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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桓廊他敢?!”谢拂霜的音调一下扬起,像崩断的弦。庾夫人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但谢拂霜视若无睹,只转过头来问谢聿,“你也同意了?”


    谢聿没看她的眼睛,低了头,不响。


    几年前他们还商议着出兵剿乌兰,如今大燕已在长安坐稳江山,上次跟段太后交手,大雍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西海那边传出风声,乌兰徵在战场上不输乃父,兀臧部节节败退,大局初定。时局如此,连当初主战的桓廊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最好跟大燕和平相处。


    段太后到底是汉人,也不愿意和大雍起兵戈。她此时递来国书求娶公主正是良机,尚书台马上就批示了“准”。桓廊还玩儿了点儿心计,知道太后爱女心切,所以拿去给陛下批,也算是表个态,支持陛下亲政的意思。


    没想到陛下连尚书令的面子都驳了,说什么也不肯。


    天子不允,那便要重臣们组织廷议,商量个对策出来。但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段太后只求“宗室公主”,倒也未必要长公主这般尊贵。可是坏就坏在藩王接连叛乱,他们的子女都跟着获罪贬谪,眼下宗室之中除了东乡公主已无适龄女子。若是再往旁系去找,那已不姓萧了。若是段太后以为这是羞辱,便有理由出兵犯雍,这可越发得不偿失。最后结论还是那个,只能东乡公主去。


    谢聿回太尉府,才刚开了个口,妹妹就不愿听了。


    谢拂霜梗直脖子骂他:“你怎么不让你女儿去!”


    “我女儿不是公主。”谢聿只道,“若她是公主,我自肯让她去!”


    庾夫人朝谢聿瞪起了眼睛,脸色难看,但没敢说什么。谢拂霜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道:“本宫封她个公主又有何难?此事前朝亦有先例——”


    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星娥姓谢,不配封公主。”房内三人都是一惊,庾夫人第一个站起来,迎到门边去扶。谢郯吐血后一直卧床不起,昨天才微微有了好转,能自己吃得下饭了,眼下让一个婢女扶着,走得甚为艰难。谢聿见状也上来扶,夫妻两一个一左一右,几乎是把他架了进来。唯独谢拂霜站着,并不肯来扶。


    谢郯坐下,说不出话,只是喘。


    谢聿:“父亲,我和拂霜在说……”


    谢郯抬了抬手:“听见了。”


    兄妹两个便都不说了,等着谢郯发话。但他不提这个,只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谢聿:“把这个发去幽州,让你兄弟回来。”


    谢聿低头一看,信是写给他堂弟谢维的。


    谢郯的弟弟早逝,谢维在太尉府长大,如同亲生。当初北边的陈氏仍在时,幽州是大雍对抗陈氏的前线,谢维奉命领幽州事,已多年不曾回家。


    谢聿有些茫然,不明白谢郯为何此时要把谢维召回来。谢郯抬头对谢拂霜道:“太后,长沙王余孽到现在还没找到,足见楚培不堪大用。执金吾卫是国之重器,不能交在这小儿手中。让谢维回来掌执金吾卫吧。”


    谢拂霜微微皱眉,脸上仍有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好。”


    谢郯点点头,他似是想咳嗽,但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发出来的就只是难听的喘,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响个没完。谢拂霜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到底还是凑上去。庾夫人给她让了个位置,她跪坐在父亲身边,轻轻地在他背上给他顺气。


    “我知道,”谢郯缓过一口气,朝她道,“你舍不得女儿。”


    谢拂霜的手停下来,木着面皮,不搭话。


    谢郯也没再说什么,口吻变得像下命令:“你亲自写信给段太后,就说东乡公主年纪尚幼,你膝下单薄,让公主在你身边再陪两年。等公主满了十六岁,便送她去长安完婚。”


    谢拂霜听到前半句时眼中还闪出了光,但是那光迅速熄灭,成了两抹灰烬。


    “父亲……”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郯只当没听见:“段太后也有女儿,想必会体谅,不至于两年都不愿等……”


    “父亲!”


    谢郯终于停下来,谢拂霜看着他,眼中有泪,但她不肯让眼泪落下来。谢郯始终没有看她的眼睛。


    “你出嫁的时候,为父也心疼。”良久,谢郯轻声道,“但女儿总是要嫁的,东乡不能留在你身边一辈子。”


    谢拂霜下唇剧颤,说不出话。她是嫁了,可是太尉府到宫城路远几何?建康到长安又路远几何!她为何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建康有那么多的名门权贵,选谁不行?——可是谢郯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那么冷,几乎是一个警告。


    他就是要把明绰送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再给两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若识相,就知道此时该妥协了。


    谢拂霜突然了然地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她站起来,低头整了整压皱的裙裾,一滴泪随着她的动作坠下,谢拂霜迅速地用手背擦去。


    “是啊,女儿总是要嫁的。”她重新昂起头,“我也早已嫁了人,真不知道为何还要在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跟谢郯告别。庾夫人茫然地看向谢郯和谢聿,但他们父子两个都没有要追出去的意思,她只好提起裙裾,匆匆地跟上去,口中连声唤“太后”。


    谢郯阖上了眼睛,似是累极了。


    “父亲,”谢聿轻声道,“儿子扶你回去歇息吧?”


    谢郯摇了摇头:“听说今日廷议,陛下当众申斥了你?”


    谢聿眉尖轻轻一跳,意外父亲尚在病中,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萧盈对待朝臣从来温和绵软,善纳谏,常施恩。太后以前常说他无力御下,谢聿也是今年才咂摸出味儿来,萧盈这是知道手里没什么筹码,只能春风化雨,看着绵软,其实都是拉拢人心。想做什么,往往借力打力,从不硬来。唯独今天翻了脸,态度之强硬,谢聿从未所见。


    可惜翻脸也没用。此事并不涉及朝中大姓争权,陛下无处使力。反而是群臣都就事论事的时候,就看出来陛下根基之浅了。但凡他威重服人,总会有人帮腔,不至于如此。


    萧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局面对他的不利,越发情急,当众申斥了中书令,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


    谢聿对此事没再说什么,反倒斟酌着字句道:“父亲,方……那位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谢郯眼皮垂着,若有所思。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密诏执金吾卫,是谁把那假虎符从宫里送出来的?”


    谢聿一怔,倒是让父亲问住了。萧盈授意崔挺在众宗亲面前杀太尉府的人一事,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太后已经处置了崔挺,假虎符一事也就过去了。谢郯问这个,那无非就是含清宫里的人,萧盈身边的亲信也没有几个。


    “陛下也长大了。”谢郯语气淡淡的,“还留着乳母在身边,像什么话。”


    谢太尉一句话定了乾坤。鸿胪寺次日便拟诏,由燕国使者带回。月底,谢维自幽州返京,奉太后令掌执金吾卫,楚培仍任右中侯。


    甫一上任,谢维便接管了整个建康的防务,先找长沙王余孽。城中原本是五家为伍,五伍为里,设里长治理。但京中多权贵,里长们也多跟世家沾亲带故,都是滚刀肉,楚培镇不住他们。谢维出手便是铁腕,先砍了两颗脑袋立威,然后下令,若是查出窝藏长沙王余孽的,全伍连坐。不过七日,躲藏多时的李姬就被抓出来处以极刑。李姬出身民间,窝藏她的正是她幼时的邻居,眼下一并发落。谢维说到做到,全伍五户人家全部杀光,尸体在城墙上吊成了一排。


    这头雷霆手段使完,长沙王那两个儿子倒是没杀。太尉下令,虽把他们都下了诏狱,但连侯爵都未褫夺。此举一行,朝中便都闻出风向不对。陛下能在太后手里争权,说到底是因为太尉的支持。陛下申斥中书令一事,恐怕犯了太尉的忌讳。


    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太尉这还没闭眼呢,陛下也太着急了。


    含清宫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上阳宫外传来异响的时候,明绰正陪着谢拂霜用饭。自从太尉府回来以后,谢拂霜消了气,对明绰的态度好了许多。明绰亦很乖觉,听见宋夫人的声音,先是下意识放下了碗筷,随后又看了一眼母后的脸色,没动。


    外面乱糟糟地传进来许多人声,宋夫人被拦了下来。但她不肯走,扯着嗓子,哀泣一般:“陛下犯了心痛之疾,求太后见怜开恩!”


    明绰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母后!”


    谢拂霜不为所动,好像没听见外面有人,平静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宋夫人还在喊:“太后!开恩哪!”


    明绰想站起来,梁芸姑的手立刻搭到她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唤她:“长公主。”


    “奴婢甘愿万死,只求太后开恩!不要折磨陛下了!”


    谢拂霜终于放下了碗筷,眉间似有不快:“病了就去请太医,来上阳宫聒噪什么?”


    她抬了抬手,示意灵芝出去问。明绰看着灵芝快步跑了出去,外面的声音稍微静下几分,不多时灵芝便又跑回来,回禀说陛下晌午就不适,但是太医令只让仍旧吃着原先的方子,宋夫人这才来求太后。


    谢拂霜听完也只垂了眼皮,淡淡道:“那听太医的就是了。”


    明绰突然站起来,重重地甩开梁芸姑,转身就走。


    谢拂霜低声道:“站住。”


    明绰站住脚,听见谢拂霜在身后道:“坐下吃饭。”


    “我要去含清宫。”


    谢拂霜的声音冷冷的:“你去有什么用?”


    明绰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是掩都掩不住的伤心责备。


    萧盈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吗?平时朝会他都很少开口,又怎么会突然力排众议,激怒权臣?她不信母后也不明白。


    “皇兄都是为了我。”明绰说得很简单,“我要去。”


    她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梁芸姑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回头去看谢拂霜的眼色。但是谢拂霜没有让人拦,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儿跑了出去,眼中的神色复杂到难以言明。


    梁芸姑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松动,一种近乎柔软的怜悯。谢拂霜抬头,看到了梁芸姑看着她,突然苦笑了一声,那怜悯竟像是对着自己。


    十几年的冷漠与残忍之后,她竟会在今日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同病相怜”这种东


    西吗?未免太可笑了。


    谢拂霜示意灵芝过来:“你也去含清宫一趟。告诉太医……”


    她停了下来。灵芝等着她往下说,可谢拂霜没再出声。已经这么多年了,只这一次,还能有什么用吗?


    她垂下眼,低着头,那一瞬间,没有人看得到太后脸上的神情。然后她漠然地重新端起了碗筷,面无表情地继续吃饭。


    灵芝乖觉地退了一步,没有再问太后本来想吩咐什么。


    第22章


    几个铜的烛台被掀倒在地,大部分蜡烛都从中断折,像被砍下来的脑袋,唯有一根烛芯勉强相连。纸笔散了满桌,洒着斑斑的墨。床边有个鎏金的水盆,里面吐了什么东西。床幔后面有个人影,缩得那么小,随着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而轻微地动了动。


    “皇兄……”明绰唤了一声,轻轻地挑开了床幔。


    萧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紧紧地皱着眉。身上只有一件中衣,被冷汗黏在了身上。披散的长发覆在脸上,沾得凌乱。他没应,好像根本没听进是谁进来了。明绰跪坐到床边,伸出手,给他把汗湿的长发从颊边捋开。萧盈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似的,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太大,明绰没忍住“嘶”了一声。有那么一会儿,萧盈好像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是谁,眼底一片血红,带着明绰从未见过的恨意。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像一头潜伏起来的野兽,攒着劲,连呼吸都不舍得浪费力气,直到明绰又叫了一遍“皇兄”,萧盈眼中才浮起一阵恍惚,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很哑,明绰险些没认出来。其实她从来没有撞见过萧盈发病的样子,往日里都是知道他病了再去探望,他最多是脸色差些,身上的药味浓些。见到他这样,明绰一句话都还没说出来,眼泪已经先下来了。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哭。”


    “皇兄,”明绰的视线落到萧盈微敞的衣襟上。她记得宋夫人说过按摩哪个穴位来着可以缓解,可是哪一个呢?她根本一窍不通,一时急得只是落泪,又问,“你哪里难受?”


    他哪里都难受。心脏每跳一下都像是要炸开来,呼吸间牵扯着摸不到的痛处,早些时候还只是轻微的刺痛,到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手臂了。恶心,冷汗出完就是呕吐,现在眼前都是花的,看不清她,却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太医施过针了,没事。”


    明绰吸了吸鼻子,环视了一圈,又小声问他:“皇兄,含清宫里的人呢?”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盈没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明绰这么问并不是因为含清宫没人,恰恰是含清宫里人太多了,但一张面孔她都不识得。任之不见了,那个总是偷偷在滴漏上做手脚、好掩饰她的迟到的圆脸宫人也不见了。明绰走进来,感觉整个含清宫伺候的就只剩下了宋夫人,可是来来往往的生面孔却比原先多了一倍还不止。


    明绰抿紧了唇,几乎挨到萧盈耳边:“是太父吗?”


    萧盈看定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动作非常微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握住了明绰的手:“姊姊呢?”


