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去机场的路上,云锦简单回复一下朋友们的关心,又跟公司公关部开了一个短短的线上会议,最后把手机一扔,闭上眼睛开始补觉。
冯澈坐在旁边,偷偷把外套脱下来,刚要盖在她身上,就听到小周轻咳一声。
他不解地看向前方,小周恭敬提醒:“冯少爷,车里的温度刚刚好,不用给云总盖。”
冯澈眨了眨眼睛,把衣服给云锦盖好后,突然笑得灿烂:“那就麻烦周助理把温度调低两度吧。”
小周:“……”
人生第一次,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搞得哑口无言。
睡梦中的云锦有些热了,蹙着眉动了动,小周赶紧把温度调低,确保她能睡得舒服。
一路无话到机场,刚到出发大厅就遇到了等在那里的刘壮。
“刘董事。”
“刘哥。”
小周和冯澈乖乖打招呼。
刘壮朝他们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云锦面前。
“我就知道你这么早回消息是因为要赶飞机,八点那班是吧,走吧。”刘壮说着,把云锦的手提包拿走了。
云锦失笑:“你也要去?”
“废话,我必须得亲自弄死他。”刘壮怒道。
云锦沉吟片刻,扭头看向小周:“既然胖哥要陪我去,你就别去了,公司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
“好的云总。”小周答应。
云锦又看向冯澈。
冯澈立刻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姐姐……”
云锦捏了捏眉心:“你要跟好着我,不能乱跑。”
华程跟冯婉已经把冯河骗得裤衩子都没了,要是唯一的宝贝儿子再在她这里有个什么好歹,估计冯河会疯。
冯澈倒没想过亲爹会怎么样,听到云锦说要一直跟着她,顿时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好!”
旁边的刘壮冷哼一声。
全都说好之后,新成立的三人组直接走VIP通道登机了。
这次订票比较急,飞机上没有WiFi,三小时的飞行时间等同失联状态,等到下飞机时,云锦不出意外的又收到一堆人的问候。
“关心你的人还挺多。”刘壮伸着脑袋看她手机。
冯澈也要看,被他拎着后脖颈拎开了。
“为什么你能看!”冯澈抗议。
刘壮冷笑:“我跟云锦什么关系,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冯澈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嘴上还在委屈:“你跟她是兄妹,我跟她是姐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谁比谁高贵啊!”
说得好听,你是真心想跟她当姐弟的吗?
刘壮都懒得拆穿他,轻嗤一声便放手了。
冯澈赶紧理了理乱糟糟的衣领,跑到云锦面前告状:“姐姐……”
云锦正盯着手机翻看,闻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冯澈见状,以为她有事要忙,便体贴地收了声,倒是刘壮直接走过来,按下她的手机问:“看什么呢。”
“看华程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给我发消息。”云锦说。
实地考察辛苦,他又生了重病,早上会起得晚一点也正常,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按理说他已经起床,也该看到新闻了,竟然还没跟她联系。
这很不正常。
不好的预感再次出现,云锦立刻给华程打了过去。
手机响了六七声才被接起,手机里的声音却不是华程:“云总?”
云锦顿了顿:“嗯。”
“云总,我是李余,”手机里的人赶紧解释,“华总进山了,他进山之前刮了大风,山里的基站被风吹坏了好多,现在基本处于没信号状态,华总怕您联系不上他会着急,就提前把手机留在了我这里。”
预感成真。
云锦闭了闭眼睛,冷静之后才问:“原定行程不是明天早上九点进山吗?”
李余闻言,惊恐地看了一眼四周。
没人。
难道有内鬼?
哦,也说不上内鬼,云程科技上下谁不知道,华总身边的人全部都是云总一手提拔,包括他也是先在云总手下工作过两年,才被调到华总身边。
当全体成员包括老大本身都是云总的人时,就不存在什么内鬼了,只能说大家都是自己人。
李余轻呼一口气,不敢隐瞒:“本来明天早上,但您昨天打完电话之后,华总就把一系列行程提前了,他昨晚十点进山,预计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出来,我们已经预定了明天中午十二点的航线,下午就到公司……”
“你现在去找他,”云锦打断,“让他立刻撤离。”
李余愣住:“啊……”
刘壮薅着冯澈去租车了,云锦抬头看一眼灰沉沉的天:“山里一下雨,就会变得很不安全。”
“可是天气预报……”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就没见天气预报准过,”云锦耐着性子道,“你现在就派人把他接出来,就说是我说的,他如果敢不配合,我以后都不会再管他。”
刚租完车回来的刘壮听到这句话,惊讶地看了云锦一眼。
华程这辈子亲缘浅薄,遇到她之后才算有个正常的家,对他来说家比他的命还重要。
不会再管他……这句话跟把他逐出家门有什么区别?
李余不知道话里的严重性,但知道要听云总的话:“好的,我现在就进山去找他。”
“嗯,你也注意安全。”云锦说完就要挂断电话。
李余忙叫了她一声:“云总!”
“还有事?”云锦问。
李余犹豫一下,道:“您看到报道了吗?”
“嗯。”
李余:“新闻是一家媒体凌晨偷报的,华总昨晚就进山了,所以还不知道这件事,您先别着急,等他出来之后会向您解释的。”
云锦不欲为难下属,说了声‘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一直等在旁边的刘壮和冯澈立刻走过来。
冯澈:“姐姐。”
刘壮:“租完车了。”
云锦点了点头:“走吧。”
冯澈嘴唇动了动,想说吃完饭再走也不迟,可看到云锦干脆利落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
好羡慕华哥啊,可以让姐姐这么紧张。
他叹了声气,一脸无所谓地跟了过去。
去的时候刘壮开车,云锦在后座,冯澈本来也想跟着上后座,却被刘壮一把薅住。
“你去副驾驶,陪我聊天。”
冯澈哀嚎:“我不想跟你聊天!”
“不想聊也得坐副驾驶,”刘壮强行把他塞进去,“我只给云锦当司机知道吗?你爹来了都得给我坐副驾驶。”
冯澈百般不乐意,奈何刘壮人胖力气大,把他塞进副驾驶后就锁了车门。
冯澈扭过头想找云锦告状,结果一回头就看到她在后排躺下了。
“别吵她,她肯定一夜没睡。”刘壮压低声音道。
冯澈抿了抿唇,自看到新闻之后第一次真正不高兴:“华哥真的很过分。”
刘壮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之间的事,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是没你多,但也知道几年前姐姐那个便宜爹跟当地电视台勾结,在节目上给姐姐大泼脏水,害得姐姐好久不能公然露面,要不是这两年对女性的舆论宽容很多,恐怕她也不能顺利接任CEO。”
冯澈提起往事,脸上蒙着一层阴沉,与他平时的形象不太搭。
“那个地方,还有那个地方的人,全都烂透了,所以姐姐才这么多年不回去,但华哥呢?你看他做了什么,不仅要搞什么扶贫,还害得姐姐因为担心他,再次回到那个鬼地方。”
他根本配不上姐姐的喜欢和在意。
这句话冯澈没说,但刘壮听出来了,一边开车一边淡淡道:“虽然我也觉得华程很欠揍,但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冯澈皱眉看向他。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不会伤害云锦的人,那肯定是他华程,”刘壮扫了他一眼,“你跟我都得靠边站。”
他说的是‘不会伤害’,而不是‘爱’。
爱不等于不会伤害,世上事万千,人万千,多的是打着爱的名义行伤害之事的人,而华程绝不是其中一个。
他既然敢这么做,就敢笃定云锦在这件事里,不会受到伤害。
所以刘壮生气归生气,却没有太担心云锦。
冯澈嗤了一声,显然不信。
刘壮言尽于此,没再理他。
租来的越野车穿过钢铁城市,朝着漫无边际的大山呼啸而去。
云锦躺在后座,听了几句刘壮和冯澈的聊天,便沉沉睡了过去。
昨晚折腾到凌晨,回来之后没睡几个小时又被闹钟叫醒,她真的太困了,幸好胖哥体贴,特意租了大点的车,还买了毯子铺在后座,给了她一个还算舒适的‘床’。
云锦睡得很沉,直到被饥饿叫醒,才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
然后就发现车停在路边,冯澈和刘壮都不在车里。
本着对胖哥的信任,她没有立刻坐起来,而是又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才打开车门出去。
车停在野外,入眼只有空旷的荒野和一条直直的公路。
刘壮在远处打电话,说到什么时气得简直要跳起来,冯澈蹲在越野车附近,一看到云锦立刻站起来。
“姐姐。”
“怎么了?”云锦问。
荒野风大,又突然降温,冯澈揣着手,有点潦草:“车坏了,刘哥正在叫救援。”
云锦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下午五点了。
难怪会这么饿。
刘壮在那边又嚷了两声,挂了电话板着脸回来了,一看到云锦也在车外站着,顿时皱眉:“怎么出来了?”
“救援还要多久到?”云锦问。
刘壮:“别提了,一点都不正规,两个小时前就说快到了,结果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看到,我再给他们打电话,说什么让我们先找个酒店住一宿,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找酒店!”
“先别急,不行就多找几家救援,贵一点也没事,先把车修好再说。”云锦劝导。
刘壮答应一声,拉开车门让她先上车。
云锦见他坚持,只好回到车里去。
车门关上的瞬间,把风和冷空气也隔绝在外,她这才发现自己手指冰凉。
手机上还是一堆没点开的消息和电话,她低着头点开最近通话,看到了华程的未接来电。
云锦停顿一瞬,拨回去。
手机接连响了几声才接通,她就知道对面不是华程了。
果然,李余:“云总。”
“他人呢?”云锦平静地问。
李余叹了声气:“我一接到您的电话就叫上同事分头去各个村子找他了,但是没有找到,可能是错过了……”
华程要走访七个村落,从昨天就开始了。
同县的山连绵不绝,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可能要走上几十里盘山路,又或者翻越几座山头,中间还可能被其他的事耽搁,不用现代的通讯方式,只一味地找,简直像无头苍蝇乱转。
“但是我叫同事在每个村子都留了字条,华总到了村子里就会看到,”李余打起精神,“等他看到了,肯定会立刻折返。”
他说话时,云锦低垂着眼眸,轻轻抚着手上的黑色腕表,等他说完,摩挲腕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派出去的同事都回来了?”她问。
李余:“是的,都回来了。”
“从你那里到陈家村,单程需要多久?”云锦问。
李余:“一个半小时左右。”
一个半小时……
云锦看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能不能再辛苦你一趟,去陈家村等他?”
李余愣了愣:“陈家村?”
“嗯,按照他的工作习惯,那里应该是他的最后一站,”云锦声线温和平静,“你就在村子里等他,他到了之后就拦住他,别让他往深山里走,我现在正往那边去,别的事见了面再说。”
“好、好的。”一听到她也来了,李余开始为华总祈祷。
“你到了村子之后,也不要乱跑,等不到他也没关系,但要确保自己的安全,见到我之前都要一直待在村子里,”云锦静了几秒,道,“风城一到暴雨天就容易有泥石流,不要掉以轻心。”
“好的。”
风越来越大,天气阴沉沉的,已经开始下起雾气的小雨,天气预报总算反应过来,开始提醒大雨、大暴雨即将到来。
刘壮又打了几个救援电话,结果没有一家可以立刻到的,气得他骂骂咧咧。
冯澈倒是觉得挺好,可以多跟姐姐待三个小时了。
“姐姐你饿不饿,我这里有饼干。”他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盒奥利奥。
云锦扫了一眼:“哪来的?”
“之前路过便利店的时候买的,还有别的吃的,你要吗?”冯澈热情推销。
云锦微微摇了摇头,又一次看向手机。
冯澈唇角的笑淡了几分:“你十分钟看三次手机了。”
云锦抬眸。
冯澈摸摸鼻子,一脸无辜:“华哥又不是小孩子,肯定知道下雨了往家跑,你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担心我们今晚会不会露宿街头。”
话音刚落,刘壮拉开车门进来了。
“救援最快要三个小时才到,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刚才我问了一下,往前走两公里有一个民宿,小澈你陪云锦先过去,我在这里等着就行。”
他刚说完,云锦就开口了:“我留下,陪你一起等。”
“别闹,”刘壮递给冯澈一把伞,“越来越冷了,你走了我还能盖会儿毯子。”
云锦皱眉:“胖哥……”
“赶紧的,等会儿雨下起来,就真的走不了了。”刘壮催促。
云锦不放心他一个人等救援,但也知道自己留下也帮不上忙,反而让他操心。
车里只有一张毯子,还是刘壮怕她在车上睡得不舒服,特意在机场买的,如果她坚持留下,刘壮肯定要把毯子留给她。
斟酌几秒,她选择下车,冯澈立刻撑着伞挡在她的头顶,顺便把外套脱了递给她。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云锦拒绝。
冯澈刚要劝,刘壮先一步道:“他年轻,火力壮,你就别推辞了。”
“是啊姐姐,你穿上吧。”冯澈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手指尖冷得都发白了,却还是坚持要给她。
云锦只好接过来穿上,跟冯澈道谢后又问刘壮:“手机的电够用吗?”
