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寡夫(2) 故人之姿
温霜降半懂不懂地问道:“你找这种人做什么?”
他本就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 在此等情况,心神忍不住偏了偏。
莫非……其实小师叔是单恋姬蘅。
因此、因此想用菀菀类卿来聊以慰藉?
黎安道:“不是。”
温霜降连忙窘迫叠声应是。
居然被小师叔看出来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正色道:“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姬蘅之所以被捧上高位,就是因为千百年的修真界, 他是第一个如此强悍的凡人草根出身。若是能随便找出相似的, 那可还要思量一下天道是不是疯了,连阴阳平衡都不顾及了。”
黎安颔首。
“我知道很难,但……正因为罕见,才可以动摇那姬蘅那几个亲传的假面, 一旦他们心神扰动, 破绽与弱点自会暴露。”
除了黎安,根本没有人会怀疑是否凶手是那三个弟子所为。姬蘅道死身消, 魂飞魄散, 连半点尸骨都不曾残存,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何况, 徒弟与师父在这修真界里,本就是利益共生的关系,很少有利益冲突。
姬蘅的三个亲传虽然早就大有作为,但不论资历还是修为,姬蘅对他们来说依然望尘莫及。他们明明可以依仗姬蘅这个师尊的助力, 走上其他众人殷切梦寐的捷径。
但除去一切不可能之虚无幻想,留下的,陡然疑虑, 也是要存一份疑心的。
就像黎安总结的那样, 想不通, 但总归逃不过“钱权色财”这四个字。
姬蘅的死,也便只剩下这些好处了。
但如果有一个和姬蘅极其像的孩子横空出世呢?
他将成为乱子变数,打破定局甚至打破平衡, 让某些人的算盘落空,让他害怕努力付之一炬。毕竟,这个孩子无论是姬蘅的“转世”,还是单纯的第二个“姬蘅”,他的出现,将会强势地继承姬蘅死后的一切。
黎安虽然这些年因为渡化死劫,闭关之后名声渐渐沉寂,但好歹他师尊是天衍宗飞升的师祖,本身又是天衍宗的小师叔,何况姬蘅生前对黎安也并不冷待,手里面的天材地宝,足够把这孩子打造成姬蘅的模样。
甚至超越姬蘅。
毕竟当时姬蘅可没这条件。
“我只是要他像,但毕竟姬蘅不可能转生,全然相像自然不太可能,只需要让人一看,颇有故人之姿,便……可以。剩下的东西,只要旁人觉得他像了,都会能够伪饰出来。”黎安道。
温霜降听得一愣一愣的。
只觉得小师叔在这百年来,变了许多。
总不可能是姬蘅教他这么多坏心眼的法子吧?
“好,我帮师叔留意一下。”他说道。
若是真如黎安所说,可能是姬蘅三个亲传中做的。
黎安纵然和姬蘅道侣关系不实,好歹在明面上他才是那个正统既得利益者,若是这群人想求的东西被黎安坐拥,小师叔恐怕也很有危险。
姬蘅仙尊的头七举办完,关于他的死亡的讨论便逐渐的散去。
修真界里,生死太常见了。纵然是姬蘅,也终究落不过一个俗套结局。
但另外一种关于天衍宗那个再度出世的小师叔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褒贬不一。
有说他不仅薄命,还薄情,姬蘅死后不但不出席头七宴会,甚至直接从姬蘅的洞府搬回了天衍宗,平时看他,也并无悲痛之色。和姬蘅仙尊生前所作所为的痴情名声相比,显得格外冷漠。
但也有的说他可怜,师尊飞升,自身命格天生凶煞,如今渡化死劫都是靠着姬蘅助力,飞升根本无望,如今便是一眼望见此生的头,孤零零地活,孤零零地死。
但终归都没有人能忘掉,那一天天衍宗祭台上,白衣雪发的抱着牌位的冷仙君。
因此除了正统言论外,私底下倒也掀起了另外一股浪潮。
有感慨痛惜,姬蘅与黎安长得都如此般配,为何早些年并没注意到,如今一人死而另一人独活,故事哀婉凄恻像是梨园戏本。
也有想入非非,觉得小仙君这刚死道侣的表情和气质格外耐人寻味,甚至揣测他会不会另觅新欢,毕竟瞧着对姬蘅感情并不算深。
温霜降没想到小师叔居然还有腥风血雨的体质,听着亲传汇报的各种风言风语,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修真界最近是闲的蛋疼了吗?
竟还八卦起旁人的感情生活来了。
“对了,”那亲传道,“师尊,我们找到了您要的孩子。”
温霜降自然不可能把黎安的计划走漏风声,于是给几个亲传弟子的画像,是他改了姬蘅的面貌,又画成小孩的模样,而温霜降本人与姬蘅干葛不多,自然看不出来他的真实意图。
亲传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留影石。
这是一样法器,放置于某地,可以与另一块法器用灵力遥遥呼应,在远处也能看到那块石头附近的景象。
留影石开启,于上空投射出一道正提着水桶的人影。
少年挽着裤腿和长袖,一条胳膊粗的扁担棍压在肩颈上,让他微微佝偻着腰身。他尚稚嫩的脸上微微咬紧牙关,留下一滴轻汗,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着,最终走出留影石的范围,消失不见。
温霜降一愣。
紧跟着猛然生出一股怪异之色。
他画的画像本就是对姬蘅本人做了改动,每一张都不一样,只保留部分五官的相像,但犹然不够,只对几位亲传弟子说,他记忆模糊,让他们找人不要不懂变通,和这画像眉眼亦或是其他部位有部分相似也要上报。
但没想到……能找到一个比温霜降画的还要像姬蘅的小孩!
要不是确认姬蘅魂飞魄散的正是德高望重的天衍宗温掌门本人,温霜降该怀疑见鬼了。
细看下来,其实下半张脸不像,但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姬蘅生前就因为眉眼生的天生风流,一开始的风评并不算多好,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觉得此人必定是万花丛中过的类型,直到姬蘅结契,且并未有过任何情债上门,且他对道侣又似乎确实掏心掏肺,便逐渐熄灭了那种多情的谣言。
这少年便是这样。
剑眉压眼,本该是凶像,偏一双眼睛似桃花瓣的形状,眼尾轻微扬起,沁点红。
只不过他下半张脸偏秀气,应当是少年人还未张开,鼻子挺直,嘴唇也薄,倒是和姬蘅那种一眼风流不一样,搭配起来反而更显得有点鹰视狼顾。
好在姬蘅年少时寂寂无名,只是一名普通凡人少年。这群亲传弟子来天衍宗的时候,姬蘅早就成了修真界第一人,他们连姬蘅的面都没怎么见过,暂时也想不到。
这位亲传弟子揣摩着师尊的表情,知道他应当是找对人了。
可这些天来,一直隐隐有个困惑徘徊在心头。
师尊为何大动干戈找这样一个小孩啊?
温霜降虽然心黑手辣,但护短。
对亲传弟子以及天衍宗的众人还是不错的。
所以亲传想了,便大着胆子问了:“师尊,我乔装去试探了这孩子的根骨,他并无修真的资质……您找这孩子,是为了什么?”
温霜降蹙眉。
“一点资质都没有?”
亲传摇头:“很普通的凡人。”
温霜降默然。
不过很快就释怀了。
总不能既是眉眼像姬蘅,还有姬蘅的资质吧?
若是真这样,那可算是青天白日便见鬼了。
只是也没想到,竟一点资质都没有。
那只能想办法给这孩子逆天改命了。
“不是我找,是你师叔祖要。”温霜降道。
亲传弟子:“那是否我要将他带回来给师叔祖?”
温霜降:“先不用,我先去和你师叔祖聊一聊。”
温霜降便接了亲传的留影石,往黎安歇脚的地方去。
黎安本来就是天衍宗的人,天衍宗这么多年一直留着他的洞府。
当年温霜降和黎安都小,整个天衍宗长辈们都爱宠黎安这个师祖的独苗苗。
尤其是师祖飞升之后,担心黎安孤苦无依,便愈发地补偿他。
连洞府的地段都是最好的。
一座冷玉大殿,周遭都是玉和银堆出来的。
后来,故人们一个个都已离去。
也只剩下温霜降继续照顾黎安了。
不过温霜降还没进洞府,便察觉到外面被布设了一层隔绝结界。
还没等他犹豫要不要直接破开结界,白玉殿里面便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
而后,一玄衣青年满脸怒色地拂袖出来,他挥了下袖子,那结界收回。
温霜降拱手:“梁道友,好久不见。”
这玄衣青年是姬蘅的大弟子,名叫梁宴声。
梁宴声瞧见温霜降后,依然冷着面色,只是敷衍地回了个礼:“温掌门。”
温霜降笑眯眯道:“梁道友来找小师叔有何事啊?”
同时他心里忍不住想,唉,都怪黎安辈分高,连带着他竟与这厮成了同辈。
梁宴声上下打量了一下温霜降:“我师娘不愿回去,是你给他灌了迷魂汤?”
温霜降:“此言差矣。如今姬道友死了,小师叔在姬道友的洞府里住着,怕是会睹物思人,更伤心啊。不如让他来天衍宗暂时缓和,何况……”
“天衍宗本来才是他自小长大的家。”
此话说的幽幽,偏生温霜降从头至尾都是温和带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梁宴声蹙眉:“罢了,我瞧着他也不是伤心的。我还有事,走了,下次再来拜访温掌门和师娘。”
温霜降注视着梁宴声离去,叹了口气。
他正是怕黎安遭毒手,才好说歹说让黎安住天衍宗。
怎么还有人舔着脸找上来的?
说来道侣契约一方死了,另一方本就没什么关系了。
还一口一个“师娘”“回去”,怪哉怪哉。
温霜降决定加强天衍宗守卫戒备。
就叫“姬蘅弟子与狗不得入内”。
肩膀上的小狐狸咬了温霜降耳朵一口。
温霜降连忙想,狗也无甚错,狐狸也无甚错。
还是“姬蘅弟子不得入内”吧。
温霜降走入殿内,瞧着黎安神色并无大波动。
他虽然好奇梁宴声是否过来吵了一架,不过瞧着受委屈的不是小师叔。
温霜降便不想管了。
简单把事情说完,他道:“这孩子没有一点修仙资质,这倒是棘手。要不……”
温霜降本想说,换个人。
没料到黎安却一口咬定:“就他了。如此像姬蘅的,可不好找。”
温霜降蹙眉:“但这等资质,赶不上姬蘅,甚至让他能够修行,必须要洗髓炼骨,那比生不如死还要生不如死。你要怎么让这孩子心甘情愿呢?”
黎安沉眸。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孩子如今在哪里?”
“我亲自找他。”
第112章 寡夫(3) 自渎
“听说村东口隔壁云洙那孩子捡了个仙人回去?”
“我知道, 我知道,我远远打眼看了一眼,好家伙, 那气度, 绝对是仙人们!”
“啧,云洙这孩子平时不闷不响的,谁能想到他如今有这番机缘,唉, 早知如此, 当时他爹妈死的时候,就应该照顾他一下。”
吱呀。
破旧的木门如同一条带了尖的木齿, 划破了声音与寂静的界限。
少年放下扁担, 喘了口气。
扁担两头的木桶落在地上,桶边木头参差不齐, 往外面涌了些水,顺着木桶外壁落到地面,洇开湿土。
少年擦了擦汗。
扁担将他露在外面的脖子压出一道浑圆的红痕。
“可要帮忙?”
