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山庄园占地广阔,规划之初,沈哲子便借鉴后世那种高档社区概念。整座庄园不只提供居住需求,还有其他许多配套设施,各种交友、集会、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之所以会有这种安排,倒不是为了讨好这些入住者,只是单纯想要节省用地。入住于此相当一部分都是客居京口吴中人家,若任由他们各自修筑居所,那么早几年前京口就会出现如今南郊那种圈地自肥场面。缺少一个统一规划,便不利于土地大规模、有计划进行开。
庄园经济作为一种生态,并不能说完全没有积极意义。身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时代,庄园经济体抗风险能力无疑要比小民经营强大得多。
沈哲子亲眼所见随着历阳叛军扫荡,绝大多数小民流离失所,再也没有一个安稳生产环境。但是各地仍有许多庄园借由人力集中据地而守,进行着小规模生产。这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整个社会元气,如果没有这些庄园存在,凭眼下朝廷力量几乎不可能维持下去。
而且江东地广人稀,哪怕是在人烟稠密吴中,也不能说就达到了完全开。在小民生产资料不足,而朝廷又没有足够力量组织大规模开时下,以宗族为单位庄园式经营,对于整个江东开而言是有积极意义。
当然事情要一体两面看,假使没有这些南北旧姓宗族大肆侵吞人口、土地乃至于社会公信力,朝廷也不可能变得如此羸弱,未必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生产和开。
三国乃至于西晋初年,无论官屯民屯,都还有着旺盛生命力。而这种屯田方式,对小民而言又是更加严苛人身控制和剥削。大量囤户逃亡,为世家所荫蔽,这又助长了庄园经济壮大。
沈哲子在京口进行是合作社生产,并没有将组织生产权力下放到那些宗族,而是由商盟对这些生产单位进行垂直管理。这就避免了那些人家对生产力把控和对生产资料截留,已经是一个巨大进步,最起码在商盟这一个体系中,不会再滋生出一个欺上压下中间阶级。
一个好改革,并不是要巧立名目,创造什么本来没有机构或法令,而是要化繁为简,裁汰掉原本制度内冗余部分,从而提高制度运作效率。
汉族之所以能够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立足几千年历史分分合合,始终没有走向彻底大分裂,抛开农耕民族韧性和文化上向心力之外,自秦汉雄世便创建起来编户齐民统终术功不可没。后世虽然屡有改革,但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要打破士族执政局面,肉体消灭是很低端手段,只要整个社会环境不变化,崛起仍然只会是士族。宇宙大将军侯景杀天杀地,最终也没能给江东杀出一个清明世道。有破坏而无建设,那跟畜生没有区别。人之所以是人,那是因为有更多选择去达成目。
五胡乱华,南北分立几百年,有长醉高歌名流,有弹铗击楫义士,有挥斥八极英雄,有矢志不渝豪杰,有杀人如麻屠夫,有泯灭人性禽兽。但这些人于世道而言,不过是流光溢彩泡沫,一戳及破。大概时人都想象不到,结束乱世契机居然肇始于一个并不算出彩宇文泰。
从涉足京口最初,沈哲子就在试着剥离那些侨居人家生产职能,给他们提供一个更好谋生牟利选择,将他们从那些耕织自足庄园中拉出来,让他们见识到资本流通所带来巨大收益。
以往这种构架运作很好,京口许多隐爵人家甚至是主动剥离那些依附他们而生人口,以减轻维持家业消耗。降低成本是人类生来俱有禀赋,从合作狩猎到制作工具,乃至于社会分工,一直在选择最适合自己生存方式。
今次京口大量青徐侨门涌入,继而兴起一股置业圈地浪潮,并不足说明沈哲子尝试失败了。只能说这些时局中既得利益者有更优越地位,除了贪图隐爵所带来巨利之外,还不放弃给自己预留一个退路。
从午后回到京口,沈哲子就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南郊那大规模圈地造园该如何处置。如果一些平和方式解决不了,哪怕不惜用强,他也要打掉那些乱建园墅之人。如今他和他身后沈家不再是以往那个只能说是比较重要筹码,而是已经有了自己基本盘实力派!
眼下在政治上和清望上,沈家或许还不能比拟琅琊王氏这种老牌豪门,但他家也有王家不能比拟优势。出身江东,深植吴中,根基要比王家雄厚得多。今次王导对还都建壳么热切,一方面是以大局为重,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王家命门。
如今王家已经不再是南渡之初那种“王与马共天下”,实力强到让人感到绝望程度,今次平叛外强中干本质暴露无遗。如果没有了王导苦苦维持,即刻就会分崩离析。
已经到了这一步,沈哲子面对王家怎么可能还会过分软弱,牵涉各方、与大局相关必要妥协还需要,但若只牵涉到琅琊王氏,乃至于其背后青徐侨门,沈哲子都已经有了底气去碰一碰。换言之,如果你对时局没有用处,那么除掉你对时局也不会有害处!
