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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结局(下)……


    梁邵背着善禾,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下了山,就近寻了个官驿,要了间上房。到房间时,才发现善禾已累得伏在他背上睡着了,细喘微微,黛眉颦顰,脸上、手背上尽是枯枝刮出的血痕。


    梁邵找店小二要来金疮药、白布巾和一盆热水,先替善禾把脸擦干净,才一点一点给她涂药。


    翌日善禾醒来时,发现梁邵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睡沉了。她支臂起身,手被他攥紧,半分抽不出来。走不脱,善禾只能侧躺在那儿,等梁邵醒过来。


    她心底泛着苦水,抬手抚上梁邵的眉眼,不禁想起元宝。昨夜下山的时候,梁邵说,元宝不快乐了。“茫然四顾”四个字,绞得善禾心口生疼。她确是个不称职的娘亲,把孩子一抛,自己就去寻短见,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实在、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倘若她死了,那些共侍兄弟的污名或可淡些,对元宝应当更好。


    善禾又忍不住酸了鼻尖,她摸着梁邵浓密的长眉,轻声道:“阿邵,求你定要寻个容得下元宝的妻室,待他如己出。”


    掌心之下,梁邵静静睁开眼,他平声说道:“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元宝这辈子只有一个母亲。”


    善禾忙吸了吸鼻子,收拾神色。


    梁邵坐直身子,换上平素大咧咧的模样:“好了善善,我这便去要热水吃食。你仔细想想,今日选个什么死法,可万莫别跳崖了。”


    等梁邵端着早膳过来,善禾已把头发梳好,挽了个简素秀致的髻子。梁邵一壁调箸摆盘,一壁笑问善禾:“如何?想好了没有?”


    善禾平静道:“跳河。”


    “行啊。”梁邵笑道,“河水清净,死在里头倒也清白。只要我及时捞你起来,就不会泡成巨人观了。”


    善禾怔然无语。


    用完早膳,二人一齐出门寻河。


    梁邵这些日子寻善禾,已很清楚密州大街小巷的布局。他主动带路,实际上悄悄把善禾往人群聚居的巷道引。百姓临水而居,自然往河里倾倒污物。人多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头扔。薛善禾爱干净,哪里肯死在这样的地方?


    这厢梁邵领善禾走到一条小河旁,顿住脚步。善禾游目望去,见河床不过十余步宽,岸边几个妇人正洗衣说笑。


    梁邵随手一指:“好了,就是这里。如何?”


    善禾踌躇地看了看旁边的娘子们,轻声:“有人。”


    “那怎么了?她们洗她们的,你死你的,我捞我的,各不相干。”


    善禾长叹一气,抬了脚往人少的那头去。梁邵偷偷勾了唇角,负手跟上去。


    这遭人烟是远离了,河边却堆着各色糟糠秽物,上头还嗡嗡地飘几只苍蝇。不必善禾主动说,梁邵立时挽住她的手,拉她离开:“这儿太脏了,使不得。”


    一连去了三四条河,都不合适,要么堆着秽物,要么旁边游人如织,估摸着她刚跳下去,立时就有人把她捞起来。善禾累得薄汗沁额,昨夜崴的脚踝,隐隐作痛起来。梁邵便背起她:“我还知道一条河,保管人少水清。”


    善禾道:“最后信你一遭。”


    梁邵一笑:“你就放心罢。”


    最后那条河在城外,距离甚远。梁邵背着善禾,两手抄在她腿弯,从熙攘街市走到荒僻郊野。善禾见他额间汗珠密布,心下过意不去,刚想开口,未料梁邵先截住话头:“善善,你如今怎这般轻?背上来都没感觉似的。”


    善禾知道,他在宽她的心。她把脸埋在他背上,闷闷应了句:“我也不知道。”


    终于到了梁邵说的那条河,果然人迹罕至,水清见底。梁邵靠着树,笑道:“我没骗你罢?”


    善禾点头:“阿邵,谢谢你。”说罢,她转过身,静静向河心走去。


    “诶!善善!”梁邵蓦地开口。


    善禾骇了一跳,脚下几颗石子扑簌簌地滚入河中。


    “这样不行,你太轻了,没一会儿就浮起来。你得抱着石头。”说罢,梁邵跑向不远处的巨石,将其搬到善禾面前。


    善禾亦觉有理,她张开双臂,抱住石头,却发觉自己根本抱不动。


    梁邵一笑,抱住另一头:“我帮你抱进去。”


    二人合抱石头往河心走,善禾面色沉静,似乎已做好准备。


    梁邵又道:“诶!善善!”


