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诸侯王抵京
那时正是泰始年间, 高/皇帝建元没几年,新朝初立,有功之人皆有获封。颜定山此前在太子百里纵(如今的皇帝)麾下立下了大把的功劳, 直接爵封超品侯,端是显赫。相反顾氏就落魄多了,族人仕前朝者大多在乱战中被杀,顾氏祖籍地也曾被乱兵抢戮,加之新朝初立时眼色和觉悟不够, 又被高/皇帝下手收拾了一回, 已然元气大伤。那时的顾氏不过是空有世家望族之名, 实则端是落魄。
偏偏这时突然传来颜家要与顾氏子结亲,许嫁的还是颜定山这位赫赫显贵的功臣胞妹, 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况且那时高/皇帝力图打击世族,偏两家又结亲, 着实令人难以理解。
百里洪略想片刻便抛开了。王国相明白主上的心思,大王是想拉拢朝中大臣, 收拢一波能为他所用的人才。只是这个顾晟开身上到底贴了定国公府的标签……
“不说这个, 东宫那边探查的如何了?”百里洪沉声问道, 眼里波光幽沉。当下要紧的还是东宫那边,太子若是活着登基了,那么他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还是不行?”王国相的神色俨然回答了他的问题。
王国相也不由叹气,东宫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后宫椒房仍在,执掌凤印,纵使大王之母周贵妃在后宫颇有势力也难以施为。他们此前拘于封国之中,如今大王几年了方才得回京城一趟,若想施为, 哪有那般容易的。
“罢了。”百里洪揉了揉两侧穴窍,颇是心烦意乱。今日他去与人赴宴,为显示良好的形象与风范,拉拢官员,席间不免多饮了酒,这时发作起来,头昏脑胀的。
王国相见状劝了一句“大王务必保重身体”便退下了。他离开后,百里洪端坐着等下人熬醒酒汤呈上来,免不了想起今日宴中一些人的对他的轻忽,重重一拳擂在桌面上,吓得一众仆婢纷纷跪地。
百里洪的脸上满是阴鸷,总有一日他要让那些没有眼见、不识真龙的蠢货知道“后悔莫及”是怎么写出来的。
岁贡在即,各地诸侯王俱皆提前入京朝拜天子。有些封地路途遥远的,少不得要在路上多花费功夫,但总有抵达的一日。
至五月中旬前,大衍所有的诸侯王都抵达了湛京。其中距离最远的当属淄川国与长夏国,但淄川王百里横在五月初七抵达,长夏王百里涌也在五月上旬末抵达了京城。
至此,大衍如今总共五位诸侯王皆齐聚在京城了。
连着迎接了五位诸侯王,不是皇帝的亲儿子就是亲兄弟,一个个都有权有势坐拥一国,鸿胪寺的官员们不敢有丝毫轻慢。既如此,那么一丝一毫之处都要做好了,这持续了快两个月的连轴转可把他们累得够呛的。可后面还有岁贡的大事,虽然主力不是他们了,但他们也得搭把手,好在可以趁着这小段时间歇一歇,争取能养回些精神来应对后面的事。
与前头的哥哥弟弟/侄子一般,后面进京的山阳王、长夏王以及淄川王仆一入湛京,头件事便是沐浴焚香进宫拜见皇帝去了。
皇帝儿子不算多,兄弟更是唯有一个,数年不见,乍见之下必然感慨良多,有不少话要说,叙一叙父子亲情或手足之情。在这一点上,儿子辈的待遇差不多,父子叙话后该去看望生母的就去看望生母,否则就出宫回府。淄川王是皇帝亲弟弟,还是一母同胞的那种,一起经历过前朝哀帝末年的那段艰难岁月,感情自是深厚。两人不觉间聊到深夜,见天色已晚,皇帝便让他留宿在自己宫中了,兄弟俩还是抵足而眠。
之后便是拜见椒房与东宫。崔皇后是嫡母/长嫂,更是一国之母,按礼他们也都去拜见了。东宫病弱,做弟弟的不敢多做缠扰,也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基础,依例送去了厚礼,许多名贵药材夹杂在其中,在礼单上也尽量做到了不显眼。
太子可以不与这些弟弟们多做表面功夫的耗费时间,但淄川王是皇叔,是长辈,往日待他也多有关切,不好拒之门外。
“你这身子怎还是这般弱?说不得是太医署的那帮太医没本事,庸医误人。”淄川王说话直白且无甚顾忌,横眉冷脸的,配着几乎占据了下半张脸的整一圈浓密的虬髯,面相颇是凶厉可怕。至少小阿荧看着这位皇叔祖就有点怕怕的,小身子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偷偷看他。
太子摸了摸阿荧头上细密的额发,笑中带着些苦涩,“多谢皇叔关心,太医们已然尽力,许是天命不可违罢。”
“怎的如此悲观?”淄川王满满的不赞同,“你是我们百里家的嫡长孙,将来更是要肩负天下大任的,自当提气振作。身子慢慢养总会好的,太医署的太医不中用,天下之大必有能医,待二叔为你去寻访来必能使你身体康健。”
“谢二叔为我劳心。”他真心诚意,太子便谢道。
