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自责
除了权力中心的那群人,谢家这事同样被很多媒体关注着。
但宴会散去后,不少宾客却是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多数人连一点消息都没得到,新闻同行们也不竞争了,一头雾水地看着对方。
可能有极少数身份特殊的媒体得到了内幕消息,却依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在很久之前就收获广泛关注的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收了场。不少人都感觉很不真实。
何海威是觉得最不真实的那个。
与当时大部分人的关注点不同,他在谢盛谨走出来的一瞬间,嘴里的东西就直直地掉在了盘子里。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熟悉的气质,熟悉的身形,完全无法欺骗自己说出一点违心的话语。
宴会宣布结束后,他第一时间就逃回了家。他迫不及待地想询问邵满一些事情,在看到家里漆黑一片的时候才冷静了些许。
他在家里来回踱步,走来走去,一会儿翻翻柜子一会儿看看终端,把窗户打开又关上,终于因为心神异常紧张而疲惫下来。
……何海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地上。
天色依然很黑,但由于没有拉窗帘,外面的霓虹灯光照射进来,视线依旧比较清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扭了扭睡得僵硬的脖子,从窗户边逐渐看向客厅。
一个黑咕隆咚的人影坐在沙发上。
何海威吓得心跳都皱缩了一瞬。
几秒后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瞬间泌出的汗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
这这句话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既是问来人的身份也是问来人的地位。
啪的一声,灯亮了。
何海威惊了下,他没碰任何开关家里的电源也并非声控,这灯开得非常巧妙,挑了多个角度把来人的脸衬托得异常完美。
“嗯。”谢盛谨说,“收东西。”
何海威“啊?”了声,茫然又惊恐:“我,我吗?收什么东西?”
“嗯,你。”谢盛谨说,“这里不安全了。”
何海威迅速思考:“为什么?”
“他们查出来我在这里呆过。”谢盛谨慢条斯理地说,“把你东西带好跟我去别的地方。”
商人本性,何海威比谢盛谨想象中还快得意识到情况的重要性:“现在吗?”
他对这屋子倒没什么不舍之情,狡兔三窟,何况他这种到处得罪人的商人远远不止三窟,舍弃一处房产根本不算什么。
而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这可能是未来五代逆天改命的最关键机会,他抱住了一个之前做梦都没想过的大腿!
想到这里,何海威立刻爬起来:“我现在收拾。”
谢盛谨等了十分钟,何海威就出来了。
“好了?”
何海威背着个大包,还有两个硕大严密的行李箱,拘谨地点头。
“下去吧。”谢盛谨说,“门口有个车在等你。车牌黑色,尾号888。司机叫谢远。”
何海威心里一震。
接着他一声不吭地下了楼。
谢盛谨看着他关上屋,等了半分钟后也起身,开始往屋内布置东西。
临走时她在放有水果的茶几上贴了张写了字的小纸条。
……
何海威上车前先战战兢兢地研究了车辆是否与谢盛谨说得一致,打开车门后半个身体探进车,手死抓着行李箱不放,反反复复地核对司机的长相。最后他终于问:“我怎么称呼您呐?”
“叫我谢远就行。”谢远好笑地看他一眼,“昨天不是才见过我吗,何先生。”
昨天?
何海威略微茫然地望着他。
昨天。
电光火石之间,何海威突然意识到那张邀请函是怎么来的了。原来他早就抱上了这条大腿……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何海威想清楚后便老老实实地上了车,“麻烦您了。”
一路夜景从眼前闪过,何海威别的没问,但还是多长了个心眼,默记着路线。
结果到达目的地时他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隐藏的意思,“鹤海轩”三个大字明晃晃地立在前方,车开
进小区停稳后,何海威眼观鼻口观心地跟在谢远身后上了楼。
接着他和邵满撞了个对面。
“邵……”何海威紧急刹了个车,“邵先生?”
“嗯。”邵满敷衍地应了声,然后问他身后的谢远,“请问谢盛谨什么时候来?”
“马上。”谢远轻声道,“她已经在路上了。”
“嗯。”邵满看了何海威一眼,转身往里走,“你自己选个房间吧,二楼哪儿都行。”
邵满没等多久。
谢远离开后他便把门关上了,才把刚把水果洗好放在桌几,全息屏幕打开调到新闻那一栏,门口便传来响动。
“邵哥。”谢盛谨走进来叫了他一声。
邵满站起身朝她望过去,突然发现谢盛谨身上有被打湿的痕迹。
他愣了下,“外面下雨了?”
他怎么没听到?
“没。”谢盛谨径直朝草莓走过去,“游了个泳。”
“哈?”邵满很震惊,“你当我是傻子呢?”
“怎么敢。”谢盛谨已经吃了两三个了,“其实是无味无色的燃料油。”
她的语气挺平淡,但邵满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后就被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盯着她:“你遇到刺杀了?”
“嗯。”谢盛谨倒不在意,把草莓往嘴里送的动作没停过,“但已经解决了。吃吗邵哥?很甜的。”
她伸手递给邵满。
邵满拧着眉盯了谢盛谨几秒,才勉强过去把草莓咬住。
“何海威家里?”他问。
“嗯。”谢盛谨点头,“放心好啦,那群人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邵满不在乎别人看不看得到太阳,他只在乎一件事:“你平时遇到的危险都是这种吗?”
谢盛谨没法骗他,也没准备骗他,否则就会换个衣服再来了。
“偶尔。”为表自己的诚心,她放下了草莓。
“所以我之前说,你可能不太安全。”她解释道,“对某些人来说,抓到你比杀了我更有性价比,这约等于有了一个控制我的核武器,甚至不需要引爆,就单单放在那里也威力十足。”
邵满心里很复杂。
“……我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原本我没有想那么多。”
因为最开始的计划仅仅是复仇而已。他没想过自己这一根微小而不起眼的毛线如今居然会构成“联邦”毛衣的原料之一,邵满抬头看了眼谢盛谨。
“你后悔了吗?”
谢盛谨看到他的眼神,突然问。
邵满一怔,他看着谢盛谨:“什么意思?”
后悔什么?后悔这种时候来一圈层?还是后悔谈恋爱这件事?
“没什么。”谢盛谨看了看门口,“我刚刚把一盒泡芙忘门口了。我去拿过来。”
她起身过去再回来,像刚才仅仅问候了句“你吃饭了吗”一般自然。
“这家很好吃。”谢盛谨递给邵满,“和斯兰姐做的味道很像。”
邵满接过来咬了一口。
浓厚的奶油爆开在口腔,但他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
“为什么不换衣服?”邵满突然问,“是时间来不及吗?”
当然不是。
谢盛谨稍稍直起了身。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昨天是我的成年礼。我去了谢家的晚宴。”
她把主要事宜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最后说得:“我必须要昨天去,因为我得告诉世俗我本就应该是拿到少主位的那个人。财阀们很忌讳越权和夺财,跟古代皇帝一样要去讲究天理应当,因为怕自己这个废物被以同样的手段扳倒。昨天我向所有人告示我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后,一些人的道德天平会向我倾斜,另一些人的小动作将需要更严密的理由,但我仍有很大一部分阻力。”
“这份阻力来自谢明耀,来自程家,甚至来自谢家内部。很多人蠢蠢欲动,很多人也准备殊死一搏。”谢盛谨漂亮的黑色眼睛望着邵满,“邵哥,我很担心他们对你下手。”
“所以你搞这一身回来是告诉我,”邵满问,“你的处境很危险,希望我能自己抉择是否应该远离你?”
谢盛谨没立即否认。
但没立即否认就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邵满沉默下来。
他心里的情绪有些奇异,有茫然,有自责,但没有怪罪。
他当然不怪谢盛谨,谢盛谨一点错也没有。他只是想为什么自己如此没用,在年轻爱人深陷危险时居然帮不上一点忙。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学识、沾沾自喜的智商和记忆力、遥遥领先的机械工艺和AI技术居然帮不上一点忙,如今只能在谢盛谨为他准备的安全屋里苟且偷生。
另一边,谢盛谨居然也词穷了。
这是她第一次有喜欢的人,第一次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第一次想与一个人永不分离。她没有应对此事的经验,因此也只是在笨拙地摸索方法,小心翼翼地探明界限,之前的矛盾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谢盛谨一直在小心避免事情重蹈覆辙,但这不是游戏,于是没有数字提醒的情况下总会踩到雷的。
“没有要分手的意思。”沉默后她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邵满问:“那你的想法呢?”
“我不想分手。”谢盛谨直白地说,“哪怕暂时的也不想,非常不想。”
邵满笑了笑。
“嗯。”他说,“我也是。”
他抬起手指蹭了蹭谢盛谨的脸颊,“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
“好。”谢盛谨探过脸,用脸颊肉去碰邵满的手,“那你也是。你不许给我提分手,无论是战略性还是战术性都不行。”
邵满终于把她脸上有一小块碰了灰的地方蹭干净了。他听到了谢盛谨的话,好笑地说:“怎么可能。怎么看都是我赚了好嘛,就为了这个便宜我也不会提。”
“哪个便宜?”谢盛谨问,“比如?”
她的眼睛实在太漂亮,在灯光下有氤氲一片的雾,还有亮晶晶的星子。探过身来的时候邵满的呼吸都稍稍滞住了一瞬。
“邵哥,”谢盛谨仿佛没察觉他的失神,她的声音很轻,“你还没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呢。”
邵满被提醒了。
他猛地站起身,迎着谢盛谨愕然的神情,“哦对……我差点忘了。”
他快速上楼又从楼上下来,手握成一个拳头,递给谢盛谨。
“还是有点仪式感。”邵满说,“猜一下吧。”
谢盛谨低头看他的手背,笑着问:“是什么?糖?巧克力?”
“怎么可能送那么不走心的东西。”邵满吐槽,“认真点。”
“但是真的很难猜。”谢盛谨盯着他的手,一边想一边说,“这么小,能放什么啊?硬币?绝版纪念款?车钥匙?房产证?”
眼看着谢盛谨越想越离谱了,邵满咳嗽一声,“那东西你缺吗?再说你是不是太高估我的经济能力了。”
谢盛谨真想不到了,作势要去掰他的手,“那是什么?”
邵满躲过她的动作,徐徐张开手。
那是一个U盘。
他看着愣住的谢盛谨,不好意思地说:“你之前不是让我研
究谢家AI的核心代码吗?我搞完了。”
“而且,”他清了清嗓子,“这东西有个很奇妙的功能啊,我把里面的储存形式和坍缩物改了一下,发现它居然能够存放记忆。这可是我研究了好久才搞定的。”
他小小地自吹自擂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谢盛谨一直不说话,顿时慌了。
“怎么?不喜欢?没事,不喜欢就不喜欢,我再换个,你等等……”
猝不及防的,他被一把抱住了,“没,”谢盛谨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邵哥,我很喜欢。我只是……有点太惊讶了。”
第112章 不要动
“而且你知道吗邵哥?你好像一不小心破世界纪录了。”
谢盛谨告诉邵满。
记忆存放在前些年就有了。连接脑机传输图像,但此法耗时长且不隐私,容易泄露或残缺,但把记忆转换成字符号装入AI进行储存的还是第一次见。
谢盛谨接触的都是第一手情报,每一项大事都会传入她的耳朵,她可以肯定没有人成功研究过。
“真的好厉害。”谢盛谨眼睛亮亮的,非常崇拜地望着邵满,“邵哥,你都可以凭这项拿卢兰科技成果奖了。”
“那还是差得远……何况这个还不是很成熟。”邵满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差得远。”谢盛谨笃定地说,“你去报名吧邵哥,我保证你拿得到。”
“你不会要威胁别人吧?然后让别人纷纷退位,就留我最后一个名额。”邵满低着头牵着她一缕发丝玩,“这东西你准备怎么处理?”
谢盛谨想了想。
“放你这里吧。”最终她说,“还没到我需要的时候,帮我保管一下。”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放我这里?”邵满提醒她,“万一我被绑了就完蛋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没人知道这东西在你那里。”谢盛谨笑着,“知道这消息的本来就不多,知道你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邵满一想居然也觉得甚是有理,“好吧。”
等把U盘收起来,邵满再坐回来:“接下来呢?”