    “她跟太医在偏殿。”明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把宋夫人去上阳宫哭求一事告诉萧盈。但萧盈看起来似乎放心了,意识再次模糊过去,口中喃喃了一句什么。明绰把耳朵凑到了离他的唇很近的地方才听到了他说的话:“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谁?”明绰问他,可是萧盈又不说话了。他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握着明绰的手,拽着她,贴在自己的胸口。明绰能感觉到手背抵着他的发烫的皮肉,心脏隔着一层,跳得很急很快,更多的冷汗从萧盈额角渗了出来。


    明绰转头,再次环视了一下寝宫里像是被贼人洗劫过的情形,心里莫名沉沉地坠了一下,像是从阶上下来时一脚踏空。


    又有脚步声从殿外传进来,一个脸生的婢女手里端着药走了进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长公主,先行了礼,再奉上了药。明绰端过来先闻了闻,确实是萧盈身上一直带的那种味道,便轻轻地推了推萧盈,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抓握里抽出来。


    “皇兄,”明绰小声哄他,“吃药了。”


    萧盈一时仍未醒,明绰很有耐心地在他耳边轻轻呼唤了好几声,他才又呼出一口气。人清醒一些,眼睛却不愿睁开似的,痛苦地翻过脸,埋进被衾,似是怕光。明绰把药端近一些,又说了一句:“皇兄,把药喝下去就没那么难受了。”


    萧盈闻到熟悉的味道,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明绰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躺在那里,就像一只无奈而甘心的鹿,不愿喝药,但只要明绰真的喂,他也会喝。这一眼依稀似曾相识,明绰端药的手突然一抖,往回缩了一下。


    不对,皇兄不愿喝药绝对不是因为怕药苦。


    明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脸生的婢女,她站得远远的,姿态恭敬,低着头,看也不往这里看。明绰转回来,看着自己手里的药。小小一碗深褐色的液体,却像一碗看不到底的深潭,映出了她的脸。


    太医来施了针,缓解了萧盈的痛苦,却开不出别的药,宋夫人情急之下就去上阳宫求太后——其实她早该想到为什么。含清宫的人是太尉今天才要换的,但这药萧盈已经吃了很多年,如果这药有问题,只会是谢拂霜。


    萧盈伸出手,轻声道:“朕喝就是。”


    明绰躲了一下,突然仰起脖子,一口把药全灌了下去。萧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整个人都一扑,把药碗从明绰手中打飞出来。还剩下一点儿来不及喝下去的药随之洒出来,滴落明绰的襟口。


    “你在干什么?”萧盈抓着她的手,原本苍白的面色突然泛出一股异样的红,“快吐出来!”


    明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眼泪却迅速地蓄满了眼眶。这就是她要的答案了,如果她好好问,萧盈一定不会说。那个婢女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绰:“去把太医叫过来,就说是我误食了陛下的药。”


    那婢女唱了一声诺,下去了。萧盈看着她,脸上的红褪下去,重新变作玉石一般的惨淡。明绰不忍看他的脸,低下了头。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就这样落下,“啪”地一下砸在了萧盈的手背上。萧盈像被烫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一缩。


    明绰的声音如耳语:“你知道多久了?”


    萧盈沉默片刻,嗓音还是低哑的,回答她:“三年。”


    明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问。如果她还要大哭大闹,质问他为何不肯告诉自己,也未免太叫人看轻了。还能是为什么呢?


    明绰低下头,把脸贴在了萧盈的掌心。萧盈到底比她大了多少?方千绪一直没机会说得太明白。但要骗过百官,也不会大太多。一岁,两岁,又有多大的分别?三年前,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殿外很快又传来了脚步声,太医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明绰抬起头,太医令顾不得行礼,告了句罪就来摸明绰的脉。


    宋夫人也跟了进来,见状脚下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明绰。明绰与她对视了一眼,抽回了手。


    “卞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明绰故作无事,“这药皇兄用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我喝一碗又能怎么样?”


    卞弘脸已皱作一团:“长公主也太贪玩了些,药岂是能乱吃的?”


    萧盈亦沉了声音:“东乡,别胡闹。”


    明绰不理他,只道:“卞大人开的药没用,东乡只好替皇兄喝了。卞大人还是另开一副有用的来吧!”


    卞弘低头行礼,只道:“此药是太后为陛下从西域寻来,珍稀难得,若陛下不用,恐伤了太后的心。”


    明绰笑了笑:“什么好药?我竟没有。母后可真是偏心,小心我都偷了喝来!”


    卞弘不说话了,垂着眼睛,避着明绰的眼睛。整个寝宫都没人说话,宋夫人和萧盈的眼睛全都在明绰身上。


    好一会儿,卞弘才朝明绰行了一礼:“臣为陛下重新开药。”


    他匆匆取了笔墨,一张方子写得龙飞凤舞,写完收笔,双手呈上,道:“每日一剂,吃上三个月,应当能缓发作。”


    宋夫人接过方子看了一眼,抬头朝着萧盈点了点头。她虽不通医理,但萧盈久病,她伺候多年,对于什么药管用,什么药有害,还是知道个大概。


    卞弘还在说:“但此药不能根治,最要紧的还是陛下平心静气,切不可大悲大怒……”但萧盈见宋夫人点了头,已不耐烦听太医叮嘱下面的话,厉声喝断他:“还不给长公主诊脉!”


    “我随卞大人去偏殿吧,”明绰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皇兄再歇一会儿,我亲自去给你看着药。”


    萧盈仰头看她,明绰的手仍被他握着,安慰似的在他掌心一拂,便转身走了。一直走到殿外,她的背都挺得笔直,行动如常,可是一到萧盈看不见的地方,她就突然攥住襟口,疼得僵在原地,靠住了背后的墙,不敢动弹。


    原来这就是萧盈这么多年的感觉。明绰咬着下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疼痛很尖锐,但并不持续,一下一下,随着心跳电流一般从胸口划过去。卞弘跟在她身后,见状全无惊讶,站在廊下就把明绰的袖子捋上去,针刺腕上内关穴。


    “好厉害的药啊。”明绰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卞大人是打算自己告诉我,还是等我去朝上揭发你毒害陛下,意图谋逆?”


    卞弘低着头,指尖轻轻捻动银针,另一只手扶着明绰,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会这么做,自然是有太后的意思,明绰这样的威胁有几分用,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可是长公主毕竟还是长公主,被明绰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卞弘的额上已经见了一层汗。


    “这里没别人。”明绰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疼痛没有这么尖锐了,只是每一次呼吸的时候,还是有些牵扯着胸口闷痛。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不敢出实了声,听起来便气若游丝,人见犹怜。


    “卞大人,东乡求你了。”


    卞弘手上剧烈地一颤,然后他沉沉地叹出了一口气。


    “太后所用穙齐香,出自西域拂菻国,用的是一种叫‘顶勃梨咃’的树,其树无花无果,但叶有异香,断其枝,有黄汁,状如蜜,香气最馥……”


    异香。明绰突然想起来,萧盈一直吃的那味药味道非常特别,甚至缠绕在他身上经年不变。药材各有其味,但煎成汤药就都差不多,明绰从未见过其他什么药的味道能这样特别且长久。


    “可那不是穙齐香的味道……”


    卞弘继续往下说:“取树汁制成香料,便是清心宁神、止痛解乏的良药。取叶入药,则为损心脉的毒药,煎过之后,味道会变。”


    又是一道刺痛,游蛇般从她的胸口滑过去。


    卞弘搭着她的脉,又添了一根针。明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感到一阵异样的麻木蔓延在指尖,但她已经分不出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因为这些银针,又或是,仅仅是那几个字。


    明绰的嗓音沙哑:“怎么解?”


    卞弘神色复杂,一时竟未答。明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年他也背着太后找过解法。


    卞弘见她神色,以为她害怕,便换上了劝慰的口吻:“长公主也不必太担心,此药虽性烈,但不会马上要人性命。长公主用得少,略加休养即可,无需特意解毒。只是以后切不可再碰了……”


    当然了,明绰苦笑一声。若是一剂就能夺人性命的剧毒,未免做得太明显。她自是心里有数才敢自己喝下去。


    “那像皇兄这样已服用了多年的呢?”


    卞弘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惋惜,羞惭,都缠绕在他眼中。为医者伤人,他心亦难忍。可是这世上多的是医者救不了的人,强权如山,山崩石裂,他只能先保自己的命。


    “臣无能。”卞弘轻声道,“陛下……已无药可解。”


    第23章


    萧盈原本注定活不到二十岁,史书上记他一笔,大概会说哀帝早孤,短折,天下憾之。寥寥几字,仅此而已。


    可是萧盈不傻。照卞弘所说,其实陛下早几年开始就已经很少吃这药。萧盈毕竟年少,兼练骑射,身子已经康健很多了。连卞弘也一度以为,也许他当真能熬过去。


    但心脉的损伤不可逆的,即使毒早已排干净,只要萧盈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哪怕没有服药也有发作的风险。每发作一次,就是阎王敲一次钟。如今的情形来看,若他当真能做到忌悲忌喜,忌怒忌嗔,忌惊忌疑,或许也能活到四十岁。可是……


    卞弘没有往下说,但明绰已经听明白了。外戚擅权,太后称制,萧盈夹在其间,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惊疑和恐惧之中。


    可是他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长沙王杀到眼前的时候,多少宗亲一把年纪了还是吓得屁滚尿流,萧盈却始终面不改色。明绰以前就觉得皇兄那套“静气”的功夫不同一般,有的时候甚至有些讨人厌,因为她总是不知道皇兄在想什么。她还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如此。


    “卞大人跟皇兄说过吗?”明绰最后问卞弘,“他最多能活到四十岁?”


    “臣岂敢。”


    “好。”明绰自己把手腕上的针拔了下来,“一个字都不许说。今日之事,也不许向母后提起。”


    卞弘本想制止她的动作,但针已递过来,他也只好双手接过,躬身道:“臣明白。”


    太医令坚持要公主卧床休息,但是明绰没听他的。说了亲自替陛下看药,便当真去了膳房。煎那新药的是宋夫人,明绰看着她每一味药都细细检查,连熬药的瓦罐都要用草木灰亲手洗过两遍才肯用,便猜三年前发现这药不对的一定是她。


    宋夫人不置可否,去给明绰多端了一张矮凳来,让她坐下。然后又觉得不太放心,找了软垫来垫在明绰身后,让她能半靠在灶台边上,舒服一些。伺候完了,才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是陛下自己。”


    她抬起头看着明绰:“长公主可还记得,三年前因西域有战乱,太后宫里的穙齐香断过一阵?”


    明绰点了点头,她记得这件事。


    宋夫人垂下眼:“陛下一心孝顺太后,曾偷偷去民间征过。”


    因太后喜欢,西域的各色熏香在建康很流行。天子派人去找,还真找着一些积年的存货。有个富商手头甚至有顶勃梨咃的活苗,听说献进宫里,连钱都不要,殷勤得很。还特意强调,这几棵苗他嫁接过,才在建康养得活。叶虽小些,但毒性去了,比西域的还要好……


    萧盈这才知道,那叶子本来是有毒的。


    明绰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夫人用火钳子拨了拨火,让炉子烧得更旺些,继续往下说。仅仅是知道叶子有毒,萧盈还想不到自己身上。他是担心太后对穙齐香太过依赖,若有毒性,要伤了身子,便从太医令那里要了各种讲药理的书来看。就是这个举动,引起了太后的警觉。当时替陛下整理医书、借来送往的是太医令的弟子,一个眉毛下撇、一脸苦相的太医署小吏。然后有一天,这个苦相的小吏突然失踪了,萧盈问了一句,太医令只说,他去民巷调查时疫,不幸染上,病殁了。


    不久之后,萧盈发现那小吏还遗漏了一本书在含清宫。他从书里找到了一张夹带的书页,上面画了顶勃梨咃的叶子,写了入药的医理,写了那股异香,还写了服用之后对心脉的损伤。


    那天萧盈没有服药,但他半夜发作,浑身剧颤,冷汗不止,还要挣扎着在太医令来之前烧掉那页


    纸。


    明绰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宋夫人提到的这些事,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什么突然消失的太医署小吏,什么夜半的急病,她竟然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那个时候她每日都会来含清宫的,可是萧盈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他的痛苦没泄露给她,也没泄露给太尉。只有到此时,宋夫人讲到这个份上了,明绰才想起来,就是从那以后,皇兄再也没有问过她有关母后的任何事。


    “所以他……”明绰哽了一下,几乎说不成话,“他本来是没有这个病的?”


    宋夫人微微侧过脸,掩饰过垂下的一滴泪,点了点头道:“有。”


    萧盈第一次犯病是在迁宫后不久,某一日大朝会之前,突然痛得起不来了。但宋夫人很快就发现,萧盈平日都是好好的,唯独要大朝会了才痛,便猜是小孩子被吓着了。太医署好几个太医一同会诊,最后也就说是“肝气不顺”而已。


    那时萧盈逢朝会就容易犯病,太后倒也没说什么,若他起不来,就把公主扮起来带去太极殿,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直到有一天,上阳宫突然送来了那味治心痛的药。


    那时候萧盈还小,他说不明白到底是因为心痛才要吃药,还是吃了药才会心痛,更分不清这痛有什么差别,只知道难受便吃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成了一个药罐子。


    “自从三年前知道真相以后,陛下就不用这药了。”宋夫人看着火,声音有些遥远,像在给明绰讲故事,“没多久就让人发觉,陛下的身子好多了。从此上阳宫就把药煎好了送来……”


    明绰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地抽了一下。


    宋夫人:“若是寻常宫人送来,我还有机会把药换了,但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太后绝对不许陛下去,就会让灵芝来送。”


    灵芝是一定会看着陛下把药喝下去的。


    宋夫人说到这里停了,药已在罐中“咕噜咕噜”地滚开,一时之间,整个膳房只听得到柴火爆裂的“噼啪”和汤药翻滚的声音,空气里满是浓郁的药味。


    “那皇兄今日为何突然犯了病?”明绰问她,“谁这么大的胆子,把他的寝宫糟蹋成那样?”


    宋夫人没答这个,好一会儿,突然一撩裙角,在明绰面前跪了下来。明绰一惊,慌忙站起扶她:“姊姊这是……?”


    “长公主,”宋夫人顺势攀住了她的手臂,仰起脸急切地看着她,“陛下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算是知道了太后……他从来没有一刻迁怒你呀!”


    明绰急道:“我知道,你先起来……”


    “长公主!”宋夫人一把摁住她,眼泪汹涌地在她脸上流淌,她也顾不得擦,“太尉独断却不残忍,他对陛下有舐犊之情,陛下尚可一争——太后!太后才是当真狠辣……”


    她一时噎住,突然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明绰下意识往后一退,踢翻了身后的矮凳。窗外突然快速的闪过了几个人影——


    “到那一天,”宋夫人压低声音,“求长公主念在这么多年兄妹之情,救救他!”


    明绰:“我……”


    膳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个城门校尉打扮的人闯了进来,见到明绰也在,匆匆地给她行了个礼,便一左一右地把宋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夫人,”他们的态度还算客气,“可以走了吧?”


    明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宋夫人,戒备地看着他们:“你们做什么?谁让你们来的?你们要带姊姊去哪里?”


    “长公主莫怪,”左边那个校尉回道,“臣是奉了太尉之命……”


    “不行!”明绰更紧地拽住了宋夫人的手臂,声音绷得变了调,“你们去回太父,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许!”