这个话题因其过于敏感其实不太好当面说太多的,淄川王因为是皇叔且皇位于他已经有些遥远了,他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而不至于令人多想。
话题需要转移,淄川王转眼便看向了躲在太子身后的小家伙,乐道:“这是阿荧罢,快过来给叔爷爷看看。”
阿荧对着这位热情过头的皇叔祖难免有些心怯,不过天家的教养让她稳住了,听从父亲的话出来与淄川王见礼,软软糯糯道:“阿荧拜见皇叔祖。”
淄川王比皇帝小六岁,现年也有四十了,早在几年前就做了祖父,最小的孙子跟阿荧一般大。如今一见小阿荧着实可爱,笑眯眯地将阿荧抱起放在膝盖上相当有耐心地哄着。
他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枚玉蝉,一寸长短,质地莹润,雕工精细,送给阿荧玩的。小孩子还是很好哄的,阿荧虽小却能明确感知对方是否是善意,又有太子的默许,久了也没这么害怕这位一脸凶相的皇叔祖了。
东宫病弱,淄川王也不好久留,小坐片刻便离开了。太子牵着阿荧的小手,站在殿门前目送淄川王离开,眼里光波微转,却是一片沉色。
“阿爹。”
“嗯?”耳边传来女儿软软的唤声,太子低头看去,阿荧软胖的小手正抓着那枚玉蝉把玩。他笑了笑,摸摸女儿的头,牵着她转身回了殿内。
诸侯王回京,皇帝的兄弟儿子们一下子都聚齐了,想到这几年骨肉分散,皇帝决意在宫中举行一次盛大的家宴。天家骨肉凡在京者皆来赴宴,时间便定在后日。
“老四与老六也回京了,这月余怕是有的热闹了。”江都王宅后院的花园里,百里澄纤长莹白的指间把玩着一条金镶玉结的朱红剑穗,口中说道。
旁边的石桌上还摆着一柄长剑,配饰以金,剑格以紫铜,周身配以兽纹,见之不凡。这是百里漾在江都时以重金求来的宝剑,出自大家之手,真正的削铁如泥。如今被百里漾拿来赠送给长姐。百里澄见之十分喜欢,当下拔剑,拿一块山石试了剑,一剑劈下,山石两分,断口处光滑平整,剑身却丝毫无损。
“五年未见,也不知道四兄与六弟是否变了模样?”百里漾想着不久前长夏王与山阳王赴京时的情形,看着荷塘里冒出尖尖角的绿荷,不由低声道。
皇帝第四子百里涌,兴业七年封长夏王,封国在靠近大衍东北一带,距离湛京路途颇为遥远。他的生母不显,只是后宫中的一位嫔御,在生育皇子之前更不起眼,几乎没有人想得起她,去年更是病逝了。而第六子百里汤,生母郑妃,兴业十年封山阳王,封国则还要更远一些。
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自小百里漾与他们并不是十分亲近,后来一个接一个地封王就国,往来更是稀疏,人情交际也很表面。百里漾不熟知他们内里的变化,不知他们是否变得如同定安王百里洪一般,一样的志向远大。
“老四在封国很不像样子,整日以饮酒取乐,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旷处脱衣服拔足狂奔。封国的事务大多时候也是不搭理的,甚至任由爱妾父兄把持,整出了一堆的乱摊子。”百里澄手指轻轻捏住了一白玉瓷海棠杯,轻飘飘说完后轻抿了一口。
在百里漾有些瞠目之下,她又说道:“老六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喜好诗书,无事时便跑到学馆听人讲课,封国之内也颇为正常。”
百里漾微囧,好在他这些兄弟也不完全是什么过于奇葩的存在。不过酒后果奔什么的,那个画面想都不敢想啊。不过,他也反应过来了,长姐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实则却是透露了,那几个兄弟们这几年的动向,湛京,至少东宫这边是在一直监视探听着的。只从目前看来,长夏王与山阳王那边没什么情况,就老三上蹿下跳的不太安分。
“但他们怎么想、怎么做的不重要。”百里澄忽然拔剑出鞘,雪亮的剑身映出了她眉眼含锋,只听她语意深重说道,“最要紧的是阿爹怎么想、怎么做的。其余人一旦有苗头,就要手快刀疾,将苗头彻底斩断。”
话落,那柄剑在她手中旋转出漂亮却肃杀的剑花,雪亮的剑身在空中划起漂亮的弧度,随后,立斩而下。“咔嚓”的声音又细又快,近前的一张圆木凳瞬间一分为二。
第25章 纵马祸事
百里漾眨了眨眼睛, 凝重的神情有些滞缓,眼睛再次瞪大了些,这圆木凳在继山石之后成为了长姐剑下的第二个亡魂。造成的结果就是, 他后院的假山秃了一块,这一组的凳子也少了一张。
前脚才与长姐提到了长夏王和山阳王,当日午后百里漾便碰上了其中一位——长夏王百里涌。这厮大白日在大街上纵马,一路掀翻东西无数,惊得路人惊慌不已, 东躲西藏, 唯恐被殃及。看到百姓如此慌乱失措, 马上之人速度根本不减,一路驰骋过去, 却在街头拐角处差点撞上一辆正驶来的齐头二驾的平顶马车。