门内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青年问话。
少年身躯一僵,紧接着面上浮现出一股子莫名的倔色。他冷淡道:“不用。”
而后竟是连歇口气也不想了,突然直起腰身, 一口气将两大桶水挑进了院子。
院中,白衣仙君坐在石桌后,手里面玩着一块石头。这石头上还带着一点泥土, 应当是他刚从地上摸寻的。
浑圆, 玲珑, 未经打磨便透出一点光滑。
倒是块好模样的石头。
少年默默收回目光,打算去喂养一下院子里面被单独囚在角落里的家畜。
岂料那白衣人忽然开了口。
“多谢你昨日救我于水火,我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为何要知道名字?
少年心里无端涌现出一股子烦躁。
他和这位谪仙萍水相逢, 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互相交换姓名,是否有些太过滑稽?
等到对方养伤好了,回了他的仙门洞府,岁月漫长,又怎会记蜉蝣一凡人少年呢?
抬眼间,少年瞧见这人眼角处红晕未散,本就白如蝉翼的肌肤薄薄的透出一点青色血管,称出一种颦眉不悦之态。
那些想法如泥鳅一样,突然钻入泥沼沉底了。
“云洙。”少年僵硬地说道。
他不太习惯和人对话。
父母似乎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去养鸡,去种地,鸡生蛋,在市集上卖,买完的本金赎买新的鸡和下一季度的庄稼种子。等到年末收成,薄田赋税,剩下的,便是云洙一整年的吃食。
自给自足,虽不丰衣足食,却也不饿着。
久而久之,倒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必要。
那青年“哦”了一声。
他说道:“我叫黎安。”
云洙一愣。
未曾想此人居然没什么边界感。
到底谁问他了?
云洙莫名感觉羞恼攀上脸颊,他干巴巴地应下:“我知道了。”
但眼神不受控制地还是往黎安发红的眼角瞟。
云洙知道,黎安有位亡夫,那牌位还在云洙的灶房里面放着。他此次来,便是想寻亡夫凡人年少时的故里,却无奈遭遇妖兽袭击重伤,被去市集赶牛车的云洙在路边捡到,带回了家。
他昏迷时,手指还死死笼在牌位上,云洙费了大劲才将他的指头掰开。醒来后,此人长睫翕动,眼泪朦胧,抓着云洙的胳膊,第一反应竟是问他那道侣的牌位在哪里。
好深情。
这是云洙对这位死了丈夫的仙君的第一反应。
他是今早又偷偷哭过了吗?
云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从未拥有过这份感情。
最后只是干巴巴地问道:“你伤好了吗?什么时候走?”
刚说完,云洙的心头就涌现一阵后悔。
他说的话是不是太生硬了,有赶客之嫌?
不过黎安脸上并无太大的表情波动。
云洙偷偷瞧着,不禁松了口气。
黎安道:“还需将养几日。”
云洙颔首。
他并没怀疑这白衣谪仙会撒谎。
一来长相不像。
二来云洙当时被黎安的惨状吓了一跳,血呼啦流了一地。
云洙也从未接触过修真。
按照他普通人的脑回路来说,应当是要养伤好一阵子。
云洙又开始后悔,方才的语气有些重。
虽然黎安看着不在意,但少年心里面就是过意不去。
毕竟这白衣青年虽说是修真人士,但如今重伤,还爱哭,还是个死了丈夫的人,在云洙眼里,和昂贵脆弱的白瓷没什么区别。
云洙想,上次为了救黎安,本来该送去市集的几只公鸡和鸡蛋被耽搁到现在。
不如把那只肥了的炖炖给黎安补身体。
云洙犹豫半晌,最终在决定转身干活前,再和黎安说最后一点话。他将手掌在腰边衣服上蹭了蹭,语气冷冷道:“大夫说了,外病可治,心疾难医,你若日日以泪洗面,万一没养好,还留下病根子了怎么办?”
那白衣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他一手撑着头,雪发散在石桌上,如泼墨流雪一般,在阳光下好似幽幽地散发着一层冷光。
云洙还是头一次瞧见白发却容颜不老的人。不仅不老,此人甚至可以称得上绝色。代表暮气与死气的雪发被他衬得像是冰天雪地一般干净。
一眼望过来,令云洙头脑发白,竟有点忘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雪发人道:“你可成亲?”
云洙猛然被这一句话击中,太阳穴酸痛地回过神。
瞧过去,才发现这冰天雪地一般的人并不是冷冰冰的雪洞,此时看来的目光,有好奇、有不解,甚至还藏着一点揶揄。
云洙闷声道:“没有。”
黎安问道:“为何?观你骨龄,今年应当十八了,旁人像你此时,早该抱了儿女一家合欢。”
云洙:“家里穷,父母死的早,但凡是个脑子清醒的,都该知道不能把自家姑娘送火坑里吧?”
黎安收回撑脸的手,直起腰身,他盯着云洙。
“如果我能用用不完的金银回报你呢?”
云洙嘴角一抽。
“那也不要,我这人独来独往惯了。”
黎安:“你是喜欢男子?”
云洙猛不丁被口水呛了个面红耳赤。
“不知道,没试过。”他有点恼羞成怒了。
黎安收回目光:“哦。”
云洙却有点不大甘心,总觉得自己无形中被黎安当玩偶用言语摆弄了一番。
于是他问道:“黎仙君问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黎安:“只是觉得你没经历过这些,不懂情之一字,药石难医。”
云洙瞪大眼睛。
没想到这人言语七拐八拐,最终的目的居然还是放弃不了给他死掉的道侣哭丧。
真是好心肝当驴肝肺。
云洙生了气:“黎仙君此言差矣,明明仙君是修道之人,怎么见识比我还狭隘。爱又不只是爱一人,花草树木,人鱼鸟兽,天地方寸,何必单囿于一隅,执着于一人?”
他怕黎安再度发表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说完转身进了畜棚忙活去了。
一边干活,云洙一边还在想,为何非要成婚?他这辈子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云洙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他心里有鸿鹄之志,不甘于鸟雀。
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一辈子在这小小村落。
云洙每年的钱都攒下来,他想外出,或云游,或仕宦,或经商,只要他心存坚志,未尝不可出人头地,将曾经欺辱他的、嘲笑他的统统踩在脚下。
因此云洙实在理解不了这位黎仙君为爱痴狂的模样。
罢了。
那鸡就不给炖了。
反正也是伤心过度消耗自个儿。
白浪费他一只鸡呢。
等到云洙磨磨蹭蹭,从棚子里钻出来,却见黎安已经离开了那石桌,正站在院中枣树下仰头望着青涩果实。
云洙环视一圈,瞧见锄头还有水桶换过地方,而黎安衣摆上多了一些草汁麦穗。
少年一愣,紧接着走上前去。
“这枣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吃,如今苦不堪言,你若想要,我可以从王大娘那枣园里面给你摘些。”
黎安看向他,好奇道:“为何?都是枣树,为何你的还要再等?”
云洙:“这是……之前我爹从行商那里花钱买的冬枣苗,会晚一些熟。你方才去外面了?”
黎安:“我瞧你许久未出来,便替你将地浇了一遍。”
云洙大惊。
连忙跑去看他的禾苗存活几何。
回来的时候表情讪讪,正好瞧见白衣仙君偷吃了一口那青涩的枣子,而后眉毛一蹙,若无其事地把它藏进袖子里了。
云洙:“……”
这黎仙君真是犟种啊。
他不好意思道:“抱歉,我以为黎仙君不精农事。”
黎安努力缓解舌头的涩意,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会问。”
手指被拉住。
黎安垂眸,掌心里面突然被放了几个圆滚滚的红枣。
“吃这个吧,抱歉,”少年红着脸摸鼻子道,“我去做饭。”
等到晚饭出炉,除了云洙平时常吃的米饭和素菜,石桌上多了一个黑瓦罐。瓦罐里面汩汩冒着热气,一只大公鸡死不瞑目地在里面。
黎仙君伸筷子尝了一口,而后道:“有些咸了。”
本以为会被夸的云洙:“……!”
云洙连忙自己尝了一口。
确实咸。
他自己舍不得吃鸡肉,从来没做过,第一次想示好,结果就这么翻了车。
云洙感觉自己真是不争气。
“那……还是别……”
对面的黎安却伸出勺子,敲了敲瓦罐边沿,而后探进去,撇去油沫,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两下。
“汤倒是入味的好喝。”
云洙眼神一亮。
方才的挫败突然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种飘飘然的恍惚感。
少年红着脸道:“那你喝汤吧,我吃肉。”
黎仙君默默点头。
半夜。
大补的鸡汤把正年轻力壮的云洙燥的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心烦意乱了许久。
他常年不吃这么补的,总是饿着。
还是头一次吃的又饱又好,少年人又本就气血足,稍微一进补,还有点过。
云洙口干舌燥,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躺不下去,出去要在桶里面喝口凉水。
走到院落,却见仙君睡得那间正屋里灯光未歇。
云洙蹙眉。
他走过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没办法关严实,透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刚好能够看见床上的光景。
不过云洙也不是为了偷窥。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唤人,门缝里面突然飘出黎仙君微微怪异的音调。
急促,断断续续,像是在哭。
但却夹着股让云洙觉得不好意思的劲。
于是云洙顿住了脚步。
面色古怪。
收回的目光却已来不及。
却见那雪发道君解了衣袍,坐在床上,眼角飘红。
他似乎并不知道门缝的事情,因此面对的方向正好让云洙尽收眼底。
那抹滚烫的燥意顿时突然蹿到了喉咙里面。
云洙想。
原来仙君眼角泛红,是他把自己玩哭了。
第113章 寡夫(4) 梦中情
原来仙人也会做那档子事啊。
这是云洙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自幼读书, 夫子所教皆为君子之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云洙却觉得脚底板黏在地面上, 死死不能动弹。
几乎是急促的, 渴求的,在注视着屋内的光景。并于此蕴生出一种略微恶劣的念头。
早上的哀怜模样也是这样吗?
云洙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并非好人。
他在恶意揣测屋中那个清洁高雅的仙君时,不但没有后悔亦或是耻辱,反而生出了些隐隐约约的快感。
终于, 于那如妖邪鬼魅一样的低吟强调终于浅浅辄止, 屋内一阵冷风,那仙君隔空熄灭了烛火, 室内黑暗。
冷风顺着门缝挤出, 爬到云洙的脸上。在深夜站了许久,少年猛地打了个寒颤, 燥意彻底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云洙喉结滚动,于夜色中慌不择路奔逃。这是他家,他本人却像个深夜唐突走投无路的采花贼。
撞入一间屋子,脑门剧痛。
太阳穴狠狠顶上门口高处的铁饰,热流滚滚而摸去, 一片黏腻。
在滚烫与冰寒之中,云洙总算找回了几分理智。他眯起眼睛,才发现方才走错方向, 进了厨房。
撞到的东西正是他为辟邪讨彩用的铁兽装饰。
如今月色下, 那铁兽角上, 缀着血迹点点。
顺着月色一路望入厨房,在灶台后,灶王爷贴纸前, 一个牌位分外清晰。
隔着一段距离,云洙依然瞧得清,那是黎仙君道侣的牌位。
黎仙君来这里是为了找寻故人故土。
云洙终于彻底的坠入了冰窖。
他挫败怅然叹了口气。
说到底,和他这个凡人又是何关系?
