大,可能还牵涉皇室丑闻血缘伦理。


    葛帝师这般从容镇定之人,表情都有些类似吐血前的崩溃。


    小萤自问还算尊师重道,并没让她的老师惊吓太久。


    “先生,说来话长,不过学生敢保证,跟大皇子绝无半点血缘关系!”


    接下来就是小萤从容点检些重点,再将无关人等摘除,说了自己入宫救兄之事。


    葛先生一生沉浸权谋,什么牛马阵仗没见过?可他听这女郎一路的大胆经历,却听得是头皮起酥发炸。


    若论起来,最胆大的不是这女郎,是这一切的罪魁源头,那个胆大阴毒的汤皇后。


    葛帝师作为陪着陛下在堂前谋算的鬼才,此前真是从来没想过,陛下后院的女人们能扯出什么这么惊天动地的勾当。


    一时,葛先生又有莫要小看了女子的感慨。


    不过萤儿女郎原来不必说出真相的,毕竟大皇子已经替她包揽,并未袒露实情。


    小萤听了先生的疑问,却是笑道:“先生乃是大智慧之人,就算我刻意隐瞒,先生也必定会查明缘由,你我师徒一场,学生不想隐瞒先生。”


    这师徒一场,让帝师微微叹了口气。


    只因为陛下忌惮汤家,他对于凤栖原这个学生并没有尽到什么心力,从未教授她真本事。


    关于“师徒”受之有愧。


    凤渊那孩子居然早早识破了假太子,又喜欢上这女郎,实在是让葛大年意外。


    但仔细想想,凤渊与其他皇子不同,并没有跟真正的凤栖原一起长大,而他十年后第一眼见到的是萤儿女郎,而非太子。


    若是一见钟情,便不足为奇了。


    只是这一对小儿女的身份地位悬殊不说,这女郎胆大入宫假冒太子的经历,就很难与凤渊有个圆满的结果啊!


    他既然是这两个孩子的老师,就不能不提醒他们。


    哪知他刚开了个头,小萤女郎却微笑道:“我都知,先生不必担忧这个。”


    看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打算与凤渊非要有什么结果,这儿女情长,原本就不值一提。


    跟那些小儿女的瓜葛相比,她更关注的却是:“先生可知,那位啸云山庄的主上为何人?”


    葛大年也知道这位与朝中重臣往来的人物,微微皱眉:“你为何会觉得我认识那位啸云山庄的主上?”


    “因为我见过凤渊在天禄宫囚居时,他看到书籍,都是先生注释的。这十年来,那位主上一直无所不用其极地控制着大皇子,你……当真不知情?”


    葛先生皱眉道:‘这些书籍,的确是我给凤渊那孩子准备的。不过是我当时寻了宫里的一个相熟的太监,问他有没有门路给那孩子送些东西。后来他跑来说,他有个徒弟负责给天禄宫送餐,又说那孩子想看书,问我能不能给他带些。可我带去的不光是书,还有他师娘为他准备的吃穿用度。只是后来我问大皇子,他说没收到,我也只以为是传话的太监克扣了。”


    小萤听懂了,也就是葛先生这些年给凤渊准备的不光书籍,还有许多吃穿用度,光是孙夫人做的衣服、被子、肉干,烙的饼就不计其数。


    可是到凤渊手里的,却只有寥寥几本书籍。


    所谓相熟的太监,应该也是主上的安排,巧妙两头逢迎,借了葛大年的书籍去软化那荒殿的大皇子。


    葛大年是第一次听说关于大皇子与啸云山庄主上的联系,一时听得头皮发紧,指尖微微发麻。


    聪慧如帝师,自然也一下子领悟了有人妄图操控那被囚孩子的意图。


    只是喃喃自语道:“这些……他为何都不同我讲……”


    可刚说了一半,葛帝师的目光就凝住了。


    他突然领悟到,凤渊从来不与他说这些,是因为凤渊这孩子压根就没有信任过他!


    虽然葛大年夫妇比较旁人,跟凤渊这孩子更亲近些,也着实拿他做了亲生孩子般心疼。


    可一个从三岁起,便流转到潜邸各位旧部府中,吃百家饭将养长大的孩子,他的戒备心本就比寻常的孩子要强许多。


    凤渊的话少,是从孩童时期便形成了的。他习惯默默用眼观察四周,对所有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


    虽然与葛氏夫妻生活的那些年,他变得好了许多。


    可随后的变故,却让他再次陷入十年噩梦。


    凤渊从未跟自己提起过“主上”,会不会是这孩子在怀疑他们夫妻也是那位主上的人?


    相较之下,眼前的女郎实在不谨慎,为何都没探明他的身份,就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小萤听了却微微一笑:“就算你是主上的人又如何?毓秀村一遭,那位主上摆明便是牺牲你们夫妻。若只先生还好,可若伤了孙夫人,先生岂能跟主上善罢甘休?再说了,做了你一遭学生,岂不能了解先生秉正为人?”


    三言两句,既解释了她如此信任的缘由,又一顶高帽戴在了葛大年的脑袋上。


    葛先生直到此刻,终于将眼前的女郎与那位狡诈聪慧的少年太子重叠在一处了。


    若说这个女郎有什么过人之处,那便是她这份超乎寻常的亲和力。


    就连从小多疑,不轻易信任人的凤渊,似乎也愿意亲近,相信这女郎。


    这固然需要些江湖阅历,更多的却是天生的人格魄力。


    他以前见过有类似亲和魄力的女子,该是叶家女郎。


    只是跟已


    逝的叶展雪相比,这女郎更有股天生不循规蹈矩的野性,还少了些家国责任的约束。


    葛先生甚至不无遗憾的想,若是当年的叶展雪也像萤儿女郎般胆大难驯,她应该不会忍气吞声,为了家族名誉留在皇帝的身边吧!


    只是这样胆大妄为的女郎,若真与性子阴沉的凤渊一处,会对大奉的局势造成怎么样的结果?


    饶是聪颖的帝师,一时也不好下判断。


    不过这女郎眼下倒是对大皇子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想要探究那位主上到底何人。


    葛先生不好再对这位学生藏私,便知无不言:“自先帝登基以来,朝廷对江湖人士一直持着温和稳健的态度,一方面广揽贤才,另一方面,也有龙鳞暗卫对这些江湖中有异心之人进行辖制。而这位主上主要以经营黑市为主,此前并非显山露水的人物。所以老朽所知也不多。”


    而如今,若如这位女郎所言,这个神秘主上倒向二皇子,对未来的朝政局势,一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可惜,他要退出这盘深不可测的棋局了。


    前日,在他从宫里给妻子取来的药中,发现掺了犀角的成份。


    这东西虽然名贵,却与孙氏平日所用药性相冲,一旦误服,后果不堪设想。


    查起来也简单,葛大年很快就知道是二皇子那边的人动的手脚。


    大约是他在查处庚铁案时,随口给陛下献策,被二皇子知道忌惮了。


    这是警告,警告葛大年莫要再在朝政里掺和。


    葛大年这次入京,完全是为了孙氏求医,另外也是放心不下凤渊这孩子。


    可是如今,毓秀村的事情,再加上这次换药的意外,他愈加清醒,自己将妻子扯入了怎样的乱局里。


    所以如今,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带妻子再次远离京城,不要再受这些算计干扰。


    想到这,葛先生从怀里掏出一页纸,递给了小萤:“朝中之臣,对于大皇子而言,堪用的并不多,可若能善用这几人,却可事半功倍!”


