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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神木下一言定私奔


    祝欲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哪怕把口水讲干也要说服对方相信自己。若到了最后对方还不信,他就要做出一些逾矩而且大逆不道的行为了。


    但宣业没给他机会。


    「我知道。」


    那样轻的一句话,毫无理由就相信他。


    祝欲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上仙, 你就那么喜欢那只白雀吗?”


    祝欲如何也想不通,只能将这份纵容归结于那只白雀。


    因为他和白雀相像, 所以眼前的上仙对他有偏私,也偏信他。


    只能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能。


    宣业神情却微微疑惑:“白雀?”


    “难道不是因为白雀才信我吗?”祝欲问。


    “……”


    宣业一下子竟是被问住了。


    见他不说话, 祝欲不怎么高兴地别开了眼。


    果然是因为白雀。他想。


    “如今这境况,上仙, 你打算怎么做?要把我交出去吗?”祝欲主动问。


    魇在他身上呆了三日,尽管他确信自己仍是自己,没有被魇控制, 但修仙世家和仙州都不会信他,更不会容忍他继续活着。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也是仙。


    仙慈悲大爱,护佑苍生, 三百年前人间因为魇乱死伤无数, 仙州更是殒殁了半数的仙,才彻底将魇剿灭。半个人间和半个仙州都赔了出去, 仙州绝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换了任何一个人来,一定会毫不犹豫让他和魇一起共赴黄泉。


    然而,他眼前的仙却十分平静地说——


    “不。”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祝欲又是一怔。


    尽管他其实已经有点猜到了——


    若真要将他交出去,当时在祝家宣业就不会避着明栖和十命,也不会帮他压制魇,而且还不声不响带着他回到了宴春风。如今甚至还亲手雕了一块玉牌,渡了仙气在上面,以此来掩盖他身上魇的气息。


    ——但听到宣业亲口说出这话,祝欲仍觉得心如擂鼓, 久久无法平静。


    “上仙这么做,还是因为白雀吗?”祝欲说不上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宣业终于皱了下眉,实在不明白怎么又扯上白雀了。


    “因为不想。”宣业给出了十分简单的回答。


    这样的回答没有丝毫可信度,但祝欲偏偏相信了。因为他见过裴顾,他知道裴顾就是这样的人。


    坦诚而且自由。


    他说不想,那就是真的不想。


    “所以上仙是要把我藏起来吗?”祝欲又问。


    这个说法倒也没错。宣业想了下,说:“是。”


    “……”


    祝欲长长闭了一下眼,努力把疯狂跳动的心脏摁回去。


    仙真可怕。他想。


    仙大抵不知道,他如此淡定地说出这个字有多蛊惑人心。


    “上仙,你不怕引起修仙世家众怒吗?”祝欲用一种十分义正言辞的口吻质问,企图显出他是被迫的,是某位上仙硬要把他藏起来。


    但宣业只是用一种近乎沉默的目光注视着他。


    像是看透一切,又无可奈何,于是只能纵容,别无他法。


    祝欲被这样的目光包裹着,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白问了。


    宣业当然是不怕引起众怒的。


    那可是无所畏惧什么话都敢说的裴顾啊,连罪仙令更在他口中都担上了一句“不错”。


    那是在白雾林时祝欲自己挑的头,问裴顾是怎么看待令更的。裴顾当时的神情祝欲记得尤为清楚,就像是在回忆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而后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


    「他人不错。」


    那可是罪仙令更啊。


    偷盗仙州神木,弄塌了半个仙州的罪仙,至今都被修仙世家当作反例来规训门中弟子。


    但裴顾却说——他人不错。


    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怕引起众怒?


    现在想起这事,祝欲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他当时竟然没因为这话怀疑过裴顾的身份。除了仙,又有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站在修仙世家对立面呢?


    祝欲也真的摇着头笑了笑,再抬眼时对上了宣业略微疑惑的目光。


    没好意思解释自己笑的原因,祝欲咳了两声,正了神色,问道:“上仙,若是修仙世家有谁发现了我身上有魇,你会如何?”


    宣业道:“有我的仙气压着,他们看不出来。”


    你倒是很自信。


    祝欲心说。


    “那如果是仙呢?”祝欲又问,“人看不出来,难道仙州的仙也看不出来吗?”


    “……”


    又是一阵无言。


    祝欲就喜欢看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恶趣味的得意感。


    他笑得悠闲,道:“倘若别的仙看出来了,上仙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吗?”


    宣业本来在想他的上一个问题,听见他这么问,立时便抬了眼回答他:“自然不能。”


    他回答得太过自然,祝欲却瞬间怔住,感觉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个人随口的一句话总是能让他心如擂鼓,而且当事人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祝欲故作镇静,道:“那上仙要怎么做,若是仙州执意要一个交代,上仙难不成还能带着我跑了不成?”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祝欲在宣业脸上看见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神情。


    他读懂了那神情的意思——


    宣业是真的想带着他一起逃跑。


    因为这种认知,祝欲连声音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上、上仙……你、你真就是这么想的?”


    “嗯,”宣业点了下头,“这样最有用。”


    “……”


    这样当然最有用,人都没了谁还能拿你怎么办?


    但是上仙,您还记得自己也是仙吗?


    仙州的仙,要带着一个罪仙后人逃跑?然后日复一日的东躲西藏?


    说出去都没人会信的鬼话,偏偏是某位上仙亲口承认的。


    “上仙,你是因为我和那只白雀相像,所以才对我这么好,还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所以才替我瞒下魇的事?”


    他又提及白雀,宣业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用一种认真的语气慢声解释道:“藏起来,带你走,是因为我希望你活着,不为别的。”


    “不为别的?”祝欲急切询问,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宣业垂眸看了一眼,到底是没有退开。


    “是,不为别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带着点纵容的意味。


    祝欲难以克制的兴奋起来,又实在是想不通。


    “如果今日换了别人,上仙还会是一样的选择吗?”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宣业,见对方垂了眼,泄露的眸光中有几分茫然。


    他曾在白雾林见过这个样子的宣业。


    那时他祝裴顾得偿所愿,裴顾却反过来问他“可我无愿,如何得偿”。


    此刻宣业和裴顾的神情是一样的。


    “若今日不是你,我不知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宣业如实道。


    这已经不是祝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了。


    「我不知。」


    这句话在别人口中或许显得敷衍,但从宣业嘴里说出来,祝欲只觉得万分诚恳。


    祝欲轻轻笑起来,心上的弦像是被谁很轻的拨了一下,简直像是春风过境,万物复苏。


    “你可有什么要带的?我们今夜便走。”宣业很快就说。


    “今夜?”祝欲心想,这也太过匆忙了。


    宣业却是个坚定语气,道:“若是等别的仙瞧出端倪来,再想走就来不及了。你不是也说过么,要做的事便要立刻做,迟则生变。”


    说完这话,宣业半点不耽搁就往外走。


    可不知怎的,没走几步他又突然回过身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还有一事——”


    “我知道你不是魇,是因为我从未认错过你,不为其他。”——


    作者有话说:私奔快乐~


    第32章 送丧不知故人悲


    一人一仙动作很快, 宴春风的童子站成一排歪着头,个个作不解状,看着自家上仙越走越远, 身后跟着新收的小徒弟。


    明栖来寻人时,留给他的只有一群被消了记忆的童子, 以及一只信鸟。


    很快,宣业上仙不知所踪的消息就传遍了仙州。


    尽管明栖再三解释说, 宣业留了信,离开仙州是为了寻找除魇的方法, 但仙州一部分仙是不买账的。


    南亭祝家惨遭灭门,府门上下不见一个活口。


    这是十命和明栖亲自带回仙州的消息。


    可祝欲如今是宴春风的仙侍,宣业上仙的徒弟, 这更是无人不知。


    此前祝欲倾慕上仙的那些妄语传到仙州,仙州没将这当回事,他们只以为那是少年心性, 转头就能忘。


    但祝欲偏偏真的登上了仙州。


    如今祝家前脚刚出事, 后脚宣业上仙就不声不响出了仙州,任谁都很难不多想。


    若是祝欲已死, 那自然是好,若是祝欲还活着,那宣业上仙此举便令人深思了。


    ***


    魇再度出世,南亭祝家灭门,各方势力得到消息后,修仙世家纷纷派了人前去援助。


    当然,说是援助,其实什么也没赶上。


    偌大的祝家空空荡荡,不见一个生人。


    据仙州的消息所说, 魇便是从此地开始泛滥分衍的。


    祝家多半已经没有活口了。


    要么是已经被魇吃得什么也不剩,要么就是被魇占着躯壳逃走了。若说有谁能安然无恙的逃离,他们是不信的。


    南亭祝家是修仙四大家之一,如今竟举家灭亡。


    一时之间,无数人唏嘘不已。


    纵使祝家出过罪仙,但眼下生死存亡,正是修仙世家同仇敌忾之时,对祝家的冷嘲热讽反而没有了。


    他们甚至在有限的条件之下举行了一场送丧礼。


    地点就在祝家。


    不过魇出世,修仙世家仿造三百年前的法子划界分管,行人来往皆需盘查,繁琐得很,因而来的人并不多,大多是邻近南亭的修仙世家。


    主持送丧礼的人祝欲不认识,估摸着是哪位修仙世家的大能,站在人群前面念着悼词。


    祝欲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倒是应景得很。


    他戴着斗笠,选了个最边角的位置站着,准备静静看着这场送丧礼开始,也看着它结束。


    实话说,他来赴送丧礼的欲望并不强烈。


    他好像真的有点没心没肺,即便自己是祝家人,即便死的人里有他的爹娘,他也没觉得有多难过。


    甚至,他好像压根就不难过。


    但生养之恩他不能不报,亲人逝去,他想,他该来送一送的。


    同宣业说起这件事时,宣业也没有反对。


    此时此刻,宣业正在祝家府门外的某个地方等着他。


    祝欲往府门口望了一眼,那里已经有了些破败的痕迹,但红漆金纹的牌匾又彰显着这里过去曾辉煌过。


    当真是物是人非。


    三百年前的魇乱祝欲未曾亲眼得见,如今亲历其中,只觉如梦一场,叫人心有余悸。


    偌大一个家族,说没就没了,弹指一挥间似的。


    “喂!你是谁?”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祝欲转头看去,瞧见了谢家兄妹。


    同为修仙四大家之一,谢家来人倒是不奇怪,但祝欲没想到谢家兄妹会亲自来。


    谢霜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语气跟审犯人似的。


    “形迹古怪,鬼鬼祟祟。你是哪个修仙世家的弟子?”