人家本来走的好好的,拐个弯就遭遇了这般骇人又突如其来的惊险事。真的是好险就撞上了, 但马却是受了惊。幸好车夫训练有素,临危不乱, 勉力压制住了受惊的马, 才避免了更糟糕的情况出现, 但马车内的人也受了好一阵颠簸。
马声嘶鸣,长夏王用力拉紧缰绳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周围因这变故一阵兵荒马乱,大人慌叫,小儿啼哭。眼看着如此乱糟糟的景象,长夏王端坐高头大马上,丝毫不慌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嚣张,真的是太嚣张了。
天子脚下,虽也偶有纨绔子弟如此放肆行事的, 但还没有见过这样嚣张放肆的。自有人看不惯,哪怕见此人锦衣华服,必定出身不凡,也上前厉声质问了。
“王法?天家都是我家的,你也配来与我提王法。”长夏王似是嚣张妄为惯了,懒懒地掀开眼皮,如俯视臭虫蝼蚁,见人还不依不饶,竟从马背囊中抽出一柄剑,对着人的脑袋重重击打过去。
那位义士没想到这纨绔子弟不仅行恶还要行凶,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脑袋开花。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而后便头顶上便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碰撞声。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义士倏然睁大了眼睛。只见在他的脑袋上方两柄剑交击相持,下方的剑稳稳架着上面的凶剑,也是这样才让他避免了头破血流的惨剧。
有人及时出手救了他。
“四哥,你要做什么?”百里漾冷眼看着长夏王,发现这厮的状态不太对。面有酡红,醉眼惺忪,发髻歪斜,衣冠都有些不整,散开的领口让里面的肌肤都露出来了些,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些发散后的酒气。
这厮竟然是酒后纵马!
百里漾想到了之前长姐同他说的关于百里涌酒后放诞的一些事情,没想到百里涌竟能胡为至此,实在可恶。
长夏王打人被阻拦,跟随的扈从这时才自家大急匆匆追上来,见王被人冒犯,忠心护主的急急就要上前呵斥,却在听得来人唤他们大王时“四哥”镇住了,又观此人衣着不凡,要紧的是宝剑乃至马具上还皆饰金,心中顿时有了猜测,于是便不敢动了。
“唔?”长夏王本来恼怒,听到这么一声,这才抬起醉眼仔细辨认来人,面相颇是熟悉,但他自认是没有见过的,想起自己如今身在湛京,脑子顿时清楚了,稍稍犹疑后恍然大悟道,“你是五弟?这许多年未见,你这模样变得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误会误会。”长夏王似乎酒醒了,收回击打人的剑,扔给旁边的扈从。再看周边乱糟糟的,拍着脑门神色颇为懊恼,“为兄一时轻狂,让五弟见笑了。”说罢转头又吩咐扈从收拾场面。而这些扈从的做法也很简单粗暴,直接洒下一把银钱当作了结。
看他这副轻描淡写甚至浑不在意的模样以及扈从洒钱的熟练和高傲,百里漾心中厌恶,面上却未曾表露,只皱眉道:“街市纵马本就不该。四哥身为陛下之子,又为封国之主,理当作一表率。”
长夏王不悦,竖眉冷脸道:“几年不见,五弟真是长进了,竟然为了一些贱民教训起兄长来了。”
“四哥有错,我又如何说不得。”百里漾亦冷下脸,他可不会惧了百里涌。
“老五,你今日是非要同我过不去了?”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堆人看着,百里漾又非要不依不饶。长夏王气得脸红脖子粗,酒气一股脑涌到脑子里,怒火更盛,食指一伸直挺挺地指着百里漾大骂,“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侥幸从椒房肚子里头爬出来,神气什么,本王倒是要看看你能神气多久。”
“大王!”长夏王突然指着百里漾一顿开骂,话里还很不客气地言及椒房国母,多有不敬,骇得扈从脸色大变,急忙呼喊,恨不得亲身上去捂住长夏王的嘴巴,根本来不及。
百里漾大怒,抓了剑横劈过去狠狠一击直将马背上的长夏王拍下来往地上滚。扈从都要吓死了,忙飞扑过去以身作垫护主。
长夏王只觉后背一痛瞬间就天旋地转了,先是重重砸在扈从做的肉垫上,又往前滚落在地,顿时一阵眼冒金星。
“你家大王酒后失仪,当街纵马,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着,着实不像样子。”百里漾骑在马上,眸光冰冷,“还不速速带他回去。”
