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中计 “并非得闲。我每日这个时辰,都……
距京城三百里外, 驿道蜿蜒,两侧峭壁夹峙,正是“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山风凛冽, 卷起枯枝败叶, 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裴序勒住马缰, 此处两山夹峙, 林木幽深,官道在此变得狭窄, 是个绝佳的伏击所在。
风掠过林梢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别的动静。
他抬手, 身后队伍戛然而止。
几乎在他示警的同时, 几十道黑影自岩后、树丛中疾射而出!这些人行动迅捷,落地无声,黑巾蒙面, 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眸子。
“护好大人!”护卫队长厉喝出声, 佩刀已然出鞘。寒光映着冬日惨淡的天色。
刺客们不由分说,挺刃便刺!他们招式狠辣, 训练有素, 绝非寻常山匪流寇。
一时间,刀剑相击的锐响、压抑的呼喝与利刃破空之声交织,打破了山间的死寂。
裴序长剑出鞘, 剑光如练, 在昏暗的天地间划开数道银虹,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毫不拖泥带水。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各有伤亡。眼见刺客人数众多, 且源源不断有援兵赶来,护卫队长扬声对裴序道:“大人,敌众我寡,不如且战且退!”
裴序眸色一冷,格开迎面劈来的一刀,借力后撤半步,目光扫过身后那几辆载着沉重木箱的马车,心下已有了计较。
他沉声下令,“弃车!所有人,随我突围!”
话音落地,载着沉重木箱的马车被纷纷推倒,几个箱笼滚落在地,封条破裂,露出里头装裱整齐的卷宗。
“走!”裴序一扬马鞭,余下的人护着他,不再恋战,全力朝着前路冲杀。
那些刺客见他们竟然丢下东西狼狈逃窜,立即收势,顾不上追杀,迫不及待扑向那些散落一地的箱笼。
为首的黑衣人撬开一个木箱,只见密密麻麻的字眼,脸上一喜,勒令手下迅速收拣。
待到他们将这些至关重要之物送到最近的驿站,接应者一翻开,脸色骤变——
“这些根本不是账册!”
他铁青着脸,指挥属下一一打开木箱检验,却发现其中有大半箱子底下,俱是些染了墨迹的旧账簿和成捆的空白纸笺。
“废纸、都是废纸!”
“中计了!追!”刺客头目气急败坏。
然而时机已失,裴序一行人早已奔至数百里外。
真正的关键证据,此刻正由另一队暗卫护送,扮作北上的药材商,安稳行进在另一条官道上,即将入京。
三日后,金銮殿上,文武百官肃立,圣上面沉如水。
裴序立在殿中,将金陵一案层层剥开,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圣上龙颜大怒,当场赐死了袁成德,涉案官员一应下狱,凡牵涉其中的崔氏族人,一律严拿拷问,绝不姑息!
这道旨意有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那些原本或明或暗依附三皇子之人,纷纷收敛声势,噤若寒蝉。
二皇子府邸,书房内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
听罢心腹低声禀报,二皇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嘶哑笑声。
“哈哈哈……咳咳……”他笑得蜷起身子,剧烈咳嗽,面上涨红,“我的好弟弟……你、你也有今日!”
二皇子妃端药进来,见状连忙将药碗放在几上,上前为他抚背顺气,温声道:“殿下,仔细身子。”
“身子?”二皇子猛地捶向自己毫无知觉的腿,眼中尽是讥讽,“我这副残躯,还有何可仔细?”
他自小身体健壮,连风寒都少得,习武涉猎无一不通,如今却只能终日缠绵病榻……
他猛地挥手,药碗应声而碎,浓黑药汁泼洒一地,“用这些汤汤水水又有何用?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永远不可能……”
“殿下!”二皇子妃忽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若不爱惜身子,岂不是正遂了仇人的意?”
二皇子一怔,看向素来温柔如水的妻子。
二皇子妃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字一句道:“三皇子一党最想看到的,便是殿下从此一蹶不振,意志消沉。他们越想如此,殿下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才能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二皇子喘息着,死死盯住地上的碎片,眼神变换不定。
“您若当真不爱惜自己,”她抬起眼,目光沉静,“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而已。”
二皇子沉默良久,嘶声道:“你说得对。我绝不能……让他们痛快!”
“来人,再煎一碗药来。”
侍女重新端来药碗。二皇子接过,看着漆黑药汁,仰头一饮而尽。
二皇子妃递过去一枚蜜饯,微笑道:“臣妾听闻,眼下三皇子正忙着与崔氏和武兴侯府彻底划清界限。”
“他想要撇清,”二皇子眼神明亮锐利,“我偏要帮他坐实这层关系!明日,你便进宫去见母妃。”
二皇子妃盈盈福身,“是。”
运河之上,舟行一月,终见京城轮廓。
靠岸那日,铅灰色的天空蓦然飘起了雪花。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渐渐变得绵密,如柳絮,如鹅毛,纷纷扬扬,覆盖了码头的青石板,也染白了船舷。
孟令窈披着斗篷,在侍女的搀扶下踏上久别的土地。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瞬间融化。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化作晶莹的水珠。
一年了。
去年这样的雪天,她正在长公主府赴宴。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短短一年,世事竟能翻覆至此。
岸边,身着雪色狐裘的年轻公子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朝码头行进,步履从容,恍若行走在水墨蜿蜒的画中。
孟令窈几步小跑,钻入他伞下那片无雪天地,仰起脸,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少卿大人今日怎么得闲来此?”
连她们的船只偶而靠岸修整补给时,都能听到京中沸沸扬扬的消息。
裴序将伞不着痕迹地朝她倾了倾,淡声道:“并非得闲。我每日这个时辰,都会过来。”
风雪似乎更急了,吹得伞面呼呼作响。
孟令窈望着这漫天的白,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京中都下雪了,不知西南边陲此刻是何光景?长公主殿下一切可还安好?”
“前日得到军报,”他看着她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缓缓道:“逯山大捷,殿下斩将夺旗,逯寅王元气大伤。”
“那殿下岂不是很快便能归京?”
他微微低头,靠近她耳边,低声补充,“还需些时日,不过此战……胜局已定。”
孟令窈眼中霎时间迸发出明亮的欣喜,几乎要脱口问出更多细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序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待殿下凯旋,自会知道详情。”
他顿了顿,望了望天色,“时辰不早了,我方才已遣人回孟府报信,想来伯父伯母此刻定已在府中翘首以盼。”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孟令窈顿时归心似箭,再也顾不上与他闲话,催促着要立刻回家。
裴序送她至孟府门前。
“快进去吧。”他温声道,并未下马,只是勒着缰绳,在纷飞的大雪中静静看了她片刻,终究没有进去打扰他们难得的团聚,只留下一句,“改日再来拜访伯父伯母。”
孟令窈点点头,提着裙摆快步迈入府门。
孟府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孟砚一得了消息就再也坐不住,在厅堂门口来回踱步。钟夫人刚要指责他晃得人眼都晕了,瞥见女儿的身影出现在影壁后,一个箭步便迎了上去,比文臣孟少卿的动作利落太多。
“可算是回来了!”她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既欢喜又心疼,“好似瘦了许多……”
孟令窈望着母亲的模样,心中暖流涌动,嘴上故意捏着劲,拿乔道:“父亲母亲先前总不让我回来,我还以为是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你这孩子!”钟夫人想数落她几句在外面心都玩野了,可几个月未见,实在舍不得说重话,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一路可还好?有无受累?"
孟令窈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重重点头,“累坏了。尤其是心思最累,想母亲想得觉都睡不着。”
明知她是信口胡诌,钟夫人看着女儿的脸,硬生生真的看出来几分疲惫,好像眼下还有青影,心一下软得不成样子,数月来的牵挂与担忧都化作一声轻叹,“浴房已备好热水,快去洗漱,去去寒气。”
待孟令窈洗漱完毕,换上半旧的家常襦裙,舒服得一声喟叹。
圆桌上已摆满了她素日爱吃的菜肴,皆是家乡风味。父母亲都坐在桌旁,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父亲,母亲。”她笑着落座,也顾不上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金陵的见闻趣事,自然是报喜不报忧,那些惊心动魄的刺杀与阴谋,被她轻描淡写地略过,只挑些有趣的风土人情和一路上见到的奇闻轶事说来,逗得二老眉开眼笑,暂时抛却了朝堂风云带来的忧惧,沉浸在女儿归家的喜悦中。
是夜,母女二人倚在榻上,有说不完的体己话。钟夫人干脆歇在了女儿的闺中,让孟少卿独守空房。
孟砚无奈,翻出了自己那张古琴,多日不曾把玩,都落了一层薄灰,他信手拨弄着,心情竟与今日在门外而不入的某人意外一致。
第102章 报仇 “何不去找你舅舅帮忙?”
在家好生歇息了几日, 孟令窈终究是闲不住,吩咐备车去了聚香楼。
京城是她的根基所在,加之裴家暗中照拂, 且当初离京前特意挑选留下的皆是稳妥之人, 她与钱掌柜离去几月, 京城的生意依旧井井有条。
将从金陵带回的新鲜配方一一交代给店中几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 又亲自品鉴了店里新试做的几样胭脂水粉, 提了些意见。
而后,她便上了二楼的雅间, 翻看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账册,盈利竟是颇为可观。正凝神细看,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小姐, ”伙计的声音透着点迟疑,“武兴侯府的赵小姐在外求见。”
赵如萱?
孟令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万万没想到,回京后第一个来找她的人会她。
“请她进来。”
不多时, 门从外头推开, 赵如萱走了进来。
孟令窈眼中掠过些许讶异。她记忆里,赵如萱一向张扬得像团火焰似的, 不管不顾地四处烧, 现在这团火却不知被哪盆水浇得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点火苗,眉眼间那股飞扬的神采几乎消失殆尽。
“孟令窈,你终于回来了。”她声音低低的, 带出一股子茫然。
孟令窈在心中略一推算, 若她记得不错,赵如萱与三皇子的婚期应是很近了。她明显爱极了三皇子,如今怎的露出这般憔悴模样?
孟令窈放下笔,直言不讳, “赵小姐不是将要成亲了么?怎是这副形容?”
赵如萱蔫蔫地抬眼看她,“如今这般光景,你觉得……三皇子还愿意娶我吗?”
孟令窈毫不客气,“他眼下最着急的,应是如何与你撇清干系。”
赵如萱闻言,险些被气得哭出来,眼圈瞬间红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咬牙切齿道:“你最是擅长玩弄人心……就没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仍旧与他成亲吗?”
孟令窈神情难掩诧异。
“都这般田地了,”她微微挑眉,“你还要嫁他?”
“为何不嫁?”赵如萱反问,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低落下去,“他想甩开我,我偏不如他的意!他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能让他痛快!”
孟令窈原以为她是执着于情爱而犯傻,此刻听她所言,倒有几分刮目相看。
她略一思忖,道:“三皇子此人,最重声名,尤其爱惜他那‘温文仁厚、重情重义’的名声。你若能利用这一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如萱茫然地望着她,眼中混乱清晰可见。
孟令窈扶额,看她这副模样,便知她虽有此心,却未必能成此事。
她想了想,难得耐心地引导,“你不愿意解除婚约,还有一个人,定然也不愿意看到此事。”
“谁?”
“二皇子。”
赵如萱拧紧了眉头,“他?他自身都难保了,而且我与他又素无往来,他如何肯施以援手?”
她没说出口的是,以前她和三皇子站在一边,可没少挤兑二皇子。
“……”
孟令窈沉默片刻,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何不去找你舅舅帮忙?”
“我舅舅……”
赵如萱口中念念有词,没再反驳孟令窈,眼中光芒微闪,若有所思。
她走后,菘蓝为小姐又添了半盏热茶,不解道:“小姐,赵小姐她往日里没少给您找麻烦,为何还要替她出谋划策?”
“我可不是给她帮忙,”孟令窈慢悠悠饮下茶水,道:“你去把苍靛找来,我有事吩咐他。”
崔氏后院,赵如萱犹豫再三,还是踏入了那座弥漫着药香的院落。
她扑倒在舅舅的病榻前,积压的恐惧、委屈、不甘尽数宣泄而出。她语无伦次,将偷听的冰冷算计、三皇子虚伪的温存,连同孟令窈那句——“何不去找你的舅舅”,一股脑倒了出来。
崔廷安静地听着。
他半倚在榻上,多年的沉疴早已耗空了他,面色是久不见日光的惨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裹在宽大的锦袍里。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湛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赵如萱压抑的抽噎和炭盆偶尔的噼啪声。
“痴儿……”他声音沙哑,“到了如今这地步,竟还想着嫁给他?”
赵如萱泪如雨下,“舅舅,我不甘心!我不能让他就这样…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甩开我!他休想!”