    “长公主……”宋夫人落了泪,低低的唤了她一声,小声安慰道,“没关系,别……”


    那两个校尉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把东乡公主的话放在眼里,一人微微一用力,就把宋夫人从明绰手里拉了过去。另一人随即往前一站,用身体拦住明绰,行了一礼,道:“长公主,宋氏伪造虎符,矫诏圣意,本是杀头的罪。太尉念在她抚养陛下有功,已经法外开恩。臣等只是将她遣回原籍,并不想对她怎样,她丈夫已在宫门外等一天了,还望长公主不要让臣等难做……”


    明绰哪里肯听,可是那校尉身材高大,往她面前一挡,竟把大半的视线都遮住了。明绰急得左右突围,都越不过他去。说到后来,那校尉没忍住伸手在明绰手臂上拽了一下,明绰突然厉声一叫:“你敢碰我?!”


    那校尉赶紧松手,连退两步:“臣不敢!”


    “你给我让开!”


    校尉还是那句话:“臣不敢!”


    另一人拽着宋夫人,听声音已经出了膳房。宋夫人并不挣扎,只是急道:“长公主,没事的,你回去吧!”


    明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环视了一圈,突然抄起路边的烧火钳,双手握住,像柄剑似的挥了两下。烧火钳在空中甩出火星子,把那校尉逼得一路退到了门外。


    “放手!”明绰擎着烧火钳就要打那个抓人的校尉,“我要去告诉皇兄!你们不怕皇兄治你们的罪吗!”


    “长公主!”宋夫人一下子扑上来,摁住了她的手,“没事的!太尉已经开恩了,不会把我怎么样!陛下已经歇下了,我们不要再惊动他,好不好?”她放软了声音,从明绰手中抢过了烧火钳,“当啷”一声丢在地上,然后抬起手,替明绰拢了拢鬓角乱掉的头发。她努力想笑一笑,可是嘴角扭曲着,笑不出来,只是叫她,“溦溦,记住姊姊的话。”


    明绰愣在原地,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看着宋夫人擦了擦脸,整了整刚才扯乱的衣服,主动走回了那两个校尉身边:“走吧。”


    她就这样顺着回廊走远了。药罐里的汤药已经滚得扑了出来,浇灭了火。焦糊味从窗户飘出来,明绰喘了两口气,感觉喘不上来气似的,抓住了自己的襟口。


    皇兄说过,“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明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回了主殿。萧盈睡得不深,明绰只推了他一下,他就醒了,只听了两个字,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


    守在寝宫外面的婢女惊讶地看着萧盈只着中衣,披头散发,草草套着鞋就奔了出来:“陛下?!”


    明绰用力把她一推:“让开!”


    萧盈没有停下来,但他把手伸到了身后,等着明绰握住他的,然后他们手拉着手,飞快地从含清宫漫长的阶梯上跑了下去。


    第24章


    宫城分内外两门,承天门居内,司马门居外。


    承天门所有值守的校尉都已经被惊动起来,但宫城有宵禁制度,就连皇帝本人在宵禁后出门,也得提前传旨。眼下无诏无令,守门将们跪了一地,就是没有敢开门的。


    “你们!”明绰替萧盈气急,“那方才为何放行!”


    那守门将还想装傻:“长公主说的是何人?”


    “你别装傻!”明绰指着他,气得脸都涨红了,“我们叫那么大声让你留人,你还只当没听见!”


    “臣确实什么都没有听见,”守门将假装想了想,“今夜只有两名城门校尉的弟兄奉命出入,手中符节都验过无误,合规矩的……”


    “什么规矩?”明绰打断他,“哪门子的规矩教你连陛下都敢拦!”


    守门将虽跪在地下,却没有被长公主的声色俱厉吓到的意思:“陛下若有旨意,臣自是不敢拦。”


    明绰简直被他气个仰倒。皇帝要下正式的旨意,就得层层地一道一道往下传,还要被记录在册。说白了,就是小皇帝说话没用,这守门将只认太尉。他隶属殿中宿卫,只是分在执金吾卫下面的一个小营,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


    守门将见她气急,又抬头说


    了一句:“要么,长公主可有太后的符节?”


    萧盈终于开了口:“太后的符节,比朕亲临还要大么?”


    守门将低下头:“臣不敢。”


    萧盈有一会儿没说话,明绰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还带着方才狂奔而来的血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整个人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但是身上太单薄,夜风一吹,唯有披散的长发飘摇。


    然后萧盈抬了抬手,示意守门将起身。他站了起来,萧盈又动动手指,示意他上前来。守门将不明所以,但还是上前一步:“陛下……?”


    他话音未落,萧盈已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剑。明绰只看到寒光一闪,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但也没有阻止得了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守门将已被萧盈一剑穿胸,剑尖极巧地从胸甲下方挑入,从肩上透出。那守门将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未发出声音,两只手紧紧地攀住了萧盈的肩膀,然后无力地跪下去。萧盈抬起脚,在他肩膀上一蹬,借力把剑拔了出来。一串血随之猛溅出,染了他一身。那人在原地晃了晃,这才“咚”地一声,斜着倒在了地上。


    萧盈缓缓地举起了剑,对准了余下的殿中宿卫,血沿着剑尖滴下来。


    “开门。”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月下静到明绰几乎能听清血从尸体上流出来,浸入土地的声音。然后有个人第一个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去推门。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将火把扔在地上,上前帮忙。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明绰还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萧盈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明绰感到手心带着粘稠的温热,一低头才发现萧盈握着她的那只手满是鲜血。


    “你叫什么名字?”萧盈问那第一个站起来去开门的人。


    那守卫立刻低头报上了姓名。


    “好,”萧盈点点头,“你就是承天门的守门将了。”


    他说完拉着明绰穿过了承天门,明绰险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她腿没有萧盈长,只能一直落在他身后跑。眼前只有萧盈被夜风吹起的长发,飘在脑后,一根一根,缠紧了明绰的心。


    皇兄竟然……就这样杀了承天门的守门将。历来杀宫门守将,都只有宫变一个目的。太父会怎么想?更重要的是,母后会怎么想?


    可是她来不及思考要怎么办,只有跟着萧盈不停地跑。从承天门到司马门只有一道狭长的甬|道相接,两门皆筑巍峨宫墙,明绰喘息着抬起头,只看见四四方方都是高高的宫墙,他们好像被困在里面,无论怎么狂奔都找不到出口。然后她的视线突然定住了。


    “皇兄!”明绰停下来,拉住了萧盈,指着司马门高处的那个人影。宫墙上只有有人值守的地方才悬了灯,那人站在暗处,只有一片薄薄的影子。“那是……?”


    “阿娘……”明绰听见萧盈突然叹息似的叫了一声,很轻,只有她能听见。下一刻,那片影子就像落叶似的,突然从宫墙的雉堞处翻了下来,完全没入了黑暗中。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里,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人翻下来的地方就在司马门上面,可他们还来不及跑过去。那一声沉闷的“咚”也像是隔了许久才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明绰只感到手上一沉,她马上把萧盈的一条手臂环到自己的肩膀上,可是萧盈就像一瞬间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直往下倒。明绰只好抱住他的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撑住他。


    “皇兄……”


    萧盈没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攥住了明绰的衣角,用力到几乎把细软的布料撕碎。唯独他的心跳是有声音的,每一下都像是战鼓,恨不得锤破他孱弱的胸腔。


    “阿娘!”他的声音凄厉地刺破了长夜,如鸣铮,如裂帛,在宫墙之间不断回荡,反而听不清他到底叫了什么。


    明绰更紧地抱住他,试图阻止他扑上去:“皇兄!”


    两道门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火把在黑暗中流动,远远看去,像池中一尾一尾鱼游向刚抛入水中的饵料。


    最先到的校尉已经认出了摔下来的人:“是宋夫人!”


    “快去叫太医!”


    “好像没气了……”


    “别胡说!”


    “陛下就在此地……”


    萧盈挣开明绰,跌跌撞撞地朝司马门奔去。围在尸体旁边的人全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萧盈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抛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了尸体前。


    明绰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那么多的火光悬在她的上方,随着人的移动闪着明明灭灭的光,看起来她好像还是活的,还会眨眼,还会说话。可是那么多的血涌出来,浸透了她身下的一片地。


    萧盈很小声地重复着:“不不不不不……”然后轻轻地伸出手,托着她的脖子,想把她扶起来,但宋夫人的脖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更多的血因此从她的口鼻和眼角流出来,萧盈吓得一松手,听到沉重而怪异的一声响。好像面前的女人只剩下一个皮囊,里面所有的骨头和血肉都已经砸成了泥。


    那个去含清宫带人的校尉也围在人群中,突然膝行了两步上前:“陛下!臣不知道夫人会……臣……”


    萧盈好像没有听见,他重新把宋夫人的头抱进自己怀里,用脸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血,分不清是刚才杀人的血,还是宋夫人的血。


    “她的丈夫说好了会在门外接人的,可是臣等出来就就就就……”另一个校尉也跪在旁边解释,急得都结巴了,“我们只是出去寻了寻她丈夫,让她在城门等一会儿,谁知她爬上去……”


    明绰也跪下来,小心地凑到了萧盈身边,不敢碰他,只能牵住他一片衣角,哭着叫他:“皇兄……”


    “陛下明鉴!臣绝不敢!”那两个校尉接二连三地磕头,“臣等只是奉了太尉之命……”


    “杀了他们。”萧盈突然轻声说。


    好像没人听见似的,大家都愣在那里。


    “杀了他们。”萧盈又说了一遍,“杀了他们!”


    “陛下饶命!”


    “是太尉之命,臣等只是——”


    但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话说完。方才在承天门已经见识过萧盈手刃守门将的人二话不说便提剑上前,干净利落地抹了两个校尉的脖子。


    “传朕的旨意,召桓湛入宫。”萧盈继续下令,气若游丝,提不起来什么力气,“你们谁要是想去告诉太尉的,尽可以去。”


    一片稀稀拉拉的“不敢”。


    萧盈还是抱着宋夫人的尸体,用无所谓的语气又补了一句:“想去告诉太后,也可以。”


    这下连“不敢”都没人说了。明绰跪在一边,看见萧盈转过脸来,突然对着她笑了一下。他的眼泪此时才落下,冲开了脸上的血迹,沿着下颌滴落下来,滴在宋夫人已经没有了生气的脸上。


    明绰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但他只有沉默,俯身想抱起宋夫人的尸首。可是太重了,他被那重量带得整个人都要摔下去,可是却不愿放开手。有人搭了把手,萧盈站直了身体,避了一下,自己把宋夫人抱稳,然后转身顺着甬|道往回走。鲜血顺着他的脚步流出一条蛇行般的痕迹,蜿蜒着重新伸进了黑夜中。


    不到一个时辰,中书令闻讯入宫,但是遇到了全副武装的桓湛。他带了一小队人马,守住了含清宫。上阳宫早已得了信儿,太后下诏,传谢维入宫。但桓湛不服上峰,硬是顶住压力坚守含清宫,一直对峙到天亮,尚书令终于带着百官到了。


    太尉治罪,说的是宋氏“伪造虎符、矫传圣意”,但又不过公堂,只是暗中把她赶出宫去。如今萧盈偏不要此事暗过,今日本来并非朝会,但重臣齐聚含清宫,干脆就当朝会开。桓


    湛出来作证,长沙王之乱时,执金吾卫拿到的就是真虎符,听的就是真圣旨。他的分量不够,还把已经赋闲在家的崔挺也召来。反倒是太尉,还是说病着,来不了。


    其实此事没有任何辩的余地,所有人都很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太尉要拔掉陛下身边的亲信,故意找了一个由头罢了。至于到底是太尉把人逼死的,还是宋夫人自己想不开,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陛下尚在病中,在群臣面前哭得哀哀戚戚,声泪俱下地讲宋氏这么多年如何抚养侍奉,甚至两度哀痛到晕厥,被群臣劝过来,就扯着尚书令的袖子说,“德不配位,朕愿为诏,逊位于谢公!”


    闹到这份上,也实在叫人看着怪不落忍的。重臣们也不全是铁石心肠之人,虽不敢跟谢家对抗,但谢郯人都没来,嘀咕两句“太尉实在太过分,眼中半点没有陛下”的胆量还是有的。谢郯当日就上了一封奏疏请罪,但天子也没有得寸进尺,称病不批。最后是太后站出来下诏,以宋氏抚育天子之功,封保太夫人,算是安抚了天子。


    明绰原本以为,那两个校尉说宋夫人有丈夫来接是胡诌的,宋夫人一定是在宫外无依无靠,又不愿萧盈为了自己和太尉再起冲突,这才寻了死路。没想到太后说要封赏了,她那丈夫还真来讨赏了。明绰没去瞧,听梁芸姑回来说起,还没说上两句,就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据说宋氏的丈夫姓程,因生了一副好皮相,是个远近闻名的浪荡儿。大雍律法是不允许通奸的,他却在同一年内就两次因勾搭良家女子被人告官。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当年宋夫人散尽家财才把他从牢里赎出来,他倒好,转手就把襁褓里的亲儿子卖了,扭头接着吃花酒去。宋夫人进宫这么多年,他从不在意,只当妻子死了,早已另娶再生。如今宋夫人被封了保太夫人,他竟然腆着脸皮来问太后,是不是这么算来,他也是皇帝的老子了。


    “凭这句话,太后原该把人拖下去,打死不论!”梁芸姑犹自愤愤,“宋夫人也是可怜,我若是嫁了这样的人,我也宁可从城楼上跳下去!”


    明绰皱起眉:“母后没杀他吗?”


    梁芸姑脸色突然变了变,有些懊悔说了这样的话。听说那天晚上陛下亲手杀人,东乡公主就在旁边。梁芸姑总觉得,公主也有些不同了。


    “不知者无罪。黔首不懂规矩,只是说错一句话,打出去就是,哪能真杀了?”梁芸姑温声道,“传出去,要说太后酷厉,会失民心的。”


    明绰闻言便冷笑一声,当年为了一支歌谣杀了多少人?不久前谢维为了抓李姬又杀多少人?到这件事上,太后倒是担心起酷厉的名声了。


    不过,太后这一次的态度很微妙。陛下反抗得如此激烈,因是冲着太尉去的,太后却反而不像从前那般往死了压。对于宋夫人,太后好像也有一些怜悯之意。那泼皮丈夫一走,太后就给京兆尹传了旨。


    “他原配尚在,就敢另行婚配,已是犯了国法。”梁芸姑安抚道,“京兆尹自会去东长巷查个清楚。”


    明绰眉间突然一跳:“东长巷?”