    祝欲看着她,隐在帽帘后的唇角扬起一抹笑。


    说出来怕吓着你,这场送丧礼送的也有我呢。


    祝欲咳了两声,压着嗓子反问:“我哪里形迹古怪?”


    “头戴斗笠不敢示人,还躲在这么偏僻的角落,不是形迹古怪是什么?”


    “哦,”祝欲下意识扯了扯帘子,他其实也不大习惯戴着这个,但说话时又是个十分随意的语气,“个人癖好罢了。”


    “说起来,谢大小姐,你和祝家的婚约早就废了,这么假惺惺的上赶着来送丧,又是为什么呢?”


    谢霜原是来质问人的,现在反被别人质问,脸色登时就变得难看起来。


    但不知为何,她竟忍着没发脾气,而是解释道:“我又不是为了祝欲来的。苏夫人救过我娘,如今她遇难,我们当然会来。”


    她解释得有些不情不愿,但祝欲还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骄傲如谢霜,退婚一事害她丢了脸,换做往日里她早就发作了,再顾忌礼数也会一句“你简直是胡说八道”砸过去,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好声好气的解释?当真是开了眼了。


    “苏夫人仁心仁术,于我们有恩,修仙世家中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情,阁下也是特意前来送丧的吗?”


    边上的谢七说话了。


    祝欲隔着帽帘看向他:“不是,路过而已。”


    他现在还不大想暴露身份,要是让人知道祝家人没死干净,待会儿怕是得上百张探魇符飞到他身上来……


    祝欲正想着找个借口离开,又听见谢七问:“不知阁下身出何门,怎么会认得我们是谢家人,可是在哪里见过?”


    此番当然是试探。祝欲笑了笑,道:“无门无派,散修罢了。二位腰间挂着仙州玉牌,谢大小姐又如此行事,我自然认得。”


    谢霜瞪他一眼,被谢七拦住。


    “舍妹出言无状,对不住。”


    谢七改了话口,道:“祝家遭逢此难,阁下途径此地还肯入门走这一遭,实在有心了。”


    “……”


    祝欲忽然有些心虚。


    他来之前其实犹豫过很久,实在不好意思承谢七这句赞。


    “闲来无事罢了。”他讪讪摆摆手,“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二位请自便。”


    说完转身抬脚就要走,准备重新找个没人的地儿躲着。


    “嘶——”


    不成想下一刻,背后的帽帘被人往下用力一拽,拽得他脑袋后仰,脚下都跟着踉跄。


    他赶忙伸手去抓头上的斗笠,谢霜却先他一步——


    斗笠掉落在地,帽帘的一角还被谢霜拽在手中。


    祝欲仓皇抬眼,四目相对间,谢霜一脸震惊。


    “祝欲?!”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升高,祝欲吓得想冲上去捂她的嘴。


    但刚有这个念头他就放弃了,转而给谢霜拍了一张禁言符。


    又转头冲谢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


    谢七虽也惊讶在这里看到他,但到底性情使然,遇事比谢霜镇定多了,冲祝欲点了点头。


    祝欲把斗笠戴回去,往外瞧了几眼,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这才又回过头来。


    不怎么高兴地看着谢霜,警告一般说:“小点声,我给你把禁言符揭了。”


    谢霜心中有气,但终归是点了下头。


    禁言符一没,谢霜立刻出声:“你竟然没死?”


    “……”


    就知道这个人嘴里没什么好话。


    “怎么,看我活得好好的,谢大小姐很失望?”


    谢霜瞪他一眼,冷哼道:“能从魇的手中逃过一劫,你可真是命大。”


    “可不是嘛,我命不大点,今日也见不到谢家大小姐了。”祝欲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二人怪声怪气的你来我往,就如从前一样,说的都不是好话,却比这阴沉的天要有活气得多。


    一旁的谢七却是一言不发,愁眉不展。


    祝欲余光瞥见他那副神情,不用想也知道谢七这是在防他。


    “谢大公子,你这么瞧着我,是担心我是魇吗?”


    闻言,谢霜也跟着看向自家亲哥。


    “哥,他应该不是……他应该就是祝欲。”


    饶是祝欲也没想到,谢霜竟然会帮他说话。


    谢七斟酌一番,终于开口:“祝公子,尽管我愿意相信你,但眼下情势危急,我想你应当是明白的。”


    当然明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否则他也不会戴着这个破斗笠了。


    祝欲笑着伸出手:“我身上没带探魇符,劳烦谢大公子了。”


    他这样坦然,谢七已经信了大半,说了句“得罪”,才摸出一张探魇符朝他的手腕贴去。


    三人的视线都紧紧聚在一处。


    泛着金光的符纸贴在皮肤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不安躁动,也没有自燃成灰。


    祝欲感到手腕那处的皮肤连着骨肉都传来刺痛,但仍然面色不改,连指尖都不曾颤一下。


    他知道谢七在探魇符上加了一道灵咒。


    谢七没有全然对他放下戒心。


    但他也不戳穿,只当自己没有发觉,拢了衣袖问:“如何,谢大公子现下可放心了?”


    “得罪。”


    谢七朝他一拜,为方才的行为道了歉。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边上谢霜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们,在看到那符没有任何变化的时候才陡然松了口气。


    祝欲转头又要走,谢霜下意识就问:“你要去哪儿?”


    祝欲回头古怪地看她一眼:“谢霜,我想我们还没有这么熟,去哪儿都要告知你一声吧。”


    谢霜被他说得一时语塞。


    即便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她气势上也不肯软下来:“谁、谁稀罕管你去哪,我不过是想说这送丧礼还没结束,你走那么早干什么?”


    祝欲往外看了一眼,乌泱泱的一片人。


    “这么多人,也不差我一个吧。”他语气没什么所谓。


    谢霜一愣,旁边的谢七也微微变了脸色。


    “祝欲,你……”谢霜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没能继续说下去。


    下一瞬,她猛地掀起祝欲的帽帘——


    祝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唯一有的那点情绪是对帽帘突然被掀的不满。


    “你、你你怎么……”谢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帽帘后会是这么平静的一张脸。


    好半晌,她才谴责一般出声:


    “祝欲,你好没良心!”


    祝欲:“?”


    祝欲:“……”——


    作者有话说:ovo


    第33章 送丧不知故人悲(2)


    谢霜见过祝欲极倔的一面。


    退婚那日, 谢家大门前,长阶上那鲜红的一片血,谢霜看到的时候是震惊的。


    她那时看祝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但觉得这个人倔,也觉得这个人疯。


    更有她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祝欲此人坚韧, 隐忍。


    就因为那件事,方才祝欲的种种行迹, 鬼鬼祟祟的躲藏也好,没所谓的语气也罢。


    她都以为对方是在忍耐, 是在强撑。


    甚至,她以为对方戴着斗笠是怕别人看见他哭……


    她以为帽帘后会是一张强忍悲痛的脸。


    但根本没有。


    那一瞬间,她觉得祝欲没心没肺, 甚至为此感到气愤。


    祝欲被她骂得一懵:“谢霜,你发什么疯?”


    “是你疯了!”


    谢霜用力甩下手里的帽帘。


    正在这时,院中长风骤起, 灵幡被吹得呼呼作响, 冥钱飞了满天。


    这番动静吸引了祝欲,他怔怔往外看了一眼, 再转过头时,突然发现谢霜不知何时眼眶红了一片。


    这是……被他气着了?


    祝欲刚想说点什么,帽帘又被“哗”的一下掀起。


    祝欲:“……”


    第三次了。


    祝欲这次气得拧了眉,抓住那半截帽帘想扯回来。谢霜却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肯松手。


    “阿霜,不得无礼。”谢七握住妹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谢霜这才松了手,眼睛却比刚才更红了。


    祝欲看不懂她的委屈从何而来。


    “你……难道是想要这顶斗笠吗?”祝欲不怎么确定地问。


    谢霜赫然睁大了眼:“谁要你的破斗笠!”


    她吼完这一句,祝欲感觉她已经要哭出来了。


    虽然没摸清楚状况, 但祝欲还是抬手提醒她:“你……小点声。”


    说着还又往外瞧了一眼,见着没人注意他们这里才松口气。


    谢霜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祝欲,那可是你爹娘啊……”


    祝欲语气没什么变化:“我爹娘,你哭什么?”


    “……”


    谢霜被噎了一下,随即一股无名火涌上来。


    “你爹娘死了!祝欲,你爹娘死了!”


    祝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大跳,慌忙扭头看了眼人群,果然看见有人扭头朝他们望了过来。


    这下再多禁言符也不顶用了。


    祝欲转头就跑,下台阶时差点摔出去。


    偏偏谢霜还在他后面喊——


    “你问我哭什么?是啊,我哭什么!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你一滴眼泪也不掉!你回答我啊!”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泪水糊了一脸。


    谢七将她揽在怀里,轻轻给她拍着背。


    祝欲则是头也不敢回,只顾往前跑。


    谁啊回答你啊姑奶奶,我命不要了吗?


    谢霜的哭声淹没在纷飞的冥钱里,祝欲一股脑往外冲,心里默念着谢霜千万不要喊他的名字。


    岂料就在下一瞬,他半只脚刚迈出祝家大门,就和迎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双双倒在祝家门口。


    他定睛一看,是个熟人。


    叶辛一只手勾到了他的帽帘,也看见了他的脸。


    “祝——”


    脱口而出的名字没能说完,祝欲在他身上拍了一张禁言符。


    “别说你见过我!”说完这话,祝欲提着衣服就往长阶下跑。


    俨然没有注意到,除了叶辛之外,长阶上走上来的其实还有一人。


    不,该说是仙。


    仙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白得有些骇人。


    叶辛稀里糊涂的被人撞倒,又稀里糊涂的被仙扶起来,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等他回过神来,撞他的人已经跑下长阶去了,而扶他的仙也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


    叶辛往长阶下看了看,犹豫了一会,还是赶紧追上了前面的沉玉。


    仙的到来引起了一阵轰动,祝家院内的所有视线都聚了过来,纷纷作礼。


    ***


    祝欲一路上没停过,冲到宣业面前时甚至没刹住脚,肩膀结结实实撞在宣业胸口。


    宣业扶他站稳,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时道:“没人追你。”


    祝欲耳根早就红了,好在有帽帘遮着,看不出来。


    “是没人追。”他微微仰起头,“可是有人认出我来了。”


    “谁?”