“不甘心……”崔廷低低重复着这三个字,苍白的唇边浮现一线极淡的笑意,“好……不甘心……也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断的寒光。他看的,远比一个侄女的婚事深远得多。
崔家这棵大树,如今已是风雨飘摇,连根基都快被人掘断。皇帝震怒,清算在即。他自知油尽灯枯,时日无多,必须在这最后时刻,为家族保留一线生机。
而这一线生机就在这桩即将破碎的婚约上!
皇帝可以严惩崔氏族人,可以削弱崔家势力,但绝不会允许自己亲生儿子的姻亲家族彻底败落。只要婚约仍在,赵如萱仍是三皇子妃,崔家就还有喘息之机,就还有将来东山再起的微弱可能。
“更衣。”他吩咐道:“备车,递牌子……我要进宫,面圣。”
仆役动了动嘴唇,瞥了眼老爷的面色,还是什么也没说,低头应了声“是”。
殿中炭火温暖如春,皇帝看着崔廷,他被内侍搀扶进来,连站都站立不稳,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这是他曾最倚重的伴读,最赏识的能臣,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命运无常,连帝王亦生唏嘘。
“臣……崔廷,叩见陛下。”崔廷俯身,欲行大礼。
“免了。”皇帝抬手,语气缓和,“你病体未愈,不必多礼。赐座。何事如此急切,要亲自入宫?”
崔廷谢恩,艰难地坐在绣墩上,喘息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臣…惭愧。族中出此不肖子弟,贪赃枉法,败坏门风,臣……教导无方,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皇帝静静听着,未置可否。
他痛心疾首,“陛下如何惩处,皆是他们罪有应得,臣绝无半句怨言。崔家满门…感念陛下再造之恩。”
皇帝不疾不徐道:“卿病痛缠身,久不问世事,朕亦知晓。如此种种,皆不干卿的事,无须自责。”
崔廷面上哀戚之色更重,“臣感念陛下恩德,然臣之罪孽深重…尤不止于此……”
他声音颤抖,几乎带着哽咽,“臣之亲妹,自幼…恪守闺训,嫁入武兴侯府后,更是不敢懈怠,相夫教子,从未过问外事。臣那外甥女如萱,自襁褓便养在深闺,天真烂漫,于族中事务一概不知,与那起子罪人…全然是形同陌路……”
“可如今因罪徒之事,坊间竟有人……”他缓了口气,神情屈辱,“竟有人诋毁我妹性情,言其表里不一,更有甚者……累及如萱……”
“如萱与三殿下的婚约,乃陛下金口玉言所赐,是侯府之幸,亦光照我崔氏门楣。若因族人罪责而毁……她日后何以自处?臣命不久矣,斗胆请陛下念在如萱尚在懵懂之年……念在她与我崔氏罪人无涉……念在…陛下亲赐之恩典,垂怜一二……”
殿内烛火摇曳,沉默如渊,只有他痛苦的喘息清晰可闻。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无声敲击。威严的目光沉沉落下,既审视着昔日旧臣,也权衡着无形的棋局。
严惩崔家是必然,但彻底摧毁这个曾经的顶级门阀,连带着亲赐的姻缘也一并斩断,的确会留下刻薄寡恩的隐患。崔廷主动切割家族罪人,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哀求的对象又是无辜弱女……
许久,皇帝缓缓开口,“崔卿之心,朕已知晓。赵氏女无辜,朕自有计较。你……先回去好生养着吧。”
崔廷眼中那点黯淡的灰烬里,蓦地迸发出微弱星火,灼得皇帝都稍稍偏过了眼。他挣扎着叩谢皇恩,每一次动作都牵动沉疴,耗尽了力气,终被搀扶着,像一片枯叶飘出了巍峨的宫殿。
风雪未歇,崔廷瞧见一顶华贵的宫轿已停在殿外,宫女撑起伞,护着一人下轿,是二皇子的生母,德妃。
他牵了牵唇角,收回视线。
京中的雪下得愈发紧了,街巷间的闲言碎语也随之翻涌,如同这落雪的势头,初时细碎,渐成席卷。
“三皇子温文尔雅,偏偏要娶这样的妻子,实在可怜……”
“崔氏都烂透了,那赵小姐自小与外祖家走得近,又能有几分好?她也能当三皇子妃?”
“就是!早该退婚了!这种人家的女儿也配?”
此类议论甚嚣尘上,盘旋在茶楼酒肆的上空。
这一日,雪稍霁,天色阴沉。城西一家不甚起眼的面馆里,挤满了避寒取暖的食客。店面不大,桌椅粗简,人声混杂,靠着几扇简陋屏风,倒也隔出了几分隐秘的雅座。最里侧,一副褪色的青竹屏风后,孟令窈端坐,裴序在她对面。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青白葱花缀于汤上。裴序取了干净巾帕,垂眸,细细擦拭一双竹筷,抬手递给对面人。却见她盯着屏风的缝隙,目光落在了外间的一片喧闹中。
邻桌几个粗豪汉子几杯浊酒下肚,嗓门更高了几分——
“……依老子看!三殿下就该狠狠心!立马退婚!沾上崔家这种烂泥坑,能有什么好?”
“对!退婚!那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能有好?听说那崔夫人就……”
裴序眼见孟令窈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这话,说的可就没道理了。”
堂内嘈杂声稍顿,众人目光不由得望向那声音来源的屏风。
“崔家出了不肖子孙,这是崔家的事。赵小姐出身武兴侯府,又自幼养在深闺,循规蹈矩,从未参与外事,何罪之有?”
“况且,诸位平心而论,三殿下为人,向来仁厚重信。这等节骨眼上,若真听了外头几句浑话,就弃了这御赐的婚约,寒了无辜女子的心……”
她声音微微拖长,惋惜道:“岂不正好坐实了那些宵小之徒的揣测,说殿下……贪利避害,薄情寡义?这污名一旦加身,让殿下日后……何以自处?岂非有损殿下清誉?”
话音方落,外间各处原本散坐的食客纷纷攘臂而起!犹如早排练好一般。
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霍然起身,对着那起哄的汉子便斥责道:“正是!赵小姐何辜?尔等妄议皇子妃,是何居心?三殿下是顶天立地的君子,焉能行此自毁长城之事,玷污了仁厚二字!”
旁边的年轻学子也跟着义愤填膺,“说的极是!陛下亲赐的婚约,岂容你们在此肆意诋毁,因流言便毁婚,置皇家威信于何地?置殿下清誉于何地?”
更有人环顾四周,激愤陈词,“诸位评评理!此时若退婚,外人会作何观感?必道殿下是趋利避害的伪君子!岂不是让殿下蒙羞?这婚,绝不可退!”
一时间,“不可退婚”“赵小姐无辜”的呼喝声浪在狭小的面馆内响成一片,气势如虹。那几个挑头的汉子涨红了脸,在众人怒目和指责下悻悻闭了嘴,缩着脖子匆匆扒拉几口面,逃也似的溜走了。
屏风后重归平静。
孟令窈满意地收回视线,隔着氤氲热气望向对面的裴序,歪了歪头,仿佛接过什么奖赏一般,接过了那双竹筷。
“裴少卿,”她挑起几根面条,缓缓道:“我这人,不通武艺,是个实打实的‘弱女子’。无法亲手替你给那些胆敢在路上拦你的宵小……赏上几刀出气。所幸,这市井流言,淬炼好了,亦是一件伤人的利器。”
她微微一顿,眼底流转着清冷的锋芒,唇角笑意却是浅淡温软,声音轻得只有桌间两人可闻。
“权且以此拙劣小技,为少卿……稍稍回报归途所受的惊扰之恨了。”
第103章 不后悔 “大捷——!长公主殿下阵斩逯……
圣意既定, 纵有万般不甘,三皇子与赵如萱终究在年前最喧闹的吉日里成了礼。
红绸漫天,鼓乐喧天, 十里长街的百姓翘首围观, 赞叹着皇家气派与这对新人的登对。三皇子身着大红喜服, 骑在骏马上, 面如冠玉, 唇边噙着无可挑剔的笑意,向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颔首, 目光却一眼都没有落在身后的花轿上。
喜轿内,赵如萱端坐着, 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的珠帘后模糊变形。没有新嫁娘的羞怯与喜悦,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上只剩下麻木。
听见外头的鞭炮声,她握了握拳, 掌心冰冷, 大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踏上的绝非什么锦绣良缘, 而是一条通往无边深渊的不归路。但既然已被推至此处, 她便要拉着那毁了她的罪魁祸首,一同在这深渊里沉沦。
礼炮轰鸣,彩屑纷飞。
“礼——成——!”
司礼官悠长的高唱穿透云霄。一滴泪自新娘眼角坠落。
京城这个冬日, 注定要多染几分悲戚与萧瑟。
腊月二十三, 小年刚过,崔廷在药味弥漫的院落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消息传到清河,崔老太爷闻知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场呕血, 夜里便随爱子而去。
接连的丧讯像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崔氏。皇帝念及旧情,网开了一面,只将崔氏私开的矿藏,悉数抄没充公,以儆效尤。并未进一步株连、查抄祖产,多少为崔氏留下了一丝苟延残喘的脉息。
只是,一道冰冷的旨意彻底断绝了崔氏子弟的前程——崔氏族人,三代之内,不得科考、不得入仕。
此令一出,无异于宣告了这个曾经显赫无比的顶级门阀终结。想要恢复往日荣光,难如登天。
风波并未全然止歇。清查崔氏账目往来时,顺藤摸瓜,竟牵连出武兴侯府世子,即如今三皇子妃的嫡亲兄长。其在吏部任上,利用职司之便,营私舞弊,鬻官卖爵的行迹。皇帝闻奏,龙颜震怒,当即下旨褫夺其所有官职,责令府中思过。
武兴侯惊惶万分,连夜进宫请罪,老泪纵横地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夜,陈述侯府昔日功绩,更泣血哀求看在幼子仍在边关沙场为国征战的份上,网开一面。皇帝仁厚,未再施加更严苛的惩罚,但武兴侯府经此一事,已是颜面扫地,势力大损。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武兴侯的长媳看准时机,果断向京兆府递交了和离状纸。理由明晰,佐证齐全,未费多少周折,便成功自这片污浊泥沼中脱身,引得京城诸多女眷为之侧目,暗叹其魄力。
腊尽春回,转瞬便是新春宫宴。
孟令窈随着父亲入席时,殿内一片笙歌。她今日着了身藕荷色宫装,衣摆的玉兰暗纹在灯下若隐若现。
“令窈,这边坐。”京兆尹家的许小姐笑着招手。
刚落座,许小姐便凑近低语,“你瞧那对新人。”
孟令窈抬眼望去。三皇子夫妇并肩坐在席间,华服璀璨,容貌相衬,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璧人。
“好看是好看,”许小姐摇头道:“可我坐在这足足半盏茶的时间,这俩人别说互相说说小话了,就是看也没看对方一眼,啧——”
“哪里像是新婚夫妻?说是多年宿敌我都信。”
孟令窈随口附和了一句,“许小姐一双慧眼。”
“自然。”许小姐颇有些自得地扬了扬眉梢,“譬如方才你我安坐这片刻功夫,对面席上那位裴少卿,目光流连于你周身,怕是不下七八回了。”她促狭地眨眨眼,“真心假意,关切寻常,我一看便知。”
孟令窈下意识抬眸,看向对面官员席列。恰在此时,裴序亦正抬首望来。两人视线穿越满堂喧闹,于空中悄然相汇。
裴序今日着一身绯色衣袍,愈发衬得肌骨如玉,面容冷逸。见她看来,他极为自然地执起案上白玉酒盅,向她略一举杯。
孟令窈心领神会,莞尔一笑,亦执起面前琉璃盏,隔空与他相敬,二人同时仰首,各自饮尽杯中琼浆。酒是温过的,入口绵甜。
御座之上,皇帝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对身侧皇后笑道:“朕还是第一次见雁行这般情态。”语气中含了一丝揶揄与宽慰,“可惜皇姐远征未归,若她得见这般光景,定然心怀大慰。”
皇后顺着皇帝视线望去,亦捕捉到两人间无言的默契。她方将嫌弃的目光自三皇子夫妇貌合神离的情状上收回,此刻面上绽出真切笑意,接话道:“陛下圣明。雁行性子清冷,正需孟小姐这般灵秀通透的姑娘相伴,如此,日子才能过得有滋有味。”
她温声道:“我瞧着两个孩子感情甚笃,也不知何时才能喝上他们的喜酒?”