谢盛谨在摸他的包,心不在焉地问:“接下来什么?”
邵满怀疑她根本就没听清自己的话,于是又提醒了一遍:“你一会儿走后打算去做什么?”
“谁说我要走了。”
邵满愣了愣,看着她:“你不走?那你今晚睡这里吗?”
“不欢迎我?”谢盛谨埋着头,很难过的样子,“这房主还写了我的名字呢,这么快就要把我赶走吗。”
邵满不信她,强行把她掰直坐正起来,“说什么鬼话。”
“好吧我确实说错了。”谢盛谨被他按着,歪着脑袋看着他,“其实房主是你的名字。”
“啊?!”邵满触电般地松了手,瞪圆了眼,“你说什么?”
“这房子是你的。”谢盛谨说,“现在连我进来都得敲门了。”
邵满却想歪了:“刚刚也没见你敲门啊。”
“那是因为我又把我的生物信息录进去了。”谢盛谨笑着眯了眯眼,“邵哥千万不要赶我出去啊,不然我就是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了。”
“我衣服还是湿的,现在我要换衣服。”她继续说,“但是我在这里没有衣服,怎么办呢?”
邵满不确定她的意思,想了想:“叫谢远给你送过来?”
“怎么可以让已经下班的员工给我送衣服,那多不礼貌。”谢盛谨不满意,“重新说。”
邵满试探着:“那……我去给你买?”
“不。”谢盛谨伸出手。
在邵满茫然的视线中,这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脖子上,在他愣神的时候就已经蹭过了他的锁骨。
“把你的这件脱给我。”
……
邵满仰在枕头上喘气。
他的眼睫湿漉漉地耷拉下来,侧着头看着谢盛谨的T恤下摆。
他的衣服对于谢盛谨来说明显偏大了,长长地垂在谢盛谨的大腿侧。这件白色的t恤边缘有明显的濡湿痕迹,邵满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缓慢地思考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过了几秒后,他收回手,含糊地问一句:“是不是……”
谢盛谨靠近他的嘴巴听他的话:“什么?”
“……比上次的大?”
谢盛谨笑了笑,“是。”
“能适应吗?”她按着邵满心脏的位置,快速的搏动像是要透过胸腔触碰到她的指尖,起伏的胸膛柔韧有力。
“还……”邵满偏过脑袋,谢盛谨没有听清他最后的几个字。
“还什么?”她问。
邵满突然扬起了脖子,五指抓紧了床单,将其变成皱缩的形状。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没有回答她。
谢盛谨的声音却陡然冷了下来。
“不要动。”
……
邵满躺着,看着谢盛谨:“你真是神经病。”
“谢谢。”谢盛谨从衣柜里拿了身睡衣换上,邵满给她的那件衣服已经完全穿不了。
邵满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他磨了磨牙,才隐忍地问道:“行了吗?”
“什么?”谢盛谨一边扎着丸子头,一边走过来,“我没听清。”
这是邵满第一次看到谢盛谨扎丸子头。这种低丸子头给谢盛谨减削了几分锋锐和冷情感,在卧室昏黄的灯光下反而多了几分柔和的漂亮。
几缕碎发散在她的额前,谢盛谨低下头的时候,邵满感觉那几缕头发在胸口挠得他痒痒的。
谢盛谨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邵满涨红了一张脸瞪着她,羞愤欲死:“你别在那装!”
“装什么?”谢盛谨垂着眼,“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如果目光能杀人,那谢盛谨这几秒内已经死了百遍。邵满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脸皮是厚不过谢盛谨的,别扭半天后还是妥协了。
“你……你快点拿出来。”他的嗓音如蚊子嗡嗡。
“拿什么?”
邵满抿着唇,眼尾通红。不知道又干了什么,他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哽咽闷闷地传出来:“操,我求你了……”
谢盛谨终于不再逗他。
离开的时候,由于邵满趴在床上,于是背面毫无遮挡,谢盛谨看着他一身结实的皮肉都泛着红,上面还有亮晶晶的汗。
“好啦。”谢盛谨随手一丢,“转过来吧邵哥。”
邵满没动。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害羞,谢盛谨绕到邵满身前后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轻叹一声,谢盛谨的手指按在邵满眉心,蹲下身。
她近距离地盯着邵满一无所知的脸,眼神极其专注。
他的脸实在是上天的宠儿,既具英俊深邃的轮廓,还有少年感的五官。此刻眼角还有些红,眉头也微微皱着。
“敢离开我的话。”谢盛谨轻声道,“我就杀了你。”
……
邵满醒来的时候谢盛谨已经不见了。
又走了吗?
他摸了摸床另一侧,发现还是温热的。接着邵满便听到了脚步声。
谢盛谨走过来。
“醒了?”
“嗯。”邵满说完才发现嗓子干涩声音沙哑,“几点了?”他要去摸终端。
“下午两点。”
邵满惊了下:“这么晚?”
接着他注意到谢盛谨的衣服还是睡衣:“你没出去过吗?今天没有事要处理?”
“出去了。”谢盛谨说,“又回来了。”
邵满抿了抿唇。
“你太不耐折腾了,邵哥。”谢盛谨把桌上的饭提过来,“多吃点吧。”
“什么叫我太不耐折腾了……”邵满的脸有点红,“明明是你……”
“嗯,我的错。”谢盛谨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吃着饭,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像个仓鼠。
邵满实在太饿,他的脸埋进饭里后起码过了半分钟才抬起头,接着径直撞上谢盛谨直勾勾的视线。他一愣,“你吃过了?”
“嗯。专门给
你带的。”
邵满又吃了一会儿。肚子已经填了大半,因为饥饿而凝滞的思想也开始缓慢运转,他盯着碗里的餐食,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事想给我说?”
“嗯。”谢盛谨点点头,“原本打算等你吃完了再说的。”
邵满也有点后悔。
他应该等自己吃完了再问的,现在他已经没心情吃剩下的东西了。
“什么?”他擦了擦嘴。
“接下来几天,我可能要一直待在卢兰城。”
邵满盯着谢盛谨:“你还没说完。”
谢盛谨叹口气。
“可能不止几天。”她眉宇间有一股愠色划过,但飞快地恢复平静。她眼巴巴地望着邵满,“也许是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邵满的心脏一跳。
几个月的时间计量未免太长了些,他们从相识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我不太想去。”谢盛谨耷拉着眉眼,“但是谢家现在有些乱……”
“你去吧。”邵满打断了她,“不是还有终端吗,又不是不能联系了。”
谢盛谨抬眼看了邵满几秒,看得邵满忍不住避开她的视线后才说道:“也是。”
“这段时间……”她伸手过来,邵满原本以为她只是轻轻触碰一下自己的脸,但谢盛谨的指腹从他的眼尾划到面颊,接着重重地从嘴角擦过。
最后她按在邵满的嘴唇上,倾身向前,吻在两人唇间的指节。
“你不要出去了,邵哥。”她的吐气就在邵满的脸上徘徊,温热的气息熏得痒痒的,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好。”邵满回答。
因为复仇来的一圈层,却因为自己的原因推迟再推迟。
谢盛谨看着邵满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的睫毛,轻轻嗯了声。
……
谢盛谨一消失就是一个星期。
邵满这个星期内也没和谢盛谨联系过。
这时候他才发现谢盛谨的“有事”不单单是学生时代作业繁忙、工作劳顿只能偷偷碰终端这么简单。
但她离他已经太远了,远到他对那个圈子一无所知,完全没法提供任何帮助。
连老猫都比他知道得多。
“谢家少主位的结果公布又推迟了。”老猫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看到邵满过来的时候递给他一把瓜子,“但其实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他哥只是在做最后无力的挣扎而已。”
“而且这招保证是谢盛谨想的,这种拖延时间的温水煮青蛙让大部分人都不难接受,如果有人不能接受,那他就会提前站出来跳脚或者暴露一些小动作,便于谢盛谨干脆利落地处理掉。”
“诶对了,”老猫突然兴致勃勃地问,“你和她关系还真好啊,她居然专门给你找了一个这么大的房子,还让谢远听你指挥。我还以为你俩就是交易合作的关系呢。”
邵满难言地看了他一眼。
“确实还行吧。”他无语道。
第113章 端倪
谢家的私人医院。
“这是第三次手术了。”谢婉清忧心忡忡,“时间间隔越来越短,身体衰变速度和碱基对突变速度也越来越快。”
谢盛谨没说话。她双手一撑,从治疗舱里坐起身。
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晶莹的水流从头发到眼睫,再流到锋锐苍白的下颌。
她似乎还没从那种完全密闭的空间里缓过神,足足过了十几秒才问道:“他有给我发过消息吗?”
她没说具体是谁,但谢婉清心知肚明。
“发过两条。”她回答,“我替您回复了。”
谢盛谨抿着唇,“嗯”了声。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她问。
谢婉清尽量温和地说:“和谢昭女士见面。”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她担心地看了谢盛谨一眼。
谢盛谨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谢婉清相信她一定记得这么重要的事情,但她还是问了。
于是谢婉清为即将说出口的话而感到紧张,她的舌尖都微微发麻:“谢昭女士从我这里打听过邵先生。”
谢婉清只听命于谢盛谨,她的利益与她相同,她的性命在她手中。谢昭此举显然只是在告知谢盛谨——
我知道你有在意的人了。
“……她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把人带回家看看。”
营养液像雨水一样从她额上流下,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无端带了点脆弱。但接着谢盛谨低下头拿起了旁边的毛巾,柔软布料蹭过脸颊后带走了那些水分,就像带走了还未适应的迷惘和茫然。
等谢盛谨从治疗舱里站起身时,谢婉清只能看到她脸上冷如霜雪的漠然。
“当然。”
谢婉清听到谢盛谨说。
……
邵满没出门。
他并不打算给谢盛谨添麻烦,何况家里有两活宝他也并不无聊。
老猫和何海威住下后,惺惺相惜又相互看不起。
老猫觉得何海威有眼光有魄力,但商人本性太过奸诈,和谢盛谨那小鬼一个样。
何海威觉得老猫学识高有能力,但迂腐了点也不懂变通。
尽管如此,两人人在屋檐下,低头还是低得快。
谢盛谨劝邵满尽量不要出门,但并没有对另外两个人说。出于惜命,老猫在家里蹲得比邵满还心甘情愿。
但何海威出门出得很勤。
他对另外两人的解释是,他是商人,难免要跑东跑西,舟车劳顿路途繁忙,如果可以,他也想在屋里吹暖气看电视嗑瓜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邵满和老猫正好在吹暖气看电视嗑瓜子。
迎着何海威怨念的目光,老猫甚至还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
但邵满没有。
“我又不是只吹暖气看电视嗑瓜子。”他很坦荡,“我的事多着呢。”
“是是是。”何海威也承认,“安全第一位。”
老猫和邵满都没领会到后面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何海威知道“安全第一位”的主语才是最重要的。
邵满的安全是第一位,其他所有事都可以往后推。
何海威复杂地看了眼邵满,轻轻关上了门。
他得去给谢盛谨提供义后靶向药了。
……
“小谨有喜欢的人了。”
谢昭突然说。
她身边站着的男人身材修长,容貌俊美,脸上没有一丝细纹。只是身上有些许颜料,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把袖子挽了挽,坐到了谢昭旁边。
“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吗?”他问。
“是啊。”谢昭说,“只是我有些意外。”
她笑起来,薄情锋锐的眉眼因此而柔和些。谢昭拉过成子砚的手,由衷地祝愿着:“真希望宝宝十七岁就能找到真爱。”
……
邵满并不只吃饭睡觉嗑瓜子。
也不是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只能在这屋子里活动。
他在向谢远报备后,征求了同意便可以出门。
邵满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坐在后座,中途下车去副驾驶拿东西,却意外在后视镜里起码看到了三辆保镖车。原先他并不确定这三辆车是跟随他的,直到偷偷观察了一路,发现这几辆车形影不离,和他的路线一模一样,才去问了谢远。
谢远和颜悦色地说,非常时期,特殊处理。
邵满说好吧,那我上厕所你们也会跟着我吗?