无论是爱憎恨,还是伤别离,亦或是情与欲,都与他毫无关系。
只是今晚难得进补。
必然的心猿意马罢了。
少年站在厨房门口,对着月色下的牌位,忽然伸手,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也顾不得是否有伤口,血迹飞溅,被草率地用袖子擦了擦。
云洙回了自己的房间。
彼时父母还在世,本就是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父母住,一间是云洙自己住。后来父母去世,云洙也没有想去搬进主屋的念头。
何况从未有客来。
也没有能够留宿云洙这里的人。
黎仙君是第一个。
云洙躺回熟悉的床榻,心却越来越沉下去。
好在吹了阵冷风,又乍然的情绪起伏,还受了伤,如此叠加,就算是云洙,也疲惫不堪,终于不会再胡思乱想,深眠。
但梦境里面,却又是出现了黎仙君。
他们坐在下午的餐桌上,桌上是云洙今天刚准备的家常菜和鸡汤。
云洙几乎是不可自拔地弥足深陷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黎仙君就用勺子,撇去油沫,喝了一口滚烫的鸡汤。
云洙立刻站了起来。
黎安唔了一声,蹙起眉毛,捂住嘴,手里面的勺子也因为意外掉落在桌面上。
发出一声叮当的乱音。
“黎仙君,”云洙道,“这鸡汤刚出炉,可是烫着了?”
黎安不能说话,两条细长秀眉紧紧绞着,捂着嘴,看着云洙,轻微而带着一丝别扭的点了下头。
他的眼尾狭长,烫处一层薄红,像?*? 是染了红花汁水。
云洙几乎是片刻顿悟了黎安那怪异的别扭。
黎仙君此人颇有小性子,和外表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反差。很要面子,还嘴硬,最主要的是还很犟种。
就像一只猫。
人教猫学不会,事教猫一学就会。
所以黎安是不好意思了。
云洙想。
他突然觉得两个人的位置发生了一次颠覆。此时他才是那个可以以长者包容向下的人,病态地周全着黎安的一切。
“仙君,”云洙走过去,“我看看是否需要上药。”
黎安垂眸,犹豫半晌,最终松开手指,微微启齿,吐出舌尖。
美人冷颜,做这种动作却意外的色情。
云洙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像是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
他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一下子鲤鱼打挺一般坐将起来。
身下一片泥泞。
云洙满脸不可置信。
薄红染上脸颊。
他已经十八了,却才初通人事。
从没有人告诉过云洙遇见这些情况该怎么做。
云洙手足无措,抱着被子,大脑宕机了半晌。
似乎不明白,为何单单是黎仙君。
黎仙君是个男子。
而且是个可能比他先祖还大的男子。
云洙傻了。
他甚至怀疑身体出现了另一个厚颜无耻的魂灵,堂而皇之地白日宣淫。
额头还刺痛。
云洙面无表情了。
厨房还放着人家丈夫的牌位。
自己一墙之隔却在惦记着他的未亡人。
好畜生啊云洙。
云洙心脏乱跳,最终也只能硬着头皮,鼓足勇气下床,起码要换洗一番。
不然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黎安的声音。
“云洙,可起了?”
云洙做贼心虚,刚平息好的心绪方寸大乱起来,腿脚一软,扯着那狼藉的被子滚到地板上,被子垫在身下,好歹没碰出个好歹来,但动静砰地一声,巨大无比。
门外迟疑了一瞬:“……云洙?”
云洙心跳的飞快,腿脚却发软。
他开口阻止道:”仙……仙君勿进!我衣冠不整,有失礼数!”
一开口,嘶哑无比,把云洙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浑身发热,心跳加速,以及腿脚发软,不仅可能是因为吓得,还有可能是昨夜吹了半晌冷风,外加受伤,起了风寒。
云洙:“……”
黎安径直推开了门。
对黎仙君这等犟种而言,他人之言撼动不了他半分。黎安只做自己想做的。
云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已经很可疑,刚刚似乎还从床上摔了下来,声音也哑着。黎安怀疑他生了病。
黎仙君目不斜视地走到云洙身前,俯下身,伸手,手掌贴在云洙额头。他垂眸:“果然很烫。”
云洙被黎安的凉意冰了个激灵。
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仙君离他好近。
仙君……
脑子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光景。
云洙喉咙艰涩,猛地掐了自己一把。
然而根本不管用。
这等距离,只见黎安目光向下,而后发出了极其惊异的一声。
“哇哦。”
黎仙君目光纯质,仿佛是真心赞颂。
“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第114章 寡夫(5) 自愿替身
后来的事情云洙记不大清了。
整个人的脑子都浑浑噩噩的。
黎安那一句更是点燃了少年心里最后的羞愤之火。好在他没继续说什么, 不然云洙只会一头撞在柱子上。
等到黎安悠然出了房间,云洙坐在地上,被褥还缠在身上。他用手掬了一把滚烫的脸, 而后磨蹭着起身, 将乱七八糟的床褥收拾起来。
额头还是滚烫的,浑身上下说不上舒服。云洙习惯了生病熬过去,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近院子,扔进那洗刷用的大木盆里。
而后突然止住步子。
旁边的木桶如今满满地栽了两桶从村口打的井水。
云洙今天早上没起来, 自然不可能是他干的。
那……
少年的视线挪到了炊烟袅袅的后厨, 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恰逢黎安端了白瓷碗出来。
葱白纤细的指尖攀附着碗沿,和内里深黑色的药液形成鲜明的对比。
滚烫的热气自药液冒出来, 但黎安像是感觉不到烫一样, 指腹还是毫无血色,面色自若地伸到了云洙面前:“给。”
云洙犹豫道:“这是……?”
黎安瞥他一眼:“自然是驱风寒的药, 不然你以为是我熬糊了的粥?”
云洙羞红了脸:“不、不是,我只是烧糊涂了。”
“嗯,”黎安道,“你昨日在夜里面上蹿下跳,又泄了些阳精, 自然会生病。”
云洙被碗边烫的差点哆嗦着摔了黎安给他的药。
“你……你……我……”
他震惊的失去了言语能力。
满脑子恍恍惚惚只剩下一个想法:黎安居然……全都知道?
他昨日的流氓行径被正主尽收眼底了?
云洙一阵晕厥,眼前天旋地转,简直想以头抢地, 从此长眠不醒。
没想到旁边的黎安还在火上浇油:“年少慕艾, 并非罪大恶极。”
云洙:“……”
云洙现在心里的感觉很奇怪。
像是一块支撑在石头上的木板, 两端不稳,此起彼伏,心脏又这么一会儿已经七上八下了无数次。
他怕黎安再说下去, 自己真得无颜自刎,端起那药碗,一口气灌进去,滚烫的药液要将云洙的五脏六腑都灼烧殆尽。
云洙忍不住通红着脸咳嗽了起来。
旁边的黎安被惊到了。
他伸出手,拍云洙的背。
指尖蕴出一道冰冷的灵力,顺着少年的脊背缓缓渗透进经脉去,将那股烫意平息。
“你去休息。”黎安道,“今日的活计,我已经替你做了。”
云洙的被褥洗了,刚晾上,尚未干,黎安便拉着他,让他在主屋、自己平日睡的床榻躺下。
“刚喝过药,会有些困,你睡一觉醒来再看。”黎安说道。
云洙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以免仙君瞧见他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
黎仙君这被褥莫非用了熏香?
清清淡淡,却带着一丝甜味。
云洙不敢多闻,只能轻轻呼吸着。
他想,黎安应当不知道他昨晚混账到了什么程度,要不然今日不会和颜悦色。
云洙头昏脑涨,虽然想睡觉,但身体白日操劳惯了,乍然两手空空,平躺在床上,十分不习惯,因此翻来覆去,脑子里面开始混乱不堪的胡思乱想。
小时,读过一则寓言,名为田螺报恩。凡人少年救了一个田螺,晨起晚归,田螺便帮他将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
虽是穷困书生之异想天开,但云洙却觉得此时此刻,便梦幻的像是那田螺报恩。
心里面又开始没来由地悸动起来。
被褥上满是黎安身上的味道,突然又想到昨日之光景,云洙尾椎一麻,整个人便又精神起来。他只能拼命对自己说,就一床被子,莫不是要让两人今晚一起餐风露宿?
好在还在风寒热病中,没一会,意识昏沉消散。
屋外,黎安端坐于石桌前。
一道华光闪过,温掌门带着他肩膀上的小狐狸出现在了这里。
“小师叔,几日未见,安否?”
黎安颔首。
温霜降环顾四周,瞧这院落寒酸破败,不由得吐了口气。真真觉得凤凰睡在了鸡窝之中。
他想问小师叔这几日有没有不适应或者是受委屈,可是瞧着黎安那多了几分圆润的脸颊,硬生生咽回了话音。
怎么觉得小师叔在凡间反而吃胖了?
不不不,一定是错觉吧?!
但这茬既然过去了,温霜降只能打个哈哈,转而直奔主题道:“小师叔经过这几日的考量,觉得这孩子如何?”
黎安:“我刚刚用灵力窥探他经脉,资质确实平庸,若是强行修行,或许可能会滋生业障。不过……”
他浮现出若有所思之感。
“确实很像。像到……阿夜,你说,姬蘅会不会根本没死?”
温霜降摇头:“不可能。我亲自去看的!除非他早已有飞升金仙的境界,不然活不了!”
黎安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样啊。”
温霜降心里面莫名咯噔了一下。
小师叔的态度微妙的可以。
谈起这件事时,语调竟有几分凉薄。哪怕是揣测姬蘅转生后事,眉眼也并未喜意。
仿佛姬蘅不死的话,对他来说并不算好事。
可是……要替姬蘅报仇的不也是小师叔么?
温霜降只能按捺住心里面刚刚突然乍起的寒意。他不免唾弃自己。小师叔何等光风霁月一个人,别用自己那种阴暗盘算来度量小师叔的品行啊。
温霜降犹豫道:“我还是觉得,此子并不算最佳选择,小师叔,我还有几个……”
“不,”黎安打断他的话,眉飞云鬓,沉眸道,“这个就是最好的人选。”
温霜降讷讷:“师叔觉得好,便就他了……但师叔,让凡人平生业障的事情,有损你的道心,你真的考虑好了?”
温霜降其实并不太乐意听到黎安这个回答。
他不想选云洙,没有别的原因。
云洙和姬蘅生的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宛如故人没死一般。成也在眉眼,败也在眉眼。让温霜降总生出些不大好的预感,总觉得这孩子会走上姬蘅的老路。
但无奈黎安铁了心的,温霜降只能倾尽全力成全小师叔的选择。
“所以……”黎安蹙眉,“我不会瞒着他。我要让他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
温霜降愕然。
“那小师叔是想……”
“我先以一种契机与他相识,逐渐相处,彼此便交心,如今已经差不多火候,”黎安道,“我需要你向这附近采草药的山上投放一只妖兽,让云洙亲眼瞧见我在为他采药过程中被袭击。若是他可以挺身而出,我便向他全盘托出,从姬蘅死去那一刻说起,不会隐瞒。若他转身离开,也许……”
“我看走了眼。届时,我会再找一个有资质的徒弟。”
温霜降想说话,但最终感觉千言万语难以梳理出一句清晰的话来,最终只落得哀叹一声。
谁教小师叔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呢?