刘壮晃了晃手机:“绝对够用。”
云锦点了点头:“随时联系。”
说完,就跟冯澈一起走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雨势渐渐加大,温度也越来越低,云锦和冯澈走在路上,像两株风雨飘摇的植物。
两公里的路程不算远,但等两人赶到民宿时,还是冷得浑身发僵了。
云锦情况还好一点,穿得够厚,伞也始终遮在她的头顶,冯澈就不行了,单薄的卫衣被雨淋湿大半,嘴唇也冻得泛紫。
现在是淡季,加上下雨,民宿里没什么客人。
云锦要了三个房间,把其中一间的房卡递给冯澈:“上去之后赶紧洗澡,多淋一会儿热水。”
“姐姐你也是。”冯澈鼻尖红红地说。
云锦笑笑,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水,又蹭回他的衣服上:“快去吧。”
“好!”
被姐姐摸摸的小狗立刻变得欢快,拿着房卡就跑了。
云锦低头给刘壮发消息询问情况,刘壮很快回复:还在等。
云锦轻呼一口气,回:那我就先休息了。
刘壮:好。
云锦收起手机,问了民宿老板后,去隔壁的小药店买了一盒感冒灵冲剂,掐着时间给冯澈送了过去。
冯澈刚洗完澡,特意烫的小卷卷头发变成了乱糟糟的鸟窝,穿着短袖短裤青春洋溢。
是真正的十八岁。
“姐姐,怎么了?”眼睛也亮亮的。
云锦把感冒灵递给他:“冲一杯,驱驱寒。”
“好的,谢谢姐姐。”冯澈开心接过,看到她要走,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
云锦顿了顿,抬头看向他。
冯澈立刻松手,可怜兮兮道:“姐姐,我一个人睡有点怕,你可不可以留下陪我?”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劈下一道闪电。
荒郊野外,破旧民宿,大雨倾盆。
确实是挺可怕的。
云锦沉吟片刻,道:“等胖哥回来,让他陪你睡。”
“……突然觉得没那么怕了,姐姐晚安,姐姐好梦,爱你哦姐姐。”冯澈果断关上房门。
云锦面对跟墙壁同色的门站了片刻,轻轻笑了一声。
刘壮一个小时后就过来了,来时浑身湿透,一进到遮风挡雨的民宿,就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云锦把毛巾递给他:“怎么样了?”
“拖走了,我要投诉那个租车公司,租的什么玩意儿!”刘壮揉揉鼻子,“雨越下越大了,又没车,今晚就在这儿暂住吧,等明天雨停了再去抓他。”
云锦笑笑:“好啊,你赶紧回屋休息吧。”
刘壮应了一声,又看向她:“你也别太担心,他那么大的人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我知道。”云锦点头,把他的房卡给他。
雨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
折腾了一整天,刘壮和冯澈都睡了,云锦之前睡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倒是不困,站在大厅喝了几口热水,转头去找了民宿老板。
“租车?”老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要出去吗?”
云锦点头:“嗯,出去接个人。”
“我家车送去保养了,得明天才回来……非要现在去接吗?雨下得很大啊,最好不要出门。”老板皱眉道。
云锦面色平静:“麻烦您帮我想想办法,我必须得去。”
老板为难地皱起眉头。
半晌,她说:“我这里还有辆摩托车,但雨停之前我不能借给你,毕竟房客的人身安全大于一切,希望您能理解。”
她都这么说了,云锦只好先回房间,等雨停。
大雨一下就是一整夜,早上六点钟时短暂地晴了半个多小时,云锦终于借到了摩托车,天不亮就出发进山了。
她走后不久,又一次下起瓢泼大雨。
华程昨晚是在考察的村子里睡的,六点多一看天晴了,立刻赶往陈家村,结果才走了没多久就又一次下了起来。
“看情况雨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我们到了陈家村之后是先找个地方住,还是直接去考察地点?”司机出声问。
车上总共七个人,除了司机全都看向华程。
华程恨不得无限压缩考察时间,尽快滚回家挨骂,但在众人的安全问题上,他还是谨慎为主:“先找地方休息吧,雨停了再说。”
“没必要,”地陪忍不住提出反对意见,“接下来几天全是这样的雨,与其一直等,不如趁现在赶紧考察完。”
华程皱眉:“确定可以吗?”
“可以的可以的,我们又不进深山,只是去村里的小学看看,能有什么事。”地陪笑着说。
华程征求其他人意见:“你们怎么看?”
其他几人之后也各自有安排,都不想留在村子里空等,之前没好意思说,现在地陪既然先开口了,也纷纷表示早点结束比较好。
全员一致,华程便同意了。
雨越下越大,考察组进了陈家村后,径直去了考察地。
最后一个考察地,是村子里的望升小学。小学在村子后面,和村子之间只有一条小路,路的两边是此起彼伏的山。
小路很窄,车子在走了几百米后就被迫停了下来,一行人撑着伞往前走。
下了一夜的雨之后,路面变得很泥泞,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华程不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小的,但常年健身,体力相对还是好点,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最前面。
看着前方的大雨,华程不由得叹了声气。
前天进山的时候,天气预报还显示接下来几天都是晴天,结果昨天就开始下雨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临时终止考察,直到早上看到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是晴天才继续出发。
谁知道风城的天气预报果然没有准的时候,就晴了半个小时,之后又开始下大雨,他们当时已经在路上了,回去已经来不及,只能冒着雨继续往前走,导致他们现在只能踩着泥泞往前。
华程走了一段路后,一回头发现他们落后了十来米,只好停下等他们。
雨还在下,雨声嘈杂,黑色的大伞也被敲得噼里啪啦。华程困惑地看一眼雨幕,刚觉得这声音未免太响了点,就看到后面那些人倏然变了脸色。
意外只发生在一瞬间,可能起始于一颗石子的掉落,也可能源自于树木的歪斜,等他反应过来时,身侧的山壁已经倾塌。
坍塌的山壁以无法阻挡之势隔断了唯一的路,原本握在华程手中的那把黑色大伞,转眼间便被死死压在泥石里。
华程仰面倒在泥泞里,后背被石子硌得生疼,双手却还是下意识扶住了怀里的人。
云锦趴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在瓢泼的大雨中给了他一巴掌。
她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华程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蓄在眼窝里的小小湖泊顿时顺着鼻梁跑掉。
他的脸上很快浮现出清晰的巴掌印,华程摸了摸发麻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腰腹震颤间,连带着身上的云锦也跟着颤。
灾难发生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摩托车的轰鸣,他下意识回头,云锦的身影突然出现,将本该压在山石下的他拉到了旁边,躲过了这场灾难。
坍塌已经终止,被隔断的路的另一边,众人不断呼喊着华程的名字。
华程躺在泥水里,盯着云锦看了几秒才高声道:“我没事,你们呢?”
“我们也没事,没人受伤,华总你有没有受伤?”那边传来关心的声音。
华程的眼睛被雨水打得都快睁不开了,只能眯着眼回答:“没受伤。”
“华总你等着,我们这就找人救你,”地陪声音打颤,显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你你你先往前走,去小学里避雨,这边可能还会发生新的坍塌,不安全!”
“知道了,你们也赶紧撤离吧,等雨停了再实施救援。”华程说着话,握住了云锦的手。
刚才挨打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她的指尖冷得不正常,现在一握发现简直像冰块。
路那边的众人在确认他没事之后已经撤离远去,天地之间只剩下骤烈的雨声。
华程紧握她的手,放松地躺在泥泞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云锦骑在他身上,面无表情道:“凑巧遇上了。”
华程才不信她的鬼话,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幸好你来了。”
云锦冷笑一声,抽出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华程无言几秒,揉了揉又疼又麻的右脸,跟她商量:“能别只打一边吗?”
云锦给出的回答是再次扬起手。
嘴上抱怨不要只打一边的华程,见状又一次把右脸送过去。
云锦看着他泛红的脸,巴掌迟迟没有落下。
“下不了手吗?”华程轻声问,“那是不是该我了?”
云锦眯了眯眼睛,刚想问他什么意思,一直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
她被他的动作冲击得往后仰去,下一秒又被他抢回怀里,没等稳住身体就被吻住了。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发泄。
灾难降临那一刹积压的恐惧,她的突然出现带来的后怕,直到抱住她被大雨淋湿的身体,相互挤压时感受到她有力的心跳,所有情绪才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他用力地裹紧她,身上的泥水弄脏了她,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发狠深吻,恨不得将她嵌进身体里。
云锦刚被亲的时候,心里是有点恼火了,无奈某人太了解她,进攻的节奏,呼吸的频率,以及失控中仍然刻在骨子里的珍重和小心,都极大地讨好了她。
华程的怀抱滚烫,为她驱散了寒意,她不再僵持,放软了身体躲进他的怀里。
大雨无孔不入,回温降温回温,反反复复,又热又冷,很快连嘴唇都变得麻木。
华程喘着气与她分开,更加用力地将她抱在怀里,云锦跨坐在他身上,红肿的唇顺着他的耳垂流连往下,擦过脖颈,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
尖锐的疼痛传来时,华程懒懒地呻吟一声,搭在她腰胯上的手紧握又放松,却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许久,云锦松开口,直起身看向他被雨打湿的眼睛。
“变态。”她轻启红唇,冷声评价。
华程扫了眼自己被她坐着的隆起,抬眸看向她唇角的血痕,笑着问:“你不是吗?”
