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这确实是个慕清规从未想过的答案。
修者的时间太漫长了,普通人类的一生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回身一顾的光景。
而宋依这个名字出现在这世上的时间也确实太过短暂,这样的一瞬须臾光阴对修士来说自然无关紧要。
哪怕这个名字曾经要当今最顶尖的剑修黯然失色。
慕清规稍微动了动眼睫,金色的阳光粉末一样沾上睫毛的末梢,乍一瞧竟然真的如同裹上了一层金粉。
门口立着的是个看年岁不过十二三的小姑娘,穿了身豆绿色的衣衫,头发绾成双丫髻,上面系了同色的发绳。
这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些惊讶,正眨巴着眼睛瞧着突然推门走出来的慕清规。
被看了好几眼的慕清她未发一语,只安静跟门口的小丫头对视。
“大小姐?”
慕清规微微颔首,算是认了这个称呼,思及刚刚对方来叫门时说的话,现下她跟兰祁两个都对这个地方万分陌生,还真不知道前厅是该往东还是往西。
于是她坦荡荡看向一脸莫名的小丫头。
“前面走,”慕清规言简意赅,“带路。”
“什?”
小丫头的疑问还没说完,后半句话就被她平静的眼眸望了回去。
总觉得今天的大小姐跟平时不太一样了。
心里腹诽着,年岁不算大的小丫头老老实实在慕清规身侧半步的位置走着。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在带路,但慕清规耳聪目明,听着风的方向,瞧着她衣摆在余光里的弧度便知晓该往什么方向走。
幸而一路上没有露馅。
现在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不在凤凰秘境里,而宋家虽然在如今已是没落,但当年也算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若是让人知道自家的人被夺了舍
总归是不太妙的,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慕清规边走边想,顺便还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识海中的兰祁,得到了对方的一致赞同。
走着,慕清规的步子稍微一顿,神色淡淡地看向自己身侧的小丫头说,“何事?”
被她突然动作弄得怔住的小姑娘急忙停住脚步,她年岁小,下意识望向慕清规的时候得高抬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而很快她便急忙垂下头,支支吾吾道:“无奴婢无事。”
几百年前就是这点不好,慕清规皱起眉,十二万分听不惯这种已经被修真界摒弃了的自称。
但她也不好与几百年前的人争辩,只得耐着性子道,“你一直在看我的剑,怎么了吗?”
修者本就五感敏锐,更何况是一个剑修被人不停瞧着自己的剑。
小姑娘显然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的举动被人抓了个正着,当下里耳朵就红了起来,磕磕绊绊地解释道:
“是、是之前从没见过您的剑奴婢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大小姐恕罪!”
“不冒犯,”慕清规移开视线,和缓地开口,“继续走吧。”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没有被责罚的小丫头也顾不上旁的,满心欢喜地松了一口气后便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在慕清规身边。
而此时的慕清规也没有闲心去关注不过刚刚见面的陌生人。
【小师弟,】她在心里轻轻问,【你听到了吗?】
【嗯,】兰祁靠着身后的玉树,皱着眉应声,【听到了,剑修佩剑很奇怪吗?】
【难道宋依这时候不是剑修?】
不对,还没等慕清规作出反应,兰祁便率先反驳了自己,【宋依可是剑骨刃心,能被她握起的剑可是她的本命剑。】
可从没听说过剑骨刃心者改修别道的。
想不明白,师姐弟二人默契地先将这个问题放下,暂且等着过了前厅这一关再说。
碧虚也是大宗门,有客来访时的礼数自然少不了,而慕清规又是碧虚这方面的门面,故而除了认人这方面两个人都不担心其他。
宋家再大的家族也比不上坐拥群山的碧虚,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一个缩地成寸诀一息便到的功夫,宋家的人非要自己一步步去走,这才耗费了一阵时间。
也算是修行,慕清规这么在心里想。
在她印象里迈进了好几道厅门,直到瞧见有几个人影规矩立在门侧,看到她后快走几步迎上来时,慕清规跟兰祁同时微松一口气,可算是到了。
迎上来的人垂首立在慕清规面前,虽然是恭敬的姿态,可慕清规看到对方在视线瞟到自己佩剑时蹙起的眉头。
“大小姐,族长等候多时了。”
哦?
慕清规动了下眼波,等候多时那为什么不让缩地成寸?
点了点头,慕清规没说什么,只绕开面前的人就迈开步子往里走。
不争峰的六弟子自然是个如剑锋一般雷厉风行的性子,步子虽稳却也快速,愣了一下后那人便只能急急追在她身后走进去。
所谓前厅的大门正开着,也不晓得非要搞这么多人立在门口是为什么,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到有没有人来?
心里疑问着,面上慕清规还是一惯清净神色,立在厅堂抬手,长剑握在掌中斜过,靠上另一只握来的手掌。
袖摆扫过又拢在身前,慕清规敛目,肩线如划,腰背笔直,轻盈向前折腰一拜便姿态优雅地抬起眼,直直看向不知道为什么神色有些奇怪的三个人。
感受了一下,其中坐着的那个灵力最深厚,以修真界素来强者为尊的观念来说,这位该就是宋家族长了。
也就是记载中为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带头逼死自己惊才绝艳女儿的,宋族长。
说来宋家的这笔烂账还是她大师兄当年游历时揭穿的,慕清规年纪小当年之事只能从其他师兄师姐的口中得知一二。
当年碧虚不争峰首徒游历,遇一女子活人之身怨气却可比厉鬼,见其有心伤人,交手擒下后,从此
女口中闻得宋家借旁人灵根生魂滋养己身之事。
听闻后,这位首徒赶往宋家查探,这才让宋家这么多年来的阴私被抖落了个一干二净。
其中更令人诧异的是,宋家的庶长女宋依,当年两位剑骨刃心中压了逍遥子一头的天纵奇才,居然因为嫡庶之别、男女之分被家族放弃,于月圆之夜被宋家逼死于山崖之上。
仅仅因为她光芒太盛,威胁到了自己嫡弟的地位。
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慕清规第一次读到这段被自己大师兄修正后的记载时,心头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当然时至今日再想起这件事她还是这个态度。
逍遥子是什么人?
那是如今的剑道魁首,每每大会时最年轻的列席者,不知有多少同辈被他远远甩在身后难以望其项背,又不知有多少年岁长于其者被擦身远超,这辈子都到不了他的境界。
逍遥子这个名字,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是修真界剑修一途中不可逾越的梦魇,更有甚者徒生心魔白白陨落。
而这样的人,在他的人生中却也被人狠狠压制过。
宋依,要如今屹立顶点的逍遥子都避其锋芒的剑修,在她活着的时候连逍遥子都抢不去修真界剑修擂台上的冠冕。
可这样一位前途不可估量的天才,却死于这样一个荒谬的理由。
慕清规当然不能理解。
所以她觉得还是不要揣摩六百年前人的想法。
于是慕清规望向他,安静等着对方说说叫她来此是为了什么。
这一安静,就安静了五息之久。
久到兰祁都没忍住借她的眼睛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人脸色越来越奇怪。
慕清规也奇怪,不过她性子如此,就算是这个时候也一脸平静地继续抬眼立着,不闪不避地看过去。
“放肆!”
脸色异常难看的宋族长突然发难,不过不是对慕清规,而是她身后战战兢兢的男人:
“我宋家怎会有如此不懂规矩之人,你竟看着大小姐走进来而不知通报!”