    “谢家兄妹,还有叶辛。”


    “有仙看到你么?”宣业又问。


    祝欲仔细想了想,他在祝家院里并没有看到过仙,便摇头答:“应当没有。”


    宣业微微颔首:“没有便好,除了仙,没人能看出来你身上有魇。”


    听他这么说,祝欲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很快,他又翻出两颗丹药,自己吃了一颗,将另一颗递向宣业。


    经此一事,他再也不会相信斗笠能遮掩身份了。


    宣业问他:“这是什么?”


    “改颜丹。”祝欲说,“得委屈你一下了上仙,若是你被人瞧见,我也会被认出来的。”


    以前倒是没人知道宣业上仙长什么样,但出了徐家那事,今后怕是谁都认得宣业上仙了。


    宣业却没接那丹药,而是抬手撩起了祝欲的帽帘。


    他只是轻轻挑起帽帘一角,动作轻缓,祝欲却怔了一下,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怎……怎么了,上仙不愿意改变样貌吗?”


    宣业摇了一下头:“丹药不管用,轻易就会被人瞧出来。我帮你。”


    话音刚落,祝欲便感到两根手指贴上了他的额心。


    大约是在冷风站久了的缘故,那两根手指很凉,祝欲额心是热的,一热一冷贴在一块,祝欲整个人立刻就僵住了,没敢动。


    宣业注意到他紧绷的身体,不明所以,但仍是说了句安慰的话:“放轻松,不疼。”


    祝欲愣了下,眸光闪烁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应:“哦……哦。”


    不多时,宣业便给他改好了脸,又给自己也换了一副模样,连仙气也隐去了。


    此刻,若是只看脸,他们便是扔在人堆里毫不显眼的那一类。


    但身形气质却很难叫人忽略,尤其是宣业。


    祝欲侧头看过去,眼前的仙虽然变了样貌,五官平平,但骨相优越,身形高挑,一身的清冽气质,着实让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祝欲目光下移几分,看见了宣业颈上的锁链。


    他视线在那处停了会儿,才指着那锁链问:“这个不藏一藏吗?”


    整个仙州颈上戴着锁链的只有这一个,太好认了。


    宣业抬手抹了一下那极黑的锁链,道:“不妨事,旁人看不见。”


    “嗯?”祝欲一时没听明白。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或许是某种障眼法。


    “只有我能看见吗?”他问。


    宣业点了一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祝欲还想问,宣业却已经走了出去。等他追上去时,先开口的又是宣业。


    “送丧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祝欲偏头看他一眼,道:“算是送了吧。”


    虽然他跑得有点早,但跑的时候冥钱都飘到他身上了,也算是送过了。


    他这么想着,又听身旁的人说:“嗯,节哀。”


    明明该是沉重的气氛,祝欲却听得笑起来:“该节哀的不是我。上仙,你不知道,谢霜哭得比我难过多了。”


    他说完这话,自己却忽然愣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说错了。


    不是谢霜哭得比他难过,难过的似乎只有谢霜,没有他。


    他想起谢霜刚才喊的那句话——


    「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是啊,他为什么不哭呢?


    就算是心性再坚韧,送丧礼上他也不该无动于衷的。


    而且在他的记忆里,他与爹娘明明有过许多欢乐的时刻,是极其幸福的一家人。


    爹娘去世,他本该难过的。


    “上仙……”


    祝欲垂眸想了好半晌,才抬起眼问:“我爹娘死了,我却一滴眼泪也不流,我是不是很冷血?”


    “不会,”宣业偏眸看向他,声音放得很轻,“你很好。”——


    作者有话说:[彩虹屁]


    第34章 不知君心不信君心


    沉玉的到来没有引起太长时间的轰动。


    他在外人面前素来少言, 也从不笑,有眼力见的都不会自讨没趣招惹他。


    众人规规矩矩行了礼,有身份的便站出来说几句寒暄的话, 问问仙的来意。得知仙只是来祝家查看有没有魇遗留后,他们便都十分识趣的各自散去了。


    除了飘荡的灵幡和散落的冥钱, 祝家大院内只剩零星几个人。


    叶辛是鼓足了勇气,才求着沉玉带他来的。


    但他给自己加油打气的时间太长, 所以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赶上送丧礼开始, 只赶上个匆匆忙忙的结尾。


    他从地上拢了一堆冥钱在廊下烧,边烧边掉眼泪。


    虽然见到祝欲没死他该高兴,但他依然是难过的。


    他为祝亭感到很难过。


    祝亭那么想登上仙州, 不久前他们还在徐家院里说话,说下一次比试祝亭一定能通过,说以后一定还会再见。


    他们明明才刚刚成为朋友不久。


    祝亭好不容易才答应做他的朋友。


    但他却再也见不到祝亭了。


    如果祝亭出事的时候他在祝亭身边, 如果他的灵力能更强一点, 也许他就能保护祝亭。


    叶辛没敢哭得很大声,他知道师父喜静, 所以眼泪流得再凶,啜泣哽咽的声音也很小。


    泪水模糊视线的时候,他扭头想看一眼自己的师父。


    他看见师父抬起手,或许是想摸一摸他的头安慰他。


    但下一刻他就失去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


    沉玉放了手,敛眸往外走了一步,瞥见那抹红色的身影时,眸光动了动。


    他走上前,像是要去拥抱归来的故人。


    但那故人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往廊下去。


    “怎么把你的小徒弟也带来了?”


    无泽站在叶辛边上倚着廊柱,鞋尖踢了下昏睡过去的叶辛。


    沉玉转过身来:“他说想来送丧。”


    “哦,他说想来,你便领着他来了?”无泽微微挑起眉,唇边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沉玉,你怎么还是这样,这么好说话。”


    事实上,沉玉其实没什么所谓。


    带不带叶辛来对他来说都一样,只不过叶辛正好说了,他便同意了。


    他性子一直如此,无泽是知道的。


    他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可或许是三百多年的分别实在太久,沉玉终究没有选择沉默不言。


    他深深凝望着无泽,说:“我来是为了见你。”


    无泽微勾起唇:“为了见我,却带了别人来吗?”


    他语气很像闲谈时随口的玩笑,令沉玉想起窗下风的种种。


    那时无泽总往窗下风来,也常说这样的玩笑逗他。


    但那时他尚不懂失去。


    如今却懂了。


    沉玉道:“你若是不喜欢他,下次见你的时候,我不会再带着他了。”


    “对我这么好啊……”


    无泽笑起来,看了一眼沉玉,而后视线落到了叶辛的脖颈上。


    “那我若是杀了你这个小徒弟,你也不生气吗?”


    沉玉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我不会生你的气。”


    “是么?”


    无泽动了动手指,一缕黑雾便缠上了叶辛颈间,睡梦中的叶辛皱起眉,看起来难受极了。


    似乎只要黑雾的主人再稍稍用力,叶辛的脖颈就会在下一刻被拧断。


    而身为师父的沉玉却只是看着,并没有阻止。


    叶辛的性命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然而,无泽却在最后收了手。


    “罢了。好歹是你正正经经收的徒弟,仙州素来讲究仙缘,他能误打误撞毁了你那片叶子,这仙缘太深了,我若是动了他,没准天道都要寻我的麻烦。”


    他嘴上说着天道,神情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敬畏。


    反倒是沉玉眸光微动,视线下移落在他颈间的黑布上。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无泽低声笑了。


    “怎么,你怕我会遭天谴吗?沉玉。”


    罪孽深重之人入业狱,受千万魂灵斥问,受千万怨煞焚心,从未有人能从里面活着走出来。


    但他在业狱之中待了三百年,最终活着走出来了。


    十恶不赦之人,天道自然难容。他颈上的咒印便是天谴,也许终有一日会要了他的命。


    这一点无泽很清楚,但他心里没有一丝惧意。


    他隔着黑布摩挲着颈上的咒印,语气轻柔,似是某种劝慰:“沉玉,倘若我真的死了,你可不要难过啊。”


    沉玉不发一言走过去,手指贴上他右边肩颈,丝丝缕缕的仙气渡过去,将那咒印散出的黑气死死压住。


    他沉声道:“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无泽,我在一日,天谴奈何不了你。”


    无泽温柔地笑着,眼里满是柔情:“对我这么好啊,沉玉。”


    “你究竟图什么呢?沉玉。”


    沉玉静静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无泽也依旧是笑,但那笑却透出丝丝寒意来。


    “又想告诉我你什么也不图,单是想要和我在一起,是么?”


    听见这话,沉玉终于有了点动静,眸光黯了几分。


    看起来落寞极了。


    眼看颈间的仙气将要散去,无泽抓住他即将垂落的手,微微一笑。


    “好了,我说过了,我是相信你的。”


    说罢,无泽凑过去亲了下他的唇角,退开道:“这个便当是回礼吧。”


    “嗯……”


    沉玉闷闷应了一声,没有收回手,继续给他渡着仙气。


    过了会儿,沉玉听见他问:“听说宣业出了仙州?”


    “嗯。”沉玉应了一声。


    无泽道:“方才倒是见着他那个徒弟了,瞧着他身上的魇被仙气压着,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呢。”


    沉玉道:“他们是一起出的仙州。”


    “是啊。”无泽语气里多了一丝叹惋的意味,“三百年了,我还以为宣业不会有私心,看来他也变了。”


    沉玉垂了一下眼,却摇头说:“他没有变,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闻言,无泽定定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说法很是新鲜。


    “他一直是这样吗?”