    “你不用再说。脏的、臭的,还是人多,我都不介意了。你让我死就行。”


    “不是啊,善善。”梁邵一脸正色,“我哥也是溺死在河中的。到时候,他顺着河水飘过来找你,怎么办?”


    善禾脸色一白。


    难道死了还要被梁邺强迫不成?


    她硬声道:“人死了,哪还有这么多事,我不信这些神鬼之说。”


    梁邵便道:“年前那个老婆婆说咱们元宝是六六托生的,你怎么又笑了呢?你怎么又给泰山娘娘磕头供奉呢?”


    善禾被噎在原地。梁邵见状,忙将石头丢开,拉过善禾走到岸边:“好了,好了,咱们明天重新想个死法罢!投河不行,天下水脉相通,跳哪儿我都怕哥来找你。明天我们重新想一条新的死法去。”


    他弯下腰,替善禾把吃饱水的裤腿拧干。又把自己的裤腿也拧干,挽上去,这才转过身,背对善禾,微微屈膝,笑道:“行了,上来罢。我背你回去用饭歇息,明日我再陪你寻死,行吗?”


    善禾眼底闪着泪花:“阿邵,我知道你在拖延我。你不用这样的……”


    梁邵敛了笑,声气淡淡的:“是,我是不想你死。我喜欢你,你是我们元宝的娘,我怎么想你死呢?我巴不得你薛善禾长命百岁,跟我做一对不死的千年老王八。”


    善禾噗嗤笑开:“你是王八,我不是。”话落,蓦地想起“绿王八”这个词,心又皱起来。她确实背叛了梁邵,让梁邵做了绿王八。


    “但我也知道,你活不下去了,你不想拖累元宝和我,你觉得日子没有奔头。我尊重你。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给你收尸,带你回去。你要葬在金陵,还是密州,你跟我说好了,我都应你。到时候我找个老匠人,给你刻块顶好的碑。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带元宝来给你磕头,让他喊你一声娘,这不过分罢?”他转过头,“快上来啊,我都饿坏了,带你吃饭去。你不饿吗?”


    善禾吸了吸鼻子:“不过分。”她趴在梁邵背上,让他背起自己。


    长长的土路,零星长着杂草。梁邵背着善禾沿道而行,日头将影子拉得老长。


    梁邵声音里漾着笑:“善禾,你放心,元宝是我儿子,唯一的儿子。便是你走了,我也就他一个儿子。你放心好了。”


    “我的东西,全是留给他的。金银地产,早晚都会写他的名字。还有哥留下的那些钱啊、字画啊、铺子田产啊,也都是你和元宝的。”


    “谁要他的东西!”善禾蹙眉为


    梁邵笑道:“梁邺犯了错,钱又没犯错,田地又没犯错。你何苦跟这些劳什子玩意儿置气?我要是你,不出十年五载,定将它们挥霍一空,让梁邺在地底下干着急!这都是他欠你和元宝的,不痛痛快快地花光,对不起你吃那么多苦。”


    他忽地转了话锋:“哎,就是有一件……”


    “什么?”善禾问道。


    “善善,你也知道,我是不务家计的性子。从前我的那些私产,都是你跟梁邺暗地里帮我看着的。现在梁邺死了,你马上也要走了,我身边也没个好的账房先生。原先家里那个,我还打算留他在密州,顺道帮着成保管义学里的进出项,实在动不了。再请个人来,不知根不知底的,我又担心。贪点钱倒没什么,就怕拿了钱作奸犯科,牵连我与元宝,可如何呢?后宅里没个主母镇着,真真难办!”


    善禾抿唇:“你自己来,不就好了?”


    梁邵:“让我带兵打仗剿匪,我在行。让我算帐,真真饶了我罢!”


