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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庵中仙(廿四)


    既说到二十出头的一个男人,又穿戴体面,庾祺也不由得将那枚香囊摸出来看,一面摩挲着,一面暗想此人倒真有些手段,竟同时与了意慈莲妙华三人有关系,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因而叮嘱九鲤,“下晌你到寺里去时,记得问一问那静月,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位年轻公子常到寺中上香。”


    九鲤点着头,回来便换上一身素缟,她从未穿过素服,对着穿衣镜一照,这白衣白裙套在身上


    倒别有一番凄婉的风韵,她禁不住笑笑,“怪不得人家说要想俏一身孝。”


    绣芝一面替她扯裙子,一面嗔笑,“别说这样的话,这种衣裳恨不得一辈子别穿它!”


    庾祺走到罩屏底下来笑,“按理说我是要死在你前头,你将来肯定有穿这衣裳的一天。”


    九鲤听后忙朝地上啐了几口,回头瞪他,“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


    他笑一笑,“不想我死?”


    她没作声,脸上气鼓鼓的。


    绣芝便说:“老爷可别说这种话,您虽是玩笑,可姑娘听了可要伤心了,她自幼没了父母,只您和老太太可依靠,怎会舍得您死呢?”


    庾祺一脸无所谓的神气,“不说不想也无用,人终归免不了一死。”


    九鲤赌气道:“那好,您死了我就带着我的儿女来替您守三天三夜的灵!”


    那头老太太也换了身素服过来,丰桥雇了辆马车,二人一道往青莲寺去。下晌起天又大晴起来,路已干了大半,马车颠来晃去,颠得老太太额心堆起无限担忧。


    她老人家生怕哪里做不好漏了马脚,反复问着九鲤相关事宜,九鲤只道:“没什么怕的,您不过陪我去应个景,那几个老贼尼一定想法子留下我,您就顺水推舟依了她们的话,自行回家就是了。”


    老太太茫然点着头,一想又觉不对,“她们要是真对你安着坏心,把你留在那里,万一出个什么事怎么办?”


    “不会的,叙白还在寺里呢,况且还有好些衙役。”


    “那些人既要使坏,肯定不会明着来,要是来阴的呢?就怕小人难防啊。”


    九鲤嬉嬉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们不耍花招,怎么能拿她们逼良为娼的罪证?”


    老太太斜着她嘀咕,“这本来是官府该办的事——”


    “叔父现下不就是半个官府的人了?”九鲤把手放在她手上宽慰地摇了摇,“再说就算不与我相干,我也不能装睁眼瞎啊,天下人都明哲保身了,这世上岂不遍是风潇雨晦了。”


    老太太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养的你,明明是养个丫头,竟养个侠士出来了。”


    谁知此事未完,又生枝节,比及晚饭时分,至青莲寺,见山门处有四个衙役把守着不许人出入,进了寺中,却见先前停尸那间屋子门前围满了人。九鲤心下奇怪,了意慈莲的尸体不都掩埋了么,这班尼姑挤在那屋前又是为什么?


    老太太亦凑来嘀咕,“好像是又出了什么事?”


    九鲤也自迷惑,二人齐往廊下走,未至门前,竟见张达从人堆里急挤出来,扶住一根廊柱直打着干呕。


    “张大哥,你怎么也来了这里?你不是还说明日才来么?”


    张达摇着手龇牙咧嘴道:“快别说了,咱们分手后我一回到家,见阿六在家里等我,说午间赶到青莲寺来的衙役在山门外那池塘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马不停蹄地便带着仵作赶了来。”


    九鲤大异,“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张达神色凝重,“这凶手简直太不把衙门放在眼里了,咱们还在这青莲寺守着,他杀起人来竟如此肆无忌惮!”


    “这回死的又是谁?”


    “你想也想不到,有几个尼姑认出是慧心的尸首。”


    “慧心?!”惊骇之余,九鲤又觉他这话说得奇怪,怎么会只有几个尼姑认出?


    张达挤着额头连番吞咽,反手朝墙上指指,“你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九鲤朝屋里挤去,还未进门,便有股恶臭扑鼻,远远瞧见那床板上的尸体是个光头,肚皮鼓胀,皮肤层层叠叠像块揉皱了布,近前一看,脸上的皮皱缩得五官难辨,怪不得不能一眼认明。


    还是头回见这样的尸体,她一时不敢靠近。叙白忙朝她走来,也是一脸凝重,“后背上有个小小的花形刺青,这是慧心自幼就有的,大概是她爹娘当年丢弃她时所做的记号。”


    九鲤仍在发怔,他用帕子捂住口鼻,朝门口瞅一眼,“庾先生的后事预备得如何?”


    一经问起,九鲤恍然回神,忙带出几缕哭腔,“杜仲在家张罗着,我和老太太来收拾叔父的东西。”


    说话间她仍顾着往那床板上看,想到那日和慧心说话时她温婉的微笑,怎么也不敢与眼前这具腐坏得面目难辨的尸体联系到一处,“慧心不是去大觉寺参加什么无遮大会去了么?怎么会死呢?”


    仵作刚好验完,收拾了箱子走来回禀,“这个慧心看来业已死了有七.八天了,是溺死的,且一直泡在水里,加上连日来忽晴忽雨,水里的温度也不大稳定,所以尸体腐烂得很快。”


    细细一算,倘或慧心死于七.八日前,岂不是就是她去大觉寺参加无遮大会的那两天?总不会是她一出寺门就被凶手淹死在荷塘里了?可她走时是白天,出门若遇凶手,岂能不呼救?只要呼救,寺内的人不该听不见。


    叙白思忖之下,皱着眉呢喃:“若是淹死在池塘里,怎么会这么多日才被发现——”


    仵作道:“这也有可能,尸体溺死,通常会沉入水底,几天之后腐败气胀才会上浮出水面。”


    九鲤摇了摇头,“不会,那池塘我们常去逛,水深不及半丈,即便沉在水底也能看见。”


    叙白点点头,“我看是凶手在别处将慧心杀害,于昨夜移尸到门前的荷塘里。”旋即到门前吩咐一个衙役,“你往大觉寺去问一问,慧心有没有到过寺中。”


    这大觉寺就在上元县,此去不过半日即到,据净真说,青莲寺与大觉寺常有往来,从前凡有此等大会,都是慧心一人前往,路她早已走熟了,若她未曾到过大觉寺,就该是出门那日便惨遭毒手。


    底下尼姑将庾祺也算在内,一看已是四条人命,不免人心惶惶,哭的哭怕的怕,唧唧哝哝的声音和这股恶臭连成一片,蓦地使人像掉在个腐肉坑里。叙白耐不住,领着九鲤走出房来,驱散了众人,命净真等人赶紧将尸体焚烧了,免得惹起瘟疫,一面又暗暗吩咐张达去告诉庾祺一声。


    按说张达骑马奔至琉璃街上,天已擦黑,前头铺子早关了门,便走到巷子里来敲打仪门。彼时庾祺正在房中与丰桥算近日的账,一听外头仪门响得格外急,以为是九鲤在青莲寺出了什么事,忙与丰桥踅至前院来。


    雨青刚开了门,但见张达匆匆走来,庾祺迫不及待,迎上前问:“可是鱼儿和老太太在寺里有什么事?”


    张达连忙摇手,“不是老太太和鱼儿姑娘,是青莲寺外的荷塘里又捞起一具尸体,是慧心的。”


    庾祺面色缓和下去,引他往里头走,一面吩咐雨青上茶。进到房内,张达一气将仵作验尸的情形说毕,及至雨青端茶进来,一摸是冷萃的茶,便急吼吼一碗饮尽,方摸出帕子擦汗。


    庾祺踅案出来,反剪着一条胳膊向窗外攒眉,“了意,慈莲,慧心——凶手到底同她们有什么关系?”


    “眼下咱们只知道凶手是个年轻官人,别的一概不知。青莲寺的香常客里头虽有几个年轻公子,可我细问过寺内别的姑子,都说没见和这几个死者有什么私下往来。”


    庾祺望着那轮云翳半遮的月钩,“兴许底下那些小尼姑根本不知上情,青莲寺做这等勾当,最怕人多嘴杂,净真等人肯定是要隐秘行事,要问这几个老的,也问不出什么实情来,眼下还得先揭穿她们的罪行,收监起来再问。”


    张达点头,“齐大人也是这意思。”


    庾祺忽然低下头看他,“对了,你在青莲寺有没有看见那个妙华?”


    “这倒没有,下晌我到了青莲寺就问过,小尼姑们都只当妙华此时仍在六合县挂单,我看那几个老尼姑八成清楚妙华是离寺堕胎去了,或者妙华离寺根本就是她们安排的,也应该知道她暂住在狮子桥旁,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庾祺默了半晌道:“你仍回青莲寺去,替我看护好鱼儿。”


    寺内虽有叙白在,不过张达到底是习武之人,比常人警觉些,张达只得快马加鞭转回寺中。


    寺门刚阖上,听见又有人敲门,把守的衙役一看原来是净真等人亦带着一班尼姑由后山焚烧完慧心的尸体回来。


    乱忙一阵,时近二更,又是夜雨微茫,净真与觉明觉光打着灯笼归至房内,未几静月便端了三人的晚饭来,净真斜眼见她哭得两眼通红,益发惹人怜爱的模样,心里未有半点悲伤,反而打算起将来如何靠她和九鲤更将青莲寺发扬光大之大计。


    便趁势问起九鲤和老太太,静月回说:“已将她们祖孙二人安置在先时庾先生住的那间客房里了,她们收起了庾先生留下的那些东西,说明日一早就回家去。”


    那觉明念着佛道:“庾先生这一死,还不知她祖孙二人如何伤心呢,往后的日子也不知如何过。”


    觉光长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又能有什么长法?庾家又没子嗣,纵有份家业也无人可继。”


    觉明睁开眼,和她二人疑惑道,“我前些时就见那庾先生印堂发黑,像是惹了煞星,只是不好说。此刻看来,不但像他惹了煞星,连我青莲寺也像是撞克了,否则怎么会连着出这些凶事?我听说那位九鲤姑娘年幼便死了爹娘,莫不是——”


    一语未了,净真念着佛打断,“此话不可胡说。”


    觉光接嘴道:“这倒不是胡话,近来我寺厄事连连,我夜里掐算,正是与煞星撞克的缘故。细算起,自打那位小施主来了本寺,先是了意,后是慈莲,眼下又是慧心,怎会如此凑巧?”


    静月在旁听她三人说了半日,暗觉有理,本来寺里一向好端端的,的确是自从九鲤来了才开始犯凶。思及此,她便要转身开门而去,“我现下就去将那庾九鲤赶走!”


    “站住!”净真呵她回来,脸上慈悲,口里义正,“我佛一向替人渡厄解难,何况地藏菩萨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遇到此等凶星,不说度她与她家人浩劫,反而赶她?你这两个月的佛法竟是白学了。”


    那觉明觉光两个忙附和,“阿弥陀佛,住持这话才是正话,我佛慈悲,化她入佛门,在菩萨跟前修行几年,自能解煞。”


    一听要九鲤剃了头当尼姑,静月心下却又不忍落,好好的一位娇娇小姐,在家本有享不尽的清福,何苦来这地方过清苦日子?一时又反替九鲤不值唏嘘起来。


    次日起来,静月送热茶到九鲤房中,进屋不见庾老太太,一问九鲤得知老太太到前头请净真等人替庾祺诵经超度,因想着净真几个必会趁机和老太太说要化九鲤出家的话,偏这人半点不知,还在这里事不关己地打着哈欠。


    九鲤扭头见她目光异样,因问:“你只管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静月搁下茶,冷冷淡淡地问:“你叔父死了,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定下亲没有?”


    说到这个,九鲤忙挤出两滴眼泪,拂裙坐到桌前来,“我还有祖母,自然是跟着祖母过日子。”


    静月撇了撇嘴,“从前我也听过不少祖母靠卖孙女度日的,你家有些基业,虽不必如此,可丑话说给你听,祖母和孙女是隔着辈的,又倚靠不上,说不亲就不亲了。何况你又是个煞星,连你叔父都被你克死了,我几位师姐也是因为你到了寺中才接连遭的灾,你以为你家老太太听见这些话,心里会没点芥蒂?”


    想必这番话是净真等人对她说的,九鲤心下不屑,却仰起一双红眼圈问:“那你是来替你几位师姐报仇的囖?”


    静月泄了气坐下来,“就算你是煞星,人也不是你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我找你报什么仇?我只恨那杀人凶手!”


    “这才是明白话。”九鲤朝她搦转腰,“我一定要抓住凶手替我叔父报仇,你也想替你几位师姐报仇不是,所以你要实话答我,你们那位妙华师姐到底去了哪里?”


    “到六合县挂单去了啊,这有什么可一遍二遍问的?”


    看来静月也不知实情,九鲤转转眼珠子,又问:“那你们妙华师姐与了意慈莲慧心三人可有没有生过什么口角争端?”


    “你们是怀疑妙华师姐?”静月自顾自摇头,“不会,妙华师姐虽清高些,不大爱和我们新来的说话,可她与几位师姐间却是十分亲厚。”


    可妙华离了租赁的房子,却不回青莲寺来,又是为什么?难道是受不了净真等人的摆布,趁机与那个年轻男人私逃了?可她能逃去哪里?那男人到底是谁?


    “你可千万要仔细想想,这寺里可有没有一个二十来岁清俊斯文的男人常来上香?或是在你们寺里暂住过的,与你几位师姐或许都有些私交。”


    “二十来岁的男人多的是,常来的也有,你问的是谁?”静月想她这话问得蹊跷,想是他们觉得凶手是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便也仔细想一阵,“我来寺里修行不过两个月,这期间见到的都是些寻常的香客,几位师姐不过按规矩招呼款待,并没看见有什么私交,若说近日在寺里住过的,就是前几日你们问起过的那位卫公子。”


    卫霄早就回京去了,这是核查过的,不会是他。九鲤只得又催着她,一面比划着,“你再仔细想想,个头大概比齐大人矮半个头,身材清瘦,大概常穿着颜色素淡的衣袍。”


    静月缓缓摇头的工夫,听见最末一句,脑袋里倒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可要说起这话来,却又不能肯定,因此只管沉默着出神。


    九鲤歪着眼窥她神色异样,只管追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静月又默一会,才道:“我也说不清,我只记得我来的头一个月,有天夜里我因为做梦梦见家里醒来,就起来到院子里散闷,黑漆漆的我好像看见个穿白袍子的男人从廊下一晃就不见了,个头身量和你说的差不多。我当时还当寺里遭了贼,忙去回了师父,师父叫我们打着灯笼把寺里找过一遍,却什么人也没找到,问门房里值夜的人,也说没听见什么动静,她们都说是我睡迷看错了,后来我也只当是我看花了眼。”


    “那天夜里你们寺里可曾有客留宿?”


    “没有。”静月十分笃定地摇头。


    正说着,听见老太太回来,静月便先辞了出去。老太太一进来就急着关上门,说净真那几个尼姑果然和她说了些“煞星”之论,撺掇她把九鲤留在寺中修行。


    九鲤掩着嘴一笑,“那您怎么回的?”


    “我又不能说不信,也不好轻信,怕她们起疑啊。那住持就说眼下我儿子死了,又是在寺里死的,只怕他的魂还在寺中逗留,少不得要在菩萨跟前写个灵牌,派个亲人在这里替他守灵超度,我就趁势说把你留下几日。”


    “她们又如何说?”


    老太太愤愤地把嘴一坡,“她们自然巴不得!丫头,我下晌就去了,就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危险。你叔父也是,撇下你他也放心!”


    九鲤只得再三劝解,老太太心里仍是惴惴的,只得暗将叙白张达叫到房里来托付了一番,大家一齐吃过午饭,适才雇了辆马车归家。


    这厢九鲤送了老太太登舆,远远瞧见叙白张达领着几个衙役正在荷塘那头不知在翻找什么,她便走过去问:“可找着什么有用的了?”


    叙白直起腰来指给她看,“你瞧这一道车辙,像是独轮车的印子,我想凶手必是半夜从这里移尸过来的,不可能大白天的拖着尸体满大街走动。荷塘里是这接天的莲叶,所以早上即便有人路过,也没发现,午晌尸体飘到那头,才给赶来寺中值守的衙役看见的。”


    九鲤顺着车辙拨开那


    片半黄的芦苇,才发现竟掩着条小径,顺着这条小径望去,也是些稻田,“这路是通向何处?”


    叙白向田间眺目,“从田间穿插出去,可至官道,连着咱们往青莲寺过来的那条大街。”


    九鲤不由得想到妙华,蹙起眉,“看来凶手对青莲寺的地形很熟,咱们在这荷塘边逛了好几回也没发现这条小路。”


    张达走来道:“我看就是那妙华和她那奸.夫了,兴许动手的是那奸.夫,妙华即便没参与行凶,也必定知情,这会大概是畏罪潜逃了。”


    叙白点点头,“派去大觉寺的人回来说,慧心根本没到过大觉寺。”


    九鲤亦道:“她那天可能先去妙华的住处探望妙华来着,从她那日和我说话的口气看,青莲寺的龌龊事她是知情的,所以妙华离寺坠胎她多半也知道,趁着去大觉寺的工夫,她先去了妙华的住处——”


    话音未完,张达便将话接了过去,“接着就被妙华和她的奸.夫所害。”


    可有一件事九鲤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已经将人淹死了,这完全符合凶手以往“以水浸尸”的作案手法,又何必非要将尸体移回青莲寺门前的池塘里?