    小萤有些意外,并没伸手去接,而是反问:“先生为何要给我?”


    若真有堪用人才,葛先生应该老早就给了凤渊啊!


    第78章


    葛先生却苦笑摇了摇头:“给与不给,老朽也犹豫很久。不知若给了,是帮大皇子还是害他。大皇子的性情你也知,虽有谋算,却不善与人结交。朝堂倾轧,不止计谋,还有人心啊!若只有雷霆手段,而无收拢之才,很难长久。这方面,大殿下还不如陛下甚多!”


    淳德帝虽然对后宫女子有失,但是在朝臣眼中却是无可挑剔的贤君。


    他的刚柔并济,的确是凤渊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不过,这也不是将名单给她的理由啊!


    她只是凤渊挂名的妾,并非他的谋士门客!


    小萤忍不住对先生提醒道:“先生须知,我并非大皇子真的侍妾。此来京城,也因为有自己事情要做。您这份委托,恕小萤不能接。”


    葛先生玩味一笑道:“你这些话,大皇子可知?”


    小萤给先生倒了茶:“这还需明说?先生之前不也讲了,我这模样对大皇子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天下能者自有谋士相投,就算那位主上撤了人手,相信大皇子也能再重新觅得良士,助他成就伟业。”


    说到这,小萤有些不悦地皱起鼻子道:“……先生,我到底也算是您的学生。您以前偏心他也就算了,如今又拿这来试我,是觉得学生不会伤心?”


    葛先生叹了一口气。


    他这么做,的确是在试探。


    这一次他们夫妻离去,就绝不再回来,临走时,怎么也要再试试这女郎。


    如今看来,小萤以前的身份虽假,可是心性却丝毫没有做假。


    她之前在少府,还有江浙所做政绩,能让腾阁老那样的人赞不绝口,足以见这女郎的人品,绝非奸恶之人。


    她曾经乔装太子,架空了皇后,入了少府,实际就是将国储之权尽掌手中。


    她并非原来胆小懦弱的凤栖原,依她的心计能耐,若是想,便能掌握更多。


    可女郎就算无人制衡,也只做了她该做之事,其余的富贵荣华,无一丝贪慕。


    手握权势而不挥剑谋权,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至此,他不再试探。却唯有寄希望这个女郎,能做了钳住凤渊的最后一道缰绳。


    葛先生也怕一不小心助纣为虐,帮助那个“主上”养出个毒蛊祸乱人间。


    可惜女郎志不在朝堂,更有退隐之意。


    凤渊那孩子已经动了情,能不能留住这女郎,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那天之后,葛先生又拉了凤渊在书斋里聊了大半天。


    应该是临行前,对学生不放心的嘱托吧。


    孙氏倒是没有葛先生那么多心思。


    夫君说他们该离开京城了,她虽然舍不得凤渊,却也开始打包行李。


    小萤无事,便帮着孙氏收拾东西。


    只是当孙氏拿出一盒首饰,说是她的嫁妆,要给小萤的时候,小萤有些慌神,表示这么有意义的东西,她受之有愧。


    孙氏以为她介意自己是妾室身份,领受不得。


    “我也不是什么高门女子,不过是不值钱的首饰,有什么领受不得的?”


    孙氏笑着将一对成色温润的老玉镯子套在小萤的腕子上:“我身子弱,没能给夫君留下一儿半女,便将凤渊当成自己的孩子。他能将你领来给我们看,足见他对你之重视。虽然碍着许多,他一时不能许你尊荣,但你当知他心里有你。”


    小萤微微苦笑,她自然知道凤渊心里有她。不过心里有她,不代表她便要天长地久地留在凤渊的身边。


    世间事情,大抵都不是付出与回报等量的。今日葛氏夫妻各自送来小萤不同的期许,小萤却有些承受不起。


    孙氏宛如凤渊养母,说起来就是未来大皇子妃的婆婆。


    这手镯她若收了,叫以后的王妃如何想?


    所以小萤还是坚决退了镯子,随便寻借口出了屋子。


    只是出去没走两步,正好撞见凤渊立在阶下。


    他手里拿着一摞从晒杆上收来的衣,应该是帮孙氏收叠好,正准备送来。


    小萤看着他的表情,猜到他应该是听到了自己与孙氏在屋里的谈话。郎君冷峻的脸上呈现出类似吃败仗的凝重。


    小萤坦然抬起下巴没有说话。她并不心虚,也明白孙氏送玉镯的真意。


    可她不会是凤渊的妻,为何要许人假象?


    今日葛先生和孙氏给了她不同的压力。


    她一时在想,既然义父已经平反,那么他们便都么没有留在京中的必要了。


    所以她只是冲凤渊若无其事地笑:“快把衣服送去吧,我有些累了,想先睡。你也去休息,别来寻我胡闹了。”


    她已经跟葛先生挑明了自己并非凤渊侍妾,凤渊也不必做样子来跟自己一屋。


    待回到屋子里,小萤寻思先收拾一下东西,免得过几日要走时候忙乱。


    正叠着衣服,突然觉得背后阴气森森,还没等小萤回头看,一只大掌便用力钳住了她的腰。


    这次小萤确定不是自己累得失了警觉。


    凤渊的修为似乎又提升了,他何时入屋?竟然悄无声息,自己半点没有察觉!


    “干嘛?你是想吓死人?”


    她想回头看他,可腰肢被他钳住,身体也被健壮的手臂固定,定然动弹不得。


    “你想走。”凤渊并不是在问,而是笃定回答。


    小萤并不想瞒着他,便老实道:“早就跟你说了,待义父的事情了结,我便要回江浙……下次你若去江浙办差,早点写信告诉我,我一定好好招待……哎呀!”


    他的手臂气力太大,这么用力一箍,竟然有种内脏都要被挤压出来的不适。


    “放手!你要干嘛!”小萤恼得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凤渊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告诉女郎,想让他放手是


    不可能的!


    小萤知道这郎君的手段,他若不想放自己,就算跳崖都要被他拖拽回来。


    于是她故意带着哭腔喊疼,待凤渊松缓了力道,才转过身,对他道:“只是回去,又不是不与你好了。都说了你若想我,便可来江浙找我呆些时日。”


    凤渊垂眸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表情,略带嘲讽道:“也就是说,年节时候,我除了去探看葛先生与师娘,又多了个省亲的去处?”


    说这话时,那双深邃的俊眸似乎浸染着一抹路边狗儿被丢弃的倔强。


    凤渊应是知道葛先生要离开,正心情低落,又发现自己也打算走,这才难以接受吧?


    如此一想,他的反常便都有情可原了!


    小萤软了心肠,反手搂住了凤渊,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在凤渊心里,葛先生夫妻应该是父母般的存在吧?