皇帝朗声一笑,摆手道:“朕早催过雁行。他自有主意,说要待皇姐凯旋,由皇姐亲自为他主婚。朕见他心意已决,便由他去了。”
皇后闻言微微一怔,眼神稍缓,轻叹道:“原来如此。雁行…一片纯孝之心,难得。”
身侧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皇后立时看过去,静嫔衣袖掩着唇角,低声道:“嫔妾方才过来时,不慎受了些风,并无大碍。”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后先开了口,“让御膳房送一碗姜汤来。”
“铮——”
殿中乐声一变,文贵人抱着琵琶上前献艺。她今日特意梳了惊鸿髻,簪着宝石步摇,一身水红色宫装亮眼无比。为了这一刻,她苦练了整整三个月的琵琶,连指尖都磨出了薄茧。
纤指拨弦,乐声如泣如诉。文贵人微微侧首,露出优美的颈线,眼波流转间尽是柔情。她在曲中加了一段自创的华彩,十指在弦上翻飞如蝶,引得席间阵阵低叹。
曲终,余音袅袅。文贵人抬眸望向御座,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皇帝微微颔首,“爱妃的琵琶越发精进了。”旋即转向内侍,“赏。”
文贵人脸上的笑意凝住了。她看着宫人端上来的锦缎珠玉,这些赏赐与往日并无二致。皇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就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她强笑着谢恩,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
正当众人以为此节已过,皇帝忽然缓缓开口,脸上是难得的笑意。
“今日众卿齐聚,共庆新春,朕心甚慰。借着这番热闹,朕也有一桩喜事,愿与诸卿同乐。”
他微微一顿,待满殿安静下来,才继续道。
“静嫔温婉贤淑,近日诊出喜脉,于皇嗣有功。特晋为静妃,以示嘉奖——”
此言既出,满场霎时一静,旋即才爆发出诸般道贺之声。
文贵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一向低调的静嫔——不,现在是静妃了。她看着静妃起身谢恩,看着皇帝亲自扶起她,死死攥住了手中的帕子,连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
三皇子手中酒杯微晃,酒液在杯中漾开涟漪。他很快恢复如常,只是唇边的笑意像是凝住了。
孟令窈默默收回视线,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这宫宴浮华之下,果然是暗潮汹涌,一刻不得安宁。她目光再次掠过对面,裴序已然恢复了平日那副冷峻模样,正襟危坐,仿佛刚才那个与她遥相对饮的人只是错觉。
唯有在她看过去时,他眼睫微抬,极快地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今晚怕是有人要睡不着了。”许小姐喃喃道。
这时,内侍高声唱喏,“献舞——”
一队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间,殿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宴至中途,孟令窈离席更衣。沿着回廊行走时,蓦地听见假山后传来低语。
“父亲,静妃这一胎若是皇子……”
“噤声!”另一个声音急忙制止,“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孟令窈脚步微顿,随即若无其事转身走向另一条路。行至偏殿后的梅林,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立在梅树下。那人身着规制的礼服,妆容厚重,活像一张面具盖在脸上。
这妆一点也不适合赵如萱。
她偏过视线,“见过三皇子妃。”
“孟小姐。”见到她,赵如萱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死水。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寒风拂过梅枝的簌簌声。
许久,孟令窈先开了口,“后悔吗?”
赵如萱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抬手抚上一枝梅花,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与花朵几乎融为一体。
“后悔?”她抬头,直视着孟令窈的眼睛,“我才不后悔。”
这一瞬,她眼中光华炽热,倒让孟令窈想起她从前的样子。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三皇子府邸的侍女寻来了。
赵如萱整了整衣袖,朝她走去。经过孟令窈时,她突然低声道:“多谢。”
回到席间,许小姐凑过来,“方才去哪儿了?我瞧见三皇子妃也刚回来,眼睛红红的。”
孟令窈执起微凉的茶盏,道:“许是殿外风大,迷了眼睛。”
静妃身怀有孕足五月才人尽皆知,这消息瞒得如此之好、如此之深,众人连想都不用想,其中定然少不了帝后的手笔,又当众册封为静妃,是给足了体面。
正月里的茶会诗社,无人不在揣度这未出世皇子的分量,计算着后宫与前朝那根微妙的平衡木又将如何倾斜。
喧嚣并未持续太久。正月二十五,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一声惊雷,劈开了所有议论。驿卒身背赤旗,纵马直入朱雀门,嘶哑的喊声震颤了整条天街。
“大捷——!长公主殿下阵斩逯寅王——!”
消息像风一般卷过京城每一个角落。酒楼茶肆瞬间沸腾,说书人迫不及待地将早已备好的长公主传奇故事搬了出来,唾沫横飞。市井百姓争相传颂,仿佛亲眼见证了西南山瘴重叠中,长公主银枪白马,直取敌酋首级的英姿。
对孟令窈而言,这捷报的意义远不止于国威大振。
她正在窗下作画,宣纸上墨迹未干,是一幅寒梅图。笔尖在听到消息时微微一颤,一滴浓墨落在枝头,晕开一片深色。窗外传来丫鬟们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她看着那意外的墨痕,唇角缓缓扬起清浅的弧度。
心绪再难平静,她索性搁下画笔,走到院中。春寒料峭,几株晚梅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小姐,裴大人方才送来了这个。”菘蓝捧着一个小巧的木盒快步走来,脸上的喜悦压都压不住。
孟令窈接过木盒打开,里头躺着一枝新开的红梅,香气清冽。这时节天气冷,花枝上的积雪都未融化。
她拿起红梅,微微一怔。
花下压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玉质通透,竟比枝头积雪还要莹白三分——
作者有话说:稍微修改了一下前文写的静嫔怀孕时间。以及,看到最后觉得陌生的胖友都罚去重看第一章![狗头叼玫瑰]
以以及,终于要写大婚了555,我的键盘已经急不可耐[撒花]
第104章 宿醉 孟令窈不依,醉醺醺地往他怀里钻……
长公主凯旋归京那日, 圣上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许久的盛况。
皇帝见到风尘仆仆的胞姐时, 竟不顾帝王威仪快步上前, 双手颤抖地扶住正要行礼的长公主, 眼中泪光闪烁, “皇姐辛苦了……此战艰难,皇姐孤军奋战, 朕每每想起便寝食难安。”说着亲自为她系上早已备好的紫貂大氅,这般手足情深, 令在场文武无不动容。
长公主回来了, 孟令窈自然不能不上门拜访,算着日子,前头一波长公主不得不接见的人应都见过了, 她才向长公主府递了拜帖。想到长公主素喜明艳之色, 又特地择了身石榴红的云锦裙,发间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顾盼间流光溢彩。
长公主府邸迎回了阔别近一年的主人, 如今又重新焕发出光彩,连门口的青石板缝里都瞧不见一点灰尘。
孟令窈被侍女引至暖阁时,但见长公主独自凭窗而坐, 墨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就, 正执着一只白玉酒壶自斟自饮。日光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面容却笼在暗影中,显出几分寂寥。
“臣女见过殿下。”孟令窈敛衽行礼, 石榴红的裙摆在地上绽开一朵艳丽的花。
长公主闻声抬起头,凌厉的眉目在见到她时柔和下来,笑着招手,“来得正好,陪本宫饮一杯。”说着亲自执了壶,在案上三只白玉杯中斟满琥珀色的酒液。
孟令窈依言在下首坐了,目光掠过那多出的一只酒杯时,略一停顿,很快收回视线。
长公主执起其中一杯,缓缓倾洒在地,水光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痕迹,又执起第二杯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最后将第三杯推至孟令窈面前,眼底含着笑意。
孟令窈接过酒杯,面色如常,仰头一口饮尽。
长公主眼中笑意又更深了几分。
酒过三巡,她打量着孟令窈明艳的衣裙,摇头叹道:“雁行胡闹,你也由着他的性子?偏要等本宫回来主婚,耽误这许久,也不怕误了婚期。”
孟令窈执杯浅笑,“殿下回来得正好。您可知那嫁衣有多厚重,层层叠叠,金线又绣得密不透风,偏要这时节穿着,才不冷不热恰相宜。”
长公主闻言朗声大笑,眼角泛起细纹,“是极!当年我与驸马成亲也是这般春日……”她倏然停住,自斟一杯饮尽,指尖在杯沿摩挲,“瞧本宫,你大喜之日将近,不该说这些的。”
“我喜欢听。”孟令窈轻声道,执壶为长公主续上一杯。她看见对方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处有新添的薄茧,那是长久握缰绳留下的痕迹。
长公主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目光悠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箭术比雁行还要好,连教我的师傅都不及,京中唯有一人可堪比较……”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她随即唤了话题。
两人从西南民俗谈到江南烟雨,不知不觉饮尽三壶佳酿。孟令窈早不胜酒力,伏在案上,长公主说什么都笑,石榴红的衣袖染了酒渍,面若桃花,眸含春水。
裴序就是这时候来长公主府接孟令窈归家的,他脚踏着暮色,瞧见阁中光景,眉头微蹙,向长公主行礼,“殿下。”目光却始终落在醉得迷迷糊糊的孟令窈身上。
长公主饮得虽多,眼神仍是清明如初,“她醉成这样,本宫不能让你将人接走。”
裴序看着他,眼神淡淡。
长公主理直气壮,“本宫对你不放心。”
裴序:“……”
“我知道分寸。”
“分寸?”她将案上两杯残酒一一饮尽,白玉杯底在檀木案上叩出轻响,冷嗤一声,“男人知道什么分寸?”
她话音刚落,伏在案上的孟令窈听见熟悉的嗓音,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着扑进裴序怀中,双臂软软环住他的腰,仰起醉意朦胧的脸,“你…来了?”
她晃着自己的脑袋,含糊道:“别动,我眼晕……”
裴序稳稳接住她,掌心托着她脑袋,不让她瞎晃,抬眼看向长公主时语气微沉,“伯母让她饮了多少?”
“没多少,是她酒量太浅。”长公主起身,为孟令窈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往后可要看好她。”
裴序沉默颔首,并不说孟令窈平日极少在外沾酒。他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孟令窈顺势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颈间。
长公主摆摆手,转身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罢了,快些送她回去歇着罢。孟少卿夫妻若要怪罪,记得说是你的错。”
“……”
裴序抱着人转身欲走。长公主在身后重重道:“记住,你知道分寸!”
裴序脚步不停,径直出了门。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车厢内点了清淡的梅香,温暖如春,与外间的寒凉隔绝成两个世界。孟令窈在裴序怀中不安分地扭动,纤指揪着他官袍的衣襟嘟囔,“渴……”
裴序低应一声,单手环着她,另一只手取过小几上温着的茶壶,斟了半杯清茶,递到她唇边。孟令窈浅浅抿了一口,立刻别开脸,脸皱成一团,“烫……”
裴序低头试了试温度,分明正好。正要哄她,一只微凉的手忽地抚上他面颊,醉眼朦胧地笑,“裴雁行,你生得真好看……”指尖划过他凌厉的眉骨,带着酒香的呼吸拂过他紧抿的唇。
裴序眸色微暗,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问:“还渴吗?”
孟令窈慢慢点头。
裴序执杯含了口茶,俯身渡入她口中。
“唔……”
茶香混着酒气在唇齿间交融,孟令窈无力地攀着他肩头,石榴红的裙裾与绯色官袍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步摇上垂下的金穗随着她细微的颤抖轻轻晃动。
直到察觉怀中人呼吸急促,裴序才艰难退开几分,指腹拭去她唇边水渍,声音暗哑,“窈窈……”
醉得人事不清的孟令窈追着吻上来,贝齿轻轻啃咬他下唇,极不讲理。
官袍领口被扯松,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怀中人眼前顿时一亮,张口便咬了上去,印下两行鲜明的齿痕,犹嫌不够似的,又伸出舌尖,若有似无地触碰。
裴序呼吸一重,将人轻轻按回软垫,孟令窈不依,醉醺醺地往他怀里钻,“还要……”
“乖,别闹。”他声音低沉得厉害,克制地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却被她反手十指相扣。石榴红的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段凝霜皓腕,他按捺不住,低头轻吻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玉石冰凉,紧贴着她发烫的肌肤。
孟令窈又嘟囔着渴,眼尾泛着诱人的红。裴序无法,只得一口口渡茶与她,每次分离时都带出暧昧银丝。最后一口茶渡完,他流连不去。
马车行至孟府门前,裴序已呼吸平稳,垂眸仔细整理好怀中人微乱的衣襟,将松脱的步摇重新簪好,连斗篷风帽都掖得严实,确认看不出任何异常,这才将人抱下马车。
菘蓝扶着小姐回到闺阁,安顿她睡下后,快步去主院回话。
“老爷,夫人,小姐已经安歇了。就是……就是在长公主府多饮了几杯,现下还醉着。”
钟夫人点了点头,神色如常,“知道了,你们好生照料,夜里警醒些,备着醒酒汤和温水。”
“是。”菘蓝应声退下。
钟夫人打了个哈欠,朝内室走,“回去吧,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忙。”
孟砚站着没动,眉头紧锁,“你……不去看看窈窈?”