    她埋头苦思一阵,偏生今日太阳大,反被毒日晒得有些发昏。叙白忙劝她先回房午睡,横竖一时也没有别的头绪,只得先派人到前头大街上去打听,看前夜可曾有人见过什么行迹可疑的人从门前经过。


    九鲤答应着回房来睡,不知几时迷迷糊糊睁开眼,斜望罩屏外那八仙桌旁有个男人坐着,她定神看去,那岑寂的背影简直熟得化灰也认得!


    她也不觉意外,起身走来,“叔父,您又来做什么?就不怕给那班尼姑看见?”


    听见屋顶上竹枝沙沙作响,她仰头朝梁上一望,屋顶上那几片琉璃瓦果然被揭开了,猜他必是从后面那片竹林里借着竹高之势翻到屋顶上跳下来的,便笑了笑,“您都多少年没翻过高墙了,怎么这份技艺还没生疏?”


    庾祺扭过头来,审视她须臾,微微一笑,“原来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


    九鲤歪着脸走到他面前,带着微笑,一副得意的神气,“记得一些不记得一些的,不过忘不了您那时候从屋顶跳下来的样子,像天降神兵,威风得很!”——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2章 庵中仙(廿五)


    庾祺含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九鲤忙收声,一听外面,那陈嘉也像才刚午睡起来,正朝小尼姑要茶吃。陈三奶奶那屋里还是没甚动静,自从昨日九鲤回到寺里来,总没见她,她那间客房老是关着门。


    九鲤一面坐下,一面悄声道:“按顾夫人的话说,自从您出事以来,她就像受了惊吓,索性闭门不出了,连吃饭也是叫小尼姑端到房中来吃。我看她是做些心虚,给您茶中投毒的人多半就是她。”


    “眼下这倒不是最要紧的。”庾祺放下茶盅,仰头一看那天窗,站道桌上去,向上一跃,手攀住横梁,身子一荡便翻上梁去,又将那几块琉璃瓦盖上了,旋即轻巧落到地上来,闲适地拍拍手,复坐回来,“净真等人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她忙摸帕子给他,两条胳膊搭在桌上,歪着脸,“她们午间才哄走老太太,没那么快能想出收服我的法子吧?难道我看起来轻易就能受人摆布么?”


    庾祺轻轻一笑,站起身来慢慢踱步,“你再烈性,也终归是个女人,她们自己也是女人,在世上活的年头又多,很清楚女人的难处,尤其是个年轻孤女,自然很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样的女人。”


    九鲤了然,所以即便有叙白张达在这里守着,他仍然不放心,要亲自过来守着。


    这倒很好,眼下这种情形,他不能给别人看到,只能和她待在这间屋子里,也不知要待几天,反正他再不能躲开,她托住半边脸抿着唇笑。


    庾祺掉转身来,见她笑着出神,猜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思。他是打着“保护”她的名义而来,又是不得已才要和她共处一室,自己终于摘开了一份“不应该”的压力,心底里难得对她的“痴心”感到轻松愉悦。


    忽然听见敲门声,九鲤忙敛了心猿意马,和庾祺相视一眼。他立刻将架子床移出来方寸,藏到墙缝中去,她则忙着把他吃剩的半盅茶倒在花盆里,将空盅叩在茶盘上,理着衣裙走去开门。


    没承想门前站的是幼君,九鲤怔忪片刻,忙见礼,“姨娘,你今日怎么来了?”


    原来顾夫人昨夜间托了个衙役去给幼君捎话,说青莲寺命案频发,住不得了,请幼君派车来接。幼君得知庾祺给人投毒害死的消息本来惊心骇神,连夜套了马车到庾家去,到门前一看,庾家却是风平浪静,连声哭也不闻,心下一合计,八成是消息有出入,不好冒然进去打听,又默然坐车归家去了。


    今日早起,特地到衙门去问彦大人,见彦大人支支吾吾满面踟蹰,便猜到此间有诈,这厢到青莲寺来一问顾夫人近日之事,前后一想,愈发相信这是个圈套,看来青莲寺的龌龊勾当到底是给庾祺察觉出来了。


    倒反过头告诉顾夫人,“我看这事不简单,夫人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只管收拾好东西跟我走,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


    顾夫人也是这意思,忙去把门阖上,“只是我却有些不好意思,想庾先生此前替我孩儿费心诊治,眼下我搬走了,把九鲤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寺里——这青莲寺可不简单呐。偏他们家老太太午晌也走了,这年纪大的人就是不顶事,经不住人家诓骗。”


    “那是他们庾家的事。”幼君心下了然,不以为意地笑着,“这些事情本不与您相关,您不过是个香客,一不好事,二又不当责,这里还有不少官差守着呢,您只管安心搬到我家里去,等顾老爷从济南办完事过来接您。”


    一番话说得顾夫人心中虽仍有不解之处,却也活了几分,心道庾祺之死必有隐情,自己可别迷迷糊糊地在这里说错了话,反碍了人家的事,因此忙吩咐丫头收捡行礼。


    幼君起身说要到九鲤房中来看看,当下打量九鲤虽是一身素服,眼圈也是红红的,却没几分悲恸情绪,她便含笑跨门进来,一句不问庾祺事,只道:“这青莲寺出了这么些事,是再难住得安稳的了,所以我今日来接顾夫人到我家去住。”


    虽不问庾祺,却像在房里嗅到丝庾祺的气息,她满屋里扫过一眼,又没见人,只好回头问:“杜仲没来?”


    九鲤阖上门来,有种被人看穿的尴尬,“他在家料理叔父的后事。”


    幼君浅浅一笑,“可要节哀。”


    哪有笑着劝人节哀的?九鲤寻思八成她心里是明白事的,原本将青莲寺画地为牢,只瞒着这“牢”中之人,她日日在外头跑,又是个极聪明的女人,稍一想就能明辨真假,怪不得半点不为庾祺伤感。


    “姨娘将顾夫人接走也好,这寺里此时乱糟糟的,也不是礼佛的地方。”


    幼君把手搭在她肩上,朝北边睇一眼,“我知道陈国舅家的公子也在这里,此人一向仗着家里的权势目无王法,你们一个屋檐下住着,不免打交道,千万小心。”


    九鲤心下奇怪,“姨娘也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幼君笑笑,“我走了,等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再到你家去拜见老太太。”


    说着顾夫人那头收拾好了,也来辞了一番,九鲤送至廊下,便回屋掩上房门,走去床后说:“我看关姨娘的意思,好像已猜到咱们在这里作假,她不会出去乱说吧?”


    庾祺从床后走出来,笑着摇头,“不会,关幼君不是多事的人,况且此事不与她利益相关。我看她早就知道青莲寺的勾当,也知道青莲寺背后有陈嘉这么个靠山,所以先前才言语晦涩。如今她见咱们也知道了,便提醒一句,好卖咱们一个顺水人情。”


    “她怎么会知道青莲寺的事?”


    “没什么奇怪的,她常与那些做大生意的老爷应酬,这种事在他们那起人之间一定有些传言。”


    九鲤撇着嘴,“那她怎么早不和咱们说,害咱们费心去想。”


    “她应该也听说这是陈家兄弟经营的买卖,主动和咱们说了,岂不得罪了陈家兄弟?又于她没什么好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她自然不会做。”


    “虽然于她没什么好处,可看见有不平事还装没看见,这人的心也太冷漠了。”九鲤说完,想起关展,也不觉稀罕了,便摇头自笑。


    庾祺走到桌前来,见她有些闷闷不乐,随口开解道:“你总不能要别人都和你一样急公好义。”


    九鲤斜上笑眼,“您不说我是好管闲事了?”


    他笑着沉默,睇着她看了一会,“你娘也是你这样,不过她行事比你稳重,到底她是常在宫中行走的人。”


    九鲤趴在桌上笑嘻嘻望着他,“您还说没喜欢过我娘,瞧您,说起来好像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


    他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轻呵一声,“少胡说!”


    她暗暗好笑,默默嘟囔,真是个连玩笑也开不起的老迂板!


    庾祺瞥她一眼,见她脸上浮着不屑的神情,正要替自己辩白两句,谁知她忙把耳朵捂起来,下巴墩在桌上,“又来了,不过是说句顽话而已,少和我说道理。”


    他无奈一笑,抚着她睡乱的头发,“那好,不说道理,说正事,慧心的案子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九鲤便将静月的话与池塘那头发现的车印细说给听,继而道:“静月说的这个男人与狮子桥那老太太说的穿着身形都差不多,我看就是一同个人,这个男人呢又曾去狮子桥找过妙华,所以我和叙白还有张大哥都觉得妙华与这几桩案子脱不了关系。不过我问过静月,她说妙华此人虽有些清高,不大理底下那些小尼姑,可一向与了意慈莲慧心几个的关系很好,没结什么怨,那您说她为什么要指使那个男人杀死几个要好的师姐妹呢?”


    “其他的都只是猜想,先要查明的是那车印子,你说那条小路你先前从没发现过?”


    “对啊,我前几日老在那荷塘边上逛也没瞅见,被芦苇掩住了,可见凶手对青莲寺周围的地形都很熟。”


    “不错,这点从了意一案上也能看出来。”庾祺沉吟一阵,轻声呢喃,“静月说曾在夜里看见过一个男人,一晃就不见了——”


    九鲤连连点头,“对,可见他对青莲寺中也十分熟悉,大夜里的他却能熟门熟路地藏身,寺里的尼姑点灯执火搜了大半晌也没找到他。”


    他扣拢额心,“我今日想潜入青莲寺,特地在周围看了看,并无可潜之处,院墙筑得很高,也无可攀爬的地方,若此人身怀武艺,像我一样从后头的竹林借势而来,跑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必会弄出动静来,不会发现不了他的行迹。”


    “可不是?我听了也觉得奇怪,且那天夜里,净真命人把寺里的殿室屋子都仔细搜查过,确定没发现什么生人才敢命众人睡觉的,那个人就像鬼似的,凭空就消失了,大家连个影子也找不到,这才说是静月看花了眼。”


    正说着,听见敲门声,叙白在门外问:“鱼儿,你可睡醒了?”


    庾祺本不必躲藏,可一想,正该趁此刻听听他私下里都和九鲤说些什么,因而仍藏到架子床后头去。


    九鲤走去开了门,迎了叙白进来,又阖上门,“张大哥呢?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张达还在街上带着人挨家挨户问前夜的事,我也问了几家人,却不大放心你一个人在寺里,所以提早回来了。”叙白走到桌旁坐下,抬头看她,“那几个老尼姑没来烦你?”


    九鲤笑着摇头,“没有。”


    “陈嘉呢?”


    “我才刚还听见他在屋里向小尼姑要茶吃呢,这会像没听见动静了。”九鲤拂裙坐下,也不告诉他庾祺在房里,既然庾祺想听他们背地里说话,那就给他听听好了,反正暗恼的是他。


    叙白一看她头发睡得有些乱,眼圈还有些红,配着脸上那股随意的笑,仿佛新开的花似的,脆弱却精神。他一看就有些痴迷住了,声音不觉低柔下来,像说悄悄话,“我才刚在街上看见关幼君的马车,想必她是来接顾夫人的?”


    九鲤点着头,顺手倒了盅茶给他,“她什么也没问,大概看出端倪来了,怕耽误衙门的事。”


    “她在青莲寺外头,要知道实情也不难。”叙白稍一垂眼皮,抬起来笑笑,“不过我看她格外知趣不是怕坏衙门事,只是怕坏了庾先生的事。”


    她故意装傻,“有什么区别么?叔父要办的不就是衙门的事?”


    叙白又一笑,“区别可就大了。”


    看来大家都看出幼君对庾祺有几分旁的心思,她心下不悦,“你觉得关姨娘和我叔父登对么?”


    叙白只笑不答,默了须臾道:“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做晚辈的不好置喙,我劝你也不要管,咱们只管咱们的事。等青莲寺的案子结了,我就托人到你家提亲。”


    九鲤笑起来,“你不怕我叔父不答应,你们齐家脸上无光?”


    他把手搭去她的手背上,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愿意,我就不算脸上无光,而且你肯坚持,庾先生迟早会依了你。”


    “要是叔父一定不依呢?”


    “这也不怕,我已写信托京城的旧友打听全姑姑从前的事,一定替你找到生父,到时候你的婚事自然是由生父做主。”


    这位“旧友”想必就是昭王,她没说什么,只咯咯咯笑出声来,像鹦鹉唱歌似的轻盈松快,飘进庾祺耳朵里,却似在他腔子里点了把火。


    哪有那么容易,全善姮最会瞒事,当年在她府上住了那些日子,也没瞧出什么蛛丝马迹。他虽不把此话放在心上,可只听叙白如此无所不用其极,也足令他十分气恼。真是好算计,不但要夺走九鲤,连他替她主张一切的权力他都企图夺去!


    他咬得腮角一硬,正欲闪身出去,偏又听见张达敲门进来,将两扇门大大向旁推去。“大热天的,关着门做什么?”


    说话揩着汗进来,抬腿坐在凳上,“我挨着把街上的人家都问过了,前夜下雨,大家都没听见什么动静。我看也是白费力,问这些人犹如大海捞针,不如回衙把人撒出去,满城查访那妙华的下落,找到了她,还怕找不到她那奸.夫?”


    叙白思来点头,“也只好如此了,一会吃过晚饭你就回衙去办,先查查城门路引,就怕她逃出城去。”


    张达吃了盅茶,就有小尼姑来喊吃饭,九鲤却怕自己去饭堂吃了,放庾祺在屋里饿肚子,便说懒得去饭堂用饭,托那小尼姑将饭送到她房里来,又叮嘱:“多端些来,我饿极了。”


    叙白一听这话,便朝房中扫了一眼,暗生疑心,面上却不显,仍同张达出去了。


    众人散后,她一阖上门,庾祺就板着面孔走出来,“这下好了,有人要替你找寻亲,还要我这个叔父做什么?我看我也不必在这里替你守着了,只叫你亲爹亲娘来。”


    九鲤呵呵一笑,忙装了个乖,“生恩哪有养恩大?我心里只敬重您。那我们的亲事您答不答应啊?”


    “没商量!”


    她淡淡一撇嘴,“那方才他说要上咱们家提亲,您要怎么应对啊?”


    “他齐家不怕丢人丢得大街小巷都知道,就只管来。”他冷笑着走到那边榻上坐着,朝罩屏外歪着眼,“过来。”


    九鲤扭扭捏捏走到罩屏底下,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我叫你过来。”


    她还是侧过身顿在那里,手抬起来抠着罩屏上的菱格,一面笑嘻嘻地瞥他。


    庾祺恼极了,觉得五脏六腑有股气在乱窜,总也按捺不下去,便欠身拽她。


    一用力,她扑到他怀里来,慌乱间又睇着他笑,“可不是我赖着您噢,是您自己要拉我。”


    他本来马上要推开她,不知怎的又没推,


    竟摁她坐在腿上,一手还抓着她的手腕,“你不气死我不罢休是不是?”


    她事不关己地翻翻眼皮,“谁叫您自己要躲起来听我们说话?本来嚜,叙白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您不是自己找气受?”


    “你这张嘴——”


    他心慌意乱得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便一口咬住她的嘴巴。他早知道的,有些事不能起头,一但开头就没法收场,他愧疚不已。她却还在笑,他听得益发恼怒,索性把舌.尖.伸到她嘴里去,企图封住这缕轻悦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3章 庵中仙(廿六)


    这一吻便不可收拾,九鲤只觉天昏地暗,也不知是天真黑下来了还是她自己过分迷乱,混乱中看见他的眉目近近地贴在眼前,他的呼吸错了节律,连他的脑袋旁的那片屋顶也是歪斜的,什么都变得乱七八糟,没有秩序。


    她喜欢这种乱,兴冲冲的,觉得是一种全新的冒险,但同时双手攀着他的脖子,又觉得紧抓着一份安全,她细细地颤.栗着,身上万千毛孔都像在快乐地叫嚣。


    “你高兴了?”庾祺含混不清地说了句。


    这时候还借口是为“成全”她?九鲤一个不高兴,将他推开了些,“那您可以不为我高兴嚜,我又没逼您。”


    他两眼微红地盯在她唇上,又咬上来,“就得一张嘴巴尖利。”


    他亲.着.她,觉得她比年幼坐在他腿上时多了好些分量,这分量又沉得恰到好处,不累人,只把人一颗心沉甸甸地揿住,想从腔子里跳出来也不能。越是如此,越是狂躁,他的双手只好在她背上胡乱揉搓。


    不觉间他的手揉到前面去,它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在他手里拱了拱,格外柔.软,里头却有颗跳得有力的心,滚烫的,灼了他的手。他一触.碰.她女人的特征仍然感到罪恶。可手全不听使唤,反而从她衣裳的襟口里溜进去。


    他另一手将她朝怀中揽紧了些,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她,他要她!却又痛苦地在她唇边踟蹰,“你将来一定会怪我,世上的人都会怪我。”


    “不会的,”九鲤双手捧住他的脸,一双眼带着水雾,却分外明亮,“要怪就来怪我,是我引.诱的您。”


    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吻.她,“不,你不论做什么,都是无辜的。”


    真这样紧紧地贴在他怀里,她才听到他心里的为难和痛苦。


    可不是嘛,因为他大她许多,又是长辈,再则是个男人,所有的罪名都会顺理成章安在他头上,不论她如何申辩,旁人也只会当她是年少无知,受了他的蒙骗,她忽然能体会他这种压力。


    刚好有人敲门,是小尼姑送饭来,九鲤忙从他腿上起来。陡然离开他的怀抱,她似乎也有些冷静下来了,开门接饭的时候,见天已薄暮,月末的白月痕嵌在昏昏黄黄的天上。


    可是不管怎么说,九鲤还是很高兴,总算他肯坦然承认对她是男女之情已经是进益了。她自来的毛病,一激动起来就不大有胃口。


    庾祺坐在桌前,又恢复了那副沉稳的神气,不过总觉给她看见他急色的样子很不应该,所以脸上带着两分难堪,无奈地给她搛着菜,“还跟小孩子一样。”


    九鲤把箸儿在碗里笃笃哒哒跺着,噘了下嘴,“您别总是这样责备我,其实我老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都是因为您。”


    “又因为我?”庾祺好笑,“怎么什么都赖在我头上?”