从不食人间烟火,到如今攻心纵心,到底在天衍宗不知道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啊。
温霜降凝重点头:“我会的,小师叔有其他要事,再传讯于我。”
他传送离开了。
主屋门后。
云洙将呼吸放轻。
黎安感官敏锐,昨夜就能发现他在院落,这两个仙君谈话,未必不能发现云洙在偷听。
他小寐了一会儿,又被燥醒,怕弄脏黎安的被褥,就连忙跳下床来,却突然听到院外有低声的交谈。
云洙惊讶。
院子里面按理来说只有黎仙君一人才对啊。
便透着那不严实的门缝往外面看去。
瞧见一个锦衣青年站在黎安面前,眼眸狭长,和他肩膀上的玉狐狸有几分神似。
云洙心猛地沉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应是,黎仙君的同伴要来接他回去了。
心里面酸酸涩涩的难受,云洙屏息听去,接下来的话便将他砸了个头晕目眩。
所以……一开始他与黎仙君的相遇,是有意为之吗?
为什么?
初次萌生的爱慕尚未彻底褪去羞愤外皮仰望心头皎皎明月,却突然发觉根系生于淤泥,仰望的只不过是淤泥里面的虚假月影。
他听不大懂黎安与温霜降掐头去尾的对话,却依稀能猜出来黎安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知用意,但他应当是想收自己为徒,和他一起离开的。
纵然是种种算计,细思极恐,但云洙一颗心脏还是不可自抑地跳动起来。
他本以为这场暗恋情愫无疾而终,毕竟仙君就像落难的凤凰,终究还是要翱翔在九天,而不是破败的院落。凡人与修道者的岁月寿命同样是漫长的沟壑,他于仙君,像是昙花一现的过客,百年之后,或许将会被永远遗忘。
可若是仙君要收他当徒弟的话,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又听到还有其他备选,云洙心里面的嫉妒的苦涩化作一汪水潭蔓延流到肺腑各地。
他想,还好自己还有被利用的资本。
“姬蘅”。
那是仙君死去道侣的名字。
云洙想。
仙君虽是利用他,他又何尝不是利用仙君呢。
用卑劣的与前人相像的眉眼,不择手段地改变命运往上爬,只为了有朝一日,或许在仙君心里有一席之地。
还好他长得像仙君的夫君啊。
第115章 寡夫(6) 劝退
黎安送别温霜降, 垂眸盯着温掌门暗戳戳嫌弃的人间的粗淡茶水,不免失笑。他端起那杯清茶,喝了。
茶叶粗糙潮湿, 苦冽干涩。
但是云洙所能拿的出最好的茶叶。
黎安不要世间顶好之物, 为爱他人拥有最罕有的东西。后者在他眼里,比其他人贵重的多。
他喝了茶,确认没浪费后,进屋查看云洙。
云洙在温霜降走时, 就已经提前躺到了床上。他知道沉眠者与装睡着虽外表无异, 但未必不会被黎安察觉出差异,于是在黎安走近的那一刻, 微微缓慢地睁开了眼。
“黎仙君……”云洙说着, 坐起来。
黎安:“感觉怎么样?”
云洙腼腆一笑:“我感觉睡了一觉之后,好的差不多了。”
黎安“嗯”了一声。
云洙小声道:“方才半睡半醒间, 似乎听见院子里有谈话声……可是村中有人过来?”
黎安:“没,是我自言自语了一会儿。”
云洙:“……”
云洙忍不住半探究地和黎安对视。
结果却瞧见那凉薄目里毫无半分情绪,沉沉如黑洞。
云洙心里面咯噔一下,忙低下头,掩去脸上方才本能浮现出的惊异。
他怕黎安如此蹩脚之借口, 只是为了试探。
云洙干巴巴道:“我竟不知仙君还有这等爱好。”
他平时话少,离群索居,性子里面多了几分古怪偏僻来, 说话偶尔会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尖酸刻薄。
之前与黎安说话也并无在意, 如今却怎么也做不出平日的情态。
只希望黎安没有看出来。
黎安轻笑一声。
“我的爱好很多, ”他道,“你又如何全知呢?”
这一句话像流萤扑火,在云洙心里面落下几点滚烫的火星。
他赶忙往下扯了扯被角, 觉得太热了。
“仙君,”云洙道,“我虽是好了大半,但并未彻底痊愈。只是喝着仙君煮的药,竟比我之前在城里面要的方子有用的多。这方子是仙君独家的么?”
黎安点头。
云洙道:“那草药也是仙君亲手摘的?”
黎安:“是。”
云洙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一点。
虽知这些亲力亲为的小事背后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还是觉得有几分含酸带苦的甜从心脏缝隙里面溢出来。
他稳了稳心神,道:“这附近山上蛇兽纷多,地形复杂,不若仙君再去,我和仙君一块儿?”
黎安若有所思:“你身子骨既然还未好全,就不要平白多做操劳之事。”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这也算报恩,不用有太多负担。”
云洙道:“可是我想跟着仙君!”
他说完,意识到这态度死缠烂打的实在蹊跷,连忙红着脸晃着两只手道:“仙君赎罪,原谅我……我也是想学一下这个方子。”
自古医方很是珍贵。凡人没有锻体长生,又整日劳作,小病影响生计,大病稍有不慎便是鬼门关里闯一遭,因此对于医方便极为珍视。若大夫手里专门医方多,便会成为远近闻名的丹青圣手。
云洙若是偷学了药方,日后甚至可以靠这个大赚一笔钱。
所以少年才会显露窘迫,表情讪然,害怕黎安将他当那利益熏心之人。
但这风寒药方对黎安来说一文不值。他不会得这些小病,只是精通医理,人体疑难大多有共同之处,对症下药即可。
所以他道:“想学就学。”
云洙松了口气。
知道总算是糊弄了过去。
他又不免想,仙君这半生不熟的态度,瞧着真不想非他不可带回仙界的样子。
所以,云洙自己都有些着急。
总害怕明天出了什么意外,让黎安误会他是个负心薄幸的人,从而决绝离去。那时,才是真的永不相见、天人永隔。
怎么想都会出岔子,不如直接跟着黎安同去,假装无知无觉地推进这个计划。
午饭是已经好了大半的云洙做的。
再次踏入厨房,迎面那个牌位时,心境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番。
云洙盯着姬蘅的名字出神,手下做饭动作倒是不停。
他忍不住去揣测,仙君那个早亡的道侣该是什么模样,才会让仙君如此念念不忘?
跟自己有些像,不像的地方会在哪里?
讨仙君青眼的又是哪一部分?
云洙从未接触过修真界的人物,自然并不知姬蘅的鼎鼎大名。少年人眼界有限,心却轻狂,想着就多了几分轻慢之理。
或许姬蘅此人,也不过如此。
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黎仙君确实用情至深。方才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是自己心思龌龊。
暂时还不知道黎仙君寻一个与姬蘅相像的徒弟是作甚,但……应当不是他所期望的那般。
可能更多的是睹物思人,寄托某种故人之念吧。
这便更令云洙烦躁了。
刀落在案板上,留下一道纵深的痕。
怀着乱七八糟的想法,挨过午饭和晌午,终于等到了黎安起身去采药的时刻。
“需要我带什么吗?”
云洙问道。
黎安:“不用。”
他抓住云洙的肩膀,踩上突然出现的雪光冷剑。剑往空中悬去,逐渐将地面的行人衬得渺小如蜉蝣。
云洙被黎安抓着,感受到了人生第一次的御剑飞行。这打破了他局限人生中认知的一角,在随着剑面一起腾空的时候,少年“啊哟”一声,忍不住怀疑要不小心掉下,连带着腿软不已。
“当心。”
昕长微寒的手指笼过云洙的腰,牢牢扶住他。
云洙赧然。
他虽然年纪小,但身量比黎安还要高大一圈,又因为站位不是很对,云洙刚刚受到惊吓,本能挣扎,差点跌落,身体翻了个面,和黎安相对。
黎安揽着他的腰,是好心保护他,却显得像是在主动投入云洙的怀抱。
若不是仙君一脸正气,云洙都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白色发丝偶尔会因为风吹舞到云洙的脖子和下巴上,轻微地扫过,留下一阵痒意。他脸一路红到脖子根,实在是不敢大口呼吸。
和被褥上的香味同源啊。
一路上头晕的什么也注意不到了,直到黎安拍了拍他的腰:“到了。”
云洙这才回过神,摸着鼻子,在黎安护着他时,他也下意识抓住了黎安的袖子。此时还有点依依不舍不想分开。
但总得找个可以用的理由。
“抱歉,仙君,”他露出一个虚脱的笑,“我有点被吓到了。”
黎安面无表情地点头。
云洙得寸进尺道:“即使到了地面上,还是有些晕,我可以暂时先拽着仙君的袖子缓一会儿吗?”
黎安:“随你。”
不算很热情的态度。
但允许了。
云洙松了口气,心里面发甜。
他不禁悲哀。
感觉活成了村口那条流浪的野狗,旁人给个好脸色就高兴的忘乎所以地直摇尾巴。
后面发生的事情正如黎安在门外与另一人讲述所言,一只巨大的蜘蛛精出现在草丛里面,又被黎安斩落。
云洙躲在旁边,如今旁观者清,倒是看出来黎安出手利索,并无伤势模样。
看来还住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收他为徒。
云洙紧接着又想。
他是自愿去的,自愿接受那些所有逆天而行的业障,自愿被仙君利用,哪怕不知道他的意图。
再让黎安受伤就没必要了。
于是在黎安露出明显破绽的那一刻,云洙咬咬牙,克服了在骨子里面本能对死亡的颤栗与畏惧,冲了上去,挡在了黎安面前。
闭上眼睛,恶心的蜘蛛布满绒毛的触角并没有划破胸膛,让五脏六腑随着滚烫的热血一起倾泻而出。
反而有一些腥臭的东西溅到了下巴和怀中。
云洙睁开眼,瞧见黎安在这紧急关头,终于不再故意藏拙,一剑寒冰出,将那蜘蛛整个冰在了旁边。
“你……”黎安蹙眉,“你是凡人,会受伤,会死,挡我面前做什么?”
云洙腼腆笑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想要护住仙君。”
这是谎言。
他想了很多。
毕竟云洙所作所为是为了缠着黎安,主动让仙君利用他而不是旁人。他若是死了,这些事情都没什么意义了。
这蜘蛛精明显是被那个狐狸眼特意安排的,做戏成分多,估计不会让云洙一命呜呼。如果身受重伤,那么局势颠倒,他反而成了使用苦肉计引仙君怜惜的那个。
倒也不错。
云洙没想到在这么瞬间,黎安居然可以从零起手一击毙命。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黎仙君耀眼的不只有一具皮囊。
黎安:“……你救了我,还是两次。”
华发仙君身上白袍浸了些血,却并不脏污。他云眉轻蹙,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对修仙之途可感兴趣?”
云洙忙不迭的点头。
少年表现的像是天降横财,他两眼发光,情不自禁地拉起来了黎安的两只手。
“仙君,我心有鸿鹄志,不甘心在此地平庸一生!”