“看什么?”钟夫人奇道,“人不是平安回来了么?菘蓝脸色瞧着也没什么不对劲,可见一切安好。”
孟砚跺了跺脚,焦躁地在廊下转圈圈,“方才没听菘蓝说么?是裴序那小子送回来的!窈窈酒量不佳,又是被他送回来的!这深更半夜……”
钟夫人闻言,反而笑了,轻轻拍了他一下,“他们俩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婚期就在眼前了。你有功夫操这个心,不如再好好想想,还有哪些嫁妆需要再添置打点,莫要委屈了女儿。”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裴少卿向来有分寸。”
“分寸?什么分寸!”孟砚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我还不知道男人?当年我……”他话说到一半,瞥见夫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噎住。
钟夫人斜了他一眼,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转身进了内室。孟砚在原地站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跟了进去。
翌日,孟令窈醒来,除了有些宿醉后的口干,倒并无其他不适。刚用过早膳,便接到了周希文邀她去别院小聚的帖子。一去金陵几月,周希文自己也是大忙人,她们倒真是许久未见了。
她当即更衣赴约。周希文常居的别院精巧别致更甚往昔。
两人相见,自是欢喜。周希文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打趣道:“气色这般好,容色更胜以往。也不知是金陵的山水养人,还是……裴少卿养人?”
孟令窈泰然自若,“是我日日不辍往脸上涂的那些香膏脂粉养人。”
周希文闻言哈哈大笑。说笑间落了座,很快有侍从上前奉茶。孟令窈抬眼一看,是个面容俊美、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
她接过茶盏,随口道:“这个……好似不是先前那个。”
第105章 神仙不换 宜嫁娶,宜安床。……
周希文神色抿了口茶, 淡声道:“那个不听话。”她指了指奉茶男子,“这个谈得一手好琴,可要听听?”
孟令窈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那男子便安静地坐到一旁, 焚香净手, 奏了一曲。琴技确实高超, 指法娴熟, 音色清越。
一曲终了, 孟令窈神情平静,并未有多少触动。周希文观她神色, 便知端倪,笑道:“前些日子京中都传遍了, 说你启程金陵那日, 裴少卿在渡口边弹了小半日的琴为你送行。想来,听过那样的琴声,这些寻常音律确实难以入耳了。”
孟令窈摇摇头, 目光落在琴师身上, 语气平和,“他的琴艺高超, 堪称国手。不过, 琴为心声,到底还是要以情动人。空有登峰造极的技艺,而无真情实感倾注其中, 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美则美矣,未能动人。”
那琴师闻言,神色一僵,略有些无措地看向周希文。
周希文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 漫不经心道:“你怕什么?我又不要你的真情。”
男子霎时间仿佛安心了,眼底却又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周希文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孟令窈挑了下眉,“这个……我瞧着,也听话不了多久。”
周希文拨弄着腕上的玛瑙珠子,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无妨,那就再换一个。”
“你这日子,”孟令窈想了想,“可真是神仙都不换。”
周希文笑了一下,道:“今日叫你来,便是想告诉你,情爱固然美妙,但人的活法多的是。我自然是盼着你与裴少卿白首相依,恩爱不移。可……”她顿了顿,声音沉静了几分,“可若是他日后有半分不好,让你受了委屈,离了他,咱们照样可以过得风生水起,逍遥自在。”
“你放心。”孟令窈握住她的手,笑着道:“你知道的,我这人从来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更何况,还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正是!”周希文又想起一事,唇角翘了翘,“我听说谢家小姐已在金陵定了亲,可惜……往后,这京中便只有你我二人相互依靠了。”
孟令窈闻言,不由失笑。
相聚总觉短暂,临别时,周希文随意塞给她一个锦盒,瞧着轻飘飘的。
“喏,拿着,好东西。”
孟令窈接过,心中暗自嘀咕,以周希文的性子,别是什么让人面红耳赤的“压箱底”之物。
待上了马车,她打开一看,里面却不是预想中的画册,而是厚厚一叠地契,涉及京城、江南乃至蜀地好几处旺铺和田庄。
最上面一张赫然是姑苏城内一处铺子。
孟令窈眼中生出微澜。那是她预备着开第二家分号的地方。
婚期前半月,京城春意渐浓,柳稍绽出新绿,十来位绣娘足绣了几个月的嫁衣远渡千里,送来了京城,一同来的还有谢家两姊妹。
“令窈姐姐!”谢净秋提着裙摆雀跃上前,亲昵地挽住孟令窈的手臂,一双杏眼笑成了月牙,“我可求了祖父好久,才准我随姐姐一同来京城。你成婚这样的大事,我岂能错过!”
孟令窈被她欢快的情绪感染,笑着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路上可还顺利?老太爷倒也放心让你出来。”
“一路顺风顺水,好得不得了,”谢成玉答道:“祖父说她年纪也不小了,该出来见见世面,莫要总拘在金陵。正好也可去宫中陪静妃娘娘说说话。”
“静妃娘娘见了你们,定然欢喜。”
几人交谈间,婢女们已小心翼翼将箱笼里的嫁衣一一取出铺陈开。缓缓展开时,整个厅堂霎时间鸦雀无声。
孟令窈先前在金陵见过嫁衣的雏形与绣样,已知其华美非凡,此刻仍是感到一阵目眩神迷,心口微滞。
嫁衣以最上等的江南云锦为底,正红浓郁庄重,其上以真金白银线绣出百鸟朝凤的繁复纹样。裙摆处,一只金凤展翅欲飞,羽翼用了罕见的退晕技法,由赤金渐次过渡至嫣红。
她伸手,碰了碰凤凰的眼眸,是两枚大小、色泽几乎完全一致的鸽血红宝石,即便在室内,依旧流光溢彩,仿佛下一刻便要活过来振翅高飞。
可以想见,若在明媚日光或煌煌烛火下,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瑰丽景象。
“你们……费心了。”
随行来的绣娘福了福身,不亢不卑道:“小姐言重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非府上日日不断送来上等的绸缎、金银丝线、珍珠宝石,且样样要求极致,不容半分瑕疵,我等便是再有微末技艺,也绝做不出这般巧夺天工的嫁衣。”
孟令窈微微一怔,除了最初去选定纹饰,这数月来,她确实再未为此费心。所有的材料采买、进度督促,似乎都有人无声无息地安排妥帖,源源不断地送往金陵,最终将这份举世无双的完美呈到她面前。
不知为何,随着婚期临近而日益鼓噪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忽地安稳了下来。
依照古礼,绣娘奉上穿了金线的细针,请新娘为嫁衣添上几针,寓意未来姻缘美满,福泽自身。
孟令窈的女工尚可,绣些帕子荷包足以称得上雅致,但在此等嫁衣面前,她那点技艺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刚接过针线,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情不自禁地凝聚在那一点寒芒之上。
沉默数息,她将屋里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绣娘。
即便是国手,被这般注视着,也难免心慌手抖。更何况她这半吊子的功夫,实在怕唐突了这件嫁衣。
绣娘会心一笑,“小姐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如何,她都能女娲补天。
孟令窈心下稍定,围着嫁衣缓缓转了几圈。她旁的或许寻常,眼力却最是尖利挑剔。实在不忍因自己平平的技艺破坏了这件嫁衣的完美。
最终选定在背后裙摆内侧的缠枝莲纹上落针。那里她自己看不见,就可当做不知了。她凝神静气,依着原有的纹路,绣下三对连环同心结。
待最后一针收尾,绣娘俯身细看,不由赞叹,“小姐心思巧妙。这连环扣藏在莲纹里,恰似并蒂同心,是好兆头。”
二月二十二,京城长街上鼓乐喧天。裴家送聘的队伍如赤龙般蜿蜒而来,披红挂彩的箱笼一抬接着一抬,一眼望不到头。抬箱的壮夫们步伐整齐,沉重的箱笼压得扁担都打了弯,红绸覆盖下的物件轮廓隐约可见古籍、玉器、绸缎的形状。围观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啧啧称奇之声不绝于耳。
“这得有一百二十八抬了吧?”
“何止!我看少说也得一百六十八抬!”
“到底是裴家,好大的手笔……”
人群中,一个粗哑的嗓音突兀响起:“哼,这些世家大族平日也不知是敛了多少财?裴氏瞧着清贵,莫不是内里也像从前那崔氏一样……”
话音未尽,旁边一个粗壮汉子一掌扇在他肩上,怒斥道:“浑说什么!不动脑子想想?裴少卿年少有为,圣眷正隆!长公主殿下又视他如己出,侄儿大婚,能不上心?”
一个婶子接过话头,“咱们寻常人家娶媳妇尚且要掏空家底凑几台像样的聘礼哩,何况是裴家?”
另一老者捻须附和,“正是!裴将军为国捐躯,长公主殿下平定西南,裴少卿这么些年惩治了多少贪官污吏?都是为咱们老百姓做实事的人,大好的日子,再说这些话可别怪老夫不客气!”
那人环顾四周,见无人应和自己的话,反倒招来无数怒目,只得悻悻缩颈,灰溜溜挤出人群,七拐八绕地钻进安平伯府后巷几间低矮的瓦房。
刚推门,里头便传来怒骂声,“又死哪儿去了?成日游手好闲!都怪你这孽障,好好的说什么长公主,如今人家风风光光回京,你爵位没了,连间像样屋子都住不起!”
夜幕低垂,裴府内灯火通明。明日便是吉日,府中上下都透着喜庆的忙碌。
裴序踏进书房,衣袂间带着淡淡的檀香气。
裴老太爷抬眼,“给你母亲上过香了?”
“上过了。”裴序颔首。
裴老太爷望着孙儿沉静的面容,终是叹道:“二十七了,那混账东西,还是没寻回来……”
裴序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他不回来,不是正好?您明日可安心坐主位。”
老太爷被他这话噎得哭笑不得,笑骂,“混账小子!他就是回来了,主位也是老夫的!”骂完又正色叮嘱,“成婚后便是大人了,要好生待窈丫头。孟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地养大,日后得空,你得多陪她回去瞧瞧……女儿家嫁人,心里总是忐忑的。”
裴序难得温驯,垂眸静听,“孙儿明白。”
“她父亲为人宽厚,母亲也是个明事理的,你更要知礼。”老太爷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要将积攒了多年的话一次说尽。
裴序始终安静倾听,没有一句反驳。
待祖父叮嘱完毕,他看了眼窗外的月色,“不早了,您早些歇息,明日还有得忙。”
老太爷摆摆手,裴序行礼告退,身影没入沉沉夜色中。
院内重归寂静,老仆悄步上前,轻声道:“老太爷,明日添丁进口,是大喜事。”
老太爷望着孙儿离去的方向,许久才哑声应道:“是啊……这府里,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昏黄的烛火映在他眼中,隐约晃动着一点水光。
二月二十八,天朗气清,正是孟少卿亲自卜算的良辰吉日。
宜嫁娶,宜安床——
作者有话说:很想爆更一口气写完,氮素最近在外头出差实在太忙了,只能每天像挤牙膏一样挤一点点,注重阅读体验的宝宝们可以攒几天,一口气看个爽哦[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06章 礼成—— 红烛静燃,帐幔低垂,将一室……
“吉时将至, 请小姐更衣。”
孟令窈微微颔首,伸展双臂。中衣、内衬、长裙、霞帔……一层层穿上身,每一层都是不同的祝福与规制。当最后那件沉甸甸、华美不可方物的云锦外袍加身时, 连她自己也感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端凝气势。
铜镜中, 那浓烈到极致的红, 将她本就欺霜赛雪的肌肤衬得愈发剔透, 眉眼间的艳色被放大到了极致, 近乎灼目。
梳妆女官上前,动作轻柔地拆卸下原有的少女发髻。她是长公主亲自请来的女官, 曾为数位公主梳过妆。
女官手法娴熟,口中断断续续念着吉祥的祝词。待到敷粉施朱完毕, 女官正要做最后的点缀。孟令窈抬手执起一支螺黛, 顺着自己偏圆的眼型,在眼尾处细细勾勒出一道微微上扬的弧线。
笔尖轻提,原本柔和的眼神瞬间添了几分明澈的锐利。她端详着镜中的变化, 唇角微不可察地满意一勾。
她向来知道自己怎样最好。
接着, 点唇、贴花钿。女官在她眉心贴上用金箔与细小珍珠制成的并蒂莲纹花钿。额前缀以红宝石流苏额饰,耳下垂着赤金点翠珍珠耳坠, 华贵不可方物。
“小姐仙姿玉色, 奴婢祝小姐与裴大人琴瑟和鸣,永缔良缘。”
孟令窈的目光掠过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点了点头, “多谢姑姑。”
前院亦是热闹非凡。孟令窈的几位表兄, 为争夺背她出阁的荣耀,早已在演武场较量开来。刀枪剑戟,拳脚功夫,接连比斗了十几场, 喝彩声、助威声此起彼伏。最终,钟定明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力压群雄,夺得了这资格。
“赢得太惊险了!”钟静姝抚着胸口。
“这小子……”钟定曜不服气道:“运气好了些而已。”
钟定明挺了挺胸膛,掸去袍角微尘,“手下败将,休要多言。”
“稳当着点,莫要磕着碰着。”大表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威胁不言而喻。他已成了亲,未曾参与弟弟们的比试。
“是!”