    她弯着眼笑,“因为怕长大了您就不再宠我了。”


    庾祺看着她的笑脸,听着她撒娇的口气,不免想到她小时候的模样,马上就有一种罪大恶极之感袭上心间。他尴尬地低下头,尽管食不知味,还是装得很有胃口地陪她吃了两三刻的饭。


    饭毕戌时过半,天已变成片幽深的海,今夜比往夜不同,似乎岑寂许多,大概是顾夫人携小公子搬走的缘故,连张达晚饭后也回了衙门,陈三奶奶那屋里更是悄声静气,斜对过叙白屋里也有点奇怪,这个时候还没掌灯,难道就睡了?


    院里夜风细细,草间的吟蛩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庾祺正觉今晚安静得吊诡,忽地又有人敲门,哆哆哆缓缓的节律,像一种试探。


    九鲤待他藏好才走去开门,一看是陈嘉,心里马上有些警觉起来,“陈二爷,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陈嘉照常打着把折扇,廊下的灯笼很暗,他脸上的笑意也显得暗怀鬼胎似的,他朝九鲤打了个拱,“不知庾先生的事料理得如何?有缘相识一场,未到灵前吊唁,实在有些失敬。”


    昨日她和老太太就到青莲寺来了,也没见他来慰问,今日老太太一走,他赶着这月黑风高的时刻来,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居心。九鲤暗里寻思着,见他不欲走的样子,就侧身让他进门。


    “陈二爷与我们家不过萍水相逢,说不到什么失敬不失敬的话。”九鲤自桌上随便倒了盅茶放在他面前,也不管冷热、


    陈嘉也没嫌弃,端起来就吃尽了,笑说:“今天的斋饭做得咸了些,我回来就把房里的茶都吃完了,姑娘屋里的冷茶倒更解渴。”


    说着便大摇大摆地替自己又斟满一盅,九鲤见他行动随意得很,想他那样身份的公子,大概到哪里都是人家的座上宾,习惯了这份散漫。她亦懒得同他理论,坐在椅上瞅着他,倒要看看他兀突突走来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陈嘉连吃完三盅茶,慢条条立起身来,忽地走去将门关了。九鲤心里猛地咯噔一跳,见他走路一晃一晃的,像吃了酒一般,不由得坐直了些,警惕地盯着他,“你关门做什么?”


    他呵呵一笑,“我有两句要紧话和你说。”说着走到跟来来,伸手欲抓她放在桌上的手。


    九鲤一看情形不对,忙把手收下去,“说就说,有什么要紧的?还怕人听见?”


    “心里话,叫人听见怪难为情的。”


    他话中虽有点腼腆的意思,可脸上的笑分毫不见羞涩,站在她跟前倒有点压迫性。九鲤再没经过事此刻也看出他的用意,这种事从前也听说过,叫“生米做成熟饭”,谁家的姑娘受这欺负,就是哑巴吃黄连,事后不免灰心,只得听凭人“劝”了。


    兴许这就是几个老尼姑的要制服她的法子,她心里好笑,算这陈嘉倒霉,偏生他不知道庾祺在这屋里。


    她朝他仰起脸,微微冷笑道:“好吧,你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来我听听。”


    “这你还看不出来么?我瞧中你了,打从那日一见你就被你迷住了。”此话半真半假,美人谁看了不心动?


    但他并不算个色欲薰心的人,也是想着几个老尼姑既出了这主意,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先用好话哄了她,事后不认账,家里她没脸再回去,又没别的地方可投,青莲寺肯收容她,她自然就能留下了,庵堂里本来正是收留这些灰心失意的女人的好地方。


    他欲拉起她的手,谁知她起身走开了,难得一脸严肃,“孤男寡女,说这种话似乎有些不合规矩吧?陈二爷,天色已晚,我不好留你久坐,请回吧。”


    九鲤一面说,一面走去开门。刚把门开了条缝,只听“砰”一声,他跟来将两扇摁来阖上了。


    他心里有点气愤,想着自到青莲寺以来,见她和人说话总是嬉嬉笑笑的,与齐叙白有些传闻,她仍不避忌,和他说起话来十分亲切,即便听说他二人正在议亲,这也不大规矩。


    偏偏只和他说话十分骄傲冷淡,她不过是个大夫家的小姐,有什么资格如


    此待他?他没受过女人这般冷遇,一下失了耐性,连哄也懒得哄她,反正强要了她结果也是一样。


    她一把拽过九鲤往罩屏里头走,“装什么贞洁烈女?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我自不会亏待你,齐叙白没什么大出息,齐家早就在皇上心里被革了名了,将来不会受朝廷重用。”


    九鲤心下虽然并不慌张,仍做出架子来,一面挣扎一面叫嚷,没承想他非但没惧怕,反而冷笑着将她一把推到铺上去,“你喊也无用,齐叙白和看守寺门的那几个衙役都吃了安神药,这会正做好梦呢,那些尼姑也不会管这等闲事。”


    怪不得今晚如此悄寂,原来是有备而来的,九鲤向床角缩去,拽过被子挡在身上,“你就不怕明日被衙门追究?”


    “追究我?”陈嘉轻蔑一笑,“实话对你说,就连我们陈家的家奴一年到头也要惹上几桩官司,还从没有打不赢的。”


    九鲤点头冷笑,“怪不得你有恃无恐,原来你们陈家上上下下都有如此本事,可这是佛门净地,你在此行奸.霪之事,就不怕难逃天谴?”


    “什么是天谴?我只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要是这寺里的菩萨也是我家捐钱所塑,我倒要看看它们好不好意思降雷劈我。”


    “我说呢,怎么净真师太对你那么和气周到,原来不单是因为忌你的权势,还因为你是这青莲寺的‘大施主’,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想你也不会白许青莲寺好处,那青莲寺又能给你什么好处?”


    陈嘉笑笑,“等事后你成了我的人,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着正要揿到她身上去,不想突然听见有人“砰砰砰”急切地拍打着门,在门外喊着,“你才刚喊什么?敢是出什么事了?”


    是个女人,陈嘉万没想到这寺中还有个不听话的姑子,因怕九鲤乱嚷,忙捂住她的嘴。


    九鲤已听出是静月的声音,旋即又听见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赶来拉她,“会有什么事!哪有什么人叫唤?你听错了!快别扰了客人睡觉,回去!走!”


    陈嘉听见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远,扭过头来朝九鲤得意地一笑,“别叫人扰了咱们的好事——”


    说着便一手伸到自己衣袍底下解袴带,谁知袴子刚脱到一半,忽然帐后动了一动,还没看清是什么,眼前一线寒光闪过,身下陡地痛楚彻骨。


    觉明觉光拽着静月刚走到洞门前,突闻一声惨叫刺破黑夜,这下连叙白等人也惊醒了,


    未及半刻便鞋履交错,慌乱起来,寺里的人纷纷都往这屋里来,大家挤在门前往里瞅,只见杯碟碎了遍地,被子乱糟糟拽在地上,那陈嘉光着腿倒在罩屏底下,腿间血淋淋一片。


    众人惊惶地瞪大眼,又见庾祺好端端坐在那椅上,灯烛黄黄地照着他半张冷静的脸,他朝门口睇来,对几个衙役平和地吩咐,“还不快抬陈二爷去医治,命大概还能保得住。”——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4章 庵中仙(廿七)


    两个衙役忙抬了陈嘉出去,叙白走进屋里才看见罩屏底下还有把匕首,上头沾着血,九鲤缩在床上哭得抽抽搭搭,衣衫稍显凌乱,任谁看了都能将事情始末猜个大概。


    “陈二爷欲对鱼儿行不轨之事,我好言相劝他不听,反以势压人,情急之下,我只得——”庾祺当众叹了口气,看向静月,“静月小师父大概能作证。”


    静月怔忪片刻,点着头跨进门槛,睃着众人,“我就说我没听错,果然是庾姑娘在呼救!难道大家伙都没听见么?”


    众尼姑你看我我看你,或有没听见的,或有听见装聋的,皆不敢开口。静月心下纳罕,忽然想到晚饭前净真曾在讲经堂严厉地对众人训话,说近来寺中多灾多难,为各人的安危,大家不要多事,入夜便歇,不得随意出门乱逛。


    再一想方才觉明觉光两个遮遮掩掩来拉她,做晚饭的时候觉明又曾到过厨房,东拉西扯地在那锅丝瓜炖豆腐前站了良久,此刻才觉得她当时似乎有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而她今日恰好没吃那道菜!她板起脸问一班小尼姑,“晚饭谁吃了那道丝瓜炖豆腐?”


    一大半姑子嗫喏说吃过,她立刻追问:“那你们才刚在屋子都在做什么?”


    姑子们又都道:“在睡觉,不知怎的今晚困得很。”


    这就不错了,大概是菜里给觉明下过药。静月难以置信地横过眼审视觉明觉光。那觉明觉光二人知道在劫难逃,本能地向后撤了几步。


    “将住持监寺等人锁了!”


    叙白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哗啦啦地用镣铐拘了净真等人,净真几个早已懵了,木木地任人推进门来跪着。叙白坐到庾祺旁边,不等开口,觉明觉光两个已先磕头讨饶起来。


    那陈三奶奶的两个丫头亦来门前看热闹,叙白朝两个衙役使了眼神,这两个衙役便将她二人拉进屋。庾祺看看两个丫头,又睃一眼她们身后众人,笑道:“你们是不是奇怪我怎么又‘活’了过来?”


    众人原在唧唧咕咕议论着,一听说话,倒安静下来。庾祺又道:“我若不死,只怕还不能抓住你们这位住持私设妓院,逼良为娼的罪证。”


    这些人有蒙昧疑惑的,有恍惚迷茫的,有不可思议,也有茅塞初开的,纷纷都写在一张张面孔上。


    一片哗然中,九鲤慢慢从罩屏内走出来,肃穆地望着众人,轻声却有力地道:“你们也许不知道,你们的住持师父打着普度众生的名义,在这青莲寺中大行买卖皮肉的勾当!背后的靠山,正是方才那位陈二爷!今夜陈嘉闯入我房中欲对我不轨,便是与这几个师太商议而行,他们就是用这等或利诱,或威逼,或诓骗的手段,将一些容貌姣好的女子拐来寺中出家,暗地里却被她们逼为娼.妓!相貌平平的虽能免于此难,不过也要沦为她们的下人奴才!”


    这番譬解说得姑子们将信将疑,但也有那来的日子早的,回味起来是觉得有些不对,争相询问净真几人,那疑问中却已带着不少愤懑。


    别人尤可,静月细想起来后脊发凉,怪不得自从进寺以来,净真等人待她比旁人都要体贴些,还以为是她们宽厚仁慈,原来是因为她相貌出挑,打着她旁的主意!


    她愤激地冲到净真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庾姑娘说的是不是实情?!你说,几位师姐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是不是你害了她们?!”


    净真的僧帽被她摇撼下来,露出个尖尖扁扁的光头,衬着她狭长的眼消瘦的脸颊,显得格外獐头鼠目。


    她一语不答,只管闭着眼睛急急地念叨弥陀佛,似乎这时候真想求满寺神佛来救她一救,


    “哼,你这时候想起真心念佛来了?”九鲤走到她跟前冷笑,继而又说:“你们死去的几位师姐,大概都是她们一手培植起来的摇钱树,就连那位陈三奶奶,算起辈分来,其实从前也是你们的师姐,不过她运气稍好些,陈二爷家中需要笼络各地官员,所以挑中了她送给淮安府的陈三爷,从此她离开了青莲寺,成了人家的小妾,后来她又做了奶奶,所以故地重游,特来忆苦思甜。”


    当下陈家那两个丫头脸色大变,原来她们奶奶和这青莲寺还有一段旧缘!


    恰是此时,有衙役把那躲在房中的陈三奶奶提了过来,一把掼在地上。陈三奶奶身如筛糠,神情惊慌,看见庾祺就如见了阎罗王一般,忙把双眼低垂在地。


    叙白睇着她威严拍了下桌子,“陈三奶奶,还不快将你给庾先生投毒之事一五一十讲清楚,倘你是受人胁迫,还罪不至死,你若不如实说来,那毒害庾先生的罪责只能由你一人承担!”


    这陈三奶奶撑在地上看向净真等人,原还有些犹豫,不想叙白又道:“你以为你那天投毒之时没人看见就万事大安了可你太大意了,当日下着雨,你从假山后面溜出来,脚上带着泥,廊下有你的脚印。且我派人到附近的药铺访查,有人清楚记得事发前一日,你曾去买过砒.霜,还有你的两个丫头也可作证,当日一早你在她们睡醒前就穿好了衣裳出过屋子,而这两日又是神情恍惚,心神不定,不是心虚是什么?!”


    事已至此,陈三奶奶自知难逃,只得一横胳膊指向净真等人,哭道:“是她们!是她们逼我的!她们要我买药投毒,我若不照办,她们就要将我从前在青莲寺的事都告诉我的丫头。当初我被陈国舅家的大公子送到淮安去的时候,对我丈夫说我原是清白女子,我也没敢告诉他实情,这些年一直瞒着他——”


    “都是她们!都是这几个老不死的作的孽!青莲寺能赚钱的女人陆续死了,她们急需人才,瞧中了庾姑娘,见有庾先生碍着,她们就生此毒计!她们哄我说即便庾先生真死了,这账也会算在连日杀人的凶手头上,我迫于无奈,这才勉强答应。”


    “可这两日我怕极了,吃不好睡不好,夜夜做噩梦——投毒之事不是我本意,还请大人宽恕,千万不要告诉我家里,千万不要告诉我丈夫——”


    她一面哭,一面匍跪到叙白跟前,叙白看也没看她,招一招手,便有两个衙役上前拉了她出去。


    他调过目光,严冷地盯着净真等人,“这十几年来,青莲寺明为庵寺,实为暗.娼,你们一面赚钱,一面替陈家兄弟应酬各地来的权贵,大敛钱财,笼络官员,这桩桩件件不容抵赖,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几人闻声一震,庾祺倒澹然地睐了他一眼。


    净真几人见势到末时,连陈嘉都当场抓住挨了一刀,可见他们根本不惧陈家之势,眼下连佛也不再念了,只又哭又求,几个衙役来拽,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到底还是被衙役连夜押去了衙门。


    次日张达到衙,还觉脑袋沉沉的,连声抱怨,“昨日也不知怎的,从青莲寺回来的路上就犯困,本来有要事要回衙门来办,谁知困得睁不开眼,只好先回家睡了。”


    一面叫了班衙役来,吩咐往各处关卡查访妙华的下落。


    有个专管开官凭路引的小吏一面翻查路引存根,一面同他笑道:“这也不怪你,你晚饭可是在青莲寺吃的?听说那饭菜里下了药了。”


    这般把昨夜收监了那陈三奶奶及几个主事老尼姑的始末说给他听,摇头一叹,“庾先生真是了不得,连陈二爷也当场抓住,如今陈二爷虽受伤不小,可人家是防卫伤人,青莲寺众人皆可见证,他想倚势掌柜追究也不成,还得把他兄弟二人从前和青莲寺的勾结向咱们彦大人交代清楚。”


    张达凑来问:“彦大人是个什么态度?”


    “咱们这位彦大人啊本来无党无派,哪知陈二爷会犯在他手上?如今手里握着这烫手山芋,要向国舅爷表明不干他的事,国舅爷岂会相信?干脆趁机投了昭王算了,所以昨天半夜,他就写了封信将此案报给了昭王。”


    想不到睡这一夜,竟出了这许多事。张达寻思片刻,笑了起来,“到底还是做大人的会转脑筋。那陈二爷可醒了么?”


    小吏吭哧吭哧地低声笑着,“听说一早就醒了,虽保全了性命,往后可难再做个男人了,如今在咱们辖下的行馆里歇息,由他几个小厮照料着,彦大人也派了两个衙役去盯着。此案肯定是要上达天听的,彦大人此刻也不得不郑重起来,早上还派人往青莲寺传话给齐大人和庾先生,一定要在五日内侦破此案。”


    五日内?这也逼得太紧了,张达不由得急躁起来,问那几个老尼姑可曾交代出什么线索,没想到彦书审了一夜,竟然半点有用的话也没有,说起那些暗中的“香客”,里头根本没有一位二十来岁身材消瘦的男人。


    这就奇怪了,妙华那姑子除青莲寺之外,根本无处可同男人相交,何况那男人还与了意慈莲等人交好。


    且先别管这些,张达一急,催着小吏,“有没有可疑的路引?”


    小吏翻了半日,苦着脸摇头,“近来的路引都写得清清楚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是有证可查的,一个含糊其辞的都没有。”


    只得看看撒出去的人能不能查到些形迹可疑的人了,可也不能干等着,张达吃了碗茶,便又往狮子桥旁那房子里来查访。


    可巧庾祺叙白九鲤一早起来,看过彦书打发人送来的口供,才知净真等人对那神秘的年轻男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交代的那些“暗客”中也并没有一位衣着得体,身材消瘦,年纪二十多岁的青年。


    九鲤翻着口供疑惑,“会不会是几个老贼尼隐瞒不肯说?”


