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现代言情 > 汉祚高门 > 0450 不识天高
    都中这几日局势快变化,诚然让每一个身涉其中人都感到变幻莫测,但其实说实话,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真没有什么太大感受。


    他们能够知道,就是前两日台中一位官员被暴民殴打。至于昨夜周边喧闹,大概是在抓捕凶人吧。博弈主要集中在台城内,小民们未必能够知晓,他们生活方式乃至于整体生存环境,就在这样看似寻常日子里被确定下来。


    城东青溪,是吴中物资集运入城一条主要水道,近来一直人流旺盛。任球这么短时间就能弄出这么大送别场面,能力倒是不错,不过其实只是多此一举。当然沈哲子也明白,因为所处位置不同,任球终究不能接触到全面讯息。


    这一场风波,从沈哲子出现在台城,其实就已经有了结果。假使最终得胜不是他,就算合城出动来为他送行,就算皇太后在台臣们面前撒泼打滚,也不会有人来挽留他。声势再大,都掩盖不了失败落寞。


    但是现在他赢了,就算是全城唾骂,那些丹阳人家也改变不了一户一户被清算下场。


    宿卫们簇拥着几位台中重臣,排开观望人群,行到了码头上。王导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来不及掸去身上尘埃,已经跨步上前,脸色有些阴郁道:“驸马这又何苦……”


    彼此心迹倒是透明,不过该做表面功夫也不能免,沈哲子迎上前去,苦笑施礼道:“何敢劳烦诸公亲送。晚辈只是、只是情难自堪啊……不杀籍田,籍田却……”


    噗哧……


    后方传来一声怪响,近畔几人转头望去,只见站在6晔身后6玩正举袖遮面,似是忍俊不禁。至于站在最前面王导,脸色已经阴郁几乎要滴下了水。他当然明白6玩因何忍不住噱,只是拿不清楚沈哲子是要故意这么说,还是无心失言。


    但无论怎么说,周伯仁之死,于他而言是一生抹之不去一个污点。


    温峤见王导一时难言,上前拉住沈哲子手腕道:“尘世常板荡,人情总难通。纵有相知,一时两误,也是常情啊!薛籍田耿介赴死,要换一时清明,也是求仁归义,于世无负。维周你情伤有悯,抱憾于怀,都是人情同此。但若因此自逐放纵,这让都中其他亲友良朋如何能安?”


    沈哲子低头听着温峤劝告,神情仍是寡淡落寞,只是拱手说道:“心乱如麻,口不能言,只求温公勿再相迫……恭稚小子,不敢思贤求齐。但身陷漩涡,惊闻旧知丧命,岂敢再望周全。眼下已非人言恶,而是晚辈情难自对……”


    “籍田厌世,观者扼腕。驸马要自绝与众,不负良友,这也让人深有感触。不过,驸马难道就不想知何人加害籍田?”


    6玩站在半丈之外,朗声说道:“与其萧索避世,不如勇而进取。抽丝剥茧,以慰亡者……”


    他说到一半,衣带蓦地一紧,垂看去,只见大兄眼珠左右转了一转。这时候,才察觉到先前立在道旁王彬已经行到,两眼正阴冷望着他。6玩转过头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看王彬,继而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6玩退开,王彬与沈哲子之间视线已经没有阻隔,他下意识想要抽身后退,不过对方似乎还沉湎在悲伤中,只是寻常扫了他一眼,继而便收回了视线。这让王彬略微松了口气,继而便有一股被无视羞恼涌上了心头!


    这会儿,王彬一路来乐观心境荡然无存,先前被太保呵斥之后,队伍后方蔡谟便过来快跟他讲述了一下都中这几日生事情。待听完之后,他心情已如地龙翻身一般陡然翻转过来,思路更是完全混沌!


    他设想过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继而心内便对王导生出了浓浓怨念!他儿子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做成这样一个势必大胜局面,太保居然迟钝到没能抓住机会,坐看对方翻盘!


    不是他小觑太保,事情如果交给自己做,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对方洗刷不清,无从逃脱!


    薛嘏这个局中关键人物,就应该死死看守起来,不让他再接触外人,对其威逼利诱,咬定是沈哲子派人殴打!


    而丹阳人家也应该善加笼络,让他们出手将对方置于死地,必要时甚至可以派出宿卫帮忙,而不是任由那些人家走投无路,去煽动根本不可能成事难民,搞出这么一场打草惊蛇闹剧!


    明明有这么多手段,这么多机会,可以打断对方步骤,可是太保偏偏什么都没做,看着对方在都中肆无忌惮搅动风雨!建康京畿之地,自有法纪礼制,又不是貉子吴中乡土,究竟愚钝到哪一步,才会任由对方翻盘乃至于要轻松离开!


    不过看来这貉子就算打击了丹阳人家,但应该赢得也不算轻松,毕竟他以无职之身在台中大杀一通,看似无所忌惮,但若抓住这一点去攻击,不只他会麻烦缠身,或许就连虞潭都其位难保。急于离都,看来也是在示弱,否则6玩那么明显暗示,他怎么都不敢回应?