    “是啊,”梁芸姑也是一叹,“也是没有想到,那宋夫人进宫前原来就住东长巷尾……这不就跟太尉府隔了一道后门嘛!”


    第25章


    东长巷程郎一案很快就成了整个建康的谈资,因那程郎不知死活,进宫一趟回来后,在邻里四处声扬他算是皇帝的“保父”——这词都是他自己胡诌出来的。京兆尹还不及治他多娶违礼之罪,先抓去打了一顿板子,好好教老实了,才重新审过。


    过堂那天,明绰也着男装出宫去瞧。去得稍迟了一些,衙外已经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有好事的见这小郎君粉面娥眉,一看就是哪家千金扮的男装,搭话都更热切些。见她身量矮瞧不着,便把堂内审到哪一步都细细讲来。


    那程郎先是不肯认同时娶了两位正妻的罪过,声称早已将宋氏休弃。京兆尹便不许他领皇家赐给宋氏的赏,他这便急了,又说后一个妻子只是妾。那女子亦是良家出身,岂肯突然被打做妾,叫来了娘家兄弟在公堂上闹,说当初媒人讲的是“丧妻续弦”,谁知宋氏还活着?便又要告程郎“诈娶”之罪。两头争执不下,京兆尹又传了东长巷的里长和街坊来作证。那程郎声名狼藉,里长往堂下一跪,就把他当年如何把亲儿卖给僧人,原配宋氏又是如何为了将儿子赎回而自卖为奴,最后进宫当了乳母等事一一说来,百姓们听得都是义愤填膺,纷纷叫骂。


    此案再无异议,京兆尹判了杖刑,兼不许程郎染指宋氏的封赏,另派人去宋氏的家乡寻亲。至于他如今的妻子,也判了婚事作废,准其携子回娘家,程郎终身不得再娶。


    判完,百姓们轰天叫好,明绰被挤在人堆里跟着看程郎被打板子。当众行杖刑本就有羞辱之意,京兆尹还命人扒去了程郎的裤子。百姓们越发兴奋,恨不得踏破门槛。就在明绰感觉自己要被挤得双脚离地的时候,有只手突然从边上伸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


    明绰转回头,吓了一跳:“桓湛?”


    “小姐,”桓湛有意换了称呼,“得罪了。”


    他揽住了明绰的肩膀,护着她,另一只手用力拨开人群。百姓们让他推来搡去的,回过头来刚要相骂,见他衣饰华丽,腰间还配了剑,也就不敢开口,都识相地让出一条路。


    明绰大为不高兴:“我还要看杖刑呢……放开!”


    桓湛也不理睬,只顾拽着她猛走。出了衙门又拐进小巷里,明绰挣扎无果,简直像个小鸡仔似的被他提着,正要跟他拼了,却见小巷尽头站了一个瘦长的身影,正等着他们。


    桓湛把人放开,行了个礼:“陛下。”


    萧盈转过来,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明绰没想到萧盈会出宫,刚才攒起来的满腔火一下子哑了,愣愣地站在他面前,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在含清宫的“大朝会”,明绰也亲眼看着了,天子的痛哭和晕厥都不是装出来的。群臣散去以后,他的病就发作得更凶,到了晚上,烧得浑身滚烫,却怎么也不肯换下身上的血衣。含清宫里都是生面孔,萧盈简直像发了癔症,除了明绰谁都不许近身。明绰在他床边守了整整两个晚上,逼得太后亲自摆驾含清宫,东乡公主还是不肯回去。最后太后只能下令,把含清宫里这些陌生人全都赶回去,命原先的人回来——好在他们跟宋夫人一样,只是被太尉遣回原籍,并未出什么事。明绰这才放心跟着母亲回了上阳宫。


    只是从那以后,谢拂霜就再也没有允许她去过含清宫。


    皇兄又瘦了。今年在校场里好不容易练出来的一点肉,一场病,又瘦得皮挂骨。


    萧盈皱着眉,浑然不知明绰心里在怜香惜玉些什么东西,只道:“你怎么一个人出的宫?”语气十足像个兄长。


    明绰撇撇嘴,觉得他明知故问。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她偷偷跑出来的呗!


    “我说怎么判得这么利索,”明绰也道,“原来是有尊大佛亲自下了凡了。”


    想来京兆尹只恐判得不够狠,转头就要丢自己的官帽。


    萧盈没说什么,转身走动起来。明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萧盈不说,明绰也不好问,只能一直跟着,桓湛就不远不近的缀在他们身后二十步的地方。直到走着走着像是进了民巷,但每户人家看起来都很阔绰,有一大片墙都是一户人家的,一看就是哪个世家望族。明绰打量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正是太尉府的后院么?这头的民巷一大半都是姓谢的住着,越往里


    走,才是普通人家。路尽头拐个弯,就到东长巷了。


    “你可看清那程郎?”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摇了摇头。她真没看清,一方面是因为百姓们人挤人,她个头不够高。另一方面是因为程郎一直跪在那儿面朝堂上,她偶尔探出头来,只看见一个后脑勺。


    萧盈放慢步子,突然道:“太后没跟你说吗?他跟朕长得很像。”


    完了。明绰心里咯噔一下。


    程郎跟皇帝长得像不像,谢拂霜倒是没说,可能她确实没看出来。明绰倒是用不着看,心里就已经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宋夫人跳下来那一刻,萧盈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阿娘”。明绰曾经想过,也许只是因为萧盈心里不再认谢拂霜为母,所以宁可将乳母当做生母称呼。可是方千绪留下的那张字条打破了她一切的自欺欺人,这样说起来,程郎把儿子卖给僧人也就讲得通了——虽然那时方千绪已经还俗,但他就住在太尉府,知道东长巷里这有名的泼皮手中缺钱,他随便找个僧人出面,诱人把儿子卖了,不是什么难事。


    萧盈又道:“僧人买奴成风,果然已成一患。”


    明绰正琢磨怎么安慰他,突然听到这句,一下子没跟上:“啊?”


    萧盈:“本朝尊佛,僧人不必纳税,天下寺院广占田地,不加节制。朕记得典农中郎将曾上书,说建康已有两成的耕田都让佛寺占了。百姓失田,没了生计,只好卖身给僧人为奴为婢。刚才在堂上,里长提到程郎把儿子卖给和尚,你看百姓们的反应……想来此事在民间司空见惯,百姓们苦之久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口已经沦为寺庙的私产了。”


    明绰跟上了他的思路:“你……在想这个啊?”


    萧盈点了点头:“嗯。”


    明绰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和他并肩而行。她虽没见过典农中郎将的上书,但只要一想那些去瓦官寺出家的权贵们是如何生活的,就知道萧盈所言非虚。她也知道,就算典农中郎将上了书也没用。尊佛的权贵太多了,包括谢郯自己。母后没事不会去动那帮秃驴,这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皇兄。”明绰突然叫他,萧盈转过脸看着她,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明绰朝着他笑了笑:“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明君。”


    她不知道方千绪当年是怎么挑的,也许根本没挑,天时地利人和,能找来的也就这么一个男婴。但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笑了笑:“只怕朕要学齐襄公,做不成这明君。”


    明绰被他说得一愣。齐襄公的妹妹文姜与亲兄通奸,被丈夫鲁桓公发现。鲁桓公深责于文姜,被齐襄公在一怒之下杀害,造成齐鲁两国交恶,最后齐襄公自己也死于叛乱。萧盈以齐襄公自比,便是将她比作文姜了。萧盈对她的情意不同,她当然也有察觉,但这还是萧盈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偏偏挑了个史上出了名的红颜祸水来比。明绰气得想打他,咬着下唇,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若是提出她与萧盈并非亲兄妹,就有承认私情之嫌。但真要她横眉竖眼,义正言辞地驳了这私情,她心里也不愿意。她左右为难,萧盈还紧紧盯着她看,见她不说话,便明白了什么似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明绰真恼了,脱口而出:“怕的是你还不如他,没本事杀鲁桓公!”


    她说完才发觉更不对,这不是把乌兰徵也说进来了吗?大燕的国书还没回来,婚事还没定下,她倒先急着拿乌兰徵的骁勇善战来说嘴了。这话听着又像是她迫切想嫁给乌兰徵,又像是她鼓动萧盈去暗杀乌兰徵,简直比文姜祸水百倍。萧盈还是看着她,没说话。明绰自己脸红得发烫,恨不得把舌头都咽下去,转头就想逃。


    萧盈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明绰被他用力一拽,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撞进了萧盈怀里。她还想挣扎,但是萧盈的手轻轻搭到了她的后颈上,明绰觉得全身都酥了一下似的,不动了。


    萧盈抱过她很多次。以前年龄小,又是当成亲兄妹相处,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不肯脱血衣,高烧到像癔症一般的时候,明绰也是直接爬到他床上,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唯独这次不一样,萧盈甚至抱得不怎么紧,却让她比任何时候都动弹不得。


    “朕比齐襄公强,”萧盈在她耳边说,“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嫁去鲁国。”


    “是大燕。”明绰轻声纠正他,好像怕他弄错这个重要的事情。萧盈在她耳边笑了,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耳畔,让她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掉了,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了萧盈的腰。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在萧盈怀里东张西望的。


    “看什么?”


    明绰探出来一双眼睛:“桓湛呢?”


    萧盈不答,只是把手搭到她后脑,不许她多动。可是明绰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突然“嗤”一声笑了。萧盈终于把人放开,皱着眉头看她。


    明绰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睛晶亮,突然说:“你从前还说,要学孝康皇帝。”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话了。明绰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仍让他牵着,抬起来,让他好好看看自己一身男装。萧盈终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都懒得理睬这话。


    “怎么总挑些昏君学。”明绰皱皱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学学秦皇汉武不好吗?”


    她这皇兄好像没什么志气。


    萧盈点点头,很敷衍的语气:“学学学。”


    他牵住了明绰的手,继续往前走。明绰走了两步,突然又道:“尤其要学学汉武。”


    萧盈没听出来她语气微妙的变化,于是明绰又道:“窦太后也是有善终的。”


    萧盈脚下顿了顿,转头看了她一眼。昔年窦太后不喜欢汉武这个孙子,想让自己的儿子梁王登基,也曾动过杀心。汉武夺权之后,因孝道所困,确实给了她一个善终。


    但明绰似乎忘记了,窦太后毕竟是祖母,且眼盲多病,建元六年便撒手人寰。谢太后却已擅权十五年,身子骨还比他好,他们俩说不好谁活得过谁。


    可是明绰这样看着他,萧盈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绰也不再是开玩笑的口吻了:“若我要你不计较母后做过的一切,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萧盈面色如常,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只道:“要你一心为朕才是‘强人所难’。已得真心如此,朕不会强求。”


    明绰的眼睛顿时一亮,脚下踩了云似的,轻飘飘地跟在他身边。


    “其实母后心里对太父也很不满了,只是终究碍于他是父亲……”明绰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事情上,皇兄也可以和母后一条心嘛……”


    “比如?”萧盈笑着看她,“嫁鲁桓公这样的事?”


    明绰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鼻子。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私心太重了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嘛……”


    萧盈还是那句话:“比如?”


    这下明绰是真的“比如”不出来了。谢家父女之间还是共同的利益大过了矛盾,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那就是谢郯一心支持正统,不喜欢女子掌权。那就又绕回到,太尉支持天子亲政,太后一心要天子的命了。


    明绰想起宋夫人跟她说过的最后几句话。她认为太尉“独断却不残忍”,萧盈尚可以一争,太后才是绝对的狠辣,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当时甘心跟着城门校尉走,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成为萧盈和谢郯之间的裂痕。只是宫外等着她的只有这个丈夫,她看不到一点希望,才会爬上城楼。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见萧盈正狂奔而来,死在萧盈面前,激得萧盈拿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来跟太尉对抗,恐怕绝不是她的本意。


    如今她还在这里劝萧盈跟太后和解,宋夫人泉下有知,怕是


    化成鬼都要来找她算账。


    平心而论,明绰心里有一个角落其实是同意宋夫人的。谢郯并不残忍。他换掉了含清宫的人来警告天子,但原来的人也都没有怎么样。若是换成了谢拂霜,任之他们绝没有活的可能。谢郯也许是年纪大大了,也许是因为他迂腐,想做君子,什么原因都好吧。都说“妇人之仁”,明绰反而觉得,今日这样的局面,都是因为谢郯的“仁”。若换作谢拂霜,大局早就定了。


    可这样的母亲,其实也让她无法接受。


    明绰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方才的拥抱和轻松仿佛一个偷来的梦,并不真实。她轻轻地挣开了萧盈握住她的手,萧盈察觉到不对,转头看着她:“怎么了?”


    明绰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在想……”


    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能如何说,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姊姊其实是你阿娘的?”


    “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吧。”萧盈也不再瞒她,“小时候生病,她会抱着我唱歌,叫我燕奴……”


    他的语气变得很柔软,连称呼也一并变了,好像他不再是天子,只是她的儿子。


    明绰:“燕奴?”


    萧盈点点头:“她以为我不会记得。有一次生病,我假装说胡话,问她为什么叫燕奴。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檐下正好有一窝新燕……”


    明绰“嗯”了一声,明白了。春来回暖,才有燕子筑巢。可她的生辰——也是名义上萧盈的生辰,是在深秋时节。


    萧盈停了下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东长巷。明绰跟着他抬起头,看见巷尾那户人家,檐下燕巢竟然犹在。可是雨打风吹去,燕巢也早已只剩残枝几根。不知道明年春来,还会不会有燕子回来了。


    “可是那时候,朕想做太后的儿子。”萧盈看着那燕巢,声音平静,“她再也没有叫过朕燕奴。”


    第26章


    程大武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被自家门槛绊了一跤。酒劲涌上来,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没起得来。程大武张嘴就喊婆娘,喊了半天也无人应,他这才想起来,那婆娘居然叫了娘家兄弟去堂上告他,如今已带着孩子回去了。


    程大武趴在地上,痛快地骂了两句脏的,连带着小舅子、丈母娘一起,骂痛快了,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今天让京兆尹打了板子,从背上到大腿无一处不疼,原说喝酒能少疼些,如今酒劲发上来,伤处胀痛得反而更厉害,火烧似的,肚内又饿,真是难过得要命。程大武“哎哟哎哟”地叫着,摸着黑往床头去。他不敢点灯,建康为防火灾,禁夜燃灯。这里离太尉府又近,巡逻得更严些,若是官吏从外头看见了火,还得再拖去打板子。


    他刚要躺下,只听“哧啦”一声。有人坐在房中,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灯。


    程大武吓得叫了一声娘,脚下一滑,跌了一跤。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人隐在暗处,坐得动也不动,他叫了一声,那影子也不回,程大武便壮起胆子,往前凑了凑。一张极俊美的脸从黑暗中浮出,竟是个活人,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盯着他看。


    “娘诶!”程大武骇得不轻,“什么人!”