    善禾低头思忖了会儿,将理家管账的诀窍细细道来。知梁邵于此道拙劣,又絮絮嘱咐他如何聘好账房,如何调度仆役。这般说着,不觉已回城中。


    梁邵寻了就近的客栈住下,二人吃饱肚子,一个躺在拔步床中,一个歪在窄榻上。善禾盯着帐顶的并蒂莲花纹,细细地忖着。


    梁邵两手枕头,蓦然出声:“善善,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死法。”


    “想到了吗?”


    “想到了几个。”


    “比如?”


    善禾侧过脸,看他:“上吊。”


    梁邵倒吸一口气:“这我知道,从前做提刑官的时候,好些人就是上吊自尽的。脖子、舌头拉得老长,可怖得不得了。而且下葬后还得请先生来自尽的房间里做法事,麻烦得很。”


    “为什么?”


    “吊死鬼怨气大,死后阴灵不散,需要请先生把灵魂送走。否则盘桓在此地,早晚成个厉鬼。”


    善禾蹙眉:“那用刀呢?”


    “你可别。”梁邵又道,“我在北川时,见过不少死人。除非一刀毙命,否则死得又慢又痛苦,最后实是痛死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一刀捅不死,需要捅自己好多刀。”


    “你杀我,就好了。”善禾淡声道。


    “不行!”梁邵蹭的坐起来,“薛善禾,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想你死,你还让我来杀你?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善禾闭上眼:“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梁邵起身过去,坐在床沿,握住善禾的手:“我有一计。”他顿了顿,“察台有个毒药,无色无味却剧毒,从喝下到毙命,不过几息之间,死得干脆利落,如何?”


    善禾睁开眼,目向他。


    梁邵又道:“我现在写信给我北川的兄弟,教他们寄过来。只是一来一回,再加上他们寻毒的时间,大约十二天左右,你等不等得起?”


    善禾蹙眉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这几日陪你寻死,你看我像骗你的样子吗?你觉得不好,那你说,还有什么死法比这个好的?就算你买个普通毒药,也不是一到药铺立马就能买到的,是罢?”


    善禾想了想:“好罢。”


    当日下午,梁邵当着善禾的面,修书去北川,请军中故友寻觅察台毒药。寄完信,二人便在此客栈中住了下来。


    梁邵见自己缓兵之计奏效,心中颇为得意。然善禾虽应了他,镇日里依旧闷闷不乐,显见的是郁结在心。他念起善禾的爱好,便教店小二购置一批上好的画具。善禾本就无事可做,索性就画起画来。


    可画也不似从前。善禾如今的画,不知怎了,总透着一股怪异可怖,教人看了心底发毛。


    梁邵见此形状,想着善禾恐怕不是寻死那般简单,应当是生了怪病。要不好好一个人,怎么铁了心就想去死呢?他又买了许多医书,一点一点看起来。


    每日里,善禾坐在窗前画画,梁邵就坐一旁看医书。与善禾类似的症状不多,只言片语散落在不同书中。多数医书所开药方竟非草药,而要请道士驱邪。梁邵知此法不可行,更奋力寻觅良方。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会找下去。


    这些日子,梁邵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爱哭。有时候,薛善禾枯坐窗前,看太阳一点点落山,月亮一点点爬起来。她也不动,就呆呆地看着,懒怠做事、懒怠说话,连动也懒得动。梁邵站在她身后,回过神时,脸上总有泪。


    好在渐渐入春了,万象更新,日头也好起来。梁邵想了个法子,一早一晚,牵善禾出门散步、晒太阳,似乎对善禾略有裨益。只是她仍旧每天都问他:北川寄信来了吗?


    他总说:“快了,别着急。”


    这日早间,善禾穿戴整齐,等梁邵跟她一起出门散步。


    梁邵拉住她的手,笑道:“今天不散步了,今天有件急事!”说罢,拉着她匆匆往外去。


    善禾跟在后面问:“怎么了?”


    “成保不是去金陵找你了吗?我没告诉他我找到你了,他还在金陵呢。现在义学里没人看着,这两天后厨里王大娘的女儿生产,她告假去伺候她闺女了,说是告假三天。我想着,就三天,何必再请新的人,是不是?还要额外花钱!”


    善禾停住脚步:“你让我去?”