扈从慑于百里漾的威势,不敢多言,连忙去扶长夏王起身要带他离开这里。长夏王这时摔得又有些清醒了,可他这些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尤不服气,更觉得面子扫地,要挣脱扈从冲上来,却被用力拉住了。
扈从都快哭了,极力劝他,“大王,大王,这是在湛京,是天子脚下。”不是在咱们长夏国啊。
长夏王的理智被“天子”两个字震到总算回到了正轨,见百里漾“杀气腾腾”,想起了自己之前做了什么蠢事,又说了什么蠢话,心里也很慌,干脆头一歪装晕,被扈从拖扶着带离了此地。
祸乱的源头走了,丢下剩下一地的狼藉。百里漾翻身下马,跟从的护卫已自发地帮助周围无辜受难的人们,有伤的安排去看大夫,财物受损的给予银钱赔偿。
“学生谢大人救命之恩。”有人行至百里漾跟前一丈,作揖答谢道。正是此前那位挺身而出阻拦长夏王却差点被用剑击打头部的义士。
“足下胆魄过人,敢问姓名?”百里漾觉得此人实在勇气可嘉,明知长夏王身份不凡也敢站出来阻止其作恶,尤其还是在长夏王酒后不甚清醒的状态。那一下若真的击中了,少说也是一个头破血流。
“学生闻夏,目下忝为太学生。”自称“闻夏”的书生身形消瘦,相貌清俊,长衫白袍,甚是朴素,看着气质却十分干净清爽,令人觉得很舒服。
“原来是太学生。”百里漾稍有些意外他的身份,也不怪他想不到。
高/皇帝泰始年间始立太学,但能进入的人大多是高门贵胄之后,寒门学子能进入的都极少,余下的更不必说。他看闻夏年纪不过二十,这般年纪能入太学,学识必然了得,怕是妥妥的学霸级人物。百里漾不由得更对闻夏另眼相看了。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北司的人来了。此处发生了乱事,自是惊动了人来。来的只是二十人的卫队,领头的是一校尉。这事自然用不着百里漾出面,自有下面的人去周旋。
“此事已了,余下的便不干足下之事了。”百里漾说道。他是要将闻夏从中摘出去,最大程度地减轻闻夏在其中的存在感。
长夏王酒后纵马,在一些人中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一点长夏王自己也知道,所以行事,便没太多的顾忌。但现在因为百里漾的出手干预,事情便有些闹大了。长夏王事后若想起来这么个人来,迁怒于他,吃亏的也只会是闻夏。毕竟一个没什么倚仗的太学生,在这偌大的湛京里还真不算什么。
闻夏也知道这个道理,再次谢过后便离开了这里。
“姑娘,前面道路疏通开了,可要离开?”不远处的二驾马车上,车夫低声询问道。
“走吧,别让母亲等急了。”车帘子放下,接着传出一道清丽婉转的女声。
车夫甩动套马的缰绳,马车启动继续行进。朴实无华的马车低调且不起眼,只有其上刻着的“颜”字标记昭示了它的所属——定国公府。方才长夏王差点撞上的就是这辆马车。
有诸侯王在此,北司的动作利落了很多。他们也不敢多问,只负责眼前将街道恢复秩序,其余的不是他们能够管的。这种事情不是他们能够掺和进去的。
这条街在湛京中尚算繁华,第二日便有御史弹劾,参“长夏王百里涌醉酒纵马,伤扰无辜,言行无状,冲撞尊长,请陛下惩之”。不仅如此,长夏王此前在封国早有此劣迹,御史也曾就此多次弹劾,百里涌因此也受过皇帝下诏申饬。这些事现在又重新被提了出来,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下了朝后,皇帝令人传诏长夏王入宫。据说长夏王出宫时,面色惨白,甚至有些魂不守舍。随后皇帝的惩处也下来了,削去了长夏国一个郡的封地。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大,长夏国本来只有四郡,四去其一,偏偏去的那个还是顶富庶的一个,长夏王的心痛可想而知。但目前他还顾不及心痛他封地的缩减,他需要表态,甚至还要做出一些努力挽回皇帝对他败坏了的印象。
长夏王手底下还是有几个得力的谋臣的,他们对长夏王建言道:“陛下多半恼怒的是大王对皇后不敬,加上大王此次行事确实失当,惩处便严厉了许多。”
第26章 杀鸡儆猴
对于长夏王被削减一郡封地的事情, 他们也着实心痛,这不仅仅是长夏王的利益受损,他们这些效忠于王的人又何尝不是。少了一个郡, 便少了一个郡的赋税,他们以及他们的家族在那个郡的利益都要受损。
这会儿长夏王极是后悔自己酒后放诞胡为,忘了自己是身在湛京了,一边又忍不住怨百里漾冲出来多管闲事。百里漾不出来拦他,也不会有他后面口出狂言。但事已至此, 他对百里漾做不得什么, 只能迁怒于那些扈从不能及时劝阻他, 通通杖责处置了。
听着臣下们委婉地责怪,长夏王心里很有气, 但他没有对着他们发作出来,而是心烦意乱地问道:“此事可有挽回的余地?如有, 本王该如何行事?”
