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询问自己看法,沈哲子并不意外。过往他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增加自己在时局中话语权,话语权未必能与实际权柄划上等号,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标准。包括如今温峤在内,其实并没有决定时局何去何从话语权,能够做到只是在顺应大势情况下,尽可能多给自己争取一个有利地位。
未来局势安排,沈哲子早有腹案,此时听到温峤问,倒也不须仔细思忖,沉吟片刻后便说道:“建康地近大江,旧吴于此建业,上则虎视江北,下则巡望江东。此地若失,进不足望中原,下不足镇南土,不可轻弃。”
迁都与否这个问题,温峤并不是原本固有盟友。过往历史上,温峤也曾经动念迁都往江州,当然这未必出于一己之私,但最起码说明一个问题,固守建康未必是温峤唯一选择。
温峤与庾亮旧谊深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完全放弃自己政肘图,况且归都建康对庾家而言也未必是最好选择。但沈哲子仍有足够把握让温峤支持自己。第一是因为温峤之所以能够出镇江州,是来自中枢任命,其本身在江州并不具备太深厚根基。第二则是因为温峤眼下健康状况堪忧,不可能再长久坐镇江州。
听到沈哲子回答,温峤便露出沉吟之色。相对于其他各有利益诉求各方,他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在他身边并没有一个稳固利益集团,换言之他如果要做出怎样选择,不必顾虑太多。
诚然他在情感上是偏向庾家,但实际上随着庾亮死亡,他与庾家也没有了一个牢固合作基础。况且他如今重病在身,未必能够再执掌方镇,所以做出怎样选择,将直接影响到他来日在时局中地位和作用,对于没有亲故家世可依仗温峤而言,这个决定实在不好选择。
温峤如今面对和陶侃一样困境,那就是后继问题。在中枢权威日渐削弱时下,事功并不足以决定一个人和一个家族未来,换言之,惟忠惟义并不足以让一个人获得该有回报。
历史上,温峤在平叛过程中对庾亮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当之无愧平叛功。但是在平叛之后,温峤并没有获得与其功勋相匹配对待。这是因为在战后安排,温峤并没有与庾亮保持统一步调。
平乱后,庾亮因其旧罪势必不能再居中枢,外放方镇是其唯一出路。但如果他不在中枢,庾家在中枢影响力势必会出现一个空白,而且当时方镇也并没有足够安排庾亮位置。当时对庾家而言,最好安排无过于庾亮接手以历阳为中心豫州和江州,而温峤则放弃地方权威回归中枢坐镇。
但是温峤拒绝了回归中枢提议,这在他当时处境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可惜是,温峤回到江州后不久便中风身死,并没有足够时间以经营江州。
再事后便是温家快没落,温峤儿子温放之直接被配到交州担任刺史,形同流放,哪怕当时太原王氏王述都为其鸣不平,但继庾亮之后执政庾冰与庾翼,并没有给温家提供更多帮助。可见温峤当时选择,是有悖于庾亮意图,庾家存心报复。
毕竟在时下氛围而言,以温峤在苏峻之乱所立功勋,其子哪怕不能节掌江州,担任台城清职也是绰绰有余。温放之出任交州,而后死在交州任上,从此以后,温家在时局中再无值得言道作用和表现!
魏晋风流名传后世,但其实在风流之外,则是诸多有识之士敏于事局而做出无奈选择。一个人起伏兴衰,乃至于一个家族存亡断续,往往源头就埋藏在一个看似风雅传闻逸事中。
温峤眼下沉疴在身,而其诸子尽皆年幼,某种意义上而言,与垂垂老矣陶侃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较之陶侃都有不如,毕竟陶侃年纪虽然很大,但精神还算矍铄,可是温峤眼下状态已经不足以执掌方镇。所以,眼下温峤更需要一个确定实际、可以眼见未来。
沈哲子眼下表态,等于给了温峤一个承诺,他如今虽然没有足够权柄,但是他比局面上老家伙们都年轻,有更大前景,而且还有足够背景。换言之,沈哲子崛起已经是一个眼见事实,老家伙们无论叫嚣多利害,赢了现在,但是跟沈哲子相比却输了未来。
时局中那些有意进望一步人可以罔顾沈哲子,但像陶侃、温峤这种能够眼望结局人却不得不考虑沈哲子看法。他们可以无视沈哲子,但是他们儿孙却注定要落在沈哲子之后!