    在他遭主上背刺的关头,葛先生夫妻却不得不离去,他心里该是何等彷徨孤单?


    此时她若离开,难免有些众叛亲离,落井下石之感……


    做事从来都杀伐果断的女郎,竟然隐隐后悔此时做了离开的决定。


    凤渊帮衬了她和阿兄、义父那么多,她怎可在他最难的关卡,弃他而去?


    义气上头时,小萤终于做了决定,揽着他的脖颈,软语哄着道:“好了,知道你现在难。你若不担心我的容貌给你惹祸,便留下帮衬你一下可好?”


    凤渊原本想说,昂扬男儿何须女郎帮衬?


    可如此刚强的话到嘴边,却又及时吞下。


    这女郎……只会将心思花在那些可怜无用的人身上。


    比如绵软的阿原,还有那在山林里鼠窜的孟准。


    对了,还有荒殿里吃不饱饭的可怜虫阿渊。


    只有够可怜,小萤才会倾注柔情,甚是舍身冒险地搭救。


    而现在刚刚收复凤尾坡,立下赫赫战功的瑞祥王,显然不够可怜,让她觉得离开了也毫无牵挂!


    想到这,凤渊缓了缓,过了半晌才吞咽下莫名的羞耻感,低语道:“宫里现在到处都是主上安插的人……我独自一人在朝中掣肘难行,在宫里也睡不安稳……今夜能不能你陪我睡?”


    这种示弱的话,凤渊显然第一次讲,刚吐出时,略带了些艰涩。


    小萤不疑有他,抬头看着他的眼。嗯,是有些疲惫之色。


    她在宫里呆过,那空荡荡的宫殿不聚拢人气,的确不甚安眠。


    这理由让她感同身受,便再也想不起要驱赶他回房间了。


    至此,那刚叠了一半的行囊,被郎君大掌一挥,再次散得乱七八糟。


    小萤被凤渊卷抱着上了床,不过他似乎不急着补觉,倒是消磨了别的营生。


    不一会两人的衣裳便也散落在了床幔外。


    凤渊似几日没有吃饱般,带着略显急切的焦躁,虔诚地膜拜着他怀里的女郎。


    平日总是沉默的郎君,在重叠帷幔的遮掩下,似乎褪去了一切伪装,死死钳住了她,不容她逃避退却。


    小萤有些招架不住,又躲闪不掉,难过地用头蹭枕头:“你……不是说累吗?怎么不睡,还在闹人?”


    凤渊抬头,用湿漉的鼻尖蹭着她:“闹够了,才睡得更香……”


    小萤并不太认可他的胡说八道。


    虽然她每次都被他撩拨得有些食髓知味,可他每次都不像是很舒服的样子。


    活似在宫宴时,守在一旁伺候碗碟的宫人,眼看着满桌珍馐却只能默默吞咽口水,虔诚匍匐,压抑着口舌之欲。


    在小萤的昏昏欲睡的时候,凤渊似乎在她的耳旁低声问,她会不会一直陪着他。


    困得要死的人脑子都是雾蒙蒙的,她也忘了自己含糊说了些什么。


    大约是当然一类的词,然后就进入了甜梦中。


    瑞祥王府在不缺钱银的情况下,早早修缮完毕了。


    而凤渊也再无宫中落钥的困扰,在山上停留得有些随心所欲。


    小萤到底还是接了葛先生的那份名单。


    她既然决定留下来帮衬凤渊,便不会是口头敷衍。


    只是葛先生那份名单是不是有些太随心所欲了?


    这堪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个个名不见经传,并非肱骨之臣。


    别的不说,这名单里赫然还有汤家的子侄!


    汤明江?


    若她没记错,这位是死去的汤明泉的庶兄吧?


    汤明江乃汤家二房老爷的小妾所生,在汤家一众孩子里并不出众。


    为何葛先生会写他的名字。


    可惜先生已经跟师娘离开了,小萤想骑马追着去问也来不及。


    她想起葛先生给出名单时,说过的话:“这纸上写下的只是‘堪用’之人,如何让他们变得‘可用’却非老朽能力所及,要看女郎的本事了。”


    小萤琢磨着先生的话,对这些人倒是越发有些好奇了。


    她细细研究一番汤明江其后的注释:其人隶属户部笔吏,协同户部尚书去伊州整顿徭役。


    归时百姓夹道相送,他一路下马而行,拱手相谢百姓,实有汤家首代景国公之风。


    注释就这么一行,可若细细分析,里面便大有意趣了。


    户部最累人的差事,就是整顿徭役。


    因为这不是坐在朝堂里,下几份公文就能实施的事情。


    需要亲自下到乡郡,各色走卒商贩打交道。


    所以能入户部,哪怕不是官,而是小小文吏,都得是个善于上下沟通的人精。


    伊州徭役甚重,她以前听董大人说过,差点闹出乱子来。


    可是这个汤明江,居然能平安办差而归,还引得百姓夹道相送。


    那这个人办事得能力都不容小觑啊!


    最难得的是,他虽然是世家汤家的子弟,却能为人谦卑,哪怕做做样子,一路步行回谢百姓,也不是汤家一般子弟能做出的。


    汤明江,还真是个人才啊!


    名单里人名不多,小萤第一个想见的,就是这个汤家子弟。


    着人打听之后,才知这个汤明江居然不在汤家祖宅,而是跟他新婚的妻子搬出来,在京西的栓马巷子买了一处宅子单过。


    于是小萤便带着凤渊往京西走了走,看看能不能偶遇这位汤家公子。


    依着她原来的意思,是想自己一人来的。


    但是凤渊最近在朝中接连受了打击,情绪低落得很,时时需得她陪。


    据说凤渊请命入兵司的折子被驳回了。


    那些兵司主事太气人,大概的意思好像是凤渊当初殴打陈诺的事情,引起了兵司同僚不满。直言大皇子作为猛将,率兵冲锋陷阵尚可,然戾气太深乃掌兵大忌。还望陛下三思,不可拿领兵做了儿戏,万一他在兵司发疯打人,那些老将军可禁不住他的拳脚。


    于是这份实权差事便不了了之。


    这件事,似乎对凤渊打击很大,小萤从没见他如此丧气过。


    平日滴酒不沾的人居然难过得需要她陪着饮酒消愁。


    虽然那酒最后大半都落入了小萤的肚子。


    可凤渊的颓唐却无作假,消愁醉酒之后,又缠着她要求慰藉。


    小萤不愿他如此消沉在女子房中,便今日硬拉着他出来,会一会汤明江。


    当马车行驶到巷子口时,小萤便听到了一阵吵嚷。


    顺着看去,那巷子口停着一辆华丽马车,看样子是汤家的马车。


    又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戴着金钗一身绸缎的妇人,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婆子怀里居然还有个襁褓里啼哭的婴孩,抱上马车打算扬长而去。


    而一个头上缠着月子里抹额的妇人,脚步踉跄,哽咽哭喊:“求母亲高抬贵手,将我的团儿还回来,这孩子才刚生,怎么能不经我们夫妻同意,便过继给二弟?”