黎安垂眸。
“但是你没有一点修仙资质,若是强行逆转,日后会有业障。业障缠身,容易堕天。简单点来说,即使修行,也会要比旁人困难许多。”
“放弃吧。我赠你家财万贯,权势滔天。”
仙君面无表情道:“何苦寻求那逆天改命之道?”
方才还笑着的云洙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等等。
这和黎安自己说的计划不一样!
为什么劝退他?!
第116章 寡夫(7) 师尊
云洙傻了眼。
实在是和流程不太一样。
不过很快云洙便稳了心神。
万一这是又一重考验呢!
云洙咬牙:“仙君, 不管多少艰难险阻,我都心甘情愿。”
黎安:“为何?”
云洙:“我想做人上人,还有……”
他偷偷觑了黎安一眼。
终归是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总之, 不管什么, 我都能克服!”
少年站在那里,亭亭如竹立,充斥着不服输的韧劲儿。
黎安收回目光:“你可知,修仙最看重资质?若无资质, 便是天潢贵胄, 也同样无法踏入修仙之道。”
云洙神色微沉:“我知道。”
每隔几年,修真门派和世家宗门都会来各地招揽人才。云洙头一年死了双亲, 无牵无挂, 想着不如去了,有吃有住, 还能有个归宿。可,连入门都是奢求。
冰冷的石桌上,被摆放在红布上的灵石雕刻的圆球在云洙的掌心下黯淡无光。
“难道……不会吧?”那外门弟子喃喃道,“又是那位一样的……?”
云洙不理解他在含糊着说些什么,但从他的表情里, 意识到可能并不是一件坏事。
那名外门弟子屏气凝神,眸子里迸发出一种怪异的狂热期待。
等了许久。
直到风吹过落叶,云洙等到了满身的寒颤。
外门弟子终于露出失望的表情:”什么嘛。我还以为是像那位仙君一般, 让验灵石卡住了, 原来……”
“只是个最庸碌无常之倍啊。”
啪。
北风打在云洙脸上, 从破旧漏棉的冬衣宽大的领口灌进去。冰冷刺骨。
他虽然没抱太大希望,可还是因为方才这名修士的神色从而升起来了一点不该有的兴奋与激动,而后怆然落地, 连带着自尊一起零落成泥。
云洙头晕目眩地松开验灵石。
脸上有种火辣辣般的灼痛。
仿佛“庸碌无常”成了滚烫烙铁引在脸上的四个大字。
身后传来外门弟子毫无感情地一句话:“下一位。”
等到事情结束,邻居家的王二狗跑过来。他是个笑起来看不见眼睛的大胖小子,生的像一块和善白面团。父母与王家人关系不错,这一家从老到小都是热心肠的,帮了云洙不少忙。王二狗是难得被云洙认为可算朋友的人选。
王二狗笑呵呵地搓手问道:“云洙,我要去灵犀宗了!他们说我这个资质是最低级的草木境,正好可以去种灵植!你呢?你这么厉害,是不是进了大门派?我听说,我们这种人连外门弟子都不算不上,只是杂役。资质决定上限,不过种灵植也挺好的!我娘说我走狗屎运了,家里面都是种土里的麦苗,我居然生了大造化,去种仙家的东西……云洙,你为什么不说话?”
云洙面色难看,耳边有种飞蚊徘徊的嗡鸣感。他沉沉道:“我资质平庸,这辈子并没有修仙的可能。”
王二狗张大了嘴巴:“怎么会!”
云洙转身就走,不给愧疚的王二狗补救安慰的机会。
他一边走着,心里面一边翻腾倒海。最终一路快走回那冷清的院落前,手靠在门神下面的铁环上,云洙回过神,终于只剩下一个念头。
只是修不了仙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然有其他的道路走,而且要……平步青云。
他才不是平庸之辈!
云洙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正视黎安:”仙君,我知道,我资质是连验灵石都毫无反应的。但……这并不妨碍我渴望出人头地。”
黎安:“补全你的资质,需要从无到有,这不亚于将你的经脉打碎重组。”
云洙默然片刻。
就当黎安轻叹一声,以为他要就此放弃时,云洙突然开了口:“仙君为何……突然想提起这事?难道只是因为想与我报恩?”
“可……”
少年顿了顿,继续说道。
“若是单报恩,一报还一报,但仙君为何却一直拼命拒绝我。难道,仙君自己也是有什么想法的?”
云洙此时已经有些急了。
他怕是黎安突然改变什么计划,从而放弃他。
不。
绝对不能这样。
若只是黎安就此拂袖离开,转而与云洙两不相见,倒也罢。偏偏云洙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待选择之一,仙君是为了做某事,因此不选云洙,也会选其他的人。
云洙猜,自己成为首选,极有可能是与那姬蘅极像的眉眼。若是心气高的旁人,怕是会觉得自己因此被看轻作践。
但云洙却不这么觉得。
他只恨自己完全不清楚姬蘅的过往。若是……可以模仿的再像一点,是否会让仙君的目光在他身上再多停留几分?
云洙只能做出另一番选择。
他将自己的诉求明晃晃地给出,表达出他并不是为了其他原因而选择求仙,为了出人头地而修行,野心之人就算日后行将差错也很难就此后悔罢休。
何况云洙也没撒谎。
但,这还不够。
现在的主动权依然在黎安手里。
能不能让云洙跟他走,就是他这个仙君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云洙还要再做一步。
由被动争取一点主动权。
询问黎安的真实的想法。
成为合作者而不是被利用者。
对面的仙君垂眸。
林间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头发、面上以及衣摆上,添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光。
他说道:“若这些你都不怕,那我确实是有自己的私心。”
“你和我死去的道侣长得很像。”
“我需要你以‘替身’的面貌出现在我身边,当我的徒弟,让我有机会试探他人的反应,来查探我道侣的死因。”
“如果你能帮我,”黎安道,“不只是出人头地,就算你想大道飞升,我也会尽全力而为。”
他说完,屏息凝声。
毕竟这也算是瞒了云洙许久。
云洙又表现的十分心高气傲。
黎安担心他知道后会生气。
可,方才云洙毕竟也算是救了他。在死亡面前,这样的人性是极其罕见的。若一味瞒下去,怕是会让黎安自己都不过去心里那道坎儿。
可对面的少年眼睛瞪的大大的。
甚至还升上一点羞涩:“仙君,您的意思是,让我代替您的道侣伺候您吗?”
黎安:“……”
黎安:“不是。”
怎么小小年纪思想这般奇怪。
黎安:“只是吓唬他们。”
云洙忙点头。
他立马唤道。
“师尊!”
第117章 寡夫(8) 狼崽
天衍宗。
温霜降打了个呵欠, 站在小师叔洞府面前,对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肩膀上的小狐狸朝着对方哈了一声气,龇牙咧嘴, 被温霜降用掌心顺了两把毛, 又安静下来,重新爬回去闭上眼睛晃尾巴。
“你把我师娘弄哪里去了?”
和上次不一样,梁宴声这次没怎么客气,满脸煞气。
温霜降道:“我都说了, 他云游去了。至于去哪里……”
他耸了耸肩。
“小师?*? 叔的去向, 没有告知你的义务。”
梁宴声冷哼一声:“这就是你们天衍宗自家人的态度?师娘他道心受损,修为境界大不如前, 你们……你们居然就这么放心他一个人出去?!”
此话说的极为怪异, 令温霜降多看了梁宴声两眼。
温霜降轻笑:“天天师娘师娘叫着,倒是攀扯上没必要的关系了。姬蘅已死, 我派小师叔本就和你们没什么关系,这是修真界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事情啊。我又为何要透露一个和小师叔毫不相关的人他的行踪?”
梁宴声面色难堪。
但是确实被温霜降说中了一点。
姬蘅死了,道侣契自动解除。
修真界不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风俗,毕竟凶险,生死归期皆不定。
若梁宴声一味只是扒着师娘这一层关系, 确实有些死缠烂打不讲道理。
梁宴声打量温霜降那细长的眼眸,只觉得此人心思狡诈多疑,也许可能会知道什么。
心里面一个咯噔, 面上态度也收敛了些许。
梁宴声蹙眉:“虽、虽说黎仙君现在已经和师尊没有了道侣契, 但好歹他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有一半师徒长辈之情,我对黎仙君自然孺慕,小辈拜访心向往之的前辈, 有何之错?”
温霜降:“可小师叔似乎并不乐意见你啊。不然为何他连去哪里都不告诉你?”
这一句话踩到了梁宴声的痛脚。
“你……”
梁宴声按捺住火气,软化态度道:“是我先前和黎仙君闹了矛盾,我想讨的他的原谅。”
温霜降:“你们闹了什么矛盾?”
梁宴声恼怒:“和你有什么关系?”
温霜降微笑,掏出一支折扇,打开,遮住下半张脸,掩饰住真正的神情。
看似在笑,实则一片凝然思索。
怪哉啊。
姬蘅三个徒弟,按照小师叔与姬蘅的性情,肯定不会厚此薄彼,只偏爱某一个人。
但居然就梁宴声在姬蘅死后还执着在师叔面前刷存在感。
宛若跳梁小丑。
态度火急火燎,似乎是在急不可耐地想要和师叔证明什么。
又想到黎安对于姬蘅死因的猜测,温霜降的嘴角弧度略微向下了一点。
总不可能是这厮杀的吧?
但那也解释不通啊。
凶手行凶完,为了避免引火上身,一般都会选择明哲保身,哪有如此招摇,恨不得把对黎安有特殊心思明晃晃写在脸上的二傻子?
温霜降猜到,梁宴声对他师娘、天衍宗的小师叔心思可能不太清白。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人之常情,他小师叔哪里不讨人喜欢。
但是……
其他的猜测并非不能忽略。
毕竟情爱与欲望,是可以分开来的。
假设梁宴声真的是个缺了脑筋的凶手,首先便要明晰他的动机。若是大逆不道,为情弑师,那倒也还好。
最怕……梁宴声还有其他的私心。
比如说,奔着姬蘅手里的法器亦或是什么机缘。
显然,他没成功。
温霜降猜,姬蘅留过后手。
便是小师叔。
虽不清楚姬蘅和小师叔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但至少应当是旁人都无法介入的某种可以交底的朋友。
那当欲望与情爱冲突,温霜降见过太多杀妻证道的自私辈了。
连自己的师尊都能杀的话,看起来也不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纵然这猜测无凭无据,还有几分牵强,但毕竟关乎小师叔的安危,温霜降是决计不肯在梁宴声这里放松口风的。
温霜降道:“你遮遮掩掩,形迹可疑,我都在天衍宗外门那里写了梁宴声此人不得入内,还要伤我守门弟子,径直闯入……”
折扇闭合。
露出温霜降冷然的唇角。
“我甚至可以用你怀有用心的理由,将你收押入天衍宗的地牢。”
梁宴声蹙眉。
心知这死狐狸是必须要搞清楚他的来意了。
只能各退一步。
梁宴声道:“既然黎仙君不在,温掌门也不愿意让我再踏足天衍宗,那……我可以在这里留封信等仙君回来吧?”