    “我问,你答。”那人开了口,说得很简单,“不要有多余的话——你把儿子卖给福光寺的和尚,是哪一年?”


    “你,你到底是谁?闯进我家作甚!”


    “是正和七年十月,对不对?”那人问他,“你儿子当时多大?”


    程大武没答,头上却已经冒了汗:“与你何干?”


    一片静默。然后那人站了起来,脱离了灯能照到的范畴。程大武茫然地盯着烛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听声音好像是他去了灶头,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程大武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腿上狠狠挨了一记,像是铁的烧火棍打了下来。他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下。那人却再不打了,又坐了回去,一张脸重新从黑暗中透了出来。


    “我儿子是正和六年春分的时候生的!”程大武老实了,“当时一岁半了!”


    那人放下烧火棍:“卖了多少?”


    程大武呜呜咽咽的:“三……三千钱。”


    那人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好像觉得这价钱低到可笑。程大武马上替自己辩驳起来:“家中穷得锅都揭不开了!三千钱能买十石米,还少一张嘴,这也都是没办法!”


    “所以宋氏为了赎回孩子,甘愿去福光寺自卖为奴?”


    “什么赎孩子!”程大武啐了一口,“孩子根本就不在福光寺了,我看就是图那和尚手里有几个铜钿,哼……”


    那人打断他:“孩子为何不在福光寺?”


    “我怎么知道!”程大武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捂着腿上被打疼的地方,一瘸一拐地往后退,“那和尚不是个好东西,见我婆娘有几分姿色,百般调戏作弄,就是不肯告诉她把孩子转手卖去哪里了……那婆娘也是贱!两人不知道背着我做了多少龌龊事,嘿,老子却叫他们当个龟儿——”


    他话没说完,见那人一动,马上闭了嘴,直往后缩。


    那人继续问:“那她又是怎么入的宫?”


    程大武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只斜着眼睛往灯下看,觉得那张脸越看越熟悉。


    今日在堂上的时候,京兆尹身后设了一道屏风,没说两句话就悄摸地回头觑一眼,那神态,一看就是身后的官比他大多了。程大武跪在地上的时候从屏风的缝里偷看了两眼,那侧脸好像是跟这黑暗中的人有几分相似。


    他背上猛地发了一层汗,赶紧跪了下来,“咚咚”给陌生人磕了两个头:“大人饶命!小的再不敢胡说了!”


    那人的声音冷冷的:“说。”


    程大武只好招来:“那婆娘在福光寺伺候了一阵子,有一日突然回来同小的说,太尉府那狎客遭祸了,福光寺那和尚不知为什么也被牵扯其中,她就猜,孩子肯定是和那狎客有关系,八成是被卖进太尉府了。那和尚逃跑以后,她就想法子托了太尉府的婆子,混进去烧饭……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她打听了一年多才听到一句闲话,太后生产那天,太尉府的马夫送那狎客抱了一个孩子进宫。那马夫被她灌多了酒,偷偷告诉她,太后其实只生了公主一个……”程大武说到这里连连磕头,“都是那婆娘想儿子想得失心疯了胡说八道的,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那人还是沉默,任他磕头,半晌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景平二年……快要三年的时候。”程大武哆哆嗦嗦,“小的不知道她怎么进的宫,她突然有一日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在孩子被卖掉整整两年以后,她还在找。他一直以为,乳母是在谢拂霜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找好的。可是景平二年,连明绰都已经两岁多了,宫里不会还要找乳母,而她那时也多半不会还有奶水了。


    一个民女,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想到办法跨过那重重的宫墙来到他身边?


    萧盈低下头,一行泪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在黑暗里灼穿了十几年的光阴。


    “你去接她了吗?”萧盈又问,“那天……”


    “去了!”程大武连忙答道,“可是小的在宫门外面等了一天也不见人


    ……小的以为是来戏耍人的!她那么多年都不露面,小的以为她早就死了……”


    “那你知道她还活着,高兴吗?”


    程大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自然是……高兴。”


    “她回来发现你已另娶,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程大武舔了舔舌头,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拍拍胸脯道:“那当然她才是原配夫人!她若愿意,把那小的留着做个洗脚婢,她若不高兴,我两棒子就把那臭婆娘打走了!”


    萧盈笑了一声,程大武也跟着笑,涎着脸往上凑了凑。


    “大人,那保太夫人的封赏……”


    萧盈垂头看他一眼:“想要?”


    “夫妻一场啊!”程大武长叹一声,“她泉下有知,想必也舍不得见小的日子如此难过……”


    “保太夫人的赏赐算什么?”萧盈说得慢条斯理,唇边的笑意渐深,“你可是当今天子的生父,何不进宫去,一世荣华富贵不全都有了?”


    “照啊!”程大武一拍大腿,“我本就是这么想的!大人真是明理!”


    他说得高兴,方才的恐惧和戒心都烟消云散,干脆和萧盈隔灯对坐,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拍萧盈的肩。多拍了两下,又突然察觉到什么,歪着头,凑着灯看萧盈的长相。


    “大人长得……”程大武嘿嘿一声,“长得……”


    萧盈还是笑:“像你?”


    程大武突然愣住了。是像他,尤其是那笑。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下只剩黑,脸却苍白得不似活人,好像奈何桥下不肯往生的魂,从水中幽幽地向他露出笑容。程大武背上突然“唰”地出了一层冷汗,他想站起来走,受伤的腰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僵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人重新拾起了烧火棍。


    “你……你……”程大武从椅子上翻下来,“啊!”


    烧火棍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只听“喀拉”一声,他痛得青筋绽出,发出凄厉的痛号。


    “她闺名叫什么?”萧盈在他的痛呼声里平静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从不知道。“姊姊”不过是小孩子亲昵的叫法,很多人都可以是“姊姊”。一直到她纵身一跃,她都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一声“娘”。“夫人”也不是正式的封号,不过是因为她已嫁了人,所有人便都这样称呼。她注定没有名字,要面目模糊地坠落在司马门前看不到头的那条长长的路里。


    “她叫玉桥……”他的手抓住了萧盈的脚腕,像条虫一样,在他脚下匍匐着。“饶了我!求求你!我是你的……”


    萧盈低下头,漠然地看着他。他犯的罪行多么微末啊,杖刑已经是大雍律能给出的最严厉的刑罚。连皇帝下旨也没个像样的由头,徒引人注目。他本想让桓湛来,无声无息的,也给他个痛快。可是偏偏明绰今日是一个人出的宫,他只好让桓湛送她回去。


    也好。萧盈抬起脚,想挣开他的手。但地上的人死死抱住,萧盈顺势踢了一脚,把人踢翻过去。程大武膝盖已经被打折,还有新鲜的杖疮,一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看到那人手里举了灯,走了出去。门被掩上,紧紧地扣住了。


    一切都重新归于寂静。


    明绰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不知道第几次拒绝了桓宜华:“不用了,多谢桓姐姐。”


    桓宜华神色悻悻的,把一晚热腾腾的汤饼又端了回来。陛下交代了,要桓湛把东乡公主送回宫,可是公主又非要等陛下一起回去。建康有宵禁,天一黑,街上黑灯瞎火的啥也没有。桓湛思来想去,只有袁府近,而且袁增袁煦都不在家,不会惊动朝中的大人物,妹妹桓宜华也能招待招待公主。


    只是桓宜华虽然也曾进宫在女尚书那里进学,跟东乡公主却实在不熟。干巴巴地说了一会儿,就赶紧端出各色宵夜来,可惜东乡公主心事重重,什么都不想吃。桓湛则是早已溜之大吉,说是去找陛下了。


    “长公主,”桓宜华搜肠刮肚地找了找话题,“今年万寿一过,长公主也该满十五岁了,及笄礼可挑了日子?”


    明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挑着呢。”


    “陛下和长公主手足情深,想来还会给长公主再行加封。”


    明绰连“嗯”都懒得再嗯,草草点了点头。大雍的公主本该在及笄才封号,但怀帝去得早,所以萧盈登基的时候就一并给她封号了。称号上已无再加封的余地,无非就是赏食邑、赏财物。从前的公主们在意这个,因为这意味着父皇的宠爱和在朝中的地位。但是对于明绰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已经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了。


    桓宜华顿了顿,只好继续找话:“乌兰国主想必也会送一根玉笄……”


    明绰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桓宜华被她看得面上一红,感觉公主好像不是很喜欢听这话,赶紧噤声了。


    房间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个少年人的声音停在了门外,彬彬有礼地唤:“阿嫂?”


    桓宜华得了救星似的,忙应了一声:“怎么了二郎?”


    “东长巷那边走水了……”


    明绰一下子站起来:“什么!”


    “阿嫂别慌。”外面没听出来,还以为是桓宜华。他的声音仍像个小孩子,腔调却十足像个大人,“我已命人把家里四面都看住,以防贼人趁乱。”


    “好。”桓宜华也站了起来,面上并无慌乱的样子,“你去瞧瞧,我阿兄回来不曾?”


    袁綦应了一声,转身走远了。桓宜华安抚地拍拍明绰的手,明绰本想马上跑出去找萧盈,但是看到她这样镇定自若,又想着桓湛方才就出门去找人了,也只好按捺下来等着。


    桓宜华让婢女给长公主重新上了一壶茶,自己告了个罪,去安抚了婆母两句。不过片刻,袁綦又来了,说桓湛还没回来,但他想带几个人去帮忙灭火,来请示阿嫂。桓宜华只说了一句“小心”,便不拦他。随后便开了匣,取了自己的剑,打开了房门,指挥下人们点灯照明,把四处都看牢,以防宵小趁火打劫。


    袁府严阵以待,但外面并未出多大的乱子。不过两刻功夫,桓湛便带着萧盈来了,袁綦也跟在身后,一起回了府。


    桓宜华马上迎着陛下坐到堂上。明绰本想跟他说话,但是萧盈一副不怎么熟的样子,从袖底朝她做了个手势。明绰这才想起来,袁綦并不认识她。刚才桓湛送她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惊动,袁綦都不知道大嫂屋里有客人。明绰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盈身边,他大约是把她当成从宫里跟出来的小黄门,连看也未多看一眼。


    当初校场操练,他也跟着兄长去了,跟萧盈、桓湛混得都熟悉,也不怵君威,站在那儿跟桓宜华说,火势根本不大,无非是离太尉府太近了,夜巡的人才这么紧张。他带人赶到的时候,火都已经灭完了,就烧了一户人家。


    明绰没忍住开口:“哪一户?”


    “巷尾那户。”袁綦回道。明绰马上转头看了萧盈一眼,但是萧盈镇定地喝着茶,好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明绰心里突然一坠。


    桓宜华:“巷尾那家?那不是今日挨板子的泼皮家里吗?”


    “就是他。”袁綦转向嫂子,“听邻居说,这泼皮挨了打,反倒还要去喝酒。过了宵禁才回来,还在家中点灯,想是醉得不轻……”


    桓宜华没忍住“哎呀”一声。


    袁綦耸了耸肩,把话说完:“这不就走了水,倒把自己活活烧死了。”


    第27章


    袁府的马车辘辘行过已经空无一人的长街,明绰歪着头靠在轿壁上,一直没有说话。


    萧盈突然问她:“同桓夫人聊了什么?”


    明绰“嗯?”一声,回过神来:“没有聊什么。”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冷淡,像是在对萧盈耍脾气,便又补了一句:“聊了及笄礼。”


    萧盈点点头:“日子还未定下吧?”


    “母后会定。”


    萧盈轻轻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不喜欢桓夫人?”


    “没有啊。”明绰打起了一点精神,“只是原先没什么交情,但桓姐姐将门之女,我很是心折。”


    桓宜华持着世家女子的礼同公主攀谈时很无聊,反倒是听说城中走水,持剑指挥下人守家的时候,才更像是明绰听说的那个会自己骑着马去找心上人的女子。


    明绰撇撇嘴,小声道:“便宜了袁煦。”


    萧盈勾了勾嘴角,对于明绰这个态度已经习以为常。


    “袁增上书,邓霄的旧部已清理干净了,荆州军没出什么乱子。朕准备早日把袁煦召回来。”


    明绰没看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会被母后调走就是因为对皇兄太忠心了。”


    萧盈垂了眼,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有些答非所问:“桓夫人如此年轻,岂有一直独守空房的道理?”


    明绰便“哦”一声。她看起来兴趣缺缺,不太想跟萧盈议论。可是等萧盈自己都不打算再往下说的时候,她又突然道:“召回来如何?皇兄要安插他进执金吾卫么?”