    叙白睇了庾祺一眼,笑道:“连陈二爷这等有权势之人都挨了庾先生一刀,现今押在行馆里,她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倒也是,九鲤将供案搁在桌上,扭头看庾祺一眼,又扭回来,朝对过支颐起脸,“你说,陈嘉这样的权势,朝廷会严惩么?”


    叙白笑默了片刻,说起来语气沉缓,“陈嘉到底不是本案的凶手,他没杀过人,在朝廷那些大官的眼里,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要看皇上对陈家眼下是个什么态度。”


    “那皇上是个什么态度啊?”


    叙白含笑摇头,“从上回王山凤的事情来看,皇上对陈家有敲打之意,但尚无黜免之心。毕竟陈贵妃得宠多年,又替皇上生了一位皇子,眼下皇上可只有这么一位亲生的皇子。”


    如此说来,大有可能朝廷会有旨意,等陈嘉的伤养好了,将他拒送回京,至于如何处置陈家兄弟,就是朝廷的事了,与地方衙门无关。九鲤就怕陈嘉勾结青莲寺之事不过小惩,将来他反过头还要向他们庾家报复。


    她此刻思来后怕,不由得咕哝,“您那一刀也太狠了。”


    庾祺不以为然,心道没要他的命还算便宜他了。也知道她的担忧,便澹然宽慰,“我想他那伤少不得要养个半载,就算要寻我算账,也是秋后之事。况且只要此案上达天听,彦大人怕得罪狠了陈家,必不会独占其功,一定将我的名字一道写在卷宗里,只要皇上看过,知道了你我的姓名,陈家多少会有点顾忌,起码一年之内不敢私相寻仇。”


    一面说,一面放下茶碗,睇了叙白一眼,“我相信二位国舅爷把持朝政多年,朝廷里早已微词颇多,肯定有不少像齐大人这样的正直的官员,他们正等着拿陈家的话柄,这时候,我要是二陈,还是觉得息事宁人最好。”


    “噢,原来您早就打算好这些事了。”九鲤鼓着腮帮子朝他转过腰来,似有不瞒,“我还当您是见我受人家的欺负,又性急又生气,什么都顾不上了呢,原来那时候您还是很冷静嚜,还能瞻前顾后。”


    庾祺没奈何地笑笑,“动手你不高兴,稍微有些思量后再动手你也不高兴,你到底要我如何才好?”


    她不过是趁机撒个娇,巴不得他打算周全呢。因而闷声不答,只哼一声,又转过脖子来。


    叙白见她一脸骄纵,眼睛里颇有种被宠惯的志得意满,忽然感到点微妙。


    然而要他细想也想不明白,感情这种事从来无证可查,他倒宁愿相信他此刻的感觉,心里有些嫉妒酸楚,他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没缘由——其实他们叔侄间,一向好得有些过头。


    他没说话,暗暗在这叔侄二人的脸上流眄。


    “我要回家一趟。”庾祺慢条斯理立起身。


    “这时候您回家做什么?彦大人要咱们五日内破案,抓紧时日把案子破了再回去不好么?”


    “家里还没得消息,为了替我假死之事掩人耳目,铺子里两天没开门,案子要办,家里的买卖难道关门不做了?我总要去告诉丰桥一声。再则供状上说,慧心对妙华离寺坠胎之事是知情的,也知道她赁了狮子桥的房子修养,想来这慧心离开青莲寺当日其实没往大觉寺去,而是先到了狮子桥探望妙华,我想她有可能就是在那房子里遇害的,我要再去狮子桥看看。”


    九鲤连忙点头,“很是很是!那我跟您一道回去。”


    也怪,青莲寺的龌龊勾当一经揭露,今日那太阳又大起来,庾祺不忍她跟着乱跑,望着她柔声笑道:“你就别折腾了,和齐大人留在青莲寺中继续盘查,我想死的皆是寺内之人,凶手又千方百计冒险将慧心的尸体移回来,我还是觉得这凶手和青莲寺有莫大的干系。”


    九鲤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的


    缘故,心里益发眷恋着他,有些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房前,“那您可要早点回来噢。”


    “知道了。”他见她难分难舍的样子,不知怎么待她才算比从前更疼她,便摸了锭银子给她,“午饭去酒楼里吃顿好的,难为你又是两日不见荤腥。”


    他倒不担心她拿了他的钱转头就做东请叙白吃饭?哼,经过昨日,肯定更笃定她心里只有他了。


    思及此,她又不服,折身进来便对叙白抛着那锭银子,一扬下巴颏,“听见了?叔父叫我们去吃顿好的。”


    却说张达午间及至狮子桥,在街前可巧看见庾祺立在那房子门外,而杜仲正问隔壁那老婆子借了钥匙来开门,他忙上前去笑呵呵搭话,“想不到庾先生的腿脚比我还快。”


    杜仲乜笑着道:“师父一大早就从青莲寺过来了,你那时候八成还在家里做梦呢。怎么样,昨天青莲寺的晚饭是不是格外香甜?”


    张达知他是暗讽他因那安神药耽搁了正事,忙笑着分辨两句,三人说着开门进去,隔壁那婆子因有点不放心,随后也走到这房子里来,盯着他三人翻找,一面把鼻子咻咻吸了两下,到处嗅着。


    杜仲扭头瞅她,“老妈妈,敢是有什么不对头?”


    婆子疑道:“那天你们走后,我把窗户关上了,今日冷不丁进来,好像闻到股臭味,你们没闻着?”


    杜仲跟着抽了抽了鼻子,果然隐隐有丝恶臭。


    张达也似闻出来了,凭他办案多年的经验,一下就断出是股尸臭味,便猛地“啧”声,“我说呢,那天咱们开门进来,闻到一个浓香,楼上楼下的窗户还开着,不消说了,这里一定是杀害慧心的地方!妙华此举是为了掩盖尸体腐坏的气味!”


    说着又转去灶台后头查看那只靠墙而立的浴桶,“慧心是被溺死的,尸体曾在水里长期浸泡过,我看八成就是这浴桶。”


    言之有理,杜仲在旁连连点头。庾祺却始终不发一言,怎么也想不明凶手的用意。


    那老婆子听他们议论着,脸上一白,“你们说这屋里死过人?!”


    杜仲伸直腰随意点点头,“不错,我们正是来查命案的。”


    险些把那老婆子吓得昏过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以后改成23点更新。


    第85章 庵中仙(廿八)


    几人查检完楼下,又攀到楼上,屋里照旧是上回所见的样子,什么都没挪动过。庾祺问那老婆子,才知昨日东家来过一趟,换了把锁,钥匙仍旧交给她拿着。


    她恍然道:“要按你们讲的,那小妇人在这屋里杀了人,我看她肯定不会回来了,剩下的房钱大约也来退了是不是?”


    张达呵呵一笑,“她跑还来不及呢,岂会为了退那几个房钱把命搭上?”


    “这倒是。这倒是——”那婆子又睇着床上的被褥犯愁,“这被褥不知该不该丢了,杀人的人睡过的,按说有忌讳,可瞅着这料子是真好,又洁净,真是舍不得。”


    经她一说,庾祺不禁跟着望向床铺,蟹壳青的床单,苍色的被褥,并排两只月白枕头,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杜仲四处看了一圈,没什么新发现,掉头见庾祺弯着腰在查看床上,便走来问:“师父可是找到什么了?”


    庾祺缓缓直起腰来摇头。“张捕头,把浴桶搬回衙门,将来可做物证。”


    回衙后见过彦大人,这彦书对他重伤陈嘉之事颇有不满,无奈是陈嘉企图奸.霪其家人在先,何况虽是他的幕内师爷,却是受昭王点用,他不好指摘他什么,只得对着他一阵唉声叹气。


    可巧这日赵良也因公至县衙,便笑着调和,“彦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忧虑,陈嘉是咎由自取,有青莲寺的证词证人,我看闹到朝廷里,皇上不仅不会责罚你,还会当着文武百官赞你秉公执法,不畏权贵。”


    彦书有些信不及,搁下茶碗扭头,“这位陈二爷可是陈贵妃的亲外甥呐!皇上待二位国舅一向十分倚重,就算脸上不生气,心里也不免有些——”


    赵良笑看一眼庾祺,又笑睇彦书,“彦大人想来从未朝见过圣上吧?”


    “虽为官多年,却一向是在各省各地,即便入京述职也只见过内阁诸位阁台大人,从来无幸得瞻龙颜。”


    赵良歪在椅上吭地一笑,“这就对了,不怪你不知道皇上的脾气。别看皇上器重陈家,但皇上圣明,陈家这些年早已惹得朝中不满,所以才会借昭王之手把王山凤的事翻腾出来,其用意就是想叫陈家收敛收敛。”


    彦书忖量片刻,攒眉点头,“赵翁所言有理,皇上自然是不会偏私,也许是我多虑。”说着起身朝庾祺笑作了个揖,“庾先生别见怪,我也不单是为自己的前程,还有庾先生的安危也一并都考量了,毕竟两位国舅爷都是内阁重臣,这才有此担忧。”


    庾祺看了赵良一眼,也回礼作揖,“彦大人多礼了。”


    各人坐到椅上,彦书又问及案子的进展,可巧这时候去往各关卡查访的衙役回来禀道:“各路离县的关卡要道我们都查问过,没有那尼姑与一个年轻男子的行迹。”


    彦书只得打发人下去,愁眉难展,“这妙华和奸.夫会不会还在城中?要不要派人到各家客栈访一访?”


    因对那年轻男人的身份一概不知,连他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皆不清楚,大海捞针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此庾祺和张达相视之后,只好如此了。


    彦书又朝庾祺笑着拱一拱手,“此案必会惊动朝廷,要是查不出结果,咱们江宁县上下恐怕都难辞其咎。庾先生,可千万要尽心啊,等此案了结,我一定明禀朝廷先生之功。”


    客套几句后,庾祺与赵良一并出衙,烈日当头,赵良反剪着手从石磴上慢条条走下来,睐着庾祺呵呵自笑。他的轿撵在右面候着,见杜仲在左角牵马等候庾祺,他便朝那头挥挥手。


    末了杜仲走来见礼问安,他笑呵呵打量他,“有些日子不见,小子像又长高了。”


    杜仲忙笑,庾祺不耐烦地摆着袖子赶他,扭头瞥着赵


    良,也将两手剪于身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方才彦书说等案子破了要替你向朝廷表功,你怎的不推辞?这可不像你往日的性格,难道你也惦记起功名利禄来了?”说着摇头自笑,“嗯——我看不像。”


    “青莲寺的案子牵涉陈家,遮也遮不住,何况上回昭王已经召见过我,辞也是白辞。”


    赵良含笑点头,“说得对,我后来仔细忖量,昭王上回见你好像并不只是为了小鱼儿的身世,我看他对你这个人也像有些赏识之意,否则也不会让彦书招你做师爷,可能往后他也有要用你的地方。”


    那些都是后话了,庾祺懒得理会,天大的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此刻倒对另一桩往事感到好奇,“我问你,当年我带着鱼儿离京之后,全府的事情朝廷是如何善后的?”


    赵良当时正值金榜题名,结识了不少京城的官绅名仕,听他们议论起来,皇上刚登基,以示宽仁,并未再追究全善姮勾结丰王之事,况且当时全善姮已葬身火海,追究个死人的罪名也没多大意思,所以并未给全善姮定罪。


    “不过我听人说,都察院的人在全府发现几俱男人的尸体,据仵作检验,那些尸体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先被人一刀割喉。”赵良边说边睐着他笑,稍后摸了摸下巴,又道:“有人猜测大概是丰王派去灭口的人,至于他们又是被谁所杀,反正全善姮已死,而丰王已是难逃谋逆之罪,皇恩浩荡,就没往下追究了。此人不得不说真是有些运气啊。”


    庾祺最不耐烦看他故作高深打哑谜的样子,因语气冷淡,“我是说,可有人去替全善姮收殓?这个收敛之人,兴许就是鱼儿的生父。”


    赵良吊起眉来啧了声,“险些我要背这黑锅了!当时我还想着偷偷去全府收殓呢,不过没赶上,皇上开恩,命内官监收殓,葬于全氏陵地。照你这个说法,难不成当今圣上是小鱼儿的生父?”


    两个人都被这说法吓了一跳,庾祺心道绝没这可能,但又禁不住怀疑,也许呢?皇家的事情最说不清楚,帝王之心也是最叵测的,不能按常理量度。


    “我看小鱼儿的生父大概是丰王,丰王要伪造遗诏倒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可要换却是件难事,先帝的书房除传召外,只有善姮和几个近身的太监才能出入,那几个太监都是先皇信得过的人,善姮若不是与丰王有私,何必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偷换遗诏?”赵良又因问:“你怎么忽然想起打听这些事了?你不是说不管鱼儿的生父是谁,都是你庾家的姑娘,你也从没打算让她认祖归宗么?”


    庾祺恍了恍身,笑着向他摆手,“你走吧,别多话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问的是你,嫌我多话的还是你!哼!”赵良怒瞪他一眼,旋即拂袖钻入轿中,打着门框对几个轿夫道:“走走走!免得大太阳底下找气受!”


    庾祺也不理他,转身便朝杜仲张达那头走去,翻身上马,一径又往青莲寺而去。


    这头九鲤与叙白自街上吃过饭出来,午晌太阳十分晒人,叙白想到前头雇顶肩舆来抬她回青莲寺去,但她不肯,迎着日头笑了笑,脸上虽蒙着一层粉汗,却像花瓣上细细的晨露,很清新很洁净,一副没有愁绪的模样。


    九鲤想和他走一走,想趁机和他说他们的婚事作罢算了,反正也不见得他是真很喜欢她。据她对他的了解,这人的心思其实并不在儿女情长上,当初和她来往,不过是受昭王之命来探查她的身世。


    刚好两个人的家境相貌还算登对,所以后来自然而然谈到了这一节。


    仔细想想,就算在这时候,他也不见得非她不可,她看得出他是踌躇满志的男人,是因为齐老太爷的事才不得不暂时卧薪尝胆,她自己当然也是一样。


    少女对爱的想象是完美的,彼此间差着一点一寸都觉得是将就。她正要向他开口,叙白却说:“庾先生今日似乎有些反常,竟然放心把你留下来给我。”


    留下来给他?九鲤觉得这说法有点暧.昧,但偏偏是这种暧昧,使男女间笼着一层轻烟薄雾,很美。


    他又道:“难道庾先生对我有所改观了?”自己也不信,所以笑了笑。


    “谁知道他的,他有时候比女人还善变呢。”九鲤敷衍道,趁机把庾祺诋毁一遍。


    她嫌弃的神情底下有一片不自觉的笑意,叙白看在眼里,益发相信她与庾祺之间不单是“叔侄”那么简单,起码在她心里不是。此刻想想,难怪她总当着庾祺同他亲亲近近地说话,一旦庾祺不在跟前,她那份亲热中又似带着疏离,常常顾左右而言他,也许她根本就是做给庾祺看的。


    他越猜越心惊,心里发着酸,脸上却还拼着笑,装作毫不知情,“庾先生要是听见你如此说他,又少不得要训你两句,我说句公道话,倒不是庾先生太严厉,你也太没大没小了。”


    九鲤把嘴角撇得老长,“我有么?”


    “还没有?谁家的小姐敢同‘养父’如此说话?庾先生算起来,其实是你的养父。”


    她不喜欢这个称呼,觉得有一层比“叔父”更禁忌的关系,“他才比我大多少,怎么就称起‘养父’来了?要按你这么算,‘养兄’还差不多。”


    叙白笑笑,“随你怎么称呼,反正养育之恩,形同亲父,你该多敬重他些。”


    九鲤瞥他一眼,“今日连你也和我说起大道理来了?”


    他漫不经心笑了过去,恰好听见后面有马蹄声,有人喊着“鱼儿”,听声气是杜仲的,二人一转头,看见庾祺三人策马而来,山路上尘烟漫扬,九鲤忙捉裙往道旁杂草堆里让过去。


    一时庾祺将马勒停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睃他二人一眼,“想是才在街上吃过午饭回转?”


    九鲤笑着点点头,叙白则朝他打拱,难得他没说什么嘲讽的言语,只翻身下马,朝他淡笑笑点头。


    九鲤立时笑着走来他旁边,“正好,叫我骑骑马吧,我还没骑过马呢。”


    庾祺本不欲答应,怕马摔了她,可受不住她央求,只得两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往马背上托去,待她坐稳后,又将马镫套在她脚上,“踩稳了。”


    他又转到这边来,将缰绳在手上挽了两圈,好让马紧走在他旁边。叙白看着他这些自然体贴的举动,心里不由得嫉愤,觉得他是仗着自己年长,自幼以这样贴体入微的言行驯化着九鲤,他自她幼时就占据了她的信任,她的依赖,她没可能再喜欢别人,他根本是打着对她好的名义,控制着她的自由。


    忽然庾祺开口,“早上我们去过妙华赁住的那间房子,果然就是初情现场,只是我想不明白凶手的用意,为什么要将一具腐尸转回青莲寺。”


    叙白回过神来,忙微笑着摇头,“我也正是这一点想不通。”


    九鲤高坐在马上,望着路旁那棵树道:“有句话叫落叶归根,凶手会不会为这个?”


    杜仲在后头马上大笑,“你把凶手说得也太有人情味了,杀人还要把人的尸体送回家?”


    九鲤回过头去瞪他一眼,“也不是没可能啊,慧心自幼是个孤儿,她若死在外头,根本没有亲友替她收敛。死的了意,慈莲也都是一样,她们都是孤女。”


    “就算她们都是孤女,凶手早是丧心病狂,还会同情她们不能入土为安?那还杀她们做什么?你这说法也太难令人信服了,张大哥你说是不是?”