第22章
虽然很想跟老婆深入讨论一下谁更变态,但这里随时有二次坍塌的风险,纠结之后,华程遗憾地选择暂停。
伞已经没了,身上也湿透了,就无所谓淋不淋雨了。
华程拉着云锦往前走,刚走了几步远,就再次看到那辆摩托车。
摩托车横躺着,看得出来云锦当时是没等停稳就跳了下来。
华程回头看向云锦。
云锦淡淡道:“我骑了三个小时摩托车过来的。”
雨停之前,民宿老板不肯借车,她一直等到早上六点才出来。
三个小时里,放晴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其他时间都风雨交加。
华程喉结动了动,半晌才笑着说:“难怪你身上这么冷。”
云锦扫了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华程见状,轻轻抠了抠她的手心,云锦烦躁地啧了一声,当即就要把手抽出来。
“不闹你了。”华程赶紧服软。
云锦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虽然没再反抗,但显然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华程一脸无辜,还跟她讨论怎么安置摩托车:“前面虽然没有坍塌,但也掉了很多石头,骑是骑不走了,先放在这里吧,等路面清理出来再来骑。”
云锦看一眼路边的摩托车,再看看乱糟糟的前路,皱眉:“也只能这样了。”
“等雨停了,不管摩托车有没有损坏,我们都买一辆新的赔给人家。”华程低声安慰。
云锦抿了抿唇,答应。
华程笑了一声,揽着她慢吞吞往前走。
大雨仿佛无休无止,永远都不会停下,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冒雨前行,虽然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只要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他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总算是来到了破破烂烂的小学里。
这家名叫望升的小学,是方圆二十里内唯一的学校,不仅陈家村的孩子要在这里上学,附近的其他村庄也会把孩子送来。
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三间瓦房,其中一间还是厨房。
瓦房是连着的,并排立着,周围又用篱笆围了一圈,算是操场,因为下雨,操场上的泥泞比外面还多。
已经早上九点了,但因为大雨,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只散养的鸡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云锦也去了走廊里避雨,华程独自在学校周围绕了一圈,最后又折回檐下。
“就我们两个人。”他说。
“小学生都知道下雨的时候不能出门。”云锦面无表情道。
华程没有辩解是地陪说了没问题他才来的,只是笑着去牵她的手,云锦把他的手拍开,让他离自己远点。
华程知道她还在气头上,没敢再招惹她,老老实实汇报情况:“学校后面还有一条路,不过刚才也坍塌了,现在两头堵着,我们被困在中间了。”
“哦。”云锦现在冷得厉害,不想跟他废话。
她就是从那条路过来的。
从民宿出来后,她开了两个多小时的摩托,来到了一条分岔路,一条指向陈家村的村头,一条指向陈家村的村尾。
她虽然是同县人,却是第一次来陈家村,当时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只能随便选一条,于是点兵点将,最后点到了村尾的那条。
也幸好选了村尾的哪条路,她穿过小学往前走,察觉到不对劲时,恰好看到华程撑着伞站在即将坍塌的山壁下。
如果她当时选了村头的路,即便看到了他,恐怕也会像刚才那群人一样,根本来不及救他。
想到这种可能,云锦更冷了。
看出她脸色不对,华程赶紧把她搂到怀里揉搓。
云锦在后怕,他也是,尤其是刚才看到小学后面坍塌的小路时,更是冷得连骨头缝都在疼。
云锦会来,是意料之外。
按照他的设想,在听到自己说要晚两天回去后,她会在电话里发一通脾气,然后等他回家之后,再压着火收拾他一顿。
他会完全配合,同她说自己在同县都做了什么,直到她消气了,再让公关部和慈善部配合着发新闻。
他没想到云锦竟然在打完电话之后直接来了,认识十一年,他第一次猜错她的行动轨迹。
“为什么会突然来了呢……”华程低喃。
是因为太担心他的病吗?可她明明知道的,自己来的时候带了医疗团队,不会有事的。
面对他的疑问,云锦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廊檐外的大雨。
华程的视线落在她固执的侧脸上,心里的雨比外面的还大。
他后悔了。
真的。
如果知道云锦会来,那他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同县,而是用别的方式解决问题,哪怕会慢一点。
他太自大了,竟然觉得事情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从未想过自己也会猜错。
一想到如果云锦来得没有那么刚好,很可能会被压在那堆山石下面,华程的心脏就瞬间千疮百孔,仿佛血淋淋地放在油锅里煎。
越想越怕,也越来越冷,华程试图让云锦回温,但他也浑身湿透,两个身体很冷的人即便抱在一起,也很难更暖和一点。
“你先去教室里等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取暖的东西。”华程把她推到教室门口,就转头进了厨房。
云锦看一眼破旧但整洁的教室,又看看顺着自己的裤腿往下流的泥水,到底还是没有进去。
雨势渐小,但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停,华程进了厨房后一直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云锦冷得浑身发硬,膝盖也一阵一阵的疼,静站片刻后还是去厨房找华程了。
厨房里,华程蹲在灶台前努力生火,冻红的指骨用力地抓着一把麦秆,引燃火柴后赶紧去烧。
一股白烟升起,他眼睛一亮,当即把麦秆丢进灶膛,结果下一秒白烟就灭了。
“怎么还是不行……”
华程眉头紧皱,盯着灶膛里满满的麦秆陷入沉思。
片刻之后,他又抓了一把新的麦秆,又拿了一根新火柴。
云锦看不下去了,直接抢过火柴。
“老婆……”
华程一看到她,下意识站起来迎接,云锦把他扒到一边,拉了把小凳子在灶台前坐下,三下五除二引燃了灶膛里的麦秆。
熊熊火焰燃起的刹那,华程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你怎么做到的?”
云锦不答,在厨房里看了一圈后,找到角落里的水缸,用缸里的瓢舀了满满一瓢水,倒进灶台上固定的铁锅里。
连舀了几瓢后,锅里的水满了,她又拿了几根干柴丢进灶膛,用旁边的铁钳子拨了两下。
火焰驱散了些许寒冷,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映出明灭的阴影,她淡然地扫了华程一眼,嘲讽:“城巴佬。”
虽然家境不好但确实从小用煤气灶的华程:“……”
云锦把火烧得很旺,坐在灶口也暖和,城巴佬无言片刻,不知道从哪找来个小盆,站在厨房里里里外外脱个干净,然后开始洗衣服。
贫穷的地方,连垃圾都很少,更何况别的东西。
华程没找到肥皂,但幸好泥水比较好洗,光靠手搓也能洗干净。
洗完了自己的,又要去扒云锦的。
云锦坐在灶台前半天,衣服上的水分都快烤干了,一看他的手伸过来立刻拍开:“走开,变态。”
现在的华程身上连块布都没有,大象的鼻子甩啊甩,很担得起这声变态。
华程却很淡定,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学校里光成这样有什么不妥,还苦口婆心地劝云锦:“雨水太脏了,沁到里面对身体不好,脱了我给你洗洗。”
云锦坚决不肯。
“这里没人,也没摄像头,不会被看到的。”华程还在劝。
云锦仍然不肯。
劝了半天,锅里都开始冒白烟了,华程只能先把自己的衣服放在灶台前烤。
他光顾着烤衣服,忘了云锦还在旁边坐着,倾身向前时,云锦余光瞥到那东西都快怼到自己头顶了。
她眼皮跳了跳,伸手就要给他掰掉。
华程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那玩意儿也跟着晃了晃。
“干嘛啊老婆?”他惊魂未定。
云锦白了他一眼,把灶台前的位置让给他,自己则直接坐在了墙角的麦秸垛里。
衣服烤干时,水也烧好了,华程把小盆洗干净,冷热水一起兑,温度调节适宜后淋在自己刚烤干的内搭上,再次拧干后走到云锦面前蹲下,开始帮她擦拭身体。
还有些烫的衣服擦在身上,擦去了黏腻的泥泞和雨水,僵硬的肌肉也重新变得柔软。
见她没有太抗拒,华程试探着脱掉她的上衣和文胸,又去摘她手上的腕表。
他在脱她衣服的时候,云锦没有反抗,但手指刚触碰到她的腕表,她便如同过电一般,下意识将手藏到身后。
动作太大,两个人都微微一怔。
云锦眉头轻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程就先笑了一声:“至于么,这么宝贝?”
“嗯,很宝贝,你以后少碰。”云锦淡淡道。
华程再次想起她说的那个秘密,以及撒的那些谎。
空气沉静几秒,他小心试探:“这个表是谁送你的?”
云锦抬眸:“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华程精神一震。
云锦:“不是。”
华程:“……”
云锦:“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那天睡个午觉醒来就在手上了。”
她说的是实话,真的是一觉醒来就在手腕上了,到现在都不知道哪来的。
华程也看得出来她没撒谎,所以……那个送她表的人,见过她午睡的样子。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肯定不是他认识的人,否则云锦会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他不认识的人,却跟云锦熟到可以看她午睡,送的破表让她这么在乎,连脏了都不肯摘。
华程心口闷闷的,低着头一遍一遍地烫热衣服帮她擦身,直到她彻底回温,才把自己已经烤干的外套给她穿上。
擦完了上半身,就该擦下半身了,华程的手刚伸向她的裤子,云锦就按住了。
“老婆……”华程无奈地看向她。
云锦眉头紧皱:“你先把内裤穿上。”
光着也太辣眼睛了。
华程顿了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再抬起头时,另一个头也抬了起来。
云锦:“……你发生变化的契机是?”
“你看它。”华程诚实回答。
云锦深吸一口气,再次生出给他撅断的想法。
华程察觉到危机,立刻把内裤穿上。
折腾了半个小时,云锦总算变得干干净净,穿着华程的外套华程的裤子坐在灶台前打盹。
光光的华总任劳任怨,直到把她的衣服洗干净烤干,等她重新换了,才再次获得自己衣服的使用权。
雨还在下,华程把刚才被云锦弄湿的麦秆丢掉,抱着她挤在麦秆堆里取暖。
云锦倚着他,用力地晃手机。
山里的基站被风吹坏了七七八八,但这边还是有点信号的,她晃了半天后,收到了刘壮和冯澈的消息。
刘壮问她去哪了,冯澈则是发了一堆感叹号。
华程觉得感叹号刺眼,不由得啧了一声。
云锦没理他,低着头给他们回消息,信号不太好,消息去的慢收的也慢,在她的消息发出去五分钟后,刘壮的消息先来了。
刘壮:告诉华程,我会弄死他。
“为什么?”华程抗议,“你偷跑的账也该算在我身上?”
“不该吗?”云锦反问。
华程顿了一下,将她抱得更紧一点:“该,应该的。”
如果云锦真出了什么事,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他突然没了动静,云锦知道他又在钻牛角尖了,但她没打算开解他。
差点出事的任性病人,就该受到良心的拷打。
云锦低着头,暖和和地给李余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和华程在一起。
李余就在陈家村里,听说华程被堵在路那边时头都大了,看到云锦的消息更是要疯,不停地发短信问他们现在怎么样。
信号不好,大家默契地选择了更慢、但也更稳定的聊天方式。
在简单地告知他们的情况后,李余也问来了可靠消息,说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开展救援。
不到一天的时间而已。
云锦松了口气,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华程,一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睡前不知道想了多少事,以至于睡着后眉头也是皱着的。
花了重金定制的那些靶向药虽然可以阻隔疼痛,却无法让他变得像以前一样精力充沛,人也清减很多,往日穿在身上很合适的衬衣,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有些晃荡。
云锦盯着他看了片刻,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没怪你。”她说。
华程还是一脸愁苦,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云锦垂眸:“虽然有点生气,但真的没怪你。”
说到底,他不过是晚回家几天而已,是她突然来了,才会让这件事变得有点严重,但相比她之前的一意孤行离经叛道,华程这点程度又算得了什么。
嘈杂的雨声里,云锦轻轻叹了声气,伸手摸了摸他肩膀上的牙印。
睡梦中的华程痛得闷哼一声,习惯性地把她搂紧,神情逐渐轻松。
在这个前后路都被截断的小小学校里,没有吃的,没有被褥,有的只是一堆柴火,以及可以用来喝的水,好在这样的时间不会太久,明天早上就可以结束了。
不管是云锦还是华程,都是很会挨饿的人,虽然这个技能已经多年没有用到,但重新启用也不觉生疏。
转眼就到了晚上,白天睡多了的华程此刻一点也不困,见云锦已经睡熟,便偷偷脱下自己的外套,仔细将她的脚包了起来。
讨厌的雨还是下个不停,一道雷劈下,云锦的身体抖了抖,华程将她抱得更紧,耐心地低语安抚。
过去的很多个下雨的夜晚,她都会从梦中惊醒,仓皇犹悲怆如七岁的孩童,只有听到他的声音,才能安然沉眠。
“睡吧,睡吧,我在呢……”
温柔的承诺是最好的催眠曲,云锦将手伸进他的衬衣里,摸着他的心脏睡得更沉。
凌晨三点整,她被热醒了。
华程浑身滚烫,泛着不自然的红。
云锦缓了两分钟的神,在黑暗中坐了起来。
“唔……”华程惊醒,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指,“怎么醒了。”
“我去上个厕所。”云锦说。
华程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跟着坐起来:“我陪你。”
云锦把他按回去:“你接着睡,我很快回来。”
说完,就拿着手机出门了。
华程还是想跟着,但烧得稀里糊涂的,挣扎了两下又睡着了。
云锦拿着手机,独自一人走到厨房后面的角落里,轻轻将腕表转动一圈。
几分钟后,她出现在2013的家里,刚一站稳就直接往外走。
小区门口有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她去了那里,选了几样药后又在非药品货架上拿了两个面包,然后快速走到收银区结账。
“一共是89元。”店员说。
云锦递出手机。
店员:“?”
云锦愣了愣,才想起2013年还没有线上支付这一说,但她出来得急,也没带现金……带的手机也是苹果16。
店员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在问她为啥要让自己看假苹果,炫耀吗?可这仿的也太假了,又大又长的好难看。
云锦捏了捏眉心:“不好意思等我一下,我现在回家拿钱。”
话音刚落,门口的播报器里传出电子音‘欢迎光临’,她习惯性地往那边看一眼,猝不及防地跟某人对视了。
花郁看到她微微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前天晚上才见过,但莫名有种很久没见的感觉,云锦轻笑一声:“我不该在这里?”
花郁当然知道她在这个小区住,他想问的是都凌晨三点了,她为什么不在家睡觉,反而跑到了药店里。
但他不能问,会显得他多关心她一样。
云锦不知道自己的一句反问,激起花郁多少内心独白,在看到他身上熟悉的制服后,眉头轻轻挑起:“你去那个便利店工作了?”
花郁没说话,把要送的货物递给药店店员后,随意地扫了一眼收银台上的药。
“……你发烧了?”他皱起眉头。
云锦:“你来得正好,带钱了吗?”
“带了。”
“帮我付了,改天还你。”云锦拍拍他的肩膀,跟店员说了句他买单,就拿着东西走了。
“喂你……”眼看着她已经跑出去,花郁赶紧把兜里的钱都掏给店员,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发烧了就去医院,光吃药有什么用。”
云锦被他拉得停下,视线滑过他紧握自己的手,又落在他的脸上:“我没发烧。”
花郁一顿,这才发现她的胳膊凉凉的,不像是发烧后的体温。
没发烧,为什么大半夜跑出来买退烧药?