    萧盈意外地抬眼,看定她。


    明绰:“谢维不比舅舅,跟袁家半点交情也没有。皇兄把袁煦安排进执金吾卫反而是消耗他,使不上力的——我知道皇兄指望着桓家。”她似是知道萧盈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了他,“且不说桓家是不是真的已经心甘情愿接受了袁煦,就算是,大将军也很难把手伸到执金吾卫去。桓湛此次抗命,谢维早晚会想个由头发落他。皇兄不如稍安勿躁,现在袁煦留在荆州,比回建康更能牵制住一些人。”


    马车停下来,萧盈什么都没说,掀开轿帘露出了脸。自从之前的事情以后,宫门守将一个都不敢啰嗦,赶紧放行。萧盈重新坐回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子,不知道是在想明绰说的话,还是在想别的事情。到上阳宫的路很快就要走完,明绰还是沉默着,起身准备下马车。


    萧盈突然抓住她的手:“溦溦……”


    “我不会责怪皇兄狠心。”明绰低着头,不等他说便把语速提了起来,好像这些话要是不快点说完,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了,“无论最后是你胜,还是母后胜,我都会伤心。可该做的事情,你也不会因为我就不去做。既已入局,东乡都明白。”


    东长巷的那场火,明绰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他是为了替宋夫人出一口气呢,还是有心灭口?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明绰也不想去问。他原本便是这样的人,还是不得不学会狠毒,明绰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再想了。


    发现母后毒害王执瑈那天她尚且还有心躲起来痛哭,彼时的眼泪仍未干,王执瑈在龙盘山上身子都还没养康复,但她已经不一样了。


    明绰抬起头,视线与萧盈相接,轻声道:“皇兄还是想办法尽快把执金吾卫的虎符要回来。”


    萧盈握着她的手指微微一紧:“朕……”


    他想承诺一句什么,可是又无法说得出口。明绰最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她不需要萧盈哄骗一般的承诺,谢拂霜绝对不会给他同样的仁慈。也正是如此,她还是希望最后胜的是萧盈。


    明绰:“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快点结束。”


    在所有人都面目全非之前,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之前。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拼尽全力保住败的那一个。


    她轻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男装轻便,她整个人也显得更舒展了几分,在月下几步便走得远了。萧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半晌,轻轻地掩上了轿帘。


    “回含清宫。”


    次日,太尉谒见。


    谢郯来得非常早,自从陛下的陪读侍讲们散了以后,他已是许久没有这样赶个大早就来。这也是长沙王之乱以后他第一次见萧盈,上次天子摆驾太尉府,谢郯还病得人事不知。


    一见他,萧盈便知当日含清宫“朝会”他来不了不是托词。谢郯满面灰败,深陷的眼窝却泛着病气的红,瘦得颧骨高高凸出来,连坐都坐不住,整个人是半躺在凭几上。见他进来,谢郯还动了动,微微表达了一个想要行礼的意愿,萧盈就赶紧上前一步摁住他的手:“太父别动!”


    “老臣失礼。”


    “太父身子还没好,有什么话要说,朕去太尉府就好了……”


    谢郯摇了摇头:“老臣不敢。”


    萧盈一时也无话,皱着眉头坐下来,给谢郯倒茶。


    宋夫人身故那天,他是当真想下令杀了谢郯。可是一场大火烧过,他的愤懑似乎也被投进火里燃去大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盼着谢郯死,可是谢郯一时半会儿又不肯死,如此在他面前苟延残喘,他却又在心中升起难以自控的痛苦。


    同样是这个人,自小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把他搂在怀里给他喂药,在朝不保夕里,一次次地给他把天撑了起来。


    萧盈别开了眼睛,掩饰住眼角一点泛红,但没有逃过谢郯的眼睛。他想到当日那句“逊位于谢公”,一时五味杂陈。他今日心中怀着戒备而来,天子若涕泪满面,巧言令色,谢郯反而清楚他又在玩弄心术。可偏偏是这么一点无声的动容,一点不容作假的情真,像一把细锥,狠狠地扎进了冰面里。老太尉心里的怀疑和算计顿时“吱嘎”作响地裂出无数道缝隙,又重新填满了他一声声的“太父”。


    “陛下,”谢郯垂了眼睛,“保太夫人之死,并非老臣所愿。”


    萧盈没说话。事已至此,太尉自然可以说“非他所愿”,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可是在当时宋夫人看来,这就是生死攸关。太尉身居高位,今日风往东吹,明日风又往西吹,都随他心意。可是被风连根拔起的野草,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现在谢郯又进宫来,试探也好,修补也罢。萧盈若是愿意,大可跟他演个过场,面上冰释前嫌,君臣和睦,背后彼此相忌,各出手段。他们会继续这套你进我退的把戏,一遍一遍,直到谢郯大限之至。


    萧盈沉默着,想起昨夜的明绰。她说她只希望这一切都尽快结束。


    “太父早就知道宋氏是朕生母了吧?”


    谢郯很无力的:“陛下——”


    “当年送她进宫的就是太父,对不对?”


    谢郯长久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个女子被捆住手脚,深夜送进他的书房。手下说,这女子潜伏在太尉府,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


    那女子低着头跪在他面前,全身都在抖,发髻草草地盘起,低着头,露出一段白腻的后颈。但是话讲得清楚明白,如何从福光寺的和尚追到太尉府,如何听来的闲话,如何灌醉了马夫,环环相扣,有条有理。


    谢郯听完,便命人解开了她手脚的绳索。


    “你还有奶水吗?”这是他问那女子的第一个问题。


    宋玉桥涨红了脸,第一次抬起头看着他。谢郯的视线在她胸腹间打量,粗布衣服潦草地裹住,甚至看不出多少曲线。谢郯扬了扬眉毛,说了第二句话。


    “我送你进宫,去给天子和公主做乳母,你可愿意?”


    “为何?”


    谢郯沉默片刻:“陛下前面两个乳母,皆死于非命。”


    小皇帝送进宫的时候已断了奶,太后怕群臣起疑,还是给他配了一个乳母,和公主是分开来的。但小皇帝夜夜哭闹,上吐下泻,太医很快从乳母吃的食物里查出了毒——她不能直接对天子下手,就自己服微量的毒,再化成奶水给小皇帝喂下去。


    当时正值宛南王叛乱,谢郯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摆平了此事。天子换了一位从太尉府出去的乳母,她事事都向太尉禀报,将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不到一年,她又被抓到与上阳宫守卫通奸,被太后处以极刑。


    “你不需要把什么事都告诉我,太后若是知道了你和太尉府的瓜葛,我也救不了你。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会死。但陛下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得死。”谢郯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笑容,“怎么样?还敢去吗?”


    宋玉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她跪下去,磕了个头:“民女敢去。”


    景平二年,宋玉桥入宫,很快取得了太后的信任,不像梁女史那样显眼,但不显山不露水,从来没有引起过谢拂霜的怀疑。她是劝服了太后,还是用了某种手段欺上瞒下,没有人知道,但那几年,谢郯没有发现女儿再对天子下手。燕康王叛乱之后,朝野内外噤若寒蝉,正是谢氏揽权最盛之时。太后忙于政事,竟然把公主也交给了宋玉桥一起照顾。到景平五年,长居深宫的陛下更是神奇地染上了宫外的时疫,顺理成章,迁宫别居。


    “当日她自陈如何寻子老臣便知道,她心性智计不同凡人。”谢郯摇了摇头,唏嘘不已,“老臣虽有心护佑陛下,却不能日夜在宫中相守。能够有如此胆魄和决心的,也只有她。”


    萧盈很迅速地在眼下抹了抹脸。


    “老臣心里敬重保太夫人。”谢郯又说了一遍,“绝无心伤她。”


    萧盈点了点头:“朕知道。”


    他信。谢郯没想要她死,不过是想利用她来警告,试探和拿捏天子而已。


    “朕还有一事想不明白。”萧盈整理了心绪,又道,“太后为何一心要谋害朕?”


    谢郯噎了一下,目光闪烁,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朕一直以为,太后与朕疏远,是因为迁宫之后,朕不敬不孝,才惹了太后不欢喜……”


    不是迁宫才导致了母子失和,而是母子本就不和,他才不得不迁宫,以避太后锋芒——可是这就没有道理了。如今他长大了,太后不肯放权才要杀他,倒也说得通。但他那时还小,谢拂霜无子,她只有抱着这个孩子才能够坐在太后的位置上,他们本该是一体的,太后为何容不下他?


    谢郯被他问得低下了头,竟是满面羞惭:“老臣惭愧!”


    “太父,”萧盈身子往前一倾,极具压迫地逼近谢郯,“今日你我不论君臣,太父就都说了吧!”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像一个巴掌,气势汹汹地拍到了窗上。谢郯突然浑身一颤,转头往门外看去。就快十月了,如今早起晚归,已觉衣裳薄。但还没有下雨,就还没有凉透人心。十五年前,也是十月,下过一场雨。谢拂霜站在雨里,叫了他一声。


    “父亲。”


    她通身素白,披头散发,裙裾上渗着斑斑血迹,一张脸比衣衫更白,好像所有的血色都转移到了裙裾上,被细雨洇成一朵朵绽开的花。


    “拂霜!”谢郯疾行几步,在她倒下之前把人扶住,“你才刚生完……”


    方千绪抱着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父女两个。谢拂霜撑着谢郯的手想站起来,可她没有力气。她恨极了自己此刻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狼狈地倒在谢郯的怀中。房间里还有一张矮几,铺着一卷锦帛,玉玺扣在一旁,还沾着未干的朱红印泥。


    “不……”谢拂霜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到了矮几前。她抓起那张诏书,把一张锦帛揉皱。父亲一笔好字,铁画银钩。


    “盈儿是陛下给我腹中孩子取的名字。”谢拂霜抓着诏书,伏在地上,仰起脸看着父亲,咬牙切齿,“盈儿是我的女儿!登基的应该是她!”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愿意向谢皇后说明眼下的情形。这实在太显而易见,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谢拂霜看着他,殿中的烛光在她脸上洒下明明暗暗的影。谢郯像是被这一幕刺痛,突然闭上了眼睛。方千绪拍了拍怀中的襁褓,那孩子已经睡着了,谢郯却听到了另一个婴儿的哭声,远远地传过来,怎么也不肯停。她才来这人间短短半刻,就已有了这许多风雨如晦的委屈。


    “天佑大雍,陛下留下一双儿女。”谢郯告诉女儿,不容置疑的口吻,“太子萧盈,克继大统,即皇帝位。公主明绰,封东乡汤沐邑。”


    第28章


    谢拂霜突然惊醒,脸上仍有泪痕。灵芝早已守在床边,见太后惊醒,连忙挑开床幔。


    “太后?”灵芝有意把声音放得很轻。谢拂霜一向睡得不好,乍醒时尤恶聒噪。“可是又被梦魇住了?”


    谢拂霜回过神来,低低地“哦”了一声:“没事。”


    她又梦见了女儿出生那一日的情形。十五年来,她总是时不时地梦见那一天。有时是她找不到明绰了,哭着去求父亲,可是父亲总是冷着脸;有时是她好好地把明绰搂在怀中,襁褓一掀开却成了萧盈的脸。


    可是昨夜她梦见,孩子一出生,先帝就回来了。


    她还从来没梦见过先帝。他西征之前,两人也就做了半年夫妻,自此天人永隔,她都已经忘了先帝是什么模样,连梦里的人都是一张模糊的脸,一身染血的甲胄,靠近的时候带着阴曹地府的寒凉。萧盈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她身边,已经是长大成人的样子,恭敬地叫了一声“父皇”。谢拂霜正当百口莫辩之际,先帝已低下头,从她怀中接过了刚出生的明绰,转身就走。她哭着追上去,一路跑,一路唤。问一直追到一个渡口,先帝才终于停了下来,怀中的女婴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被先帝牵在手中,回过头来对她说:“母后,我要随父皇去长安了。”


    谢拂霜想了想,转头问灵芝:“长公主呢?”


    “还睡着呢。”


    昨夜明绰换了男装出宫,过了宵禁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坐的还是袁府的马车,也不来跟谢拂霜说一声,就回去睡了。听见灵芝这话,谢拂霜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来了火,想让她马上把明绰叫醒,来问她话。但是转念一想,又压了回去。


    灵芝伺候谢拂霜起身,看看她的脸色,轻声道:“梦里做不得数,长公主好好的呢,太后不必烦忧。”


    谢拂霜不愿承认:“没长公主什么事,就是梦见了先帝。”


    灵芝轻轻躬身,奉上洁牙洁面等物:“明日就是先帝忌辰,想是太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拂霜不动声色地洗漱,没有答话。先帝的忌辰离明绰的生辰只有十天,当年她就是听到了从前线传来的死讯才又惊又急,提前发动。一开始几年谢拂霜还会每年都筹备祭祀,但这个日子离万寿太近,后来为了方便,就在万寿之时多添了一道祭祀先帝的礼仪,并到一日去办了。时间长了以后,谢拂霜心里就只记得那是孩子的生辰,几乎想不起那也是亡夫的忌辰了。


    难怪到梦里来相扰。谢拂霜吐出漱口的水,心中微恼。当年棺也接了,魂也招了,难道你还阴魂不散地盘桓在长安么?


    想把女儿也带去?想也别想。


    谢拂霜突然吩咐:“去召太仆令来给我解梦。”


    在门外伺候的听了音,忙唱喏而退。灵芝拿着篦子正蘸头油,一眼瞥见宫人正拿“紫粉”,忙低声喝止:“你没长耳朵?”


    这紫粉是近日建康流行起来的,在米粉里加了丁香,用之香气扑鼻,前日里官眷进了来,谢拂霜连用了好几天,很是喜欢。但是太后刚刚说了要见外臣,灵芝见那宫人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劈手从她手中拿走了紫粉,放回妆奁,又换成了太后一直用的素白铅粉。


    太后一醒,整个上阳宫便也醒了过来似的,各处都开始走动。梁芸姑手中捧着今日一早送来的官员奏疏走了进来,放在太后手边,然后自然地从灵芝手中接过了篦子,一边给太后梳头,一边汇报:“方才太尉去了含清宫。”


    谢拂霜先是一怔:“这么早?”随后又皱了眉头:“父亲哪能出门?”


    梁芸姑也道:“听说昨夜里太尉府后门的民巷走了水,太尉都起不了身,还是中书令去把太尉从房中背出来的……”


    她话犹未说完,谢拂霜已经猛地转过了头,篦子卡在发间,扯痛了头皮也顾不得,急问道:“什么?!”


    “太后放心,”梁芸姑安抚道,“火势不大


    ,连太尉府的后门都没挨着。”


    没想到谢拂霜听完更急了:“那他随意挪动父亲做什么?太医一再嘱咐父亲的肺不能再受寒了,如今夜里这般凉——好了别梳了!”


