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现代言情 > 汉祚高门 > 0349 太保之思
    随着沈哲子进入太极前殿,台城骚乱也渐渐平息下来,那几百人所谓王师接掌太极前殿守卫之后,匡术也交出了对自己部众指挥权由沈哲子部将接掌,与早先收降路永部众合并,围绕整个台城开始严密布防。


    台臣们退下不久后便又有了新动作,这一次不再是一拥而上,而是由王导、6晔等几人带领如今尚留在台城中九卿以上官员缓缓行到太极殿前,等待皇帝陛下召见。


    虽然新来这些台臣人数不多,只有寥寥十几个,但每一个都不同凡响,背后都有一个庞大关系和利益纠葛。


    诚然这些人位尊名重,可是在沈家经营数代人之久龙溪卒面前,同样不能获得什么优待。当他们来到太极前殿前方时,很快便被徐肃带领二十余名龙溪卒团团围住,不许他们再往前一步!


    “放肆!王太保、6仆射俱为辅国之重,汝等虽为王师,亦不能阻贤面君!”


    队伍中一人出列,声呵斥围阻上来一众兵士,乃是侍中会稽孔愉。


    徐肃不卑不亢上前道:“寒卑武人,难识贤明,军令在身,不敢有悖!”并没有要退开意思。


    听到这话语,众人脸色皆是变了一变,脸上甚至于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没想到这区区一个兵尉居然敢如此蔑视乃至于无视他们身份!


    哪怕在苏峻乱军掌控城池时候,他们都是备受礼遇优待,没有乱军敢于逼迫他们。像是声呵斥龙溪卒孔愉,城陷之日单人身穿朝服守卫宗庙,叛军无一人敢于上前冒犯。可是如今王师归来,他们居然被一队兵士困在此处不能动弹!


    早先台臣们与匡术所部对峙时,这些人大半都未到场,有是自持身份,有是不屑为此。但如今既然王师已经真到达台城,于礼于法他们都应该君前伴驾,因而眼下来到此处这十数人,倒也并非尽数是别有怀抱,想要分润事功事权之人。譬如安顿好家人去而复返刘,譬如其中几名会稽人。


    徐肃自然不去理会这些人感想如何,他所接到命令就是不许任何人靠近太极前殿,至于其他,不是他应该考虑事情。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就连素来好脾气王导和6晔脸色都有些阴郁起来。这简直就是公然无视他们名望,乃至于公然无视朝廷赋予他们权威!


    此时在太极前殿驻守除了龙溪卒之外,尚有早先跟随沈哲子行动那些世家子。因为人手实在不足,早先跟随徐茂而去又人人带伤被安顿诊治,他们也只能暂充宿卫职责。那些重臣们拿油盐不进龙溪卒没办法,视线便纷纷转向还算熟悉几名世家子弟。


    感受到那些台臣长辈们不善目光,那几名世家子感受都不算好,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对视。这当中最感焦灼无疑是会稽孔混,他父亲尚书左丞孔坦便在队列中,而早先声孔愉便是他叔祖,此时两个长辈冷峻视线望过来,便让他感觉周身都不自在。


    虽然心中焦灼不已,但孔混却并未离开岗位上前为长辈声,只是低头避开那不乏怨念眼神,不敢去看。从内心而言,他当然不愿意坐视长辈们被困在此处遭受羞辱,但他如今亦是王师一员,同样要受军令约束。尤其沈哲子治军从不因出身而对人另眼相待,即便是他如果敢公然无视军令,就算不受军法责罚,只怕都要被赶出军去。


    对这些世家子而言,自有进仕上升渠道,投军绝非唯一出路,若换个时间,被剥夺军职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他们可是唯一一支成功攻入京畿,身负收复建康大功王师!而且是以区区百数人众,完成如此惊人伟业,若在功成这一刻却因违抗军令而被赶出军去,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虽然不敢抬头去看,孔混也能感受到长辈们望来视线越不善,心内不免挣扎起来,就连持戈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只是在惶恐之余,孔混心内也渐渐生出一丝不满,诚然长辈们有入职殿中职责,但自己何尝又没有使命在身?他又不是一个垂髫孩童、怀抱中物,而且已经追随驸马创建如此伟业,长辈们以他们视角强要求自己放弃原则,这也实在太无道理!


    什么辅国之重?辅是什么国?若真名实俱备,政通人和,江东乃至于天下岂会是如今这副叛乱四起、兵祸连绵模样!最终还不是要靠他们这一群敢作敢为年轻人,奔袭千里,长驱直入来扫灭叛乱,收拾局面!


    如今台城收复了,他们记得自己是辅国之重了?


    一念及此,孔混心中不安与愧疚渐渐消退,取而代之则是不满乃至于悲愤!他们如今创建大功,不是因为家世尊贵,不是因为长辈们提携,而是他们苦心孤诣、舍命厮杀拼搏来!无愧于尊长,无愧于天地!