    “是。”沉玉说。


    无泽笑了一声,道:“也许是吧。领着你的小徒弟回仙州吧,我要处理跟在身后的尾巴了。”


    听见这话的瞬间,隐在暗处的人骤然一惊。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拽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身上有几处骨头直接被摔断了。他偏头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地上的冥钱——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下章会长一些~


    我保证!orz


    第35章 死缠烂打认师父


    许一经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场面。


    南亭祝家出事, 各个修仙世家都有人前来送丧,他又正好就在南亭,听到消息便赶来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送丧礼。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会在祝家见到那位给他布下仙人谜题的仙。


    「舍一人救苍生,对否?错否?」


    这段时间以来, 他曾无数次回忆起这道诘问。


    而每一次,十命那句“仙人已逝, 多问无益”又会压下他的一切妄想。


    但此时此刻,布下那道仙人谜题的仙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他亲耳听见沉玉上仙唤那个名字——


    无泽……


    三百年前被囚锁在业狱的罪仙无泽。


    许一经胸腔内血气翻涌, 缓过一口气后,他第一时间便想爬起来朝面前的上仙行一个礼。


    按照仙州的规矩,他们是师徒。


    但他没能爬起来, 他才刚动了动四肢想翻身,一道更强悍的力量就穿透他的脊椎砸下来,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得嵌进土里。


    “噗——”


    许一经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师父……”他竭力叫出这两个字。


    背上的那股力量陡然一轻, 无泽微微疑惑:“你叫我什么?”


    “师, 父。”


    许一经艰难抬起脸,将这两个字咬得更加清楚。


    却在下一刻, 他听到了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咔!”


    “咔吧!咔咔咔!”


    声音来自他的右手。他的右手指骨被无泽一根一根生生给踩断了。


    “谁允许你叫我师父了?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无泽冷冷嗤笑一声:“修仙世家出了你这样天真的蠢货,难怪一事无成。”


    许一经疼得直冒冷汗,颤抖的手指已经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


    他艰难地扭头看了一眼,但再望向无泽时眼里却没有被折辱的恨意,反而异常坚定。


    “我解开了仙人谜题……上仙便是我的师父……”


    许一经好不容易将这句话说完,脊背上的力量再次猛压下来,他半个身体都陷进了土里。


    无泽弯下腰来,微眯的眼眸里满是轻蔑:“你以为,你是谁?”


    “花川……浮山徐家, 许一经。”


    许一经连呼吸都疼得倒抽凉气,却将字音咬得极重。


    “上仙难道不记得我了吗?在徐家……呃!”


    “闭嘴。”无泽重重碾了一下他的手背,这对已经断裂肿胀的手指无疑是雪上加霜,许一经当即痛得闷出声来。


    无泽脸上却不见丝毫同情。


    “一道没什么用的仙人谜题罢了,你以为认了我当师父,就能捡回你这条烂命么?”


    许一经张口想说些什么,身体又被狠狠摁进土里。


    “想以师徒关系威胁我,呵……你以为,徒弟尊师重道,师父授业解惑这样的话本,适合一位罪仙么?”


    无泽低低笑出声来,停下笑时,神情又变得似恶鬼一般狠厉,声音却很轻:“你方才难道没有听见,我名唤无泽吗?怎么,不过区区三百年,你们便都忘了遥明坞,忘了贺家吗?”


    说起遥明坞的贺家,无泽的脸上逐渐显露出得意,仿佛回想起什么,并从中短暂的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快感。


    “没有……”


    许一经虚弱的声音从脚下传来:“我没有忘……我知道上仙是谁。”


    三百年前,遥明坞贺家上百口人,皆因罪仙无泽而死,无泽因此受了雷刑,被囚锁业狱。


    罪仙无泽早就魂飞魄散了。谁都是这么认为的。


    无泽揪住许一经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幽幽发问:“知道我是谁,还叫我上仙?”


    “罪仙……也是仙。”许一经污浊的脸上沾着血和泥,眼神却极为坚定。


    无泽盯着他看了一会,皱起眉,一把甩开了他的头发。


    也移开了踩在他手背上的脚。


    就连压在许一经背上的那股力量都被撤走,许一经重新恢复了自由。


    他不顾断裂的手指和身体的疼痛,强撑着爬起来,半跪在地,用更加坚定的语气道:“我解开了仙人谜题,依照仙州规矩……我与上仙已是师徒。”


    “仙州的规矩管不了我。”无泽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烦躁。


    上次在一方境内,他便觉得此人冥顽不灵。


    如今再见,还是一样令他心烦。


    许一经偏头又咳出一口血,用左手手背抹了一下唇,道:“仙州比试讲究机缘,不是束缚。不管上仙认与不认,上仙都是我的师父。”


    闻言,无泽将眉拧得更紧。


    他觉得此人已经到了近乎无赖的地步。


    要认他当师父,却敢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和手段,半分诚意也无,说是在威胁他也不为过。


    无泽越想越气,他平生最恨别人威胁他。


    此刻,许一经那张无比坚毅的脸,无比坚定的眼神,浑身的血和脏污,每一样都令他厌恶极了。


    无泽抬手一挥——


    “砰!”


    “……”


    ——许一经再次轰然倒在地上,发出闷响。


    身上的骨头似乎又断了几根,但他已经分不清断的是哪几根。


    最深最清晰的疼痛来自右手指骨,青紫肿胀的右手痛得他五官都扭曲起来,额角青筋也跟着暴起。


    他蜷缩在地上,左手死死抓住右手腕,指节泛白,不住颤抖。


    无泽却只是垂眸冷冷睨着他:“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区区一介凡俗,你也配做我徒弟?”


    许一经听见了这话,他忍痛爬起来,半跪在地上,靠着手肘才能勉强支撑发颤的身体。


    “我天赋不差。”他咬牙道。


    无泽扫了一眼他破败不堪的身体,表情明晃晃透着嫌弃。


    “上仙若是不信,可以探我的灵根。”许一经双眼充血,却眼也不眨的盯着无泽,是个无比固执的神态。


    或许是这一幕有些熟悉,无泽竟短暂的怔了一下。


    片刻,他分出一缕微弱的神识探向许一经腕间。


    神识沿着经脉而上,直抵灵根深处。如许一经所说,那确实是一副极好的灵根,纯净,茁壮,吸纳灵力的速度是常人的数倍。


    无泽收回手,眉宇间的厌恶淡了些。


    但开口时,他语气里依然透着轻蔑:“这等灵根,也就一般。”


    许一经不疑有他,道:“上仙长生,所见天资上佳之人自然数不胜数,但我的资质在年轻弟子中已是翘楚,将来未必不能助上仙一臂之力。”


    闻言,无泽嘴角浮出一抹深深的笑意。


    “连我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妄言要助我一臂之力?”


    许一经目光直视着他:“无论上仙要做什么,我必倾尽全力相助。”


    无泽微微眯起眸子,笑问:“是么?倘若我要倾覆仙州,与天道为敌呢?”


    许一经脸上有一瞬的震惊。


    但是很快,那抹震惊就被某种更加决然的神色替代。


    “我与上仙本就是机缘使然,倘若机缘如此,那便如此,我绝不后悔。”


    许一经的神情比此生任何一刻都要坚定。


    这令无泽想起一方境里的那番对话——


    「倘若有朝一日众仙斥问,天谴在侧,你当如何?」


    「若真有这么一日,下场至多不过是身死魂灭,不入轮回。我为本心殉,无惧,亦无悔。」


    “冥顽不灵。”无泽回过神来,说了与那日一方境内一样的话。


    不同的是,他语气里已经没了轻蔑的意味,更像是一句无关痛痒,也无关对错的评价。


    许一经张口想要说什么,一道泛着黑气的咒印突然打到他身上,并迅速融进了他的心口。


    他怔怔盯着心口的位置看了片刻,再抬眼时,他那位认定的师父已经没了踪影。


    只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混在风里传来——


    “想帮我,你能活下来再说吧。”


    “那咒印剜心蚀髓,今日之事你若胆敢说出去半个字,你便能与世长辞了!”


    ***


    离开南亭后,祝欲和宣业去往清洲方向。


    这个决定来源于祝欲的一个梦。他在梦中看见一个人,听见一个声音。


    ……其实不能算是看见,那只是掩在云雾后虚虚的一道身影,他甚至无法确认那是不是人。


    但那道声音他的的确确是听过的,在白雾林的时候,正是这个声音劝他不要涉足深处的危险。


    如今,那道声音却拜托他重回白雾林,去找一块玉牌。


    他同宣业说起这件事时尚有些犹豫,毕竟他身上住着一只魇,难保那声音不是魇装出来的。令他意外的是,宣业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劝他宽心。


    祝欲甚至有一种猜测,即便是他没有做这个梦,某位上仙似乎一早就打算去清洲走这一遭。


    而他的这一猜测也果真得到了印证。


    白雾林近处的修仙世家只有徐家,魇乱的消息传开后,各处都开始划分地界进行管辖,徐家大半人力都被分了出去,守在白雾林入口处的弟子只剩下两个。


    而且是两个灵力低微,没什么用的弟子。


    祝欲两张定身符飞过去,那两个弟子就定在原地,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只能大眼瞪小眼的干站着。


    祝欲和宣业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两个弟子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以及欲哭无泪的愤怒。


    他们两个是昨日才自请来守白雾林的。


    他们本来以为这是件很轻松的差事。


    结果才第一日就着了两个小白脸的道!


    两个弟子狠狠瞪着他们,目送他们走进白雾林,并且记下了他们的样子,心中暗暗发誓此仇必报。


    祝欲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个,对身旁的人道:“上仙,徐家人最睚眦必报了,指不定在心里骂我们呢。”


    宣业自然是没被人骂过的,听见这话,他也转头望了一眼,分了一缕仙气出去。


    两个弟子的心声顺着仙气传来。


    「两个小白脸,竟然暗中偷袭我们!」


    「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还挨那么近,一看关系就不干净。」


    「有道理。」


    宣业:“……”


    两个弟子的心声太过丰富,情绪也太过饱满,甚至仅凭眼神就能实现无障碍沟通。


    堂堂宣业上仙难得长了一回见识——


    作者有话说:死缠烂打师徒组,出场+1


    第36章 拭泪惹心乱


    虽说是来找玉牌, 但祝欲连那玉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根本无从找起。


    所以他仅仅是顺着进来的路往里走,遇到岔道时某位上仙往哪里拐他就往哪里拐。


    在发觉他们前行的方向愈加熟悉时, 祝欲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即便他没有提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某位上仙也会到清洲走这一遭。


    因为他们最终停在了一片荆棘林前。


    这片荆棘林在不久前被炸出过一个极大的豁口, 但现在豁口已经被补好,荆棘再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上仙, 这是通往七厌栖息地的方向。”祝欲扭头说。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 “你退开些。”


    祝欲照做。下一刻,眼前的荆棘林便被仙气炸开了一个新的豁口。


    紧接着,一声怒嚎从荆棘深处传来。


    “嗷!是谁?!是谁又砸了我的门?!!”