    梁芸姑收回手,跪下来:“太后恕罪。”


    “起来。”谢拂霜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冲你。”


    梁芸姑便站起来:“中书令也是一片孝心。”


    谢拂霜闻言便是一声冷哼。她这个阿兄啊,对父亲从不违逆,孝是顶顶孝顺。这火场里救父的事情传出来,朝野里自然又会赞声一片。就是父亲病得像是醒不过来的时候,守在床边的只有她和阿嫂,太医交代的话,也都是对着她们俩。


    “都这样了,还非要进宫做什么?”


    梁芸姑也摇摇头:“保太夫人没了,怕陛下心里有嫌隙吧。”


    “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谢拂霜没好气,“还拿萧盈当小孩子!”


    “陛下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谢拂霜从镜中看她一眼,梁芸姑垂着眼,一下一下地给她把长发梳顺,好像那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没有别的意思。谢拂霜随即朝灵芝斜了一眼,灵芝会意,将刚刚送了早膳进来的宫人又驱了下去,自己跪坐在桌边给太后布菜。房间里没了外人,但梁芸姑也没再说什么,专心地给谢拂霜挽发髻。


    谢拂霜闭上眼,只道:“没必要。”


    梁芸姑之前已经提过这话了。在公主嫁去大燕这件事情上,太后现在有些束手无策。既然陛下态度鲜明地反对,倒不如向陛下那边伸伸手。


    其实此事很好解决,找个官眷来,过继到哪个旁支宗亲名下,赐个萧姓封个公主,段太后远在长安,她能知道什么?眼下无非就是谢家父子做了主,要东乡公主去,朝臣们就都不吱声了。陛下一个人不同意没用,朝臣都欺负他年轻;太后一个人不同意也没用,太尉都病成这样了,她也不能硬要违逆父亲。梁芸姑的意思是,若是太后和陛下两个人一条心了,就算拗不过谢郯,也能拖上些时日。这横拖竖拖,还怕拖不过谢郯么?


    可是谢拂霜不愿学父亲“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陛下为了宋夫人身故召群臣去含清宫,她是袖手旁观了,可她那么做只是因为,明绰高热不退的时候,宋夫人曾自己泡了冷水浴,再把小公主抱在怀里给她降温。


    那天深夜里,谢拂霜听说她从司马门上一跃而下的,想起来的就是很多年前在太医说出“长公主无碍”了的那一刻,她在旁边那个如释重负的笑。


    梁芸姑轻声道:“太后,就算陛下知道了那药的玄机,他……”


    她没说完,谢拂霜已知道她什么意思,冷哼一声道:“你真是比父亲还小看他。”


    梁芸姑便闭上了嘴,顺从地垂了眼,道:“是。”


    谢拂霜看着镜中的自己,梁芸姑说话不耽误手上,镜中人片刻间已云鬓峨立,像画上的神仙真人。只是眉头微蹙,尚未敷粉时,眉心可见一道深深的竖纹。谢拂霜看见了,便有意放松了眉毛,可是那一道竖纹仍在,像是已经刻进了肌理。谢拂霜干脆别开眼,全无察觉地又一次紧紧拧起了眉。


    陛下现在对东乡公主疼爱,是他觉得公主对他没什么威胁。等他意识到真正和他争的人其实是公主,他还会这样豁出去地留她吗?


    萧盈沉默着,已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


    谢郯面前的一盏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他并未说太久的话,当年的事情到他口中,也不过是几句话。太后收到战报,急痛交加,生下公主后失了神智,仅此而已。倒是为了萧盈的指控,他呼哧带喘地解释了一大篇话。太后只是一时起了妄念,早已迷途知返。这些年来她只是冷漠疏离了一些,“谋害”二字实在是言重了……


    萧盈并不反驳,静静地听着,一边以指腹轻轻地摩挲杯沿,若有所思。


    从他记事起,谢拂霜一直大权在握,谢郯的态度又始终暧昧不清,谢拂霜做得过分了,他就出面调停一下,但始终纵容,从不动真格的。萧盈一直猜想,太后野心勃勃,或有改朝换代之志,而谢郯既不敢做这个千夫所指的罪人,又忍不住给谢家留一条路,才会这样当断不断。也是因为这份暧昧的态度,萧盈从未敢把太后给他下毒的事情告诉过谢郯。


    可是如今照谢郯所说,太后似乎从来没有过自己称帝的雄心,只是为了女儿。


    不必说,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天真了。十五年前的谢拂霜被立为皇后也才一年多,根基不稳,若是真敢抱着一个女婴登基,朝中的宗室、世家,乃至那时还虎视眈眈的陈氏伪朝和西羌,都会把她当成大雍致命的弱点,群起而攻之。此事不容置喙,谢郯一定会拼死拦住。谢拂霜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捏着鼻子接受了萧盈。哪怕是十五年后,大权在握,宗室无人,太后要称帝还是会激起无数激烈的反扑。


    所以,太后想要的,是天子活着,但是病着。就和他小时候一样,沉默地被她摆放在太极殿上,一直活到时机恰当,再顺理成章地死去。公主毕竟姓萧,于法理上,她比太后名正言顺。到那个时候,有太后的支持,公主未必没有机会。


    萧盈抬眼看了看谢郯,突然恍然地笑了一声。他终于明白了谢郯为什么是这个态度,谁能想到呢,他才是李代桃僵,令国祚易姓的罪臣,而忠心耿耿,一心光复萧氏正统的,竟是太后。


    谢郯垂下头,又说了一遍:“老臣教女无方,实是无地自容。”


    萧盈无言看着他,心中却在问他。你也会心虚吗?你也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虚伪了吗?为了掩盖这种虚伪,你到底会做到哪一步呢?


    他沉默得太久,直到谢郯也终于停了下来,两人无言对望。然后萧盈起了身,身上着一件直裾宽袖袍,饰了日月纹章,金线滚边,贵重无比。只见他双臂垂下,将大袍脱下,然后行至谢郯身侧,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把头磕了下去。


    谢郯大惊失色:“陛下这是做什么?”


    “得蒙太尉青眼,这些年忝居此位,朕实在良心难安……”


    他顿了顿,伸手捂住了襟口,似是又被牵动了心痛之疾。谢郯惊异地倾身来扶,只见他脸色煞白,额上和眉角都挂了冷汗,连睫毛都湿漉漉的。萧盈眼中淌了泪下来,挣开谢郯,哀哀戚戚地又磕了一个头。


    “如今我已命不久矣,请太尉许朕退位,另择明君!”


    第29章


    谢拂霜歪着身子,轻轻抬袖掩住了鼻子。殿中充斥着一股烧焦的刺鼻味道,明绰一走进来就险些被炭盆绊一跤。


    “长公主小心!”


    明绰低头一看,只见炭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跟炭差不多,又不是炭。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龟甲碎片。她惊异地张开嘴,刚想问,灵芝已经上来把她牵到了一边。太仆令跪在殿中,朝她行了个礼。


    “这是做什么?”明绰小声地问梁芸姑,“母后在卜什么?”


    梁芸姑亦小声在她耳边解释:“太后梦见先帝了。”


    明绰不解地皱起眉。做了个梦,解梦就是了,何必要用到龟甲?通常不到出征、大灾和年尾大祭的时候,是不会动用龟甲的。而且那龟甲都烧得跟炭一样了,还怎么卜吉凶?


    明绰又小声问:“什么梦?”


    “先帝梦中哭诉,长安是他大行之地,杀伐不祥,长公主若嫁去,恐婚事不谐,国家不宁。”


    明绰:“……”


    父皇这不说得很清楚了吗?还要太仆令解什么?


    谢拂霜放下袖子,露出了不耐烦的脸,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太仆令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


    太仆令一直跪在地上,双手平举,恭敬道:“吉。长公主与乌兰国主天作之合,必能夫妻和睦,子嗣绵延。”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冰冷得冻人,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明绰偷偷觑了一眼母后的脸色,见她的脸拉得老长,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再卜。”


    太仆令不卑不亢地回答她:“太后,吉凶天定。问再多次,神佛也不会改主意的。”


    明绰看了一眼龟甲,大概明白它为什么都被烧成炭渣了。


    “本宫不问神佛,”谢拂霜冷笑一声,“本宫问的是你。”


    “臣不敢逆天妄言。”


    “若当真如你所说,那先帝为何要到本宫梦中哭诉?”


    太仆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绰感觉他约莫是很有一些大不敬的话想说,但很识时务地咽了回去。


    “臣……不知为何。”


    “那就再卜。”谢拂霜抬了抬手,吩咐下去,“给太仆令再拿龟甲来,卜到他想明白为止!”


    她站起来便走,太仆令跪在地下,又叫了一声:“太后!臣乃方外之人,不……”


    他不什么,太后已是没有耐心听下去了。明绰加快了脚步,跟着谢拂霜进了里间。她今早睡过了,没有来请安,想着这顿午饭肯定要被母后教训,原本正惴惴难安呢,但谢拂霜看起来根本没空理睬她,挥了挥手就让灵芝伺候她用饭。自己则从梁芸姑手里接了张纸过去,明绰远远地瞥了一眼,见那纸上画的就是龟甲的裂纹。两人翻开一本书,凑在一块儿,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这是刑克之兆吗?”谢拂霜指着书上,又指指画着龟甲的纸,“克夫还是克妻?”


    “看着不像……”


    “那是破?伤?我看看怎么解的……丧偶之虞?”


    “太后……”梁芸姑的声音听起来无奈极了。谢拂霜跟她对视了一眼,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回过头,发现明绰咬着筷子,也在看着她们笑。


    谢拂霜也觉得荒唐起来,她本是要借太仆令的嘴说话,谁知那倔驴一心修行,竟如此耿直,就是不肯按照太后的意思来。犟了一早上了,谢拂霜自己都忍不住有点儿信了。


    难道那乌兰徵,真是溦溦的天定良缘?


    “不行!”谢拂霜重新板起脸,把手里的书一丢,“明日是先帝忌辰,再去请个道士来,开坛扶乩!”


    明绰忍着笑:“父皇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何必还要扶乩?”


    谢拂霜让她问得哑口无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都是为了谁啊?”


    明绰赶紧收敛,放下碗筷去扶她:“为了我为了我……哎呀母后别气,快吃饭吧,再等一会儿,桌上的菜全成了烤甲鱼味儿了。”


    谢拂霜被她拉着到饭桌上坐下,原本还绷着脸,听到她最后一句,实在忍俊不禁,伸手在她额角狠狠点了一下。


    明绰顺势黏上来:“母后,你真的梦见父皇啦?”


    谢拂霜低头看着她,很轻地“嗯”了一声。


    “父皇说什么了?”明绰眨眨眼睛,她对先帝一直都很好奇,谁若是提到了有关先帝的事情,她总是会缠着问个没完。谢拂霜伸手拢了拢她的鬓角,眼中泛起一股心疼,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父皇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把她带走了。可是这样的话,谢拂霜怎么忍心告诉女儿。


    “母后还没有问过你,”谢拂霜突然说,“你愿意嫁给乌兰徵吗?”


    明绰立刻放开她,戒备地往后一仰,好像母后突然背叛了她的信任。


    “母后!”明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都刑克丧偶了!”


    谢拂霜让她逗笑了,点了点头。好,那就是不愿意。管是什么天定姻缘,她也非得拆了不可。


    “搬出父皇,会有用吗?”明绰仍有些不放心,“咱们的朝臣自然是要顾忌先帝的,可段太后不会觉得我们在敷衍推托?”


    “哪里敷衍了?”谢拂霜不以为意地给她夹菜,“到时候无论是谁嫁过去,该有的尊贵体面一样都不会少。只要是个公主,那就不是敷衍,段太后心中自有计较。”


    明绰便笑了,不会让她嫁去大燕的话,萧盈也说了。听见萧盈说,她心里是觉得甜滋滋的,很受用。可是母后说这样的话,她才真的觉得踏实,放心了。


    谢拂霜低头吃着饭,突然又问:“昨天去哪儿了?”


    明绰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闻言便僵了僵,避重就轻地回答:“去了袁府……看桓姐姐去了。”


    谢拂霜看了她一眼:“你几时同桓宜华这般要好?”


    明绰面不改色地胡扯:“一直挺好的呀,不信母后去问星娥!”


    谢拂霜只笑了笑,没起疑。当时王执瑈刚进宫来,明绰和她争论的就是桓宜华的婚事。她一直站在桓宜华那边,倒也不假。


    明绰小时候的女伴很多,可是自从把她送进含清宫进学,她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皇兄,连表妹谢星娥都要排到后头去。她会跟桓宜华要好,多半还是因为萧盈跟袁煦好。


    谢拂霜原先没有想到这个。她自己幼时的手帕交,也是走着走着就都物是人非了。女儿是公主,自然是比太尉之女还要尊贵,以后越往高处走,越是要孤家寡人的。但这会儿想起来,尤其是意识到“她只有萧盈”这一点,又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了。


    “也好,”谢拂霜也没教训她,“芸姑,去下道旨,让桓宜华时时进宫来陪长公主说说话。”


    这下明绰反而愣住了:“啊?”然后赶紧拦住梁芸姑,“且慢且慢……”


    上一个被太后宣召进宫“陪伴”公主的可是王执瑈,什么下场,大家都看见了。这旨意要是下到袁府,还不把桓宜华吓死。


    明绰想了想,只好承认:“我也没那么喜欢桓姐姐。”


    谢拂霜轻轻挑了眉,一脸问询地看着她:“那你还为了桓宜华跟王执瑈吵嘴?”


    “那是两码事。”明绰想了想,“桓姐姐张扬,连大将军的鞭子都不怕,非要嫁给袁煦。可她嫁了,我瞧着也不怎么称心如意,连夫君的面都见不着,就要为了他打点操持,孝顺婆母,照顾幼弟……”


    而且她去的时候,发现桓宜华特别小心。就算敲门的是她嫡亲的兄长,也要隔了门说话,听说来的是长公主才开了门。想来还是因为丈夫不在家,她要尤其小心自己的名声。明绰一想,桓宜华未嫁的时候,都敢跑去校场看执金吾卫,如今过得这般谨小慎微,就觉得没意思极了。


    谢拂霜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女子嫁了人都是要为夫君打点操持的。你父皇不在了,我也是在替他操持这份江山。”


    “那我不要。”明绰撇撇嘴,“女儿谁也不嫁。”


    谢拂霜只好微微板了脸:“胡说。”


    明绰马上指向梁芸姑:“芸姑就没嫁,母后怎么不说她?”