静默一瞬,慕清规没忍住在心里对兰祁说,【我觉得他好似是在骂我。】
【确实,】兰祁点点头,【他确实是在骂你。】
师姐弟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时候,现场已经快进到跪地哭诉、乞求原谅这个阶段。
慕清规还没来得及插上话,就听一个穿了身月牙白衣衫的年轻男子轻笑着开口:
“伯父重规矩,只是下人也晓得大小姐孝心,定然是赶着来见您的,想来也是如此这才疏忽了,您也莫要动气。”
他语气柔和熟稔,想来该是常来宋家的常客,而口称“伯父”如此便该是那位“云公子”,其身边的便是“少族长”了。
理清了在场的人物关系,慕清规当时底气又足了几分。
而正这时,一旁的少族长也似笑非笑地开口,“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一片孝心,还是一心来看情郎了,你说对不对,长姐?”
【】
慕清规沉默一息,在心里开口:【什么东西在跟我说话?】
而兰祁的关注点在另一个位置,【这东西说什么情郎?】
而“这东西”显然没察觉自己已经惹来了两位剑修的凝视,仍旧在自顾自拉着仇恨:
“怎么不说话?素日不见长姐出门,如今云公子来了倒是见长姐立刻赶到啊。”
说着,他又挑着眉稍看向身边满脸无奈的云公子,脸上带着促狭的笑,“云公子久不登门,如今一来便有人热情相待,感觉如何?”
“玉郎,”云公子含笑叹了口气,“莫要打趣我与你长姐了。”
“这可不是我打趣,”宋玉郎显然没有见好就收的眼色,他用眼角看了眼慕清规执剑的手,继续阴阳怪气地开口:
“你瞧我长姐,知你登门连剑都忘了放下。”
【小师弟,】听了这么久的慕清规问道,【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什么叫做‘忘了把剑放下‘?】
兰祁借她的眼睛一脸严肃看了看,【小师姐,你情郎的修为不怎么样,这个年岁居然才刚到融合初期。】
说完,他又补充道,【比我的等阶都要低。】
【?】
慕清规觉得有必要纠正他一个问题,【那是‘宋依’的情郎,不是我的】
也对,兰祁默默抿了抿唇角,现下小师姐是在旁人身体里,把这件事忘了。
纠正完自己小师弟,慕清规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现场的三个人身上。
她刚转回注意力就察觉到侠现场氛围有些凝固,宋依那个好似不会正常说话的弟弟正冷冷看着她。
思索了一瞬,慕清规缓缓开口,“不是。”
说了好些话挤兑人,一抬眼就发现被挤兑的人正在神游天外,宋玉郎的心情自然非常糟糕。
尤其是他这个讨人厌的姐姐在回过来神后又莫名其妙这么说,宋玉郎当即恶声恶气道,“什么?”
“不是来寻他,我来寻你,”慕清规想了想,为避免对方怀疑还补充了自己的目的:
“寻你切磋。”
第36章
在慕清规冷静的视线里,宋玉郎的脸色渐渐变红,又由红转绿,最后定格在黑上。
他阴沉着脸色气急败坏地怒吼道:“宋依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知道你是剑骨刃心的天纵奇才了,你还要炫耀到什么时候!?”
“今日来面见长辈与客人竟然都能执剑上堂,你心里还有没有点尊卑上下、礼义廉耻?”
“再看看你的礼数,真是自矜自贵的剑骨刃心,如今竟是连行礼都不会了,张狂至此你还能如何狡辩!”
宋玉郎冷笑一声,“也就云大哥性子好,容得下你这种狂妄的女人!”
确实发现自己跟几百年前的人沟通不了的慕清规沉默,实在是想说一句,既然你这么看好你云大哥,不如你去跟他结成双休道侣也好。
但看了看一旁宋族长已经开始变色的脸,感叹一句宋家这两父子确实不愧是亲父子后,慕清规便默默立在一旁不做声响。
以防等等宋族长的火气燎到自己。
“玉郎!”
宋族长皱着眉头,沉声道,“当着客人的面,说些什么混账话?”
紧接着他沉沉的眼睛扫过慕清规,却没说什么,只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向旁边的云公子露出温和的笑意:
“倒是要贤侄见笑了,小女常在闺阁又是有些才气,难免有些不驯管教,小子也是心直口快,竟是教一时失了礼数。”
识海里的兰祁瞪圆眼睛:?
真的吗老东西,你管你儿子刚刚说得话叫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都觉得自己脏了啊!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了慕清规养气功夫确实好到不正常,因为此时此刻她居然都能心平气和地继续听着、看着眼前这场荒唐笑话。
她不做声,云公子却淡淡一笑,“依依盛名在外,勤学苦修些也是对的,玉郎年纪尚小又怎么能怪罪孩子失了礼数?”
“说到底,还是您教子有方,一双儿女皆如此出色。”
他说话的时候抬眼,像是不经意间看了慕清规一眼,看到慕清规的眸光定来时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眼尾却细微颤动,眼中水波搅碎,露出似是有些悲伤的情绪。
这个表情转瞬即逝,在慕清规看到后的下一秒便飞快变化成了温润的笑意。
慕清规动了动眉梢,长睫一眨便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不太明白对反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没有得到对方应有神色反馈的云公子也有些奇怪,但此时宋族长跟宋玉郎的视线已经转向他,只能维持着现在的表情不动声色。
“也罢,你们小儿女也久未曾见,”宋族长缓和下脸色,看了一眼慕清规又看向一旁的云公子,“玉郎,你与你长姐和飞琼
一道去吧,你们之间互相讨教也更便宜些。”
说完,他又看着云飞琼眼神慈爱地叹了口气,“我这女儿宠坏了,飞琼你是她的未婚夫,还是得多担待些。”
“您这说得什么话,”云飞琼笑起来,又恰到好处地向慕清规递去一眼,“我与依依订下婚约,便是未来将要携手与共的夫妻了,哪里有担待不担待的。”
“好孩子,”宋族长笑着点了点头,“快些去吧。”
听他说完,慕清规便见其他两人纷纷告退,想了想,她看了宋族长一眼,在对方沉沉的眼神中转了转手里的剑,抬步便走到了最前面。
两个眼神上的示意都没有。
“宋依!”
身后宋玉郎暴跳如雷地怒吼,“你在干什么?你疯了!”
已经一只脚踏出门槛的慕清规不解回眸,不紧不慢地把另一只脚也迈出来,“走路,看不出?”
“你!”
宋玉郎气结,半晌没说出后半句话来。
这个时候慕清规已经顶着所有人的视线走到了院子中间,她目不斜视,目标明确地向门口走去,一丁点要为身后动静停留的意思都没有。
“依依!”
“依!”
“依依!你这确是有些过分了!”
慕清规回头看了看自己被人抓住的衣袖,抬眼看着追出来的云飞琼,“什么过分?”
“依依!”云飞琼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对她说,“我知你天赋斐然、心高气傲,可这也不是顶撞长辈、不友爱弟妹的理由啊!”
兰祁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宋依还不友爱?
换他们妖族魔族,谁家要是有这种半分本事没有只知道说酸话的弟弟,这玩意儿连活到成年的机会都没有。
“好了依依,”云飞琼仿佛在哄不懂事的孩子,语气温和地继续说,“快些回去向长辈请罪,也向玉郎认个错,大家都是一家人,总会体谅的。”
慕清规低眉看了看对方顺竿爬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意味不明地沉默了几息,再抬眼时,眼眸动了动,她启唇,说出了一句让云飞琼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知道在我年幼时,师姐教导的第一课是什么吗?”
云飞琼疑惑,随即有些费解地笑了笑,“依依你自幼在宋家长大,哪里来的师姐?”