顶着满院子兄弟们艳羡的目光,钟定明转身进了内院。
吉时将至,裴府迎亲的队伍向孟府门外行进。一路锣鼓喧天,喷呐嘹亮,鞭炮声震耳欲聋,撒下了无数糖果铜板。不仅小孩,连些大人也忍不住去抢,被发现了依旧振振有词。
“裴大人与孟小姐天作之合,我沾沾喜气怎么了?”
“就是就是,他们二人都生得好看,我带点回去给我家那小的尝尝,能有他们一半长相也好啊!”
裴序身骑白马,大红的吉服非但未掩其清雅气质,反为那张清隽的面庞添了几分秾丽。他唇边噙着一抹浅笑,宛若云破月来,疏风朗朗,任谁看上一眼都知晓,他今日有多欢喜。
“新郎官来了——”
门口守着的仆役扬声通报。
府中,孟令窈一众闺中密友,早已摩拳擦掌,布下层层“难关”。
第一关,便是周小姐亲自坐镇。她手持一柄紫檀算盘,笑吟吟地看着被傧相们簇拥而来的新郎官。
“裴大人,”周小姐声音戏谑,“素闻你文武双全,却不知于这数术之道可有涉猎?我这儿有一题,若答得上,此门便为君开。”说罢,不等裴序回应,指尖已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啪作响间,口中报出一连串复杂的数目与算法,涉及粮帛折算、利润分成,极为刁钻。
围观者皆啧啧称奇,迎亲拦门见过考诗词、考对联、考武艺的,这般当场出实务数术题的,实属头一回见。裴序非此道专才,但心思缜密,反应极快,且身边早有准备——一位精于钱谷计算的户部同僚正在傧相团中。他略加思索,与同僚低语两句,便从容不迫地报出了答案。
随同来的轻舟抹了把额角的汗,还是大人深谋远虑。
“不错!”周小姐验算过答案,爽快地侧身让开,“裴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请!”
其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猜谜联对,各位才女轮番上阵,尽展所长,花样百出。迎亲的傧相团皆是京中青年才俊,此刻也被这群平日里娇滴滴的贵女“折磨”得连连告饶,使出浑身解数,方才一路过关斩将,来到孟令窈的闺阁院外。
守最后一道门的是钟定明。他身形挺拔,换了身崭新的锦袍,眉宇间的英武之气却未曾稍减半分,“裴少卿,常闻你一身好武艺,一直想讨教一二。”
话未说完,屋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钟定明话锋立转,清了清嗓子,“自然了,今日大好的日子,动拳脚总是不美。若是不慎乱了少卿的衣衫头发,表妹少不得要怪我。”
他神色一正,沉声道:“裴少卿,多余的话我便不说了。表妹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望少卿此生珍之爱之,莫让她受半分委屈。否则,我钟家儿郎,可不是吃素的。”
裴序后退半步,拱手深深一揖,“兄长放心,裴序在此立誓,此生必以真心待窈窈,风雨同舟,绝不相负。若违此誓,甘受天谴。”
钟定明面容严肃,心中早乐开了花,往后这位大名鼎鼎的裴少卿可就要随表妹一起叫他表哥了。他微微侧身,让开了路。
身后的房门开启,他弯下腰。孟令窈在侍女的搀扶下,伏上那宽阔而温暖的背脊。这一刻,她恍然间意识到,曾经一同嬉闹玩耍的表兄们,都已成长为可以肩负家族、托付信任的坚实依靠。
鞭炮震耳,彩纸纷飞。她听着吉祥唱祷,知道正走过回廊,穿过月洞门,秋千架摇晃的吱呀声透过无数嘈杂的声响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
昨日父亲亲手在架子上系了红绸,红着眼睛问她真不把秋千一起带走吗?
听到裴序也特地请人做了架一模一样的秋千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失落和安心哪个更多?
迈过最后一道门槛,震天的喧嚣瞬间将她包围。她能感觉到背着自己的表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稳稳地、一步步走向那顶华丽无比的花轿。
裴序上前,对着站在门口,眼眶通红、强忍不舍的孟家夫妇,撩起婚服下摆,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大礼,“拜别岳父岳母大人。万请放心,小婿必竭尽所能,护窈窈一世喜乐安宁,不让她受半分风雨凄苦。”
孟砚眼见爱女盛装背入花轿,再听得女婿此言,心中百感交集,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终是忍不住,别过头去,以袖用力拭泪。
钟夫人亦是泪光闪烁,强撑着雍容仪态,上前虚扶了裴序一把,声音微哑,“好孩子,起来。去吧。愿你们夫妻同心,平安顺遂。”
“小婿拜别!”裴序再度行礼,起身利落走向骏马,翻身而上。他勒缰回望,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顶花轿上,眼神深邃,翻涌着难以尽述的温柔与坚定。
“吉时已到,起轿——”
花轿起行,仪仗开道。锣鼓、喷呐、笙箫组成的乐班,吹奏着喜庆的《龙凤呈祥》。队伍蜿蜒而行,特意绕经京城最繁华的街道。百姓夹道围观,议论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迎亲队伍中,简肃坠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岳蒙驱着马挤到他身侧,“今天表现不错,往常倒是不知道,你还是个对对子的好手,往后你成亲便不担心了……还有沈小山,你可瞧见了?有个小姑娘眼睛一直盯着他,啧啧,你这做师傅的,可别徒弟都有着落了自己还没有……”
简肃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目光随意扫过花轿。
一阵春风拂过,恰好微微掀起了轿帘一角。露出轿中新娘盖头下精致白皙的下颌,以及微微上扬、点了胭脂的嫣红唇瓣。
他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几乎是立刻便惊醒过来,他迅速收敛了心神,垂下眼睫,将所有波澜压在心底,不留痕迹。
春风拂满京城,却吹不到北疆苦寒之地。
校场上,寒风凛冽。赵诩挽弓搭箭,肌肉紧绷,目光锐利如鹰隼,瞄准百步之外的箭靶。自那次栖云山一败后,他在箭术上投入了远超常人的心血,早已能做到百步穿杨,心无旁骛。
一旁的下属搓着手呵着白气,看着天色,随口笑道:“将军,今日已是二十八了,咱们这雪还没化,京城怕是柳树都冒新芽了。”
赵诩搭箭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嗖——”箭矢离弦,竟偏离了预定的轨迹,远远擦着靶边飞过,无力地钉在了靶场边缘的冻土上。
周围瞬间一静。士兵们面面相觑,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失误。
方才出声的士兵愣了片刻,才讷讷打趣道:“将军,您这……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天上路过的大雁啄了眼?”
赵诩望着那支孤零零的箭矢,沉默了片刻。他随手将铁弓丢给亲兵,用力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无事。许是……有些不适。”
士兵在他身后追问是怎么了,可要寻军医来看看。赵诩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校场,仿佛再多待一息,便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情绪亟待喷薄而出了。
队伍抵达裴家。门前早已宾客云集,灯火璀璨。花轿稳稳落下,喜娘高声唱喏。裴序下马,行至轿前,以玉如意轻踢轿门。
轿帘掀开,一只染着丹蔻、白皙纤柔的手,轻轻搭在了裴序递过来的玉如意柄上。他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她走出花轿。
全福夫人将红绸花团递到孟令窈手中,另一端由裴序握着。他走得极慢,一步步极稳,引导着她踏过朱红地衣,迈过吉祥火盆,走向喜堂。孟令窈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色,但听着身旁沉稳的脚步声,感受着手中红绸传来的可靠牵引,心中一片安宁。
厅里聚集的裴氏族人中,有眼尖的瞧见新娘子腰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那块象征裴氏族长的玉,顿时瞳孔震颤。
抬眼望去,高坐堂上的长公主神情平静温和,主位上的裴老太爷老神在在,堂中的裴序眼中更是只有他的新娘,那人嘴唇蠕动,终是什么动静也没发出来,默默垂下了头。
司仪高昂的声音响彻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孟令窈隔着盖头,能感受到对面那人专注的目光。她缓缓弯下腰,凤冠珠翠轻响。
“礼成——!”司仪高亢的声音落下。
长公主缓缓起身,从身旁女官捧着的托盘中,取过两杯早已备好的御赐合卺酒,亲自走下主位,来到一对新人面前。
“雁行,”长公主神色郑重,“今日你成家立室,望你恪尽职守,珍爱妻子,不负陛下尊长对你的期许。”她将一杯酒递予裴序。
目光转向孟令窈,语气温和了几分,“令窈,你聪慧明理,日后与雁行相互扶持,同心同德,便是最大的圆满。”她将另一杯酒递到孟令窈手中。
这对新人,在婚礼上,由长公主亲自赐下合卺酒,给予嘱托与祝福,此等殊荣,令在场宾客无不艳羡惊叹。
孟令窈与裴序齐声恭敬应道:“谨遵殿下教诲。”
随后,在长公主的亲自见证下,两人手臂相交,饮下了这杯意义非凡的合卺酒。
饮罢,长公主脸上露出更为明显的笑意,她环视众宾,朗声道:“佳偶天成,良缘永缔。诸位,同喜同贺!”
至此,喜堂内的气氛才真正沸腾起来,欢呼声、贺喜声如同潮水般涌来。长公主在众人簇拥下重回主位,接受新人的叩谢。
礼毕,裴序小心扶着孟令窈往婚房走去,踏过门槛时,他俯身牵起新娘的裙摆,“当心脚下。”
今日裴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这一幕被人看了个分明。
“瞧瞧裴少卿,再瞧瞧你们!既没人家生得好,还没人家体贴。”
“往后我定也要寻一个这般的夫婿。”
“哎哟,先前都说裴少卿冷若冰霜,如今看来,那是比谁都会疼人。”
女眷们羡慕得红了眼,各个都暗中发誓,回去定要好生调教自家夫婿。
婚房内,红烛高烧,静谧温馨。全福太太奉上象征吉祥的子孙饺等物后,便皆识趣地退下,细心掩上房门。
裴序并未立刻上前。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清茶,执杯回到床边,温声道:“累了?”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温和。
盖头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嗯”,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他拿起系着红绸的玉秤,缓缓挑开了那方红盖头。
盖头滑落,烛光下,女子盛装之下的容颜彻底展露。眉心的并蒂莲灼灼生辉,眼尾染着淡淡的胭脂,宛若桃花盛开。她抬起眼,眸光流转,清澈而明亮,与他对视。
裴序呼吸微顿,即便早有准备,此刻心跳仍漏了一拍。他执起一杯茶,递到她手中:“先润润喉。”
孟令窈接过,指尖不经意与他相触,两人俱是微微一顿。她垂眸饮了口温茶,干涩的喉咙得以舒缓。
他接过她手中的空杯放回桌上。回头见她下意识抬手想去揉后颈,便走到她身后,动作轻柔地取下那顶沉重的凤冠。瞬间的轻松让孟令窈忍不住轻轻喟叹一声。
他将凤冠妥善置于一旁案上,伸手为她按摩着酸涩僵硬的肩颈。
“可好些了?”他问,声音近在耳畔,呼吸拂过她的发丝。
“……嗯。”孟令窈放松下来,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舒适。她微微歪头,想避开过于敏感的颈侧,耳畔一缕散下的青丝却蹭到了他的手腕上。
细微的触碰如羽毛扫过心尖。
裴序按摩的动作停了下来。
红烛静燃,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动,帐幔低垂,将一室暖光与悄然滋长的暧昧温柔笼罩——
作者有话说:还、还差一点(吐血爆肝中……)
第107章 不早朝 孟令窈喘着气,眼尾泛红,竟鬼……
孟令窈初时还未反应过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软声问道:“怎么不按了?”
裴序的手顺着她的后颈一路滑下去,“不急。”
不, 她急。
孟令窈霎时间清醒了大半, 洞房花烛夜, 自然是要做些什么的。
更何况她早知晓, 他其实, 按捺了许久……
可是,他有隐疾啊!