    梁芸姑马上告饶:“我的好公主,怎么还饶上我了?”


    “芸姑不一样。”


    明绰不服:“哪里不一样?”


    梁芸姑:“太后,这顿饭奴婢可是不敢伺候了!”


    谢拂霜伸手去拉她:“你别理她!”一面又瞪明绰:“以后不许你再说芸姑!”


    明绰便吐了吐舌头,朝谢拂霜做鬼脸。其实她知道梁芸姑哪里“不一样”。她的祖父本是前梁的重臣,也是大族出身。萧氏以雍代梁虽是名正言顺,但她祖父迂腐,坚决不愿意在大雍出仕。赋闲几年之后,被人告了一状,说他有谋逆之心,想煽动士人复梁。梁氏全族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也算是大雍开国第一案。


    梁芸姑的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当时未满十五,逃过了重刑,没入掖庭为奴。她的母亲也是掖庭的宫人,梁芸姑就出生在掖庭。后来谢拂霜被立为皇后,她就被调到皇后身边伺候。若不是后来谢拂霜在宫中开女学,连宫女们都被允许读书考学,她也不会有机会成为今天的女史。


    梁芸姑被封女史那天就已立了誓,她不嫁人,不生子,这一辈子都要用来侍奉太后。


    可是明绰不觉得她苦。从小梁芸姑就伴着她,她自己有


    眼睛,梁芸姑过得可比桓宜华自在。


    “你啊,”谢拂霜又凌空点点她,唇边已带了笑,“你可记住你现在的话。等你以后看上了谁,再来求我的时候——芸姑,你可把今天的日子时辰都记下,到时候好好臊一臊她!”


    梁芸姑马上应:“记下啦!”


    明绰扬起下巴:“我才不会呢!”


    “长公主这是情窦未开,还不懂事呢。”


    明绰一下就被激起来:“谁说我不懂?”


    “哟!”谢拂霜一下坐直了腰,和梁芸姑对视了一眼,“这是有意中人了?”


    明绰察觉到不好,马上低下头,但脸已经没忍住红了:“没有。”


    那这就是有了。谢拂霜当即放下筷子,拉住了女儿的手,让她转过来看着自己:“你跟母后说,是谁?”


    “真的没有!”


    她越说没有,脸上就越红,简直不打自招。谢拂霜都看笑了,又顾及着女儿羞恼,把笑意收敛了一些:“你就说嘛,母后也好替你安排。”


    明绰听见这话便也笑了,只问:“我说谁,母后都替我安排吗?”


    “那自然也不是谁都行。”谢拂霜想了想,脸已经板起来,“不能是袁煦吧?”


    明绰都要发火了,怎么又是他:“难道全建康就剩他一个了不成!”


    “不是就好。”谢拂霜想了想,那她和桓宜华突然要好……“难不成是桓湛?”


    明绰已经甩了她的手,有意把脸扭开。谢拂霜瞧这反应是真恼了,便也不再闹她,好一会儿,又叮嘱似的说了一句:“要紧的还是家世上相配。”


    明绰没吱声,咬定了主意不理睬。要说家世,那还真是天底下最“相配”的了,只可惜此事没得商量。


    明绰说不明白她和萧盈之间是从什么时候不一样的,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母后恨他,见到她来便高兴,笨拙地用蜜饯果子和羊奶醍醐留住她。他什么都没说,她就已经知道他的孤独。她愿意陪着他,不想再看他难过,伤心,害怕。那时愿意,现在也愿意。看见他去校场比在含清宫跟她上课还高兴,她心里就不乐意。她希望皇兄高兴,但又希望他只能为了她才高兴。


    夫妻尚有聚散离合,可萧盈只要还坐在皇位上,就只能永远做她的皇兄。


    他们可以永远都不必分开。


    第30章


    自从出了王执瑈的事情以来,母女两个已是许久都没有这样谈笑风生地吃上一顿饭。一时饭桌上只听见笑语盈盈,连宫人来报,说太仆令闹着要辞官,都没扰了谢拂霜的兴致。没一会儿又有人回来报,说太仆令退了一步,愿意用蓍草重新占卜,只是要长公主亲自去拈草。


    谢拂霜听了也只是大笑,朝梁芸姑使了个眼色,她便出去了。


    明绰瞧着她心情好,斟酌着用筷子拨了拨碗底几粒米,突然道:“母后,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


    谢拂霜仍是笑着:“什么?”


    明绰抬起头:“穙齐香用的那个树其实是有毒的。母后,要不以后宫里就别点了吧?”


    谢拂霜一瞬间就变了脸色,明明那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眼睛却冷了下去。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女儿。那眼神甚至谈不上意外,而只有一股失落。明绰让她看得心里一痛,不自觉低下了头。


    “可是母后头疼,”谢拂霜的声音变得淡淡的,“只有穙齐香管用。”


    明绰不敢抬头,只道:“总还有别的法子。”


    “若是没有呢?”谢拂霜问她,“你就不管母后的死活了吗?”


    明绰咬紧了下唇,什么都没说。谢拂霜的话压在她心头,让她生出无数的内疚和歉意。明明她只是想让母后停手,谢拂霜两句话一说,就成了她的不孝。半刻前的笑语盈盈多么难得,一瞬间已经全都成了泡影。


    明绰站起来,轻声道:“母后,女儿先告退了。”


    她转身想走,可是刚转过身,就听到谢拂霜在背后说:“溦溦,如今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饭,就这样难吗?”


    明绰脚下一顿,瞬间便涌上了泪意。这话她都酝酿了许久才说出了口,还要怎么说得更直白呢?直接说母后尽可以用那树汁做成的熏香,但是别再把有毒的叶子喂给皇兄了?那无异于指控太后谋害天子,大雍律都强调了“子不告父,亲亲相隐”,岂不更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不是了?


    她迅速地擦去了眼泪,回过头去挤出了一个笑容:“哪有?我就是去太仆令那里拈几根草,给他个台阶下。母后,你就高抬贵手吧。”


    谢拂霜深深地看着她,许久,也笑了笑,点点头:“去吧。”


    明绰转过身,逃也似的跑开了。梁芸姑正好回来,瞧着不见了人,太后脸色也不好,便先叹了口气:“这是又怎么了?”


    谢拂霜疲倦地挥了挥手,不愿多说:“她去给太仆令台阶下了。”


    梁芸姑微微挑眉,没说什么。她方才劝了太仆令两句,这“方外之人”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情,没那么硬的骨头,长公主去给个台阶下正好。她唤了人进来,把桌上的残羹收拾去,一边跟太后汇报。从早上她就让人看着含清宫了,刚才有人来报,含清宫传了太医。


    谢拂霜猛地睁大了眼睛。


    卞弘跪在太尉面前,冷汗潸然而下。萧盈腕上已施了针,面色好看许多。倒是谢太尉的脸色更吓人一些。


    “你再说一遍,”谢郯嗓音沙哑,“那个什么……梨树?”


    卞弘赶紧接话:“顶勃梨咃树。”


    “有毒?”


    卞弘低下头:“是。”


    “陛下的心痛之症,就是因为这毒?”


    卞弘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去:“是。”


    谢郯不说了,他下一个问题本来是“是太后?”可是已没有必要问了。卞弘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动了一下,好像想给太尉摸摸脉,怕他又厥过去。可是还没触到太尉的手,就听到他又说:“你瞒报多年,该当何罪?”


    卞弘立刻缩回去,以头抢地:“臣万死!”


    “卞大人,”萧盈把手腕伸给他,“起针吧。”


    卞弘膝行两步上前,赶紧给萧盈拔去了针。萧盈随即摆了摆手,轻声道:“下去。”


    卞弘连滚带爬地就出去了。


    “太父不要怪卞大人,”萧盈有气无力,“这么多年,卞大人为了缓解朕的痛苦已经尽力了。那太医署的小吏便是他的弟子,若非他授意,恐怕到现在朕还蒙在鼓里。”


    谢郯什么都没说,盘膝坐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胡须颤了又颤。萧盈先下手为强,不叫他再有机会把事情推到卞弘头上,再和一次稀泥。太后下毒之事是萧盈的底牌,他捂了三年,就是等着最后摊出来的时候直击要害,逼谢郯做个决断。


    若是到了这份上,谢郯还是选择站在女儿那边,那萧盈也只有愿赌服输。


    “太父千万小心身子,再不可动怒了。”萧盈摇摇头,一脸万念俱灰的样子,“事已至此,还是请太父废了朕,在长沙王二子中择贤另立……”


    谢郯闭上眼,滚下了一行眼泪:“陛下这话,不是剜老臣的心么!”


    他留着那两个孩子,其一是被方千绪那句“萧氏儿郎哪个不是死在你手上”戳了心,偏要留两个活口,也不知证明给谁看;其二才是警示。与其说是警示天子,不如说是震慑群臣,在他们面前再一次强调,太尉若是想,随时可以废立天子。大雍的朝廷,还是在谢氏掌中。


    可若论及当真废立天子,谢郯从未想过。


    且不说这二子的资质有没有萧盈的万分之一,李姬选的是长沙王最年长的两个儿子,一个十六,一个十三,都是在长沙王就藩之前便已记事。无论如今他们面上多么恭顺,在心里,谢氏就是杀父仇人。谢郯要从他们当中另立新君,不如这就回家,在太尉府的水井里撒一把砒霜,全家还走得痛快些。


    萧


    盈见他落了泪,自己也抬袖子擦眼睛,说得情真意切:“朕从未怪过太父……都是太父仁慈,送阿娘入宫,好歹全了盈儿这些年母子亲情。不然朕到死,都没有一日有娘亲疼爱!”


    谢郯让他说得心头剧震。他为何要送宋玉桥入宫?不就是因为知道太后下手的狠毒,才要生母来护佑吗?他明明就是很清楚自己的女儿能做出什么事,可他却视若无睹,一再纵容,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谢郯仰天叹了一声,忽然猛捶了自己的胸口一下:“悔不当初啊!”


    萧盈赶紧抓住他的手,伏到他膝上,哭得呜呜咽咽。谢郯低下头,把手掌覆在他的后脑,老泪纵横。


    “盈儿,”谢郯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你已经是天子。你一直都会是……天子。”


    他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萧盈没有抬头,他的眼睛在谢郯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冰冷而讽刺,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仍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太后就一直都会是天子的母亲。”


    谢郯只道:“我还没咽气呢。”


    门外突然传来任之意外的声音:“太后怎么——?”然后便是他提高了嗓音,仓促的通报声,“太后到!”


    萧盈立刻从谢郯的膝头起来,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下一刻,谢拂霜已经闯进了含清宫:“父亲——!”


    然而迎接她的是谢郯阴沉之极的脸,谢拂霜心里一震,停在了原地。


    萧盈站了起来,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太后。”


    谢拂霜理都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谢郯:“父亲没事吧?我听说含清宫里传了太医……”


    谢郯冷笑了一声:“你的耳报神可真快啊。”


    谢拂霜立刻闭了嘴,这情形看起来不对。谢郯伸出了手,萧盈自然地给他搭了一把,扶他站了起来。谢拂霜看着一搀一扶的两人,似是明白发生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谢郯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竟然挣开萧盈的搀扶,自己走了几步,站到了谢拂霜面前。


    “父亲……”


    她的话没有说完,谢郯突然扬起手,狠狠地在她面上打了一记耳光。下手太重,打得谢拂霜整个人都摔了出去,头上沉重的金钗“当”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谢拂霜只感到耳朵里“轰”的一声,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一片阴影挡到了她面前,她在感觉到火辣辣的疼之前,只觉得麻。然后声音才重新进了耳朵,和羞辱一起,重新刺痛了她的一切感官。


    拦在她面前的是梁芸姑:“……太尉这是以下犯上!”


    谢郯胸膛剧烈起伏:“贱婢,让开。”


    梁芸姑一步都不肯退:“太尉是臣,太后是君!若是再敢进一步——”


    她的话也没有说完,两边来了人,把梁芸姑拖到了一边。谢拂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看清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敢?!


    然后是谢郯的声音:“把太后拿下。”


    拿下?谢拂霜好像听不懂这两个字。但是真的有人上来摁住了她,梁芸姑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叫,挣扎得鬓发散乱,想扑上来救她。谢拂霜并没有挣扎,只是怔怔地想,她不该就这样只带着梁芸姑就来,含清宫不是她的地盘,若是在上阳宫……


    “太尉这是要做什么?”谢拂霜看着谢郯,终于重新积攒起几分太后的尊严,每个字都问得掷地有声,“造反吗!”


    “大逆不道的是你!”谢郯上前一步,好像恨不得要再给她一个巴掌,谢拂霜昂起了脸,挑衅般地怒视着他。谢郯的手高高举起,最后又无力地落了下来,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毒害天子是什么罪行?谢氏全族险些毁在你手里!”


    谢拂霜一下子明白了,立刻转头看向了萧盈,看清了他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便失控般地大笑了起来。多么可笑啊,她还以为萧盈为了宋夫人之死悲痛如斯,甚至在群臣面前闹到那般地步,这一次怎么也不可能忍得下去。


    可偏偏在对付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牢不可破。


    “毁了谢氏全族的是你。”谢拂霜极力往前倾,几乎挨着谢郯的脸,耳语如诅咒,“他绝不会放过谢家……”


    谢郯扭过脸,不愿看她:“先把太后带下去。”


    谢拂霜挣了一下:“你忘了方千绪说过的话了吗!”


    谢郯牙关绷紧,看起来几乎要站不住了。谢拂霜热切地看着他,指望着这个名字能在谢郯身上施展什么法术。就是因为方千绪那些话,在谢郯心里扎下了怀疑的根,他才会突然要拿宋夫人来辖制天子。他心里明明也有恐惧,明明也有猜忌……


    谢拂霜几乎是哀求地又叫了一遍:“父亲!”


    可是谢郯转回来,重新看定了她,说出来的却是:“谢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当皇后。”


    萧盈突然动了,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与虎谋皮的代价。可是谢郯已经转过来,朝他跪了下来。


    “陛下,老臣厚颜,向陛下举荐自己的孙女。”谢郯说,“谢氏星娥,夙怀庄敬,仪范端凝,请立中宫,册皇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