    想到了这里,孔混缓慢而坚定抬起头来,不再心虚畏惧而回避长辈们目光。长辈们有他们坚持和考量,他又何尝没有?而且他坚持所创建功业,并不逊于家世所带来荣光!


    当孔混抬起头来时,视线余光看到旁边与自己有相同处境同袍也是昂挺胸,气势雄壮。彼此对望一眼,而后便是会心一笑。将军曾经说过,来日夸功江东,小觑同侪,如今他们就有这样资格!


    这一番眼神交流都是无声,但那些子弟们神态乃至于气势变化却落在场内这些台臣们眼中。能够来到这里大多不是庸类,即便不清楚这些年轻人们心中所想,但由这一番变化大约也能咋摸出许多东西。


    会稽孔坦眼见到儿子最开始挣扎犹豫,心情是非常不舒服,他家本就是孔圣后裔,对于长幼之序,忠义孝道重视尤甚于别家。儿子眼见父亲遭受折辱居然不上前为父声,简直是不能忍受!


    可是再见儿子如今脸上洋溢着那一份坚定与自信光芒,他自己心内反倒生出一丝迷惘,儿子所表现出来那种朝气与自豪,是身为一个父亲希望能看到风貌。但他心里终究是有几分不自在,大概是因为以往那个耳提面命教导出来儿子让他感到有一丝陌生。但其实扪心自问,苍茫老树眼见根下幼芽茁壮而出,更多还是欣慰。


    其他人没有直系子弟在场,感受未必比得上孔坦那么复杂及深刻,但那些年轻人所显露出来风貌,那种小觑权威气势,除了让他们感受到被冒犯之余,亦不乏自惭形秽之感。


    王导站在队列之前,双目微瞑,那因丧子之痛皱纹陡然增多脸庞上则盘桓着一丝苦涩。当族弟王彬被驱逐回来时候,他便已经明白,自己在台城过往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积累掌握到一点力量,又被那个小辈不留情面给夺走!一如早先皇太后和琅琊王被接连送出建康,一如匡术抢先出手控制了皇帝。


    打击不只一桩,早先他派往覆舟山劝降豫州军袁耽匆匆返回,言道覆舟山方向交战正酣,自己根本不敢靠近过去。换言之,如果攻打覆舟山方向如果不是王舒或者郗鉴,那么王导他在如今台中将是彻底孤立无援,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利用力量!


    哪怕身在重重监视之中,哪怕遭遇丧子之痛,王导都没有如今这样深深无力感。


    南渡以来,相对于面上恬淡平和,王导心内其实始终绷着一根弦,他深知江东是如今晋祚立鼎最后一个退路,也深知以北人客治江东不容易。他不似族兄王敦那样锋芒毕露,也不似族弟王舒那样严峻刻薄,保证江东时局平稳,维系家族长盛不衰,这是他所有行为一个出点。


    他心内深知庾亮那种做法不妥,但是因为王敦叛乱余波,为家族而计,为时局平稳而计,他不能与庾亮针锋相对去对抗。如果他那么做了,苏峻还未反叛,只怕朝局已经先大乱起来。所以他更多心力是用在如何收拾兵事乱局,结好郗鉴,为王舒请节出都,他自己甘心留在台城,守护在皇帝面前,为来日平叛维稳而做铺垫。


    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滤过不下千遍,可是真正事到临头时,意外却接连生。皇太后、琅琊王接连出都,让江东有了分裂潜在威胁。庾亮身死,京口行台,会稽分州,吴人成军,这一件件意外接连生,让人有应接不暇之感,就连王导都渐渐失去了以不变而应变信心。


    这些事情背后,几乎每一件都有吴兴沈家,或者直接说沈哲子身影,在其中挥着或大或小作用。如果用恶意去猜度,王导甚至不乏怀疑,庾亮死或许都与沈家有关!


    但是随着沈哲子攻入台城,这怀疑便没有了意义。如果是沈家出手除掉庾亮,那么最符合他家乃至于吴人利益,莫过于趁着苏峻之乱尚未平定,直接将皇太后和琅琊王裹挟至吴中,以图分裂江东,而不是急着收复京畿。


    对于沈哲子,王导虽然接触不多,但是看法却始终在变。这少年踏入到时局中来,他对其是不乏欣赏,认为可与自己儿子坐而论道。这在他看来已经是极高评价,但是接下来这少年成为帝婿便让王导不乏惊艳之感。至于现在,他已经渐渐有看不透这个年轻人感觉。


    在旁人看来,王导如今出现在此地或是分权分功之心未死,但王导自己心里却清楚,最起码眼下而言,他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去对抗那年轻人。他只是想走近一点看清楚,这个年轻人是打算祸乱江东,还是想要平稳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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