像是为了回答他心中的疑惑,云锦说:“我老公发烧了。”
花郁握着她的手倏然松开,原本不设防的眉眼瞬间筑起高墙:“给你老公买药,为什么要我付钱?”
“我忘带钱了,”云锦晃晃手里的药,“改天还你啊。”
说完就跑掉了。
花郁冷着脸站在原地,半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店员跑出来找他钱,他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云锦回到家后,立刻转动手上的腕表,周围的空气很快扭曲。
双脚重新落在泥泞的地面,云锦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拿着药转身,结果又一次对上了熟悉的眼睛。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将腕表藏到身后。
“……你怎么在这儿?”
华程似乎没有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哑声解释:“你一直没回来,我不放心。”
“哦……”
云锦走得更近一点,没在他脸上看出异常,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去。
关于腕表的秘密,她不怕被他知道,但也不想让他知道。
虽然是夫妻,是战友,是将彼此看得最重的人,但不代表所有事情都要坦诚相见,就像他无法预料她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她也不能保证他在知道腕表的作用后会是什么反应。
无法控制,就不说,把风险降到最低。
“老婆,”华程走近,摸摸她的胳膊,有点凉,“上完厕所了吗?”
“嗯。”
“那我们回去睡觉吧,”华程说完,注意到她手里的塑料袋,“这是?”
“刚才在教室里找到的。”云锦面色不改道,“你知道你发烧了吗?”
华程摸摸脸,是有点烫。
“我怕你烧太久会出事,就又四处找了找,好在找到了药,还有吃的。”云锦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华程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笑:“原来你不是上厕所,是帮我找药啊。”
“是上厕所,”云锦看了他一眼,“也是找药。”
两个人重新回到厨房,华程先往麦秆里一躺,张开双臂等着迎接她。
“张嘴。”云锦把药抠出来,下令。
华程:“啊——”
云锦往他嘴里丢了两颗,又给他喂了一口布洛芬混悬剂。
华程咕嘟一声,把药全都咽了下去,下一秒甜甜的面包就递到了嘴边。
“吃吧。”云锦说着,咬了一口自己的面包。
华程这次是真的困惑了:“哪找来的?”
他白天的时候明明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什么吃的。
“学生的课桌里,你翻过吗?”云锦问。
华程恍然:“那倒没有。”
厨房里开着昏黄的灯,两个人挤在麦秆堆里,很快把面包解决完了。
云锦摸摸他的脸,好像没之前热了,她略微松了口气,起身去关灯。
华程懒洋洋地躺在麦秆里,在熄灯之前看了眼面包的保质期。
“等……等等,这是2013年产的面包?”他震惊了,“过期十几年了,赶紧吐出来!”
啪!
云锦关灯,回到他旁边:“少废话,吃都吃了。”
“……会把人吃坏的。”华程还在震惊,“怎么会有人还留着十几年前的面包,还是说这里只能买到这种过期产品?都这么多年了竟然口感没变,这是添加剂上长了个面包吧,药会不会也是……”
太吵了,云锦直接捂住他的嘴:“赶紧睡!”
华程唔唔两声,老实了。
云锦很快睡着,睡梦中习惯性地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起初放在腹肌上,后来贴紧心脏。
华程没有睡,脑子里一遍遍闪过她刚才在看到自己时,下意识藏起手机的模样。
他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发了很久的呆后,戳了戳旁边的人。
“……嗯?”云锦含糊出声。
华程:“我想看看你的手机,可以吗?”
“可以。”云锦同意后,接着睡了。
华程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又觉得是自己多想。
他们认识十一年,早就长成了彼此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应该给她一点信任。
……但是话说回来,只是看一眼而已,他的游戏装在她的手机里,她的备忘录和照片全都同步在他的IP里。
他们有太多东西混着用了,手机只是其中一个,看对方的手机更是非常平常的一件事,他应该有一颗平常心。
做了许久心理建设、终于有了一颗平常心的华总,郑重其事地拿过云锦的手机。
输密码,解锁,点开各种通讯软件。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最近的一个小时里,连垃圾短信都没有一条。
华程放下手机,抱住老婆发了好久的呆。
第二天早上两人是被吵醒的,起来后发现雨还在下,但是学校里来了很多人,刘壮几人冲在最前面。
“程子!云锦!”
“姐姐!”
“华总!云总!”
一个个喊得声嘶力竭,情深义重。
华程和云锦莫名觉得丢脸,赶紧从厨房出去了。
“我们在这里。”华程打着哈欠招手。
冯澈连忙跑到云锦面前,紧张地抓住她的胳膊:“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
云锦一句话还没说完,刘壮就冲了过来,速度之快直接化作一道残影。
旁边的华程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老婆救命。
刘壮气急败坏:“你站住,我不打你了!”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当时差点被你打死。”
“这次真的不打了!”
华程不上当:“那你追我干嘛?”
刘壮:“……”
俩人加起来快七十岁了,闹得鸡飞狗跳,冯澈握着云锦的手,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华哥心大,都这种时候了还跟刘哥玩闹,要是我的话,肯定顾不上别的,先安排医疗团队帮姐姐检查身体。”
“我没事,不用检查。”云锦拂开他的手。
冯澈不认同:“你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自己没事,还是让医生看看再说。”
云锦没理他,整理一下头发就往院里走,冯澈赶紧举起伞帮她遮雨。
今天来的不止是他们自己人,还有当地的工作人员,刘壮和华程鬼吼鬼叫着跑远了,她还得做个体面人,跟前来救援的各位微笑致谢。
能参与到这项扶贫工作里的,都是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的人,上一秒还在震惊华程和刘壮的打招呼方式,下一秒就能如常跟云锦寒暄客套了。
学校前后的路已经疏通,左右两边的山壁上也拦了防护网,暂时没什么问题了。
云锦和一干人等回了陈家村,进一步了解扶贫工作的进度。
另一边,刘壮终于抓到了华程,把他摁倒在菜地里揍了两下,总算是解气了。
华程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衣服再次变得脏兮兮湿漉漉,躺在菜地里大笑几声,突然红了眼圈。
“……少讹人啊,我根本没用力。”一看到他的表情,刘壮瞬间警惕。
华程喉结动了动,沉默地看着他。
刘壮啧了一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怎么了这是,被昨天的事吓着了?”
“……我还没那么脆弱。”
“那到底怎么了?”
华程不说话了,坐在一地泥巴里,双眼怔愣无神。
刘壮皱了皱眉,刚想追问几句,就听到他轻声说:“胖哥,云锦好像外面有人了。”
刘壮:“?”
华程说完这句话,脸颊有点痒,他下意识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瞬间多了一道泥痕。
他低头看着自己脏脏的手指,无声笑笑:“她有别人了。”
第23章
刘壮无言许久,总算憋出一句:“你在放什么屁……”
“她前段时间,每天只去公司两三个小时,平时回我消息也只在那两三个小时回,其他时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华程捻了捻手上的泥,情绪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
刘壮嘴角抽了抽:“就不许人家有点私人空间?程子,别说你们是老夫老妻了,就是热恋中的小情侣也不应该……”
华程看向他:“她手上那块破表,是别人送的,自从戴上就再也没摘下来过,我给她买那么多限量款,她一次都没戴过。”
云锦的那块破表,刘壮也见过,丑就不说了,还是个坏的,质地也非常廉价,完全不符合云锦的审美。
但就是这样一块不合她审美的表,她已经戴好几个月了,即便是出席重大场合的时候也没摘过,以至于现在网上都有那只表是大师开光的风言风语了。
……这样一想,是不太正常哈。
刘壮心里也开始打鼓,但一对上华程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反驳:“我觉得那表……还可以啊,看久了挺有个性的,云锦那么有个性,喜欢有个性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而且你少胡思乱想,谁跟你说那表是别人送……”
“她昨晚亲口跟我说的。”
“哦。”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刘壮:“她都敢跟你说是别人送的了,说明问心无愧。”
华程:“她只说是别人送的,没说那个人是谁。”
刘壮:“啊……”
华程:“而且你见过她问心有愧的样子吗?”
刘壮:“这……”
确实没见过。
云锦这姑娘,内核极为稳定,不管做什么都透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味儿,做对是对,做错也是对,不辩解,也不接受反驳,主打一个接纳自己,从不内耗。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他妹妹、他老婆的欣赏,再次无言。
又一会儿,刘壮:“光凭这些就判断她有外遇,我觉得很牵强啊。”
“她昨天半夜,拿着手机偷偷出去了。”华程抿唇。
刘壮无语:“哥们,就不许人家半夜出去上个厕所?”
“厕所不在那边,”华程扫了他一眼,“而且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好像在聊天,看到我之后还下意识把手机藏到了身后。”
刘壮:“……可能在处理国外的事务,那些老外你知道的,只在上班时间沟通工作,从来不考虑时差问题,她藏手机估计也是不想让你跟着操心……嗯,肯定是这样。”
华程:“她睡着之后,我看了一下她的手机,没有任何聊天记录。”
刘壮:“啊……”
华程:“你是不是也觉得有问题?”
刘壮:“这……”
如果在聊天,那肯定有聊天记录,如果在聊天却没有聊天记录,说明她把聊天记录删了。
作为已经结婚将近十年的老前辈,刘壮可太懂了,这种情况下,没有聊天记录比有聊天记录严重多了。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只能和华程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了多久,雨越下越大,刘壮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对你太失望了。”
华程:“?”
刘壮:“你怎么能偷看云锦手机呢?”
华程:“……”
刘壮:“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尊重她的个人隐私。”
华程定定看了他几秒,缓慢地哈了一声。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一阵冷风吹过,华程打了个喷嚏,身体也颤了颤,刘壮总算想起来他是个绝症患者,赶紧把他拉到旁边的棚子里避雨。
等在棚子里站定的时候,刘壮也有了新思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在故意气你。”
华程:“?”
刘壮:“你瞒着我们所有人跑到同县来,还不许她报复一下?说不定她就是越想越气,才故意让你误会。”
“我来同县是最近的事,但她更早之前就开始瞒着我深夜外出了,”华程陷入沉思,“时间对不上啊。”
“啊……”
这么早就有问题了吗?
刘壮嘴巴微张,感觉脑细胞在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却怎么也想不到该从什么角度反驳。
“而且相比这种迂回的报复方式,她更喜欢直接收拾我,”华程扯开衬衫,露出自己肩上的牙印,“就像这样。”
刘壮直抽气:“这咬得也太狠了。”
华程低头看一眼牙印,经过一夜的沉淀,破皮的地方已经结痂,淤青的地方也颜色转暗,五颜六色的,漂亮得像个残暴的艺术品。
他眼底泛起笑意,说:“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如果是在家里……”
“零个人想听你们的夫妻情趣。”刘壮面无表情地打断。
华程耸耸肩:“总之,根据我对她的了解,以及目前掌握到的信息来看,不存在什么误会,她应该就是有人了。”
刘壮沉默不语。
华程:“你怎么不说话?”
“其实……”刘壮沉吟许久,缓慢开口,“也是一件好事。”
华程:“?”
刘壮给他分析:“你不是一直怕自己死后云锦一个人会孤单吗?现在好了,你还没死,她就开始迎接新生活了,你可以安心了。”
华程:“……”
刘壮继续分析:“就像你说的,等树叶落下的过程太煎熬了,她找个人陪她一起等,俩人一起打发时间,不用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你这片破叶子上,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华程:“……”
刘壮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全力支持,真心祝福,希望你不忘初心,说到做到。”
华程沉默地和他对视很久很久,直到雨都快停了,才幽幽开口:“胖哥。”
刘壮:“嗯?”
“我记得我之前‘出轨’的时候,你差点要打死我。”华程语气古井无波。
刘壮顿了一下:“啊,你跟云锦的情况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华程反问。
刘壮:“呃……”
华程冷笑一声,张牙舞爪地扑向他。
刘壮抓住他的手腕哈哈大笑,跟他闹成一团。
闹过之后,两人并排坐在棚子下的石墩上等雨停。
“玩笑归玩笑,我觉得云锦不是那样的人。”刘壮看着断线珠子一样的雨滴低喃。
华程看了他一眼:“我也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沉默两秒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她如果喜欢上别人了,肯定会先跟你离婚。”
“真要变心了,肯定先跟我离婚再跟对方交往。”
又是没用的默契,两人轻轻笑了笑。
刘壮话锋一转:“但现在是特殊情况。”
华程嗯了一声:“我现在这个样子,她哪怕是喜欢上别人了,也不会丢下我一走了之。”
说完,他低下头,整个人说不出的颓唐。
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刘壮再努力转回来:“我觉得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万一是误会呢?就算不是误会,也不一定就到出轨那步了,可能就是刚有点好感……实在不行我帮你打探一下?”