    梁邵笑道:“是啊,你厨艺不错,祖父那会儿也常夸呢。放心,善善,你在旁边指挥就行,我来煮。”


    善禾不动:“我不想去。”


    梁邵便道:“善善,你阿耶从前就在那儿读书。你不想去看看吗?那儿有一群家境贫寒、却认真读书的孩子,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三天肚子吗?”


    善禾瞳孔微动。


    梁邵继续道:“他们家境实在不好,一日三餐,也就中午在义学里吃的,稍微好一点。多少孩子就等着这一顿呢!善善,北川的信且有五天才能到。这三天你给孩子们做饭,就当积德行善,下辈子保佑你投个好胎,好不好?做完饭,剩一天你休息,休息得有力气了,你再去寻死,岂不圆圆满满?”他见善禾面色松动,拽着善禾就往义学里走。


    “善善,你放心,累不着你!脏活、累活、苦活你丢给我就行!义学里还有几个小幺儿,也能干活,你在旁边做个指点江山的大将军,就好了。”


    义学坐落山脚,门前大河奔流。梁邵抱善禾下马,牵她推门而入。行至天井,几个凭栏诵书的孩童见梁邵来了,纷纷笑唤:“梁阿爹!”


    从前是孩子们对梁老太爷的称呼,如今梁老太爷寿终正寝,这句梁阿爹落在梁邵身上。


    梁邵笑着同他们点点头,拉着善禾往后厨去。


    善禾任他牵着,心中却想起从前父亲在世时,告诉她的:“那会儿我的阿耶、阿娘都不在世了,没钱读书,我只能去给人家做短工。当时也不过十岁,以为天都塌了。我怕得很,冒雨去找老先生。我还记得那会儿是个夏天,我穿了件单褂,衣服上补丁叠着补丁。我还背了个破布包,是从前阿娘的旧衣服改的。我一口气跑到梁府去,跪在老先生跟前,我说:‘梁阿爹,我爹娘死了,我还想念书,行吗?’老先生笑了笑,扶我起来,反问我:‘有谁规定爹娘去世的孩子,就不能读书了?’他还把梁照的衣服拿给我穿,梁照就是他儿子。哎,梁照,也是可怜呐,与他夫人一起治疫去世了。给老先生留下两个孙子,只比你大一点儿。还是老先生亲自过去,把两个孩子接回家的。”


    回过神,已到了后厨。肉菜米都备好了,就缺个厨子。梁邵不要善禾动手,只要她指点。可他从未下过厨,纵认真依旧差错不断。善禾看不下去,挽起袖子,握住梁邵的手:“你看仔细了,要切成片儿,不能是块,而且要薄厚均匀。”


    “切片太麻烦了,我怕来不及。”


    “你按我这样,慢慢加快,就好了。”


    梁邵一个人的速度实在太慢,善禾只得亲自上手。等到午时,一荤一素一汤堪堪完成。


    义学里的小厮和几位教书先生帮忙分菜添饭,孩子们捧着碗排起长队。梁邵和善禾并肩坐在厨房门前的石阶上,疲倦地将头枕在膝盖上,相视苦笑。


    梁邵轻声问:“善善,累吗?”


    “嗯,骨头快散了。我生怕来不及。”


    “今日有了经验,明日必能赶上。”


    善禾把脸埋在两膝间:“啊,还有两天。”


    梁邵抿了抿唇,试探问:“那明天你休息罢。我今日已经学会了。”


    善禾没吭声。


    梁邵继续:“反正就是洗菜、切菜、炖煮——”


    “明天我们烙饼吃罢。”善禾蓦然开口,“也不能天天吃一样的菜,对罢?”


    梁邵弯了唇瓣:“好啊。”


    二人就这么坐在日头底下,任日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


    未久,慢慢磨蹭过来一个小孩,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的样子,也不说话,就靠在梁邵身上。


    梁邵笑道:“小张式,你吃饱了?”


    张式抿着嘴儿点头,就是不开口。


    梁邵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臂:“怎么不说话?”


    张式依旧抿着嘴儿笑。


    旁边几个年长的孩子走过,笑道:“他害臊呢。”


    “害臊?臊什么?”


    张式拿眼望向善禾。


    那个小孩继续道:“他阿娘也慈眉善目地漂亮哩!”