    这道声音中气十足, 裹挟着冲天怒气,却略显稚嫩,像是个孩童的声音。


    很快, 随着这声嚎叫而来的, 是从荆棘林深处冲出来的一个不明物体。


    火红色的一团,踏空奔来, 直直就往祝欲身上撞。


    它速度太快,祝欲不过是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想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但那火红色的一团并没有撞上他,而是撞在了一道半透明的淡金色屏障上,整张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挤成了一个平面,和祝欲来了个四目相对。


    “金瞳?”


    祝欲惊讶出声:“这是七厌?”


    祝欲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头大眼睛,甚至称得上可爱的小兽同传闻中的上古恶兽联系起来。


    七厌那一下撞狠了,脑子嗡嗡的,它两个硕大的眼球转了转, 脸就贴着金色的屏障“呲溜”往下滑。


    然后“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祝欲拧了下眉,指着晕死过去而且一看脑子就不大好的小兽道:“这绝对不是七厌吧。”


    宣业将屏障撤去,道:“它确实是七厌。”


    祝欲蹲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七厌的脸,火色绒毛的触感很软。


    “书上分明写,上古恶兽七厌,身形巨大如山,能遮天蔽日。啧啧。”


    祝欲扫了一眼和猫狗差不多大的小兽,摇了摇头。


    “还说它獠牙尖利,一口就能吞下七个成年男子。啧啧啧。”


    祝欲拎起七厌那同样软乎乎的爪子。


    “这就是能一爪子夷平一座城的上古恶兽,啧啧啧啧啧。”


    祝欲像拎猫一样把七厌拎起来,举到宣业面前,说:“上仙,它看着还没宴春风的兔子聪明,你找它做什么?”


    宣业困惑:“我何时说过要找它?”


    “你不找它?那你直愣愣的冲它的栖息地来干什么?”祝欲也疑惑。


    宣业往那深处看了一眼,道:“来寻弥鹿。”


    “弥鹿?”祝欲疑了一声,宣业已经抬脚往荆棘里走了。


    他下意识跟上去,想了想还是没把手里的小兽丢掉。


    虽然现在的七厌看起来实在名不副实,但胜在活得久,若那玉牌真的在白雾林中,兴许七厌还能派上点用场。


    ***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弥鹿。


    弥鹿似乎是匆匆赶来的,落地时差点压断了一棵树。


    有了上回赔礼道歉的事在前,也就不难猜到弥鹿这次的匆忙是为了什么。祝欲低头看了眼还在昏睡的七厌,微微弯了嘴角。


    不论宣业寻弥鹿做什么,抑或是找寻玉牌,只要有七厌在手,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


    祝欲原本是单手拎着七厌后颈的,弥鹿朝他们看过来时,他改换姿势,将七厌抱在怀中,并礼貌的朝弥鹿微笑点头。


    而弥鹿也微微垂首,回应了他。


    弥鹿这次不是鹿头人身,完全是鹿的形态。身体也不再只是一个白色虚影,更偏金色。他身上挂着许多饰物,蓝色鸟羽,银白铃铛,各色鲜花,还有很多别的,叮铃啷当随风作响,声音十分悦耳。


    祝欲是第一次见到弥鹿的本相,很是喜欢。


    他不禁想,若他是这白雾林中的一只寻常鸟雀,大概会十分乐意做弥鹿的眷属,停在弥鹿开满花的双角上,拨弄弥鹿身上那些小玩意,定然会很惬意。


    “啊!”


    祝欲手上突然吃了痛,他从畅想中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睁开眼的七厌正死死咬住他的虎口。


    “撒嘴!要死了!”祝欲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七厌脑袋上。


    七厌却像是要生生咬下他一块肉才肯罢休,连爪子都用力抓紧了祝欲手臂,怕被甩下去。


    听见惨叫的瞬间,宣业立时转过头来,看见这一幕先是蹙了眉,而后挟着怒意的仙气就砸了过去。


    “咚!”


    “砰!”


    七厌头着地摔了个响,然后整个身子才砸到地上,摔出去数丈远,最后眼冒金星的停在弥鹿脚边。


    祝欲虎口处的血肉被咬得翻起来,汩汩往外冒血。


    生理性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祝欲抬着受伤那只手的手腕,疼得直呵气,嘴唇都在颤抖。


    他没想到七厌醒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七厌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要是宣业没出手,他虎口这一块连着手指都得被咬下来不可。


    祝欲低头在腰间的包里翻止血符,但一只手总归不方便,翻了半天没找到。他抬头想叫人帮忙,宣业已经走过来,轻轻握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


    随即,丝丝缕缕温和的仙气覆上了他的伤口。


    祝欲翻找的动作一顿,怔怔抬眼看向面前的仙。


    仙的神色称得上镇静,眉间却不平展,眸光从狭长眼缝中垂落,定定看着祝欲手上的伤口。


    当那伤口停止往外冒血时,渡送的仙气没有停下。


    当伤口处的死肉开始腐烂时,渡送的仙气没有停下。


    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疤时,渡送的仙气仍然没有停下。


    祝欲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涌动的私心又让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直到伤疤脱落,新肉长好,宣业才停止渡送仙气。


    他手指不重的在那处按了两下,抬起眼问:“还疼吗?”


    祝欲这才眨了下眼,回过神来。


    “已经长好了,不疼。”他摇摇头,但没有抽回手。


    宣业点了下头:“嗯,下回不要随便捡这种会咬人的东西。”


    祝欲扭头看了眼那“会咬人的东西”,弥鹿正在给七厌疗伤,估摸着是伤得不轻。


    “不敢捡了。”祝欲保证一般道。


    忽然,宣业朝祝欲抬起手,拇指指腹在他眼角抹了一下。


    “上回手臂伤成那样也没见你哭,这次瞧着是疼厉害了。”


    听到这话,祝欲才反应过来,宣业刚才的动作是在给他抹眼泪。


    而抹完眼泪之后,宣业便自然而然的转过身去,走向弥鹿。


    独留祝欲一个人怔在原地。


    仙真可怕。


    祝欲第二次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O.O)~


    又找到新的符号表情了[彩虹屁]


    第37章 旧事浮,预言生


    七厌转醒后, 金色双瞳恶狠狠瞪着祝欲,像是和祝欲有什么深仇大恨,呲牙咧嘴的想扑过来咬人。


    但弥鹿用灵力绑着它, 它四爪并用也只能刨空气。


    “弥鹿!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七厌喊的是人语。


    “不过是被揍了两回就要杀人,上古恶兽心眼还真是小。”祝欲以为七厌针对的是宣业, 语气便下意识带上了几分不满,“而且你也杀不了他, 他可是仙。”


    “谁管他是不是仙?我要杀的是你!”七厌朝他怒吼,“你这个盗贼, 小偷!”


    盗贼?小偷?他?


    祝欲听得一脸懵,“我偷你什么了?”


    “我的灵力!你偷我的灵力,还砸我的门!”七厌张牙舞爪地冲他喊, “你这个卑劣的人族,我要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下地狱……嗷!”


    七厌话还没说完,脑袋就重重挨了三下打。


    一下来自绑它的弥鹿, 一下来自某位不乐意听他说这些话的上仙, 还有一下来自祝欲。


    前两下是隔空打的它,最后一下是祝欲伸手打的, 已经是三下里打得最轻的了。


    祝欲冲它抬了抬下巴,“就算是做兽也要讲道理吧,污蔑张口就来,我什么时候偷你灵力了?”


    “你就是偷了!”七厌吼道。


    “什么时候偷的,你说。”祝欲很是坦然。


    七厌将牙齿磨得咯咯响,“两百年前!就在这里,你偷了我一半灵力,还差点害死我!”


    “哈?”祝欲只觉好笑,“两百年前我都还没出生, 上哪儿偷你的灵力?”


    听见这话,七厌愣了下,随即不买账道:“骗子!别以为变了个样我就认不出你,我闻得出你的气味,你休想抵赖!”


    “没做过的事谈何抵赖?”


    祝欲伸手戳了戳炸毛的小兽,“七厌大人,空口无凭的就想让我背一身债,这般小人作为,可实在上不得台面。”


    “敢做不敢认,你才是小人,你们两个都是小人!我根本连人都不是!”


    七厌爪子一通乱抓,但被缚着不得自由,连祝欲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反倒是祝欲在它脑袋上敲了一下,用警告的语气说:“骂我就算了,我不跟一只胡言乱语的小兽计较。但你骂他不行。”


    “我就骂!”七厌不服。


    于是毫无意外的,它脑袋上又挨了一敲。


    “他是仙,骂他会遭天谴,会被雷劈的。”祝欲张口就瞎扯。


    七厌还真就信了他的恐吓,抬头瞅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见没有丝毫打雷的阵势,才哼哼道:“小小人族,满口胡诌。把我的灵力还我!”


    祝欲两手一摊,无奈笑道:“七厌大人,我就是全身的灵力都给你,也不够你塞牙缝的吧。”


    就他这灵根,在仙州才养了几日,陈年旧伤都没养好,就被魇上了身,吸纳再多灵力都会被魇侵蚀,他能调动的所剩无几。


    七厌没信他的话,眯起眼死死盯着他看,金瞳闪过一抹亮光。


    世人皆知,七厌有一双能透过皮相看到魂气的金瞳。


    良久,七厌恼怒的骂声炸响在白雾林。


    但它骂的是兽语,祝欲一句也没听懂。


    “它说的什么?”祝欲转头问一旁的上仙。


    宣业长长闭了一下眼睛,道:“不听为好。”


    看来是骂得很难听了。祝欲心想,也就不问了。


    “我早已同你说过,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正在此时,弥鹿缓缓出声,解开了七厌的束缚,七厌气鼓鼓地飞到他头顶,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双角的空隙间。


    弥鹿本相比常人高出许多,七厌这么一坐,就成了个居高临下的姿态,翘着爪子看向地面的一人一仙。


    “我才不信你,你老是偏袒他。”


    七厌嘴上说着不信,但抱怨了一句也没再说什么了。


    弥鹿伏下身来,改为跪趴在地,与祝欲和宣业形成一种接近平视的局面。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弥鹿的声音缓慢而厚重,透着年长者独有的耐心和包容,完全是一个长辈的口吻。


    祝欲转头看了眼宣业,见对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上前,朝弥鹿拜了一拜。


    “我们此行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为了找一块遗落在白雾林的玉牌。”


    祝欲翻出单独放在包里夹层的玉牌,举出去给弥鹿和七厌看。


    “那玉牌和这块应该有些像。”祝欲说,过后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一定,这只是我的猜测。”


    说完,他下意识又转过头去看人,正正对上宣业的视线。


    宣业也在看他。


    祝欲不禁想,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盯着他看的?