“以后吧,”华程打起精神,“她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呢。”
刘壮点头:“也是,你瞒着她在同县大搞扶贫,她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是生气的。”
“谁说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搞扶贫?”华程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保密项目啊。”
刘壮冷笑一声:“保密个屁!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新闻满天飞,都说你小子现在翅膀硬了,不想再跟云锦捆绑了,所以故意搞出这些事恶心人。”
华程神色逐渐凝重:“难怪她会突然来找我……”
“程子,我知道你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理由,正常情况下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但这次事关云锦,我必须得问问了,”刘壮眉头紧皱,“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华程沉默良久,叹了声气。
刘壮:“……”
大爷的,最烦装逼的人。
在棚子里耗了半天,雨终于停了,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村子里,刚进村就看到村长和云锦一起往外走,两人身后还围了一群人。
“如果云总愿意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村长笑呵呵地伸出手。
云锦笑着和他握手:“哪里哪里,是我的荣幸才对。”
一直跟在云锦身后的冯澈眉头紧皱,看到华程和刘壮后顿时眼睛一亮:“华哥,刘哥!”
他这一嗓子,直接喊得所有人都齐刷刷看过去。
刚才还在泥地里打架的兄弟俩同时面露微笑,和煦地朝众人走去。
“聊什么呢?”华程笑着问。
村长赶紧和他握手:“我想等雨停之后,请云总来学校给孩子们上两节课,云总已经答应了。”
华程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含笑看向云锦:“你之后不是还有工作安排吗?行程上会不会有冲突?”
他留在这里做项目是一回事,把云锦留下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她能立刻回平城,不要待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村长听出他的话外音,连忙表示:“云总要是抽不出时间的话,还是不要勉强了,一切以正事为主。”
“给孩子们上课就是正事,”云锦微笑,“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会留在同县。”
“这……”村长看向华程。
华程也笑:“那就太好了,孩子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冯澈本来还指望他能阻止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没有原则,不由得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华程只当没看到,笑着跟云锦并肩而站。
天空短暂放晴,但随时还会下雨,一行人简单的客套后,云锦先一步上车了,华程紧随其后。
冯澈也想跟过去,被刘壮大手一薅,去了后面那辆。
华程关上车门,一边示意司机出发,一边跟送行的众人挥手道别,直到车辆拐过弯,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华程才关上车门,可怜兮兮地回头:“老婆……”
负责开车的李余熟练地升起挡板,拒绝聆听老板的家务事。
后座上,云锦一看华程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知道新闻偷跑的消息了。
“知道错了?”她淡淡开口。
华程点头。
“以后再想做什么事,还会像这次一样瞒着我吗?”云锦又问。
华程摇头。
云锦扫了他一眼:“下不为例。”
“好……嗯?”华程惊讶地看向她。
云锦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懒得和你生气。”
懒得跟他生气。
本来是好事,华程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却从她的语气里读懂了一丝敷衍。
她现在……
都懒得跟他生气了……
华程瞳孔轻颤,好一会儿才默默看向窗外。
云锦答应村长要给孩子们上课,短时间内就没打算回平城。
她不回去,华程肯定也不回,刘壮和冯澈也要留下,众人索性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下了。
招待所的环境有限,华程特意开车一小时去隔壁镇的床品店里买了新的四件套,又加钱在隔壁干洗店洗烘好了带回去,还给云锦买了换洗衣物和一堆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力求能让她住得舒服一点。
云锦对居住环境没有太大的要求,但也随他去忙前忙后,自己则坐在房间一角开线上会议。
华程把房间从里到外整理一遍,总算有点家的味道了。
云锦的会议还没结束,一边喝速溶咖啡提神,一边听员工汇报。
华程看到她疲惫的眼眸,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想跟以前一样把电脑转向自己,然后告诉她快点去休息。
但往前走了一步后,他突然停下了。
云锦现在是云程科技的CEO,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云程科技的董事局主席。
往后的漫长人生里,她还会有无数个劳累且疲惫的时刻,需要独自去克服。
正在开会的云锦察觉到他一直杵在那里没动,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华程无声笑笑,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
云锦突然轻轻打了个哈欠。
华程停下脚步。
云锦揉了揉眼睛,正准备再泡一杯速溶咖啡,面前的电脑突然调转了方向。
她困倦地抬起头,电脑里的员工惊呼:“华总?”
“AI机器人的资质问题是吧,”华程拉了把椅子坐下,示意云锦赶紧睡觉,“不是让你们跟梦想家的老板联系了吗?现在的沟通结果……”
云锦伸了伸懒腰,懒洋洋地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华程开会的间隙看了她一眼,眼底泛起无奈的浅淡的笑。
她现在是云程科技的CEO,未来是CEO兼董事局主席,会有无数个劳累且疲惫的时刻需要独自去克服……但至少不是现在。
他活着一天,就会为她兜一天的底,至于以后……她在遇到他之前,独自翻越了同县那么多座大山,相信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可以将她打败。
云锦这次来同县是临时决定,积压了两天的工作全都需要解决,华程一接手,就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线上会议。
参会的人员对他的出现习以为常,没有任何一个人问为什么不是云总,就像之前云锦代他开会时,也没有人感到惊讶。
事实上,他们的董事局主席和CEO,在工作上的边界感确实都不太强。
“行,那接下来的流程你直接找周助理对接,需要签字的文件尽可能改成线上……”
开完最后一个会,华程关上电脑,吃了两片靶向药看向对面的床。
云锦一下午听着他开会的声音都睡得很好,这会儿房间里安静了,反而很快就醒了过来。
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后,她低声问:“几点了?”
“六点多了,去吃饭吧。”华程走到床边,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唇。
云锦睁开眼睛:“都处理好了?”
“嗯,都处理完了。”华程回答。
云锦盯着他看了几秒,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衣领。
华程笑笑,主动低下头去亲她。
嘴唇碰嘴唇的感觉很奇妙,激情不足,亲昵有余,呼吸之间全是对方身上的沐浴露味。
还是同一款沐浴露。
亲了几下之后,华程突然开口:“云锦。”
“嗯。”
“你之前说的……”秘密,是什么?
他只问到一半,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腕表,突然安静了。
云锦抬起眼眸,等着他把话说完。
“说不跟我生气了,是真的吗?”华程笑着问。
还是没勇气问出口啊。
怕她说实话,又怕她不说实话,怕她的实话不是自己想听的,更怕她说了自己想听的,但说的和做的完全不同。
云锦看着他含笑的眼睛,隐约觉得他的语调有点奇怪,但也没有深究。
睡得太饱了,身体懒懒的,情绪也懒懒的,云锦朝华程伸出手,华程立刻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云锦起身的瞬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嗯,是真的。”她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华程笑着抱住她:“谢谢老婆。”
外面还在下雨,两人都不想出去,干脆去了招待所五楼的餐厅,结果一进门才发现,大家的想法不谋而合,几乎全员到齐。
餐厅不算大,只有几张桌子和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上放着一套KTV设备,刘壮拿着话筒鬼哭狼嚎,一看到他们来了,立刻切了首歌。
复古的前奏响起,刘壮忧伤地仰望天花板,默默把话筒举到嘴边:“我曾经爱过这样一个女人,她说我是世上最美的男人……”
华程眼皮跳了一下,拉着云锦找了个角落坐下。
冯澈很快闻着味来了,端了个小蛋糕递给云锦:“姐姐,我下午特意去蛋糕店给你买的!”
“谢谢啊,”华程替云锦接过来,啊呜一口吃掉半个,一脸无辜地评价,“植物奶油啊,你姐吃不了,姐夫吃吧。”
冯澈被他的无耻惊得脸上空白几秒,回过神后才可怜兮兮地看向云锦。
云锦:“嗯,我吃不了。”
华程遗憾地摇了摇头,三两口把剩下的也解决了。
冯澈气得发疯,但还要假装无辜:“没事,我下次多跑两家,我就不信了,同县这么大一个地方,连个卖动物奶油的蛋糕店都没有。”
华程:“加油哦。”
冯澈默念他快死了他快死了他快死了……总算冷静下来。
他打起精神,正要继续跟云锦说话,舞台上的刘壮的感情突然澎湃:“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华程深吸一口气,微笑:“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说完,大刀阔斧地朝刘壮走去。
冯澈趁机霸占了他的位置:“姐姐,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
“吃面吧,再要一碟小菜。”云锦说。
冯澈:“好~~~”
华程冲到舞台上关掉音乐,把正在兴头上的刘壮薅到了角落里。
“你干嘛呢?”他尽可能心平气和。
刘壮:“我帮你敲打一下云锦。”
华程气笑了:“你就这么敲打?”
刘壮:“对呀,你不觉得这歌很合适吗?既充分表达了你悲伤的心情,勾起她对你们那些美好过往的回忆,让她对你充满怜悯,又暗示了你已经知道她出轨的事实,警告她收敛点。”
“……是谁早上还说是误会的,让我别胡思乱想的?”华程冷笑。
刘壮理直气壮:“我到现在也觉得是误会啊,但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嘛,是误会的话,她会单纯地以为我在飙歌,如果不是误会,那我刚才说的那些也就传达到位了。”
他觉得这招很好,堪称绝妙。
华程咬牙,保持微笑:“问题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这句话有点绕,但刘壮听懂了,看到他胸膛起伏剧烈,怕自己把绝症病人气出个好歹来,赶紧安抚:“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这么搞了。”
华程斜了他一眼,冷哼。
刘壮推着他到餐桌前坐下,借着盆栽的遮挡看向云锦那桌。
服务员送来一碗面,冯澈殷勤接过,放到云锦面前后,又赶紧拿了筷子和勺子给她。
刘壮沉吟:“你说……”
华程:“不是。”
刘壮:“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华程蹙眉:“反正不是他。”
对于他的笃定,刘壮很不解:“冯澈这小孩长得挺帅啊,还年轻,为什么不能是他?”
华程刚生完气,整个人都有点提不起精神:“年轻、长得帅就行了?云锦没那么肤浅。”
“当年的你,好像也只有年轻、长得帅两个优点。”刘壮实事求是。
华程顿了一下,不悦:“反正不是他。”
“不是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刘壮连忙帮他顺气,“不是他就行,否则云锦未来的婆媳关系和公媳关系都会有点难搞……”
华程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行行行,我不说了!”刘壮立刻闭嘴。
自己的位置已经被冯澈占了,华程索性跟刘壮一起解决了晚餐。
吃完饭后,华程等云锦拒绝了冯澈出去走走的提议,才慢悠悠来到她身边。
“你要吃水果吗?”他问,“旁边有个超市,我们可以去买一点。”
提到水果……
云锦脚步一慢,突然想起花郁给自己送的那些。
之前她把水果拿进屋后,就直接回2025了,昨天夜里回去的时候,也只顾着帮华程买药,没拿一些回来。
再不吃,估计要坏了。
那些水果虽然很常见,但买那么多也需要花不少钱,小孩挣钱不容易,之前为了六百块钱的工资还差点出事……
云锦陷入沉思。
“怎么了?”华程笑着问。
云锦顿了顿:“突然想起来有点事,你先回房间吧,我得出去一趟。”
华程定定看着她,不懂她在这种完全陌生的镇子上,能有什么事需要单独去做。
云锦见他迟迟没应声,抬头:“怎么了?”
华程习惯性地挂上笑意:“做什么去,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你先回屋吧。”云锦说完,拿上招待所免费提供的雨伞就走了。
她走得那么急,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华程一个人静静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都没有动。
刘壮结完账出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杵在这儿干嘛呢?”
“她走了。”华程低声道。
刘壮没听清:“什么?”
华程定定看向他:“她走了。”
“干啥去了?”刘壮还在状况外。
华程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刘壮猛地反应过来:“愣着干什么,追啊!”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刘壮推着他往前走,“我再说一遍,你之前那些全是猜测,具体怎么回事,还是得眼见为实。”
华程也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什么,反正就是不太想去,但还是被刘壮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三楼尽头的房间里,刚被云锦拒绝了的冯澈坐在飘窗上,正准备玩一局游戏,结果TiMi的声音刚响起,就瞥见楼下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刘壮和华程?
干什么去?