    后来,梁邵告诉善禾,张式的阿娘在他五岁的时候跟人跑了。善禾听了,心底难受。梁邵却补充道:“也许是被人拐走了。这些穷山坳子里,女人不管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拐走的,还是无缘无故死在外头的,一律都说跟人跑了,仿佛面上好看些。我从前在他老家那儿办案时见过他娘,是很温和本分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跑?”


    从义学里回来,天已黑了。善禾、梁邵洗漱完毕,正要沉入梦乡,忽听善禾道:“把梁邺的钱拿出来,多请几个厨子罢。”


    睡在不远处窄榻上的梁邵慢慢睁开眼,翘起唇角。


    善禾开始思虑死亡之外的事了。这是个好兆头。


    梁邵故意道:“不给咱们元宝留着了?”


    “不是还有你的吗?”善禾绞着手指,“用梁邺的钱帮孩子们,权当替他赎罪。”


    梁邵轻声道:“好。”他重新闭眼,“睡觉罢。”


    三天的时间很快,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善禾与孩子们也处得有些熟悉,王大娘回来时,他们还问善禾下次什么时候来。


    善禾说:“再说罢。”


    其实她隐隐希望王大娘晚几天再回来,可是北川的信,快到了。她只好坐在床沿,静静等待着死亡。


    梁邵风风火火从外头走进来,一抬眼,却见善禾怔忡坐着,知道此刻的薛善禾又回到一心寻死的状态里了。


    “阿邵,北川的信,什么时候到?”


    梁邵抿唇坐下:“明天罢。”


    “好。”善禾点点头。


    翌日早间,善禾早早起床洗漱完毕,枯坐在窗前。梁邵望着她背影,仰起脸,把泪吞下去。


    约莫巳时三刻的时候,门外的过道里响起一阵响动,踢踢踏踏的。


    梁邵冷声道:“应该是他们来了。”


    善禾低下头。


    开了门,不是信使,不是兵士,也没有信。


    梁邵扬起笑脸:“哟!这不是梁元宝小公子吗?”


    善禾脊背一僵,猝然转过脸,只见元宝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脖间挂着平安锁,手里攥着纸风车,咯咯地冲梁邵笑。


    梁邵从乳母手中接过元宝,笑道:“呵!坠手了。才几天不见哪,抱在怀里就沉甸甸的了。”


    乳母陪笑道:“是呢,这般年纪的小孩一天一个样。”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错过了今天,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行罢,你们也下去歇一歇。这儿有我和薛娘子就是了。”


    乳母答应着,叹口气:“实在是没办法了,晴月姑娘月份也大了,妙儿姑娘画她的书,正画到关键处,彩香、彩屏又帮着兰儿姑娘置办嫁妆去了。就我一个看顾孩子,实在是忙不过来,这才来投奔二爷和娘子。”说罢,方福身退出去。


    梁邵抱着元宝,坐到善禾身边,把孩子往她怀里一搁:“再抱抱他罢。”


    话落,善禾的眼泪断线般掉落。


    她将元宝搂在怀中,抚着元宝绵软的身子。她忽而希望北川的信能晚点来,再晚点来。


    但终究还是到了。梁邵没有骗她。


    土黄色的大肚瓶,安静置在桌子中央。善禾抱着元宝,不住地揉元宝胖嘟嘟的小手。


    梁邵强笑道:“好了,我们元宝要跟阿娘再见了啊。”他故意说这话,实际根本没想把元宝抱走。到了这一刻,倘若善禾还是决定死亡,他也没有办法了。善禾就是因为被强迫,才变成如今这样的。如果他硬逼着善禾活下去,何尝又不是一种强迫?


    善禾伸出手,攥住瓶子。


    梁邵哽咽着:“善善,你真的想好了吗?”


    善禾没说话。


    梁邵朝元宝张开手:“来,元宝,到阿耶怀里来。”


    元宝不肯,攥着善禾的衣襟,把脸埋在善禾怀里。


    梁邵终于忍不住:“薛善禾,你要看元宝变成下一个小张式吗?这些日经历种种,都留不住你么?元宝在你怀里不撒手,他也不要娘走啊!”