谢远笑而不语。
于是邵满憋尿憋了一路。
那次出门他是去给ai找配件,这种配件无法委托于他人之手,只有他亲身去现场组装,谢远觉得他的诉求是合理的,于是放他出了门,并向谢盛谨汇报。
第二次出门是在一个月后。
何海威前脚刚进家门,邵满便把一把刀抵在何海威脖子上,逼问他到底给了谢盛谨什么东西。
何海威被吓得够呛。
他下意识地想往终端上瞟,想是不是弹出来的消息被邵满发现了。但心念电转间,他还是制止了自己的动作,一脸困惑地问邵满怎么了。
如他所想,邵满只是在诈他。
但最后他还是依从邵满的意思给谢远申请了出门理由,原因也是邵满精心编造的。他想不通邵满这么做的理由,只是心惊胆颤地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邵满跟着他去程家大楼溜了一圈,什么也没说就回了家,事后的表现也没什么异常,何海威深知要是出了事是自己担当不起的,于是一有空闲就立刻汇报给了谢盛谨。
谢盛谨听完全程后也没表现什么,只是说了声好,便挂了电话。
这小情侣一个二个心眼子有800个,徒留何海威一个人担惊受怕。他不知道俩人之间有没有说些什么,但看到两个人都面色如常,也只得把心里的疑问强压下。
邵满拿起终端点开与谢盛谨的消息
界面时,看到最后一条消息赫然是在八天前。
「邵满:早点休息。」
谢盛谨隔了五个小时才回复:
「好的哥哥。你也是。」
第二个消息框上方的名字是谢远。
「你好,邵先生,殿下近日事务繁忙,未必能及时查看消息,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请务必让我转告。」
「好的,谢谢。」
邵满盯着这段消息看了很久,划开页面,输入密码,终端便显示了另一个隐私空间。
里面的设置很简陋,只有一个图标在首页。
里面的对话也很简陋,消息框只有一条,里面也仅有短短的几句话:
「好久不见,邵满。」
「我是程蔚束。也是谢盛谨的舅妈。」
「我想找个时间和你见一面,可以吗?」
邵满没有回复。
于是程蔚束也没再提。
又过了好几天,她再次发来了一条消息。
视频格式的文件。
邵满犹豫了很久。
视频简易得连封面都没有,但正因为太坦荡,邵满几乎没有点进去的勇气。
挑拨离间?
栽赃陷害?
都有可能。
邵满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让谢远转交给谢盛谨,而他乖乖等谢盛谨回来给自己一个解释。
但也许是一直没有看到他接收文件,程蔚束发来了第二段消息。
这次不是文件了,而是直白得能让邵满一眼看清的文字。
这句话的意思比字符更易理解,邵满甚至还愣愣地盯着屏幕发神,感觉上面的字符快要扭曲成完全不认识的形状,但文字的意思已经势不可当地冲进他的脑海。
邵满在床边坐了一晚上。
他还去关了灯,防止保镖发现异常。
在灭灯时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了。
剩下的七个小时,从次日晚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邵满都沉默地对着那条视频坐着。
凌晨六点十一分,他把视频点开。
……
“我多久没见你了,宝宝?”
谢昭放下桌上的文件。她抬起头,接着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座椅由于摩擦发出不属于皮革的咕哝声,那个女人一向随心所欲,她把自己的办公室改造得跟游乐场一样。
谢盛谨平静地与她对视,反手轻轻关上门。
谢昭仰起头看着谢盛谨,打量着半年未见的女儿,“你变了。长高了。”
“年轻人总会长高。”谢盛谨说。
像是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讽刺,谢昭靠回椅背,“是呀,妈妈老了,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控制了。”
“你会怪妈妈吗?”她问。
她没有说是哪件事,谢盛谨也不想猜。
她的目光从谢昭的脸上略过,停留在她办公桌上的文件。
谢昭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眯眯地把褐色的档案递给她,“看看吗?关于你的男朋友。”
谢盛谨没接。
“不用了。”她冷漠地说,“我比你更了解他。”
“是吗?”谢昭说。
她看着谢盛谨的眼睛。
她觉得这双眼睛很眼熟,因为曾经在她的脸上也出现过。谢昭原以为谢盛谨完全继承了她的各方面品性和本质,连容貌都更像她而非成子砚。
直到看到邵满的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成子砚的确是对谢盛谨有影响的,这个柔软温和的父亲还是带给了谢盛谨一些谢昭早就忽略的东西,那种一往情深的品质和忠贞不渝的性情居然被这么完美地遗传了下来,她还以为谢盛谨会和她一样,在权与欲的漩涡中一往如前。
也不一定。
谢昭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笑了笑。
选择和品性都是因为对比才显得高贵。在没有矛盾和冲突的情况下,人人都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情人和伴侣。
但如果2选1的命题就摆在面前,人只能拿到其中一项时,被允许留下的那样东西便显得弥足珍贵了。
谢昭看着谢盛谨平静直视自己的眼睛,心平气和地想,需要我帮你一把吗,宝宝。
很期待你会舍弃哪一项呢。
第114章 敲门
“真的很无聊。”老猫瘫倒在沙发上,“我们来打牌吧。”
“打什么牌?”
何海威和邵满同时问。
“不知道。”
“那打个屁啊!”何海威忍不住喷他,“你没事找事是吧?”
老猫愤愤不平:“那你们说怎么玩?打发时间。”
“斗地主吧。”邵满说。
“行。”
另外两个纷纷表示同意。
三个人都会,且三个人都挺熟练。
老猫玩得热血沸腾。
“好久没这么过瘾了!”他脸色通红,眼睛死死盯着牌上的每一个数字,“该我了,45678910!”
“不要。”
“不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猫顿时爆发出一声狂笑,然后把手里捏的最后两张牌丢出来:“两个2!哈哈哈哈哈!舍我其谁!”
他的狂笑声一点一点弱了下去。
几秒后老猫自觉地闭上嘴。
但没过多久,他又把嘴张开:“你们怎么这么沉闷?”
何海威叹口气,把牌一甩,心想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邵满都没心情搭理他。
他径直往楼上走去。
老猫愣愣地看着邵满的背影,转过去问何海威:“他怎么了?谁惹他了?总不会是失恋了吧?”
何海威被吓了一跳,赶忙跳起来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猫很迷茫地眨了眨眼,心说我说啥了吗?
邵满再次下楼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上去了,桌上的牌也被收得干干净净。
他是下来拿忘在沙发上的终端,把枕头拿开后又翻了一圈,终于找到了。
关上灯正准备上楼时,敲门声响了。
邵满愣了下。
这个点为什么还有人敲门?难道是谢远临时有事?
邵满犹豫了下,把终端放进兜里,放轻脚步走过去,透过门口的监控看了眼外面。
黑色的卫衣黑色的长裤,来人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从监控里根本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削薄的肩膀和明显的锁骨。
邵满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要是放往常,他二话不说就会激动地打开门,但现在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能从凝滞的动作中感觉心跳从血液传到指尖。
似乎察觉到他的犹豫,外面的人又敲了敲门。
邵满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紧接着他便被外面的人扑了个满怀,谢盛谨一步踏上来便埋在邵满胸口,把他抱得很紧。
“……怎么不开灯?”她嘟囔着。
“现在开。”
邵满艰难地要从谢盛谨的拥抱中腾出一只手去开灯。他显然忘了智能操作模式,但谢盛谨也没提醒他。
“不用开了。”谢盛谨轻声说,“邵哥,你想我吗?”
“嗯。”邵满仰着头由她抱着,“想。特别特别想。”
“我也是。”谢盛谨说,“好想你啊邵哥,我第一次这么久没见你。我已经梦到你好几次了,还梦到过你大吵大闹地要跟我分手。吓死我了。”
邵满心脏一跳。
他的手顿在谢盛谨的后脑勺处,接着才微不可察地往下滑去,“怎么会。”他低低地说,“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也是。”谢盛谨闭着眼。
她实在太久没见邵满了,那些在屏幕和纸张上的思念和形象都比不过切实拥抱上的这一刻来的真实。拥抱真是个好东西,在体温传递中似乎就将所有思念都说尽了,谢盛谨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她只是想抱着邵满安安静静地站立一会儿。
“你又瘦了。”邵满低声说。
谢盛谨靠在他身上时手搭过去就能感觉到人过分明显的锁骨,邵满又把手收回来状似不经意地沿着锁骨摸到谢盛谨左肩侧的那颗小痣。
“……”
谢盛谨没说话,邵满又抱了她一会儿也察觉不到她的动静,正想后退一步问问谢盛谨要不要去床上休息时,少年单薄的身躯却直直地摔下来。
邵满被吓一跳,赶紧接住了她。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过了好几秒才去小心翼翼地看谢盛谨的脸,邵满倏地一愣。
谢盛谨居然睡着了。
邵满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很酸,他盯着谢盛谨沉睡的一无所知的脸,程蔚束给他的提议又浮现在脑海里。
犹豫了一会儿后邵满打横抱起谢盛谨,轻手轻脚地把她带去一楼的房间。
屋内没有开灯,所幸邵满对这里足够熟悉,他把谢盛谨放在床上后却看到窗外的亮光照射进来,给这张有些苍白的脸打下厚重的阴影。
邵满原本让家具助手拉上窗帘,但又担心吵醒谢盛谨,于是还是自己去了。
站在窗户边上时他往回看了眼,却愣了神。
谢盛谨安静的睡颜显得异常乖巧,但她却微微蹙着眉,连梦里都不太安分。本就窄小的下颌显得更锋锐了,脸上原本还隐隐存在的脸颊肉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离她的十八岁生日还不到三个月,就好像有人急速缩短了谢盛谨的时间线,要逼她跨入另一个身份和世界。
邵满转过身,拉上了窗帘。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邵满以为自己会面对旁边空落落的床铺,但谢盛谨还睡着,且她的眉心已经没有那道皱痕,她睡得不太老实,手和腿都伸出了被子压在邵满身上。
邵满也没去搬她。
只是这么被压着他也睡不着了,干脆侧过身盯着谢盛谨发呆。
谢盛谨睡觉还会张嘴……不过张嘴睡也没有对她的美貌带来半分影响,难以想象这居然是一个人劳累了很多天睡着时候的样子,要是拍张照发网上,肯定有不少人骂是摆拍图。
这么想着邵满就掏出终端默默地拍了一张。
这种照片并不袒露,也不色.气,但反而由于过于日常的视角和时机有一种让邵满面红心跳的奇异感觉。
这张照片里谢盛谨闭着眼,但依然显得睫毛很长,皮肤白皙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她似乎很信任旁边这个人,因此连睡颜都是恬静的。
邵满看着看着又有些难受了,他把终端放进了兜里。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怎么和谢盛谨拍过照,好像两人都没这方面的意识,但现在邵满开始后悔了……那他以后连个回忆的佐证都没有怎么办。
他一直盯着谢盛谨看,时间长了眼睛慢慢就闭上了,等再次睁眼的时候谢盛谨正朝着他笑。
邵满还没反应过来。
“……唔?”他下意识应了声,“你醒了?”
“是呀。”谢盛谨依旧笑眯眯的,“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嗯。”邵满看了她一圈,“吃饭吗?我去做。”
“好。”谢盛谨坐起身,扭过头看他,“好久没吃过邵哥做的饭了。”
“但时间可能有点久。”邵满一边下床一边说,“冰箱里有你爱吃的那家泡芙,要是饿的话可以先垫垫肚子。”
谢盛谨很惊讶地看着他。
看到她眼神的时候邵满才意识到问题,于是他解释了一下:“过一段时间就会换新的,没有过期。”
“那旧的呢?”谢盛谨问,“你吃了吗?”
邵满随口说:“那不然呢,浪费食物可耻。”
“你不是不太喜欢甜的吗。”
邵满没太明白谢盛谨的意思,他试着去理解了一下:“还行,但也不讨厌。确实好吃。”
“喔……”谢盛谨拖长了调子,“所以邵哥准备泡芙是时刻等我回来吗?”