他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太简单,抄起雨伞就往外跑。
第24章
云锦是个严谨的人。
哪怕只是去2013年取个水果,也要先找个不会有人闯入的封闭空间,而不是随随便便在什么地方就转动表针。
所以她离开招待所,去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进门、反锁、再找把椅子抵住门,然后走进浴室里。
在转动表针之前,她先看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半。
这只表已经戴在她手上三个月了,她也在频繁的使用中,发现了一些限制条件。
比如异时空对穿越者有磁场排斥,只要出现在不属于自己的时空,无论她有没有使用手表的穿越功能,五天后都会被传送回自己的时空。
记得她刚发现手表的穿越功能时,华程正好去出差了,她就一直待在2013,结果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没有转动表针的前提下,回到了2025的婚房里。
当时她直接惊出一身冷汗,但冷静之后又庆幸手表一直被她戴在手上,不至于她人回来了,手表却留在了2013,更庆幸自己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传送回来的,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她可不想成为2013年的现象级新闻。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限制就是,在进行一个来回的穿梭后,手表要冷却12个小时,才能再次投入使用,期间无论怎么转动指针,都无法再进行时空穿梭。
云锦猜测这12个小时,等于手表的充电时间,充一次电可以使用一个来回,没充满之前就无法开机使用。
上一次回去是凌晨三点多,距离现在已经远超12个小时。
她抬起手腕,将表冠逆时针转动一圈,然后开始等待。
宾馆大门外,一条马路之隔的大树后面,刘壮小心翼翼地看向华程。
先前听华程这样那样的分析时,他之所以敢在旁边插科打诨,无非是打心底觉得云锦不可能有别人。
那可是云锦啊。
是十九岁就敢拿着刀去帮华程要账的云锦,是毕业时为了华程拒绝超级富二代的追求、放弃几十万年薪的工作,陪他一起创业的云锦,是最难的时候都没放弃华程的云锦。
这样的云锦,怎么会有别人呢?怎么会在华程生病的时候,有别人呢?
可她偏偏独自一人走进了宾馆。
倒不是说已婚女性不能独自去宾馆,而是结合她之前的种种表现,再联系她现在的行为……这已经算是实锤了吧!
大雨还在下,噼里啪啦的雨水溅湿了华程的裤脚,他撑着印着招待所名字的伞,站成比大树还沉默的存在。
“……程子,你打算怎么办?”刘壮忍不住问。
华程没说话,仍然定定看着宾馆的大门。
“程子?程子……”
华程回神:“……嗯?”
刘壮看着他怔愣的眉眼,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又问一遍:“你打算怎么办?”
华程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刘壮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今天一句催促的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等着。
许久之后,华程语气无奈:“我还能怎么办,冲进去踹房门吗?”
说完,他轻笑一声,似乎也觉得荒唐。
刘壮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年过三十已然成熟,也无关身份、体面、颜面,而是因为里面的人是云锦。
对云锦的尊重、保护、包容,早已经是他华程写进基因里的程序,哪怕云锦当着他的面出轨,他第一反应肯定也是帮着遮掩,免得让她难堪。
华程似乎知道刘壮在想什么,怔怔低喃:“不是这样的胖哥,不是……”
“什么?”刘壮耐心地问。
华程抬起头,神色茫然:“如果我没有生病,如果我能长命百岁,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但现在……我不知道,胖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壮听不下去了,丢掉雨伞伸手抱住他。
这样一抱才发现,华程真的清瘦很多,像个胚面单薄的瓶子,随时有碎裂的风险。
刘壮心中愈发难受,拍他的后背时下意识放轻了力道,正要开口安慰,突然瞥见云锦从宾馆里出来了。
“喔……喔喔……”他指着宾馆大门,发出大猩猩一样的叫声。
华程不解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刘壮终于发出了正常的声音:“进去不到二十分钟就出来了,肯定不是偷情,偷情的话这点时间都不够脱衣服的,我就知道是误会,肯定是她嫌招待所环境不好,想找找别的住处,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问……”
话没说完,他就要朝云锦走去,华程立刻把他拉回来。
“她拿的什么?”华程问。
刘壮这才发现云锦还拿着东西,像是一把……香蕉?
“宾馆卖香蕉吗?”华程问。
刘壮脱口而出:“当然不卖,宾馆又不是水果摊。”
说完,注意到华程的表情,他突然改口,“但也不一定,有的宾馆说不定也会卖水果呢,我们以前住的酒店不是经常提供果盘吗?”
华程默默看向他。
“……你等等,我去问一下。”
刘壮说完,抄起雨伞就往宾馆里跑。
两分钟后,他一脸为难地回来了。
看来宾馆真的不卖香蕉。
华程面色平静,缓慢地呼吸:“所以是别人给她的,那个人……是不是还在房间里?”
“我刚才本来打算买通前台问问情况,但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想想还是放弃了,”刘壮眉头紧皱,“不过从云锦离开到现在,还没有人出来过,我们只要继续等,应该可以堵到他。”
华程静默许久,摇了摇头:“算了吧。”
“为什么?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刘壮不解。
华程垂下眼,问:“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刘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把那人打一顿?把最后一层遮羞布扯下来?然后呢?他该怎么面对云锦?又该怎么跟云锦相处?
“我想好了,”华程闭了闭眼,表情突然变得轻松,“我想好了胖哥,既然云锦现在没打算告诉我,那我就当不知道好了,等她以后想说了……那就再说。”
“……你确定?”
“嗯,确定。”
年纪增长带来的最大好处,应该就是对情绪的把控能力越来越强,内心再失控,表面上至少是处变不惊的,然后忍着忍着,就真的处变不惊了。
华程轻呼一口气,笑道:“虽然有点难过,但仔细想想也是好事,毕竟……她有人陪,总比一个人好,就像我之前说的,全力支持,真心祝福!”
刘壮盯着他看了很久,问:“真的只是有‘点’难过吗?”
华程脸上的笑倏然淡去,扭头看向街边亮灯的门牌。
两人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好心的路人告诉他们这样容易被雷劈,才一同撑着伞离开。
他们一走,冯澈就从角落的垃圾桶后面出来了,一脸疑惑地看看他们的背影,再看看云锦去过的宾馆。
“搞什么呢……”
冯澈不懂,冯澈迷茫,冯澈心想刚才还不如留在招待所里打游戏。
回招待所的路上,华程请刘壮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刘壮摆摆手表示理解,也叫他不要露出破绽。
哥俩相互提醒了一路,刚到招待所门口,就看到了大厅里的云锦。
云锦也看到他们了,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你们出去了?”
刘壮:“啊……”
华程:“出去了。”
“做什么去了?”云锦又问。
刘壮:“散步。”
华程:“逛街。”
云锦:“?”
刘壮迅速解释:“一边散步,一边逛街……你呢?在这里干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外卖员进来了。
云锦报了手机号,接过外卖员手里的纸袋。
“我在等外卖。”她说。
刘壮没话找话:“什么外卖?”
“华程的维生素D没了,附近的药店没有这个牌子,我就……”
云锦话还没说完,刘壮身边的华程突然冲出一道残影,等两人回过神时,他已经紧紧抱住了云锦。
尽管在克制,但压抑的情绪还是如洪水一般流出。
云锦蹙了蹙眉,不解地看向刘壮,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刘壮尴尬地笑笑:“那什么……”
“胖哥欺负我。”华程声音沙哑。
刘壮赶紧点头:“对对对,我欺负他。”
云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推了两下没推开,就随他去了。
冯澈进来时,就看到人家夫妻俩抱得如胶似漆,心脏瞬间喷射毒液:他快死了他快死了他快死了……
“姐姐!”他青春洋溢地跑进来,“大庭广众之下干嘛呢,羞不羞哦。”
刘壮第一次觉得他来得这么刚好,顺着他的话立刻上手把华程扒开:“小朋友说得对,老夫老妻的这么黏糊干什么,不嫌丢人啊。”
他一插科打诨,华程也勉强整理好了情绪,松开云锦后朝她笑了笑。
云锦抬手摸了摸他泛红的眼角,平静地看了刘壮一眼。
刘壮被看得后背发凉,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云锦的视线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转头去大厅角落的小桌上拿了一把香蕉过来。
一看到香蕉,华程的眸色便暗了下来,刘壮的神情也渐渐微妙。
冯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得有点不对劲,但由于刚才跟踪的时候站得太远,并没有看清云锦拿过什么,所以处在对这串香蕉一无所知的状态里。
人在无知的时候,总是特别无畏。
“姐姐,哪来的烂香蕉?”他问。
刘壮倒抽一口冷气,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立刻背过身去。
云锦看了眼香蕉上的黑点,道:“是不太新鲜了,但熟度刚刚好,大家一人分几根吃了吧,不要浪费。”
“啊……”冯澈面露为难,“一定要吃吗?”
云锦:“浪费不好。”
冯澈:“好吧。”
见他没有反对意见了,云锦掰了十根给他,又给了刘壮八根,剩下的四根给了华程。
冯澈一看这明显的数量对比,心底生出一分欣喜,故意道:“姐姐,我的最多诶!”
“毕竟不新鲜了,胖哥年纪大了,华程身体不好,”云锦温和解释,“你不一样,你年轻,肠胃功能强大。”
冯澈:“……”
合着是按身体情况分配的。
听到刘壮的偷笑声,冯澈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全都给我们三个吗?要不分一点给李秘书他们呢?”
云锦:“不新鲜了,分给别人不好。”
这么说来……他不是别人?
冯澈刚满十八岁,正是很会嗑自己CP的年纪,一时间幸福得都要冒泡了。
再看云锦,一根香蕉也没有,他忍不住问:“你不吃吗?”
云锦:“哦,我不想吃不新鲜的香蕉。”
心疼小孩的钱是真的,不想浪费也是真的,不愿意委屈自己更是真的。
冯澈看着她坦荡的模样,深深无言。
两人说话的时候,华程一直盯着自己的四根香蕉看,越看神色越阴沉。
一直在关注他的刘壮心里一惊,赶紧抢过香蕉。
云锦和冯澈被他闹出的动静吸引,齐刷刷地看过来。
“……我最喜欢吃这种香蕉了,华程的也给我吧。”刘壮强装镇定,心想跟兄弟被老婆出轨对象的香蕉逼疯相比,他多吃几根又算得了什么。
华程平静抬头,直直看着云锦:“我们去买点新鲜的吃吧。”
云锦把香蕉分来分去,也有点想吃了,闻言点了点头。
华程笑笑,揽着她的肩膀便出门了。
刘壮默默目送他们远去,一回头发现冯澈还站在原地。
他顿了顿,虚心请教:“还喜欢她吗?”
“……嗯?”冯澈一脸无辜。
刘壮冷笑一声:“别装了,就你那点道行,骗得了谁啊。”
冯澈闻言笑弯了眼睛,揪着他的衣角晃了晃:“刘哥……”
他五官漂亮,还顶着一头卷毛,撒起娇来浑然天成,完全讨人喜欢。
叮咚。
刘壮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云锦发来的消息:不要再欺负我老公。
刘壮啧了一声,下一秒旁边的冯澈也发出冷哼,显然是看到了他手机上的消息。
刘壮白了他一眼:“给你吃烂香蕉,还喜欢呢?”
“喜欢啊,更喜欢了,”冯澈剥了个香蕉,笑眯眯地咬了一口,“别说给我吃烂香蕉了,就是给我吃烂菠萝烂猕猴桃,我也喜欢。”
刘壮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变态。”
冯澈很快如愿以偿。
第二天,云锦又去了宾馆一趟,给他们分了叶子黄掉的菠萝。
第三天,云锦第三次去宾馆,回来给他们分了放软的猕猴桃。
不是她不想一次性拿回来,主要是花郁买了太多,只能分批往2025拿。
又一天,云锦没再去宾馆了,开完线上会议开始睡午觉。
隔壁的隔壁,刘壮房间里。
华程看着一桌子烂香蕉烂菠萝烂猕猴桃,眉眼沉郁道:“我要拆散他们。”
“……不全力支持真心祝福了?”刘壮剥了一个猕猴桃,开吃。
华程冷笑一声:“如果那人还不错,我当然全力支持真心祝福,但现在看来,他就是个垃圾。”
“你都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人家是垃圾?”刘壮反问。
华程:“只会送坏手表烂水果的男人,不是垃圾是什么?”
刘壮:“啊……”
平心而论,这些水果只是卖相不太好看,但味道还是好的,比如他正在吃的猕猴桃,清新香甜,软硬适中,一看就是对方精挑细选来的。
当然,这种时候,就不能平心而论。
刘壮把剩下半个猕猴桃一口吞,没有反驳他,但从新的角度提出问题:“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总有优点吧,不然云锦喜欢他什么呢?”
“国宴吃多了,总有想吃垃圾食品的时候。”华程木着脸道。
刘壮觉得华程这个暗喻用得非常高明,既抬高了自己,又贬低了敌人,简直是语文一百分。
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觉得你说的对,你打算怎么做?”