    那妇人回头厌弃看她,冷声言语:“又不是拐子要卖了这孩子?不过让他过继到你二弟明泉的名下。他是你夫君的一脉血亲,没个香火便早早过世!你若懂事,该明白这样对孩子也好!难道跟你们一起在巷子里过清苦日子?如今这事是族长定下的,何须同你们夫妻言语!好言好语你们不肯听,非要劳烦我亲自来抱?做儿女到了你们这份上,便是浪费米面,白养了!”


    小萤认得这妇人,她便是汤明泉和汤茹的母亲,汤家二房的正头夫人。


    只言片语间,小萤已经听出了大概。


    那个汤明泉,还真不是个东西,死后都能祸害人!


    看来他死在狱中后,心疼儿子的二夫人便想着给早死


    的儿子过继香火,目光便正落在自己房里妾室所生的大儿子身上。


    正好庶出的大儿媳产子,过继香火的红包都不用花,自此准备将孩子抱走,改在汤明泉的名下。


    如此跋扈,难怪能养出汤明泉那等杂碎!


    眼看着那刚生产的妇人哭得肝肠寸断,而一旁扶着她的清瘦男子,脖子青筋暴起,却强自忍耐,不好忤逆嫡母。


    小萤有些看不下去了,对凤渊低声道:“不能让马车走,看你的了!”


    她也一时没想好借口,就看凤渊有什么妙计。


    不过小萤忘了,顶着疯子皇子的名头,有时候做事都不必找借口的。


    凤渊下了车之后,径自朝着马车的轮子揣去,待车轮倾斜,吓得马车上女子趔趄的时候,再伸腿踹飞了两个迎上来的汤家仆从,一把就将婆子怀里的婴孩抢了过来。


    那汤家二房夫人先是吓得惊叫,然后看清了来者何人,一时吓得有些结巴:“大……大皇子?”


    巷子口的汤明江夫妻也吓傻了。尤其那位大皇子不甚会抱孩子的样子,居然单手举着襁褓,生怕沾了屎尿一样,远远举着。


    汤明江的妻子邵氏双腿微软,贴着夫君就瘫坐地上了。


    没办法,京城里关于疯皇子的谣言,这几日在街头巷尾传得厉害,而他残暴掐死了好几个侍妾的说辞,也是说得有眉有眼的。


    在这样的情况,大皇子突然窜出来一把夺了她的团儿,又是高高举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在地上。


    邵氏身子太虚,吓得撑不住了,眼看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


    小萤看着凤渊举孩子的架势也觉得有点吓人。又不是小猫小狗,哪有这么抱孩子的?


    第79章


    很显然,凤渊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绵软的小东西,俊脸绷得有些紧。


    待婴孩响亮啼哭时,郎君本能地将胳膊举得更远些……


    小萤看不下去了,连忙从凤渊的手里接过婴孩,将孩子递还了汤明江。


    “抱好了,外面风大,夫人还在月子里吧,你带着夫人孩子回去。这里有大皇子呢!”


    汤明江一愣,立刻回神,谢过大皇子和这位蒙面女郎的帮衬,然后一把拉起妻子赶紧往巷子里走。


    虽然不知大皇子为何会出现,又出手干预汤家的家事。


    但他不在场的话,就算大皇子打爆了二夫人的头,汤明江只是没看见,所以无法阻拦,也不算不孝!


    而二夫人这边认出了凤渊后,说话的底气明显弱了些,只是颤音大声责问:“大殿下,你为何要踹坏我家的马车,又抢夺我家孙儿?难道贵为皇子,就如此欺压臣子家眷?”


    凤渊冷冷不爱说话,这妇人越喊底气越大,眼看着周围满是看热闹的百姓。


    有些不明所以的,听了大皇子的名头,便忍不住小声议论:“哎呀,这就是那传说中的疯皇子?长得可真好,也不像疯的,怎么当街抢人家的孩子!”


    “是啊,也太无法无天了?”


    “难怪都说他是疯子,做事太没章法,这简直就是欺辱妇孺!”


    “听说他在凤尾坡,虐杀魏人八万!”


    “真的假的,你昨日不是说杀了八千吗?”


    “总之,这疯子弑杀成性,咱们往后退退,一会别被这疯子抓去拧了脑袋!”


    小萤老早就知道,有人在凤渊还没回京的时候,就到处散播关于他弑杀的谣言,没想到,除了朝中文武,连百姓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了。


    那二夫人听了周围人的议论,越发觉得自己委屈,便是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哭哭啼啼,直言要去宫中怡妃娘娘跟前告状。


    凤渊也不知是不是气疯了,听了这些污蔑之话,居然不恼。


    若是仔细看,嘴角似乎还闪着淡定的笑。


    他还嫌骂得不够似的,突然伸脚将马车的另一个轮子也踹掉,又激起周遭百姓倒吸冷气。


    小萤听着周围人议论声渐大,心疼得有些胸口发闷。


    有些事情,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同身受。小萤终于体会到阿渊从小到大,都是怎样被人折辱污蔑的。


    年纪小小的阿渊,听到的话应该是比现在难听百倍。


    他还能笑得出来?怕不是被这些污蔑之词气疯了?


    若再任着汤家二夫人胡说八道,只怕明日京城里满是大皇子强抢臣子家婴孩的谣言了。


    于是小萤清了清嗓子,走到凤渊身旁高声道:“这位夫人的德行也配做祖母?明知你亲儿子汤明泉乃是犯了律法入狱,死在了牢头里的!却要拿家中庶子清白的孩子来添香火空缺!你的孙儿真该是谢过你这无偏私的祖母!给他找了个,满身污名的父亲!可怜汤家庶子,生在这等尊荣人家,摊上一位尖酸刻薄的嫡母,连自己的亲儿都保不住!”


    “你……你是什么人,敢这般污蔑我!”


    小萤故意瞪大眼睛问大皇子:“怎么?我记错了?她的儿子汤明泉不是死在廷尉府的大牢吗?听说他贪墨了江浙的赈灾银子,因为他而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卖儿卖女的更多。这二夫人想延续香火,怎么不去灾民里挑拣一个?也算给她的儿子积一积阴德了!”


    此话一出,周遭百姓哗然,原来这位夫人的儿子竟然是个贪官!


    就算嫡子尊贵,也是戴罪之身。


    就没听说过哪家给个犯罪的亲儿子延续香火,抢夺庶子孩儿的!


    看热闹的许多都是当娘亲的,最听不得这种夺人子的勾当,于是纷纷开口:“对啊,哪有人家刚生就上门抱孩子的?还是给死人续香火,折寿啊!”


    “是呀,人家小夫妻明明不愿意,我刚才看到那妇人都哭晕了,还要硬抱,我看这大皇子才是路见不平呢!”


    还有几个是那汤明江夫妻的邻居,也知他家情形,便出言讽刺道:“原来这家还有母亲啊!小夫妻刚搬来,千难万难。那邵氏怀了身孕,缴了房租子都没钱买鸡蛋,还是管我赊了十个,待领了俸禄才补上的。原来婆婆这般荣华,也是高门大户的夫人,怎的这般刻薄?到底不是亲生的!”


    一时间周遭议论的声音越发大,那二夫人平日都是跟贵妇打着交道,何曾这般被百姓品头论足?