慕清规也轻轻勾了勾唇角,回以礼貌的一笑:
“她教导我,往后岁月,若是有一上来便拉扯纠缠的,不管是谁,一律动手便好。”
她说话的腔调总是淡淡的,出手却快。
云飞琼刚听了个音,还没细细琢磨到底说了个什么意思的时候便觉手臂一痛,下一秒什么东西抽上下颚,巨大的声音响在耳边,眼前便是天旋地转,直到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人打飞了出去!
谁?
云飞琼一边手臂和下半张脸剧痛,一边惊讶地不能自已。
是谁将自己打了出去?
是宋依?
竟然是宋依!
怎么能是宋依?
一连串的疑问浮现在他的脑海,但痛苦显然比答案来的更快。很快云飞琼便疼得在地上动弹不得,下颚骨被打碎,涎水混着血水不停往外淌,手臂中断裂碎开的骨头戳开皮肉,鲜血流淌在地面染红一片。
这么大的动静宋族长显然是在里面坐不住的,他刚几步走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光景,又瞧自己的儿子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当下里怒不可遏: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拿丹药啊!”
说着,他几步上前动用灵力稳住云飞琼的伤势。
灵力流淌而出,宋族长阴沉着脸色问,“到底是何人所为!这种时候宋依又跑去了哪里,莫不是去追敌而去?”
显然,宋族长认为是自己家被人袭击,连累了自己这位好贤侄。
听到他这么问的云飞琼躺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刚吸引来宋族长的注意力,就听见仆人犹豫着小声开口:
“大、大小姐她”
“就是大小姐动的手啊!”
宋族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连掌中的灵力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你说什么?”
仆人冷汗如泉涌地跪下叩首,颤抖着嗓音再次说,“就、就是大小姐打的人”
宋依她疯了?
这一刻,宋族长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可能性,并且打从心底认为,宋依真的十分有可能疯了。
*
而被人推测是疯了的慕清规,此时正刚刚走出大门。
宋家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规矩,慕清规老老实实,甚至入乡随俗的连咒法都没用,就这么走到大门口时却被人通知,府邸大门无大事从不开启。
听得慕清规都要乐了,一个门,对门来说最大的事不就是打开让人过去?
之后什么“府中女眷若要外出还需令牌”这种话,慕清规倒是听到了,不过她出来的急,也不晓得他们碧虚都不要出入令牌怎么宋家这么巴掌大点地方规矩这么多。
不过好在她拳头硬,那扇门委实经不住她一掌。
于是经历了短暂的纠葛,慕清规还是如愿以偿站在了宋家之外的土地上。
兰祁瞥了一眼脚边门四分五裂的遗体,悠悠对自己小师姐说,【谨言慎行?】
慕清规步子顿了顿,也恍然间想起自己好似确实这么对识海里的小师弟说过。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她是想着好歹是出过冠世天才的家族,有几个大能坐镇也并不奇怪,若是被人一眼认出族中之人神魂有异怕是不能善了。
谁知道就慕清规在前厅见的三个人,旁的小辈便先不论,那位族长的修为就看的她一阵沉默。
一族之长,怎会一身虚浮到让她都能看穿的修为?
修者修心,若是不想吃寒来暑往潜心修行之苦,茫茫天地也算是有些便捷的,比如拔高修为的奇珍灵药,比如一些旁门左道的修炼法门。
不过就慕清规所知,就连旁门左道的祖宗,邪修之门落云坞关家可都是自己从血海中厮杀来的修为,可从没一个嗑丹药嗑出来的。
邪修都能自己修炼,也不知道宋家族长是怎么想的。
说到底想不通为了这么个废物儿子逼死自己天才女儿的废物父亲的思路,好似也不是什么无法让人接受的事。
慕清规感叹,然而转念一想,她一路走来除了打了一个师姐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轻纵之人、碎了一扇门,好似谁都没招惹?
就连守门的人她可都没伤到。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谨言慎行?
对自己小师弟说完,慕清规满意地松了松眉眼,掐了个诀,随意挑了个方向便飞身而去。
第37章
日照西山,树影憧憧。
【小师姐,】兰祈淡淡开口,【你是不是扶错卦象了?】
日落西山的光景,东方的月色却并不明晰,重云深深,将远处大半个山头竟都遮掩,看不清起伏的山脉轮廓,连星子都黯淡。
挣扎着的残阳抖落一重血色,浅浅涂在慕清规的侧脸,让她那双清浅如水晶淡玉般的眼眸都沾上这昏暗色彩。
有风从云中酝酿,先大雨与乌黑的云一步纠缠上了山林。
阴云渐起,山林晦暗。
不管怎么看,这个被他小师姐掐算了一路的方位都没有多吉利的样子。
被兰祈这么说,慕清规若无其事地收起正试图重新起卦的手,并接受了自己好似确实不太有这方面天分的事实。
在扶占起卦、掐指一算这方面,他们师姐弟各有各的差劲,两个人捆起来莫说流明,就连自家不争峰上的四师兄凌霄都比不上。
故而兰祈也就这么一提,大家谁也不笑谁,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恐有大雨,小师姐今夜打算如何?】
【不如何,往里走走便是,】她像是真的打定主意往这个方向走,说话的当口已经拨开横斜枝干自信迈步,【不过是大雨,掐诀也不是躲不过。】
上次入浮生塔是事出
突然,没料到一入塔便是瓢泼大雨,如今已经有了准备,以她的修为怎么都不会再被淋成落汤鸡。
兰祈对这点当然心知肚明,故而只是有些惊讶,自己小师姐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对自己算出来的方向如此自信。
此外倒是没什么别的想法。
识海里的人安静下来不再言语,环境中细碎的声响便在慕清规耳边清晰。
大雨将至,飞鸟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寻找避雨之所,一个个收敛羽翼等待着大雨的降临。
最后一线天光已经分不来究竟是被远山还是乌云吞没,天地昏暗一片,狂风牵扯着枝丫摇晃,无数落叶纷纷,竟然像是大雨一样密集。
慕清规单手一推,几缕灵力顺着指尖划出将眼前乱舞的落叶推开,以她为中心打着旋飞散。
大雨来时山林中的飞鸟走兽总是安静的,山林中只剩下大风与枝叶纠缠的声音。
慕清规闻到一股水汽逐渐蔓延开,天上的大雨将要落下时,总是会让遥相呼应的土地也泛起潮气。
可倏忽之间,她好似又感觉到一股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划过手指。
有些奇怪,于是她原本不疾不徐的步子停下,抬起眼仔细看过周围的环境。
【怎么了?】
她识海里的兰祈感受不到外界环境,见她突然停下有些不解地问。
【感觉到一股跟自然环境不太相同的气息,】慕清规沉吟,复道,【小师弟,你用我的眼睛看一看。】
兰祈的种族让他总是比人类修士更敏锐的,现下这个环境中确实是征求他的意见更稳妥些。
自家小师姐的提议合情合理,兰祈自然不会拒绝。
要说也是,兰祈从识海中透过这双眼睛向周围仔细看了看,还真让他察觉到些蛛丝马迹。
如今他在识海里,五感中只有视觉和听觉能与外界相联系,此刻看不真切,但还是能看到些跟自然环境不一致的东西。
【南边,】兰祈仔细看着,【有细微的妖力附着在那边的枝叶上。】
【有些奇怪,小师姐。】
沉吟片刻,他复又开口,【妖力很细微,但是却一线连贯,瞧着不太像是不留神留下的,更像是】
【故意留下,引导人过去的线索。】慕清规补充道。
兰祈点点头,肯定了她这个说法。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妖倒是有些不俗的修为。
慕清规想,眸光仔细向兰祈所说的方向定住,如此也实在看不清其上到底有没有妖力附着。
至少可以肯定,修为该是要比她高上些许的。
狂风骤歇,几息过后便有淅沥雨点落下,还没滴答几下转瞬便成了倾盆大雨。
慕清规单手掐诀,没让一丁点雨水落到自己身上,紧接着思考了几息,迈步便往南方走去。
识海里的小师弟看得到这些妖力,慕清规一点迟疑都没有地便顺着妖力走到了地点。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兰祈的指引了,因为还没看到这位妖族,慕清规就已经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温热妖力。
与雨天完全不同的感觉。
其妖力强横到就算是在这样大雨倾盆的山林,都能营造出干燥又温暖的环境来。
也足以见得对方确实是非常不喜欢潮湿环境的。
慕清规提步往前走,越过一片树丛后,眼前的枝丫被绕过,再抬眼的下一刻,便有暖色的羽毛从眼前飘落。
大体橙红色,羽根是更深些的红,而尖端暖橙里还有一抹流动的金光。
羽毛瞧着轻盈也柔软,但其在雨中都没有被打湿半分,反而依旧循着细微的风的轨迹渐渐滑落。
慕清规抬手,将这根羽毛兜进了自己掌心,温暖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如同捧起了一团柔和火焰。
不远处高大树木的枝干动了动,慕清规循声望去,一片昏暗苍茫的天色与树影中,一道火焰一般的人影出现。
她长发袅袅,并未挽起发髻也没有束起,长长的发丝只是尽数拢到一边,越过一侧肩膀挽在她的臂弯。
乌黑光滑的发丝挽在手臂衬在火红的衣裙前,让衣袖上缥缈的金色流光都更鲜艳了些。
她整个人坐在树梢上,瞧着却好似轻飘飘没有重量,连半寸树梢都没有压下。
裙摆垂下,露出一点足尖,还有隐约从踝部垂下的金色链条,尾端坠了一颗红宝石,就那样衬在她足旁,恍惚间红的如同光焰烧灼,白的仿佛云端冰雪。
慕清规立在原地与其遥遥对视,注意到对方眉眼描了金色的飞鸟图纹。
“你今日怎来的这般早?”