庾怿临时官署外是一条长长回廊,穿过一汪小湖,平时是禁止人随意出入。在庾翼亲自陪同下,沈哲子穿过回廊,远远便看到回廊对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人走出了护军官署!”
“快看一看那是不是沈驸马?”
回廊尽头在兵士把守警戒线外,此时已经站满了路人,这些人皆衣冠楚楚,望去便觉气度俨然。可是这会儿,一个个都伸长了脑袋,翘望向黑洞洞回廊,有甚至已经不顾兵士阻拦踏上回廊,想要第一时间迎上他们翘以待那个人。
当沈哲子进入砚山庄园,他回来消息便以庄园为中心,快传遍了整个京口。继而许多人便闻讯赶来,可惜沈哲子已经进了临时护军府,让这些人扑了个空。
随着时间推移,早先赶来人没有离开,后续者却源源不断加入其中。到了现在,除了实在抽不开身者,整个京口几乎有一半有头有脸者都聚集在了此地!
走到距离回廊尽头还有几丈远位置,沈哲子便看到一道人影匆匆迎上来,行到近处便弯腰施礼,语气中透出浓浓欢欣:“郎君终于回来啦!”
听到这声音,沈哲子才知来者乃是他亲随刘长。刘长这家伙虽有忠心,武勇却逊,带上战场也派不上什么用处。所以沈哲子早先率军赶赴大业关时,索性便将其留了下来。刘长这家伙这些年都跟在自己身边,眼界开阔心思活泛,有他留下来听用做事,沈哲子也能放心些。
“又不是远去万里,回来又有什么稀奇。”
沈哲子笑斥一声,他与刘长相处日子比家人还要多一些,抛开主仆名分,更有种近似家人情谊。待到刘长起身站在他身侧,沈哲子转头对庾翼笑道:“不劳小舅远送,待到明日再请小舅闲叙。”
见到沈家人已经迎上来,庾翼便也停住了脚步。说实话,他倒希望能跟沈哲子秉烛夜谈,关于他未来安排总算有了定数,还要向沈哲子请教一下大业关种种。但他也知沈哲子离开数月,归来后肯定与家人有许多别情要叙,自己实在不便跟过去扰人兴致。若真因此得罪了他那个外甥女,对庾翼而言也是一桩麻烦。
彼此别过,沈哲子举步往前走,刘长却疾行一步拉了拉沈哲子衣袖,苦着脸说道:“眼下却是不便出去,还请郎君稍待片刻。”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一愣,继而脸色便隐有异变:“莫非家中出了什么事?”
“家中倒是无事,只不过郎君眼下前行也归不了家。外间那些人可都是等着拜见郎君,仆下先前挤入近来还是多劳军士帮忙。”
刘长语气虽然无奈,但眉梢却已扬起,早先他挤入进来时便看到外间那许多人,其中不乏先时还要郎君前往拜见者,如今却是亲自等候在外而不得见,可见他家郎君确是今非昔比。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哑然失笑。后方庾翼听到这话后再行上来,不乏羡慕打趣笑道:“看来大名也非常人能享,维周破阵斩酋都是寻常,眼下却是有家难归。”
沈哲子哈哈一笑,心中倒也生出几分得意。但他也没有就此忘形,那么多人闻讯赶来迎接他,除了他本身功业盛名之外,大概也不乏想要第一时间打听一下建康方面形势。
不过在得意之后,沈哲子不免有些苦恼,眼见前方灯火下那黑压压人群,可以想见自己一旦往前必然要陷入人民群众海洋中,只怕今晚都难脱身。可是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又有什么乐趣可言,他家还有娇娘子、俏侍女等着一慰别情呢!眼见那些人群短时间没有散开迹象,而且似乎还越聚越多,沈哲子渐渐体会到看杀卫玠是怎样一种体验。
正踌躇之际,沈哲子他们突然听到前方人群突然响起极大喧哗声,继而便有许多人似乎受到惊扰,纷纷大叫着往别处躲避。过不多久,被驱散人群后便驶出一驾华美牛车,数名手持兵戈壮士一边簇拥着牛车前行,一边高喊道:“长公主殿下迎接驸马归府,刀剑无眼,闲人回避!”
听到那吼声,沈哲子脸色顿时一黑。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只是想回家而已,居然都要舞刀弄枪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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