谋臣们面面相觑了片刻,随即给出了建议, 大体的意思是:大王您做错了事, 惹了陛下生气, 唯一的补救方式就是好好惭悔改过,让陛下看到您的真诚与决心。最好再去皇后和江都王那里认个错,态度一定要诚恳,痛哭流涕效果最佳,如果还能配合表演个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什么的就更好了。
长夏王听后整张脸都是黑的,但最后也不得不这么采纳了这个建议。
“老四来过了。”百里澄过来江都王宅时,正好看见长夏王的车驾离开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来过了,为了那日在大街上的事。”百里漾也觉得头疼,方才应付长夏王实在耗费心神, 明知对方虚情假意,还不得不同他做戏。
“哼,你下手还是轻了。”百里澄冷艳的眼眸一片冰冷,“若是我,能从那将他踢到皇城正门下,便是陛下也没有话说。”
这一点百里漾信,以长姐的行事风格确实是能做出来的。
“关于这件事,五郎你有什么想说的?”百里澄忽然问道。她看着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幼弟,心中其实很有些感慨,只是面上不显,一双眼眸也只把百里漾定定注视着。
百里漾有些愣,但想到长姐可能是在考校他,思索一番后说道:“阿爹还是很疼我们的。”百里涌会被罚的这么重,主要是因为他对椒房所出的兄弟口出狂言甚至对皇后不敬,但更重要的是皇帝估计是想要借着这件事杀鸡儆猴。
东宫病弱不是一天两天了,膝下也无子,这般情况下,加上某些人有意挑动,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底下人心浮动得厉害,有些人更是在暗地里偷偷站队了。这样的情况,皇帝不会不知道。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要借着这件事将那些浮动的人心按下去,以此向世人宣示他的心意一直没有变,椒房与东宫的地位依旧稳固。
这至少证明,皇帝还是偏爱他们的。
“这一点是没有错的。”百里澄略略颔首,又问道,“对于老四,你怎么看?”
她说的“看”自然不是单纯表面上的意思,而是要警视、探查百里涌有没有别的心思,比如他也想当太子之类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权力的斗争都是残酷的。他们生在帝王家,有些东西注定是不能让的。尤其是她们兄姊弟三个,一旦上位的人不是他们,下场绝对凄惨。
让了,输了,他们就死了。
“只目前来看,四哥行事多放诞,只图一时痛快,还好贪图享乐,对于长夏国诸多要务皆委任宠臣,对他们也都多有放任。”
长夏国里传出来的事迹加上这次的事情,可以看出百里涌为人贪图享乐且不务正业,偏听偏信,喜欢凭自己的喜好做事。这般德性的人,做臣下的看不出他哪里有英明之主的气象,做父亲的如皇帝是不会喜欢挑选这样无德无行的儿子做自己的继承人的。
百里漾今世做了天家皇帝的儿子,自幼生长的环境让他学会了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始终抱着警惕之心,更要时刻审视那些兄弟们的举动之下是否藏着别样的心思。他怕他们想争,更要防着他们争。这一点,他们兄姊弟三人都是一样的。
“你能想到这些很好。”百里澄还是很欣然于幼弟的成长的,但只是这样的想法却是不足够的,“但表象是可以装出来的,人前装得人模人样,人后狼心狗肺的也大有人在。未到尘埃落定的一刻,谁也说不准了。”
这话说的,毫无疑问,百里澄是在影射定安王。在百里洪十二岁以前,这货也是安安分分的从不搞什么幺蛾子出来,去了封国之后,人就变了,力图给自己塑造贤德有作为的英明气象,一面还时不时采用亲情攻势猛烈向皇帝进攻。其心昭昭,都快赶上司马昭了。
所以对这些兄弟,任何时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是,阿姐,五郎受教了。”百里漾对此深以为然,对待那些天然存在威胁的兄弟们,就得戴上有色眼镜去看。
严肃郑重的话题说完,百里澄可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闷,她忽的又说起了长夏王酒后在大街上纵马的事情,问百里漾,“你那日就没遇到点什么特别的人呢?”
特别的人?
百里漾仔细回想了下,其余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除了一个叫闻夏的太学生。后来他出于好奇令人去查了一下,太学中确有其人,年十九,贫寒子弟出身,勤学刻苦,次次考核的成绩皆为甲上,只需再经最后的结业考便可以从太学结业然后授官了。
“此人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操作好了说不定可为我们所用。”百里澄颔首道。她看着毫无所觉的幼弟,颇为无奈,“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么?”
“还有谁?”百里漾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人物。
看着幼弟这眼窍不开、心窍也不开的样子,百里澄不禁开始反省是不是对幼弟的教导过于严防死守了,别的诸侯王在他这个年纪孩子至少都有一个了,像是老四百里涌,他十五岁时侍妾的肚子都老大了。再看她这个幼弟,一直以来都规规矩矩的,身边一个侍妾也无,更无半点花花肠子。同他一起的崔栋都知道去花楼里包行首了。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有一个未婚妻了?”百里澄也不兜圈子了,她怕自己再兜圈子只会把百里漾绕进去再也出不来。
未婚妻?
百里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阿姐你是说颜姑娘当时也在么?”