树上的人笑开,眼尾的金色飞鸟因为她的笑容仿佛振翅欲飞,“不用等到夜深人静、宋家的人全都入睡了?”
对方的语气熟稔,看起来该是与宋依熟识。
这可就有些糟糕了,这位修为不俗的大妖与宋依熟悉非常,但如今被套在宋依壳子里的慕清规与兰祈却对宋依所知寥寥。
“怎么了?”
慕清规犹豫的几息里,树上的人突然一招袖摆,转眼间便翩然而至立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速度太快,饶是慕清规都忍不住紧了紧握剑的手。
“无事。”
对方正歪着头关切地看着,慕清规定了定神,轻轻回答道。
“是吗?”
红衣的女人凑得极近,“可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不一样?”
这句话听得识海里的兰祈都警铃大作,不由自主挺直脊梁绷紧身上的肌肉。
但你师姐还是你师姐,此时此刻,跟一个完全不清楚来历的大妖面对面着,且极有可能马上被人拆穿的光景,居然都能面不改色地问道:
“哪里不一样?”
“就是感觉,”女人仔细看了看她,从头到脚都细细打量过,“你之前总让我觉得被关在笼子里,自己也没想着出来的样子。”
“可现在,”她笑起来,“我觉得你好像从笼子里出来了。”
完全没听明白的慕清规点了点头,重新换了一个话题,“我今日在宋家动手打了人,所幸便直接离开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语气甚至带着些放缓的温吞,但还是听得对方一愣。
紧接着这女人便亮着眼睛,兴高采烈地问了句,“当真?”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高兴地眉眼弯弯,兴冲冲拉住慕清规的手用力捧在自己掌心,“你这丫头可算是开窍了!”
“那宋家是什么好地方不成?一个个有手有脚,却从不想着自己勤学苦练!”
“既希望你风采卓绝给他们挣面子,又希望你谦顺恭卑事事都要想着他们、捧着他们,哪有这样的道理?”
“山野中的豺狼虎豹都晓得,没了吃食得自己去打猎,偏他们了不得,要你割自己的肉喂他们的狼心狗肺!”
说到愤慨处,女人重重哼了一声,抬眼去瞧旁边的人轻轻皱了皱眉,像是在思索些什么的神色,当下里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对方的手,急急开口道:
“你却还思量什么,早早抽身离了这火坑才是为你好!”
“宋依,我自妖族游历修真界已几百春秋,他们这些人怎么想的我还能不晓得?你且瞧这些人嘴上说你是宋家的大小姐,理所当然要为宋家的荣誉奉献——哪有这样的理所当然!”
“你天生剑骨刃心,如同我天生便是凤凰,自然你我都是爹娘父母诞育而来,可你父母天资平平,我父母也并非身负离火,如何要说你我的天赋是从家族传承而来的?”
“真要感激,分明该感念天道厚爱,这才赐下这一身根骨。”
女人皱着眉头握着慕清规的手,虽然急切但还是十足十耐心地继续对她说:
“且旁人眼瞎目盲,我却不是,你这一身好修为、精剑术,难道统统都是天道赏赐不成?”
“分明是你日日勤学苦练,吃了多少天大的苦楚这才成了如今惊世一剑,既然如此,为何宋家偏要你折损锋芒成全他们不可!”
“他们今日要你封剑、不许出鞘,还要将一身修为功法尽数传授,更要你
敛傲骨去锋芒,嫁给他们的同盟家族,那来日若是要你这一身剑骨刃心、先天根骨,难不成你也要给他们吗!”
“宋依,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第38章
对方字字珠玑言辞恳切,几乎就要上手掐着慕清规的肩膀,边摇边让她清醒一点了。
而被告诫的人却很没有沉浸式代入感地一瞬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她说她是什么?
【凤凰?】
慕清规飞快在记忆里翻了一遍,【这个时候你们妖族有第二个凤凰?】
【没有,】兰祁飞快回答,【大妖早便飞升,留在人间的族群式微,凤凰一脉千年来便只有凤凰元君一位了。】
凤凰元君。
慕清规抬眼定眸仔细看着眼前微微蹙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唠唠叨叨的年轻女子。
修真界对这位凤凰元君所知寥寥,甚至只言片语的记载中连对方究竟是男是女都没有说清楚。
只知道他,应当是是她,如人们印象与传说中的上古凤凰一般高洁正义,记载的语句大多都是其伸张正义的情节。
而现在再瞧,慕清规竟然觉得她有些可爱,一种与整个修真界不太相衬的可爱。
修者修心,所谓道便是要从心中悟的。
而天下大道万千,最终殊途而归,也不过归在一个清静上。人能常清静,方能常自在。
可这位凤凰元君却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她的眼眸中没有修行之人常见的安静柔和,反而灼灼如火,定定看着你像是烫得人心都一动。
“你在听我说什么吗,宋依!”
耳畔的声音有些拔高,带着些恼怒和恨铁不成钢。
慕清规突然有些想笑,于是她勾了勾唇角,眼眸中蔓延一片柔和的笑意,看向那双怒火将燃的眼睛,轻声道,“在听,一直在听。”
“嗯”
原本想要再说些什么的凤凰元君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容搅散了怒意,干巴巴重复了一句,“在听就好”
“你如今离了宋家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那个火坑可是不要再回去了。还是早些离去,别撞上他们!”