    善禾手一抖,瓶子咣当坠地。善禾与梁邵皆泪流满面,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痛哭失声。


    善禾放弃了寻死,可她的病,依旧没有痊愈。尽管善禾小心翼翼,不提“死”这样的字眼,认认真真爱元宝,可她的画依旧没有变,可怖诡异的画风,教人看了心底发毛。


    梁邵带着善禾与元宝回到京都,他辞了神策军的官职,只留下“护国县伯”的爵位。他重新买了座府邸,带着善禾母子搬进去。他们的生活里再没有梁邺以及与之相关的任何事。梁邵给自己收拾了间书房出来,不肯人进。后来有一天,善禾无意间走进去,只见两只阔大书架,堆满了医书。这些年,梁邵一直在想办法,治愈善禾的心结。


    元宝一岁的时候,他们重新做了夫妻,过了官府文书的夫妻。他们把梁邺留的八千两现银全部投入义学的使用,而那批田产铺面,尽数租出去,以年租保义学长续。


    元宝两岁的时候,梁邵给义学添了武术的课程,孩子们学文、学武,皆由自选。未久,密州第二座义学竣工,只收女学生,里头的夫子也全是女性。女义学是善禾提议的。从此,密州不仅有梁阿爹,还有薛阿娘。


    元宝三岁的时候,第一批在义学念书的孩子登科及第,三人高中进士。他们特意来到护国县伯府,给梁邵和善禾磕头。往后每一年,都有考中的孩子来看望梁邵与善禾。


    元宝五岁的时候,梁邵照旧在书房里看那些早已看完的医书,希冀从别的病症中寻找善禾病愈的良方。他照例摊开善禾的画,照例扫过一眼,忽而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不同了。一幅画的是捉玉色蝴蝶的元宝,气喘吁吁的,一幅画的是晴月教育夫君,妙儿站在旁边帮腔,一幅画的是梁邵上树掏鸟窝,元宝站树下举起双手。内容各不相同,但画风皆是舒服治愈。


    梁邵流下泪,冲出门,只见善禾站在池塘边喂鱼。晴月正问她工部陈尚书夫人的寿礼如何置办,善禾想了想:“尚书夫人爱画,库中有幅《寒山图》,必要带的。”


    晴月蹙眉:“《寒山图》似乎有两三件呢。”


    善禾道:“就是刘辛大师画的那幅,从前大爷收藏的那幅。”


    许多年了,善禾都没提过梁邺的名讳,这是头一次,这样云淡风轻地提他,仿佛他只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亲戚。


    善禾转过身,望见梁邵走过来。她笑开:“你来啦。”


    梁邵声气有些抖:“善善,你……”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抚了抚梁邵的后脖颈,温声:“阿邵,我好了,我好了呢。就是突然有一天,好像一切都解开了。世间的一切都重新有了颜色,站在池边,想的不是我坠下去如何,我会多久溺死,而是水清池浅鱼自在。”


    “阿邵,你不用再看那些书了。”


    梁邵忍不住流泪。


    善禾抿着唇,尽量不让自己也哭出来:“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呢。”


    梁邵强自笑道:“我是高兴。”他抱起善禾,撑住她两腋,原地转起了圈。


    二人俱笑开。


    唯有梁元宝自远处奔来,一愣,旋即跺着脚嚎啕大哭。


    妙儿问他:“你哭什么呀?”


    元宝哭道:“我也要抱……我也要转圈……”


    这一年,善禾二十三岁,梁邵二十四岁。


    从这之后,梁邵每夜不再泡羊肠。


    两年后,善禾又生了个女儿。梁邵认认真真地给孩子取名为雅山。雅是美好高尚的意思,山则希望女儿日后如山一样挺拔、宽厚。梁元宝很是嫉妒,终于在二十岁弱冠礼上,给自己取了个顶顶好的字。


    因为梁邵的主动回归家庭,他成了当初陪李准夺嫡的那班大臣中,晚年最安逸者。


    在生了雅山后,梁邵只带兵出征过两次,倒是常陪新太子巡盐、巡铁。李准很放心他,因为不恋兵权,每次归来主动上交。他是罕见的有能力独立带兵、却不要兵权的大将军,他常跟李准说,希望早些致仕,回家陪伴善禾与一对儿女。这份“不上进”,至少让梁家在李准及其子两朝,稳居大燕一流世家。只是李准想打造第二代“凌烟阁”的愿望,是彻底落空了。


