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本来就没打算要害那两名女史,但她们自恃皇后宠信,居然敢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若不严惩一番,日后这公主府内还不知要酝酿出多少腌臜事情!
沈哲子娶公主动机并不单纯,但有感于皇帝临终遗愿和爱女之心,也想给公主营造一个简单、快乐生活环境。这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也是他应该要尽责任。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能感觉到其心内那股淡淡纠结。他虽然并不清楚公主在苑中与皇后如何相处,但由他所观察感受到迹象看来,皇后绝非一个慈母形象,大概性情更类似于庾亮,方正刻板,严以待人。
沈哲子觉得有必要给公主上一堂思想教育课,这女郎既然嫁入自己家中,日后际遇处境便休戚相关。在政治上他家与庾家必然会有冲突,而皇后作为庾家势力最大庇护者,若对公主还保持很强影响力,则会让这小女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不是沈哲子乐意看到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看着低头专心进餐公主,笑语道:“父母对子女有舔犊之爱,子女对父母有孺慕之情,这都是人伦大道常情。公主敬爱皇后,不愿惹皇后恼怒伤心,确是孝心可嘉。”
公主听到这话,神情显出一丝怅惘,突然叹息一声:“哪里有什么孝心,早先在苑内性情急躁,总与阿琉争执,阿琉就是弟弟。那时母后总是责难,回护阿琉,便觉得母后是爱护阿琉更多,却厌见……”
“只是在将要离宫出嫁这几日,母后每天都要流泪,才知她也爱护,不想跟分离。她派身边人来照顾起居,虽然也不喜这些人,但这都是母后对关怀,怎么能让她失望?沈哲子,那两位女史惹恼了你,她们也是一番善意,想要求全礼章……”
听公主这一番叙述她家人相处,沈哲子也渐渐明白了皇后是个怎样人,最起码在对待儿女上,应是有些重男轻女。而在做事方式上,确跟庾亮有些相似,刚愎固执,不会顾及别人感受,自以为是。这样性格人,确是极难和睦相处。
“她们或许真有善意,但是做事却让人不喜。托名于求全礼章,做却是以下凌上悖礼之事。既然公主声,虽然不会害了她们,责罚却是免不了。”
沈哲子笑语道:“其实不独这一件事,世上许多事情,总有人怀揣善念却做了恶事。念头是善是恶,其心自知,旁人却分辨不清。但所做恶事,却已经让人身受戕害。从不惯揣摩旁人心迹善恶,却罔顾其已经做出实实在在恶事。”
公主皱着眉头思忖片刻,似是仍想不通这话意,只是片刻后却笑起来,指着沈哲子说道:“你这神情口吻,真像极了父皇,都惯言一些人听不懂话。虽然听不明白,却又觉得极有道理。”
这女郎不会有什么恋父情结吧?
沈哲子心内一突,再看公主神态,觉得极有这个可能。他外相虽然尚显稚嫩,但在心智上确与皇帝也相差无几。他笑着将餐盘往公主面前推了推,继而说道:“听不懂,那就不必懂。公主既然到家,下嫁小臣,夫妻便是同体,你不懂,代你懂。”
公主听到这话后,俏脸便觉几分烫,下意识垂下头,满脸敷粉,即便有羞红涩意,也都被那惨白掩盖下去。过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没有比年长多少,又能懂得多少?是了,那天你连深公都给驳倒,看来也是懂得极多。只是,谁要和你……大家都不相熟……”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汗颜,不知怎么就歪楼了,再一转念,他才又说道:“人心不同,各自思量,父母也难尽懂子女。公主有感皇后爱护之心,却也不必只有委屈了自己才算不悖离心中孝道。人伦亲爱,是要让人彼此相得,若只有损一才能全一,那是愚笨者等而下之手段。”
“有人割肉奉亲,推为至孝。但那是耕樵渔猎俱无所出,饥寒交迫难以为继,困蹇到了极致才能做事情。若在寻常时节只追逐这个皮相强为此事,反而是大大不孝。身体肤,受之父母,若不自爱,也是不孝。那两女史恃了皇后诏令,强要公主在这里忍饥耐渴,行为自残,这也是逼迫公主不孝啊!”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眸子闪了闪,又思忖片刻,才若有所得状说道:“你这么说,倒懂了。母后不知想什么,也不知母后想什么,旁人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唉,你怎么不早点过来,要明白这个道理,害在这里捱了一天!”