她抬眸, 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似什么都没说, 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裴序与她对视数息, 倏而伸手,从旁边放置合卺酒器的托盘上,取过那条用来束扎匏瓜的红绸。那绸带极长, 色泽鲜艳, 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格外醒目。
抬手,动作轻柔地将那幅红绸展开, 轻轻蒙在了她的脸上。
眼前的光线骤然变得朦胧, 只剩下透过薄薄红绸滤过的、温暖而暧昧的烛光。她能隐约看到他挺拔的身影轮廓,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裴序?”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隔着红绸, 透着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举动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嗯。”他应着, 声音近在咫尺。透过红绸的遮挡,她感觉到他的靠近,温热的气息拂在绸面上,带着微痒的触感。
下一刻, 一个极轻、极缓的吻,隔着那层薄薄的红绸,落在了她的额心。
孟令窈微微一颤。那触感很奇妙,绸缎的微凉与他唇瓣的温热交织,隔着一层阻碍,反而让那份触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撩人心弦。
他的唇并未立刻离开,印在额心,轻轻摩挲着,而后缓缓向下移动,沿着她挺秀的鼻梁,一点一点地滑落。
红绸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贴合着她的肌肤轮廓。孟令窈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身下柔软的锦被。她向来机敏,此刻却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数,这隔着一层布的亲昵,比直接的触碰更让人心慌意乱。
“这、这不公平……”她终是忍不住,出声道:“你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她抬手,想扯掉这碍事的红绸,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指腹在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那便不看。”他的声音带着蛊惑,唇隔着红绸,精准地找到了她的唇瓣位置,若有似无地贴着。
隔着绸缎,热度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温热的舌尖轻轻描摹着她的唇形,濡湿了薄绸,紧密地贴合着她的肌肤。她下意识想偏头躲开,后颈却被他空闲的那只手稳稳托住,不容退却。
这略带强势的掌控让孟令窈心底那点不服输的劲儿冒了出来。她不再试图挣脱被他握住的手腕,反而指尖微动,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同时,她仰起头,隔着红绸,生涩却大胆地回应了一下他的唇。
裴序的动作明显一顿,呼吸骤然沉了几分。他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转而捧住了她的脸颊,隔着那层红绸,更深、更重地吻了下去。那幅红绸,仿佛成了他理智与失控之间最后的屏障,在唇齿的厮磨间变得愈发潮热。
耳鬓厮磨间,孟令窈只觉得那红绸碍事极了。趁着换气的间隙,她猛地仰头,那幅本就只是轻轻覆盖的红绸,便顺着她仰起的动作,翩然滑落,堆叠在白皙的颈间。
阻碍骤然消失,烛光毫无遮挡地映照在她脸上。双颊绯红,眼波流转间带着水光,精心描绘的上扬眼尾红得胜过三月桃花。
她细细喘息,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序。
他眼底最后一丝克制也彻底碎裂。那幅红绸的落下,仿佛也抽掉了他紧绷的弦。
“现在公平了?”他嗓音低哑地问,目光灼灼。
孟令窈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便已俯身,毫无阻隔地衔住了她的唇。
她起初还试图维持一丝清醒,甚至笨拙地想要反客为主,可在他强势而缜密的攻势下,那点反抗如同投入烈火的雪花,瞬间消融。
烛火泛着暖融的光,倾泻而下,落在孟令窈的身上,更衬得她肤白如新雪。微凉的空气触及肌肤,她瑟缩着,随即被更紧密地拥入怀中。
这些年,裴序见识过许多美景,山峦叠嶂,湖光水色,没有一处抵得过现在。
他眼眶微微发热,失了言语,所有的赞美都付诸行动。从唇瓣蔓延至下颌、脖颈、锁骨……一路向下,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裴序…你……”她声音打着颤,忍不住呜咽出声。
手臂虚软无力,只能化作一株菟丝花,除了紧紧缠绕住大树再无他法,想说些什么,又被狂风骤雨打断。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战栗的折磨终于暂歇。裴序抬起头,久久注视她绯红的脸颊,喉结上下滚动。
孟令窈喘着气,半晌回过神,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什么味道?”问完她自己先愣住了,随即羞得想钻进被子里。
裴序闻言,眼底暗流涌动,他唇瓣还泛着水光,便作势要凑上来吻她的唇。
“别……”孟令窈立刻偏过头,伸手抵住他的胸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不许……”
裴序低低笑了一声,胸腔震动。
“甜的。”
孟令窈羞窘至极,始终偏着头,不去看他。
他倒也没坚持,径自起身,走到桌边,执起合卺酒旁那杯尚未喝完的清茶,从容地漱了口。
待他再次回到床边,身上只余清冽的茶香。他俯身,捧住她的脸,目光锁住她闪烁的眼眸,“现在,可以了么?”
孟令窈没说话,微微仰头,主动迎上了他落下的唇。
她已做足了准备,只是真到了那时候,仍不免因疼痛而蹙眉,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裴序极尽耐心与温柔,细细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难以言喻的感觉逐渐取代了痛楚,孟令窈只觉自己宛如一根绷紧的弦,被反复拉扯,直至最后终于断开。
红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帐内光影摇曳,映出紧密相依的身影。
那幅滑落颈间的红绸,被倏然攥紧在掌心,又慢慢松开,凌乱地散在鸳鸯锦被一角,再无人关注。
孟令窈不知自己最后是何时睡去的。
只记得裴序反复纠缠,将她所有的理智与气力都席卷而去。她累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被哄着不知说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话,直至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求饶,裴序才勉强放过她。抱着她去清理时,她已昏沉得不知今夕何夕。
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隔着床帐,也能感受到外头明亮的日光。孟令窈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无处不酸软,眼皮也沉重得厉害。
她刚动了动,想唤人,腰间便是一紧,那条坚实的手臂将她更密实地揽回一个温热的怀抱。
“醒了?”裴序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孟令窈一个激灵,昨夜种种瞬间回笼,让她耳根发烫。她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什么时辰了?该起了,还要去奉茶……”
按理说,新妇第二日需得早起向长辈敬茶。
她本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可临行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裴序双亲虽都不在,但京中还有老太爷,还有长公主,不能失了规矩。
她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身后紧贴着她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孟令窈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侧过头。
昨夜已闹到那么晚,他竟还有精神!
扭头对上裴序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面的暗涌让她心惊。
“裴序!”她有些羞恼,用力推了他一下,可惜力道绵软,毫无威慑,“白日宣淫,你……你还有没有点君子之风!”
裴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就着她侧身的姿势,将人更紧地拥住,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颈侧和肩头,声音含混低哑,“祖父昨日便同我说了,他年纪大了,习惯晚起,让我们不必特意早起去请安,扰他清梦。”
孟令窈被他亲得气息不稳,都忘了去纠正其中错处。哪有上了年纪晚起的,不都是早早醒了?
一点残存的理智让她发出声音,“那……长公主殿下呢?”
“姑母在长公主府,”他的吻未曾停歇,甚至得寸进尺地探入她微敞的寝衣领口,“她昨日饮了许多酒,我们不便打扰,午后再去拜访即可。”
说话间,他已轻易化解了她本就无力的抵抗。孟令窈又气又无奈,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和逐渐加重的呼吸,最终还是被他拉着,再次沉溺于那片令人面红耳赤的浪潮里。
待到云收雨歇,孟令窈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缩在锦被里,只想昏睡过去。裴序倒是神清气爽,唤了水,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为她擦拭。
再次醒来,日头高升,已是午时初刻。孟令窈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帐外候着的丫鬟们听到动静,这才鱼贯而入。
裴序穿戴整齐,一身黛色云纹常服,坐在窗边的榻上翻着书卷,见她醒来,放下书,接过菘蓝手上捧着的衣饰,一件一件,穿到孟令窈身上,动作从容不迫,连一根衣带都没有系错位置。
孟令窈打哈欠的手微微一顿,再度意识到,裴少卿确有善学之能。
丫鬟们伺候孟令窈梳洗。当她坐到妆台前,对镜自照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颈间锁骨处那些暧昧的红痕惊了一下。她皮肤白皙,这些痕迹便格外显眼。菘蓝瞧了一眼,立刻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孟令窈从镜中狠狠剜了那个罪魁祸首一眼。裴序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揉捏。孟令窈本想甩开,但那力度恰到好处,确实缓解了部分疲惫,便由他去了,只是依旧不理人。
她执起螺黛,对着镜子,仔细描画。裴序就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勾勒眉目,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仿佛施了什么神奇的术法,只是寥寥几笔,那张原本带着倦意和几分慵懒的面容,很快变得明澈锐利,像是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
梳妆完毕,丫鬟们悄然退下。孟令窈整理着衣袖,目光扫过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忽然悠悠开口,“待你父亲云游归京,我们应当好好谢谢他。”
裴序眉心微动。
孟令窈慢吞吞地站起身,转向他,唇角似笑非笑,“若不是托他老人家云游在外、不拘俗礼的福,我们哪里能……”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桌上早已备好的丰盛席面。
“……早午膳一并用呢?”——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了555,打从开始动笔就为了内容提要这一刻[害羞][害羞][害羞]
以及跟大家请个假哦,最近工作到了攻坚阶段,每天都加班到很晚,身体也在大降温下倒了。
鼻涕流流流不停歇,智齿痛痛痛难忍耐。
强打鸡血写完了这一章,实在顶不住了,本周会尽量维持隔日更。大家正好可以抽空想想想看什么番外[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08章 识趣 一触即分,留下一个浅淡又暧昧的……
用罢午膳, 两人才收拾妥当,先去拜访了裴老太爷。
松鹤堂内陈设古朴,书卷气浓重, 淡淡熏着安神的檀香。老太爷昨日忙前忙后了大半日, 今日却是精神矍铄, 待喝了孙媳妇敬的茶, 神采愈发飞扬。
“以后都是一家人, 不必拘束。”老太爷目光温和,“往后的日子还长, 你们两个,要相互体谅, 彼此扶持, 把日子过好,祖父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孟令窈原以为老太爷多少会叮嘱两句子嗣之事,不料他一句都没提, 喝了两口茶, 便打发他们去拜见长公主殿下。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马车细密的竹帘, 在车厢内投下斑驳温暖的光晕。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规律而轻微的辘辘声。
孟令窈与裴序并排坐着,她到底有些精力不济,加之马车微晃, 用过膳后的慵懒劲儿上来, 便有些坐不住。裴序察觉,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让人靠在自己身上。
孟令窈顺势放松了身子,伏在他膝上,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上了眼。
马车内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和车外的市井之声隐约传来。裴序垂眸看着膝上的人,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穿花云锦裙,肌肤白皙,便衬得眼下一小片青影格外醒目。他心中一片柔软,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散落在他衣袍上的几缕青丝,动作轻柔。
就在他以为她快要睡着时,孟令窈忽然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睫颤了颤,并未睁开,只是迷迷糊糊地咕哝道:“裴序……祖父他,竟一句都没提子嗣的事……”
这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裴家这一脉,到了裴序这里,实在称得上人丁稀薄,老太爷盼着曾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裴序抚弄她发丝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嗯。”
孟令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不由得半睁开眼,仰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抿的唇。她眨了眨眼,困意散去些许,“为何?”
裴序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母亲…就是在生我时,落下了病根,没几年便撒手人寰。父亲因此心灰意冷,苦学医术,而后离家云游。”
他或许是想寻个答案,又或许解脱。
识字后,他在父亲书房里见了许多医书,后来自己也读了许多。
他清楚地记得,《千金方》中载,“妇人产讫,五脏虚羸,惟得将补,不可转泻……若行泻滑,便致百病。”
还有许多更为艰涩、描述各种产后险症及药石罔效的记载,他读过,一个字也不曾忘却。那些文字背后,是他记忆中面目模糊、因他而早逝的母亲,也是父亲半生漂泊的缘由。
他冷静地想,倘若书中描述的种种虚羸、血崩、郁冒……任何一种状况出现在孟令窈身上,他大抵也会像他父亲一样,痛彻心扉,一生难安。
若是更严重的……他几乎不敢细想,或许,他会选择直接随她而去。
孟令窈怔怔看着他,伸出手,回握住他的手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那……裴序,你自己想要孩子吗?”
裴序收回投向虚空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脸上,不答反问:“窈窈呢?想要吗?”
孟令窈认真思索起来。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对生育一事的了解大多来自道听途说或旁观。她见过族中或交好之家那些年纪稍长的夫人们,有的怀孕时变得丰腴温和,脸上总带着柔光,有的则被孕吐、水肿等诸般不适折磨得憔悴不堪,还有的看似平稳,眉宇间却总藏着难以言说的隐忧与负担。
她诚实回答,“我……暂时还不想。”她微微蹙眉,试图表达得更清晰,“倒不是怕辛苦或是旁的,只是觉得,我自己似乎还未准备好……去肩负起另一个全然依赖我的生命。那责任太重大了。”
裴序点点头,“那我便也不想。”
孟令窈默了一瞬,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那你昨晚还……”
弄进去了许多。
裴序身体微震,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他低头,看到她泛红的耳尖和强作镇定的侧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俯身,靠近她耳边低语,“我用了药。”
见她倏然睁大眼睛看向自己,他补充道,“避子之物。”
孟令窈蓦地睁大了眼睛,仰头看他,“药?什么药?我从未听说过男子……那药对你的身体可有伤害?”
她所知的范围里,多是后宅妇人为了避免妾室分宠而使用手段,从未听过男子主动服用此类药物。
“无妨。”裴序答得简短,似乎不愿多谈细节。他停顿了一下,看清她眼中未散的担忧,语气放缓了些,“待你何时觉得可以了,告诉我便是。”
即便有些许损伤,落在他身上,总比落在她身上要好得多。
孟令窈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衣襟。
裴序顺着那微小的力道低下头。
一个轻柔的、带着她唇上胭脂淡香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一触即分,留下一个浅淡又暧昧的红印。
裴序眉眼怔忪,指腹轻轻抚过那处微湿的痕迹,嗓音微哑,“这是何意?”