    假使易地而处,王彬觉得如果是自己果然占据上风,那么肯定是要奋起余力,穷追到底,揪出幕后黑手!


    看来这个小貉子还是有所顾忌啊,或许其背后还有什么漏洞是自己没有看到。如果能够察觉到,有所针对出手,未必不能再予之迎头痛击。


    片刻之间,心内转念良多,王彬也不似最开始得知事态展时心绪大乱,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他缓缓行上前,开口道:“长居乡中,倒不知都中近来如此多事。驸马要自逐归乡?这实在让人诧异莫名。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驸马少年显达,却作如此遁世之想,这让台内诸多老迈涸自视啊?”


    一边说着这话,他一边扫了一眼不远处须苍白、站立都要人扶持6晔,眼角已有一丝嘲弄溢出。


    沈哲子倒是早就注意到王彬到来,只是懒得搭理。眼下对丹阳人家打击还未收尾定局,在都中也不宜直接对王家出手,所以干脆对其视而不见。


    但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你不干他,他就以为你胆怯。这个王彬就是标准马齿渐长,驽性渐生,通俗一点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是乱军据城时候被羞辱造成了心理阴影,或者乱后利益分配被冷落而有所不忿,又或者儿子瘫卧让他心性变得偏激。别不说,单单这么多大佬出城来挽留他,这王彬就看不出来一点玄机吗?


    自己已经不去看他,他非要硬赶着往上凑,这让沈哲子都感觉有些无奈。


    他略一沉吟后,才开口叹息道:“晚辈方寸有感,倒让王公见笑。大概是木秀于林,阴风侵扰。薛籍田霜华之质,恨遭尘污,宁死不垢!朽木生蛆,不识天高。晚辈也不知该如何碾灭此人间邪虫,假使来日再有旧事重演,不为杀,血债累累啊!”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看。


    “盗跖行世,人莫能安。驸马此痛,倒是让颇有同感。老朽窃位,未必益世,不使恶彰居上而已。”


    6晔缓缓行上前来,望着沈哲子一副语重心长语调说道:“驸马惋惜薛籍田之命,难道世间只籍田有困?天赋之能远拔于众,举世共知,已非私念能弃。人皆望此,还请驸马能衔恨忍痛,艰行于世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抖一抖。老家伙满腹坏水,要奚落王彬就罢了,捎带上自己干什么!他只是讨要一个面子而已,有这么苦大仇深吗!


    听到旁人纵情奚落,王导袖内拳头已经紧紧握起,良久之后才又徐徐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对沈哲子说道:“台中生乱,本非驸马之责。驸马疾驰奔走,定乱有功,若无褒扬,是台辅之失。就算自逐于野,那也于事无补。不妨安待都中,以安群情。台内诸公经营,必然会决出一个善策。”


    他心内是深深不满沈哲子已经攫取到诸多好处,还要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忍不住想就这么让这个小子归乡,未必不是好事。但他又不能,且不说台中众人瞩目,单单建平园里皇太后哭诉便让他承受不起。


    如今皇太后那些言论尚未扩散出来,若他不能留住沈哲子,难保人家那个亲外母要不分场合控诉自己排除异己,要独揽大权。如果这是事实还倒罢了,可是现在台中先有一个温峤,又来一个虞潭,还有6家兄弟在那里冷眼旁观,更不要说钟雅等各有怨望庾亮旧属。


    哪怕只是为了安抚皇太后,他也不能任由沈哲子离都啊。皇太后那里倒不值得过分担心,但台中那一个个如饥似渴等着鸡毛做令箭家伙却不得不防!


    尽管沈哲子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良久,但是在大量民众围观情况下,被台中这些名流们苦苦挽留,一时间虚荣感也是爆棚。


    他之所以耍这一手,所为不过是堵死以后旁人再谈论薛嘏之事而已,倒也没有什么明确政肘图。现在台中但凡有名有姓台臣都已经到场,态度鲜明表示他是朝廷不可损失之贤才,日后就算有人还要旧事重提,那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


    而且虞潭和温峤也在那里频频给沈哲子打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吧,天都快黑了!


    “太保此言,实在让晚辈惶恐。或有一二旧勋,不过适逢其会,诸公抬爱得用而已。庸质拙才,竟能得赏,岂敢自匿。虽不堪诸公举用,不过若能因此勉励野贤进取,也算是为国抡才,不负所用。”


    旁边温峤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咂舌感慨,不免有后生可畏之叹。这种从容翻脸,进退自得禀赋,大概是天生禀赋。现在就不伤情了?不只不伤情,转回头来又要官,倒是不客气很!