“找到那人,给张支票,让他滚得远远的。”华程显然已经想好了计划。
刘壮思索片刻,提出异议:“他要是不配合呢?”
华程眯起长眸:“云锦代表云程科技在那么多重大活动露过面,我不信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即便这样都不舍得花钱花心思讨好,还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的人,能有什么大出息,只要给的钱够多,他不可能不配合。”
刘壮先表示认同,然后:“万一不配合呢?”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华程的手渐渐攥成拳,周身散发着森冷的气息,“这个世界上,可以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办法实在太多了。”
刘壮眨了眨眼睛,想提醒他现在是法制社会,天凉王破和扔进黄浦江的剧情,不适合在他们的故事里出现。
但华程正在气头上,他说这个没用。
刘壮斟酌片刻,道:“你如果这么做了,云锦可能会生你的气。”
华程微微一顿,刚升腾的气焰瞬间灭了大半。
果然,还是得用云锦治他。
刘壮又拿起一个猕猴桃。
“……有那么好吃吗?”华程不悦。
“不好吃,难吃死了,”刘壮一口一个,“但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家云大总裁都说不准浪费了,我除了吃还能怎么办?”
一搬出云锦,华程又一次沉默了。
半晌,他说:“云锦也没那么喜欢他。”
刘壮看向他。
“真要是喜欢,怎么会不吃他买的水果?”华程拿出论据。
刘壮看看手里皱巴巴的猕猴桃,反问:“这要是你买的,她会吃吗?”
华程噎了一下,嘴硬:“我根本不会买这种烂水果给她吃,我要买就买最好的最贵的最新鲜的,买镶钻贴金箔撒了珍珠粉的,买空运进口超A级的!”
听到后面,刘壮乐了:“咋还崇洋媚外呢。”
“胖哥!”
刘壮:“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所以真想好了?”
“嗯,必须拆散他们,让这么一个垃圾待在云锦身边,我死都不放心。”
华程说完,话锋一转,“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如果手段太强硬,云锦会生气,所以为了我们的夫妻情分,最好还是私下跟那个垃圾见面,说服他拿钱走人,以云锦的性格,不会为一个主动离开自己的人伤心。”
“行,”刘壮擦了擦嘴,“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我就陪你去会会那个小垃圾。”
第25章
华程和刘壮都决定要去会会那个小垃圾了,结果云锦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宾馆,也没有再往招待所拿烂水果了。
他们俩仔细研究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露出马脚,那么云锦没再去,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那个小垃圾受不了同县的艰苦环境,先跑了。
“这种人,绝不能留在云锦身边。”华程一脸杀意。
刘壮觉得他有点吓人,但也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接连下了五天的雨后,同县终于迎来晴朗的天气,之前被迫暂停的扶贫工作也继续开展。
冯澈在逃了几天课后,导员的电话终于打到了冯河那里,冯河亲自飞过来抓儿子,把人带走的时候还冲云锦和华程发了一通火,说他们带坏孩子。
华程很无辜,心想您那孩子心都黑成什么样了,还用带坏吗?
在无良媒体偷跑物料后,云程科技迅速做出正式回应,公布了扶贫第一阶段的目标,顺便公关了网上的一些不友好言论。
这部分内容由刘壮远程负责,云锦没有管,只是在放晴之后回到了陈家村,兑现先前对村长的承诺。
云锦来望升小学授课的第一天,华程为了表示对老婆的支持,特意带来了大批学习用品和过冬衣物,每个来上课的孩子都能领到一套。
领物资活动在上课之前进行,华程笑呵呵地站在教室门口,来一个小孩发一个,还要摸摸头,说几句悄悄话,最后再叮嘱他们好好学习。
董事局主席太有表演天分,CEO和董事毫无用武之地,索性挤在厨房门口当观众。
看了半天后,刘壮发出疑问:“……又没有媒体在拍,他到底在装什么慈眉善目?”
云锦被他的语气逗笑,那边的华程立刻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又继续和善地同小孩们聊天。
刘壮感慨:“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到他以前也有恨不得把自己活成孤岛的时候,时间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把颓废的厌世者,变成体面的成年人。”
云锦看着华程,浅笑:“挺好的。”
年轻的时候觉得‘体面’是一个很可怕的词,意味着要剥掉身体里特立独行的一部分,把自己塞进和绝大多数成年人一致的模具里。
现在年岁渐长,看待世事的角度更加包容,才发现‘体面’的另一层含义,是‘得到’。
只有得到舒适的生活环境、和谐的亲缘关系、稳定的经济和前景,人才会体面,才会稍微丧失一点愤世嫉俗的能力。
所以他从花郁渐渐长成了华程,真的挺好。
今天的阳光很温暖,照在院中的积水上,折射出的光线刺得云锦微微眯起眼睛,睫毛好像也变成了金色。
刘壮扭头看向她,无数个问题在喉头滚动,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华程。
“快发完了吧,”他伸着脑袋数孩子,“学校里的小孩还不少呢,我看只有两间教室,十几条桌椅,还以为最多十来个小孩,现在……得有三十多个吧。”
云锦:“我先前问过村长,目前在读的孩子只有十七个。”
刘壮一愣:“那其他的……”
“估计是听说有东西领,被家长送过来的。”云锦面色平静,显然对这种事见得多了。
刘壮:“啊……”
被云锦一提醒,他再仔细观察,发现确实有好几个看起来都要上初高中的女孩,一对上他的视线就低下头不敢看人,像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刘壮无言半晌,突然庆幸:“幸亏准备的多,不然他们就得白跑一趟了。”
云锦扭头看向他。
刘壮还在忧心:“华程准备的这些羽绒服有大号吗?是不是得叫人另外买几套给那边的大小孩?”
云锦扬起唇角。
“……怎么了?”刘壮不懂她为什么要笑。
“胖哥,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云锦认真地看着他。
刘壮被夸得一怔,刚要配合地露出害羞的表情,云锦就话锋一转:“没必要再买,反正她们领回去,也穿不到自己身上。”
刘壮不解:“为什么?”
“因为要给哥哥弟弟啊,哥哥弟弟穿不了,就卖掉换钱,给哥哥弟弟当生活费,”云锦见他还是不解,便把他的脸扭向教室那边,“你看,这里有多少男生,又有多少女生。”
刘壮眨了眨眼睛:“我刚才就想说,你们这里怎么女孩这么多男孩这么少?”
三十多个小孩,只有五个男生,这个比例放在哪都是很惊人的程度吧。
“因为男孩子都送到镇上读书了呀,我的胖哥。”
刘壮愣了愣,想说点什么,云锦已经起身离开。
“发完了吗?我们要上课了。”云锦走到教室门口,开始撵人。
华程刚给最后一个小孩发完东西,闻言立刻给她腾地儿。
云锦款步走到讲台上,看向下面年龄各异的孩子们。
在公路修进大山之后,越来越多的孩子被送到条件更好的地方读书去了,像这样的小学,几乎每年都只能招收到个位数的学生,还基本都是女孩。
学生少,老师更少,所有年龄段的学生都在一个班里,老师教大的,大的教小的,过一天是一天,直到彻底跟不上了,也就回家去了。
云锦虽然已经多年没有回来,却对这样的模式相当熟悉,现在看到一个班里挤了这么多人,眼底泛起笑意:“东西都领到了吗?”
“领到了!”
孩子们的回答震天响,云锦点了点头,双手从容地按在讲桌上:“那么,不想留下的同学,可以拿着东西离开了。”
底下出现一阵骚动,孩子们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最后还是一个黑黑的女孩突然举手:“可是外面那个叔叔说,我们要是敢领了东西就走,他就把东西要回去。”
“他还说我们要是敢欺负他老婆,也会把东西要回去。”另一个小孩补充。
云锦无言一瞬,扭头看了眼教室外。
华程跟刘壮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刘壮不知道说了什么,华程突然捶了他一下。
非常幼稚,非常无聊。
云锦默默收回视线:“他不会要的,想走可以走。”
有几个孩子顿时蠢蠢欲动。
“但我建议你们留下。”云锦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果然有年龄大点的小孩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讲课,只聊天,”云锦拉了把椅子坐下,“我知道很多东西,你们可以随便问。”
此言一出,大半孩子都来了兴趣,只有极少数还在犹豫。
云锦:“放学回家之后,家长如果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回,你们就说是那个叔叔不让走。”
正在跟刘壮讨论小垃圾身份的华程,突然机敏地看了眼教室。
“看什么呢?”刘壮紧张。
华程:“感觉云锦好像提我了。”
刘壮:“没有吧……”
教室里,最终所有小孩都选择留下,有地方坐的就都坐着,没地方坐的要么围在讲台周围,要么站在教室后面,满满当当,挤挤攘攘。
第一个举手提问的小朋友,有一双大眼睛:“老师,你是不是很有钱?”
他们这段时间听家长提过很多次她的名字,基本对她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和了解,问出的问题也相当直接。
云锦的回答同样坦率:“是啊。”
另一个小孩立刻问:“你的钱哪来的?”
云锦:“读书,考大学,开公司赚来的。”
“我可以不读书考大学,直接开公司赚钱吗?”一个怯怯的小女孩问。
云锦想了想,反问:“你知道‘公司’两个字怎么写吗?”
小女孩:“……”
“所以啊,”云锦摊摊手,表示遗憾,“没有捷径可走,还是要先读书考大学。”
刘壮和华程刚溜到走廊里,就听到了这一句,一时间全都笑出了声。
笑的声音有点大,教室里因此静了一瞬,两人赶紧贴着墙根坐下,假装自己不存在。
教室里的气氛很快恢复,小朋友们继续七嘴八舌地提问,只有刚才的小女孩忧郁地坐下了。
云锦回答了几个问题后,注意到小女孩的状态,于是将她叫起来:“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老师,我想像你一样有钱,但是我妈说家里没钱,供了哥哥就不能供我了,所以我没办法考大学,”小女孩忧心忡忡,“我连公司两个字都不会写,还能挣到钱吗?”
云锦浅笑:“家长不供,我们供。”
小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还不知道吗?”云锦看到她这么震惊,眉头轻轻挑起,“云程科技要帮你们翻新学校聘请老师了,食堂、学习用品全都免费,考上大学之后,还会提供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不用家长花钱。”
一听不用家长花钱了,教室里顿时涌起一阵骚动。
小女孩激动地拉拉旁边的女生:“我们可以考大学了!”
女生撇撇嘴:“我才不考呢。”
她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云锦听。
云锦如她所愿,问出那句:“为什么不考?”
“我有两个弟弟呢,他们以后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要早点退学,挣钱供他们读书。”女生骄傲地挺直腰杆,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教室外的华程顿了顿,捏住刘壮还想说悄悄话的嘴,仔细听教室里的动静。
教室里,云锦问:“你今年多大?”
“12了。”女生回答。
云锦:“这么小,工厂应该不收吧,你打算怎么挣钱?领手工活在家里做吗?”
女生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云锦笑了:“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种黏火柴盒的手工活,黏一个两分钱,你们现在的手工活是什么?”
“装一次性手套!”
“粘卡子!叠贺卡!”
孩子们七嘴八舌,等他们说完了,云锦又问:“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刚才的女生抢先回答:“我上个月挣了132块钱!”
“132啊……太少了,”云锦摇了摇头,“你知道吗?云程科技这次有一个满勤制度,只要你按时来上课,不请假不早退,就能每个月领到两百块钱,比你退学挣得多。”
说完,她问女生:“你还要退学吗?”
女生张了张嘴巴,一时没有说话。
“能挣钱还要退学?那你也没有多爱弟弟嘛,就是单纯的不想上学而已。”云锦故意戳穿。
女生的脸瞬间红了:“谁说我要退学了!能给弟弟们挣钱,我肯定会继续上啊!”
教室外,墙根下。
刘壮:“满勤上学就发生活费,这点子妙啊,你是怎么想到的?”
华程:“从云锦身上得来的灵感。”
刘壮看向他。
华程:“云锦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家里出事之后,她就跟着舅舅和舅妈生活了。”
“嗯,好像是刚搬到他们家,就被要求辍学了。”
云锦不爱提十九岁之前的人生,但认识这么多年,加上她亲爹在电视台闹过那么一场,关于她的事刘壮还是知道一点的。
华程:“你知道她是怎么说服舅舅他们,让她继续读书的吗?”
“这个是真的不知道。”
华程:“简单,拿钱说服。”
刘壮一顿:“她那会儿才几岁啊,哪来的钱?”
华程搭上他的肩:“学习足够好的话,会有源源不断的钱。”
刘壮:“?”