“你就没有看见定国公府的马车么,百里涌差点撞上的那辆便是,当时颜家三娘子就在里面。”百里澄想扶额,她也确实扶了。
当时距离如此之近,百里漾却愣是没看到。
百里漾更懵了。他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当时只顾着拦下长夏王的恶行,至于其他的,他没有来得及关注太多。原来那位颜姑娘竟是在的,说不得过程从头到尾都看个遍了。
瞧着幼弟这副呆样,百里澄直摇头,“你可真是一只呆头鹅,一点没有做人家未婚夫的觉悟。”这等同于人家姑娘在他前面摔倒了,他的行径比看见了不扶还要可恶,因为他压根就没有看见。
“我之后便去定国公府赔礼。”百里漾赧然又羞愧了,这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对。其实从那次越国长公主的游园会之后,他也没有再见过那位颜家的姑娘了。
这样好像是不太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该是相互携手一生的人,而且这是联姻,对两家的意义都重大。他作为两位当事人之一,似乎表现的过于冷淡了。日子久了,难免会叫人传言他对这门亲事不满意或是对定国公府报以轻视的态度。
看着幼弟并不算完全的榆木脑袋一只,百里澄颇感欣慰。其实幼弟无非就是不开窍,这样也好,她觉得这样就比老二老四他们要强的多了。这样的女婿,定国公府也应该会满意了。
长夏王被削减封地之事在湛京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尤其是在诸侯王之间。
定安王收到消息的时候,惊得都愣住了,接着就是狠狠砸了手上的酒爵,气愤又极不甘道:“阿爹为了太子,竟对我等如此狠心。明明我们也是阿爹的儿子啊。”
他当然不是为长夏王抱屈,而是看到了这件事背后皇帝的态度。
王国相也惊了,皇帝能做到这个份上,维护皇后与东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太子永远是太子,谁都不要存有任何妄想。皇帝这是在警告下面那些不安分的儿子。
定安王内心的不甘和愤懑都要化作利剑,狠狠刺穿太子的身躯了。
但形势比人强,如今之势并不利他们。王国相只能劝定安王道:“陛下态度如此之强硬……东宫此刻还是难以撼动的。大王仍须缓缓图之。”
“缓缓图之?”定安王冷笑且不耐,“难道要等着百里渝登上帝位么?他若成了皇帝,那时我算什么?”
“大王勿急。太子非常寿之人,子嗣亦艰难,至今无子,即便是侥天之幸登上了帝位也不会长久。若真到了那一步,大王应早做打算才是。”
“你的意思是?”定安王有些被说服了。
王国相拱手道:“大王应做两手准备才是。”
所谓的两手准备,其一是若太子活不到登基,该如何;其二则是若太子活着登基,又该如何。他们谋划的是帝位,不管何种情况,都应该有所应对策略才是。
定安王听进去了,他沉思了片刻,道:“卿所言正中我心。古之成大事者,皆善隐忍而多思谋,忍一时再谋天下。”
第27章 送礼与家宴
定安王与王国相的谈话无人得知。而皇帝惩治长夏王之后, 效果也很明显,底下的儿子们一个个都显得无比的乖顺。即便知道这很有可能只是暂时的,也让他心情愉悦了一段时间。
可百里漾却有些烦恼了。那日从长姐百里澄的口中知道了自己干的“蠢事”后, 他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应该重视起来的,那毕竟是他未来的王妃不是么。且陛下下旨赐婚已有一段时日了,他也该亲自上门拜访未来的泰山泰水了。
既是拜访,那就要备礼。定国公家中人口如何不难查清楚, 按着礼数备下便是, 这些也有臣下为他办妥。难得是给那位颜家姑娘的礼物, 送什么才会恰到好处,既不会唐突又显得亲切。可这种事他完全没有经验, 前世今生也就现下是头一遭。
“你就是为这个发愁?”崔栋觉得不可思议,他理解不来, “这种事情完全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保管办得既妥贴又好, 届时只消你带着礼物上门便是。何必愁成这样。”
百里漾不想同他说话了, 他就不该找崔栋来问策。崔栋在这些方面向来粗犷大意、浑不上心, 自己找他能得到什么好的建议。
眼看着百里漾不打算搭理自己了,崔栋不干了,“你一说有急事,我匆匆忙忙、火急火燎的就赶来了,结果就为这事?”
百里漾被他缠得烦了,忽想起崔栋已定亲卢家的姑娘,舅舅舅母着急,想尽快让两人完婚,早些日子已经开始走六礼了。他问:“卢家姑娘那边, 你就没有自己亲自挑选过什么礼物送过去?”
两家的婚事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崔栋的态度也从不情愿转变为了不抵触。既然未来要成为夫妻,双方自然要有所表示,卢家那边送来了不少礼物给大将军府以表心意,崔家这边也要回礼,舅母怕是没少要求崔栋送些东西过去给人家姑娘。
“有啊。”崔栋肯定道。
百里漾顿时来了兴趣,问他是什么,看看自己有没有可以借鉴效仿的地方。
“我的画作。”崔栋没有看见百里漾陡然变得无语至极的脸,面上满是遇到知音伯乐的喜悦兴奋,“卢姑娘回信说,我的画极好,她特别喜欢,已让仆人拿去装裱了,准备挂在书房里,习字时可以看到。”
百里漾:“……”
“你这是什么表情?”崔栋总算看见了百里漾面上古怪的神色,不乐意了。这么些年了,他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懂他、欣赏他画作的人容易么?