    没想明白,便听见弥鹿轻声唤了七厌一声。


    七厌:“烦死了,玉牌拿过来。”


    和弥鹿轻缓的声音比起来,七厌语气极不耐烦。


    但祝欲转过头时,却发现它早早就伸出了爪子。


    “有劳七厌大人了。”祝欲笑着把玉牌递过去。


    七厌拎着玉牌转来转去,又看又敲的,祝欲看得心惊肉跳,生怕那玉牌毁在它手里。


    忽然,祝欲福至心灵,想起了白雾林中的那座庙宇。


    据顶着“裴顾”这个名字的某位上仙所说,里面供的是令更的神像。


    “或许……”祝欲有了一种大胆的猜测,“我们要找的玉牌上刻着‘桃花下’三个字。”


    桃花下,是令更上仙的仙府名。


    听到“桃花下”这几个字,一旁的上仙微微抬眸,似有些惊讶。


    而七厌拎着玉牌的动作一顿,视线也快速扫向祝欲。


    “你说上面刻着桃花?”七厌连语调都高了不少。


    祝欲寻思自己原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但转念一想,那玉牌若真是桃花下的,上面没准真刻着桃花纹样。


    于是便点头道:“也许真的有。”


    谁知七厌听到这话一下就炸了,反手就把玉牌丢了出去,祝欲赶忙去接,接到后还瞪了一眼七厌。


    七厌气得跳起来,重重在弥鹿头上踩了一脚,愤怒控诉:


    “弥鹿!你还说他们没关系?他连那玉牌长什么样都知道!”


    祝欲想解释:“我其实……”


    “你分明就是偏袒他!上次你也这样!”


    祝欲:“?”


    “你还给他治伤,还把我的宝贝送出去了!你这只没良心的鹿!”


    祝欲:“……”


    果然什么水火不容,互相制衡都只是传闻罢了。


    七厌骂完了还不解气,扯下弥鹿角上的几朵花撕得稀碎。但那花很快又长了出来,长一朵七厌就扯一朵,嘴里还咕咕哝哝的说着“看我不把你这些破花扯烂”之类的话。


    而弥鹿也没有阻止它,只是无奈一般闭上眼,任它发脾气。


    祝欲扭头,也很无奈:“上仙……”


    宣业找了棵树抱臂靠着:“入乡随俗吧。”


    七厌这通脾气发了很久,弥鹿双角上的花数不清被扯下多少回,最后是七厌扯不动了,累倒在弥鹿头顶才消停。


    祝欲走上前:“七厌大人,现下可以告诉我玉牌在哪里了吗?”


    七厌仰起脑袋看他一眼,又重新倒回去:“我不要。”


    “……”祝欲索性直接问道,“玉牌被你捡到收起来了,对吗?”


    七厌恹恹道:“你管我。”


    这玉牌定然是在七厌手中了,祝欲想。


    这时,弥鹿出声道:“你放心,七厌会将玉牌给你的。”


    七厌看也不看他们,依然保持着“大”字状躺在弥鹿头顶,只拖着调子道:“我不会给他的,弥鹿你死心吧,我绝对不会给他的,绝——对——不——会。”说着还抬起爪子摇了摇。


    弥鹿温缓的声音道:“你会的。”


    “我不会。”七厌已经懒得争辩了,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祝欲很羡慕他们的这种相处状态,同时也十分相信弥鹿说的,七厌会将玉牌给他。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想到梦中那道掩在雾后的身影,祝欲细细思忖起来。


    倘若那块玉牌真的与令更有关,那给他托梦的人自然也与令更关系匪浅,而这样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令更本人,还有一个便是令更的徒弟祝风。但不管是谁,似乎都是个鬼故事。


    令更触逆天道,早已不是仙,而祝风从未飞升,他们都是两百年前的人,谁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但若他猜得没错,确实与令更有关,那一切便又都合理了。


    白雾林中的庙宇,栩栩如生的神像,遗落的玉牌,以及已经认他为主的神木……此间种种就都有了由来。


    思来想去,祝欲还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始末。


    “弥鹿。”祝欲下意识叫了一声,话出口才觉得直呼其名不大尊重,又顿住了。


    弥鹿却没生气,只道:“你想说什么?”


    祝欲迟疑片刻,用恳求的语气道:“有关那块玉牌的事,能都告诉我吗?”


    弥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你坐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远山醉意渐浓,白雾林中的花草树木皆笼在薄薄的霞光中,祝欲坐在某位上仙搬来的石台上,听弥鹿讲起一个十分久远的故事。


    而早已参与过这个故事的人倚靠着树干,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他们,眸光也跟着温软下来——


    作者有话说:小小七厌,大大脾气~


    (^~^)


    第38章 旧事浮,预言生(2)


    弥鹿那时栖息在灵山, 他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听他讲了太多外面的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和他告别,离开灵山去游历人间, 很多年没有回来。


    出于担忧,弥鹿离开灵山去找这个孩子, 想领他回家。


    但途经白雾林时,正遇上了一场异动——有人在白雾林中用古法落阵, 想要令一抹残魂死而复生。


    最终那个人失败了。


    不但失败,还受到反噬, 连他自己也搭了进去。


    那阵法以骨血为祭,吸干了他的血,腐蚀了他的骨肉, 也让他变成了一抹随时都会消散的残魂。


    同时,那种古法也招来了无数污秽之物。怨煞,死气, 执念……从世间各处涌来, 被阵法吸纳,使之成为了一个凶阵。


    而身为此地领主的七厌也被卷进凶阵中, 被吸走了半数灵力。


    为了压住凶阵,弥鹿留在了白雾林,渡自身灵力涤荡阵中秽气。


    这一渡便是两百年。


    直到前不久,凶阵才彻底碎裂炸毁,骚动引来了能净化死气的春乞和一群年轻弟子。


    当残留的秽气彻底消散后,和凶阵融为一体的神木这才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弥鹿像一个又讲究又耐心的长辈,用平淡温和的口吻讲述两百年前的过往,语气始终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即便是说到自己因为凶阵而被困在白雾林将近两百年,也没有表露出丝毫怨怼埋怨。


    反倒是祝欲听完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知道弥鹿所说的孩子应当不是指人族,多半是眷属,一只松鼠,或者狐狸飞鸟什么的。


    弥鹿是为了找回看着长大的孩子才离开灵山的,却阴差阳错被困在这白雾林,不得自由两百年,着实令人叹息。


    祝欲仰着头问:“那你后来见到那个孩子了吗?”


    弥鹿用一种十分柔软的目光注视着他,温声说:“见到了。”


    祝欲为他感到高兴,但又疑惑:“可你没法离开这里,是怎么找到那个孩子的?”


    弥鹿道:“我与那个孩子有缘分,后来他走入这片山林与我相见了。”


    “那太好了。”祝欲真心实意地笑了下。


    却在这时,一个硬物从弥鹿头上掉下来,正正掉在祝欲怀里。


    “骗人。”七厌一骨碌坐起来,“我怎么不知道谁来找过你。”


    祝欲的目光完全被怀中的玉牌吸引,甚至没有听清七厌说的什么。


    那玉牌的颜色很少见,是极通透的黑白两色,黑的部分如墨,白的部分似雪,清透明亮。正面刻着“桃花下”这个仙府名,以及几枝桃花纹样。


    最让祝欲惊讶的是,玉牌的背面刻了两个名字——


    右下的位置刻着“祝风”,字迹清雅,与正面的“桃花下”出自一人之手。


    而在右上的位置则刻着“祝世”,落笔凌厉,显然出自另一人之手。


    一截桃花枝从两个人的名字间隙中蜿蜒而过,将两个名字衬出了一种近乎依偎的姿态。


    祝欲轻叹一声,小声自语:“这心思……可真是昭然若揭啊。”


    有关祝世和祝风这对师徒的传闻太多太多,其中流传甚广的说法是,祝风违背人伦,觊觎自己师父,而令更偏爱其徒太甚,不忍徒弟死在自己面前,这才偷盗仙州神木去救徒弟。


    在这些传闻中,祝风的心思总是会担上一句大逆不道,而令更对此的态度总是被隐去的,好似令更顾念的仅仅是师徒情谊,没有别的。


    但此刻祝欲看着这块玉牌,却觉得未必如此。


    “祝世”这个名字必然是祝风偷刻上去的,虽然不显眼,但二人是师徒,日常相处几乎形影不离,作为师父的令更又怎么可能从未发觉?


    既然发觉,自己又无意,又何不趁早断了祝风的念头?


    说到底不过是心软纵容罢了。


    祝欲扭头去看不远处的某位上仙,心里五味杂陈。


    但是很快他就深吸一口气,冲上仙招了招手。


    宣业抬眸朝他望过来,什么也没说,抬脚往他这个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他身后,似乎是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站在原地等他。


    祝欲瞧他是个“等待”的姿态,又想起“心有灵犀”四个字,顿时笑了。转头去问弥鹿:“你说那个落阵的人后来也只剩下一抹残魂,那那抹残魂如今还在这里吗?”


    弥鹿道:“他执念太深,还未消散,但一抹残魂的气息太过微弱,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祝欲道:“无妨,只要知道残魂还在就行了。多谢你了,弥鹿。”又仰头喊了一句,“也多谢你了,七厌大人!”