    她也是畏了疯皇子的名头,眼看没法抱走孩子,就连马车都被踹掉了轮子,于是干脆在两婆子的搀扶下,由仆从护卫,一路推开人群,狼狈而去。


    再说人群散去后,小萤拉着凤渊的手,转身回了栓马巷,叩开了汤明江家的门。


    那小婴儿方才受了惊吓,在娘亲怀里吃了奶后,总算安歇下了。


    汤明江家中并无侍女,妻子带着孩子不宜见客。


    他便请大皇子入了他的寒舍,连忙烧水沏茶招待。


    只是日子清贫,沏出的茶也都漂着一层茶叶梗,并无太多茶香。


    虽然大皇子帮忙赶走了嫡母,可汤明江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大门大户的恩怨,并非外人干涉得了的。


    今日他们夫妻算是彻底得罪了二夫人,再加上二夫人丢了这么大的人,回去一定会兴风作浪。


    汤明江自知以后的日子越发不好过。


    小萤看出了汤明江的心事重重,便开口道:“原来公子是汤家子弟,怎的还穷居此陋巷?”


    栓马巷,顾名思义是跑车的走卒长居之地,但凡有点家底的子弟,都不会居住于此。


    汤明江尴尬一笑:“搬出来时,家里原是不同意,也不好从公中借调银子。卑职不过在户部担任吏职,手头拮据,只能在这租到相宜的宅子。”


    凤渊这时开口询问了他的名姓官职,然后道:“汤明江?是你办了伊州的差事吧?陛下当时嘉奖了户部,你的上司都得了升迁,怎么的你还担任吏职?”


    汤明江听了,无奈笑道:“卑职也得了升,每年的俸禄涨了五斗米粮……”


    他不好跟大皇子抱怨上司。就是因为他太能干,所以上司舍不得


    调他升迁,依旧将他留在身边为吏,做些牛马差事。


    没办法,户部汤氏子弟太多,像他这样没根基的,压根出不了头。


    小萤在旁边听了微微一笑:“纵有鸿鹄之才,奈何困于一方天地,不得施展,太是遗憾……”


    汤明江赔笑:“我不过区区小吏,算不得什么鸿鹄之志,就是个屋檐下的小小麻雀。女郎谬赞了。”


    小萤不动声色,开口点出了他此时的困境:“汤家二房夫人的为人,满城皆知。她为人骄横,从不知贤德忍让,今日在巷口被众人羞辱,最后便会算在你们夫妻头上。为了儿女,就算是麻雀也要生出鹰隼的犀利爪子,才能护住自己的妻儿!”


    汤明江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和缓开口道:“今日大殿下路过此地,恐怕有些要事,就是不知江某何德何能,招了贵人青睐,肯出手相助。”


    还真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看出了关键。


    小萤干脆挑明:“大殿下一直仰慕公子英才,今日本是特意来拜访公子,没想到却遇到这档子事情。不过就算不是公子,换了旁人,大殿下也会义气相助的。”


    那嫡母觊觎他家的孩子有月余了,邵氏还没生产时,频频提起过继话茬,直言他们夫妻年轻以后还能再生,匀一个给死去的二弟也无妨。


    他昨日去了汤家,趁着二夫人不在,跟族长汤鸿升婉拒此事,却被他申斥目光短浅,说若肯成全这事,他愿意提携二房子弟,算是敦促家族和睦。


    可汤明江岂是卖子求荣的人?


    二夫人应该是听闻了这事,恼他去族长那告状,才会上门痛骂他们夫妻。顺便想抱走孩子。


    所以这女郎说只是凑巧遇到,应该是真的。


    汤明江自问有何才干,会让这大皇子亲自拜访?


    转念一想,他在户部为吏,掌管钱银,若是有人想收买自己,做些龌龊,也不奇怪!


    汤明江想到这,暗生戒备:若是大皇子依仗这事,要挟他做些勾当,他必定开口回绝。


    不过大皇子不甚爱说话的样子,倒是他身边的这位女郎侃侃而谈:“大皇子只能护你一时,却没法时刻护你周全,郎君若想顶立起自家门户,还得要靠自身。如今有一份辛苦的前程摆在公子眼前,不知公子有没有想法?”


    果然来了!汤明江心内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道:“下官愚钝,才识有限,恐难委以重任。”


    小萤怎能看不出他戒备?却浑不在意继续道:“眼下吏部调配各个地方官吏的时节。伊州缺个县丞,若大皇子举荐你去,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汤明江以为大皇子是要他在户部做耳目手脚,刚想开口婉拒,却又愣住了。


    “大殿下要保举我入仕……为官?”


    小吏不过是领着俸的文书,就算身在户部,也是吏。


    可县丞却是实打实的官,很少有书吏不经科考就能为官的!


    这女郎莫不是信口开河?


    小萤微微一笑:“伊州虽远,但是公子去过那,熟悉地方乡土,若去了想必也能很快适应。而且你为官了,才能有借口驳了嫡母的无理要求。”


    求官吏之子给罪犯延续香火,这样的荒唐,只怕汤家族长那就不能应了。


    只是汤明江想不明白,这么做于大殿下有何好处?


    他若离了户部,还有什么价值?


    嗯,一定是大皇子想以此为挑拣,要挟他做事。


    想到这,汤明江干脆挑明:“不知若举荐我为县丞,有何条件?”


    大皇子无聊吹着茶叶梗子,依旧不开口,小萤侃侃而谈:“条件只一个,那就是公子只怕以后要与汤家划清界限,再无法以汤家之子而自居!”


    “这是何意?”


    “汤家世家,无需案牍劳累,便可安享富贵荣华,但也要事事以家族荣辱为先。可若想自己立一番事业,必须与家族做个切割,大义需在家族利益之前,这点,无须多言,公子也明白吧?”


    汤明江觉得这话说得太笼统,还是没点破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小萤微微一笑:“公子为何不愿相信,大殿下敬仰的是公子之才,与你在不在户部,是不是汤家子弟无关呢?”


    汤明江的心思被女郎点破,倒真的尴尬起来:“卑职有何贤才……”


    “你在伊州时徭役动乱,能孤身前往闹事头目的家中,对他老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算被打被骂,也含笑不还手。更能了解徭役疾苦,指定了切实解决问题的章程,亲自与他们一同拉纤谈心,化解彼此戾气。大殿下看了你的卷宗也是感慨不已,直言若这样的贤才不能为官,是大奉百姓的损失。”


    眼看女郎如此详尽说出他在伊州的辛苦,汤明江的心头不禁微微一热。


    他在伊州为了劝服热闹,差点被打成重伤,又亲自落实了徭役章程,化解了伊州的动乱。


    可最后所有的功劳都被上司领走,到了他这只是无关痛痒的几句赞,外加五斗米粮。


    原以为自己的辛劳无人看到,如今在他人嘴里听了,怎能没有悸动?


    凤渊这时终于清冷开口道:“男儿当弘毅,别活得蝇营狗苟!跟着我,许你一份锦绣前程!”