温霜降:“……”
还真给这家伙抓住漏洞了。
若是温霜降一口否决,那等会处于下风的就是他了。
温霜降也怕梁宴声借此反推出他和黎安严防死守的真正原因。
温霜降道:“那是自然。”
梁宴声冷哼一声。
他掏出灵囊里面的黄符纸,用灵力快速烙印了几个字,扔给了温霜降。
温霜降也没留情面,低头看去。
梁宴声也知道他会偷看,写的倒是无伤大雅、正正经经,只是邀请小师叔参加后日他的成人礼。
修真界的成人礼并非人间的二十及冠,而是修为境界到达了一定境界,可以出师并自立门户时,便会举办一场成人礼,由三位大乘期考核,让修真界一起见证。其实也是一种为了出世成名所做的准备。
姬蘅如今故去,三个徒弟没了靠山,姬蘅生前没有挂靠门派,只为了黎安入驻天衍宗,在天衍宗的附近山上修建洞府,可实际上只是挂名,他的实力不需要依存任何门派。而三个徒弟则是被姬蘅亲自培养长大,也没和任何门派牵扯上关系。如今姬蘅死了,自然要想办法找各找出路,大难临头各自飞。
但这种如此正式的宴会,一般都是由本人或者那三位担保的大乘出面,往各门派发邀请函与名额,温霜降肯定会去。所以还要亲自上门写信做邀请的举动,便显得尤为微妙。
温霜降摇头。
真是哄堂大孝。
师尊刚过头七,徒弟就想给师尊戴绿帽子了。
温霜降不会拦截这份信件。
一来梁宴声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及姬蘅的余威,这场成人礼肯定不会小办,浩浩荡荡,瞒又瞒不了,东窗事发反而容易让小师叔同天衍宗生了嫌隙。二来,温霜降一向尊重小师叔的自由选择。当初他要和姬蘅结契,除了知道内情的师祖以外,没反对的只有温霜降。虽然他还挺舍不得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小师叔。除此之外,温霜降还想看乐子。
看梁宴声的乐子。
温霜降估摸着,不管是能不能收徒成功,小师叔回来也就这几日。
他可不是两手空空的“云游”啊。
而按照小师叔的性子,曝光量这么大的梁宴声的成人礼自然是最适合让他“亲传弟子”露面的地方了。
到时,对小师叔有着微妙情愫的梁宴声,在看到小师叔身边那个酷似故人的眉眼时,该是怎么样一副神情呢?
想想就很有意思。
刚摆脱完梁宴声,温霜降就听弟子来报,说小师叔回来了。
他眼神一亮,拿着那封信去找刚回来的黎安。
“小师叔!”温霜降笑眯眯地走到黎安跟前,却在瞧见黎安身旁那个身形高挑的青年时,喉咙一哽,差点没笑得出来。
看留影石还不怎么觉得。
真人一出现,像的实在有几分令人感觉细思极恐了。
幸好这少年眉眼间尚有几分青涩,气质内敛,和姬蘅的性情截然不同。
怪不得小师叔会怀疑姬蘅没死。
要是真的和姬蘅一模一样,那温霜降该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了。
在温霜降打量少年的同时,云洙也在看他。
少年眸底压着一股介怀与敌意,看的温霜降有点莫名其妙。
他收回目光,假意不知情,对黎安道:“这位是?”
黎安:“我要收的亲传弟子。”
温霜降露出吃惊的模样。
“师叔,你确定?”他道,“可这……”
他为难道:“先不说年龄大了,资质一点都没有啊!”
云洙正色:“我会炼骨洗髓的!”
温霜降被云洙突然的出声震了一下。
他忍不住去看少年的神情。
发现他认认真真,一本正经,毫无怨怼之色。
温霜降:“……”
温霜降有点害怕这孩子是被小师叔忽悠瘸了。
他拽着不明所以的黎安往旁边去:“小师叔,这孩子……是自愿的吗?”
黎安:“自然是心甘情愿的。我不干那种虚情假意、强人所难的事情。”
温霜降:“你告诉他洗髓的代价了吗?”
黎安:“说了。他说他想出人头地。”
温霜降:“洗髓再怎么说,也只是辅助手段。这资质太差,恐怕……走不长远。”
黎安神色微妙:“我也说了。”
温霜降:“难道他修仙不是为了求飞升?”
黎安沉吟:“他说,只要可以出人头地便好,就像姬蘅一样,不求飞升。”
温霜降:“……”
虽说人各有志,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突然。
温霜降神色大变:“不对啊。他怎么知道姬蘅的?”
黎安:“我和他说了。”
温霜降:“……说了多少?”
白发仙君思索了一下,道:“全部?”
温霜降:“……”
温霜降:“你是说,他知道他和你的道侣长得像,却还是愿意主动给你当棋子,哪怕吃尽苦头、平生业障,所求也只是当你徒弟模仿姬蘅风光无限出人头地?”
黎安:“有什么问题?”
温霜降:“问题大了啊!”
他抓住黎安袖子,使劲晃了晃,恨铁不成钢道。
“你怎么引狼入室?”
梁宴声那边还没摆平,怎么又来一个心怀不轨的狼崽子?!
而罪魁祸首犹然不觉。
他看着温霜降,露出嫌弃的神色。
“阿夜,你心思真肮脏。”
第118章 寡夫(9) 情愫
温霜降的声音猛地提高。
“我心思肮脏?!”
好吧。
他承认他确实破防了。
温霜降简直像个操心不成的老婆子, 叉着腰,在半空中上下指点了一下。
他真正想指的是黎安的脑壳。
但天大地大,小师叔最大。
实在不敢有违礼数。
“啧啧啧, 你这些年难不成一味闭关了?哪怕你与姬蘅没有道侣之实, 好歹也是成了一次家,你情窍怎么还是未开……”
黎安:“少看话本。”
温霜降:“这是话本的问题吗?!”
黎安蹙眉:“照你这么说,徒弟若是对师尊有虎狼之心。那该担心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才对吧?”
收了一罗网亲传的温掌门:“……”
莫名其妙觉得有点晦气。
温霜降:“这怎么能一样!我徒弟又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黎安:“什么眼神?”
温霜降回首看去, 却见云洙安安静静恭顺地站在原地。若不是刚刚他被瞪了一眼, 他就真信了。
“小师叔,”温霜降痛心疾首地说道, “师祖在世, 估计一定后悔没让你修无情道啊!”
木头至极。
先天无情道圣体了属于是。
温霜降忽而想起,就连他这种与黎安私交甚好的半个内情人都一直觉得姬蘅和小师叔可能有点真情在身上, 就是因为姬蘅在外面一直表现的太痴情。
剖去刻意做戏的成分看,君子论迹不论心,姬蘅对黎安做的事情真是没话说,要不然此人不会痴情到甚至重新洗刷众人对他的刻板印象。
温霜降:“……”
不会姬蘅本人确实有点心思在,但直到死了, 都没来得及感化小师叔这块石头吧?!
嘶。
想想都觉得可怜。
连带着对姬蘅那种微妙的不爽感都有点淡了。
温霜降又打眼瞧了一眼云洙和黎安。
黎安看他没有正事之后,也懒得再搭理他,过去到云洙身边, 轻声跟他说着一些要事。
云洙仰起头, 满脸认真, 眸底压着明显的仰慕。不过被他深情注视着的仙君恍若未觉,满脸正气。
温霜降:“。”
总感觉小师叔很容易招惹这种类型啊!
相比云洙这个清晰知道自己是个被利用的工具人棋子来说,姬蘅已经算得上幸运了。
毕竟还能被黎安惦记着, 要给他“守节”,虽然这个借口大概是因为黎安本人想挡桃花煞罢了,不过这样一来,和黎安有夫妻之名的也就只有姬蘅了。若姬蘅真有那种心思,该高兴他会拥有与黎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资格了吧?
而且黎安还打算给他查明死因。
哪怕疑云重重,前路凶险。
后来者可能够不到这种遭遇了。
想了一遭,想的牙酸,温霜降又觉得自己真是操劳惯了,真是路边的狗放屁都要凑过去好奇一下它吃了什么东西。
这些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师叔自己木头性子,哼哼,以后吃亏了就醒悟了!
温霜降这才想起来梁宴声留的信件还没给正主。
都怪云洙长得太像故人,震惊到忘了正事。
温霜降走过去:“小师叔,你看这个。”
他把那封信递给黎安。
黎安:“这是什么?”
梁宴声洋洋洒洒,词藻优美地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邀请信。
偏偏没留姓名。
黎安皱着眉头,全程看完,对温霜降道:“这是你看中哪家姑娘,打算邀请对方?言语轻浮,人家不一定看了欢喜。”
温霜降气得跳脚:“我怎么可能会写这种牙酸的东西?!小师叔你连我的字都不认识吗?”
亏他玉面狐狸的墨宝那么出名!
千金难买市无价啊!
不过瞧见黎安脸上的揶揄之色,才知小师叔是在逗弄他。
毕竟温掌门的成人礼早八百年就举行完了。
温霜降:“……”
虽然小师叔不一定真记得他的字,但似乎好像真不认识梁宴声的字迹和行文。
梁宴声不留姓名,无非是想萦绕一股暗戳戳的暧昧。
但要是想暧昧的对象油盐不进,那就很有节目效果了。
温霜降忍笑:“你真不认识?”
黎安:“你的追求对象?瞧笔迹还是个男子,你喜欢男的?你师尊同意这事吗?”
温霜降:“……”
温掌门即位时,他师尊还在。只不过温霜降的师尊是个神人,他不当掌门是因为他不想干了。修炼也是。修到大乘期,觉得起码能活够本,死活不修了,天资却好,被几个惜才的长老和亲师尊联手抽了,但就是觉得修炼下去很容易死,一口咬死。到后来长辈们陨落的陨落,死的死,这位前掌门愈发无法无天,逍遥快活去了。
到现在老人家还健在,还能再活个八百年有余。
比每天累成狗的徒弟要快活许多。
不过他比较恐同。
之前因为怀疑温霜降对小师叔心思不清白,差点气的要把他逐出师门。未遂,揍了徒弟一顿。
温霜降这辈子再也不敢再动一点凡心了。按照他师尊的恐同程度,怕是哪怕如今退休已经云游四海,都要杀回来清理门户。
温霜降幽幽道:“这是给你的。”
黎安:“我?”
他蹙眉,表情认真。
温霜降乐了:“此人真是一头热啊。”
黎安:“所以是谁?”
温霜降:“姬蘅的大徒弟,梁宴声。”
黎安这才恍然大悟。
“你去吗?”温霜降道。
黎安:“去。”
这句话倒说的决断。
“云洙正好可以亮相。”
温霜降:“你怀疑梁宴声?”
这次黎安却摇头道:“不大可能是他。”
“为什么?”温霜降好奇道。
黎安缓缓吐出来了两个字:“太蠢。”
温霜降:“……”
温霜降憋了一会儿,没憋住,忍不住笑出声来。
黎安:“你与他打过交道,你不觉得?”
温霜降诚恳道:“确实,意气用事,瞧着不像薄情,倒是有点情感充沛。”
黎安:“但不排除他是从凶。”
所以成人礼他还是想去一趟。
不管姬蘅的三个徒弟私交如何,这种场合总归是要出面的。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当着云洙的面,感觉有点说不大过去。
温霜降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心虚。
岂料两个人谈话有了间隙,终于听见云洙开了口。
警惕的声音。
“梁宴声是谁啊,师尊?”