孟令窈轻咳一声,抬手用衣袖替他擦拭,却反而晕开得更明显了些,只好故作镇定地拍拍他的肩膀,眉眼弯弯,“奖励你的……识趣。”
“继续保持。”
裴序颔首,“好。”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车夫禀报长公主府已到。
两人整理了衣袍,孟令窈取出帕子,擦拭干净裴序脸上的唇印,这才相携下车。
步入长公主府,侍女引他们至花厅。长公主正坐在主位,与身旁的侍女说着话,容光焕发,气色极佳。
见他们进来,长公主含笑抬眼。目光在二人身上细细打量,见男子清隽挺拔,女子明丽端庄,站在一起宛若玉树映照明霞,当真赏心悦目。心里那口气顺得不得了,自去年别院初见,她便觉得这两人站在一起极为登对,如今看来,她眼光果然不错。
两人上前见礼。
“快免礼。”长公主声音愉悦,示意他们坐下,“来得正好,尝尝今年新贡的茶。”
几人闲话片刻,气氛融洽。长公主兴致颇高,话题不知不觉便转到了西南之行的见闻上。说那里气候如何湿热,树木花草如何生得繁茂葳蕤,她府中花匠耗费心血精心培育的名品花卉,在那边或许只是山野路边随意生长的寻常之物。
孟令窈听得入神,眼眸微亮,脸上流露出自然的向往之色。
长公主见她模样可爱,故意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道:“美则美矣,只是蛇虫鼠蚁也格外肥硕惊人,那里的蚊子,啧啧,怕是都有京中的两倍大,叮人一口,痛痒难耐。”
孟令窈果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流露出些许畏怯,那神情转换引得长公主轻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神色稍正,道:“不过,说起这个,我倒要多谢窈窈送来的那些驱蚊避瘴的香露,着实帮了大忙。不仅我用得舒坦,军中将士也受益良多,少受了许多蚊虫之苦。此事本宫已具折禀明了陛下,陛下亦甚是嘉许。”
孟令窈忙道:“殿下过誉了,不过是些微末心意,能略尽绵力已是荣幸。”
长公主没说话,含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正说话间,外头有内侍匆匆入内禀报,言陛下宣裴序与孟令窈即刻入宫觐见,知他二人在长公主府,特命人来此传旨。
长公主闻言,并不意外,微微颔首,对二人道:“既是陛下宣召,你们便快些去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是。”两人起身行礼,随即跟着内侍离开了长公主府,往宫中行去。
马车抵达宫门,早有内侍等候引路。穿过重重宫阙,两人被引至御书房外等候通传。孟令窈面上沉静,心中难免揣测圣意。不过方才在长公主府,见长公主听闻陛下召见时那了然于胸的含笑眼神,她心下稍安,隐约觉出,此番进宫应非坏事。
内侍唱名,二人整肃衣冠,步入殿内。皇帝正立于紫檀大案前,手持一卷书册,闻声抬眼望来,目光慈祥,就像看着两个喜欢的小辈。
孟令窈并不觉得皇帝真的会有多么喜欢他们,毕竟他是一个连自己儿子都雷厉风行处理的帝王,但他此刻表现出的态度也已经说明了许多。
“快平身。”皇帝声音带着笑意,显得十分温和,“这里不是正殿,不必如此拘礼。赐座。”
“雁行是朕看着长大的,在朕心中,与朕的子侄并无二致。如今见他成家立业,娶得佳妇,朕心甚慰。”
裴序立刻起身,再度躬身,“陛下厚爱,臣感念于心。”孟令窈随之行礼。
“都说了不必多礼,快坐下说话。”
皇帝看着眼前两人,从眼睛到心里,没有一处是不畅快的。从前他就觉得裴序什么都好,就是亲缘差了些。不想他不声不响,找的这个夫人倒极衬他。
他转而看向孟令窈,笑眯眯道:“你的事,皇姐和雁行可没少在朕耳边念叨。陆氏案、盐铁案,你屡次暗中相助,智计百出。此次崔氏一事,更是多亏了你心细如发,在金陵寻得关键证物,才得以拨云见日。依朕看,你与雁行,当真是一段佳缘,天作之合。”
孟令窈即刻垂首,“陛下盛誉,臣妇愧不敢当。破案缉凶,全赖少卿大人明察秋毫,更有陛下圣心烛照,指点迷津。臣妇不过略尽绵力,身为朝中子民,见不平之事,仗义执言本是分内之事。得陛下如此嘉许,实在惶恐。”
皇帝见她如此,眼中满意之色更浓,捋须笑道:“不必过谦。你的功劳,朕心里有数。长公主亦向朕提及,你为解军中将士蚊虫之苦,慷慨捐献香露,连压箱底的秘方都献了出去,可见心怀大义。”他看向裴序,语气带着调侃,“雁行啊,你可是娶了一位贤妻。”
不待裴序说话,他站起身,又道:“朕与皇姐商议良久,你立下这许多功劳,若赏赐都算在雁行头上,未免不公。总得单独给你些体面。”他略一停顿,侧首示意。
侍立一旁的掌印太监旋即上前,展开明黄卷轴,高声宣旨。圣旨中一一列明赏赐:册封孟令窈为正三品诰命夫人,赐青鸾山皇家别苑“凝香苑”为其私产,另赏内帑金银、珠玉绸缎若干。
赏赐之重,令人侧目。依着孟令窈的年纪,三品诰命已是极高荣衔,更别提还有皇家别苑与丰厚财帛。青鸾山温泉闻名遐迩,“凝香苑”占地广阔,是四季如春、花开不败的绝佳地方。
孟令窈在袖中掐紧了掌心,勉强抑制住上扬的嘴角,起身随同裴序谢恩。
“快起来。”皇帝心情颇佳,虚抬了抬手,“望你日后善用此地,研得更多妙方,惠泽百姓。”
“臣妇定不负陛下所望。”孟令窈恭声应道。她略一迟疑,复又跪下,“陛下,臣妇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斗胆恳请陛下恩典,万望陛下恕臣妇贪心之罪。”
皇帝挑眉,“哦?但说无妨。”
“臣妇在京中经营一间香粉铺子,名唤‘聚香楼’。生意尚可,唯有一事常引以为憾,”孟令窈抬头,目光诚挚,“便是觉得店铺匾额气象不足,难以匹配京都风华。臣妇冒昧,想恳请陛下赐下墨宝,以‘聚香楼’三字为额,不仅光耀门庭,更可使往来百姓皆感沐陛下恩德。”
皇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好!朕便成全你这番心思。来人,备墨!”
内侍迅速铺开上等宣纸,研好浓墨。皇帝执笔在手,执笔挥毫,姿态从容潇洒。皇家子弟自幼受顶尖教导,皇帝更是其中佼佼者,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聚香楼”三个大字顷刻书就,结构严谨,气势磅礴,自带一股皇家雍容气度。
孟令窈喜不自胜,再三拜谢,方才小心翼翼上前,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恭敬捧起那幅墨宝。她眼中流露的真挚欢喜,让皇帝心情愈发舒畅。
此时,一名小内侍悄步上前,在掌印太监耳边低语几句。掌印太监上前,恭敬禀道:“陛下,静妃娘娘听闻裴夫人进宫,想请夫人过去说说话儿。”
皇帝点头,对孟令窈道:“既如此,你便去静妃宫中坐坐。朕还有些事要与雁行商议。”
“是,臣妇遵旨。”孟令窈捧着墨宝,恭敬行礼,而后随着引路内侍退出御书房。
穿过宫苑深深,行至一处花木繁盛的宫道时,恰遇一行人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迤逦而来。那女子云鬓珠翠,锦衣华服,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
是文贵人。
只是,与往昔的张扬不同,此刻她眉宇间仿佛笼罩着一层拂不去的阴翳,厚重的脂粉也难掩暗沉。
四目相对间,孟令窈率先停下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小夫妻俩正文都是丁克哦[彩虹屁]
第109章 一朝暴富 “现在它们都是你的了。”……
她依着宫规向文贵人行礼, 姿态标准,挑不出半点毛病。
文贵人受了这一礼,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情, 像是久旱逢甘霖般汲取着这片刻的尊荣, 又仿佛连这尊荣本身都让她从心底感到厌弃。她抬了抬手, “裴夫人请起。倒是巧遇, 本宫正有几句话想同夫人说说。”
一旁引路的内侍面露难色, 上前躬身道:“贵人恕罪,静妃娘娘正等着裴夫人过去说话……”
文贵人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冷冷睨了那小内侍一眼,“怎么?本宫如今连与人说两句话都不成了吗?静妃姐姐那儿, 晚去片刻又能如何?”
她如今受宠虽不如前, 在宫中到底还有几分颜面,小内侍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孟令窈不欲让这小小内侍为难, 主动开口道:“烦请公公稍候片刻。我与文贵人乃是旧识, 想来不过闲话几句,应不会耽搁太久, 定不会误了给静妃娘娘请安的时辰。”
小内侍如蒙大赦, 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到不远处垂首等候。
文贵人冷哼一声,目光重新落在孟令窈脸上, 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皮相, 看清内里。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孟小姐,新婚大喜啊。”
一个人过的什么日子, 往往会从脸上毫无保留地反映出来,她只看孟令窈的脸就知道,她日子定然过得极好。面若桃花,眸光湛湛。好似比她记忆中的那副面孔更加好看,也更加……惹人生厌。
而她自己呢?晨起对着镜子梳妆时,都觉得自己好似苍老了许多。
孟令窈垂眸,“多谢贵人关怀。”
“关怀?”文贵人嗤笑,“我真是讨厌极了你这副模样。”
孟令窈微微蹙眉,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臣妇愚钝,不知何处得罪了贵人,竟惹得贵人如此厌弃?您是宫中贵人,身份尊贵。臣妇不过一介外命妇,见了您,需得依礼参拜,不敢有丝毫怠慢。”
选择了天家富贵,必然要承受其中的寂寞倾轧,哪里有既要又要的好事?选了这条路,理应料到其中的艰辛,如今这般怨天尤人,说到底还是贪心不足。
文贵人好似被这话刺了一下,眼神更加阴郁,她盯着孟令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冷冷道:“尊贵?是啊……本宫是贵人。”她语调飘忽,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猛地转过身,扶着宫女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孟令窈在她身后,再次依礼微微屈膝,“恭送贵人。”直至文贵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直起身,对一旁的内侍道:“有劳公公久候,我们走吧。”
内侍连忙引路,态度愈发恭敬。
到了静妃所居的宫殿,出乎意料的是,皇后竟也在座。两位尊贵的女子坐在暖榻上闲话,气氛和谐融洽。静妃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气质沉静温婉。她在宫中多年,行事历来稳妥,仿佛谢家所有的规矩与涵养都凝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见孟令窈进来,静妃脸上露出和善笑容,“快起来,不必多礼。早就想见见你了,今日可算得了空。”
皇后亦含笑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孟令窈身上,带着打量与些许赞许。
孟令窈再次向两位行礼,方才在下首的绣墩上斜着身子坐了。静妃问了问她新婚可还适应,裴序待她可好,言语间尽是关怀。孟令窈一一恭敬作答。聊了几句家常,孟令窈见静妃气色尚好,轻声问道:“娘娘近日身子可还爽利?臣妇在家时常听闻孕中辛苦,见娘娘气色极好,心下才安。”
静妃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透出几分灵动,“这才成亲第一日,你便想着这些了?”这一刹那,谢家女儿骨子里的肆意不羁又不经意间冒了出来。
皇后闻言也笑了,打趣道:“他们新婚燕尔,夫妻情好,想着延嗣也是常理。可见雁行待你甚好。”
成了亲后的话题果然比待字闺中时生猛了不少。孟令窈垂眼,颊边微红,没有接话。
静妃笑着分享了些孕中的细微感受,诸如口味变化、嗜睡贪酸等,随后话锋微转,轻叹了声,“只是听宫中伺候过有孕嫔妃的嬷嬷提过,许多妇人孕后几月脸上会生出褐斑,本宫眼下是还好,不知往后会不会……”
她生得美貌,尤其肌肤白皙润泽,宛如最上等的白瓷,倘若白璧微瑕,心有遗憾也是人之常情。加之孕中难免多思,脸上便自然带出愁绪,
皇后不赞同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养胎,这些东西又要什么要紧?我瞧你是天姿国色,就是生了些斑纹,也不碍着什么。更何况也未必人人都长,本宫不是好好的么?”语气亲昵自然,是真切的关怀。
孟令窈心下明了,早听闻皇后与静妃交好,今日一见,果然非虚。静妃这一胎能如此安稳,背后少不了这位中宫之主的维护与照拂。她乖巧应道:“美人在骨不在皮,美人脸上的斑点也如蝴蝶翅膀上的花纹一般,别有韵致。自然了,静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定会平安无事。”
听了两人劝慰,静妃心情好了不少。
“罢了罢了,没影子的事,本宫也不必杞人忧天。”她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我知道你与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妹净秋交好。她如今也到了年纪,此番入京,家中也有意让我为她相看相看。她性子跳脱,若有空,还劳烦妹妹帮我多与她谈谈,探探她的心思,我也好心中有数。”
孟令窈点头,“静妃娘娘放心,净秋妹妹天真烂漫,臣妇也十分喜欢,定会去看她,同她好生聊聊。”
又闲话片刻,到了静妃吃药的时辰,孟令窈主动告辞,带着皇后与静妃赏赐的丰厚物件,先行离开了。
另一头,文贵人回到自己宫中,面无表情地挥退了所有宫人,“都下去,本宫想静静。”
待殿内空无一人,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盒从外头新采买来的胭脂,拨开上层嫣红的粉末,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上面写着短短一句话。
“胎不可留早作计议。”
文贵人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颤抖。她容不得这个孩子,有人同她一样,不,甚至比她更容不得这孩子。
可眼下皇后和静妃将那边围得铁桶一般,如何能做成这件事,还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
她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还需得好好思量。
出了宫门,斜阳西下,天边云霞绚烂如锦。孟令窈倚靠在软垫上,怀中捧着皇帝御笔亲题的墨宝,身侧还围了一圈各色赏赐。今日所得之丰厚,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侧头看向裴序,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们这一趟,倒像是去宫中打秋风去了。”
屈指数起今日的收获,“三品诰命、温泉别苑、金银珠宝,还有这墨宝……空着手进去,满载而归。”叫她都觉得受之有愧了。毕竟最初的最初,她不过是想验证梦中所见是否属实罢了。
裴序偏头看她,“长者赐,不敢辞。”
孟令窈想想也是,点了点头。总归不是坑蒙拐骗来的,宫里的贵人们心甘情愿赏赐,还有不收的道理吗?