邵满被她转弯抹角了一圈才拉到正途上。他哭笑不得:“是啊。很奇怪吗?”
“不奇怪的。”谢盛谨下了床走上去抱住他,“我好喜欢你啊邵满。”
邵满要去厨房,谢盛谨说我跟你一起去,别忘了我也会做饭的好不好。
邵满同意了。
没太隆重,但也不简单,等一桌子菜做完后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怎么样?”邵满问。
谢盛谨夹了一筷子:“好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念的味道。”
她说了很多个“非常”。
“是么。”邵满笑了笑,“你多回来几次,我天天做给你吃。”
谢盛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好。
这顿饭快要结束的时候,谢盛谨盯着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块的菠萝排骨,突然问道:“邵哥,上次为什么要去程家大楼啊?”
邵满的心突然沉了沉。
“你就这么直接问了吗。”他看向谢盛谨,“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呢。”
“还是比较想了解。”谢盛谨说,“但觉得背地里调查伤感情。”
“嗯。”邵满笑了笑,然后他说,“你生了什么病吗,谢盛谨?”
谢盛谨没说话。
她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块菠萝排骨放进碗里,甚至还极有闲心地啃食干净后将骨头丢进盘子。
“谁告诉你什么了吗?”
这时她才问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邵满说,“不是说好不骗我的吗?”
“我没有骗你。”谢盛谨说,“这个病是由我眼睛那块蔓延的,很早之前就有了。现在我也知道解决办法。”
邵满低低地嗯了声。
“谁告诉你了吗?”谢盛谨又问。
“没。”邵满说,“我猜的。”
他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后显得嘴唇盈润,“你找何海威总不能是因为跟他合谋卖药吧。”
“你是不是,”他问,“需要他手里的义后靶向药?”
第115章 前兆
“是。”谢盛谨坦然说。
她凑过身给邵满看,“我换了义眼呢。”
就算如此近的距离,邵满也无法看出这双义眼和她真正的眼睛什么区别,他的视线只短暂地在眼睛处停留了一会儿便往下挪。
“有了那个药就会好吗?”他问。
“会抑制很多。”谢盛谨回答,“彻底根治的话,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彻底根治的办法是什么呢?”
“碱基对的问题。”谢盛谨亲亲他的脸,“我能解决。”
真的能吗?
邵满想问。
但他一抬眼只能看到谢盛谨眼睛微弯的样子,她离他很近,容貌清晰而真切,熟悉的气息也扑过来。几根发丝飘在她的眼边,邵满晃了晃神。
“要做吗?”他突然问。
谢盛谨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但邵满已经开始解衣服了。屋内有暖气,他穿得并不厚,外套滑下时就露出了锁骨和肩膀。
“做吗。”他凑上来亲谢盛谨。
邵满去拉谢盛谨的拉链,却在看到她心口的疤痕时明显愣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弄的?”他的声音有些抖。
“就上周。”谢盛谨抓住他的手,用另一手拢了拢衣服,“别担心,已经快愈合了。”
上周吗。
邵满想了想,谢盛谨的全身义体都需要大幅度更换,近日以来更换得越来越勤,算算时间距离这幅义体上一次拆卸又组装也的确在两周前。
仅仅是两周,身上就有这么多伤口了吗?
邵满眼睫颤抖着,他不太想谢盛谨盯着他脸看,他的演技也没多好,很担心自己在关键时刻露馅。
于是邵满抬手挡住了谢盛谨的眼睛。
男人虚虚地跨坐在谢盛谨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堪,仰着头,目光涣散,伸手向下摸去。
谢盛谨被挡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睫毛在男人掌心中颤动着,邵满可能觉得觉得有些痒,指节颤抖着想蜷缩在一起,却被拉住了手腕。
“哥哥。”谢盛谨轻声叫他。
邵满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嗯?”
“我听到声音了。”谢盛谨问,“是什么?”
邵满不确定她是不是在明知故问。
咕叽的水声在这片安静的空间内着实有些明显,邵满咬着牙竭力屏蔽着外界的声音,但仍被不怀好意的年轻爱人一口点破。
“哥哥是不是,”谢盛谨还要问,她的手从邵满的脊背下滑,邵满哆嗦了一下,腕骨凸起的地方磨过敏感的地方,“从昨晚就开始做准备了?”
谢盛谨的手代替了邵满自己的手,因此触感也更鲜明。
她身上一直有股时有时无的幽冷香气,邵满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深夜的月光,银光澹澹,如水一样缠上他的身。谢盛谨抓住了他捂在她眼睛上的手,手指慢却不容拒绝地插进邵满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谢盛谨按下他的脖子,逼迫他弓下身,在邵满耳边轻声问:“我不在的时候,邵哥也是这么做的吗?”
……
邵满的脸潮红一片。
过甚的感觉冲上他的头顶,灭顶的冲动像海浪一样淹没了他。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失焦,舌尖搭在外面,但没多一会儿就被谢盛谨用手指推回去了。
他的眼睛有些酸涩,看着房间里的灯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可能是时间太长,眼泪突兀地从眼角流出来。
谢盛谨俯下身给他舔掉。
“还难受吗?”她问。
邵满摇了摇头。
其实是有点的。
这人在结束前与结束后完全是两个样子,但怀着无法诉诸于口的心思,邵满今晚完全任由她动作。
做的途中邵满突然抖着声音说了声对不起,谢盛谨愣了一下,然后凑上去问他为什么。
邵满没说话,他把胳膊抬起来挡在自己眼前,好像这样就能避开谢盛谨的目光。
于是谢盛谨更焦躁了,她直觉这声对不起不是因为这场性.事,但正因为如此她完全不知这三个字从何而来。
后来邵满生理性的眼泪流个不停,吻去他眼角泪水时,谢盛谨感觉邵满颤抖了一下。
他的睫毛还沾了泪珠,那张俊帅硬气的脸早就一塌糊涂,明明早就是一副无法承受的样子,但邵满的眼神却很空。
谢盛谨不喜欢他这个眼神。
“你在看什么?”
“……什么?”
谢盛谨重复了一遍,“你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
邵满思索着她的问题,他没看什么,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
于是他摇了摇头。
“你最近有遇到过什么吗?”谢盛谨坐在他身边。
邵满依然摇头。
谢盛谨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邵满身上有微型神经元控制器,可以感知到定位和心情状况。
但后者只有在距离较近时才能得知,相隔数千米远,这个功能约等于无。谢盛谨只能从邵满的终端和谢远的汇报,以及何海威的消息中打听到近日来邵满的心情和状态如何,邵满突然去了程家一趟,中途还把保镖和何海威甩开了半小时,这半小时里监控定位没有什么问题,回来之后邵满的心情略有低落但也没太惊心动魄的情绪,因此谢盛谨只能归结于邵满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而邵满这两天也确实告诉了自己原因,但谢盛谨总是放心不下。
她知道自己男朋友是个很聪明的人。
甚至比邵满自己还要清楚。
邵满在她心里竖立的神话已经延续了很多年,并且还会一直延续下去,想象力是最唬人的东西,连邵满自己都不知道谢盛谨对他带有何等程度的滤镜。
于是谢盛谨准备换招式。
“邵哥。”她轻声喊道。
“可以看着我吗?”
这时邵满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变得不对劲,像是大海深处从雾气中透过的塞壬歌声,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着谢盛谨的脸,却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被模糊了一样,雾蒙蒙的,隔了层磨砂玻璃。
谢盛谨直截了当地问:“最近有谁找过你?”
就在邵满快要把“程蔚束”名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他突然一个激灵。
那层磨砂玻璃遽然被人砸碎了。
所有迷蒙大雾纷纷散开,连带着声音也回归了现实。
“嗯?”邵满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呼吸了一瞬,看着谢盛谨说,“没有谁啊。”
也就在此时,他看到谢盛谨皱了皱眉。
邵满一阵胆战心惊。
他不知道微型神经元控制的人应当作何表现,只能按照他之前看的电影里面那么演。
谢盛谨接着问:“那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
邵满摇头。
“近三个月里有没有让你印象异常深刻的事情?”
再摇头可能就要露馅了,邵满深思熟虑了一会儿:“你生病了……你还骗了我。”
谢盛谨蓦地一愣。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我哪里骗了你?”
“你找到解药了吗?”邵满望着她的眼睛问,他竭力表现出一副潜意识行为的模样,但又按不住自己颤抖的手,“义后靶向药是治疗义体综合症的,你的眼睛呢?”
这句话一旦说出口,他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对的,他一直想问,那你的眼睛呢?由此蔓延的,你一直在衰竭的五脏六腑呢?这些都应该怎么治?抛去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更换义体,具体应该怎么根治?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要告诉我?
如果程蔚束没有来找我,你会怎么办?任由病情严重下去?还是一直瞒着我到地老天荒直到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天为止?
你到底想要怎么做?
谢盛谨——
你想怎么解决?
……
也许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懵住了,谢盛谨居然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就在邵满以为她会放弃这次神经控制时,谢盛谨突然凑上来亲了亲他。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但是我不想忘记你。我更不想和你分开。”
“你知道吗邵满,自毁碱基对是她在我十六岁那年种下的,也就意味着,如果我要彻底治愈这个病,我就要去掉从我十六岁以后的所有记忆。我的记忆不可能交给别人保管,至今也没有完全封闭的记忆保管技术。谢昭也不想我忘记你,她希望我一直爱你……一直有弱点,她会阻挠我,所以我基本上拿不到足够隐私又安全的记忆储存器。”谢盛谨喃喃道,“失去记忆后,我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游刃有余地度过当下状况,如果我失忆的消息传出去,又会有不少人开始犹豫或者倒戈……我怕我保不住你。”
我
已经没有记忆了,我不聪明了,也记不得你了。
邵满全身都僵硬了。
指尖在谢盛谨看不到的地方绷直,沉重感从骨头一根连着一根往上蔓延。
这是邵满第一次听到谢盛谨说爱这个字眼,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邵满又想是不是自己对谢盛谨的了解还不够深,他印象里的那个谢盛谨总是肆无忌惮无所顾忌的,爱和喜欢好像确定了就能轻易说出口……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啪。
一滴眼泪掉落在他肩头。
邵满感觉肩胛骨立刻被这滴眼泪定住了,像传说中点石成金的魔法。但少女的眼泪比魔法更厉害,他的骨头变成了石头,沉重的、僵硬的,无法动弹的。
不要哭。
他想说。
不要哭,谢小谨。
但他不能去安慰她,他连任何意外的动作都不能有,邵满只能保持一个茫然的神情,等着谢盛谨关掉控制器的操作。
醒来之后谢盛谨也不会知道他有这段记忆,这就像一场梦,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发生又溜走。
肩头的眼泪烫得邵满心尖都开始抽搐,但他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看着谢盛谨的发旋。她的头发比乌木还漂亮,邵满能看到她清晰凸起的颈骨。
……这段时间,你一直都这么累吗?
那些凌晨回复的消息,谢远报告的忙碌,几周没有的音讯,都换了另一种形式展示在他面前。
邵满竭力控制着想要抱上谢盛谨的手,感受着年轻爱人颤抖的肩膀和滚烫的泪。
他下定了决心。
第116章 前因
“这是你第几次更换全身义体了?”
程兰心问。
纤长的手指手将烟按在栏杆上,烟雾散在风里。
谢盛谨皱着眉。
“不知道。”她说,“没记。”
程兰心换了个方式问:“那义体化多少了?”
谢盛谨终于看了她一眼。
“87%,还是88。忘了。”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个数字实在太过危险,只要超过90%,就会陷入伦理争议——ta还属于人类吗?
谢盛谨俯视着脚下一望无际的霓虹灯海,赫赫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你是来劝我的吗?”
“是。”程兰心直白地说,“我希望你能做那个手术。”
“那邵满呢?”
谢盛谨问。
程兰心没说话。
有些答案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她知道,她相信谢盛谨也知道。
卢兰城夜晚的风很冷,高楼上尤甚。
程兰心想拿起烟时,却发现烟已经燃尽了。
她垂着眼看了会儿,然后问谢盛谨:“非他不可?”