在听到沈哲子话后,温峤便陷入了长久沉吟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驸马收复京畿,过程也有所耳闻,王师感召,叛臣知返,可谓大善。只不过,这些叛臣来日量用如何,仍需商榷啊……”
历史上温峤对于降人态度就是从严处理,眼下再提到这件事,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庾亮政策。但是眼下,继承历阳降人势力主要是沈家,或者直接说是沈哲子。
说实话,从维稳局势来看,这些降人是可用可不用。但一方面,沈哲子已经考虑好这些降人安排,另一方面功过两开,诚然历阳部造反给江东造成极大戕害,但是他们也有旧功在身,而且未来仍有潜力可挖。从更长远一个维度来看,这些南北旧姓人家所做恶未必就比历阳军浅。
相对于过往,沈哲子更看重未来。可以肯定说,在沈哲子引导下,历阳军这些残余人能够对江东做出贡献肯定要比那些务虚高门子弟要多得多,沈哲子更没有理由放弃他们。
眼下温峤提起这个问题,沈哲子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刘贼、石贼,俱为中朝之孽。匹夫之血,或感于时运不济,或悲于德才不用,或叹于大义不彰。而今神州蒙尘,何患热血无可洒处?”
温峤听到这话,眸子却是微微一凛,旋即脸色便有些许迷惘,继而悠然叹道:“驸马所感,使追忆司空……”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微微一笑,温峤所言之司空自然是刘琨。刘琨在北地做事风格便是兼容并包,凭其本身名望拉拢一切可以拉拢力量。但沈哲子却不敢自比于刘琨,毕竟刘琨功业已经是一个既定事实,尽管没有获得最终成功,但最起码毕生都在奋斗。
后人谈论刘琨做法,总有太多说法,比如轻信鲜卑段氏招惹杀身之祸,历史局限性云云。但沈哲子身在时下,更能理解这种所谓历史局限性背后无奈。五胡乱华原因诸多,八王之乱老生常谈不提,汉民人口锐减更是一个相当重要原因。
后世言及三国,诸多将星璀璨,诸多激昂故事。但是不可忽略一点是人口锐减,东汉末人口五千六百万余,西晋统一之后,三国人口七百万余!即便当时有大量隐匿人口,但汉民人口锐减是不争事实。太多让人血脉贲张故事,底色是汉民大量被屠杀!
西晋初年休养生息不足让一代人成长起来,旋即便是八王之乱乱世,匈奴、羯胡作为雇佣军干涉到中朝权柄争夺。后人言及迁胡令不被实施是多么愚不可及,但却没有看到,像羯胡之类早已经内附胡人他们也是当时中原地区难以割舍生产力!
在那样背景下,刘琨选择依赖胡人力量,并不是智浅,而是无可奈何。而沈哲子眼下苟且乃至于纵容,同样是有一个近乎悲壮前提,那就是汉民特别是江东汉民元气,已经经不起太多没有意义元气损耗!
以往沈哲子是没有足够话语权,但如今他已经踏到了前台,那是真不希望江东再生什么割裂时局纷争。哪怕是那批杀良掳掠宿卫,即便是死,沈哲子也希望他们能够死在江北,哪怕这些人牺牲只能换来寥寥一点羯胡死亡,也好过在江东论罪处斩。
温峤希望严惩降人以树立中枢权威没有错,但中枢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唯一作用就是给南北各家提供一个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场所,当这个作用都没有了时候,随时都可以被一脚踢开!
庾冰听到沈哲子违背温峤意思,有意包庇那些降人,便笑着说道:“眼下京畿维稳,不便严查降人罪迹,待到行台归都,自是论罪而处,以儆后来。”
这话透出一股浓浓虚伪,而且温峤本意也并不是要严惩匡术等降人。提起这个问题,就如王导借由张闿之事试探陶侃等人一样,真正意图还在其他,毕竟他本身与那些降人并没有仇怨,即便是杀了那些人,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当着温峤,庾条并不好直接显露出兄弟失睦,只是顺着这件事讲起来时候已经商讨过事情:“二兄着等来见温公,请问来日将何去何从?如今大兄已经不在,内外能为依托者惟有温公。”
眼下矛盾,并不是取巧能够解决。沈家因为所处位置和立场,在行台归都问题上并不好直接表态,要争取温峤这个实力派支持,自然要付出足够大诚意。庾条这么说,等于是希望温峤能够接替早先大兄在时局中位置,成为他们在中枢一个代表。
沈哲子也开口道:“如今台中能托重任者,中书、卞公俱亡,6公年迈,陶公少文,郗公远镇,太保独木难支,余者名恃附,温公之外,已无余子。”
今昔不同势,历史上温峤拒绝归都,一方面是病患没有爆,另一方面则是庾亮仍在,他入朝也只是放弃实际权柄,实际还要为庾亮声。可是现在,他健康堪忧,已经难以久镇江州,而且肃祖遗命辅政也只剩下他才能与王导抗衡。因而回归台城,对于温峤而言反而是一个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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