    说这话时,凤渊表情清冷,却有着运筹帷幄的笃定,丝毫察觉不到谣传的疯癫。


    一个疯癫之人,岂会注意到他这样的小人物?那一刻汤明江似乎了悟了什么。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汤明江撩起衣襟,郑重跪倒在地:“明江蒙贵人不弃,愿……追随大殿下!”


    ……


    从栓马巷里出来时,凤渊拉着小萤的手问:“收买汤家二房的下人,花费多少?”


    小萤知道自己这点小伎俩瞒不住他,笑嘻嘻道:“哪里需要花钱?我让义父的手下小五跟那车夫‘偶遇’在酒馆,只一顿饭,三壶酒就将想知道的都套出来了。”


    凤渊垂眸宠溺看着小萤:“所以今日来此,并非偶遇?”


    小萤坦然点了点头:“依着那二夫人的性子,一定会来找茬,我不过是因势行事罢了!不过我这牛皮吹出去了。怎么践诺让汤公子去伊州为县丞,就看你在你父皇跟前的本事了!”


    凤渊问:“为何要将他安排在伊州,他在户部作用不是更大?”


    小萤叹了口气:“我也想了甚久。若是因为过继香火的引子,汤明江最后有可能倒向你,为你做那么几件事。可是帝师说过,‘堪用’和‘可用’是两种境界。既然汤公子是人才,为何要相胁行事?而且伊州澧县可是好地方。”


    澧县乃运粮用兵的要地,恰好卡在夹着江浙咽喉。


    如今罗镇貌似为主上之事,以后凤渊能不能说动他归附,还是悬而未决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形下,总要放一把信得过的刀刃在罗镇的咽喉处。


    所以澧县县丞之位,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


    可是具体该如何操作,又是个问题。


    那个主上耳目太多,若让主上知道了汤明江是凤渊的人,依着他的行事狠辣,什么意外都能发生。


    所以推动汤明江上任的事情,还需得些手段。


    小萤一路想着这事,便也任着凤渊牵着,一路上马,坐在车厢里颠簸摇晃。


    凤渊喜欢看小萤想事情的样子,乖巧得一动不动,任着他抱在怀里,弯长的睫毛轻眨。


    今日凤渊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看女郎费心谋划,收拢人心。他以前最不爱看她为人策划,将精力浪费在保护软弱之人上。


    可现在却惊讶发现,他厌烦的原来一直是她操心别人,而不是他!


    这种被关心,被保护的感觉……竟然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的。别人骂他,而女郎会心疼,会柔声宽慰他,会义无反顾站在他的身前,与别人对骂……


    若换了旁人,自是无用的窝囊废,居然需要女子维护?可凤渊自己受用起来,却心安理得,甚至……还有些上瘾!


    此时,正想事情的女郎那闲不住的手指居


    然勾起了他的一鬓长发,在葱白指尖迅速缠绕打结,再快速松开。


    不由得让他想起,另外某些时候,这长指的俏皮灵动……


    想到这,他不由得微微燥热,忍不住捏住玉指,在嘴里轻咬了一下。


    小萤哎呀一声,终于回神,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到了地方,只是并非回到萧天养的别院山下,而是来到了……瑞祥王府?


    新建的王府大门还散着新漆的味道,门口的侍从见瑞祥王的马车过来,也赶紧搬着马凳过来,恭请王爷下车。


    “今天时辰不早了,恐怕回不去了,且在这里安歇吧。”


    小萤看了看天色的确不早,便说:“要不然,我去永和巷的宅子住一宿吧?”


    凤渊定定看着她:“为何不愿在王府住?”


    “人多眼杂,我怕……”


    凤渊伸手揽住细腰,将她抱了下来:“特意给你清了一个院子,放心住。”


    眼看着小萤还要找借口,他适时垂了眼眸:“王府太冷清,有些住不惯,想你陪陪我……”


    想着方才街市上那些人说的话,小萤的心微微一软,下车后主动拉着凤渊的大掌:“那些人不认识你,他们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若是以前,那些鸡毛狗碎的话,凤渊自是不放在心上。


    可已经尝过甜头的阿渊,却脆弱敏感的很。


    他突然发现,与其艰涩试探恳求,都不如只用透着湿漉的眼眸默默看着女郎,便会换得她更加轻柔的劝慰:“好啦,我第一次来你王府,你自是要领着我逛一逛。”


    这座王府,便是为女郎所建,所以特意给她留的宅院,自然也是整个王府里位置最好,也最幽静的内院。


    这内院虽然有侍女,可她们说话的口音,小萤一点也听不懂。


    凤渊示意她将面纱取下,然后说:“这些都是我花高价从滇地寻来的侍女,不通大奉官话,只听得懂简单的指令。你不必担心她们之前见过太子,认出你的容貌,也不必担心她们听懂你说话。”


    小萤欣然揭了面纱,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卧房。


    这里的摆设,自然比那小院还要奢华精致。


    最独特的是放在窗边的美人榻,用黄花梨木雕琢,榻面竟然如起伏曲线,躺在上面自己的身体正契合,舒服极了。


    不过她试躺的时候,凤渊坐在一旁的左边,幽深的眼神莫测,仿佛欣赏着乖巧躺在盘里,等着撒调料的鱼。


    第80章


    不过凤渊窄腰长腿靠坐桌旁的闲适样子,也同样让人垂涎欲滴。


    小萤见过郎君脱衣的样子,满身伤痕衬得身上的紧实肌肉线条更添锐利野性。


    这种富含攻击性的俊美并不符合大奉女子的鉴赏潮流。


    像慕公子那种裹在麻衫素衣下的文雅才更加无害亲和,让人从容欣赏。


    可是小萤却对发现自己对丛林里蛰伏的野兽,更有征服的欲念。


    也许这就是她在凤渊刻意接近下,却屡屡失了原则,任着他步步靠近的原因吧?


    欣赏够了,小萤在美人榻上侧身躺着,冲着他顽皮地勾着手指。


    这个样子很欠打,可是凤渊却似被磁石引着,起身走了过来,将手撑在她的纤腰旁,


    然后巨山倾斜,将她压在其下。


    小萤笑着推他的胸膛,凤渊若磨盘一般,紧绷到底每一根线条,都是不容推拒的力量。


    还没来得及点炭火的屋子,瞬间热气蒸腾,就算脱了衫也被阳刚热气笼罩,半点也觉不出寒凉。


    小萤被不会熄灭的炭拢住,手脚很快随着全身热透,微微湿汗从额头鼻尖溢了出来。


    美人榻终究还是做得太窄,小萤有几次难抑弓身,被他撩拨得差点滑落下去。


    幸而被男人健壮的臂膀钳住。才免了跌下。


    当她被移到床榻上时,已经累得打着哈欠,可郎君却还是没上桌般的饿感,只是将她箍在怀中,耳鬓厮磨不肯让她睡。


    这让小萤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黏在稻草棍上的一团麦芽糖,由着攒了数日零钱的孩童买在手中,如获至宝,反复吮着,却是始终吝啬,舍不得吞咽下最后一口。


    她并不知郎君每次在最后一步及时止住,该是有何等可怕的控制力,只是无知打了哈欠,伸手搂住了凤渊的窄腰。


    虽然两人已经亲近了许久,可是她每次主动抱住凤渊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他会有微微的僵直感,需要抱一会,才能渐渐和缓下来。