慕清规只微微笑着,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应下什么话。
凤凰元君跟她安静对视了几息,突然间发尾一翘,一束小火苗骤然从发丝中喷出,燎得慕清规面上一热,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突然贴上来一张咬牙切齿的美人面:
“宋依,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也不能这么说
慕清规眼神微微游弋了一下,瞬间又被一双柔软纤细的手扶住脸颊扳了回来。
“你是不是还要回去!”
凤凰元君大声质问。
“嗯这件事也是有一定缘由的——”
“你就是一点都没听我说!”
凤凰元君捧着她的脸继续大声质问。
“在听的,真的在听的。”
“那你还!”
后半句话被慕清规的动作打断。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手,看似轻柔却快如闪电般地钳住面前人的手腕,飞快向自己怀里一拉,手指如风般拂过对方肩胛骨上的一点。
该是温柔的轻拂,可被慕清规单手扣在怀里的人却瞬间绷紧了身体,甚至疼痛难忍般抖了抖肩膀。
“你伤了羽翼,若是被宋家人发现了要如何是好?”
慕清规轻声道,“宋家长女出走,于情于理宋家作为一方大族都要来寻,一路上循着灵力踪迹,你的行踪真的不会被察觉吗?”
“今日若是我从这里离开了,身有重伤的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能有什么事,”凤凰元君抿了抿唇,“偏你爱操心,你以为我今年有多大年岁了?还要你个年龄不够我零头的来担忧!”
“来人搜山又如何,不过是羽翼有些小伤,凭我的跟脚还能怕区区几个蠢材不行?”
慕清规笑了笑,任由对方有些别扭地退后几步,等到她站定后才气定神闲地开口:
“那我就算撞上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你且安心养伤,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慕清规微微勾着唇角,眸光柔和清亮,像是在安慰着自己的小师妹。
她看着对面的人张了张唇角,几经犹豫,神态中带着迷茫地开口,“真奇怪,宋依,我总觉得不对劲,你不对劲。”
她说,“好像有什么我一定要去改变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她话音落下,慕清规耳侧像是听到一滴水落下,带着水面无尽的涟漪层层远去,命运的回响在此刻不容抗拒的震彻,要每个人猝不及防。
最后一个尾音还没消散,慕清规的眼前陡然一花,人已经立在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
也不能说是完全陌生。
慕清规抬眼仔仔细细看过后发现,这个一片红色的地方是她一开始最先接触的、宋依的闺房。
陈设还是跟第一次见时一般无二,只不过挂上了不少红色的绸带,鲜红的颜色衬在色彩浅淡清雅的水墨屏风有些别样的割据。
慕清规安静打量了一会,抬起衣袖果不其然入目也是一片火红。
静默了一息,从坐着的床边起身,缓步走到了镜子旁。
这镜子磨得极细极好,映得上了妆的新嫁娘面容清晰可见。
镜子里的人绾了复杂到慕清规叫不出名字的发髻,黄金打造的凤凰冠上坠了红宝石的羽翎,嘴里还衔了一串莹润的珍珠。
两鬓有闪着细碎金光的流苏垂下,衬着眼尾的红色莲花纹。
这张脸本就是难得的姝丽绝色,此刻精心装扮后更加让人移不开眼睛。慕清规看着她的眼睛,缓缓抬手揩去对方脸颊上未滑落的泪滴。
【小师弟,】她在心中冷静开口,【这里不是幻境。】
【这里,该是记忆。】
是了,这世界上再无匹的力量也改变不了记忆中已成定局的事实,所以他们会再次回到这里,哪怕是自己的小师姐动手伤了宋依的未婚夫,但宋依还是要嫁给他。
兰祁想,但这是宋依的记忆吗?
凤凰秘境中,为什么会有宋依的记忆?
【宋依死去之时才多大年岁、多少修为,怎么就能困得住金丹期的修者?】
慕清规缓缓道,【必然是糅合了另一位大能的记忆,以不可度量的力量保存编织,方才能将你我牢牢困住,只能按部就班向前去走。】
【所以,此处融合了凤凰院君的记忆,】兰祁透过慕清规的眼睛去看,【或者有没有可能,是片段的衔接,一处是凤凰元君的,一处是宋依的?】
【应该如此。】
慕清规擦干净脸上斑驳的粉痕,云淡风轻地运起灵力,倏忽而起的汹涌灵力荡起她宽大华丽的袖摆。
兰祁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怎么识海里的这片无波海骤起波澜?
【小师姐,你干什么?】
既然已经知道了这是一段拼接的记忆,那按部就班走下去说不定就能出去,她一贯是个稳妥人,怎么现在好像不太想要按常理走了?
【没什么。】
慕清规不清楚兰祁到底在想什么,她只眨落了眼底满蓄的泪水,汹涌的灵力一震猛然间用全力将屋子上的禁制震碎,然后甩掉肩膀、腰侧繁复又阻碍的挂饰,任由精致的装饰在灵力的激荡间粉碎。
然后她一步一步踩着被一掌拍碎的门走出去,【你觉得这些记忆里,谁是主导?】
这些记忆全部都围绕着宋依,甚至连他小师姐都顶替了宋
依的位置,但
【是凤凰元君,】兰祁肯定道,【这是以她妖力为基石构成的所有,自然该以她为主导。】
【是啊,】
慕清规抬眼看向被屋檐分割成一亩三分的天空,此刻黄昏未至,头顶的太阳险险挂在西边屋檐一角。
【那现在就该去做此间主人会高兴的事,投其所好,不是吗?】
此间主人会高兴的事
【是什么?】
【这我不太清楚,但,大抵,宋依真的嫁给了这个人,凤凰元君是不会高兴的。】
想起刚刚言犹在耳的声声劝诫,兰祁深有其感地点点头。
何止是不会高兴啊,直接杀人的心恐怕都有。
【那还等什么?】
慕清规勾了勾唇角,【老实说,这位宋前辈实在多才多艺,小小年纪琴棋书画绣花写字无一不精,我实在是扮不来这个神仙样子。】
【然则有一点,你师姐我自认还是不会比她差多少的。】
闻弦音而识雅意,兰祁也笑起来,他盘腿坐着微微放松脊梁,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手支着下巴,双眼神采奕奕地笑看慕清规眼中的世界。
天地间灵力奔涌,周围的空气被灵力搅动化为长风不止不息,枝叶摇曳间细碎的阳光挥撒,落在她掐诀的手指上。
十指飞舞结印,倏忽手印变化后,她单臂一挥,五指大张,双眸雪亮凌冽,启唇掷地有声道:
“剑来!”
万物停滞,此时此刻连时间都停摆。
只有这一瞬间,但这一瞬间却让慕清规的识海都为之沸腾——
她感受到了,与自己本命剑命魂相牵、心念相随的感受。
有风划过脸颊,她抬着眼不闪不避,紧紧盯着空中一点明亮飞来。
金银双色的剑身划破天空,剑锷上一轮红日要所有红光黯然失色,其中流转着金银双色的阴阳鱼。
慕清规笑起来,上前一步抬手握住剑柄回身一斩间身姿仿若流风回雪,再站定时以她为中心点的三丈之内土地崩裂,其中所有建筑全部化为废墟。
而飞扬碎石沙砾间,慕清规却弯起眉眼笑得璀璨。
碧虚修行十余载,她都没有如同此时此刻一般心神激荡过。
这就是,与本命剑心神交融的感觉。
她从没拔出过自己的剑,之前不觉急躁,可现下却有些感叹——
【小师弟,今日过后,我怕是要生心魔了。】
兰祁一怔,【什么?】
看她这个状态,怎么跟那晚喝了酒一样?