见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裴序眼中不自觉染上笑意,“今日奔波了一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府歇息吧。”
“不急。”孟令窈摇头,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我要先去聚香楼看看。”
昨日大婚,今日消息传开,店里的生意定是好得不得了。虽然她自个儿不觉得是高攀,但在京中大多数人眼里,她嫁给裴序,毫无疑问是攀了高枝。这些人少不得会觉得她能有今日成就,多少有那些胭脂水粉的功劳。
更别说,她先前也让店里的人这么暗示过。这会儿正好去验收成果。
裴序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既如此,总归顺路,不如先去一趟琳琅阁。”
孟令窈微怔,也没多问,随意点了下头。
琳琅阁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飞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气派。裴序领着她径直穿过前厅,绕过几重回廊,推开一扇厚重的檀木门。
内库中点着数十盏琉璃灯,将满室珍宝照得流光溢彩。孟令窈站在门前,一时竟挪不动步子。但见翡翠如春水,珊瑚似朝霞,东珠莹莹若月华,各色宝石璀璨如星河。那些在别处足以作为镇店之宝的珍品,在这里却如白菜萝卜般随意摆放。
她缓步走入,指尖轻轻拂过一支嵌满各色宝石的玉簪,又停在了一匣子圆润饱满的南海珍珠前。每一件都精雕细琢,美得令人屏息。
裴序静静立在她身后,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欣喜,心中一片安宁。
府中老仆偶尔会提及他母亲,她性情活泼风趣,待人和善,以至于去世多年,府中奴仆仍然惦记,她生前最爱这些珠玉珍宝,总能将寻常衣饰搭配出别致风韵。
可惜她香消玉殒时,他尚年幼,对母亲的记忆已模糊如梦。且性情冷淡,对这些奢华之物从来不通,更不知该如何欣赏。
这一室璀璨,空置多年,今日总算遇见了懂得欣赏的人。
孟令窈幽幽开口,“听说弘农杨氏的族地盛产玉石?”
裴序微微颔首,“母亲的陪嫁中,有两座玉矿。”
孟令窈那点嫉妒心还没升起来,便听裴序平静道——
“现在它们都是你的了。”——
作者有话说:接暴富[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10章 归宁 她的夫君,比那个丁香色的软枕靠……
“少卿怎么今日格外好看?”孟令窈抬手摸了摸裴序的脸, 感叹道。
一掷千金的男人,总是格外英俊的。
裴序握住她的手,坦然受之, “受夫人青睐乃裴某之幸。”
裴少卿所赠的万贯家资确实迷人眼, 孟令窈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 心里仍是惦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去聚香楼看看吧。今日该是很热闹。”
聚香楼里果然一派喜庆。伙计们见二人相携而来, 纷纷上前道贺。钱掌柜更是喜形于色, “东家您瞧,这几日的进项, 抵得上往常一个月了!”
孟令窈细细翻看账目,唇角不自觉扬起。
钱掌柜看着她, 心中感慨万千, 他做了半辈子生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东家实在是个做生意的料。待见到孟令窈取出那道明黄卷轴, 钱掌柜的眼睛更是亮得惊人, 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这是圣上御笔?”
“圣上特许造匾,你择日去寻个手艺好的匠人。”孟令窈吩咐道:“要气派些。”
钱掌柜慌忙唤来小伙计去找工匠, 可见那年轻人捧着圣旨的手抖得厉害, 连路都走不稳,又急忙拦下,“算了算了, 明日我亲自去。这等御笔亲题, 可万万马虎不得。”
这岂止是金字招牌,更是店里的一道护身符。
他看向孟令窈的目光里又添了几分敬佩。东家年纪虽轻,行事却总能出人意料。要是他见到皇帝他老人家,恐怕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东家倒好,不仅见了,还能惦记着找人要一幅墨宝!
待孟令窈合上账册,他压低声音,禀报道:“东家,前几日三皇子府上有人来采买了些胭脂水粉。”
“那人虽做了装扮,但咱们的伙计各个眼明心亮,有人认了出来。”
孟令窈执杯的手微顿,缓缓抿了口茶,“无妨,许是给府中女眷采买。三皇子妃向来喜欢咱们的东西。”
“是,按夫人的吩咐,凡是皇室采买的物件都做了记号,单独造册。”
孟令窈轻轻“嗯”了一声。她做的这门生意,不是往脸上抹的,就是往身上熏的,历来是非多,多留个心眼总归没错。
翌日,依着习俗,是新娘子带着夫婿回门的日子。清晨,孟令窈裹着锦被坐在榻上,手支着腮,几步外,裴序正在更衣。墨发如流水般散至腰腹间,肩背宽阔,身形挺拔。
裴少卿穿衣服时常叫人觉得他只是个过于俊俏的文人书生,脱了衣裳才知道,他确实是个多年习武的武人,肌理流畅优美又不过分夸张。孟令窈静静欣赏了片刻,见他披上一身宽袍广袖的衣衫,文雅秀气,显然是她母亲看着会喜欢的。只是可惜——
孟令窈清了清嗓子。裴序停下动作,端了温水递到她唇边。孟令窈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方道:“换身行动更便捷些的衣裳吧。”
裴序眉心微动,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孟令窈体贴地为他解惑,“外祖一家人今日应当也在府中。”
裴序默然片刻,转身换上一件鸦青色窄袖劲装。孟令窈抿唇轻笑,这才起身梳妆。
昨日从琳琅阁带回来的首饰在妆奁中熠熠生辉。菘蓝为她绾了个惊鸿髻,她从首饰盒中挑了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又选了对翡翠耳珰。对镜自照时,连她自己都觉得今日格外明艳。
这其中也少不了首饰的功劳,看在这些首饰的份上,孟令窈扭头对裴序道:“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裴序从婢女手中接过月白薄披风,轻轻为她系上,闻言道:“那便仰仗夫人了。”
如今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孟令窈虽有些嫌弃披风素净,系上后少了些飘逸之态,但想到若染了风寒更是不雅,还是由着他了。
马车行至孟府,府中一干人听到仆役禀报小姐姑爷回来了,各个都正襟危坐起来。钟静姝性子急,迫不及待出了厅堂,去门口迎接。
见到表姐被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她霎时间眼前一亮,“表姐今日怎么愈发好看了?”
孟令窈捏了捏她的脸,“就属你嘴甜。”
钟静姝转向裴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喊了声“姐夫。”
裴序微微一怔,唇角轻轻扬起,颔首回礼。
钟静姝挽着表姐的胳膊,凑在她耳边低语,“我瞧着裴少卿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冷嘛。”
孟令窈瞥了眼身侧之人,但笑不语。
堂中,孟砚夫妇早就按捺不住,翘首张望。听到动静,钟夫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了女儿的手。饶是她再疼女儿,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也说不上来她受了委屈的话。她女儿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她眨了眨眼,眸中泛着微光,握住女儿的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裴序踏入厅堂,满屋子的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年过花甲仍身姿挺拔的钟指挥使,连同他几个英气勃勃的子孙,目光齐刷刷落在裴序身上。幸亏孟家厅堂宽敞,否则这一屋子的武将还真站不下。
裴序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孟令窈忍着笑,拉着他一一见礼。同处朝堂上,平日里许多都是打过照面的。只不过平日里都是这个将军那个少卿,今日却是乖乖地跟孟令窈叫舅舅、表兄。长辈们尚且端着架子,同辈的表兄们却已经按捺不住。
打头的就是钟定明。成亲那日拦门,他顾及着表妹没认真较量,今日可算找到了机会。
钟指挥使嘴上说着“不可胡闹”,脚是动也没动,眼神里满是纵容。
裴序坦然应战。两人在庭院中相对而立,钟定明率先出手,一记直拳直取面门,拳风凌厉。裴序不闪不避,待拳风将至,才微微侧身,左手轻巧格开攻势,右手已如游龙般探向对方手腕。
钟定明变招极快,化拳为掌,反扣裴序手腕。却不料裴序手腕一翻,指尖在他肘关节处轻轻一按。钟定明只觉手臂一麻,攻势顿时缓了三分。
“好手法!”旁观的表兄们齐声喝彩。
钟定明神色一凛,再不敢轻敌。他步伐变幻,双腿交替踢出,攻势如潮。裴序依旧从容,衣袂翻飞间,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攻势。偶尔出手格挡,也是举重若轻,分明未尽全力。
三十招过后,钟定明攻势渐缓。裴序看准时机,一个错步近身,右手虚晃一招引得对方格挡,左手已如灵蛇般扣住他左侧锁骨。
“承让。”裴序及时收手,后退一步。
钟定明怔了怔,旋即爽朗大笑,“妹夫好身手!”
另外两个表兄见状,也跃跃欲试上前讨教。裴序来者不拒,又连战两场。都是点到即止,额角也渗出了细密汗珠。
孟令窈见又一位表兄要上前,适时出声,“差不多得了。”她以袖掩面,嫌弃道:“待会儿一身汗气,还怎么用饭?这儿可没有你们换洗的衣裳。”
那表兄笑道:“表妹这是心疼了?”
“我的夫君我自然心疼。”孟令窈睨他一眼,理直气壮,“你若羡慕,早日娶个嫂子回来便是。”
表兄被戳中痛处,讪讪退下。
钟指挥使此时方抚掌笑道:“时候不早了,是该用饭了。”
武品见人品。凭他的眼力,自是能看得出来裴序身手不凡,更难得是懂得分寸。
宴席设在花厅,整整两大张圆桌摆满了佳肴。习武之人饭量都大,仆役们如流水般不停地上着菜,刚撤下一盘空碟,转眼又端上新的热菜。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八宝鸭、翡翠虾仁……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裴氏族人不少,能与裴序一桌用饭的人却不多。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与这么多亲近之人一同用膳。表兄表弟们各个饭量惊人,连带着他也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
因都是自家人,便省了食不言的规矩。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几个表兄更是兴致勃勃地说起孟令窈幼时的趣事。
“我记得表妹八岁那年,不知道在哪听说书人讲了祖父打胜仗的事,非要看祖父的刀,逼着我去偷出来给她看。她看也就算了,还要上手摸!不小心划伤了手,哭得震天响……”
“还有一回,她偷偷穿她娘的嫁衣,被那长长的衣摆绊得滚了一身灰……”
“还不许我们笑!”
裴序安静听着,唇角始终带着浅淡笑意。那笑意虽淡,却从未从他眼中消失过。
孟令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不许再说了!”
大表哥见状,笑着打圆场,自然地转了话头,“说起来,陛下的万寿节将至。京中守卫都要加紧布置,连带着各府上的亲卫都要重新调配。”
“是啊,我爹他们都快忙疯了,这几日都没睡过整觉。”
“陛下什么也不缺,也不知今年各个府上都要送些什么寿礼?”
裴序话不多,多是听众人议论,偶尔附和几句,并不显得冷淡,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其中。
宴席至暮色初临方散。临行时,钟夫人拉着孟令窈的手,悄悄塞给她一个小锦囊,“拿着,这是外祖母为你求的护身符。”她顿了顿,轻抚女儿的长发,“……若是受了委屈,随时回家来。”
回程的马车上,孟令窈倚在裴序肩头,把玩着那个锦囊。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帘,在她指尖跳跃。
“今日…可还习惯?”她轻声问。
裴序低头看她,目光柔和,“你的家人,很好。”
车外渐起暮鼓声声,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孟令窈手中紧握着锦囊,闭目养神。
她的夫君,比那个丁香色的软枕靠着是要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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