    张达随口笑道:“也许鱼儿姑娘说得对,这凶手不能按常理去揣测,这几个女人竟对他一点防备心也没有,一个肯与他在小树林里幽会,一个敢半夜三更给他开门,还有个那慧心,假使她们几个和凶手都有奸.情,这慧心去狮子桥探望妙华,撞见凶手也在妙华的住处,她难道不生气,不和他二人撕扯吵打?怎么隔壁那婆子一点动静也没听见?那屋里也一点不见捉奸的痕迹,桌上的杯碟连个摔坏的也没有,难道他们几人间倒相处融洽?”——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以后都是23点更新哦。


    第86章 庵中仙(廿九)


    说到这话,九鲤却想起慧心的为人,因曾与她安安静静说过一回话,觉得此人行事比了意沉稳,比慈莲刚强,在底下一班尼姑中又十分有威望,连静月那天不服地不服的个性也像十分敬重她,不怪净真选她做了首座弟子。


    以这样一个人的行事作风,即便撞破妙华和那男人什么,不生气不吵闹也没什么稀奇。


    何况——


    那马蹄慢悠悠地,渐将九鲤两弯月眉晃来结在一处,“张大哥你这话说得不大严谨,眼下可并没有任何线索表明.慧心同凶手之间有私.情,甚至连私交也说不上。咱们不过是从了意慈莲两案的线索里看出她们和凶手之间私交甚厚,就顺理成章以为慧心同凶手之间也有奸.情,其实不见得,也许咱们都想错了呢?所以才会困顿在眼前这迷局之中。”


    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几人如梦方醒,全因凶手是一个人,大家便把三案样样视作同等,疏忽了慧心一案的细枝末节。


    思及此,庾祺还当从头将慧心之案查起,一到青莲寺门前,他便吩咐各人:“仲儿,你与张捕头一道去将青莲寺连日的拉细都翻找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尤其是了意,慈莲,慧心,妙华等人屋里的秽杂之物一定查检仔细:鱼儿,你再去找那些尼姑细问问这四人素日的关系如何;齐大人,你和我再搜查搜查这四人的屋子。”


    杜仲一听要叫他兜翻秽物,即刻苦着脸,“师父,那些东西有什么可查的?”


    “既在别处查不到凶手任何线索,咱们就还得从死者身上着手。要想知道得再细致,一个人的杂秽东西也可能会有线索。”


    众人都觉有理,只好应承。只杜仲仍气不过,一头栓马,一头低声抱怨,“怎么不叫小鱼儿去翻?哼,她是姑娘家就不能碰这些腌臜东西了?这还不是偏心?”


    庾祺顺风听见,回头瞅他一眼,他对上他的颜色,又忙抿住嘴,拍了拍马背。


    九鲤得意地笑着,在马上朝庾祺伸出胳膊来,庾祺似觉不妥,指着马镫说:“你自己踩着这个下来,不是要学骑马,上马下马都不会,还学什么?”


    这有何难,还用学么?她不过是想让他抱她下来,看出他是顾及着有人在,心里暗笑,他是叔父,她又是头回骑马,搭把手怎么了?只有他自己心虚!


    她偏不自己下,垂了胳膊低头坐在马上。那模样一看就是又犯起犟来了。庾祺见叙白像要朝她伸出手去,只得先伸出胳膊去环她的腰,一把将她从马背上抱下。


    九鲤一落地便仰着面孔得意地对他笑笑。他只好冷对着她轻声说:“你先回房去洗把脸。”言讫转到那边栓马去了。


    叙白立刻摸了条绢子递给她,“骑马怎么比我们走路的人出汗还多?”


    九鲤是头回骑马,总怕摔下来,所以这一路不免提心吊胆,自然发了不少汗。不过她最怕人家小瞧了她,擦着汗吐了吐舌,“骑在马上才更晒人。”


    正说着,庾祺走来瞥了她手上的绢子一眼,没说什么,自进了寺门,九鲤瞅着他的背影,心下纳罕他对叙白的态度有所转变,到底是因为吃定了她?还是他经过上回更懊悔不应该,所以连叙白也能容忍了?


    他的心反正是琢磨不定,她故意把绢子仔细折起来揣在怀里,同叙白歪头一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一条绢子而已。”叙白一样笑笑,口气轻松,胸中却有些沉闷。


    他并肩同她踅进寺门。时不时地睐眼窥着九鲤,他们前面是庾祺的挺括的背影,他大步流星自走他的,并不回头看,一片湖绿的衣摆在身后摆荡,轻轻牵动着九鲤的目光。


    也许事情一直如此,从前是他没往这头想,所以疏忽了。今日陡然会悟,才发现其实九鲤这人看着不守规矩,有些野性,可她再离经叛道也叛不出“庾祺”这一中心,庾祺早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了。


    叙白心有不服,觉得庾祺不过是抢占了先机。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喜欢角逐,喜欢争抢,这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是深爱着九鲤。对庾祺的态度也跟着异样起来,忽然多了一种敌意,也格外留心起他的举动。


    庾祺却没工夫留神他,一副心肠只扑在那些蛛丝马迹上头,这厢搜查完了意和慈莲的屋子,又转去慧心房中。


    那两间房先已搜查过一回,如今也没见什么变动,并没什么新发现。慧心的僧房他倒是头遭进来,各处窗明几净,归置得整整齐齐,因问那开门的姑子,“这间房里的东西可曾动过?”


    那姑子道:“慧心师姐离寺前锁了门,后来她死了,就没人进过这屋里,这钥匙是我从库司那里取来的。”


    叙白在正墙底下翻看长条案上堆放的经书,每一本里头或是朱批,或是注解,显然是字斟句酌地读过,“你们这位慧心师姐对佛法钻研得很深?”


    “慧心师姐是寺里佛法造诣最高的,所以像大觉寺无遮大会那样的场合,师父,噢不,净真她们都是派她去。”


    叙白又往左边罩屏里走,里头除一张榻外,靠墙还立着一架多宝阁,上头一样摆着各类经文,亦有许多手稿,粗略一翻,原来是各个姑子素日的佛学答卷,可见此话不假,这慧心真格在这青莲寺潜心修炼起来了,还算是个监学的老师。


    右边罩屏内是间卧房,庾祺往那头进去,一面问:“这些僧房平日是固定派人打扫还是各自打扫各人的屋子?”


    “除了净真她们师父师叔辈的由我们轮流打扫外,都是自己打扫自己的。”


    庾祺点点头,打开了墙角一只箱笼,里头除两套僧衣僧鞋外,还有个匣子,上头挂着把小小的梵文铜锁,却没锁上,翻开盖子,匣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按说这带锁的匣子应当放些要紧之物,可对一个比丘尼来说,会有什么要紧?倘是银子,慧心当时前往大觉寺,无非带几个盘缠,匣子里应当还会剩下些。因叫了这姑子上前来细问,也说不知道。


    庾祺只得又走到床前,双手反剪,盯着被褥枕头看上一会,倏然心神随两边灰苍苍的帐子在波动。


    今日的檀香味道得更重了,像初到那天一样,九鲤一进寺来就觉得。连日没有香客来,本来香火减退许多,今日兀的几间殿里的香火烧得很旺,都是寺里的姑子自己点的,是受了净真等人的刺激,想进些香火,消除寺里的霪邪罪孽。


    人一遇到无可奈何的痛苦,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神佛。九鲤换了衣裳从床上下来,一头挂帐子,一头和静月好笑,“你说这世上真有真佛么?你们日日烧香敬他们,他们竟然连你们都不能庇护,还信它做什么?”


    静月坐在桌旁嗤道:“你懂什么,你以为敬佛就只为心有所求?只有你们这些俗人才这样想,我们修行是修自身,修来世,修超脱轮回,这是慧心师姐说的。”


    九鲤笑着走出来,“听你这意思,如今净真等人被拘在大牢里,没人再能束缚你,你也是不回家的了?”


    “回家又有什么意思?我是替人家小姐在这里修行,爹娘是收了人小姐家的钱,我纵在这青莲寺不成,回去也要将我送去别的寺里。”静月抠着桌子,觉得说起这些会叫她看笑话,便站起身朝她翻白眼,“你叫我来到底想问什么,没别的问我可要走了,厨房里还有一堆事忙呢!”


    “别急啊!”九鲤忙来摁她坐下,自己也拂裙坐下,“我问问你,妙华是到寺里来几年了?”


    “她晚慈莲一年,总也有六年了。我听说她是南京乡下人,娘生她的时候就死了,她是爹带大的,六年前她爹打渔掉进河里淹死了,有个舅舅想把她卖到戏班子里去,后来净真听说,大概是看她相貌标志,就买到寺里来了。没两年她舅舅也病死了,舅母改嫁去了外乡,她在南京就没了亲人。”


    “那你觉得,倘或是她杀了慧心的话,会因为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来会有什么缘故。”静月缓缓摇头,“别看妙华是乡下长大的,可她很爱干净,隔三差五就要洗次澡,她那屋子又小得摆不开,所以常借慧心的屋子洗澡,慧心师姐也是个极好洁净的人,也不嫌她把屋里弄得水啦啦的,每逢她洗澡,慧心师姐还提着热水去给她添水。慧心虽面上看着有些冷淡,却一向很照顾寺中众人,有小师妹犯了错,她甚少责罚,觉明那几个是脾气不好的,打骂起人来时,她还常替我们说情,所以几位师姐都和她很亲近。”


    九鲤窥见她一片哀恸中有点依恋的神色,便笑道:“你也很信赖她囖?”


    “这是自然了,慧心师姐是首座,监管寺中大小事宜既威严又公道,从不偏私,开解起人来头头是道,谁会不信赖她?了意那个暴脾气也十分信服她,慈莲还常说当年随净真和慧心从苏州到青莲寺,因家里缝难郁塞而病,亏是慧心百般安慰,悉心照料,要不是她,只怕根本熬不过来。”


    “听说那时候了意的脸毁了,大病一场,也是慧心亲自煎汤送药,在床前劝解。”静月咂舌摇头,“现在想来,了意师姐大概是为了避那些污秽霪乱


    的勾当,才故意毁掉自己的脸。一个女人被逼到这份上,只怕心早死了大半了。”


    看来慧心不但自己能在苟且中坚持下来,还能引导别人锲而不舍地活下去,果然有些得到高僧的意思。


    说话间,听见杜仲和张达回来,九鲤走到门前,见他二人正将两筐东西抬进院来,旋即一股恶臭扑鼻,她忙抬手在鼻下扇着,“这种东西就别往屋里搬了,在院里拣块空地搁下就罢,难闻死了,抬到屋里还叫人睡不睡啦?”


    杜仲热得浑身是汗,暗暗抱怨庾祺不公道,脏活累活就分派给他和张达,九鲤只在房里与人坐着说话,连半点太阳也晒不着!


    “这就嫌臭了?你没见我们才刚把这些东西刨出来的时候!”他忿忿地挤过她进屋去洗脸,扯着嗓子问:“这盆里的水是不是干净的?!”


    九鲤回头乜一眼,“我才刚洗脸的!你嫌不干净就自去前头打水!”


    他哗啦啦掬起水来胡乱擦着。


    青莲寺一干拉飒都是埋在后山,混在一处早分不清谁是谁的,他们把那坑刨出来,当下筛过一遍,将一些一看是出自各房里的杂物挑拣带回来,眼下张达倾筐倒在院中,以待细查。


    静月跟着走去,有些糊涂,“这些拉细东西有什么可查的?”


    九鲤现学现卖,“越是拉细,越是能看出死者素日的行迹,譬如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譬如有的人生病了,拉细里就会有药渣,翻翻药渣,还能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不愧是开药铺的,三句话不离本行。”静月瘪着嘴蹲下身,看张达拿了截棍子在里头乱翻,多是些打碎的杯碟碗盏,吃剩的点心果皮,不要鞋袜,旧帕子,碎布头——


    “这是什么?”九鲤看见个小小的包袱皮,扎得紧紧的,便摸出绢子垫着将那小包袱拧起来晃了晃,叮铃咣当的,是些碎瓷片。打开来,看样子不是件大东西,却摔得极碎,一片碎瓷不过一寸,不像是摔的,倒像是用什么敲碎的,不知是什么,还特地用块碎步包裹着。


    静月瞅着那包袱皮道:“这块布有些眼熟,像是慧心以前的挂的帐子裁下来的一片。”


    “这么说,这是慧心屋里的拉细囖?”


    静月点着头起身。“我不陪你在这里翻脏东西了,我还得去预备晚饭呢,你们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


    九鲤盯着那堆细碎瓷片摇头,实在瞧不出这原是个什么物件,瓷片上又没有花纹,完全的白瓷,却又不像菩萨像。她心下纳罕,便将这包袱皮拧进房中。


    快到晚饭时候了,庾祺才回来,进门见她像没听见,认认真真在桌旁摆弄什么,换了身衣裳,一件酡颜的对襟绉纱短衫,掩着一片海棠红的抹胸,底下一样是海棠红的纱裙。她难得肯通身都穿得如此艳丽,想她八成是穿了两日素服,给憋坏了,物极必反。


    他亦反常地一直盯着她看,又像摸到她身上的肉,心里发起痒。半晌他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收敛好神情,“你在鼓捣什么?”


    九鲤翻看那堆碎瓷片看得太出神,冷不丁吓了一跳,手一抖,瓷片划破了食指指腹。


    他简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又这么不当心。仲儿呢?”


    “他说困,在隔壁屋里睡觉。”她挤着指端,把血挤出来,自己又没有干净的帕子,便转过来把手指伸到他面前,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庾祺冷瞥一眼,一径走到上首椅上坐下,“我不管,谁叫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只管冒冒失失的。”


    她顿觉委屈,起来走到他面前,仍把手递去,“您做什么今日有些冷冷淡淡的?是不是您又后悔了?”


    庾祺没吭声,抬额看她一眼,把她的手握着细看一遍,笑了,“这细口子再晚些只怕都能长合了,也值得当回事?”不过又说:“别碰水了。”


    她也并不是小题大做,不过是要他重视,得了这一句,心里舒服了,便又笑起来,指指桌上,“您看那是个什么,又不是菩萨的像,也不想杯盏碗碟,是慧心房里的东西,好像是她离寺那日丢出来的。”


    说到慧心,庾祺神色有些凝重起来,“给慧心验尸那日,我不在寺里,你们说当时是因为尸体后背上的一枚花形刺青大家才认出是慧心?难道尸体的面目已经一点也不能分辨了?”


    “对啊。”九鲤点点头,把凳子拽到他膝前来坐下,“那皮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仵作轻轻一蹭就能把皮剥下来。”


    “那身形呢?”


    “身子发肿了,看不出来,不过看个头也错不了,慧心比一寺里的姑子高不少,比我还高半个头呢。”她说着抬手比了比,忽然皱起眉头,“您为什么想起细问这个?”


    庾祺睇着她一笑,“你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她凝着眉不说话,半晌呢喃,“说起来,咱们还从没见过妙华,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身量又是怎样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7章 庵中仙(三十)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妙华的印象都是听众人描述的,长相标致,身段纤纤,性格清高——


    眼下庾祺又添绘一句,“也许这妙华的个子和慧心是一般高。”


    这就是说,凶手将尸体长期浸泡在水里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想让尸体面目难辨,大家就能凭借那枚刺青认为死的是慧心!


    日影西沉,斜阳照进门来,晒在九鲤后背上,却令她蓦地觉得寒噤噤的。她突然想起那日慧心邀她说话,明明当时觉明觉光两个就在屋前看着,她即便要好心提醒她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挑那个时候?


    “难道那天慧心就是故意要在那两个老贼尼眼皮底下提醒我?那时候寺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便大觉寺下了请帖,肯定也会被净真推辞,只有净真她们担心她多话,泄露了寺里的事,才会想把她支走,名正言顺离开青莲寺,根本就是她的目的!”


    九鲤慢慢说着,拔座起来,绕着八仙桌转了两圈,又转回庾祺面前,“可是尸体后背上那枚刺青不是新刺上去的,仵作明明验过!”


    “有什么奇怪?可能是旧年所刺。”庾祺朝桌上递了下下巴,“给我倒盅茶来。”


    “噢。”一拧起茶壶,才想起这茶是早上沏的,泡了大半日,早没了香气,又浓又涩。他吃茶一向讲究,她有点犹豫,“我叫她们新瀹一壶来吧,这壶涩得都不能吃了。”


    “不妨事,我这会口渴,稍坐一会就往前面用饭去了,还折腾什么。”庾祺笑了笑,有种意外之喜,她忽然懂得在这些细微处关心起人来了,大概温柔体贴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分。


    不过想到这天分是被他启发的,又有些惭愧。


    九鲤把盅递给他,端详着他的脸色,他不自然地垂眼皮吃茶,这种近乎逃避的动作使她知道,他大概今日又清醒过来了。


    她有些悻悻然,不过却是意料之内,他要真是能轻易被情慾冲昏头就不是他了。她又澹然拂裙坐下,“您怎么会忽然想到这是一个李代桃僵之计?”