确实很不容易。百里漾不知道人家卢家姑娘是真喜欢还是假装迎合,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崔栋的婚后生活是不用担心不睦了。两个“情趣相投”的人凑在一起,日子总不会难过的。
虽然崔栋送礼的内容很令人吐槽但效果却奇异的显著,这其中还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百里漾把崔栋打发走后,细细思索了一番,转头找来了此次随同一道前来湛京的掌管府库财物的臣子,让他去找一样东西出来。
这位臣子动作很快的就将百里漾要的东西找出来了,在知道大王是要拿去送人后还十分贴心地找了一个很相衬的盒子装在里面,顺道还问了一句,“不知大王要将此物赠与何人?”
在臣子看来,那一瞬间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大王的神色变得有些高深莫测,然后说出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这、这是送给他们未来王妃的?!!
“怎么了,可有问题?”百里漾瞧他神色不对劲,不由问道。
“并无问题。”那臣子默默咽下了自己要说的话。他原先还以为此物是赠送给长公主的……若是赠送给未来王妃,恐怕有些不妥吧。可看着大王一脸满意,他想了想还是不劝了。未来王妃是将门出身,说不得也会喜欢这件礼物的、吧。
上门拜访别家为示诚意与礼数,拜帖要提前奉上,还要询问人家有没有时间。百里漾派了此次随同入京的品级最高的属臣前去送拜帖,得到了三日后可以去拜访的回复。
事情算是解决了一半,百里漾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又为即将到来的拜访而有些心绪不平,难免多想了些。但他很快没有时间为此事想那么多了,因为皇帝定下的家宴就在今晚。
此前各地诸侯王陆续抵达湛京,皇帝皆一一召见了,不过那都是私底下的见面,更似是亲人之间多年未见后的一次相见。而这一次的家宴是皇帝召集了如今在京的所有天家宗室之人举行的一次宴会,包括越国长公主一家在内,哪怕是如今皇帝膝下年纪最小的七、八两位皇子都会赴宴。
时隔五年,百里氏的子孙们再次聚在一起,也好叫彼此之间看看自己的兄弟姊妹们在这五年间都变成了个什么模样。
夕阳渐落,天色昏黄。
江都王宅里,百里漾正由侍人服侍着穿衣。因为是家宴,无涉君臣朝堂,所以衣着可不必过于郑重正式,但也不能太过随意。他选了诸侯王的常服,玉簪金冠,宽袍玄衣,腰悬宝剑,挂白玉为佩,威严之余又不失随和。
着装毕后,出发入宫赴宴。门外已有专人套好马车,待百里漾登车后,车夫挥鞭驱动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今晚的家宴定在织庆殿中举行。百里漾到织庆殿时,已有一些人先到了。他举目望去,东宫一家三口、栎阳长公主百里澄、定安王携妻带子的以及越国长公主一家都赫然在列了。
百里漾走上前去一一见礼。太子与百里澄是他兄姊,他们之间没有必要虚情假意地客套。越国长公主是长辈,素来和善可亲、立场也颇正,颇受晚辈敬重。一阵寒暄过后,气氛很是融洽。轮到定安王时,气氛就稍稍有些变了。至于原因么,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很多事情没有真正摊开到明面上,所以大家面上还是能够装出一团和乐。
定安王身形魁梧似武将,下巴处一整圈都蓄有黑短微卷且浓密的胡须,衬得模样更显粗犷。他大步上前拍了两下百里漾的肩膀,朗声道:“五年未见,五郎已长成一磊落堂堂的挺拔男儿了,为兄我差点都要认不出来了。”态度亲切热络毫不生疏,好似他与被百里漾真的是情谊深厚的兄弟俩。
肩膀上传来定安王两掌施加下来的厚重压力,百里漾面不改色,对定安王勇武初步有了切身的体会。他的身形未有丝毫动摇,亦笑道:“漾见三王兄又未尝不是如此。”
定安王微挑眉,配合着笑了几声。两人又假惺惺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定王安便介绍了一番他的妻子和儿女。此次他上京是定安王妃与嫡女、庶长子随行。
定安王妃是褚氏,世家怀郡褚氏的嫡长女,样貌自然是美的,自有一番仪态风度。百里漾只看一眼便行礼问好,两人没说什么话也叫他看出褚氏的一点异样来。
褚氏是褚之彦之女,匆匆一眼也看得出她与其父有几分相似之处。百里漾自不是因为这个觉得有异,他是发现了褚氏精致妆容之下也泄露出来的一丝疲惫。又想到褚氏三四月前方产子,如今却要跟着定安王一路劳顿上京。显然定安王此人可不是会怜惜妻子的人。
定安王的庶长子年方五岁,眉眼几乎是复刻定安王了一般,体格也比一般的同龄孩子高壮健硕。百里漾听说过,此子是定安王的一名媵妾所生,因是长子,定安王多有宠爱,甚至亲自教导弓马骑射,延请名师教以课业,待遇已不输一般的嫡子。如今看来,这孩子气势颇足,上前与王叔见礼眼神也毫不见卑怯。长女只有三岁,是王妃褚氏所出,正儿八经的嫡长女,白白嫩嫩的,小小一只,性子却有些羞怯,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听从父亲的话给百里漾这个王叔行礼后又躲了回去。