    如此娴熟技艺,让温峤感觉自己浸淫这么多年都不能做到如此圆润从容,大概是与生俱来禀赋。这情绪转变之快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小子一脸真挚神情,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话讲到这一步,那自然就是皆大欢喜。王导虽然心里腻味,但沈哲子总算答应留下来,倒也能松一口气。至于沈哲子暗示要任举才之职,那都是小事,毕竟事功摆在那里,就算自己这里阻拦,也拦不住对方路。


    于是沈家原本已经装载完毕船只,又开始忙碌卸载,登船家人们也都纷纷下船,安排车驾归家。沈哲子则与公主一起登车,在宿卫和群臣们簇拥下往城内去拜见皇太后。


    “世儒与同乘吧。”


    王导看一眼转身要离去王彬,心内一叹,摆手示意道。


    王彬登车之后,脸色便不加掩饰阴郁下来,尤其听到外间民众叫嚷喝彩声,更让他心意忿怨难平。


    “都中生如此惊变,太保信中为何只字未提?”


    王彬坐在车中,声音低沉道。


    情绪大喜大惊扭转,让他至今都有余悸。那小貉子手段居然如此凌厉,他却懵然不知,幸亏没有听从太保话行归都,而是一路闲游而来。若他果然抄近路疾行,只怕清晨恰好遇上那貉子率军逞威,届时迎接他会是怎样凶险局面,他都不敢想象!


    听到王彬诘问,饶是王导向来脾气温和,也忍不住沉下脸来。他还敢有脸诘问自己?事到半途,他自己还懵然无知,乃至于醒悟过来后处处受制于人!


    第一次传信回琅琊郡时候,都中尚是没有异动。待到形势急转直下时候,他接连让人往乡中飞书报信,王彬这里如果没有收到信,那就表明根本没将自己叮嘱放在心上。他在第一封信上可是仔细叮嘱王彬,不要计较颠簸,择捷径归都,再传信回去,也是吩咐家人要走捷径!


    听这语气,这家伙莫非是怀疑自己打算借刀杀人?


    车行良久,王导情绪才有所平复,盯着王彬肃容道:“这件事,虎豚事先没有告知。知悉内情时,已是被动。”


    “这么说,是虎豚错?那倒要问一问太保,你知不知那苦命孩儿虎犊至今瘫卧病榻?你又做了什么?那貉子自恃功高,狂悖任性,纵容部众害麟儿,恨不能生啖其肉!谢裒缚子请罪,听说太保礼送出府?拿孩儿血仇邀买人情!”


    王彬说到这里时候,鼻孔里都喷出粗气,可见已是激动到了极点:“幸得佳儿骨肉情深,虎豚深念衰弟之苦,布此良局讨还血仇!太保德高,不染阴祟恐污清望,不敢怨你。得信后,已经即刻起行,太保不能为守住两日局面,让亲报子仇?”


    “事已毕,多谈无疑。”


    王导本来还打算谈一谈之后自家该如何应对,可是他现王彬已经偏激得难以理喻,自己再说什么,他大概也已经听不下去了。略加沉吟后,他才沉声道:“都中还要乱上一阵,虎豚亲涉此事,瞒不住。让他先去职归乡,避开一阵吧。”


    “家何时沦落至此?太保执家,能否道?”


    王彬其实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心里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中朝以来,他家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区区一个貉子门庭,居然势不可遏,还要让他家子弟暂避锋芒!


    王导闭上眼,并不回应,他努力抚平心中诸多杂念,转而思索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这两日都中局势变化太快,他又是仓促应变,既要往来建平园和台城之间,又要在台城中频频召见各家之人,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细思。


    王彬见王导闭口不答,激愤之余不乏悲凉,已是忍不住冷笑道:“儿所恨,唯恨其父不能在位!假使执印手中,谁又敢恣意望!”


    王导听到这抱怨,不免又是一阵头疼。他知王彬一直不满出镇江州是王舒而非自己,但这件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不说当时限于条件因势利导,单单两人之间性情,王导就不会考虑王彬。


    诚然王舒这个人有些绝众独立,往往会与家人欠缺呼应,但能力却是足够。把江州交给王舒,王舒能够守得住。只要他家还执此位,那么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但是王彬这个人,偶尔会混沌,搞不清楚主次。当年大将军为乱时,王含父子投向荆州俱被沉江而杀,诚然王舒做太绝情,但也是无奈之选。可是王彬却喋喋不休,不止一次公开贬损王舒,甚至言到假使王含父子投向江州,他宁肯辞官也要护着亲人远遁江湖。


    但是这些话除了邀取些许薄名之外,又有什么用?朝廷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保留他方镇之位?


    平日夸夸其谈,胸有千策,关键时刻,没有决断,这是王彬最大问题。王导无论如翰不会将这个来之不易位置交给王彬,一旦遇事,王彬未必能守得住。


    这种话,只宜藏在心里,自然不能跟王彬说。不过说实话,如果有机会话,王导也真希望能把王彬安排离都,远离中枢,就算再有什么举止失措,也不会造成这么大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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