    庾祺待要说,可巧听见隔壁开了门,杜仲在廊下叫了声“齐大人”。


    接着叙白笑着回应,“我来叫庾先生和鱼儿吃饭。”


    这声音就在门外,九鲤忙朝庾祺看一眼,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慌乱,也凝重地看向她,无奈地微笑起来,这笑仿佛在说:看吧,这种蔑伦悖理的关系,非是我,连你自己亦不能坦然。


    不知叙白在屋外站了多久,好在他们在屋里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话,说的都是案子。九鲤赌气朝门前走去,恰好叙白也转到门前,打拱说:“庾先生,前头来人说晚斋好了。”


    几人遂往饭堂用饭,自从净真等人被缉去衙门,现下监寺的是两个年近四十的师太,从前一个是司库,一


    个是管青莲寺田产的,据净真几人交代下来,从前之事,竟与这二人无关,因此才得保全。


    两位师太因想洗清青莲寺污名,商议之下,趁这会吃饭的工夫,特地走来和庾祺叙白二人合十,“如今寺中多位空悬,别的也罢,只住持之位,或是本寺中择定,或是他寺另寻,还想讨官府一个示下。”


    叙白领会其意思,为青莲寺将来的声誉,由官府出面定下一位住持,显得这青莲寺是官府下辖似的。不过他不愿兜揽这事,既于自己无益,反而会欠下彦书一个人情。官场上最怕欠人情。


    两位师太见他不应承也未推辞,只得又看向庾祺,庾祺本不欲理这闲事,可放眼望去,饭堂里坐着几十个尼姑,将来都是要靠香火供奉吃饭的。其实哪里菩萨不都是泥像?塑在晦暗阴沟里和塑在光明殿堂里没什么分别,人来敬拜,无非是拜自己心里的慾望,朝何处拜不是拜?


    何况九鲤偷偷在底下拉扯他的袖口,附耳说:“您答应了吧,您把案子查清,彦大人不是正得谢您嚜。”


    他便点一点头,“好,等案子查清,我会知会彦大人一声,请他来择一位可靠的住持,”


    话音甫落,似听见满堂比丘尼长吁了一口气,两位师太亦高高兴兴告辞而去。这事虽是庾祺应承的,可九鲤自觉是自己劝的,以为行了件善事,便怀着份成就的喜悦,美滋滋捧起饭碗,胃口大开。


    一时叙白反有些尴尬,怕她对他心生不满,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借故和张达岔开话头,“你们翻检各房拉细,可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张达正呼哧呼哧扒着饭,闻言搁下碗抹嘴,“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东西,没发现什么,不过鱼儿姑娘捡走了一包碎瓷片,不知拼出个什么来了?”


    “那东西砸得太细碎了,别说拼了,我连名堂还没瞧出来呢。”九鲤拉下脸,转问叙白:“你呢?发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在慧心屋子翻了半日的禅经,倒快把七情六欲给抛撒了。”


    杜仲打趣,“你可别突然顿悟,也出家做个和尚!”


    叙白笑着摇头,“其实这些佛家道语不能全当真,人要是真无欲无求了,一辈子还活什么意思?”


    张达笑道:“他们佛家说这辈子的业是为修来世,这辈子没意思了,也许能将下辈子修得更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庾祺忽然放下碗筷,众人观他表情似在走着神,便不敢出声,只你望我我望你。


    隔会九鲤方悄声问:“叔父,您才刚说那具尸体不是慧心的,是不是因为在慧心房里发现了什么?”


    说得杜仲张达惊疑不定,杜仲忙问:“什么尸体不是慧心的?怎么回事啊?”


    九鲤便将方才和庾祺在屋里的推论说来,可巧静月此时端着一瓯什锦包子来放在他们桌上,叉着腰说是她新学的,叫他们试菜,其实不过是她敬谢才刚他们答应由官府出面择定住持之意。


    九鲤心领神会,不好拂其心意,便端起盘子送到各人面前,招呼大家吃,一面扭头问她:“我还没问过你,妙华的身量有多高啊?”


    “妙华比你还高半个头,同慧心一般高。”


    这就对了,九鲤笑着点头,“多谢你的包子。”


    叙白早先就在门外听见她与庾祺说的话,此刻未感骇然,只道:“若尸体不是慧心的,那就能解释为什么凶手要将尸体送回青莲寺,目的就是让知道慧心已死,妙华有莫大的嫌疑。”


    庾祺忽然出声,“凶手的目的不止如此。”


    张达还没会悟过来叙白的话,这头又懵了,险些给包子噎个半死,忙吞咽道:“那凶手到底是为什么?”


    庾祺四面睃一眼,暂且没说。


    一时晚饭吃毕,大家纷纷散出饭堂,有尼姑抢着去前头敲钟,只见日薄崦嵫,金钟回荡,众尼姑回房收拾完,赶着到前头讲经堂内做晚课去了。


    庾祺几个则因多吃了两个包子,腹内饱胀,不急回房,慢慢在大雄宝殿内逛着。各佛像座下烛火葳蕤,香烟袅袅,如梦悠长。


    几人一面走,一面听庾祺说道:“我本来也以为凶手费力将尸体转移回来,只是为了让咱们都以为慧心死了,可才刚你们说什么生死轮回的话,忽然提醒了我,凶手杀这些人,也许并不是和她们有什么仇怨,相反,可能是为了抵消她们的罪孽,好让她们来世不坠恶道。”


    杜仲忙问:“什么恶道?”


    “到底年轻,这都不懂。”张达笑说给他听:“所谓六道,就是佛家说的三善道与三恶道,三善道即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乃是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佛家说生死轮回,就是指人死后魂魄投胎,总是逃不开这六道之间。”


    杜仲反手拍打他的胸膛,“这个我知道了,生前行善,死后就轮去善道,生前作恶就得去恶道。”


    “佛家有五戒十善,五戒修持圆满者,来世不单仍生为人,还可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庾祺反剪起一条胳膊,望着高高在上的诸佛,一行走一行说:“五戒是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饮酒,不霪.邪。而死者了意,慈莲,妙华几人,不管是不是她们自愿,都犯了霪.邪之戒。”


    九鲤忙走到他旁边来,点头道:“难道凶手杀害她们,是想用她们‘死于非命’这份灾厄来抵消她们的霪邪之罪?凶手相信佛主定能以悲悯之心宽恕她们,来世仍许她们生于富贵之家?”


    庾祺望着面前的神相道:“神佛到底有没有悲天悯人之心我不知道,不过凶手多半存着这份信仰。所以几位死者死后都被安置于水中,大概是想以水洁净她们的魂魄。”


    叙白想到慧心房中无数的经文,点了点头,“看来慧心就是主使,可行凶的那名男子呢?到底是谁?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庾祺扭头看一眼杜仲张达,“你们还记不记得妙华租赁的那处房子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二人寻思半晌道:“除了十分洁净,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这点也并不蹊跷,一则不论是妙华还是慧心都是很爱整洁之人,二则在那屋里行过凶,怕人发现,自然要收拾干净。”


    庾祺微笑着摇头,“我说的是那张床铺,记得隔壁那位老妇人说,被褥枕头都是妙华自己添置的,那床上既然有两个枕头,说明还有一个人曾在那间屋里与她同床共枕过,我们自然以为是那个神秘男子,可若不是这名男子,而是当日慧心去探望妙华,曾在那屋里留宿过呢?那枕头上竟然干净得纤发不染,两个没有头发的女人,自然也不会有发丝遗落在枕头上。”


    九鲤两手惊叹地扒住他的胳膊,笑起来,“所以您才想到,可能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男人,而是慧心女扮男装!怪不得午晌回来,您要查看慧心的房间。”


    庾祺轻叹一声,“很遗憾,并没有在慧心房中发现她易装的线索。”


    张达半信半疑,“可那老妇人言之凿凿,说看见的是一个男人。”


    九鲤扭头驳他,“你别忘了前些时连日下雨,老妇人看见那男子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他打着伞,伞面倾斜,完全可能遮挡住他的五官。”


    “可行动姿势不一样啊,我想女人再怎么假扮,举止间也很容易分辨得出,那老妇人总不至于老眼昏花得如此吧?”


    说到此节,天已变得昏朦朦的,几人从侧殿中出来,见对过讲经堂内也散了晚课,众尼姑熙熙攘攘朝后头去了,夜风掀动着她们的衣袍,在深海一样幽昧的天空底下,她们不过是一点点灰色的蜉蝣。


    有个十来岁的小尼姑跑过来道:“下晌我们已将先前陈二爷居住那间北屋打扫出来了,庾先生今夜可睡那间屋子。”


    庾祺点头致谢,叫着几人从大雄宝殿左面信步进去,九鲤走在他身边,远远朝那边望着,那些尼姑穿着或灰或褐的僧袍,鱼贯钻进洞门,只像一片或深或浅的灰迹一般。她自从到南京城


    来,见识了太多的女人,不免唏嘘,一面把庾祺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庾祺朝手臂上垂看一眼,低声问:“你冷了?”


    九鲤只是摇头,他又道:“自从前几日接连下过那些雨,夜里就有些秋意了,你夜里睡觉不要掀被子,尤其是这山里。”


    九鲤横着眼嘟囔,“您又拿我当小孩子,才不要您叮嘱这种话。”


    两个人不知悄声在前头说什么,叙白在后面看着九鲤两手抓着他的小臂,一时乜眼一时噘嘴的,觉得有股凉风卷进腔子里来,把一颗心卷得空荡荡的。


    趁着小尼姑送夜茶的工夫,叙白再三思量,在廊下将那尼姑截住,提了茶壶敲开庾祺的房间。庾祺一看他手上提着茶,便猜他有话要说,自掉身进屋,让了他进来。


    叙白把茶壶放在桌上,神色踟蹰地笑笑,“我想来问问先生,倘或此案真是慧心一人所为,您说她会不会自杀?所以我们在各处城门关卡,才会寻不到她的行踪。”


    庾祺已坐回椅上,撩开衣摆翘起腿来,靠在椅背上半笑不笑地睇着他,“我看齐大人不是来问我这个的,这些事在齐大人心里都是不值得挂心的小事。”


    叙白不由得哼笑,“庾先生误会我了,这种命案一向是县里的要紧公务,我不挂心这个,还能挂心什么?”


    “齐大人志向远大,岂能屈居于一县做个县丞?我听说过些时,你有位客人会到南京来,此人姓鲁名韶,在四川开采铁矿,可对?”


    叙白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庾祺笑笑,“赵良可不是吃素的。”


    叙白眼色一沉,笑着坐下来,“你这不是把赵大人出卖了嚜,若王爷知道赵大人已知此事——”


    庾祺仍笑,“昭王一向爱才,赵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想王爷正是用人之际,不会苛责于他。”


    赵良在吏部为官多年,各省各地有不少官员曾是经他之手擢升,若是来日果然能说服昭王篡位,发动赵良,必能笼络不少官员。


    他今日直言,难道是赵良已有依附之意?


    叙白放心一笑,“既然庾先生肯直话直说,我也诚心劝告先生一句话,即使先生不在乎声名狼藉,也该顾全小鱼儿。您于小鱼儿有养育之恩,即便日后世人皆知你们不是血亲,也接受不了这段关系的转变,男人倒还不打紧,可小鱼儿终归是女流,青莲寺的姑子是受了净真等人的诓骗逼迫才做下那些勾当,可佛祖一样视她们犯了霪戒。世人也是一样,错就是错,他们可不会理会其中的无奈之处,只会紧盯着那一点错处不放。还望先生不要让鱼儿泥足深陷。”


    想必他今晚就是为说这句话来的,庾祺笑意僵冻一会,未置可否,只说:“我知道了,你请回吧。”


    叙白走到廊下来,替他拉拢两扇门,从缝隙中见他神情渐渐变得失落颓丧,这几句话看似无足轻重,可到底还是落进他心里去了,谁叫他这人就是见不得九鲤将来有任何不好?


    他转背笑了笑,乘着一阵凉爽夜风自转回房去了。


    这头庾祺还在左右为难,左右却都是九鲤,恰好又听见敲门声,还是九鲤,她拧着那兜碎瓷片丁零当啷地进来,回身掩上了门,兴冲冲走过来,小心把这包东西搁在他身旁的桌上。


    庾祺朝那包袱瞅一眼,“你拼出来了?”


    她忙打开,拿出粘黏好的三寸来长一截空心圆柱子给他看,“我拼起来一点了,不过还是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是像截棒子一样的东西。”


    庾祺一看这截空心圆柱的径约是两寸,再一看那布兜里剩下的那些碎片,脑中一闪,登时想起慧心房中那只带锁的空匣子。


    原来那匣子是用来放这件东西的,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妙华背后早就有一枚同慧心一样的刺青。


    正想着,九鲤仍将那东西套在大拇指上,往他眼皮底下凑了凑,“要是个扳指,又太大太长了,不像——您能看出是个什么么?给我个提示,我好把它都拼出来。”


    他抬额看她一眼,只觉耳根有些发热,淡淡道:“不用拼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九鲤拽了凳子在他跟前坐下来,“你知道是什么了?是什么啊?”


    要不告诉她,只怕她宁可今晚不睡也要这里同他纠缠下去。他只得避开她的眼,乔作不大在意地说:“这是件双头触器,又俗称‘角先生’。”——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8章 庵中仙(卅一)


    什么“触器”又什么“角先生”的,九鲤仔细想想,并没从医书上看见过这些字眼,所以全然不懂。不过从庾祺晦涩的神情来看,这东西一定是与男.欢.女.爱的事有关。


    不过慧心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难道真有个“奸.夫”不成?


    她暗忖片刻,愁的抓脑袋,“哎唷我真是有些颠来倒去的糊涂了!到底有没有一个神秘男人存在啊?”


    “没有。”庾祺把那圆柱子从她大拇指上取下来,摸了条帕子用茶水浇湿了递给她,“擦擦吧。”


    她偏着脖子,“我的手可不脏。”


    庾祺忽然狡黠地笑了一笑,把帕子随手搁在桌上,“你会想擦的。”


    “为什么?”她觉得他这笑有两分可疑,映着旁边的昏昏烛火,又很吸引人,益发笃定这件瓷器是一件秘帐之内取乐的玩意。


    她心下好奇不已,非得要知道是个什么,于是盯着那堆瓷片暗自琢磨,看来看去,总算看出点名堂来了,当即脸涨得通红,忙抢了桌上的帕子擦手,恨不得搓掉层皮。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她原意是想问慧心拿这东西做什么,可词不达意,显得无知又愚蠢,


    她这人却有一点怪,自从长大以来,越是寻常女人觉得羞于启齿的事情,她越是想表现得雍容大方。


    就像小时候月信初来身上不爽利,在床上睡了一天,庾祺来问,老太太和冯妈妈只管遮遮掩掩地藏了她弄脏的衣裳,她却偏要明明白白地说给庾祺听,“我来红了,我是女人了!”


    当时庾祺满面尴尬,欲避出屋去,她却可怜兮兮拉住他的袖口不让走,“我肚子疼,您给我揉揉吧。”


    他只得在床边坐下来,叫丫头煎姜茶,替她揉肚子揉了半宿。


    此刻想起来,原来是怕那些男女之别令彼此疏远了。不过后来到底还是疏远了些,却已养成了这性格。


    这一问倒把庾祺噎了半晌,不知该如何答她好,斟酌之下,只得拐弯抹角道:“我想慧心和几位死者之间,可能有些同性之谊——你有没有听过,‘磨镜’这话?”


    觉得这个“磨”字很有暗示性,比耳鬓厮磨的磨还要严重,程度还要深,不由得想到两条蛇濡湿地交.缠着,所以他说着,目光里氤氲着一层水雾。


    她能感到他眼里的水汽是热的,不觉低了低头。这个词虽没听过,不过既说同性之谊,她想到妙华,倒马上领会了,大概当年妙华因与慧心有情,这才要求在后背刺上同慧心一样的花形刺青。她看向那堆瓷片,怪不得他说这东西是双头的。


    转头细想想,那个麒麟香囊不也是慈莲亲手做了送慧心的?连了意也同她亲亲热热小树林里坐着赏花说话,可见这三个人女人都爱慧心,那慧心呢?


    九鲤满面尴尬,却不肯大惊小怪,装得一派澹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慧心也真是厉害,竟然会有这么几个女人喜欢她,她到底喜欢谁呢?”


    庾祺笑着摇头,“不知道。”


    她打量他一眼,“要是您,您喜欢谁?”


    “我看一个女人就够叫人头疼的了。”他叹一声,微微歪着一双笑眼。


    这话是暗指她呢,九鲤磨了磨牙,乜一眼把头半垂下去,嘴巴翕动着,却不出声。他盯着她的嘴巴看想知道她到底


    在说什么,可瞧着瞧着又走了神,只留意到她水润熏红的两片嘴唇。


    片刻后他咽动喉头,歪过眼去,“你把这堆东西收起来,来日可做物证一齐交到刑部。”


    九鲤只得起身将那包袱又扎起来,一壁系着,一壁偷偷窥他。他微微向那边瞥着目光,不往这东西上看,好像避之不及。大概是因为这东西总让人联想到男.欢.女.爱,又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又是他们这样的孤男寡女,不免杯弓蛇影。


    隔会听见她扎好了,他才转过来看一眼,她的目光坦率。她不知道男人在这方面需要的控制和忍耐比女人多得多,她自然可以比他坦荡。


    “才刚叙白过来说什么?”


    庾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说案子。”


    她皱了下鼻子,表示不信。


    “他说他怀疑慧心已经寻了短见,所以各个城门关卡才查不到任何消息,想明日派人去各处湖泊河道捞一捞。”


    她惊疑一下,不过想想不是没可能,慧心杀人的动机若是想替这几人超生,那么按她的思想,她自己也是罪孽深重,不单犯了霪戒,也犯了杀戒,她如此信奉佛法,一定不能饶恕她自己。


    可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九鲤蹙眉坐下来,“如果她一心要求死,杀了妙华,送回寺来,再自行了断不是简便得多么?为什么还要刻意将妙华的尸体伪造成她的?这难道不是金蝉脱壳想逃之夭夭么?”