【我会尽我所有、在最短时间内,拔出我的剑。】
慕清规双指相并划过掌中的剑身,感受到指尖锋锐冰凉的触感后,眼中笑意更浓,周身压不住的战意震慑地其他人只敢停留在三丈之外不敢靠近。
“放肆!”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要兰祁回过神来,他心中不禁感叹,到底是哪个倒霉蛋撞到他此时此刻如同醉酒的小师姐手里?
第39章
慕清规醉酒的战斗力历历在目,那是连妖族如今的领袖白狼一族都敢招惹的人。
遥记他小师姐一人一剑,虽然出不了鞘,但依旧与大妖对峙的风采,还有对方挟幼崽以令大妖的智慧
兰祁的表情微妙起来,直觉这场对决会是各方面上都很精彩的对决。
修者问道,证得是心中大道是否从一而终、一往无前,而剑修一途更在于掌中剑与心中剑。
没有任何一个剑修可以拒绝与自己的剑心意相通、同一脉搏,这是从踏上这条道开始便融进心尖的一点野望。
幼时习剑,多年不改其道。
风吹日晒、寒来暑往,那柄手中剑简直成为了手臂的延伸,是身体的一部分,是不可割舍的半个魂魄。
以己剑,破万法。对于剑修来说剑便是他们所恪守的大道。
正者出剑雅正,邪者出剑鬼魅,剑反映着剑修的一切。
而碧虚不争峰的六弟子,腰间的本命剑挂了四年多,时至今日才感受到与本命剑命魂相牵的感觉。
这是与单纯的执剑挥出完全不同的感受。说来玄之又玄,却也确实唯有亲身经历者方能体会其中滋味。
那不是手中握着剑独身立于天地,并非一人面对千军万马。
——而是每一次灵力流转都会勾起另一阵熟悉到恍如半身的灵力回应。
耳侧的剑身嗡鸣清晰的化为意志传达到心底,往日朦胧的回响在心头识海响彻,仿若身畔永远都有最默契熟识的身影如影相随。
天地之间,吾与吾剑何处不可同往。
此时此刻,知礼端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比师长都更像多年问道者的慕清规显然是如同喝了假酒,被这种沸腾了脑海的情绪激昂血脉,兴奋到眼尾一抹红。
兰祁坐在她的识海里,最直观的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自己小师姐的上头——
她的识海中的那片澄澈镜海,居然掀起一片又一片的波澜。滔浪堆雪卷重云,最深处的一点炽热红色闪烁,被无数水流纠缠着涌到了水面。
兰祁的手腕不受控制的猛然一动与身体拉扯着悬在空中,腕上的一点红光灼得骨骼发疼,与波浪滔天中的一点红色隔着薄薄水色遥相呼应。
识海里兰祁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冲进水里,识海的主人却完全上头,一点都没有收敛的打算。
剑花在掌中一挽,背剑抬眼,艳丽眉眼被杀气染上冰凉的美丽,小巧的下巴一抬便睨着眼看向出声的人。
出嫁的发冠被她随手掀下抛掷在地,长发飞舞间毫不可惜地迈步而过,任由精巧的黄金冠沾上尘土。
没有多余的话,只在前行三步后略微一定,再动作时所有人只能看到一点寒芒已经飞快抵上了家主的喉咙。
长剑兴奋铮鸣,灼灼剑光荡开周围的人,剑锋明明留在一线之外锋锐的剑气却已经割出了一条血痕。
太快了,快到莫说周围被剑光扫开的人,就连剑锋所指的宋家主甚至都只来得及略微抬手,指印都没开始掐便已经被冲天杀气拢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
被自己的女儿剑指,且还是被从来恭敬柔顺的女儿剑指。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在短暂的被杀气震慑之后,宋家主只觉得一腔怒火骤然而起,激得他额角青筋暴起。
剑气在脖颈留下一线细却深的伤痕,鲜血淌下,却怎么都浇不灭此时此刻宋家主暴涨的怒火:
“宋依,你还有没有点上下尊卑!你现在是在对你的生身父亲做什么!”
“那你又对你的生身女儿做了什么?”
慕清规微微偏头,宋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整个房间设下禁制,你们是在关押如此了不得的谁?”
宋家主的喉结动了动,紧接着他突然软下语气,“宋依,你只是被妖邪蛊惑,要知道那可是与你签下婚契的未婚夫,再不济,父亲又怎么会害自己的女儿呢?”
慕清规侧耳去听,好似在耳边远远传来了锣鼓奏乐的声音,结合此时的天色,想来是接亲的队伍已经要到了。
她突然笑起来,执剑的手却依旧稳稳平持,“你现在到底是在想,不能被外人发觉宋家女儿剑指生父的不体面,还是在想,为了维持两家的联盟今天的婚礼必须完成?”
“你们宋家,到底在想什么?”
慕清规叹了一口气,一直清洌洌的目光此刻柔和到怜惜的抚摸在平举的剑身上,“这样一柄无匹的锋刃,你们居然要送给别人?”
“自然不会送给旁人,”宋家主,“阿依,爹爹知道你素来贴心又勤勉,嫁去云家也是个好去处,那些肉体凡胎之人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爹爹又怎么会这么对你?你永远都是爹爹的好女儿。”
“你且想想,如今爹爹是宋家家主,你在云家自然会得到礼遇恭敬,你的嫡出弟弟玉郎即为后,你二人同是爹爹的骨肉,又怎么会被怠慢?你本便是剑骨刃心,得到了宋、云两家的资源,何愁不会再进一步?”
“爹爹,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宋家主说着,言辞恳切眼睛里几乎流淌出诚恳与心痛
的泪花,“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疼爱自己子女的父母啊?”
他说着,指上杀诀已成。
半息过后便狠狠弹上指着他咽喉的长剑。
本命剑与剑修命魂相连,更何况宋依的本命剑是从她的剑骨刃心中孕育而来的半身,一旦受损自然会对她本人的魂魄产生巨大的伤害。
今日是宋、云两家联姻的日子,新嫁娘的外在上自然不能有肉眼可观的伤疤,以免影响两家的交情。
若不是担心废了这孩子云家会不满,毕竟云家的联姻要求便是要这剑骨刃心的女儿身嫁入,如今又怎会对这忤逆弑父的孽障手下留情?