“是。”谢盛谨回答,“非他不可。”
……
邵满坐在车上的时候一直在看终端。
“放心。”前面女人笑着说,“她不会发现的。”
邵满心情复杂地嗯了声,把脸转向窗外。
他在程蔚束的帮助下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保镖的视线,由此看来程蔚束的功力尤在谢盛谨之上啊,等事情解决完他还是得回去告诉谢盛谨一声让她对自己这个舅妈时刻谨防……但邵满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谢盛谨了。
“你出门需要汇报的吧?”程蔚束很好奇,“为什么我刚刚是在甜品店门口接到你的?你给她说你去做什么?”
“去买泡芙。”邵满僵硬地说,“她很喜欢。”
……
“小谨,我等会出去一趟,行不行?”
谢盛谨轻松的话音从终端那一头传来,“可以啊,邵哥要做什么?”
“你明天不是要回来了吗。”邵满摩挲着终端,声音显得轻快,“我去买点菜给你大显身手。还有泡芙,我去买两盒放冰箱。”
“好啊。”谢盛谨很高兴,“你提前告诉我了我就要点菜喔,我要糖醋排骨和酸汤鱼,泡芙要生椰拿铁味的,另一盒随便。”
邵满的鼻头一酸,他明明知道这是一顿永远也吃不上的饭,但还是答应了:“……好,明天你早点回来。”
“嗯。”谢盛谨毫不怀疑地叮嘱道,“我挂了喔,路上小心,有问题就给谢远说。”
……
“这样啊。”程蔚束开着车,和他闲聊,“我没想到小谨男朋友会是你。在看到你资料的时候,我很惊讶,也很惊喜。”
邵满扯了扯嘴角,“……是,我也没想过她舅妈是你。”
“她没有向你提起过我吗?”程蔚束盈盈笑着,“不应该吧。”
她说“不应该”时的语气太过笃定,似乎早就对谢盛谨的心思了如指掌。邵满看了她一眼,承认了:“提起过。”
“只是没说我的名字?”程蔚束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
她这份了然于胸的淡然突然让邵满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对方是谢盛谨的长辈,但依然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难受。
就好像对方实在太过于了解谢盛谨,因此谢盛谨的一切行为举动在她心里都是小打小闹,就像看着雏鹰远飞的雌鹰,无论雏鹰想打猎,捕食,打架,争夺地盘,甚至掉过头来反抗雌鹰,她都觉得这是轻飘飘的小事。
程蔚束又实在聪明。
很多年前邵满因为邵安的基因病去询问过她,那时候程蔚束就对这种奇妙的基因疾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说要立项研究,取得进展后第一时间就会通知邵满。
当时的邵满心怀感激,甚至一度将程蔚束视作救命恩人和人生导师。
直至如今邵满依然没法不这么想。
如果没有程蔚束,邵安根本活不过十五岁,当然也就没有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也许他的未来会更好,顶着优秀毕业生的名头进入卢兰大学,在邵蕴的期许下成为邵家的家主,前途无量,未来光明。
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他不可能放弃邵安,因此一定会找上基因病方面最权威的专家,程蔚束必定从这份样本中得到灵感,然后将其杂糅进针对谢盛谨的自毁碱基对里。
这就像一份无解的命题,无论他怎么选择,命运的箭头必定会指向同一方向。
邵满最后向谢盛谨说的那声对不起,其实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不起什么。
因为他的不告而别?
因为他的擅自主张?
还是更遥远的……造成谢盛谨现况的,居然还有他的那一手。
邵满看着前方驾车的女人,时光似乎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和很多年前那般魅力十足。难怪他对程兰心身上那种如山岚水墨般的飘渺气质感到眼熟,原来很多年前他就见过程兰心的长辈了。
“你是程兰心的什么人?”他问。
程蔚束毫不意外,她笑着问道:“她已经带你见过兰心了吗?你们的感情真好。”
邵满没说话。
程蔚束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兰心是我的侄女。”
邵满还在心中计算这复杂的亲缘关系,程蔚束便娓娓道来:“兰心是我哥哥的孩子,小谨是我丈夫妹妹的孩子,她们都是我的侄女,但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人一样清凌渺远。
这个女人是当代程家家主的亲妹妹,也是谢家家主的妻子,她已经站在了世俗权力的巅峰,却依然要被两边困扰。
“你什么时候成为了卢兰大学的教授?”邵满问。
“很久之前就是了,只是以前只是挂个名,在小谨十二岁那年我成为了正职教授,并正式开始教书。同时继续担任生物研究院基因工程的科长。”
邵满注意到她使用的时间是“小谨十二岁那年”,而非具体的年月日。
不管她是下意识这么说,还是故意想在他面前表现,都能说明两人曾经的关系的确是亲密无间的。
“我想知道,”程蔚束从后视镜与邵满对视了一眼,她笑着捋了捋头发,“你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
“哪件?”
“我怂恿你出门,然后亲自抹掉谢盛谨的记忆。”
邵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是在意谢盛谨的。”
“何以见得?”
“你想让她活下去。”邵满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就算做了很多事,但你归根结底也是想让她健健康康、不受困阻地活下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同意你的手段。”
程蔚束静默了一会儿,“是么。”她说,“连你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谢盛谨居然会不相信。”
“她只是不敢信。”邵满说,“她曾经信过你的,你背弃了她的信任后她也依旧在信你,只是现在她会做很多手准备了。”
程蔚束的手搭上控制台,让车窗降下去了一些。
冷风从缝隙间钻进来,车内的温度瞬间便降下去了几分。
“她真的很喜欢你。”程蔚束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我真没想到。”
邵满没什么反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件事,因此也不需要别人来复述。
“她把AI也给你了。”程蔚束用陈述句的语气表达。
“是。”
“放心,我不会抢。”
邵满笑了笑,心平气和:“你也抢不到。”
“手术我来做,记忆剥离就由你自己来完成吧。”程蔚束说,“如果我来做的话,第一不熟练,第二你也不放心。”
“本来就是。”
“之后呢?”程蔚束问,“你想好你的去留了吗?”
邵满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
“谢昭当然希望你留下,你可是她能用的一招必杀技。但你愿意吗?”
“我的意愿不太重要。”邵满说。
“那谢盛谨的意愿应该很重要。”
“不,”邵满咬了咬舌尖,“她的意愿里没有失忆这个选项。”
于是车内的两人不再说话。
黑色的防弹车厚重又灵活,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像混入水流的游鱼,没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
谢盛谨接到邵满失踪的消息时已经是三小时以后。
由于谢盛谨说明天她要回一次家,于是邵满要求他要去买泡芙顺便放放风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保镖跟随邵满到达了甜品店,直到发现邵满一个小时还未出来才发现异常。一番心惊胆战的寻找和汇报后,仍然杳无踪迹。
谢远低着头站在谢盛谨跟前,原本以为自己会听到受罚的内容,但半分钟的沉默后他听到了的是一声清脆玉石摩擦的声音。
谢远抬了头。
他刚好看到谢盛谨从兜里取出一串手链,隆重的祖母绿色,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残缺爱心,这是拍卖会上的那条赝品。
谢盛谨将其捏在手里,指腹似乎在其表面游移了一遍,她五指收紧,用力握住了那条手链。
又是半分钟过去,她将这条手链猛地掰开。
咔嚓一声,谢远被吓了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看去,看到殿下从最中间裂成两半的祖母绿宝石中取出了一枚微型U盘。
他看到殿下的手开始颤抖,以至于暴起明显的青筋。
谢远第一次感到忐忑。
他担心锋锐的宝石碎片划破谢盛谨的手,鼓足勇气提醒道:“殿下?”
谢盛谨没应声。
谢远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殿下?”
谢盛谨仿佛才听到他的喊声。
“嗯。”她抬眼看了谢远一眼。
“要去找人吗?”谢远问。
“要。”难以置信,谢盛谨的语气居然还称得上平静。但谢远的头皮都快随着这几个字炸开了,他屏息凝神地听着,“抓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
密闭的地下实验室内。
庞大的空间,冰冷的器械,冷然锐利的金属制品。
邵满和程蔚束坐在旋转椅上,面朝一片全息屏幕。
此刻屏幕黑漆漆的,没有画面。
程蔚束的终端突然响了一声。
这声尖锐的播报在寂静的空间内,就像划破水面的刃,邵满的心脏都忍不住收缩了一瞬。
两个人同时程蔚束的腕载终端上看去。
程蔚束看清了屏幕内容,抬眼朝邵满笑了笑:“她发现了。”
邵满的心拧得紧紧的,“她有什么反应吗?”
“要来抓你。”
邵满抿了抿唇。
“可惜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程蔚束往座椅上靠去,“在后悔吗?还是在想别的?”
“不会后悔。”邵满看她一眼,“这句话你在八年前就问过我了。”
八年前邵满十六岁,刚刚找到程蔚束,问她需不需要一个特殊的基因样本。
“哪怕邵安的基因样本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谢盛谨的今天,”程蔚束问,“你也不后悔?”
“不存在。”邵满说,“我不会用后续发生之事来苛责自己。”
他说话的时候手握成了拳头,隐约可见手背青筋。
程蔚束看到了,但并未作何感想。
“如此最好。”她笑了笑。
第117章 失忆
谢家私人飞机坪。
引擎已发出低沉的轰鸣,旋翼带起巨风将头发吹起,磅礴大雨倾盆落下,谢盛谨站在升降梯上,背过身看了眼程兰心。
程兰心举着伞,站在地面,望着谢盛谨。
“你决定了吗?”
她问。
谢盛谨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她的表情平静,毫无一丝动容的神色,“我必须要去。”
程兰心沉默着。
谢盛谨转身朝直升机机舱走去。
机门直到合上,程兰心都没再说话。
直到工作人员上前请求她离开,程兰心才收回视线。
她举着伞,穿着大衣和黑色的靴子,在雨水中沉默离开。
身后直升机起飞,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谢盛谨坐在座位上,脊背笔挺,连手背上青筋都依稀可见。
整个机舱里的人员没有一个面带笑容,无一不是神色严肃,像即将去奔赴一场重大的战事。
“地点确认完毕。”
“狙击手准备完成。”
“爆破装置准备完成。”
一声声汇报果断而毫不拖泥带水地响起。
谢盛谨睁开眼:“还要多久到达?”
机长的声音下一刻就传来:“18分钟。”
“命令照旧。”谢盛谨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一切以邵满的性命优先。”
谢远在一片寂静中问道:“那程女士?”
“能留活口就留活口。”
言下之意,如果不行,则就地击毙。
谢远被这句话的肃杀之意给惊到了。他比谢盛谨大几岁,差别虽不太大,但这个圈层阶级分明,小时候他没有资格和谢盛谨玩到一块,因此对谢盛谨与程蔚束的纠纷不如谢婉清理解的那般深刻。
但在这么多年的共事中,他或多或少也摸到了一些苗头。因此这句话出现的时候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殿下此行,的确动了真格。
……
飞机平稳向前。
程蔚束看着屏幕上的红点,侧头对邵满说:“你的小女友来真的了。”
邵满呵呵一声,“反正也是针对你。”
程蔚束看了他一会儿,弯了弯唇:“这么多年过去,你也变了不少。”
“是想说我没礼貌了吗?”邵满无所谓,他一直都是个没素质的人,“之前是装的。因为我妹有求于你而已。”
程蔚束不禁莞尔。
“那现在这样更好。”她说。
邵满顿感没趣。
程蔚束像只修炼了上百年的狐狸,他道行不够,根本摸不清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几年前他在程蔚束实验室打工的时候,总是看到她对每个人都温言细语,态度和蔼,但没过多久就会有人被毫不留情地踢出去。
那时候他有求于人,整日装得一副乖巧上进的好学生样,好在本身聪明,手脚又灵活,程蔚束倒也挺喜欢他。
邵满止住了回忆。
屏幕上显示飞机离他们越来越近,仅仅是盯了一会儿那个红点,他的手心便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等会儿让小谨去地下三层207手术室。”
“好。”
“在她昏迷之前,你还有一次和她通话的机会。”程蔚束问,“你需要吗?”