    庾祺沉吟半晌,突然问:“慧心离寺那日,是不是陈嘉到青莲寺那天?”


    九鲤稍作回想,还真是,那天她同杜仲顾夫人一齐到街上的酒楼吃饭,回来路上顾夫人崴了脚,她就是那时候在青莲寺门前的荷塘初会陈嘉。后来进了寺,觉明觉光两个就邀她二人进屋寻膏药贴,出来便遇见的慧心。


    她忙点头,“不错,就是那天,慧心请我到她房里说话,给觉明觉光看见了,下午她就被打发去了大觉寺。”


    庾祺陡然拔座起来,“我知道为什么她要借妙华的尸体来遮掩,她是想拖延住时间杀陈嘉!”


    倏然一阵夜风乍起,“啪嗒”一声吹开门扉,朝门口望去,廊下灯笼摇曳,烛影婆娑。


    那烛光从白纱绢里透出来,格外迷离,照着片石青色的裙,靛蓝的裙带,碧色的衫,一样迷离。慧心一向觉得自己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或许像观音大士,非男非女,法无定相。


    此刻倒像一缕蓝幽幽的魂魄,在夜里的长街上游荡,向人来索命。冤有头,债有主,净真等人不必说,官府绝不会轻饶了她们,不过陈嘉说不定,他有权有势,来日回了京,谁知道是按律严惩还是仗着他陈家的权势逃过一劫?


    不能让他躲过去。


    这番装束慧心极不习惯,她自记事起就穿着僧袍,只要是出家人,不论男女,都是一样的服色,年月久了,自己都忘了是个女人身。但十分讽刺,女人该吃的苦她却几乎都吃过,不过尝遍了其中滋味也还是不适应做女人。


    这身衣裙是了意私藏的,了意曾和她说:“将来咱们逃出青莲寺,我就穿这套衣裳,你穿那套男装。”


    了意是众多师妹中最爱美的,也的确是最美,当年在灶火旁自毁容貌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为此哭了好久,后来心里平静了还凶巴巴对她说:“你总不会和男人一样看重色相吧?!”


    慧心倒不像男人那样重色,不过却和男人一样,学了会撒谎。


    到底是几时开始错乱的?


    大约是那是许多年前的一天,陈家大爷在南京进学,逛到青莲寺来,在此借宿,当夜净真便把慧心送去了他的客房。后半夜慧心出来,净真竟还没歇,她将她叫去房中,关上门来问及陈大公子与她的始末,渐渐地越问越细致。


    那晚上炕桌上的蜡烛就如同佛像半垂的眼睛一样昏沉沉的,净真那双细长的眼也是半眯着,从那眼缝中流出一种迷离神醉的目光。


    她捉住慧心的手贴到自己身上,慧心的个头比寻常女人要高,手掌也比一般女人要大,她觉得这是只男人的手。


    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脖子底下一路摸去,“像这样?摸了这里?”


    同时她的眼睛流连在慧心的眉目间,她最喜欢慧心的眉眼,天生一股英气。


    慧心忘不了她潮.湿.的巢穴的触感,令她想到盛夏山门外那荷塘里的淤泥,当时险些没呕出来,以为会厌恶一辈子。


    不过连自己也不能预料自己腔子里这颗心会如何发展,她没想到后来会为此着迷,大概是慈莲太温柔,她一直自咎当初的缄默,眼睁睁看着净真将她带回这地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帮凶。


    可慈莲却说:“不怪你,反正像我这样的犯官家眷,卖到哪里都是一样。到别的地方去,也许单是受苦受罪,还遇不到你。”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不值一提,俗世纸醉金迷,世外一样烟熏火燎,本来天地间什么都是颠倒混乱。


    她学人家抚了下发髻,这顶假发是妙华的,


    慢慢走到那行馆前头来,见宅门紧闭,门前有衙役看守着,有一个上前来问:“这么晚了是什么人?这是官府行院,闲杂人等不许进,还不快走得远远的!”


    慧心镇静地微笑,“我是庾家小姐庾九鲤,特地来向陈二爷赔罪。”


    偏这两个衙役没见过九鲤真容,素日只听衙门里的人说这位庾姑娘如何如何貌美,近前一看,倒不错,难得见这样标志的女人。都知道是庾祺伤了陈嘉,按说此刻庾家小姐来赔罪也没什么可疑,谁会不畏惧陈家权势。


    两个衙役敲门叫了名陈嘉的小厮出来,说明两句,那小厮悄声问:“这大晚上的打发个女人来赔罪是什么意思?当初二爷就是为她才重伤!”


    这两个衙役这般那般说两句,小厮寻思,是了,多半是庾家悔悟了,这才对嚜,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


    便吭哧吭哧朝慧心笑两声,“你既有心赔罪,就随我进来吧。”这一路进去不断嘱咐,“我们二爷今日还痛得很呢!气也大得很,等会到了那屋里,你别管他如何,都不可和他顶嘴和他犟,你只顺了他的意,不然往后有你们庾家的好果子吃,可明不明白?”


    慧心含笑点头。


    赶上此刻陈嘉刚换过药,隐隐痛得睡不着,又不能下地,靠在床头又怒又恨,巴不得马上回京告诉他父兄,务必要设法将那庾祺五马分尸不可!


    因他这伤太要紧,这两日大变了脾气,十分暴躁易怒,几个跟来的小厮并这行院里的下人都不敢近身,大家只在屋外轮番值守。


    这里小厮引着慧心到廊下,值守的两个小厮一合计,这时候带了庾家的人进来,不是往枪头上撞么?


    那小厮却拉过二人悄声道:“二爷这回连命根子都没了,可见是多大的火气,把这姑娘放进去,她死也好活也罢随二爷折腾去,总之把他肚子里的气撒一撒,咱们也好得些安生。”


    陈嘉在内听见几人唧唧哝哝的,只当是议论他,马上将床头几上的茶碗猛摔在地上,呵道:“在外头说什么?!”


    有个小厮忙进去嗫喏回话,“庾家小姐来了,说是要给二爷赔罪,我们拿不定该不该放她进来。”


    此祸皆因九鲤而起,又是被她叔父所伤,陈嘉心内自然记恨她,更兼眼下绝了后路,不知怎的改了性情,从前分明还不怎样好色的一个人,突然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女人。眼下她既碰了来,还会给她好受么?


    他哼哼一笑,“叫她进来。”


    慧心才跨进外间槛内,小厮就将两扇门紧紧拉拢了,她心中冷笑,这倒便宜了。瞧见卧房是在右边碧纱橱内,她便打了帘子进去。


    因她低垂着头,烛火又暗,且陈嘉本对九鲤和她并不是很熟悉,又是靠在床上,一时竟连她的个头不对也没看出来,只在床上打量她一眼,“你来向我赔罪?”


    慧心轻点两下脑袋,显得怯怯的。


    他眼里冒着邪火,心里想着,庾祺不知怎么宝贝他这侄女,否则一个市井


    大夫,怎敢如此重伤他?今日就先剜他心,来日再要他的命!


    思及此一笑,冷冷道:“你把衣裳脱了,脱干净。”


    只见她踟蹰须臾,便低着头解衣带,陈嘉回想到那天夜里她仗着庾祺时得意骄傲的笑脸,此刻终于轮到他得意了,他不禁笑了声,立刻又疑心这笑声是不是有点尖?像女人?


    原来不是他笑的,是面前这个女人笑的,她不是九鲤!


    不等他出声,慧心已一把捂住他的嘴,一把匕首直插入他腹中!一刀不够,又拔出来朝他胸腔里捅去!接连捅了三.四刀,陈嘉本就虚弱,只得瞪着眼在手掌底下挣扎呜咽。


    门外几个小厮听见些动静,起初还当里头正做那勾当,渐渐越听越觉不对,待要推门进去,忽见廊下有几个人影跑来,原来是大门上的两个衙役及一对陌生男女。


    不及说话,两个衙役已拔了刀冲进屋内,直奔卧房。只见个光头的女人骑在陈嘉身上扭过头来,溅得满脸血,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血淌进嘴里,浸在牙上,简直像个鬼。


    慧心早杀红了眼,当即跳下床,举着匕首朝两个衙役直扑过来,衙役左右闪身一让,慧心扑了个空,摔出帘外,一个衙役扬刀便砍!


    说时迟那时快,庾祺闪上前来,一手接住那刀刃,“手下留情!”


    随即那血成股地从指缝中坠下来,九鲤大吓一跳,忙上前一脚踢开慧心手里的匕首,这才拉着庾祺的胳膊急得跳起来,“您的手!您的手!”


    两个衙役忙收了刀,一个去押慧心,一个急着查看庾祺的手,“哎呀庾先生!都怪我没长眼!”


    庾祺摊开手心一看,伤口深得见骨,不敢给九鲤看见,便随便将那门帘子撕下一片来缠在手上,走到床前看陈嘉。


    这慧心到底不是个有经验的杀手,也许是心太急,怕门口的小厮察觉冲进来坏她的事,一时竟连被子也忘了掀,捅了七.八刀倒给被子挡住大半,一探陈嘉鼻息还在。


    不过他没有救他的必要,掉身出去了。


    两个衙役正押着慧心,她苍冷的脸上滴着血,已没了表情,像外头的黑天,万念俱灭。


    回去路上,九鲤脑中还混乱着,不知道今晚上到底该不该来,当时一猜到慧心会到行院里来刺杀,想也没想就同庾祺骑马往这头赶,怕慧心刺杀不成,反而死在陈嘉手里。这时救下了她,却又不安,因为知道她将来还是个死。


    算了,想也想不明白。她骑在马背前头,抓起庾祺的手看,那门帘子是猩红的,又是夜里,混着血也分不清,不过摸着湿乎乎的,她不由得心慌意乱,扭头瞅他,“您这伤到底要不要紧啊?”


    庾祺坐在她身后,嘴上说不要紧,不过流血过多,脸色愈发苍白,好在黑魆魆的她也看不清。他另一只手揽紧了她的腰,“坐好,仔细跌下去。”


    九鲤仍固执地扭着头,妄图看清他的脸色。他只得打着精神笑了笑,“回家去上点药就好了。”


    她适才转回头去,贴在他胸怀里,未几听见滴答滴答像街旁的房檐上在滴水,多半是那布条子浸得太湿了,血坠到地上的声音。那血腥引得她鼻子一酸,一时也跟着滴滴答答落下眼泪——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89章 齐梁界(〇一)


    这厢归家,不免惊动起众人,雨青绣芝忙将里里外外的灯都掌上,登时亮如白昼,老太太也披了衣裳出来,一瞧九鲤哭哭啼啼好不伤心,又见庾祺身上沾着不少血,忙将他拉着前后打量,唯恐他身上哪里多了个窟窿。


    丰桥他们也就罢了,庾祺却不习惯老太太如此揪心的神情,坐在药铺的里间,轻描淡写说:“不过是手上被刀刃剌了条口子,她就哭得这样,你们也跟着大惊小怪的。没什么要紧,都去睡吧,丰桥留下给我上点药就行了。”


    九鲤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什么剌了条口子,是好大好深的一条口子!不然怎会流这么多的血?!”


    老太太听着心里一阵抽疼,却知道庾祺不习惯劳师动众,尤其劳她费神,只得拉过九鲤抹她脸上的眼泪,“别哭了,你叔父既说不要紧那就是不要紧,他是大夫,还能有错不成?咱们先去睡吧丫头。”


    九鲤挣脱了手,自己揩了把泪,蹲在庾祺跟前,“我不去睡,我看着您上药。”


    庾祺一看她冷涔涔的脸,知道赶她回房她也断不能睡,反而在屋里提心吊胆,只得罢了,抬起手来朝众人赶一赶,“那你们去睡吧,留下鱼儿和丰桥在这里。”


    大家只好陆续散了,丰桥忙去打水,九鲤则到柜台后面寻抚疮膏,止血清洗包扎,一通忙活,大半夜才消停。进院一瞧,廊下的灯还亮着。


    九鲤却不回房,一路静静跟着庾祺绕往他的屋子,庾祺回头瞧她,正要打发她去睡,她倒抢步上前钻进屋,在床旁边的长条案上添了两盏灯,而后又擎了一盏走到床前来弯腰照庾祺的脸。


    只见他面色惨白,比往日还少些血气,脸上淋漓的汗珠分明是疼出来的!路上回来直至包好伤口,都没听见他嚷一声。她心里犹如被线扯着,一丝一丝地疼,便抽抽搭搭哭了。


    庾祺反笑,“怎么又哭?从前可不这么爱哭。”


    九鲤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要是我自己伤了我才不哭。”


    眼下之意是因为心疼他了,庾祺点点头,忖度着这时候她只怕正急着要在她面前尽一尽心,便故意走到面盆架前,支使她给他拧帕子洗脸。


    这里老太太横竖有点放心不下庾祺,仍合衣起来,走到廊下就听见东屋里沥沥的水声,想是在盥洗,正欲敲门进去,却听见九鲤抽抽噎噎地说话:“才刚看见那么深的伤口,多久才能长得好啊?”


    嗔怪的口气,但听得出是担心,做侄女的紧张叔父的伤势本是再应该不过的事,何况九鲤自来就和庾祺,他们自来就亲,简直亲得过分——老太太眼皮稍沉,手轻轻垂下了,悄然走到卧房窗户外头。


    幸好雨青为怕屋里闷,留了扇窗半开着,往里看,庾祺背向着窗户,一只手将面巾


    攥了攥,搭到面盆架子去,径直朝床前走,“我也洗漱完了,你回去睡吧。”


    走不到两步,九鲤忽地掉过身,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背上,却迟迟不说话。


    隔会似乎听见一声叹息,庾祺转过来,她顺势钻在他怀里,他也只得用缠着纱布的手搂在她背后,摸着她的头,“到底要怎么样?”


    九鲤也不知道,不说话是因为没话说,不过是不想走,她寻思一会,仰起脸说:“您饿不饿呀?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没有,给您热来?”


    庾祺好笑,“算了吧,你哪会热饭,沏壶茶也是勉强。”


    她不瞒地嘟囔,“叫您说得我什么也不会,真成了个吃白食的了。”


    “谁说你什么都不会?你不是头脑机敏,会查案嚜,很能干。”庾祺笑笑,低头在她嘴巴上亲了一下。


    她仍觉得不满足,索性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愈发紧紧贴在他怀里,把他逼得跌后了半步。


    他感到她.胸.脯的肉蹭在他胸膛上,即使不太厚,也软得出奇,男人大概因为什么都紧.实.坚.硬,所以本能喜欢女人的柔软,他的手不自觉地向她后腰底下滑下去一点,又停住了,手掌蜷了蜷,忘了有伤,冷不防一阵剧痛。


    痛得他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在家里。”


    他其实不愿说这样的话,显得鬼鬼祟祟的,本来也是见不得光,要说避开人一类的话也是可耻,总觉得天外那抹灰淡的月痕是一只冷漠审视的眼睛。


    她眷恋不舍地把胳膊放下来,还是带着不瞒凝望他,倏地调皮一笑,“您是不是真的身子有什么毛病啊?”


    “乱说——”怄得他在她臀上打了一下,旋即似笑非笑地,他朝前挺.了下腰,“会有毛病么?”


    她像被棍子轻轻戳了下,脸一下就涨红了,他真和她说这种话,她又很不好意思,眼睛不知该往哪放好,只好垂着,稍后又觉得像在低着眼看什么似的,忙抬起头来,双手扣去背后,装出一份大方坦然。


    “这下放心了?”庾祺脸上也有些红了,好在蜡烛照不出来。他始终不愿在她面前漏一点怯,要不是他们在一起过了十几年,她很清楚他的底细,他更情愿表现得在这方面驾轻就熟。


    他自讶异于这想法,觉得又像当年的毛头小子似的,有点讪讪的。


    九鲤第一次看见他这神情,新奇又兴.奋,围着他嬉嬉打转。


    他一把将她拽定了,低声道:“快回去睡吧。”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一时这窗内的景象晃动得似摇摇欲坠,是老太太心里头在震荡不定。她见九鲤终于肯出来的样子,忙慌里慌张避在柱子后头,等她回了西厢,才悄悄自回房去,趟在床上还觉山摇地动,天旋地转。


    闻不到浓浓的香火味,帐里只有玫瑰甜丝丝的香气,九鲤这夜才算睡了个踏实觉。早上起来掀开帐子,看见太阳早铺满了书案,才知道时辰有些晚了。


    她看着满桌的阳光,觉得青莲寺是做的一个噩梦,不过也知道这只是自我宽慰的念头。


    绣芝端水进来给她洗漱,一面笑道:“杜仲也回来了,在那屋里给老太太请安呢,你还不快起来。”


    怪不得听见有些吵闹,想是早上有衙役到青莲寺去禀报了拿住慧心的事,自然衙门就撤了人手。九鲤洗漱完换了衣裳出来,在廊下一看,东厢的门窗还关着,庾祺想是还没起呢,大概是昨晚伤口疼得半宿没睡着。


    甫进正屋,就听见老太太在说:“彦大人说五日内破案,这才两天,彦大人岂不高兴?这一高兴该要放赏了吧?钱倒没要紧,咱们家也不缺钱,要紧是脸上有光!”


    杜仲笑道:“彦大人奖算什么?此案少不得要上报朝廷,彦大人说还要给叔父上表奏功呢,到时候朝廷肯定有赏,这不是更有光?咦?叔父呢,这时候还没起?”