宋家主眼瞳冰凉,抬手抹去自己脖颈上的血痕,灵光一闪后淌血的伤口便已经收了口子。
宋家家传一门指法,杀人无形,虽不如兵器显眼但却有个隐蔽且连环相套的好处。
如今宋家主捏的指诀便是不伤到对手绝不消散灵力的法门,那道打出去的灵力犹如附骨之疽,会对她紧追不放直到伤害到宋依的本命剑。
确实是少见的阴毒法门。
慕清规动了动眉梢,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宋家主的指法自然算得上精妙,毕竟是赖以为生的手艺,就算是慕清规也在第一时刻后背一悚。
毕竟还是碧虚年轻一辈的小弟子,然也不愧是碧虚山门不争峰的六弟子,最初的一瞬悚然之后她便飞快镇定下来。
核心发力折腰抬臂,一个上翻便收剑在后,躲开了气势汹汹的指诀。
但还没有结束,慕清规尚且没有站稳便已经察觉到那股灵力并未消散,反而穷追猛打继续跟来。
之前也是听师长谈起过宋家指法的,倒是不算惊讶,只是第一次亲身得见有些新奇。
慕清规侧眸,足下步伐几变幻的时机旋身再躲过这道灵力,紧接着阵法成,四方缚,泠泠剑光借地脉汇合,锁起那道窜来的灵力。
她阵法学得不算精通,仓促之下足划法阵也不算精妙,能困住便是万幸,还没等松一口气,耳侧骤然而起另一道破空之声。
宋家主的另一道指诀已成,又是直对本命剑而来。
这人,倒是当真明白剑修的命门在何处。
慕清规侧锋而避,抬眼看向一脸漠然、已经打出第三道指印的宋家主。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欺身上前,身法快到让人眼花,掌中剑刃灵巧一翻横挥向前。
剑意灼灼间要宋家主都忍不住变了脸色改变指法奉在指尖,一边飞快后退一边保护自身。
剑绽红莲,顷刻间坠连成红龙直冲向前,翻涌的火光中慕清规却飞快收势。
如兰祈所料,醉酒后的慕清规抛下了自幼遵循的礼仪规矩,只依照自身的想法行事。
而此时此刻灵力上头的她,显然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招式。
兰祈在她识海中,只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向别处,但他是被慕清规指点进步的,自己小师姐视线的一个偏转他便知道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
果然,就在这飞快而逝的一须臾,她旋腰之间掌中长剑回旋,堪堪躲过追来的指印,紧接着反握剑柄收剑在肘,太极剑的起手式已成。
她的剑术从来干净利落,此时此刻耍起太极剑竟也轻车熟路,而三道紧随的指诀不知不觉便被裹挟进了太极之中,最后一个撩剑回身时,三道指印相撞了个粉碎。
赤火犹在摇曳,慕清规立在原地隔着火光与脸上神色晦暗不明的宋家主对视,掌中剑花又挽,剑光还没挥落,三尺青锋竟然已经刺破火焰飞快而来。
【我不是他的女儿,所以从未对他放下戒心。】
在慕清规识海中的兰祁听她这样说。
只身过火海,慕清规的肩上担了一朵火莲,跳跃着燃烧宋依身上的红嫁衣,将繁复的绣纹燃烧殆尽。
而暖色的火光映着宋依生来艳丽的眉眼,竟在此时此刻有了些冰凉而隐晦的悲怆。
慕清规多年习剑,掌中长剑仿若四肢的延伸,从没有发抖一说。不争峰上逍遥子的徒儿,自该习得一往无前之剑术。
她的心也如她的剑,从来常清静而一往无前。
剑鸣在耳侧,本命半身剑的杀意在血管中激荡,这柄剑代替其主委屈痛苦而又恨意灼灼,剑脊上燃烧的红莲都散不尽叫嚣的痛恨。
慕清规抬眼,这一段距离对她来说太短了,不过一息的时间;又太长了,竟然埋葬了数百年的光阴。
不属于她情绪的泪滴滴落在她的虎口,那双被泪水蓄满的眼睛直直望向仓皇的男人。
【可宋依,是他的女儿啊。】
【至纯至孝之人,怎么会去怀疑自己父亲的拳拳心意?】
远处有凤凰唳鸣,在慕清规的剑尖没入宋家主咽喉的那一刻,响彻天地,声扼丛云。
第40章
记忆中的世界溃散,眼前世界分崩离析之时,慕清规清楚看到了宋依的身影。
她穿了身跟这场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红嫁衣,发上的黄金冠光彩夺目,其下却是一双朦胧的泪眼。
【父亲!】
她听见这不过十几岁的姑娘颤抖着嗓音,看她的眼泪断了线的珠串般滚下,【凤凰并非恶妖,您——】
【放肆!难不成你要为了个妖物忤逆你的父亲,与生养你的家族吗!】
她的剑端正搁在剑架上,已经碎裂的禁制无力散落在她足边,若她提剑,此时此刻这个院子里的人有能力正面完好无损的留下她?
可她没有取剑,宋依的心中从没想过要伤害自己的族人。
她只提起裙摆跑到自己父亲面前再三恳求,希望自己的父亲不要为难山林中的小凤凰。
【阿依,】慕清规看到宋家主叹了口气,脸上同样浮现出如出一辙、虚情假意的神色,【爹爹怎么会害你呢?】
可他的指上在掐诀,在全心全意信任他的女儿婆娑的泪眼下,毫不犹豫打出一道追魂夺命的指诀,狠狠击上了剑架上的本命剑。
长剑哀鸣,烙印在魂魄上的伤害让宋依瞬间不能动弹,她只能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喃喃道,【父亲?】
可宋家主没有回应她,只随意摆了摆手,【来人,送大小姐上花轿。】
本命剑铮铮而响,用最后的灵力追向自己倒地不起的主人,紧紧依偎在她的掌心。
可宋依挥不动剑了,钢铁铸就的长剑除了折断碎裂外不会停下,但人类并未除了死亡便不会为其他伤痛。
她的魂魄受损,身上没有外伤,灵魂却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剧痛。
宋依被人架起,一身的红裙如血侵蚀地面。
慕清规立在原地,她也动弹不得,她只能在原地看向那双黯淡又痛苦的眼睛。
她血红的身影渐渐消散,却又像烙印在了慕清规的眼睛,以至于她再次看到宋依的时候有些没认出来这个一身素白的人影。
她瘦了很多,浑身上下几乎只有一层皮裹着骨架,原本那样美艳娇俏的美人,竟然形销骨立到了这种境地。
圆月高悬,夜色沉沉,冷风裹着她的白衣猎猎,让那双月色下的眼眸更凉了些。
她一人一剑,轻巧立在山崖之上,身后的满月笼罩了整个人影,让她的神色晦暗。
慕清规下意识打量起她掌中的本命剑。
她该是吃了很多自己无从得知的苦头的,慕清规这样想。
若非如此,那柄原本流光湛湛的长剑如今怎么会那样伤痕累累又灵光黯淡?
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为何如今月圆之夜要孤身一人,神情冷肃地面对这么多人?
慕清规想要启开步子走到她身边去,她太瘦了,瘦得好似在这样一片月色下一碰就要碎开一样。
可她不能,她被一股力量定在原地,只能动弹不得地看着。
“阿依,你莫要任性了。”
对面有人开口,慕清规循声望去,是那位被她一招撂倒的云公子。
此时此刻慕清规才发现,在宋依的对面站着的是许多老熟人了。
她口
蜜腹剑的父亲、还有那个不堪一击的未婚夫,嗯,现在该是丈夫了。
身后还有许许多多有些眼熟的人,还有些慕清规没见过的面孔。
不过这些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慕清规看着,有些奇怪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月圆之夜
宋依,好似是身亡于这样一个日子的。
正想着,慕清规突然间听到了宋依开口,“不用假惺惺的了,剑骨刃心我只有一具,你们商量好了到底要给谁?”
她冰凉的语气让慕清规猛然抬首,心中震惊诧异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
剑骨刃心他们竟然想要宋依的剑骨刃心!
她只道是真如记载那般,宋家所为是为了狗屁的家主之位,却不敢想世间竟然当真有人狼心狗肺至此,要自己血脉至亲的天赋来供养自身。
剑骨刃心是天赋,如同灵根一般是天道的馈赠,灵根可以剥夺,天赋自然也可以抽离。
但,被剥夺抽离的人又怎么可能还有命活?
慕清规折眉,她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女子,眼前是苍凉明月前的人影,脑海中是林海中凤凰元君担忧的面容。
她是万事不经心的性子,此时此刻却罕见的觉心头一跳,有些陌生的情绪涌来,催她恨不得飞奔而上替宋依一剑一个送走。
可恨此时她却只能被迫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宋依的一句话却要对面其他人变了脸色,结伴而来的几个人立刻各怀心思地对视一眼。
紧接着,却是宋依的那位便宜丈夫上前,端着一贯温和的假面长叹一口气,似是不忍的张口,想要与她说些什么。
这时慕清规却突觉不对,她大师兄探查出的旧事中可没提云家只言片语,但如今月圆夜的逼杀为何会有云家子的出现?