沈哲子正有感于公主领悟力,旋即便又听她感慨道:“沈哲子,真是羡慕你有这本领,能正说歪理。要早学到这一件本领,以前在苑中可以少抄多少《女诫》啊!果然要来你家是选对了,以后再做错了事,可以让你帮开脱!哈,难怪父皇也中意你,他是知道有你跟在一起,旁人都不会再训责!”
见公主满脸喜孜孜表情,沈哲子心内却有茫然,继而自疑起来,莫非公主说是真?自己能够得到皇帝青眼并非家世和个人素质出众,而是因为这信口雌黄本领?
“吃饱了。”
公主并不知自己一句话已让沈哲子生出浓浓挫败感,一推餐盘,乜斜着视线望向沈哲子:“倦了……”
沈哲子站起身来,用略带蔑视眼神瞥了公主一眼,夏虫不可语于冰,这小女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别人买椟还珠,她是买椟送珠,也算傻人有傻福。
离开公主房间后,沈哲子看到在廊下等候刘长,便行上前去问道:“那位刁远刁家相,可是已经审过两名女史?”
刘长上前低笑道:“那两贱妇口齿尚硬,竟言要上禀皇后将公主迎回宫中。一番威吓后,眼下都是消停了。刁家相与任先生现下都在那里恭候郎君。”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继而便让刘长带路去见那两人。
此时公主府一间偏僻侧室内,刁远和任球坐在房中。
相对于任球淡定,刁远则有些坐立不安,早先盘问两名女史,加上询问其他室内宫人,对于事情经过,他已经有所了解。那两名女史自恃皇后信重,言语确实有些冲,不够委婉。但那位郎主片刻委屈都不愿忍耐,居然挑在今夜大喜之日就难,可想而知乃是多么倨傲气盛之人。
这对刁远而言,并非什么好消息。他家本非望族,否则也不会担任公主府家相这种卑职。
驸马如此脾性,若真与公主失和闹得太难看,这桩婚事会如何且不论,最起码他们这些公主府属官少不了责难。他自不会天真到如那两女史一般,认为有了苑中靠山,就能在府内横行无忌。
对于那两名女史想法,刁远也能猜度一二,公主大封,妆奁丰厚,他们这一众府内属员自然也能雨露均沾。若能先一步占得话事权,自然也能谋取更多好处。但这两人蠢就蠢在尚不明白驸马是何等人家、何等性情,就急于声出手,继而引咎归身,也是自讨苦吃。
但这亦给刁远浓浓警示,令他意识到自己这家相之职并不轻松。
门忽然被打开,沈哲子迈步行入房内,对两人笑语道:“先陪公主进膳,现在才抽出身来,劳烦两位久候了。事情缘由,想必两位已经清楚,要如何处置那两奴婢,倒想听听两位看法。”
刁远见沈哲子坐下来,心内便有几分忐忑,若能就此将两人踢出府去,他倒乐见其成。但他不得不考虑更多,皇后会如何反应?大婚第一日生这种事情,他日后会不会步此后尘?
略加沉吟后,他才开口道:“那两人冲撞郎主,以下凌上,确是当责。但她们亦有皇后诏命在身,言出有据,小惩即可。”
沈哲子冷笑一声,继而沉吟道:“人言家,多称武宗。家相亦见家人物风貌,不知你怎么看?”
这问题可难倒了刁远,沈家这武宗风采,他今日是真正领教到了,一言不合便兵围内宅。但若照实去说,他又担心自己稍后会与那两女史一同为伴。对于这位郎主忍耐极限在哪里,他真不清楚,便求助望向任球。任球是沈家人,这在府内并非秘密。
任球神态倒是轻松,笑语道:“不过是外间不知者讹传而已,郎主得陛下信重钦点,清名流传都中,岂是狂悖不守礼之人。”
“终究年轻气盛,最初见这二人忤逆,确有执而杀之之念。家虽是守礼门户,亦不乏勇武之风,岂能受辱于奴婢之流!乱家者,唯有剑耳!”
听到沈哲子这恨恨话语,刁远心内便是一颤,垂不敢多言。
“不过先前公主多有宽慰劝解,眼下也释然。大喜之日,操兵不祥,况且这二人也算尽忠尽责,只是言辞手段让不喜。罚俸吧,罚俸一年,观其后迹,若有收敛再酌情轻处。”
沈哲子虽然立威,但也并非要完全架空公主,他只是希望家风淳朴简单一些,不要在内宅还有许多勾心斗角事情。他既然展示了一个强硬姿态,自然要公主扮个白脸。话说,公主那小脸今天也确实够白。
上午在外不方便,两章连,抱歉抱歉。。。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