    一说到庾祺,老太太想到昨夜之事,心事重重地沉默住了。


    九鲤这里搭着话进来,“叔父受伤了,昨晚肯定疼得没睡好。”


    杜仲原是歪歪斜斜倒在榻上,一听此话,忙翻腾起来,“受伤了?!早上没听见去青莲寺的衙役说啊。”


    九鲤把昨夜赶去行院的事细说了,老太太这才知道庾祺受伤的缘故,此刻觉得这是桩危险的差事,增不增光的倒忘了。


    正值听见庾祺那屋里开了门,杜仲扭头向窗外瞅了一眼,忙走出屋到东厢来,一进门就扑通跪卧房的罩屏底下,眼泪涮地流了一行。他是头回碰上庾祺受伤,有些吓到了。


    庾祺正在龙门架前系衣带,回头瞅他一眼,十分好笑,“是个男子汉了,怎么也学小鱼儿哭哭啼啼的?”


    杜仲磕了个头,抹了把眼泪道:“昨夜师父应该叫我和您去的,我跟着您您就不会受伤!”


    庾祺穿了件铜绿的袍子,笑着走到罩屏底下来,反剪着手瞅他一回,“你本事倒大?”


    他一耸一耸地哭着,“我虽没本事,可愿意为师父上刀山下火海,不像小鱼儿,刀光剑影先就吓破她的胆!只晓得躲在师父背后!”


    “和个姑娘比胆量,你真是有出息。”庾祺笑了笑,又叹了声,“起来吧,我死不了,不用在这里表孝心了,你心里的算盘我还不知道?”


    门外有人噗嗤笑了,杜仲一看是绣芝端水进来,忙起身,觉得哭得丢脸,没好意思看她,只管低着脑袋接过水盆,端去面盆架上。庾祺走来架前,见他脸上涨得通红,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瞅了眼,绣芝的裙角正好由那门槛上掠出去。


    这厢绣芝走来正房,九鲤在榻上歪着脑袋问:“叔父升帐了?”


    “起来了,杜仲正服侍他洗漱。”绣芝擦着手走进里间,搬了根凳子坐在跟前,“才刚你们说那位陈二爷到底怎么样了?”


    九里哼道:“不知道死了没有,我和叔父昨晚走的时候他还有气,他那几个小厮正乱着救呢。不过救活了也没用,反正也是断子绝孙。”


    老太太早听得心惊不已,搡着她的手道:“你叔父也是,多大年纪的人了还那样冲动,伤了人别的地方也罢,偏是那地方,岂不叫人恨死?不是说他们陈家在京城很不得了?”


    九鲤笑道:“叔父还年轻得很呢!哎唷您就放心吧,连赵伯伯都说陈家不敢怎么样,朝廷里很多官员对他们陈家不瞒呢,这时候他不敢放肆,有气也只能憋着,再说他和青莲寺的事捅道朝廷里,暗里逼良为娼笼络地方官员,皇帝心里岂能过得去?他们自家的屋顶上的雪还没扫干净,此刻寻咱们的麻烦,不是火上浇油嚜。”


    老太太不懂这些,咽了咽喉间,调目看向绣芝,“你一会到厨房里和雨青说,煨只猪蹄给老爷补补。”


    绣芝愣着神,稍过一时才反应过来,答应着出去了。


    老太太又回头将九鲤鬓角的碎发别到她耳朵后面去,“事情忙完了,和我到魏家去走走?魏老太太惦记你呢,问了我几回,我说你闲着没事,跟着你叔父查案子,魏老太太倒不嫌你没规矩,反说你聪明伶俐,比好些男人还强。”


    九鲤只笑着,岔开话道:“等叔父的伤好了再说吧,这时候去了,人家一问叔父,知道他受伤,肯定要来瞧,叔父不喜欢应酬您是知道的。”


    老太太心头只叹一声完了,看来这丫头真是一颗心只想着庾祺,到底他们俩是谁先招惹的谁也不知道。


    不过照她看来,还是庾祺的责任大些,一来他是男人,二则他是长辈,即便这丫头有心,他也该规劝她,怎么反和她拉拉扯扯的?九鲤是年轻想不到长远处,做事不计后果,他难道也不想?


    她心里暗把庾祺责怪了一遍。


    九鲤见她不说话,脸色似有几分愁色,便歪着笑脸,“您为什么不说话啊?”


    “你不答应,是不是心里喜欢那齐叙白啊?”


    “怎么忽然问叙白了?”


    老太太咕哝一句,“反正不管是魏家还是齐家,总要拣一个。”


    九鲤心


    中一颤,怔了怔,讪讪一笑说:“知道了。”


    说不想把庾祺受伤的事宣扬出去,免得来人应酬,没承想过两日还下着雨彦书就亲自来了一趟,带了些鱼肉点心及几十两银子,嘱咐庾祺在家休养,善后的事情自有他和叙白来办。


    临走时九鲤忙走来厅前问他:“彦大人,慧心眼下如何了?”


    彦大人挑着眉道:“张捕头没来说么?她在监房中畏罪自杀了。”又转向庾祺吁了口气,“好在她死前都招明了,案卷都整理完毕,昨日就封好了送去刑部,估摸这回刑部已往京呈送了。”


    九鲤听到这消息倒不怎样吃惊,无论怎样,这些人的这一生都算是熬完了,要是真有轮回,不知来世又是怎样。人在这世没有希望,才会打算来世,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有些伤惨悲凉。


    她在廊下呆了会,庾祺送了彦书进来,走到廊庑底下来摸了下她的手臂,“怎么还不进去?今天很有些凉,你还站在这风口里。”


    他们这厅前后通着,过堂风吹着,雨沥沥的下得不大,却的确有些秋意,才发现夏天已经过去了,没几天就是中秋。


    她有些无精打采的,睇着庾祺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句,“杜仲给您换过药了么?”


    庾祺稍稍抬起手给她看,是干干净净的纱布,“进去吧,走廊檐底下,别冒着雨就往院子里跑。”


    九鲤见他又要往外走,忙拽住他的袖口,“您要到哪里去?”


    “外头有两个等着看诊的病人。”


    “那您又进来?”


    “我不进来你要在这里傻站到什么时候?”


    他太了解她了,一看她方才听见慧心畏罪自杀后的神情,就猜到她必得在这里发会呆,这两日阴晴不定的,她懒得添减衣裳,总穿着纱衫纱裙。


    她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她才又进来一趟,一时也自咎起来,觉得自己是太任着性子来了,雨青她们早上提醒她几遍她都没听进去,是该换身稍厚点的衣裳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0章 齐梁界(〇二)


    好容易凉下来两日,节下却又撞上秋老虎,狠狠热了几天,这日总算凉下来,难得神清气爽了一点,却听见个糟心的消息,说是那陈嘉竟给救回来了!


    九鲤不禁替慧心等人不值,趴在柜台上埋怨,“阎罗王收人也太没个准头了!这样的人,三番四次受重伤,偏就死不了!”


    丰桥撑在她旁边道:“没听过有句话说嚜,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张达站在柜台前,将一条胳膊搭在柜上高深莫测地一笑,两个手指在柜上点点,“我听行馆那头看守的两个兄弟说,这回还多亏了关大姑娘,当晚救陈嘉的时候缺一支好参,陈家几个小厮连夜满城乱找去寻,没寻到,不知怎么给关幼君听见了,刚好她家有辽东带回来的绝好人参,半夜三更亲自套了马车送到了行馆,这才拣回陈嘉的命了。”


    听得九鲤十二分纳罕,“关姨娘和陈嘉不是不认识么,与他们陈家也没关系,为什么要送参救他?”


    “从前不认识,有这一遭,不就认识了?关幼君这才叫会做人呢,陈家还缺锦上添花的人?且素日巴结奉承的都是些当官的,这时候关幼君来个雪中送炭,岂不就在陈家挂上名了。”


    这才叫会看时机,从前关幼君想搭上陈家的门路,且不说上高路远,就算真送去白银千金人家只怕还是记不住她是谁,这回一根人参就卖了个大人情,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九鲤不得不又叹服关幼君一回,“真不愧是关姨娘。”


    “说我什么呢?”


    只听一声轻笑,说曹操曹操到,幼君和娘妆正踏进药铺里来,她穿着松花色的绸衫,底下鸭黄的裙,娘妆手里大包小包拧着些东西,说是前一阵忙,没得空来,这时候忙完便来向老太太问安,再来是为瞧庾祺的伤。


    雨青也在铺子里,忙去接过手,笑道:“老太太这会正午睡,姑娘请到里头厅上坐,我去叫她起来。”


    幼君忙说不必,看见庾祺拿着张方子指点着杜仲从后头进来,她轻喊他一声。庾祺将药方递给杜仲,嘱咐两句,朝她走来打了个拱。


    她还礼,眼睛垂下去瞧他的手,听说伤口很深,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还包着,可见果然伤得不轻,便含笑问:“不知先生的伤如何了?早该来瞧的,偏前几天事情多,又是打发顾家夫妇回常州,又是过节,想来先生也忙,所以耽搁到今日才来瞧。”


    九鲤在柜台后面搭话,“顾夫人回家去了?”


    “是啊,顾老爷赶在中秋前从济南过来了,接了他们母子回家过节,因走得急,就没来辞你们,她托我向你们说一声,还说下回到南京再来拜访。”


    九鲤点着头,见庾祺领着她往里头走,也要跟去。偏雨青赶着出来,拉住她悄悄嗔道:“这么没眼力?长辈们说话你跟去坐着做什么?”


    这意思是说要给他二人留个机会,青婶怎么会有这话?必定是素日老太太提到关幼君时透露出了这意思。


    九鲤自然不好再跟着进去,虽有点不乐意,却很放心,因为知道庾祺对幼君没有旁的意思,


    她只得又钻回柜后,继续同张达说话,“嫂子的身子可沉重起来了?”


    张达哼笑,“你嫂子不怀孩子身子也沉重。”


    杜仲正在背身抓药,闻言扭头蔑笑,“张大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怎好说嫂子?”


    大家嘻嘻哈哈一笑,声音后头厅上也听得见,幼君也抿起笑来,她向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坐在厅上吃了半碗茶,多是打听青莲寺的案子。其实也没多大兴趣,只是不问这些,只怕庾祺更是半晌不吭声,干坐着岂不尴尬?


    这时听见铺子里的笑声,她转了谈锋,赞他们庾家上上下下和气得紧。


    “这也叫没上没下。”庾祺没觉得尴尬,她说什么他便回什么,不大经心,倒也有礼。


    “不是很好么?我看你也不是个很论尊卑上下的人。”幼君很欣赏他这点,待谁都冷淡,没有贵贱之分,她做生意十来年,见多了势利眼,自己也是一样,所以格外看重他对谁都不卑不亢的态度。


    “陈二爷的命算是捡回来了,这事先生听说了么?”


    听赵良说了,此案牵涉陈家,净真等犯人都已押上京了,陈嘉却因身受重伤,不移牵挪,皇上有谕,要他暂且先留在南京养伤,派昭王周钰到南京来听述案情,顺便再押陈嘉回京。


    陈嘉能活,还多亏了她,关家的辽参到底是上品。他笑一笑,“陈家该要谢大姑娘的救命之恩了。”


    幼君亦坦率笑道:“这不值什么,不过是与人方便而已。做生意的人最想做宫里的生意,关家的买卖做得杂,却没有一项做得精,自今年开了年我就想,江南的茶多,闻名天下,把这一项做精做大最是要紧。”


    “可江南贩茶的多,宫里也早有定好的茶商,关家想做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得搭上在宫里举足轻重的人。一支人参换条门路,很上算的买卖。”


    幼君微笑颔首,“这还得多谢先生,若没有先生,就没有关家这次机遇,这个人情是我欠先生的,先生日后若有所求,尽管开口,只要关家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她不大想在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话上打转,因为察觉到他口气里有微微讽刺之意,想是认为她是非不分,唯利是图。


    可同他似乎又没有别的话题,只好又说到九鲤,“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齐家两位太太了,像是到白云观打醮,想是为去求齐大人的婚姻大事。先生当真相不中齐家?”


    说着,眼垂到旁边桌上,把茶碗缓缓搁下,心领神会地笑着,“依我看,齐叙白这人是有些城府,可这也不见得是件坏事,难道心思蠢笨的才叫好?先生对人不免太过挑剔了。”


    庾祺笑着摇头,只不答话,幼君自觉置喙他的家事有些越界,便也讪讪住口。


    隔了会,她忽然笑了声,忍不住失落地道:“其实我又不做药材生意,干什么三番五次来见先生呢?”


    像是个疑问,但答案彼此心里都有数,庾祺更不好答话了,斟酌半日只得一句,“是啊,关大姑娘真是了枉费精神,庾某何德何能。”


    幼君沉默片刻,笑着自解了,“再是唯利是图的人,也偶然有个不计名利的时候。”


    庾祺也笑了笑,贴着椅背略歪着一张脸,仍是漫不经心的表情。


    唯利是图的人往往是骨子里就精于算计,万事先算账,这是本能,他不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更不相信短短一段相识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他觉得他还没招女人喜欢到这份上。


    雨青在后门外听觑半晌,疑惑怎么说着说着没声了?再等片刻,听见幼君告辞,她忙掉身走到北屋里来,“老太太,关大姑娘要走了!您还不出去?”


    老太太原没睡着,知道幼君来家,本欲起身款待,忽一想这一起去,庾祺可不正好将客推给她?倒别耽误他们说话,因此只在屋里装睡。


    这会听见幼君要走,慌着就要下床,又怕这时候出去叫庾祺瞧出来,只得又将双脚缩回铺上,“让你老爷送她吧,还能再多说几句话。”


    “嗨,说什么呀,咱们老爷在她面前说话也是那样!”雨青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我看老爷对她没那份意思。”


    老太太挑着眉瞅她一眼,“你糊涂了,要有那意思我还操什么心?”


    雨青笑了笑,“也是,可我听着老爷不大喜欢她,连人家关心咱们家的家事他也不领情。”


    “她说了什么?”


    “鱼儿的亲事,她劝老爷还是齐家好,老爷一句腔不开。”


    他自然不肯开腔了,哼,他巴不得九鲤不出阁呢!老太太心头一气,支起一条膝盖来抱着,“过两天我就带着鱼儿上魏家去,鱼儿的婚事妥定了,他也就肯打算他自己的事了。”


    雨青跟着点头,“也是这话,老爷还是操心鱼儿的缘故,所以才顾不上自己。”


    老太太又是一怄,哼,他是操心得太过!


    正好节前魏家老太太特地打发人送了份礼来,老太太惦记着要还人家的礼,特地等了两日,等到这日庾祺出门看诊,便要趁势带上九鲤杜仲去给魏家问安。


    可巧这日绣芝也告假归家去了,杜仲从前说要到她家中去瞧瞧,她总推三阻四的,杜仲就想着下晌自己寻到她家去,会会她那儿子和婆母,她总不好不让他进门。因此这头向老太太推身上不好,不肯同往魏家。


    九鲤听见,钻到他屋里来,横着眼威逼他,“你不去,我自己去了,和那魏鸿说什么呢?他动不动就脸红,两个人坐在那里怪没趣的,你去了横在中间插科打诨,大家都不那么尴尬。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腿脚没毛病吧,总还走得动?”


    杜仲气得从床上坐起来,“你的意思,哪怕我快咽气了,只要脚还是好的,就得陪你去?你和魏鸿的事与我什么相干,净拉我陪绑!我同他也不熟,也没什么好说的!”


    九鲤站在床前翻着白眼,“快咽气的人可走不动道,也没你这样精神的。”


    他很不耐烦地赶她,“出去出去,我懒得和你说,我要睡中觉了,反正我不去!”


    九鲤没奈何,只得出来,走在廊下,觉得进退两难,先前因为同庾祺赌气,没有很明确的同人说过拒绝的话。偏偏庾祺此刻又不在家。


    不过他在家兴许也不会反对老太太领着她到魏家去,毕竟当初是他起的头,这时候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善后。


    她进屋去换衣裳,老太太则在前头和丰桥打听庾祺几时回来,她始终不放心,怕赶上他回来了,从他眼皮底下把九鲤带去魏家,像抢了他什么宝贝似的。


    这么久了,她仍忘不了当年他随那游方郎中走时望向她的目光,眼下他大概又要对她再灰心一次,可没办法,自己的儿子她还不知道么?他自己或许不怕,却承受不住九鲤将来给人唾骂,他不免痛苦自责,而一旦流言四起,是绝没有完的。


    “恐怕下晌人家还要留饭呢,您不知道,这回病的是刘老爷家的宠妾,那位刘老爷可是这个,”丰桥撑在柜上,把个大拇指竖起来,重重点两回头,“嗳!南京城的香料生意多半都是他的,有钱得不得了!”


    多半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老太太放心下来,踅到后头叫九鲤,一看她还没换衣裳,不免急起来,“磨蹭什么呢?你青婶把马车都雇来了,东西也都搬上车了,只等咱们了。”


    九鲤想来想去,决定不去了,这时候庾祺正是个左右为难的时候,她若跟着跑到魏家去,万一庾祺顺势一推,又要将她定给魏家,前头的工夫岂不白费?


    因坐在榻上道:“我不去了,我也有些不大舒服,好像是昨夜吃夜宵停住食了。”


    “昨晚也没吃多少啊,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没停食,你的脾胃难道比我还不中用?”


    “我自来就是这样,您忘了?”


    老太太尽管半信半疑,可生病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把她折腾病了那是得不偿失,只得双手搭在腹前悻悻道:“那好吧,你在家睡会,我自己去。”


    心道反正九鲤去了也不能在这种事上言语什么,都是长辈来说。干脆她今日就拿出祖母的架子来,这事就由她拍板定下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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