    七厌没理他。弥鹿像个念旧的长辈一样叮嘱道:“你们离开时,来同我道个别吧。”


    祝欲点头微笑道:“这是当然。我们还有第二件事要有求于你呢。”


    “小小人族,倒是一点不客气,弥鹿又不欠你。”七厌有些抱怨道。


    这话不错,祝欲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弥鹿却对他道:“没关系,我同你有缘,若是有求于我,届时尽管开口,不必拘泥。”


    等到一人一仙走远了,七厌才恨铁不成钢的从弥鹿头顶跳下来,质问道:“你干嘛那么帮他?”


    “我同他有缘。”弥鹿说。


    “我才不信,你们就见了两次,你就这么偏袒他,还把我的宝贝给了他。”


    “那神木本也不是你的东西。”


    七厌被说得没理了,但没理也硬要有理,道:“我不管,丢在白雾林了,就是我的。”


    “就因为那个破凶阵,之前神木一直拿不出来,好不容易阵没了,我还指望那神木能助我吸纳灵力,可你转头就把神木送人。弥鹿,我们好歹同栖了快两百年,你就这么对我?”


    七厌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跳脚得很厉害,更多的是疑惑不解。当年是弥鹿救了它,它对弥鹿到底是心存感激的。


    面对质问,弥鹿的声音依然温和:“你若是想要灵力,我可以渡给你。”


    “……”


    七厌瞪他一眼,撇过脸去:“谁要你的灵力,你那点灵力都不知道还能撑几年,哪有多的给我。”


    弥鹿的灵石早就没了,据说是被一个仙抢走的。没了灵石就再也无法吸纳天地间的灵力,等到灵力枯竭的那天,弥鹿也就死了。七厌和弥鹿共处两百年,这些它是知道的。它甚至不止一次诅咒过那个仙也被别人抢走心爱的东西,求而不得,一生不顺。


    一提到这个想到弥鹿会死,七厌就偃旗息鼓,不吵了。


    “神木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了。”七厌飞回弥鹿头顶坐着,问起另一个问题,“不过你干嘛要骗那个人族,说白雀后来回来找你了?”


    弥鹿道:“我没有骗他。”


    七厌疑惑:“可你不是说白雀已经……”


    突然,七厌想到了什么,话头戛然而止。


    片刻,它从弥鹿头顶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等等!那个人族该不会就是……”


    七厌感到脚下的脑袋动了动,是弥鹿在点头。


    “……”


    七厌突然就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它不知道是该先感叹一只鸟也能转世成人,还是该先安慰弥鹿要节哀。


    良久,七厌才再次开口,问道:“弥鹿,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个人族身上有魇,他活不久了。”


    弥鹿似乎是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


    说完,他就安静下来,没再说别的。


    七厌躺下来,爪子拍了拍身下的脑袋,道:“算了,我就大方这一次,神木给他了,我不抢了。”


    七厌虽然是上古恶兽,但心性单纯,想得很简单——


    有神木在,那个人族就能晚点再死,这只鹿也能晚点再伤心——


    作者有话说:还以为能写到令更的副本,低估七厌的碎嘴了……


    (o.o)


    第39章 仙人抚我顶


    祝欲和宣业找到上回来过的庙宇, 掀帘进去,点了几盏符灯照明。


    和上次来时没有什么差别,庙宇内依然破败萧条, 龛台上也没有贡品,香炉内也没有插香, 神像的脑袋和半边肩颈也仍旧缺失。


    此前祝欲还想不明白,会是什么人敢毁坏仙的神像。听了弥鹿的故事后他就明白了, 这事儿多半就是七厌做的。人不敢得罪仙,一只被抢走半数灵力的上古恶兽却敢, 若是令更当时还活着,说不准七厌还敢弑仙。


    祝欲放了一张探魂符出去,符纸在庙宇内飞行一圈, 一个角落也不放过,直到亮光彻底黯淡,也没有感知到任何残魂的气息。


    “上仙, 怎么办?”祝欲无奈扭头问。


    宣业道:“等。”


    “干等啊?”祝欲叹了口气, “上仙,你也感知不到残魂气息吗?”


    这回, 宣业抬了下眼皮,似乎是看了一眼那尊残缺的神像,才道:“有是有,但那股气息太弱,我若强行拉他出来,恐怕会直接令他消散。”


    祝欲一听就赶紧摆手:“这可不行,还是算了。”


    说罢,低头在包中翻找出几张除尘符,东南西北四角各贴一张, 最后一张贴在了神像上。宣业看他左右忙活,还将上次铺在这里的草席清理干净,又出门去弄回来一掊土置进香炉,最后将一捆线香放在神像前。犹豫片刻,将那块黑白两色的玉牌也放了上去。


    宣业的视线始终追着他,控着符灯给他照明,看到那香才忍不住问:“你为何随身带着香?”


    祝欲挑了三支香点燃,朝那神像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做完了这些才回头道:“香的作用无非也就是那几种,上仙猜猜看?”


    修仙世家没有人敢让仙猜自己的心思,大多人都会认为这是逾矩,对仙不敬重。祝欲却很是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而宣业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反而认真想了想回答他:“焚香静心,祭祀,祈福,最常见的便是这三种。”


    “上仙认为我是哪一种?”祝欲笑着反问。


    宣业道:“都不是。”


    祝欲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怎么说?”


    宣业斟酌片刻,道:“你心性通透坚韧,不会囿于执念,静心祈福的事你不需要做。”


    这位仙把话说得太好听,饶是祝欲也止不住唇边笑意。


    什么静心祈福,他连仙州的仙都敢妄想染指,哪里还需要静心?至于祈福,就他那从小到大死缠烂打的霉运,祈福再多次也是无用,自然是用不上。


    祝欲收敛几分,又道:“那祭祀呢?”整个祝家的鬼魂约莫都等着他祭,他爹娘也在其中,随身带香祭祀总说得过去吧。


    宣业却没说话,而是朝他走过来。他们身量相差还是有些大的,隔远不怎么看得出来,隔近了就很明显。祝欲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仰起头和他对视。


    尽管他们此刻都已改换容貌,但眸光相接时,祝欲仍感到心脏狂跳不止。


    但他面上却十分镇定,仿佛无论眼前的仙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波澜似的。


    下一刻,宣业的手指贴上了他颈间的皮肤。


    祝欲喉结滚了下,脸上立刻窜上来一阵热意。


    但相比于上一次也并非毫无进步,比如他的身体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僵硬感,神情也更加从容,连微颤的指尖也被很好的隐藏在背后。


    祝欲命门被按住,但分毫不伤,他感到温和的力量穿透皮肤,流入筋骨,在四肢百骸辗转。


    这是仙在给他渡仙气,压制他体内的魇。


    庙宇内虽然安静,但它破得连门都没有,只有一块帘子挡着,林间的风轻易就能穿进来,吹得几盏符灯摇摇晃晃,火光就在二人脸上跳跃交错,近乎缠绵。


    很久之后,祝欲才忍不住舔了下发干的嘴唇,问道:“可、可以了吗?”


    “嗯。”宣业的声音沉沉从嗓子里闷出来,收回手,往后退了点距离。


    有了这番变故,祝欲早就忘了先前他们谈到的“祭祀”话题。他在暖黄的火光里偏过脸,手背碰上脸,感受到热意退了些,才转回去看宣业,问道:“要经常这样渡仙气,才能压住魇吗?”


    宣业微微垂了眼,不知怎么没有看他,道:“也可以渡入你腕间的神木,神木已认你为主,可以温养你的身体。”


    祝欲下意识摸向手腕,须臾后咳了一声,道:“这样太麻烦了,还是直接渡吧。”


    “也好。”宣业道。


    祝欲道:“不过……上仙,你这样频繁给我渡仙气,你的仙气够用吗?”


    宣业道:“就如今的状况来说,够用。”


    祝欲道:“如今够用,那以后呢?”


    宣业默了一瞬,才道:“……不知。”


    那就是终有一日宣业的仙气也会枯竭,只要他身上的魇一日不除,宣业就要一直渡给他仙气。想到这里,祝欲皱起眉,正要问有没有别的压制魇的方法,却见宣业将食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宣业的目光正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祝欲转过身去,微微睁大了双眼。


    只见从那残缺的神像上浮出来一道虚影,虚影落地时渐渐显露出人的模样,火光映照着他,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这显然是一抹趋近透明的残魂。


    残魂拿起供台上的香,就着祝欲点燃的那三支借了火,规规矩矩地冲着神像拜了三拜,拜完了,香插进香炉,他便站在神像前不动了。


    祝欲也没敢说话,怕自己一出声给这抹残魂吓走了。他轻手轻脚走到抱臂站着的宣业身边,轻轻扯了下宣业的袖子。


    宣业微微偏头,垂眸看见他用口型询问:“他是祝风吗?”


    “应当是。”宣业说。


    祝欲正想示意宣业不要说话,忽然意识到这道声音并不是响在他耳边,而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宣业双唇根本没有动过。


    这是怎么回事?祝欲心中惊奇道。


    他也没张唇,宣业却像是听见了他的疑问,解释道:“你体内有我的仙气,可以借仙气传话。”


    祝欲更觉奇了,试着在心中问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你都能听到吗?”


    “堵住关窍便无法听到了,晚些时候我教你方法。”


    “好。”祝欲在心里应,却忍不住想,不教也行,反正我的心声也不怕被你听到。


    残魂依然站在神像前一动不动。祝欲问道:“上仙,你刚才说‘应当’,你难道没有见过祝风吗?”


    宣业道:“兴许见过,只是没记住。”


    他这么一说,祝欲就忽然有些担心,道:“这么说来,如果仅仅是见过一面的人,上仙便记不住吗?”