且也未曾提及,宋依之所以身亡,其根本原因是这些豺狼觊觎她一身根骨。
云家
如今世道家族没落,除了一个秦家因为却邪剑主秦净远勉强有些名气,其余各大家族早便无有与宗门各派争锋的地位。
而此时此刻,哪怕是博闻强识、遍览藏经阁的慕清规,一时之间也不能想起来云家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但能出现在宋依亡故之地,数百年后却悄无声息的掩盖了这件事,这个云家一定另有图谋且手段不凡。
慕清规紧蹙眉头思索的时候云飞琼已经放完了他的厥词,再听到宋依的声音时她才反应过来错过了一段狗屁。
也不是什么可惜事。
“云飞琼,你当真以为我不明白你们云家的图谋吗!”
宋依冷笑,“不过是看中我剑骨刃心的天资,痴心妄想要天道垂怜,通过我的肚子给你们云家也沾上一份光罢了!”
“可笑之极,枉费你们云家还是一方大族,不求子弟精进,潜心修行,只会在女人的肚子上做文章!也不想想,天道的恩赐你们云家到底受不受得起!”
宋依笑着,原本温柔乖顺的眉眼此刻尽是戾气,她眼尾赤红盯着对面每个人,“我生母早亡,不过是个天资平平、要不了多少年岁便只能寿尽而终的普通人,而我的生父,宋家主,你扪心自问,自己难道是个什么天纵奇才不成?”
嘲笑的语气要宋家主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可宋依现在直觉开怀,更是乐出了声来,嘲讽地看着云飞琼跟宋家主,“你们云家也不看看,就这老匹夫能生出我这剑骨刃心,还不能说明这份天赋与血脉无关吗!”
她骂得酣畅淋漓,甚至还有不少人为之气结破防,可慕清规瞧着却险些忍不住唇边的叹息。
她记起了不久前的话题,此时此刻猛然间明了了。
——原来,无论是多惊才绝艳的女人,总有些废物会盯着她们的肚子、思忖着她们诞育子嗣的先天能力的。
真可笑,真是废物到无药可救,又痴心妄想到走火入魔的杂碎才能有这样让人失语的想法。
慕清规抿着唇角,意识不到此时此刻她识海中是怎样的翻天倒海,更没注意到她掌中长剑微不可察的灵光闪过。
她看着宋依明明笑着却冷肃的眉眼,之前那样娇美的面庞,如今竟然带了些饱经风霜的萧瑟与疯狂。
慕清规眉心一动,猛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恍然启唇,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月下的人影笑着提剑,最适合握剑的手轻柔抚过剑锋,叹息道:
“宋依长活二十数载光阴,自问无愧天下正道,侍亲未有相违孝道、待友未曾欺瞒无义,婚嫁虽非我愿却也尽心尽力未有一日令夫家蒙羞,至此经年,自觉未有亏欠天下诸君半分,唯此剑,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尽是辜负。”
她手上的长剑嗡鸣,灵光闪烁像是哀鸣又似劝说,宋依见此目光柔和地笑了笑,眼神近乎哀伤,“是我愧对此等灵剑,要名剑蒙尘、终年自缚于剑架之上,是我辜负仙剑威名,此等劈山斩海之剑刃,却因宋依之过,再不能一展往日英姿。”
“是宋依,大错特错了。”
她勾唇笑了笑,却有泪光闪过,滴落到了嗡鸣不止的剑身之上。
“好朋友,来日可莫要再遇我这般蠢笨愚钝之人了,断金折玉之刃,自当是寻明主,扶摇直上才相配。”
说着,宋依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开了手中嗡鸣不止的长剑,仙剑有灵,便是如此却也紧紧追随在宋依身侧。
她不忍,泪珠潸然而下,却还是拈诀念咒,硬生生将长剑推出数十丈之远。
那柄长剑擦着慕清规的耳侧而过,卷起她肩上的发丝飞扬。
她说长活
慕清规抿紧唇,双眸一眨不眨望向那道削瘦的身影。
可不过二十多年的岁月,放在凡人身上犹觉短暂,更何况是修者?
宋依泪眼仍婆娑,脸上却再没了柔和神色,只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群人,她不说话无动作,对面的人在几经踟蹰后到底还是放不下对她这身天赋的垂涎,隐隐成包围的样式向她走来。
“阿依,你放心,”说话的是云飞琼,“今日你为宋家的冷遇心灰意冷弃剑,我作为你的夫郎自然不会让你再回到伤心地去!阿依,且随我回家吧。”
他这么说,宋家这边自然不会示弱,宋家主老不要脸人了,当时便柔和下脸上的表情:
你我父女连心,怎会被几句挑拨离心,是父亲不好,只想着要为你挑选优秀夫郎,没成想被小人蒙蔽,竟是将你推进了火坑里啊。“
之前还是同气连枝的盟友,如今便是小人了。
这些人啊,怎么不管过了多少年、过了多久,都还是这般不要脸皮的做派?
宋依没控制住地笑出声,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上也呈现出了些往日的飞扬神采。
“父亲今日形貌,倒是要女儿记起当年出嫁时的样子啊。”
宋家主脸色骤变。
“当年您也是这般,口中说什么父女情深,手上却是掐了死诀要毁我的本命剑。”
她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了一开始的冷凝讥讽,甚至还迎着他们上前了几步,一派要说开和解的样子。
可只有慕清规看到了她背在身后的手淌着血,那是她自己的指甲掐入掌心,硬生生扣下一块血肉后流淌不停的鲜血。
而她一步步靠近,手上也蘸着鲜血单手掐诀。
宋依是剑骨刃心生来的剑道天才,可她也是宋家人,日日见着宋家的指诀修行。
宋家主的那道击上本命剑的指诀,哪怕是当时不会,可日日琢磨夜夜修习,难道还学不会这一招吗?
宋依的结局是什么?
于月圆之夜,被亲族逼杀。
那些亲族的下场又是什么?
慕清规叹了一口气,几乎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
她是那样了不起的风流人物,若非伤了魂魄又经年累月损了道心,怎么会走上这样孤注一掷的绝路?
那些亲族的下场——
宋依笑起来,指上杀诀已成,蘸着她的鲜血引入自身灵脉,于丹田内府中引燃金丹与元婴,顷刻间便聚集起一场风暴。
过于巨大的灵力从她身体中爆炸,其威力之猛直接削去了这处山崖,更不要提这些将她包围着的人。
圆月就在天边,要长剑的灵光都冰冷。
那柄飞驰而来的剑,就在主人的身后,在她指诀入体的同一时刻,毫不犹豫地,跟随自己粉身碎骨的主人,自碎在了月光里。
仙剑有灵,人却无义。
灵力风暴绽放将慕清规眼前撕裂成一片雪白,耳鸣阵阵,就连慕清规都险些以为自己也被裹挟了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恢复了五感。
而她还立在原地,看到了无数宋家跟云家的人正在搜山,他们妄图寻找自己贪图到梦寐以求的东西。
慕清规吐出胸口的浊气,缓缓阖上眼缓和隐隐作痛的神经。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宋依,死于这场孤注一掷的报复,她用自己杀了宋、云两家将近百人。
可她原本可以安然无恙的活着。
如果不是被伤了魂魄,此生再也不能精进一步的话,来日大道有成报仇雪恨后做个潇洒散人也好。
慕清规吐息了几轮,复又睁眼,这次她没有再关注这群忙忙碌碌的人,只是抬起眼看着空中的白玉盘:
“元君,要我看这些,您的用意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