邵满的心脏骤然发出“咚”的一声。
“……我想想。”他艰涩地说。
“你还有10分钟时间。”程蔚束颔首,接着站起身,“我要去准备了。”
……
飞机停稳。
谢盛谨跳下升降梯。
她的衣物在夜风中发出猎猎声响,举着的黑伞将她的脸庞遮蔽了大半。前方是一片位于偏远地带的实验区,离她最近的实验楼闪烁着灯光。
谢远想跟着她,却被制止
了。
“殿下……”
谢盛谨不容拒绝道:“在这里等我。”
于是谢远只得看着谢盛谨的背影走入实验楼内。
谢盛谨找到电梯,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绿色指示牌在幽暗的长廊里发出惊悚的光。她按着终端上的消息,进入地下三层的207室。
她刚打开门,里面的灯便扑簌簌地亮了。
好像她的所有行为都在别人的看管之下,对方对她的选择了如指掌,看着她走进这处专门为她准备的陷阱。
谢盛谨关上了门。
屋内是手术台的布置,没有凳子和椅子。谢盛谨没有任何表情地命令道:“我要见邵满。”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
几秒后手术台前凭空出现了一卷舒展开的屏幕,画面闪动了几下,一个人影便跳了上去。
谢盛谨的神情不自在地柔和了些。
“邵哥。”她的声音缓了点,但依然有些紧绷,“你跟我回去。”
邵满注视着她的脸,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
谢盛谨的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她还没说些什么,邵满就先说道:“你骗了我好多。”
谢盛谨的表情顿了顿,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翻旧账。但她仍好言说道:“我可以回去向你解释。”
“不,”邵满摇了摇头,“不用……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没法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带给我的舒适环境……我不怪你小谨,我不可能怪你,我只是很自责……”
“邵满!”谢盛谨死死瞪着他,怒喝他的名字,“你告诉我你在哪!”
但邵满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她说的话,“我不想你承受这种痛苦了,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如果你有都舍弃不了的选项,那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吧。”
谢盛谨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她想一拳砸碎屏幕,但在触碰的前夕却又生生止住了,她眼睛里几乎布满鲜红的血丝,声音都因为过分的情绪而嘶哑:“你先回来,你先告诉我你在哪,回来我们慢慢说。”
“不会的。”邵满很了解她,“回来你只会把我关起来,依然是你一个人忍受着这种病痛和外界的压迫与折磨,直到有办法解决的那天……或者没有办法解决的那天。”
“目前的我在你身边只会拖累你的脚步,成为你的负担,甚至变成别人摆弄你的棋子。”邵满望着谢盛谨,慢慢说道,“你不想忘记我,因此身体就无法得到治愈。但如果你接受治疗,而我还在你身边,你的记忆和经验倒退,再加上我这个累赘,只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这么娓娓道来的平静样子实在是不多见,谢盛谨在一腔怒火冲头后反而冷静了些许,她眯着眼看他:“你不是去给我买泡芙的吗,邵、哥?”
轰然一声。
铺天盖地的、强烈的窒息感突然袭来。
邵满眼前突然轰然黑了下去,直到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出现了斑斓的色块。
他的脸惨白一片。
“所以其实是骗我的。”谢盛谨咀嚼着话音,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邵满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素来嬉皮笑脸毫不正经的脸已经没有了任何血色,但谢盛谨仍在问。
“是要跟我分手吗,邵满。”
谢盛谨盯着这一方屏幕。
全息屏幕投射在她眼前,似乎两个人近在咫尺。
但谢盛谨从未有一刻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份影像是如此虚假,她轻而易举地就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真的离她很遥远,也许还会更遥远。
原来梦真的是反的。
邵满没有大吵大闹地要和她分手,反而是她,崩溃地、竭尽全力地、毫无办法地看着他的离开。
外面有狙击手,有职业军人,但谢盛谨一个命令也下不了。她不可能让人伤害邵满,因此所有人的准备装置都像个摆设,今天的走向只能沿着邵满希望的方向发展,像一个快成定理的命题。
邵满透过屏幕看对面的那个人,心尖都在绞痛,他几乎不敢看谢盛谨的眼睛。
“对不起……”他已经把这三个字说了太多遍,这份苍白无力的感觉也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他心头。
邵满看着对面站在手术台前的谢盛谨,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眼睛中自己的全息影像。
这双眼睛跟在贫民窟刚捡到她时已经有太多的不同,那眼睛里的漠然寒意是他花了很大力气才融化的,如今邵满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东西在重新结冰。
“对不起,小谨。”他还是只能这么说,“这是我想过最好的办法了。”
对不起。
对不起。
邵满最后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触碰一下谢盛谨的脸,碰到她时却陡然穿过了她的身体。
陡然间,这份影像像风一样消逝了。
“好啦。”程蔚束说,然后她关闭了全息影像。
她偏过头看着一旁呆愣住的邵满,“别缅怀了,为你和她都好。”
邵满才收回手,近乎失魂落魄地看了她一眼。
在全息影像关闭前的最后一瞬,他清楚地看到谢盛谨直直地朝他望过来。
“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说。
……
意识抽离的瞬间谢盛谨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
她倒在手术台上时像童话里被纺锤扎了手的睡美人。
但邵满知道不会有任何王子来吻醒她,谢盛谨只会在手术结束后安然醒来,带着健康的身体和没有任何弱点的状况回到那个权与欲的世界。那里是她的地盘,也是她的王国,她会在那里如鱼得水,享受本来就属于她的一切。
而邵满自己,是没有收到邀请赶来的女巫,除了给公主带来一些遗憾的、没有必要的痛苦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记忆像水流一样被保存起来,邵满拿着储存了谢盛谨记忆的存储器,像拿着一杯即将满溢的水杯般小心翼翼。
程蔚束的手术过程他帮不上一点忙,因此早早就离开了实验楼。
他从后门离开。
一个举着伞的人影站在那里。
哪怕在瓢泼大雨中,程兰心也如远山青黛一般,缭缭绰绰、若即若离。她抬手,接过了邵满递来的记忆存储器。
“AI我已经给她了,”邵满艰涩地说,“这个是记忆存储器。保存方法我之前告诉过你了。”
程兰心的手轻轻一拢,便将这枚存储器盒在了手心。
“你呢?”她问。
“我……”邵满顿了顿,“我有的是事做。”
“阿瑾的母亲还在找你。”
邵满心跳了一下,“现在还有必要吗?”
“不知道。”程兰心注视着他,“我一个外人,也无法得知。”
话音暂歇,空气中又充满了滂沱大雨的哗然。
邵满动了动嘴唇,“我先走了。”
“好。”
程兰心说,“这里偏僻,且交通不便,需要载你一程吗?”
“不用了。”邵满摇了摇头。
于是程兰心也没再说什么,她将手里的伞递给邵满。
邵满怔了怔,沉默着接住了。
他将伞举过头顶,欲往远方走去。
“这是阿瑾的伞。”程兰心看着他在雨中的背影,也看到这话出口时邵满的脚步稍稍一停。
“一路顺风。”
程兰心转身,跳上飞机。
助理看到她湿透的全身,讶异了瞬,赶忙朝她递去了毛巾。
“阿瑾醒了吗?”她问。
“醒了。”助理回答,“手术很成功。”
“好。”程兰心说,“等她出来。”
一晃半小时。
少年身影从雨中跑来,抓住升降梯的扶手,迈了很大一步跨进机舱。
程兰心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刚要笑笑:“你……”
“兰心?”谢盛谨朝她走过来,“谢远说我失去了两年多的记忆。真的假的?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吗?”
十八岁的谢盛谨已经不会这么说话了。这种熟悉又遥远的语调响起的瞬间,程兰心觉得手术最大的价值突然就出现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谢盛谨划开了终端。
谢盛谨突然“咦”了一声。
她给程兰
心看她的通讯界面。
“……邵哥。”谢盛谨困惑地念着第一行的备注,“这是我的置顶和特别关注。”
“……他是谁?”
第118章 五年后
联邦675年,春天。
贫民窟依旧一成不变。
几个脏兮兮的少年光着脚路过一间修理铺,看到门没关,径直走进去。
嬉笑着选好东西,伸长脖子往屋里头望:“老板,老板!结账!”
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走出来,“来了,东西给我吧……分开付还是一起?”
“一起!”为首的少年脸上还有脏污痕迹,肤色很深,但眼睛很亮。
“钱不会不够吧?”后面有少年担心。
“不够就在这儿打工。”算钱的少年头也不抬,“还了才准走。”
“打工就打工,得包饭啊!”几个少年轰的一下闹开了,嘻嘻哈哈,“但我们没读过书,你可千万别瞎算。”
“谁坑你们这几毛钱。”少年数完了,把东西递给他们,钱拿过来,“还多了11块4毛。”
他又把钱还回去。
显然几个人都意想不到,脸上顿时一片惊喜,“真的?!”
“老大我们去买个面包吧!”
“就是!要那个白的!一看就很香,老早就想吃了!”
也有人关心少年,“何饭又是你啊。你哥呢?”
“不在。”何饭言简意赅,“出去玩了。”
“真爽啊。”几个少年又是一片羡慕,但心里都知道何饭他哥是个大人物,便也不敢多打听什么,嘻嘻哈哈地走了。
何饭把他们送出去,又在门口张望了一周。
春天的太阳还挺暖和,也不晒,他想了想,跑进屋拿了张躺椅摆在外面,身子一甩就倒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何饭又嫌太亮睡不着,去摸了张报纸过来搭在脸上,顺带给鼻子那处剪了个洞。
温度刚好,春风和煦,一晃神,他便睡了过去。
……
何饭是被一道声音吵醒的。
“……喂?喂?还做不做生意了……要瓶水,水在哪里?我要渴死了。”
“老板我要给钱,老板你醒醒啊,再不醒我就把水偷走了。”
“……老板老板,快起来做生意。”
来人话真的很多。
“水,水水水水,水在哪里?”
何饭猛地一下坐起身,把脸上的报纸抓下来,“窗台边自己拿两块钱!”
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阳光,他才看清外面站的人是谁。
“……邵哥。”何饭顿时便结巴了,“你回来了啊。”
“不然呢。”邵满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等你在这儿躺着,我这铺子迟早要倒闭。”
“什么意思啊!”何饭嚷嚷着跟他跨进屋,“我刚还卖东西收钱了呢!”
“那怎么了?本职工作而已,还要我夸你啊?”
何饭气得说不出话。
他刚要绞尽脑汁地反驳,走在前面的邵满伸手递给他一杯冰奶茶。
何饭顿时把一腔话语憋了回去,他喜滋滋地接过来:“邵哥,这天气也不热啊,怎么就喝冰的了?”
“刚好还剩两块冰,就丢进去了。”
何饭抱着奶茶,还没来得及喝。闻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这奶茶是我做的。”邵满终于转过身来笑嘻嘻地瞅着他,“喝一下,味道怎么样?”
何饭没敢下嘴,“你不会往里面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吧?”
邵满顿时不满意,“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要伸手去抢,“爱喝不喝,不喝给我!”
何饭赶忙埋头就是一大口,“……呃。”
他喉结一滚,吞了下去。
然后抬起头,跟邵满一个对视。
邵满非常期待地看着他。
言下之意溢于言表。
何饭纠结再三,默默地伸出了手:“你喝吧。”
邵满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他看着何饭绕过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不信邪地吸溜一声:“明明还可……呃,不喝算了,没事,反正这杯没要钱。”
何饭无语地回头看他,“你这奶茶哪儿来的?”
“斯兰姐那边去买蛋糕。原料还剩了点,她就让我折腾了。”
“人也不是奶茶店吧!你搞杯奶茶出来干嘛?”