“她小升初的时候三门满分,镇上最好的私立学校校长亲自来接,免学费免住宿费还给生活费,她把那些钱都攒起来,按月交给舅妈,才换来继续读书的权利。”
刘壮:“……全给了?那她怎么生活啊?”
就算学校安排好了一切,饭总要自己买着吃吧。
“再挣呗,”华程扫了她一眼,“她有竞赛天赋,学校给她请了专业老师授课,参加各种学业比赛拿到的荣誉归学校,奖学金归她,这笔钱她自己偷偷留着了,没给她舅舅舅妈。”
刘壮无言良久,叹气:“虽然知道她很牛,但每次听到她这些经历,还是会震惊人怎么可以牛成这样,北北要是有她一半的自律和恒心,我跟月琴能少操多少心。”
“自律和恒心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华程倚在墙根上,懒懒地摇了摇手指。
刘壮点头:“确实,生活的环境也很重要,北北过得太安逸了,没有云锦小时候那种紧迫性。”
“跟生活环境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智商,北北显然没有云锦那么聪……”
华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儿奴泰山压顶了。
教室外突然传来压抑的惨叫,云锦扭头看一眼,就看到一截修长的手腕落在了教室门口的地上,三秒之后又被拖走了。
云锦:“……”
“老师,老师?”
云锦回神,继续回答问题。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结束,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三人回绝了村长的午饭邀请,准备用学校的厨房凑合一顿。
刘壮兴致勃勃地跑到学校后面摘菜,云锦站在案板前搅面团,华程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突然捏住她的脸,让她和自己对视。
云锦的脸被捏成了小鸭子,蹙眉:“干什么?”
“今天那个小姑娘说要养弟弟的时候,我以为你会骂哭她。”华程含笑道。
云锦往后仰了仰,躲开他作乱的手继续搅面团:“我骂她做什么,小屁孩一个,脑子里还没长好,就被家长灌输了一堆垃圾,等她走出这座山,交到新的朋友读了更多的书,很多观念自然会改变。”
“那要是改不了呢?”华程问。
云锦:“那也没办法,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给她更多的选项,但这道选择题最后具体该怎么做,还是得看她自己。”
“长大了哦,”华程从背后抱住她,“什么时候长大的呢?早知道你现在这么成熟,我在决定来同县之前,就应该先跟你商量一下,而不是先斩后奏。”
云锦嗤了一声,把搅好的面团递给他。
下午也是云锦上课,这次要正式教课,还没有东西发,孩子们却还是全员到齐。
教室里响起朗朗读书声,刘壮叼根草,和华程一起蹲在厨房门口。
“云锦真的很有当老师的天赋。”他评价。
华程:“我老婆做什么都很有天赋。”
“是是是,你老婆最厉害。”刘壮白了他一眼。
华程笑笑,下一秒两人同时想起他正在倒计时的寿命,以及那个给云锦送烂水果的神秘小垃圾。
气氛突然沉默。
刘壮正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时,突然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从校门口进来。
话题这不就有了么。
“哟呵这小姑娘,都上课了怎么才来,还带了条小土狗……”
他还没说完,华程就蹿了出去,直接拦在了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十岁左右,被拦住后吓得后退两步,紧紧抱住自己的狗。
华程看一眼成年柴犬差不多大的黄色小土狗,尽可能和颜悦色:“小朋友,不能带狗进教室哦。”
“为什么?”小姑娘面露警惕,“我以前上课都会带着阿黄。”
名字还叫阿黄,那就更不能让你进去了。
华程继续微笑:“你上午不就没带吗?”
“我上午根本没来。”
华程:“……反正不能带,至少现在不能带,你把狗给我,我帮你看着,你进去上课,上完课再来跟我要狗。”
说完,就要去牵狗绳,小姑娘一看这还得了,都来抢狗了,吓得拉着狗就开始躲。
云锦听到动静往外看时,就看到华程像个恶霸一样,把小孩和狗撵得嗷嗷直叫,刘壮站在旁边像个无奈的老太太。
她深吸一口气,叫正往外张望的学生们暂时上自习,自己则走了出去。
“吵什么呢?”她蹙眉问。
华程立刻把狗挡在身后。
云锦:“我都看到了,是一条小黄狗。”
华程顿了顿,默默往旁边让了一步。
云锦看向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和狗,当看到小黄狗眉心的一点白时,她明显的怔愣一下。
“你先进去上课,这里我可以搞定。”华程立刻道。
云锦扫了他一眼,直接跟小姑娘沟通:“狗不能带进教室。”
刚才还一脸警惕的小姑娘,盯着她看了很久后冷哼一声,拉着狗就进教室了。
云锦虽然人淡淡的,但很讨各个年龄段的人喜欢,尤其是小孩子,这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小孩身上感受到厌恶,有点新鲜。
华程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刘壮已经挽起袖子要去教训那个没礼貌的小孩了。
云锦把人拉回来:“你们两个,实在闲着没事就去村里转转,少在这里惹事。”
说完,她直接进教室了。
刘壮等她走了,扭头问华程:“人家小孩带个狗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干啥?”
华程眉头紧促,看向教室的双眸里透着担忧:“云锦小时候也养过狗,也是这样的小黄狗,也叫阿黄。”
“那咋了,”刘壮哭笑不得,“云锦养过,别人就不能养吗?云锦给狗取过的名字,别的狗就不能重名吗?你也太霸道了。”
华程看向他:“她那条狗,被她爸杀了。”
刘壮愣了愣,突然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虽然来得晚,但一进教室就有位置坐,狗也在她脚边乖乖待着,看得出来是经常陪她来上课的。
云锦又看了小狗一眼,翻开三年级的英语课本,继续刚才的课程。
小姑娘大约是对她不满,别的小孩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只有她时不时地冷哼一声,云锦看过去,她就倔强地抬起下巴,就差直说我不怕你了。
云锦没有理她,继续上课。
下午五点半,放学了。
因为答应村长要多留两天,当天晚上,云锦一行人便在村子里住下了。
住的房子是村长家的,他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后,便拉着媳妇儿去儿子家住了,直接把整套房都腾给了他们。
晚饭是李余做的,吃完饭天还没黑,华程便拉着云锦出门散步。
山里的生活平静如水,他们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就像一股大风,直接把平静的水面吹得波涛涌动。
华程和云锦一出现在村子里,就被几个老太太围住了,然后人越来越多,简直比白天的学校还热闹。
云锦长得冷淡,他们就更愿意跟看起来随和的华程说话,华程笑得脸都快僵了,时不时向云锦投去求救的目光。
云锦一早就知道出来散步会是这种结果,淡定地站在他后面看好戏,直到一个老人家拉了拉她的手,问她怎么三十岁了还没要孩子。
行了,这下她也不能作壁上观了。
两人费心应付,好不容易逃出重围,正准备回去时,又一次遇到了牵狗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到他们,立刻朝云锦冷哼一声。
华程:“你这小孩……”
“西西!西西!”
远处传来女声焦急的呼唤,小姑娘牵着狗扭头就跑,云锦抬头看去,下一秒就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对视了。
女人愣了一下,冲她局促的笑笑,便拉着小姑娘回家了。
“认识?”华程问。
云锦实话实说:“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他们现在所在的陈家村,跟她的出生地云庄离得不算太远,大山里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关系也没那么浅淡,遇到小时候认识的人也很正常。
想不起来的人,就是不重要的人。
云锦没有纠结这个,跟华程去没人的地方转悠两圈后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睡梦中的华程突然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倏然惊醒,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双手就已经抱住了云锦。
“宝贝不怕,我在呢。”
云锦的脸埋在他的怀里,低低地颤抖梦呓:“阿黄……”
华程静默一瞬,轻轻拍她:“云锦,云锦?”
云锦茫然地睁开眼睛,瞳孔好一会儿才聚焦。
她按了按太阳穴坐起来,华程立刻倒了杯水给她。
清凉的水从喉咙滑进腹中,云锦冷静许多:“我梦见阿黄了。”
华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安静地看着她。
云锦:“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了。”
眉心有白点的阿黄,眉心没有白点的阿黄,在她的梦里交替出现,最后全都变成了老家门口的一滩血迹。
她六岁那年,云威从外面捡了一只小狗回来。
“你喜欢的话就养着,但要是敢拿我的粮食喂它,我就打死你。”他当时恶狠狠地说。
但她还是很开心,因为这是她有限的人生里,云威作为父亲唯一给过她的东西,因为她有小狗了。
她给它取名叫阿黄。
年仅六岁的她还没长出硬硬的壳,还是会被亲爹的威胁吓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不敢拿家里的东西喂阿黄,哪怕是要丢掉的垃圾。
她会在学校搜集同学吃剩的饭,这里找一点那里找一点,一点一点地把阿黄喂大。
阿黄被她养得很好,在云庄一众小狗里胖得很突出。
阿黄很有灵性,每天都会接送她上下学,风雨无阻。
阿黄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死在除夕的夜里,变成了老家门口的一滩血,变成了云威餐桌上一口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锅。
之后很多年的午夜梦回,她都在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把阿黄养得那么胖,又或者早在云威把它给自己的时候,就狠心把它赶出去,它是不是还能活得久一点。
再后来,她连梦都很少梦到了。
“估计是因为白天的事,才会做这样的梦。”云锦冷静剖析。
华程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将她抱进怀里。
“我现在订机票,我们明天回去。”他沉声说。
云锦推开他:“不行,我答应村长要待满三天。”
“可是……”
“没有可是,”云锦平静地打断,漆黑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眉眼,“华程,我早就不怕了。”
华程知道她做出的决定无人能改,静了片刻后拉着她重新躺下:“睡觉睡觉。”
一夜无梦。
第二天,云锦准时出现在教室里。
她讲课不够有趣,但条理清晰易懂,孩子们听得还算认真。
除了那个叫陈西西的小姑娘。
她在上课的时候,陈西西只会低着头跟狗玩,下课的时候会跟其他小孩说她坏话,别的小孩不理她,她就一脸气愤地往讲台上放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云锦本来没想理她,直到她放在讲桌上的青虫,吓哭了一个五岁的小孩,她才出言制止这场无聊且幼稚的游戏。
“我在这里的课只有三天,你如果实在不喜欢我的话,可以先去隔壁教室上自习,或者请假到后天早上再过来,反正我最近讲的课,你们老师到时候会重新讲一遍,就算请假也不会影响你的正常进度。”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自己,但不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小孩子的情绪也应该被尊重,与其勉强她留在这里,不如各退一步。
云锦自认提的建议还算合理,陈西西却突然生气:“走就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想听你这个坏人讲课!”
说完,就拉着狗离开了。
云锦又看了一眼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的小狗,示意一直守在外面的华程送她回家,然后就继续上课了。
陈西西一整天没在学校出现,但翌日一早,她又来了,这次没有带狗。
云锦站在教室门口,正在迎接小朋友们,看到她也没有太多反应,只是让她快点进教室,就像昨天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西西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磨磨蹭蹭走到她面前:“我妈中午想请你去我家吃饭。”
“你妈?”云锦顿了顿,想起昨天那个女人,“是昨天叫你回家的人吗?”
“那个是我小婶,不是我妈。”陈西西木木道。
云锦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突然请我吃饭?是因为昨天的事吗?她是不是以为我在为难你?那个叔叔昨天不是跟你一起回去了吗?他应该解释清楚了啊。”
昨天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她就想到家长可能会担心,才会让华程跟过去。
以华程的情商,应该会给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才对,为什么家长还要请她吃饭?
面对云锦的疑问,陈西西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云锦看出她的情绪不对,顿了顿后问:“阿黄呢?你今天怎么没带它?”
听到阿黄的名字,陈西西总算抬起头,和她对视几秒后,眼圈缓慢地红了。
明明是大晴天,云锦的脑海中却突然电闪雷鸣,早已经愈合的应激后遗症,在这一刻突然绽出新的伤口。
她扭头就往外跑,把孩子们大呼小叫的挽留和疑惑远远抛在身后。
望升小学和陈家村之间,只有一条长长的窄窄的路。
山里有很多这样的路,云锦一走就是很多年,有段时间以为自己走出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被华程刷得很干净的小白鞋踩进没有干透的泥地里,云锦的身体越来越重,肺泡疼得仿佛要炸开。
视线模糊间,她隐约看到了除夕夜的雪,只是这一次身后跟了一个名叫陈西西的小尾巴。
茫然,恐惧,无措,全都藏在疼痛的呼吸里,云锦冲进村子,下一秒面对突然出现的岔路,突然陷入空白的思绪里。
她不知道陈西西的家在哪里。
“云锦!”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华程笑着同她招手,阿黄卧在他脚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茫然,恐惧,无措,全都消散无踪。
他又一次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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