    起初小萤不懂,以为他不喜欢自己抱他。


    后来她问,才知那是不习惯与人接触才会有的反应。


    打从他孩童有清晰记忆时,就没人这么亲昵搂抱过他。


    哪怕是师娘,在对待一个并不愿亲近人的孩子时,一向知书达理的她,也不好做太出格的亲昵举动。


    所以凤渊懂事之后,他的第一次与人真正意义的相拥,是跟小萤才有的。


    虽然那时小萤并不喜欢他,每次几乎都伴着搏斗捶打,甚至撕咬。


    可女郎每次抱住他时,被体温熨烫后酥麻颤栗的感觉,总是会先从脑后炸开,然后一路从脊骨蔓延指尖。


    小萤听凤渊讲过,却始终无法想象,只是简单的拥抱就会激起伴着颤栗的满足感。


    不过她能想象,一个小小的孩童却始终无人相拥,在黑暗中啜泣的孤寂感。


    没能太早遇到阿渊,唯有加倍补偿,多抱一抱现在凤渊。


    哪怕他以后可能发现,这样的抚慰并不稀缺,他能从更多的女子那获得类似慰藉,也不再需要她……


    也许那时,她便可以了无牵挂地与这与她地位悬殊的皇子相忘江湖了吧?


    想到这,小萤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幽幽叹了口气,可下一刻她再次被铁臂勒紧,内脏有种被挤出的压迫感。


    抬头看向凤渊时,他似乎从那一声叹息里猜到自己想的事情,深眸里积着风雪。


    小萤向来不跟野兽逆着毛蛮干,便咬着他的下巴,示意他松松劲儿,然后转移话题道:“你想好了该如何举荐汤明江了吗?”


    朝前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具体如何运作,还得凤渊自己来。


    凤渊淡淡开口:“凤栖庭现在羽翼大增,那庚铁的案子的源头,已经被人刻意掐断,暂时波及不到他。而吏部最近安插的了不少商家的人,看来凤栖庭在吏部已经有了助力。所以汤明江要升迁澧县,可能还得凤栖庭点头。”


    小萤不用看,都能想象二皇子嚣张得意的气焰。


    那位主上还真不挑拣,既能扶持凤渊这样的蛟龙,也能辅佐凤栖庭那样的泥鳅上位。


    “这样一来,他恐怕不好相与,若真是这般,我们今日不该在巷口帮衬他。”


    凤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凤栖庭应该很缺钱,不然不会让指使商有道售卖庚铁,他得了吏部的权,只怕又要添些进银子的进项,所以我打算给汤明江一笔,让他直接去吏部买下那空缺。”


    小萤半张嘴巴:“这都行?那凤栖庭肯吗?”


    凤渊笑了笑,不过小萤看着他有些意味深长的笑,便猜到,老二可能又要挨他大哥算计了!


    ……


    大殿下踹碎了汤家二房马车的事情,很快闹到了怡妃那里。


    不过怡妃并非皇后汤氏,听了汤家二房的告状,也只温言说这是汤家的家务,不该闹到陛下那,打算将事情按下了。


    可这次送入宫里的汤家女,并非汤觅一人。


    其他封为嫔的几个汤家女就不那么懂眼色了,其中一个蕙嫔居然趁着宫里家宴的时候,主动跟陛下提起此事,大有告状之势。


    毕竟皇子干涉臣子过继香火的家事,又当街踹碎马车很不得体!


    趁着宫宴的时候,那蕙嫔挨着陛下,又提起此事。


    一旁的二殿下忍不住抬眼看着大哥,适时跟父皇学学最近京城里关于大殿下当街发疯的传言。


    那一句句的,听得老三有些生气,忍不住问:“二皇兄,你是住大街上了?怎么宫外百姓的话,你知道得这么多?”


    二


    皇子被蛮牛噎了一下,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这粗货越发嘴贱,怎么还帮着老大噎起人了?


    陛下抬眼看了看坐在宫宴角落的大儿子:“人家的家事,你身为皇子怎好干涉?还在街上闹得沸沸扬扬?”


    淳德帝训儿子,从来不留情面,尤其是这种关乎皇家声誉的事情,便拿出十足训子的架势。


    可惜他忘了,今日训的这儿子,可不是受过宫规训练,低眉顺眼乖乖听训的。


    凤渊抬头看着大殿梁上精美的雕刻,目光似在放空,遥望远方。


    待皇帝申斥一通后,才平静问道:“听说,儿臣刚生下来的时候也差点被舅舅抢走,是阿母抱着我,睡觉都不肯撒手,这才将我留下。那日看见二夫人抢夺孩子,那妇人在身后哭喊,不知怎的,脑子发热,车轮就飞出去了。”


    这并非谣传,当初凤渊出生时,因为别人造谣是早产儿,并非凤家骨血,所以差点就被冲入产房的叶重抢走送出去。


    叶重当年下跪恳请陛下让妹妹生产不假,除了寄希望妹妹怀的是凤家骨血,更多是因为妹妹当时的身体不宜堕胎。


    既然生下孩子保全了妹妹性命,那孽种便没有留下的必要。


    是叶展雪忍着产后虚弱,手中持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与向兄长以死相逼,才算护住了襁褓里的凤渊。


    所以凤渊这么说,淳德帝有些措手不及,这才明白,定是那二夫人抱着哭闹婴孩的情形刺激了路过的大皇子,让他联想起阿母展雪当年护他的情形,这才惹得他发癫,一脚踹碎了马车。


    那段往事乃是陛下不愿提及的。


    眼看着凤渊表情平静地提起,这才知他竟然不知从何处知晓襁褓里的典故。


    淳德帝有些尴尬,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不咸不淡地申斥凤渊道听途说。


    蕙嫔不会看眼色,听陛下的意思,以为陛下恼了大皇子,依旧没眼色用话挤兑凤渊。


    二皇子也迫不及待想要落井下石,却被他母妃在桌下狠狠掐了大腿,这才及时收声。


    就在他不明所以时,陛下冷冷问蕙嫔是不是在家短了教养,满殿人的声量都没她高。


    一语既出,满堂静寂,怡妃率先跪下,替蕙嫔向陛下请罪。


    蕙嫔摸不清方向,也慌忙下跪,再不敢言语。


    而凤渊却先起身,招呼都不打,便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那嚣张样子,看得二皇子又是一阵心堵。


    宫宴之后,商贵妃走到无人处,冷冷申斥儿子,说他不会看父皇脸色。


    凤栖庭也是纳闷:“我就是想不明白,你说那老大一个疯子,怎么还变成摸不得的刺猬了?上次因为他,我的打就白挨了?”


    商贵妃冷哼一声:“你到现在都觉得他无足轻重?能在这深宫里活下来的,哪怕是卑贱奴仆,都得有些过人之处!太子久久不归,而这大皇子明显是站队了太子党,我要是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你这个疯子皇兄打交道!记住以后与他有关的事情,都得向我呈报!明白了吗?”