黎安眼皮都没抬:“姬仙君的徒弟。”
云洙:“哦……”
他声音低下去,似乎在梳理对他来说比较陌生的人物关系。
“那……他为什么要给师尊单独写信?”云洙又问道。
旁边的温霜降听着,不忍多看了一眼。
他还以为云洙是个予求予夺的软柿子,至少在小师叔面前。没想到他还挺有脾气,真敢问啊。
温霜降也很好奇黎安是怎么看待梁宴声这种行为。
毕竟小师叔要是没开窍的话,梁宴声真是一直在媚眼抛给瞎子看,滑稽独角戏啊。
黎安:“不清楚。不过他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与我何干。”
云洙:“……哦。”
云洙看起来还想再问。
但紧接着又浮现出什么纠结的神色。
最终什么也没说。
温霜降虽然还是对小师叔这对师徒很好奇,想要继续留下来看他们的互动模式。
但掌门事务繁杂,这么一会儿已经是极限摸鱼时间了,此时温霜降拼命忽略的那些神识里面各种哭爹喊娘的掌门求救已经积压了一堆。
温霜降再恋恋不舍,也只能苦哈哈地去给天衍宗拉磨去了。
再这么下去,他真怕会先那个为老不尊的先一步羽化。
温霜降走后,黎安再度回眸看向云洙。
“你现在还没有炼骨,”黎安道,“你还有后悔的余地。”
云洙摇头。
一路走来,惊叹、震惊,甚至隐隐的恐惧感如影随形。他远离了生养他的土地,远离了他所熟悉的那种生活方式。孤掷一注,退缩是人之常情。
可云洙不甘心。
他见到了曾经见不到的,比人间还广阔的光景。
更重要的是,那个院子给了他一种错觉。在院子里时,黎安见到的、交谈的只有他一个人。这让云洙甚至以为黎安已经被他所占有,牢牢禁锢和圈养。
可如今,他发现黎安在他认知之外的人生是丰富的。他有家人,有道侣,甚至有各种爱恨纠葛。
这让云洙冥冥中生出一种古怪的焦躁感。
仿佛不应该的这样的。
明明,意气风发的仙君是美好圣洁,让人心生渴慕的存在。可是看着这样幸福的黎安,云洙居然嫉妒的发狂。
某种偏执的情意破土而出。
恨明月独不照我。
更恨明月高悬于天。
尚未理清楚纷乱的、甚至不太像属于他自己的心情,黎安就再一次向他发起了拒绝一样的回应。
这怎么可以。
他不甘心,黎安的未来和过去全都不会存咋他的身影。
云洙想要什么,他现在暂时也理不清。
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待在仙君身边,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是因为什么呢?
云洙一点都想不清楚。
但是已经下意识抓住了黎安的袖子。
小声道:“师尊,不要丢下我。”
“我现在,只有师尊了。”
第119章 寡夫(10) 上钩
云洙尚不清楚这种执念来源自何。
并不是建立在表层上的什么, 反而更像是骨子里面与生俱来的基础。
仿佛他天生合该缠着黎安的。
总之,不能放手。
云洙抓住黎安袖子那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
假若黎安是要后悔的话, 他死缠烂打, 也要留在黎安身边。
好在黎安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他说道:“也许你日后会恨我。”
云洙连忙道:“不会的!”
对面的白发仙君忽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并不常笑,做什么表情都雾蒙蒙的,像天然生长着一张漂亮的假面。
“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黎安道, “也许你现在或许在心里面偷偷骂我。”
“为什么不拒绝我?是真心, 还是单纯害怕我会对你做什么?”
问完,也不等答案。
白衫衣袖翩翩, 留下空气里面一阵冷香。
“走吧, 进去。”
云洙的视线像是被丝线牵引着悬挂在黎安的身上。
他本来是想上赶着做出一个回答。
可是自己心里也乱的很,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只是听见黎安说走, 自发地就跟了上去。
他只是隐隐有种离黎安更近的感觉。
像是正在被人类驯化的野兽,若即若离,患得患失,偶尔一点甜头便觉得大赚,恨不得摇尾乞怜, 只求下一次的垂青。
这种感觉会上瘾。
云洙又怎么可能就此罢休后退。
进了黎安在天衍宗的洞府,外表瞧着还带点贵气,看出来他在天衍宗地位不俗, 进了之后, 却觉得浑身上下如同淌了雪洞一样。
冷冰冰的。
没有一点人气。
云洙都怀疑这地方能不能住人。
“梁宴声的成人礼在三日后, 所以你得在这三天之内完成洗髓炼骨。入门是次要,如果你想让他们因为眉眼受到冲击,单纯的皮囊不可以, 你必须有某种更像姬蘅的部分。”
黎安说着,将他转入一间内室,地板挖空,一方活泉,还冒着寒气。
“这是我准备的洗髓炼骨的灵泉,可以帮助你重新炼骨,再辅以丹药,资质虽然有上限,但是起码可以唬住外人。”
云洙问道:“为什么?”
黎安一愣:“什么?”
云洙抿唇。
理性终于在纷乱思绪中拨出尖来。
他想了解更多关于黎安的事情。
不只是他的过去,更是他的所思所想。
幸好,他尚有皮囊可以惑人。
“徒弟”的身份也是。
“我想知道……为什么要特别拥有资质,”云洙道,“是因为姬蘅……您的道侣是天才吗?”
他刚来修真界,今天接触的也只有黎安与温霜降。但云洙又不是傻子,他们每个人都在重复资质的重要性,甚至为此可以放弃他的长相。
皮囊重要。
但想必这位前辈的特质就是那资质。
偏偏是他没有的东西。
对于姬蘅,云洙的恶感并不多。想着会难受,更多的却是抱有一种探寻好奇的心理。将姬蘅当做前辈,效仿他,超越他,取代他,成为比黎仙君道侣更重要的存在。
所以要再了解姬蘅一些。
“算是吧。”黎安道。
云洙呼吸微滞,觉得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没有资质。
哪怕改命了,如果真的是天才,而这种特质才是吸引黎安的点的话,那他这辈子都无法超过了。
这种窒息到了极点的时候,衍生出来了一种怨怼。
怨怼姬蘅为什么是死了,而不是活着。
死了成为一种恒久的遗憾。
活着还能等闲故人心易变。
若是活着,也许等到黎安和姬蘅的感情变了,他与姬蘅那么像,或许成为黎仙君的消遣。
那样也很好。
总好比现在这样,遥望无果。
云洙道:“那我……真的可以到达仙君的目的吗?”
这是一句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想到黎安继续道:“他在外人眼中是天才而已。天才,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于资源丰富的世家来说,一个浮萍一样的凡人散修可以做到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甚至有隐隐超越之态,背后付出的艰辛诸多,已经足够可以被当做天才而尊敬。”
“论资质,姬蘅排不到前面。”
云洙愣愣地听着。
黎安在他面前一直是缅怀姬蘅的姿态出现,他本以为会迎来追悼的赞美之词。问出这问题,便是踩踏着伤口妄图血淋淋地得到一个真相来。
但没想到黎安的评价公正,客观,甚至不夹杂一点私人情感。
他的评价说不上好。
“他的资质,很是中庸。”黎安道,“修真界看重资质是因为资质越好,仙途道心越顺坦稳固,就像人心有偏颇,天道亦有,这些被天道所眷顾的人,飞升也是如此的。就像我的师尊。而姬蘅,草根出身,资质平庸,一路上摸爬滚打,若天道真爱他,真是天生之才,便不可能真的飞升失败。”
“只不过对于凡人中的庸庸无为辈,便是凤毛麟角之凡人中的天才。”
云洙喃喃道:“那我和姬蘅仙君比呢?”
话刚说出口,他面色就变了,血色一点点褪掉。
“不……”云洙道,“师尊,我并非那个意思,我……”
云洙感到惶恐。
竟会因为黎安这一时客观,顿生了某种招摇的自大心思。
先不论,姬蘅纵然如此,依然可以称得上传奇,他这个条件根本比不上,而且在黎安眼里,大抵也是不配比吧?
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黎安瞥他一眼,说道:“自然是可以的。在我的扶持下,你可以比姬蘅做的更好。”
云洙张了张嘴。
在下意识想要道歉时,他猛地反应过来黎安具体说的是什么。
什么意思?
他在黎安心里,比得过姬蘅吗?
云洙糯糯道:“真的吗?”
黎安点头:“洗髓之后,资质便算是初具雏形。资质只是决定飞升的上限,而不是下限。修真界的很多人,也不敢望其项背罢了。你只要比他们走得更远,就是他们眼中的天才了。至少,感谢你的帮忙,我会倾尽全力扶持你的。”
黎安此生飞升无望,天生命格孤煞,早就没什么飞升的心思。
不争不抢,他的寿元加上姬蘅帮忙争取的,都还有八百年。
足够让徒弟声名鹊起甚至大道圆满了。
虽然黎安的安慰完全没到点上,但云洙听着倒是舒服多了。
云洙点头:“我会努力修炼,不给师尊蒙羞!”
黎安蹙眉,觉得云洙此话说的有点怪。
他又不是云洙什么人,何来为他修炼一说。
云洙不是自己想出人头地吗?
不过黎仙君想了一想,只当这是云洙在客套。
于是他道:“那脱衣服吧。”
云洙:“什么?”
黎安:“脱衣服,泡灵泉。”
云洙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以为是和泡澡一般,哪成想还要黎安做在场观众。
云洙结结巴巴道:“那个……仙君,要不你先回避……?”
黎安淡淡道:“好啊,回避到你泡死在灵泉里?”
云洙一噎。
他对洗髓这玩意,只是从黎安和温霜降嘴里听来的凶险,本身是没什么概念的。
人不会对未知恐惧抱有太大的敬畏心。
只能在有限认知中找一个对比。
这灵泉便颇像凡间的温泉。
泡温泉不难受,所以云洙也想不到有多难受。
黎安解释道:“这灵泉是天山雪融化的,有极寒之气。所谓炼骨洗髓,就是把你的骨头冻住,再由我让你服用护心脉的丹药,用灵力强行灌输,打碎重组,灵泉水亦可塑性,同时也需调整肺腑与骨骼经脉的排布,保证以后灵力可以被吸收并且能够自由运转。”
他这般解释,云洙便听懂了。
像是杀猪一般。
只不过杀猪,是解剖完内脏蒸煮。
这个还要拼凑好。
虽然听着很恐怖,但比起这个,云洙此时最害怕的还是在黎安面前解开衣衫。
他……对黎仙君见色起意了。
近些天,脑子里满是那夜的光景。
少年人火气本就旺盛,之前精力没这么过剩是因为云洙自己生活舍不得吃太好,后来为了给黎安补身体,连他也跟着受惠。再到后面,黎安带他来天衍宗。能被划为修真大宗门地界的地方自然是钟灵毓秀,风水便足以养人。
云洙真的很害怕在黎安面前出丑。
他磨磨蹭蹭地解开外衣,同时问道:“里衣呢?”