“你懂什么?万物同根同源,此消彼长,奶茶和蛋糕本质是差不多的东西……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看你的电视。”
邵满终于消停了。
他把奶茶放桌子上,靠后一靠,盘腿坐在沙发上,一只手还舒舒服服地搭在何饭肩上。
何饭抗议道:“把你的手拿下去行不行?痒的要死。”
“不拿。”邵满给了他一胳膊肘,“好好看,别说话。”
又是新闻联播。
“谢家昭砚集团扩大业务,家主公开表示要着手投入新能源改革行业。据了解,谢家此次推动的新能源改革,聚焦于区域内清洁能源产业的整合升级,涵盖光伏、风电、储能等多个领域。原本以电子信息为主的谢家是否要进行产业改革?让我们看接下来的话题……”
邵满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突然把手从何饭肩上缩回去。
何饭看了他一眼,抿着唇,佯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盯着电视。
电视的新闻联播比起五年前时间长了不少,于是邵满愈发如坐针毡。
好在新闻联播说的大多是一些官方腔调的内容,对家族本身的个人人物没什么看法和表态,他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听着,倒也过了十几分钟。
等何饭把电视节目调成了无聊的动画片,邵满才回过神。
他拍了拍何饭:“一会儿要吃什么?”
何饭说:“随便。”
“那去街上吃。”邵满经此一遭也没什么心情做饭了,他站起身,“走吧,找个店去。”
……
谢盛谨刚从卢兰大学的医学院离开。
她身边跟着凯瑟琳。
“兰心这也太忙了。”凯瑟琳嘟嘟囔囔地抱怨,“人影都没见到就被轰走了。”
“医学生事的确很多。”谢盛谨淡淡地说。
“你还帮她说话!”凯瑟琳瞪她,“我劝你注意言辞!”
“实话实说而已。”谢盛根本不在乎她眼神,“去哪里吃饭?”
说到吃饭,凯瑟琳便来精神了:“我带你去。”
她兴致勃勃:“你知道卢兰江旁边有家饭店叫‘梦’吗?之前程……呃带我去吃过,味道也挺不错的,还很新奇,距离也近。”
距离的确不远。
穿过卢兰江,沿着江边步行道走,深出江旁草丛里的绿化带。和煦江风穿绕而过,这家隐藏在街边的餐馆没有门,只有帘子。
凯瑟琳率先推开了叮叮咚咚挂满风铃的竖帘,熟练地打了个响指,“老板,两位!”
餐厅内的客人不多,氛围安静又温和,两人被引领入座后分别递了一本菜谱。
“我们上学的时候居然没有找到这里。”凯瑟琳不无遗憾,“不过也没事儿!现在一样,点吧!”
谢盛谨垂着眼看餐谱上的上稀奇古怪的名字:
汤圆妈妈和奶奶。
小布丁的战争状况。
为什么我只是一条猪?
……
凯瑟琳以为她不知道怎么点,笑着说:“有凉菜热菜汤菜炒菜之分的,你在每个栏目里随便点两个就行,不好吃就咱们就不吃。”
她的声量半点没有减小的意思,好在站在他们旁边的侍应生也不回应,只一昧微笑。
谢盛谨无奈地看她一眼,随便打了几个勾。
“你有什么补充的没?”她问。
“我看看。”凯瑟琳盯着菜谱研究,突然想到什么,又是一个“啪”的响指。
侍应生探过头,“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女士。”
凯瑟琳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规矩?在卢兰学院荣誉之堂的长廊上留过名的都免单?”
侍应生眼前一亮:“是的女士,请问你们哪一位……”
“哦,是她。”还没等侍应生说完,凯瑟琳就凑到谢盛谨跟前,“瑾儿,你去让他们拍个照签个名,我们这顿饭钱就直接免了。”
谢盛谨默然:“最近杜兰家族的经济状况如此紧张?”
“唉呀,有点意思喂!”凯瑟琳兴致勃勃地叫来老板,“来,给她拍照,挂到那一圈学长学姐里面去。”
谢盛谨也没反抗。
她坐在那里等着店长拍了照,也在照片背后签了名。她名字签得草率,但店长半点也不介意,乐呵呵地拿着照片往里走了,“小姑娘一起吗?看看你的学长学姐。”
他一边走一边朝两人介绍:“我这店开了30多年,在我这儿吃过饭的荣誉之堂长廊位不下百人,我都用绳子把这些照片装饰着呢!”
照片摆放的地方就在旋转楼梯的底下,圆柱的木头支撑着这几根绳子的照片,每张照片正上方都被打了一个小洞,被一根搓好的绳子穿在了一起,挂在两端的木头上。
“怎么样?”店长对她们挤眉弄眼,“有没有认识的人?”
凯瑟琳抱着胸看得兴致勃勃,“好像还真有……诶瑾儿你看,这不就是医科三班那个嘴特别碎特别讨人厌的男的吗?还有这个,这女孩我也有印象,她……”
“他是谁?”
谢盛谨问。
凯瑟琳立马凑过去:“谁?”
“第2排从左数第3个。”谢盛谨站在这张照片面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凯瑟琳在只看清一个模糊轮廓的时候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不祥的预感随着她的凑近而越来越浓重,也越来越毛骨悚然。
最终她看清照片的时候,一瞬间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而那边,谢盛谨还在问:“见过吗?”
她要去翻照片背后的名字。
凯瑟琳突然一个激灵,伸手去抓住了谢盛谨的手腕。
在谢盛谨困惑的目光下,凯瑟琳心念电转间脑子转得飞快:“这个,他,我们不认识,但……”
话语间谢盛谨已经伸出了另一只手,翻过了照片。
背后的名字笔锋锋锐,字迹遒劲,但不潦草。
两个人同时看清了这个名字。
邵满。
第119章 见面
谢盛谨回谢家的时候照例是谢远来接。
坐在车上,开的是自动驾驶模式,谢远虽盯着前方在看,但人也是比较放松的。
“你听说过邵满吗?”
谢远差点一脚刹车踩下去。
心脏瞬间狂跳起来,两秒钟飞速而过,谢远才定了定神,庆幸起自己开的是自动驾驶模式,“……没有。”他回答谢盛谨的问题,“这人有什么问题吗?是否需要彻查?”
他的心一个劲儿地怦怦狂跳,按捺住呼吸,暗自祝愿着谢盛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后座安静了一会儿,谢盛谨说道:“是吗。”
谢远不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了什么意思,也不敢接话。
又过了几秒,他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查吧。资料明天早上之前发给我。”
“是。”
送谢盛谨到家后谢远首先拨通了谢婉清的电话。
他坐在车里,等得焦心不已,时不时看看窗外,又看看屏幕,等到屏幕显示接通的那一秒就脱口而出:“婉清姐——家主让我查邵先生的资料!”
谢婉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紧张,她在电话那头微微颔首:“查就是了,把你能查到的资料发给我,我来修改。”
谢远舒了口气,立刻应道:“好的。”
查资料的时候他才明白谢婉清的意思。
为了保护邵满,谢盛谨当初就把邵满的资料纂改了大半,他一边庆幸一边又心情复杂,作为家族手下最忠心的助理,他万不可能给家主发去一份被扭曲过的情报,但这是家主自己扭曲的,错误当然不能归在他的头上。
他迅速把资料给谢婉清发过去。
十分钟后他便收到了原封不动被发回来的文件,并带有一句话:“就这么发给她。”
回车键按下,谢远心神紧绷地等了一会儿,没看到文件被接收的消息,渐渐放松了些,开着车回家了。
第二天照常上班。
但不到10分钟,谢远就被喊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干净整洁,窗台明净,各种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只是缺乏了一些烟火气。
谢盛谨并不常待在这里。
谢远不知道她心血来潮想做什么,因此自从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开始屏气凝神。
谢盛谨在旋转椅上,一条腿点地微微摆动着椅子,显得腿很长,但也显得心里冒着什么不太正经的心思,“老猫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谢远谨慎地回答:“应该是的。”
“他往我这里提交了申请,说他要请两个星期的假散心。”
这是想参考他的意见吗?谢远想着,于是说道:“我觉得没有问题,毕竟……”
“好的。”谢盛谨说,“就这么决定了。他想和我一起去散心,老人家真切恳求我也不忍拒绝,于是这两个星期的事情就交给你和婉清了,加班期间工资翻三倍。”
谢远傻了:“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盛谨踩停了旋转椅,然后站起身,拍拍衣服,大步流星,一脚跨出办公室。
谢远望着她的背影,好几秒后才憋出一个字:
“……啊?”
……
两小时后。
谢盛谨已经和老猫站在悬浮列车站旁。
老猫斜着眼瞅她:“你怎么突然也要跟我一起去贫民窟?怀旧啊?”
谢盛谨不答,只是说:“那你去干什么?”
“去散心啊。”老猫幽怨地说,“我一把年纪了还要经历这种事情,不允许我散散心?”
“允许。”谢盛谨颔首,“这不让你来了?”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为啥要一起来?你也有什么事情要散心?”
谢盛谨:“担心你去贫民窟被欺负了。”
“呸,欺负!谁敢欺负我?”老猫嘿嘿一声,“何况我在那边还有好兄弟!”
谢盛谨:“谁?”
老猫:“说了你也不认识……哦,其实你是认识的,但你也忘了。”
“谁?”谢盛谨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这么关心,这几年也没看到你这么关心我啊。”老猫嘀嘀咕咕地说,“叫邵满。”
他刚说完,突然感觉空气都寂静了几分。
老猫对这种毛骨悚然的沉默很不适应,侧过头去看谢盛谨:“怎么了你,你之前关系跟他还挺好的啊,他也帮了你不少忙。干嘛突然沉着张脸。”
谢盛谨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时悬列车站的提示音响起,他们要坐的车次到了。
老猫这才没去追问,他圆滚滚的身躯顺滑地挤入人群,抢先一步上了车。
车厢内人很少,也很安静。
老猫不太适应这种安静,他是想坐普通车厢的,但奈何旁边跟了个神仙。
他瞅了谢盛谨一眼,看到她仍低头思索着什么,便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下车时谢盛谨在看终端,老猫看不到她终端上的内容,也没有想去看的意思,只一个劲儿地催她快走。
下列车,再上车,蜿蜒千米路,老猫终于看到了那面熟悉的巨壁。
他迅捷地跳下车,张开双臂,像一颗变形的鱼雷冲进巨壁下的甬道。
谢盛谨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漫长昏暗的通道,走了很长时间,光线逐渐亮起。
贫民窟对谢盛谨来说很新奇,这里似乎完全没有规矩也没有束缚,混乱的空气与贫穷一起传播,半大的孩子就成为了帮派的小头目,抢劫勒索几乎每隔百米就能重演。
霓虹灯闪着意义不明的小广告,商店的灯牌大多是残缺不全的,店家拉了把椅子出来放在街边,磕着瓜子插诨打科,遇到流氓和醉鬼便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他们好像闻不到空气中垃圾的恶臭和电缆烧焦的味道,也对堆积在角落的污水碎瓦视若无睹。
但老猫没有半点不适。相反离目的地越近他越激动,嘴角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
中途他突然一个激灵,想到在谢盛谨记忆中她应当是第一次来这里,可能会接受不了这里混乱的状况。
只是他刚回头想安慰两声,就看到谢盛谨面无表情地拧断了一只想从她兜里掏钱的手。
老猫默默收回了视线。
快到24街的时候他愈发兴奋,眼见着已经看到修理铺的招牌,他猛地冲过去,像狗一样冲打开的店铺里咆哮了两声。
没人应他。
“呃,”老猫转过头对谢盛谨说,“可能不在。我们先休息一下。”
“我去别的地方看看。”谢盛谨说。
“好,也行。”老猫没多想,“我也去找找我别的朋友。”
两人分道扬镳。
谢盛谨沿着这条街慢慢地走,路过修理铺的时候她往里看了几眼,门口的窗台上放了水和烟酒,底下压了一张纸,写着“自取,价钱在商品底下,钱扔旁边的盒子里”,里头货架密集排列,上面有各种小零件。更里面的东西看不清,于是她收回了视线。
旁边是一家服装店。
她路过店铺时老板正好坐在外面,一家三口,孩子约莫十岁左右,低着头卖力地搓衣服。
孩子正好想用胳膊肘蹭一下沾湿的头发,一抬眼便看到了谢盛谨。
他顿住。
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谢盛谨,眼里有明显的好奇。可能是停顿的时间太久吸引了身边母亲的注意,女人也抬起头。
她也是一愣。
但与孩子单纯因为容貌而停留的样子不同,女人明显还有惊讶、犹豫、不太确定等情绪。
谢盛谨开口问道:“你见过我?”