    元宝十八岁的时候,梁邵与善禾让他选定日后方向。他既没有选择科举,也没有从武,倒捣鼓起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测量星宿的盘子,预测时间的匣子,指明方向的碗。元宝在朝中独树一帜,他上朝从不站队,甚至很少上朝,一门心思捣鼓这些玩意儿,皇帝便让他做了司天监的监正。后来,元宝发现自己对香味特别敏感,又研制出各色香料。梁邵揽着元宝的肩:“我就知道你鼻子好。”元宝疑声:“阿耶,为什么?”梁邵笑道:“因为你上辈子是条狗。”气得元宝三个月没有回家。


    雅山文采好,入宫做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因文采博得陛下与娘娘的青眼,入宫后的第五年,雅山出宫了,不是嫁人,而是做了科举诗词科的考官,品评天下诗赋。


    元宝五十二岁的时候,身子渐渐不好了。郎中说过,元宝不足月便出生,根基自然弱些。善禾为此一直愧疚。在知道自己天命不永后,元宝决心完成自己一直想做、但没有做的梦想。他造了一只飞鸟,人坐在上头,不停转动扶手,鸟翅舒展,便可上天。第一次飞天,元宝摔下来。善禾不忍心,元宝却笑:“阿娘,我没几年活头了,容我做点我想做的事罢。”元宝一直觉得,蓝天比土地自由,所以他想飞到天上看看。第二次飞天,鸟飞得很高,善禾、梁邵和雅山都在底下朝他招手,大家都笑吟吟的。元宝也开心,他甚至看到了皇宫、承天门、承恩寺。梁元宝摔死的时候,嘴角是笑着的。


    梁邵八十三岁那一年,摔了一跤,自此身子骨便一直不好。半年后,他终究是走了。弥留之际,善禾、雅山以及孙辈们都在病榻前,义学里在世的孩子们也在病榻前。梁邵满意地笑着,他握了握善禾的手,艰难出声:“我先去、找元宝了啊……”终是含笑而逝。


    梁邵下葬,是善禾最后一次去墓园。她和雅山彼此搀扶着,静静送走梁邵。离去时,善禾见梁邺碑前杂草丛生。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想起梁邺了,这个差点毁了她一辈子的人,如今再见,心底竟没有丝毫波澜。她唤来曾孙,指了指梁邺的墓碑:“以后祭祖,伯公的墓也记得扫。”


    又过了很多年,善禾成了老祖宗。一年轻后生寻至梁府,呈书给善禾。


    书题《梁氏义学传》。


    晚生说,他祖母从前在梁家的义学读书,学得管账,后往天杭做首饰营生。祖母供着父亲和姑姑读书,父亲科举,姑姑继承了祖母的首饰铺。二十年前,祖母病故,教他一定要将义学的故事写出来。可当初义学第一批孩子皆已作古,他便只能翻阅他们生前留下的有关义学的遗稿,挨个走访他们的后代,靠这些凑成了这部书。


    书有四五章,有一章专写人。第一节 是梁阿爹,第二节便是薛阿娘。


    书记薛阿娘心善才高,女义学便是她倡导的。许多许多的事,有些善禾都忘记了,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却记得,记录在里头。可没有一个人写过她共侍兄弟的经历。岁月悠悠,那些烂俗逸闻早湮灭于历史长河,薛善禾的德辉早盖过污名。


    共侍兄弟,又如何呢?她帮过很多孩子,很多女孩子。这比薛善禾是不是被迫从了梁邺、薛善禾有没有让梁邵做绿王八更重要、更值得流芳百世。往后很多年,人们只会记得她的善良、慷慨、真挚。


    听曾孙读完全书,善禾含笑闭上了眼。


    渐渐地,她听见了梁邵的声音。


    “善善,走罢……”


    于是,这位百岁老人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了!!!


    本来打算要写很多很多结语,但是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想说的了,因为善禾跟梁邵很幸福,这就足够(很重要很重要)。


    真的特别特别喜欢善禾,中间有在思考,善禾会不会太圣母,但后面想开了,善禾就是因为纯粹的美好、善良与赤诚,才会让那么多人喜欢她。


    (今年打算去学中国画捏,如果学成了,我一定要画一幅善禾的图,抽奖送给你们hhhh希望能实现[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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