    感受到顺着仙气传来的微微失落的情绪,宣业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才道:“倒也未必,有时也是能记住的。”


    正在此时,祝风的残魂忽然有了动静,他垂下仰起的头,目光落在了供台的玉牌上。然后走过去,手指覆上玉牌,来回轻轻摩挲着上面的两个名字。


    祝欲心道:总算注意到玉牌了。不过,弥鹿说祝风现在只是一抹残魂,更何况还是存在了两百年的残魂,也不知道能不能与之对话。


    “可以一试。”宣业的声音借仙气传来。祝欲愣了下,回头看他一眼,才说:“好。”


    祝欲试探的方法很简单,他先是叫了一声祝风的名字,观察祝风的反应。那残魂虽然动作迟钝,但也果真缓慢转过头来看他,眸光直直盯着他的脸……不像是在看他,倒像是透过皮相在看他的魂灵。


    不过,祝风没有什么修炼天赋,当年是破格入的仙州,连仙州挑选仙侍的比试都没参加。更何况如今的只是一抹残魂,应当不具备窥探别人魂灵的能力才对。


    祝欲略思索一番,问道:“祝风,你可还记得令更上仙?”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祝风的眸光有了明显的颤动,甚至是这一抹残魂都跟着一抖,仿佛脆弱不堪,随时都要被这夜风吹散一样。


    他果然是有记忆的。祝欲心想。弥鹿说过,祝风是因为执念太深,残魂才久久不散。除了令更,怕是再没有谁能让他执念如此之深了。


    祝风将那枚玉牌牢牢握在手中,走向祝欲。


    他的眼眸中没有什么过浓的情绪,经过两百年的洗礼,留下的更多是平静和茫然。但当他走近祝欲时,祝欲却清晰的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验证了祝欲心下的猜想。


    祝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看他身上存在的另一个人。


    而祝欲此刻几乎已经确定,那另一人就是令更。


    长久的凝望过后,残魂小心翼翼又颤抖地抬起手,想要触碰祝欲的脸。


    祝欲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躲了,人家师徒两百年好不容易得见,他也太煞风景。可不躲,他却又不愿意被别人碰。


    挣扎之下,祝欲闭上眼,神情宛如上阵杀敌时慷慨赴死的下等士兵一般。


    却在这时,他感到手臂被人拽了一下。且由于没有提前准备,他重心一歪,往被拽的方向踉跄几步,直接撞在宣业身上,肩臂被撞得一麻,脑子也跟着懵了。而拽他的人似乎也没预料到,短暂愣了一下后,低头道:“抱歉,我忘了收着点力。”


    合着是临时起意拽的呗,也不说抱着点。祝欲站稳,揉着撞麻的手臂在心中腹诽。


    宣业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他手臂上,却又终究没说什么。


    伸出的手落空,祝风的残魂似乎是怔了下,动作迟缓地偏过头来,用一种近乎指责的神情看着宣业。


    宣业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愧疚,只道:“你认错人了,他不是令更。”


    祝欲抬起眼,指着自己道:“可是令更好像在我身上……上仙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宣业平静道:“那只是一抹神识,你是你,令更是令更,他不能把你当成令更。”


    好吧,这话倒也没说错。祝欲不辩了。


    “那现在怎么办?令更上仙的神识好像……睡着了。”祝欲捡了个还算温和的说法,说完还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残魂,确认残魂没有被他的话刺激得就地消散才放心。


    “转头。”宣业道。祝欲果真照做,回头看他。下一刻,两根手指贴上他的额心,源源不断的仙气涌入,很快他就感到额心热起来,甚至是发烫,烫得他忍不住蹙了眉。


    “令更神识在你体内温养多年,生剥会有些疼。”宣业的声音落下来,顿了一下后又说,“若是受不住,可以抓着我。”


    祝欲从小就经常受伤,身上没伤过的皮肉屈指可数,所以他其实十分能抗痛。


    但当宣业话音落下的后一瞬,他几乎是立刻抓上了宣业的手臂……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手腕。宣业眸光在那处停了一下,又移开,默许了某人的得寸进尺。


    足够的仙气将祝欲额间的那抹神识完全包裹,沉睡的神识终于缓缓苏醒,迎着渡来的仙气向外剥离,像一缕风一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祝风面前,化成了一个人。


    此人银冠褐衣,长身而立,宽大的袖袍和衣摆处都纹着桃花枝,却没有半丝俗气,只似个仙人模样。


    仙人缓缓睁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温润目光注视着面前的残魂,叹息一声,朝那抹残魂伸出了手。


    祝风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怔然看着熟悉不已的面容。头顶落下来的那只手很轻,安抚一般拍了拍他的头发。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没说,反而垂下眼去,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般低了头。


    忽然,一道又温又轻的声音响起——


    “别怕。”


    祝风骤然抬眸,听见仙人道:“我来接你。”


    仙人模样未改,神情依旧,一如两百年前的那个长夜,朝他伸出了手。


    别怕,我来接你——


    作者有话说:晚了点,明天应该能准时更,应该……


    〃o.o〃


    第40章 仙人抚我顶(2)


    魇乱平息之后的百年, 人间各处依然妖邪频出,祸乱不断,时常会有某个地方突然死了很多人。小到村庄, 大到一整座城,一旦邪物滋生, 常常是死伤无数。


    每逢这时秽气最盛,修仙世家就会有大能出面涤荡平息。


    祝风便是这个时候见到了尚未飞升的令更。


    那是一个十分漫长的黑夜, 村里的人不知为何个个变得面目狰狞,形状可怖, 四肢诡异地弯曲着在地上爬行,速度极快,见人就咬, 喉咙里还不时发出戚戚的“嗬嗬”声。


    年仅十岁的少年被吓得丢了魂,右腿生生被咬出一个血窟窿,挣扎间滚进了一条脏污的水沟。水沟上铺着一段过路的木板, 他蜷缩着身体藏在那木板下, 疼得大汗淋漓,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直到火光照亮这片尸横遍野的村庄, 有生寒的剑光闪过他的眼睛,带起一条飞溅的血星子。


    伴随着“咔嚓”的巨响,他头顶的木板也被劈开。


    他错愕慌乱地抬起头,眼里全是惊惧。火光照着他又湿又脏的脸,他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别怕。”那人用十分温和的语气对他说,“我不会伤害你。”


    来人面容温润,一袭青白,似清风朗月,在他眼里宛如一位仙人。


    而这样干净的“仙人”, 却动作轻巧的把他从肮脏的泥水里抱出来,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衣服被他弄脏。


    他就这样被带回了祝家。


    祝家碧瓦朱檐,光鲜亮丽,与他曾生活的村庄大相径庭。美味的食物,柔软的棉被,温暖的炭火……所有以前无法轻易得到的东西,一下子都唾手可得,好似他死后的一场美梦。


    不过他确实没有死,救他的人整日都会守着他,同他说许多话。而且他也知道,救他的不是仙人,而是修士。


    祝世,便是那修士的名字。


    听说是整个祝家最有望飞升成仙的一名修士。


    他到祝家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却默默将“祝世”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对他而言,是不是仙没有什么所谓,这个人救了他,比真正的仙好上千倍万倍。知恩图报的道理他是明白的,他下定决心会报答救命恩人。


    祝世对他极为耐心,怕他吃不饱,又恐他着凉,事无巨细顾着他。


    起初他不肯说话,只肯点头摇头,高兴了就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人,不高兴就紧抿着唇盯着地面,祝世却从未因此表露出半分不耐烦,常会想方设法逗他哄他。祝家人都说他对这个孩子偏爱太过,他却说:“这孩子遭此一难,若不细心养着,怕是要留下心魔。”


    便有人道:“您难道还能养他一辈子啊?”


    不知怎么,祝世却不说话了。


    南亭下起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时,外面冷得人打寒颤,他的心反倒被捂热起来,愿意张口同人说话了。


    祝世给他起了个新的名字,冠他的姓,叫祝风。


    倘若无人问起,外人只会当他就是祝家弟子。他就像祝世的一条尾巴,永远跟在祝世身后,旁人瞧着他闷,祝世却只说他讨喜。


    因他是祝世带回来的孩子,祝家人人待他极好,但时日渐长,是只狗都会被人嫌弃,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他终究不是祝家人,总不能一辈子赖在祝家吧。”


    “更何况他灵根不济,即便是修炼也不可能有所大成,不如就替他寻个别的去处,让他同寻常孩子一般长大,娶妻生子,生老病死过完一生,不也是好的吗?”


    “如今祝家人人都盯着你,盼你飞升。你整日将他带在身边,恐会误了你呀。”


    ……


    祝家议事堂内,以家主为首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劝祝世让他离开。


    他等在议事堂外,一颗心怦怦直跳。


    然后,他听见祝世道:“可我不放心他。”


    那时他就想,哪怕祝家人厌他骂他,只要这个人没有抛弃他,就什么也没所谓了。


    直到多年后祝世飞升仙州,成了令更。


    真应了那句“不放心”,令更依然会时不时到祝家来看他,询问他的近况。


    祝家人不喜欢他,弟子聚在一起都说他是沾了令更上仙的光,否则早就烂死在臭水沟里。这话没错,他听多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越来越不爱同人说话,弟子们便给他取各种外号,闷葫芦、哑巴、没舌头的蠹虫……


    他从来没将这些说给令更听,他只会算着令更来见他的日子,提前避开那些不待见他的弟子,怕令更听见。


    但那一次到底是让令更瞧见了。


    不知道是哪个弟子将他的被子扔到了廊下,他去捡,回来的时候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他垂下眼,抱着被子找了个勉强能挡雪的角落,窝在檐下沉沉睡去。


    但后半夜雪下得太猛,他被冻醒,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道人影朝他奔来,行色匆忙。


    夜里亮着火光,那人踏雪而来,像一位仙人。


    他浑身发烫,却感觉自己在梦中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起,又轻轻放下,然后,他就像跌入云端,卧在柔软的云上渐渐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肩背上。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怕他掉,抄在他膝弯的手往上抖了抖。


    熟悉的气味挟着霜雪味窜上鼻尖,他一声不吭,只把头往那人肩颈埋得更深。


    “生我的气了吗?”令更缓慢往前走着,微微偏着头像是想瞧他一眼。


    他闷声说:“……没有。”


    过了会儿,他又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声音依然闷闷的:“这是哪里?”


    “仙州。”令更答他。


    于是他紧抿着唇,又不说话了。


    令更耐着性子问他:“祝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他仍不说话,只是下意识绞紧自己的手指。


    令更低头看着,感受到他的不安,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


    良久,令更温声问道:“你想不想同我留在仙州?”


    话问出口的瞬间,令更明显感到背上的人身体僵了一下。于是问了第二遍:“你想不想同我留在仙州,做我的徒弟?”


    他伏在仙人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肩膀却微微颤抖起来。


    很久之后,一道又轻又闷的声音才落在仙州的云雾里。


    “想的……”


    想的。


    怎么会不想。


    他无时无刻都想——


    作者有话说:又晚了,这几天估计都不准时,不过还是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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