    二皇子自是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


    一个被关了十年的疯子,出荒殿时的狼狈样子,他又不是没看见,可母妃却对凤渊如临大敌,真是叫他有些不服气。


    不过既然母妃耳提面命,他也增派了人手,看住大皇兄。


    只是这次宫宴上陛下的申斥,似乎刺激了大皇子,触动了他的心魔。


    出宫之后,他又在栓马巷闹出了动静。


    这次派了四五个王府侍卫封住了栓马巷,只允许那汤明江出入办差,却不准那妇人带着婴孩出来。


    至于汤家再来人抱孩子,见一个打一个。


    大皇子的侍卫搬了凳子坐在巷口,大骂汤明江无能,让大殿下触了心魔,害得他们日夜苦守巷子不能回家,苦差事没完没了。


    栓马巷口骂声不断,周围连看热闹的狗都不敢停留。


    汤明江有些苦不堪言,在参加了文吏升调地方官员的内试后,到处求人托关系,最后使银子求告到监管吏部的人那里。


    说是他听闻伊州的澧县有空缺,他在那正好办过差事,方便安家,愿花重金疏通,买那里的空缺,然后带着妻儿早点离开京城,免受大皇子和汤家滋扰。


    不过吏部安插的是二殿下的人,因为事关大殿下,便被报呈到了凤栖庭这里。


    凤栖庭正把玩着啸云山庄送来的玉器,撇嘴笑道:“风水轮流转,汤家的人都求到我头上了!有趣!”


    身边有人提醒二皇子,用不用将此事报呈给商贵妃定夺,却被二皇子一个白眼瞪了过去。


    “这是什么狗屁大事?若让母妃知道我干了卖官勾当,岂不是又要挨骂?谁也不许去给我多嘴!”


    一个破县丞,并非什么肥差事?听说那汤明江是卖了妻子的嫁妆,才凑足了钱银。而且难得的是,这汤明江在内考里居然名列前茅,所以就算卖给他官位,其实不过是顺水推舟。


    这汤明江摆明了被汤家厌弃,又被凤渊那疯子纠缠,应该恨足了两家,若悉心栽培,还真是堪用的棋子。


    于是二皇子让人收了汤明江的银子,大笔一挥,准了吏部的章程,提拔了汤明江为澧县令。


    汤明江很懂事,上任前拎着糕饼瓜果去了二殿下的人那里,千恩万谢,指名感激二殿下的垂青。


    不过在他带着家眷出城的长亭里,却单独跪别了大殿下。


    凤渊许是受了萤儿女郎的感染,难得拿出些亲和:“路上的盘缠可还够?我命人给你准备了家用。”


    汤明江连忙道:“大殿下给的够多了,之前打点吏部的钱银,也都是大殿下所出,那么大一笔,下官一辈子都偿还不起。”


    从他被举荐参加内考,这每一步,该找何人,都是大殿下的安排。


    外人看来,他是得了二皇子的恩赏,可只有汤明江清楚,这一切都得感谢大皇子。


    凤渊不善应对这些人情客气,所以简介明了复述了小萤的话:“给你,你就拿着,家中孩子尚小,你妻子的身子也不大好,去了地方立府,再请个相宜的奶娘,都离不得钱。若觉得亏欠,就做出些政绩,善待地方百姓,不枉我做了伯乐一场。”


    汤明江心头一热,自是郑重谢过了大皇子。


    他这些日子与传说中的疯皇子几次接触,并未察觉出大皇子有何异于常人的癫狂。


    恰恰相反,这位皇子的心思缜密,远超他的预料。


    能巧妙利用二皇子与之为敌的心思,让自己火中取栗,取了县丞的职位。


    这般城府岂能是个疯子?


    汤明江身为汤家不被器重的庶子,心中并非没有鲲鹏志愿,只是一时寻不到助力施展。


    而这位大皇子,却让他看到了无尽希望。古往今来,辅佐能人明君,是所有贤臣志向。


    他汤明江何德何能,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位皇子!


    至此一别,总要做出政绩,不辜负君之期望!


    凤渊完成了女郎交代的差,便转身骑马回府了,路过京郊的铁铺时,能看见有龙鳞暗卫的人在查访。


    庚铁一案,所有与冶铁有关的铺子都在严查的范围内,想来那真正庚铁的大炉也暂时歇了。


    待入了城时,他想到小萤想吃火烤栗子,便去街市走走,顺便买一些零嘴回去。


    可刚买了栗子一转身,却在道旁看到了熟人。


    只见范十七正立在一处茶楼旁,抱拳邀请大皇子过来一坐。


    凤渊想了想,让沈净守在茶楼下,他一人跟随范十七上了楼。


    可待入了包房,还没等范十七说话,凤渊已经风驰电掣出手,一把便勾住了他的咽喉。


    范十七之前冷眼看过凤渊习武,从他刚出荒殿时,招式虽然凌厉但破绽明显,到后来在萧天养的指点下大有进步,但范十七自信也能在十招内制服他。


    这也是今日,他自信来见凤渊的原因。


    可是他忘了,从江浙回来后,他


    便再也没有看过凤渊的身手,如今被凤渊突然袭击,只觉得逼人寒气袭来,根本来不及反应,喉咙已经被他捏住,隐隐都听到微断的声响。


    这疯子,是想在这光天化日下就掐死他吗?


    范十七心知凤渊什么都做出来,只能忍着窒息,鼓着一双眼,费力举起手中的信……


    凤渊瞟了一眼那信封,赫然是阿母的笔迹,上面写着“阿渊二十有五亲启”。


    他虽然看到了,却依然没有松手,只是伸腿朝着范十七的膝盖处狠狠袭去。


    当清脆的骨裂声传来,范十七疼得不及发出惨叫,只是一翻白眼,差点昏死过去。


    凤渊终于松手夺过那封信时,范十七已似泄了气的皮囊,瘫软在地上,两条腿再也站不起来。


    他倒吸着冷气:“大……大皇子,你为何要出此狠手?”


    凤渊撩起衣襟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趴在地上的范十七:“你以为挑拨魏国人动手,我便不知那毓秀村是你的手笔?”


    范十七派去的那个青衣人,在小萤三言两语的挑拨下,被那个魏国青年郎君所杀,所以范十七并不知那日毓秀村院落里的详情。


    他想过凤渊会翻脸,却没料到他不加证实,上来就下狠手。


    “什么毓秀村,这事,与我没有关系!”事已至此,他只能咬死不承认。


    可凤渊却无动于衷,吐出冷冰冰的话:“是不是都没有关系,我既然怀疑,你就不必活!”


    在荒殿幽禁的十年,足以让人的心肠如铁,明白自保的重要。


    这范十七让他感觉不舒服,那就不必再留!


    就此先废了他的腿,再看看他给那位主上带了何话。


    范十七疼得满地打滚,但也咬牙撑住:“大殿下,您怎么还不明白,我也好,主上也罢,不过是叶王妃遗言的执行人!主上对您再心狠,也是为了锤炼您,让你堪得起叶王妃的嘱托罢了!不信,你看那信。这……原本是叶王妃留给二十五的你。但是眼下,你屡屡破坏了主上行事,他考虑再三,才将信提前交到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