女人被吓一跳,赶紧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五年前,您在修理铺住了一段时间,我们还是邻居呢,但您可能记不得我们了。”
她看上去只是以为谢盛谨不太关注他们这些小人物,谢盛谨也没解释。
“我在这里住了多久?”
“几个月?”女人小心道,“我不太记得清了。”
谢盛谨继续问:“我跟修理铺的人什么关系?”
女人更茫然了:“大概,兄妹?还有姐弟?”
谢盛谨稍一思索:“谢谢。”
她丢给还在吮着手指望着她的小孩一颗糖,转过身朝修理铺走去。
她从窗台拿了一瓶水,就站在了那里,没再到处走了。
小孩被妈妈训斥了几句,但仍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他侧过脸去瞅这个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姐姐,想看她要做什么。
邵满从公平教回来。
四月份的天气不热,也不冷,微风和煦,他心情颇好地走在路上,也没计较几个故意撞在他身上的小扒手。
反正他也没钱。
邵满叼着根蓝莓味的棒棒糖,转进24街的巷子里。
他隐隐约约看到家门口站着个人,但隔得远他也没在意,以为只是路过想买水的。
等他走得近些后他才看到那人一动不动,心里开始感觉奇怪。
再走近些。
那人似乎也听到了脚步,转过身。
啪。
棒棒糖掉在地上。
邵满盯着那张熟悉的脸,脱口而出。
“谢小谨?”
一秒。
两秒。
邵满开始慌乱时,谢盛谨才盯着他,开口问道:“你认识我?”
邵满一头热血顿时被泼了桶冰,霎时便凉到了骨子里。
他恍惚着,蜷缩了下手指,“……嗯。”
谢盛谨微微蹙起眉:“我跟你什么关系?”
邵满不知道怎么说。
他对谢盛谨现在这张脸并不陌生,但也绝对称不上熟悉,距离这幅表情上一次在他面前出现更是遥不可及。
邵满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黏在了谢盛谨身上。
谢盛谨望着他:“我渴了。”
邵满没反应过来:“嗯?”
谢盛谨举了举手里的水:“但我身上没钱。”
“你可以借我两块钱吗?”她问,“我下次还你。”
……其实不用。
邵满脑子一昏就想说我请你了,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请客的立场。
“好。”他说完看到谢盛谨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犹豫着问,“你……你要进来坐坐吗?”
第120章 什么关系
邵满说完就后悔了。
但谢盛谨答应得比他更快。
“有劳了。”谢盛谨礼貌地说。
于是邵满带着谢盛谨进门。
他看着屋里杂乱无章摆放着各种小器件的桌子沙发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说他收拾一下时,一转身就看到谢盛谨撩了撩衣服,矜持地坐下了。
于是邵满只得把嘴里的话憋回去,给谢盛谨倒了杯水,“给。”
于是他看到谢盛谨默默地把手里拿着的瓶装水放下了,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邵满又要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缓解局面。
他不知道谢盛谨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谢盛谨现在的记忆是什么情况,为了防止自己脑子一片混乱做出不打自招的行为,他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打起精神,准备按兵不动等着谢盛谨开口。
谢盛谨放下水杯,果然说话了。
“你是我哥哥吗?”她问。
邵满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喝杯里的水。
否则他已经一口喷出来了。
“不不不不不是……”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从哪儿听说的?”
“旁边服装店老板讲的。”
邵满略一思索才想起服装店是什么。
“嗯,”他解释,“他们跟我们也不太熟,不太了解我们真实的关系。”
“那我们真实的关系是什么?”
邵满刚举起的杯子又放下。
他有些局促地摸了摸杯壁边缘,开始想谢盛谨这五年是不是学了新的什么审讯招式,怎么能这么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最终他选择说:“朋友。”
朋友真是个好答案,进可攻退可守,方便胡编乱造也方便推卸责任。
于是谢盛谨笑了声。
邵满厚着脸皮,装作没听到:“你来贫民窟,是有什么事情吗?”
“被排挤了。”谢盛谨垂下眼,“出门散心。”
邵满听到“排挤”两个字时惊了下,听到“散心”两个字时又惊了。
“谁敢排挤你啊?”他忍不住问,“而且散心怎么会选这种地方?”
“为什么没人敢排挤我?”
邵满心想敢排挤你的人应该都被你处理掉了吧,剩下一堆骨灰渣子怎么排怎么挤?横横竖竖排列不等式吗,还是鸡兔同笼问题,这对骨灰里有两个手三个腿请问一共有几人?……扯远了,邵满把脑子拽回来,话说也不是不行,万一有人看谢盛谨年纪轻资历
浅不服输怎么办?她刚坐上家主位,必定有一堆不怀好意贼心不死的人蠢蠢欲动。
想到这里邵满便怜爱了,“那你要散心散多久?”
“没多久。”谢盛谨回答,“很快就回去了。我还有很多事。”
邵满干巴巴地“哦”了声。
这是情理之内意料之中的事,他竭力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
“我叫什么名字?”
邵满一愣,抬头,“什么?”
谢盛谨重复了一遍:“我叫什么名字?”
邵满心里一跳。
这个问题有些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邵满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谢盛谨问,“为什么一直不问我?”
“……我知道。”邵满解释,“你叫谢盛谨。”
“你刚刚叫我谢小谨。”谢盛谨放轻了声音,“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叫我的人。”
邵满稍稍有一点尴尬。
他又把杯子举起来,食不知味地抿了一口。
幸好谢盛谨没追究,她继续说。
“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望着邵满的眼睛,“你还没告诉我呢。”
好吧。邵满说:“我叫邵满。”
“邵满。”谢盛谨重复了一遍。
明明是很普通的两个字,谢盛谨却念得很慢,声音也轻,带了点黏糊劲儿,听上去像深夜里缠绵悱恻的情话。邵满脖子后有些酥麻的痒,他伸出手碰了碰。
“我之前也叫你名字吗?”
“不是。”邵满说,“你一般叫我邵哥。”
“邵哥吗。”谢盛谨点头,然后想了想,“那还有不一般的时候?”
邵满迅速否认,无力招架地回应:“也不是,就是,嗯……”
他在想理由,又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实话实说。
就在这时,他的救星来了。
门被砰地推开又砰地关上,一道身影像龙卷风一样刮进来。
“邵哥邵哥邵哥……”
这声音骤然止住了。
何饭像见鬼般望着谢盛谨,在死寂的、没有人说话的沉默里,喃喃道:“……我死了?”
“应该没有。”谢盛谨说。
于是何饭回过神。
他迅速看了眼邵满。
但邵满正好低着头,他看不清表情。
于是何饭转向谢盛谨,吞了口唾沫,放轻声音:“……盛谨姐?”
谢盛谨歪了歪头。
“你是?”
何饭愣住了。
他的眼睛不安地睁大,像看到胡萝卜被人捡走的兔子,“我是何饭啊……盛谨姐?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邵满抬起头。
他的语气有些勉强,“小谨生了一场病……”
“对不起。”
谢盛谨认真地说:“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正因为如此邵满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猛地转向谢盛谨:“不用,也没必要……”
“为什么没必要?”谢盛谨问他,“一段共同的记忆,只有你们记得,是不是不太公平?”
是这样的吗?
邵满说不出话。
他看着明显在状况外的何饭,咬了咬牙,“先吃饭。”
依旧邵满和何饭两个人挤在厨房做饭。
何饭一直心不在焉。
邵满路过他身边时丢下一句:“切到手了。”
何饭被吓一跳,倏地往手上瞧。
没有。
他恼怒地去看邵满。
邵满率先看他一眼:“等会儿别说话。”
何饭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拿着青菜路过何饭身边,邵满抬手敲了他一个脑瓜崩,“这是来自大家长的命令。”
……
饭菜上桌。
邵满望了谢盛谨一眼,看到她吃得速度均匀,动作矜雅,他都看不出谢盛谨喜不喜欢这些菜。
按理说是喜欢的。
餐桌上没人说话,邵满也身心俱疲,不想开口。食不言的良好习惯在这个闹腾的家里彻底贯彻了这半个小时。
吃完饭,邵满让何饭去收拾。
平时两人还会剪刀石头布争论一番,但今天何饭利落地把碗和盘子叠在一起,抱去厨房了。
谢盛谨站起身。
邵满仰起头:“怎么了?”
谢盛谨:“我去帮忙。”
邵满顿了下,“不用,今天本来就该他干活。”
于是谢盛谨坐下了,“我之前也这样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邵满抿了抿唇:“你从谁那里知道的?”
“服装店老板。”
又是服装店老板。
邵满又问:“还有别人告诉过你吗?”
“为什么这么问?”谢盛谨说,“你是不是不太想告诉我?”
啊?邵满惊悚地看了谢盛谨一眼,没看出她的心情如何,才嗓音艰涩地回答:“……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一直问别人告诉了我什么?”谢盛谨微微蹙眉,“是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吗?”
邵满闭上了嘴。
他没怎么面对过谢盛谨这一面。几年前谢盛谨对他从一开始就是怀柔方针娇气政.策,装乖讨巧一个不落,两人关系亲近后她就更黏糊了。
但现在谢盛谨对他的态度像对犯人,或者间谍,这种步步紧逼式的追问和审讯没有太大区别,邵满知道自己瞒不了太久,谢盛谨已经走到了贫民窟,就意味着她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他俩的共同回忆实在太多,只要稍稍顺着藤滑下去就能摸到瓜。
而邵满完全处于劣势,他不知道谢盛谨知道了一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想知道什么,更不知道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但这时候谢盛谨又说话了。
她突然诚恳道:“对不起,邵哥。”
邵满感到茫然。
“我只是有些心急了。”谢盛谨放轻声音,殷殷望着邵满,看上去很真诚,“我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
邵满肢体僵硬。
“我失忆了。”谢盛谨温言道,“邵哥也知道。十六岁到十八岁的记忆对我很重要,我很想知道几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邵满犹豫了一下,“你是17岁后半年才到贫民窟的。”
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谢盛谨想知道16岁左右的记忆,那就应该去一圈层寻找。
但谢盛谨笑了起来。
“真的吗?”她的眉眼间荡着盈盈的笑意,“看来我找对了方向。邵哥可以给我讲讲一些之前的事吗?”
邵满绞尽脑汁也敷衍不过去后,只得开启话题:“大概就是,你在你的家族受到了一些人的迫害,掉在了我家旁边,呃,然后我把你带回来,我和你,还有何饭,就是去洗碗的那个,一起生活了几个月。然后我和你一起去了一圈层。嗯,再后来,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我们就分开了。”
邵满讲得头皮发麻。
他从未觉得自己讲故事的能力如此差劲过,但这段话确实花费了他两分钟的时间,他必须要一边讲一边想,并着力使这段故事变得平平无奇又乏味异常,不勾起任何人的好奇心。
但他这招使错人了。
谢盛谨的好奇心无需他平平无奇的讲述能力就燃烧起来,她单刀直入地挑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分开?”
邵满背后汗毛倒竖。
发麻的感觉沿着后颈上爬,他看了谢盛谨一眼,几乎要怀疑谢盛谨已经恢复了记忆,此行是来找他质问原因了。
但她看上去真的一无所知。
邵满压下不安,拼命地想理由,“嗯,前面说到,你生病了,我们的事情也完成了,就……”
谢盛谨打断他:“我们的分开和我生病有关系吗?”
“没有。”邵满回答。
谢盛谨继续:“我们的分开很不体面吗?”
“……也没有。”
“我们是因为矛盾而分开的?分开前吵过架吗?”
邵满愈加不安了:“都没有。”
“你刚刚说我们是朋友。”
邵满迟疑着点头:“……是。”
“那我痊愈之后,”谢盛谨有些委屈地问,“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来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