黎安:“自然是都要脱的。”
云洙:“……”
云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默念着色即是空,咬咬牙,闭上眼睛直接脱掉,然后趁着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跳进了灵泉。
“喂,你……”黎安吃惊的声音被淹没在水声的击打中。
云洙昏昏沉沉的抬起头,只感觉浑身的关节与血液一起凝固冻结了起来。
冷。
实在是太冷了。
这下子什么欲望都没有了。
黎安快速掏出一粒丹药,塞进云洙的嘴里,防止他彻底失去意识。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缓慢地搭在了云洙下意识想要求助的手腕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云洙。”
站在池台的白衣仙君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云洙感觉似乎看见了他一抹狡黠的笑意。
“你这下,后悔也没办法了。”
第120章 寡夫(11) 破绽
紧接着云洙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不过一颗护心脉的、一颗续命的丹药下肚, 还有一颗稳固神识的丹药含在嘴里,要想彻底晕也是不太可能。
但确实看不见,也听不见, 只能被浑身的疼痛麻痹覆盖。
等到再度醒来的时候, 云洙头一次觉得身体可以轻盈到这个地步。无论走到哪里,视野里面也总是可以看见缥缈如云一般的气息。他感觉到很神奇。
但更神奇的是,等他醒来,发现是只批了一件里衣。
随着坐起来的时候, 差点走光, 给云洙吓了个半死,连忙穿好衣服。
与此同时, 不免有点想入非非。
不会是黎安给他穿的衣服吧?
那岂不是被……黎仙君看光了?
云洙感觉到有点不大好意思。
他躺在一张冰床上, 没有被褥,但既感觉不到坚硬, 又不怎么觉得冷,反而能够有种经脉被冰寒气息侵入疗愈的舒畅感。
云洙起身时,还发现枕头旁有几缕白丝。
他心脏一跳,捡起那几缕白发就藏进了怀里。
黎安进来了。
“感觉怎么样?”黎安道。
云洙:“挺好的。”
黎安:“如今洗髓完毕,便可以引气入体了。不过你昏睡了两日, 时间已经来不及,我们现在需要赶往梁宴声的生辰礼。”
云洙这才知道他在洗髓完之后就晕过去了,一晕就是两天。
葱白纤长的指尖突然递到云洙面前, 上面放着一粒呈现金色的圆滚滚的药丸。
“给,?*? 辟谷丹。筑基之后, 方可辟谷,你昏睡两日,刚洗髓完毕, 尚还未彻底痊愈,不能再用五谷,先将就着吃辟谷丹一段时间。”
云洙张嘴,那指尖就将丹药抵了进去。
少年忍不住抬眼,发现对面的黎安一脸正气。
如此这般悱恻的举动,反倒是像他自己瞎想了一样。
云洙一口吞下去,只觉得连带着黎安身上那股冷香一起滚入了肺腑。
“那师尊我们快去吧。”
云洙从床上跳下来,瞧见黎安怀里抱着的是一方云黄长袍。
和他在天衍宗一路上见过的款式差不多。
“这是天衍宗的校服。”黎安道,“我师尊是天衍宗的师祖,现已飞升。如今我虽没有担职,但如今也算是辈分最大的师叔,你拜了我为师,和天衍宗掌门温霜降乃同辈,也算半个天衍宗之人。天衍宗势大,讲究仁爱儒道,你穿这个,世人或许不知我,但一定知道天衍宗。”
他顿了顿,似乎是不太熟练地补充道:“若不爱穿,大场合穿穿撑个场子便可以,私下穿什么为师不会管你。”
黎安很少有给他人当长辈的经验。
他前半生过的像是天道偏爱的孩子,自小出生在世家,年纪轻轻便被天衍宗师祖看中。后来天衍宗一群长辈都喜欢他,和他有眼缘。再后来便是温霜降、姬蘅等人。
黎安还从来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他十八岁那会儿甚至没有独立,还在师祖的洞府里面恣意生活。
相对比来说,云洙要比他成熟得多。
个子也比他高。
因此黎安只能东拼西凑,回忆一下师尊对自己的样子,又模仿一下姬蘅和温霜降教徒弟的模样。
一板一眼,显得有点可爱。
黎安说完,悄悄松了口气。
紧接着,瞧见云洙神色自如地穿上衣服。
云洙道:“现在自然是要穿这一身的。”
黎安被认可了,心里面微微浮起开心的涟漪。
面上却不显。
“走吧,莫要迟了。”黎安道。
那封信件只是梁宴声脑子抽风写出来的,算是私相授受,上不得台面。更何况黎安和他又不是单纯的长辈与小辈的关系,中间还夹了姬蘅这么一个梁宴声的师父。若黎安在成人礼上拿出那封信,梁宴声也别说什么出师证道,两个人直接一起身败名裂。
梁宴声后来往天衍宗发了两次请帖。
一次自然是对标温霜降作为天衍宗掌门人的身份。
另一次则是给黎安单独的。
看起来还是不满黎安选择了天衍宗。
请帖并不是一人一份。
手持请帖的一般都是掌门人,或者某些坐镇一方如姬蘅一般的散修大能,他们可以带亲信和弟子,只要在请帖上面用灵力添加想带的人的身份,名额不限,数量不限。
黎安拿到请帖时,便将云洙的名字登记上去了。
完全没有想过梁宴声收到参加信息时,心里的轩然大波。
走出洞府,瞧见温霜降带着一众天衍宗弟子守在门口。
温霜降今天也穿了校服。
他肩膀上的小狐狸也好好打扮了一番,看起来精神极了。
温霜降在外人面前,还知道守护一下自己和小师叔的形象,没私下里那么跳脱。
他拱手道:“小师叔,我们走吧。”
黎安看过去,恰好和那些天衍宗弟子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们在打量自己。
黎安想。
不。
更明确的说,是打量自己和云洙。
黎安和姬蘅结下道侣契后,纵然姬蘅挂名天衍宗,纵然洞府本身就在天衍宗旁边,但黎安很快就变得深居简出起来,淡了和天衍宗的走动,甚至都是姬蘅过来。再后来,天衍宗师祖飞升,老一辈人散了,像温霜降之流,又散布天涯海角,就连天衍宗对黎安的记忆也逐渐地化为了“姬蘅道侣”这么一个片面单薄的印象。
姬蘅死后,黎安刚回天衍宗的那几天,受了不少注目礼。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其实天衍宗弟子并不会背后议论人是非,更何况这人还是他们的小师叔。
天衍宗极其护短。
自不会觉得他们小师叔有什么不好。
和外界最初的讨论风向完全不一致。
他们怕黎安听见,还专门施加隔音符阵,可惜黎安剑符双修,这等计俩,在他眼里不太够看。
所以还是能够听见的。
无非是对黎安本人以及和姬蘅纠葛的好奇探讨。
不过讨论了几天之后,热情褪去,最重要的是温霜降一直态度如常,因此弟子们也开始尊重这位小师叔,不再刻意去关注小师叔的一言一行。
但如今,又是不一样了。
小师叔收徒了!
小师叔的徒弟长得……好像有点眼熟?!
和提前知道计划的温霜降不一样,而且就算是温霜降,乍一看也被唬了个够呛,更何况这群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的天衍宗弟子们。
我草,这不是……
看见云洙的第一眼,众人不约而同地冒出来了一个想法。
黎安深居简出,低调作风,导致天衍宗弟子总是感觉很少看见他。
但没想到一出场就整个大的。
好歹也是个挂名长老,姬蘅和天衍宗弟子见过挺多面。而且姬蘅本来人红,画像满天飞。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尤其是在吃到一口大瓜时,不和别人分享心情,实在是憋得要爆炸。
实在胆大包天者,直接掐了个静音诀,拉着同伴开始热火朝天的讨论:“我草,师叔祖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你有没有觉得师叔祖的徒弟像一个人?!”
“妈耶,还好我这次门派大比拼着肋骨打折进了前十,不然哪有前线吃瓜的感觉?!”
“呜呜呜话本里面的替身文学照进现实。师叔祖如此貌美,难道不知师尊是高危职业?何况,还是个渣师尊,会被酱酱酿酿这样那样狠狠被替身小徒弟发现后,黑化爆炒的吧?!绝对是吧?!”
“这难道就是寡夫门前是非多,啧啧啧……”
以为无人听见,大胆裸奔。
实则不然。
温霜降和黎安对视一眼。
黎安:“你……”
温霜降悲愤道:“我可没看过什么话本!”
黎安:“……”
这家伙在害怕什么?
温霜降:“咳咳,素净!咱们要上仙舟了!”
黎安不喜欢追究这些。
反正当事人云洙听不见。
他听着虽然也有点面红耳热的羞耻,可黎安不会干涉他人随意讨论的自由。
都是一群没什么坏心眼的孩子。
爱说什么说什么。
但是也不能太过火。
眼见话题拐向了某个不能过审的尺度,温霜降连忙假装催促,打断了这群人的八卦。
登上仙舟之后,众弟子便终于平息下来激动。
主要除了值守轮班以外,闲着干的人可以两两结伴、三五成双进自己的小房间里面激情讨论了。
梁宴声将成人礼定在了南海一座孤岛上。
据传,在近几日,孤岛上会开放一处大秘境。
所以除了成人礼,众门派集结精英弟子汇聚,便是为了这次的秘境。
“不得不说,梁宴声真是聪明。”黎安对云洙道,“此次借了秘境造势,修真界必定会对他记忆深刻。”
梁宴声没有姬蘅那般引人注目,若想以后走上姬蘅的老路,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能在其他方面想办法了。
黎安在仙舟上,将姬蘅那边的处境和人际关系对云洙仔细解释了一通。
在黎安看来,他与云洙,比起互相利用,更像是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合作关系。
如果想要达成一笔好的交易,那就要充分维护合作对象的知情权。
云洙听完,只是苦大仇恨地一味皱着眉头。
黎安问他怎么了。
少年沉默半晌,说道:“师尊,梁宴声对你的态度是否有些……”
“不合常理?”
黎安:“我也觉得。”
他想,梁宴声从前没见怎么态度亲热,如今姬蘅死了,反而像块狗皮膏药一般硬贴了上来。
态度怪异。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该怀疑梁宴声是否有利可图。
黎安也曾设想过,是否梁宴声就是那个欺师灭祖的人。
但是总感觉梁宴声没这个脑子。
只能暂时假定他有从犯的嫌疑。
“或许,”黎安道,“他对我也起了杀心?”
云洙眨眼:“……杀心?”
黎安:“如此,便是伪装,放松我的警惕,好下手罢了。”
对面的云洙似乎是想笑又想叹气,最终憋得表情很是怪异。
黎安:“我说的不对?”
云洙:“也许师尊是对的……”
黎安自动忽略了也许两个字。
黎安又道:“他届时一定会对你的出现很生气。不过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
烛光下,映照的仙君眸底似乎多添了一层暖光。
云洙差点要溺死在这个眼神里。
他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姬蘅到底是谁杀死的。毕竟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但黎安想做,云洙就愿意帮他。
这样子,他就成了离黎安最近的人。
连温霜降都比不上他。
心口暖融融的。
云洙道:“有师尊在,我什么都不会怕!”
黎安似乎很是受用,连带着面上都浮现出了一层浅淡的自得。
和黎安相处久了,云洙发现他并非高高在上的疏离仙人,反而七情六欲鲜活的要命。
小脾气、小心思多得很。
就像一只雪白毛发娇气漂亮的猫一般。
只要顺着黎安来,便能看见各种仙君限定小表情和小动作。
自天衍宗到南海,由于仙舟速度不快,需要一天时间左右。
至于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形式工具,主要还是因为秘境的缘故,带了天衍宗众精英弟子与各种法宝丹药。
而且还能撑一撑场面。
云洙坐在仙舟的软塌上,没过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
只是朦胧间,猛然生出一个疑问。
倘若仙君如此不通晓人事,木头一般。
那当时……他看见的自渎是怎么回事?
这又是谁教给仙君的?
云洙睡意顿时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