百里漾对孩子没有什么意见,一一给了见面礼。
这场家宴,因为皇帝要求在京的皇室宗亲除了实在来不了的都要来,百里漾预料到比他小一辈的孩子怕是有点多,基本上他都是第一次见,见面礼少不了,所以之前备下了,现下见了面正好可以给出去。
就在他与众人见礼寒暄的时候,淄川王以及宜城公主、长夏王、山阳王等人也纷纷到了。淄川王不必说,他是长辈,在抵达湛京的第二日,百里漾便去拜访过了。长夏王那日在大街上见着了,还起了冲突。倒是宜城公主和山阳王,百里漾回京至今是第一回见。
来了人,一群人又是一阵寒暄问礼,说些“经年不见”的话。
没过多久,尚未及笄的汝阳公主带着两个小豆丁七皇子、八皇子也到了。这三只年纪是皇嗣中最小的,兄姊之间的那些明里暗里的争斗不对付还牵扯不到他们,故而也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只是单纯觉得好些几年不见的兄姊们变化好大,基本上是认不出来的。
织庆殿宽阔恢弘,往常多用作皇帝宫中行宴,或是宴请勋贵大臣。殿内宽敞明亮,数百盏明灯尽数点亮,照得殿中诸人皆一览无余。百里漾等赴宴之人悉数到场后,交谈的声音也多了,热闹的气氛也就起来了。
皇帝与皇后就是这时候来的。宫侍还未唱声迎驾,皇帝看着织庆殿里面热热闹闹的景象,心情大好,与崔皇后感叹道:“宫中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像今日这般大家一家子都聚做一处,吃喝玩闹,也是难得的乐事。”
第28章 拜访之前
崔皇后也笑, “陛下若是愿意,叫他们日日入宫来也不是不可。”
两人是老夫老妻携手过来的,皇帝也乐得与发妻打趣, 故作吝啬道:“真叫他们日日来了,朕内库中的美酒怕是要让他们喝光。朕可不舍得,想想都觉得亏得慌啊。”
崔皇后掩唇轻笑。
“陛下、皇后殿下至。”随着宫侍唱至,帝后二人携手前来,出现在织庆殿众人的视线之中。众人纷纷叩拜行礼, 皇帝叫起后, 看着底下满满当当的人, 容色大悦,笑道:“今日是家宴, 亲人团聚,无需多礼。”
皇帝都发话了, 众人也不会拘束。
宫中行宴,若是大宴, 人数颇众, 具是分案而食。自高皇帝起, 百里氏的子孙繁衍到如今,其实人数也不能算众。只不过好些都已成家,妻儿家眷随着来了,便使一家排在一处,瞧着也分明。
皇帝今夜的心情真的是极好,瞧着这殿中都是他血亲之人,忍不住多饮了些酒,还是崔皇后劝了,他才节制了些。酒过三巡, 皇帝兴致上来了,对出京就封的弟弟、几个儿子都有问话,说了好些关切之语。淄川王与定安王等皇嗣皆备受感动,想着这几年在封国不能回京的日子,眼眶都微微发红。
这场家宴进行至深夜,气氛一直都很和乐。皇帝最后还是饮醉了酒,被崔皇后令宫侍搀扶着离开。饮醉的人又岂止皇帝一个,如淄川王、定安王、长夏王等人也都是醉得走不动道,被同来的妻儿或宫侍搀扶着离开出宫去了。
百里漾也饮了不少酒,他酒量还可以,在宴上不似定安王他们多饮,离场时神思尚算清明。他与长姐百里澄先送太子回东宫,途中叫夜风吹了一路,酒便彻底醒了。
百里漾是要出宫回自己的王宅的。本来送太子一家三口回东宫后,他应该要出宫了。长姐百里澄开口让他送她一路,百里漾自然不会拒绝。百里澄未曾招驸马,作为未嫁的皇女,依旧居住在宫中。从她的寝宫到东宫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百里澄说步行过去,正好可以醒醒酒。
“阿爹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宫人手持宫灯,两人在前引路,又令其余人隔着一段距离在后面远远缀着。走到了一空旷处,百里漾忽然听到长姐如此说道。
百里漾也想起方才在织庆殿时,整个家宴的过程中,皇帝丝毫不掩悦色,可见心情是真欢喜。他默了默,在长姐看来时,微微叹道:“大家好久没有这般聚过了,阿爹心中自是高兴。”
皇帝除了是皇帝,他亦是百里氏的大家长,是他们这些人的兄长、父亲以及祖父。天家亦是家,皇帝也是人,他当然也希望同胞之间和睦、底下的子女们能够孝悌睦好。尤其是他渐渐老去,心中便更愿意看到这样的图景。但天家又不是一般的家,当皇帝开始老去,他的子女们却羽翼渐丰,面对这天底下最大的权力诱惑,没有人能够淡然处之,争端也就开始了。今日织庆殿中的喜乐平和只会是暂时的假象罢了。
定安王志在东宫,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其余的目前还看不出来什么,但估计也不省油。如今局势尚且平稳,皆因皇帝态度强硬将那些不安分的都压了下去。但太子身子孱弱是事实,皇帝也不只是他们兄姊弟的父亲,他们也怕皇帝会动摇。
“阿爹希望的是兄友弟恭,各安其位。”百里澄走在前面半步说道,又转眸看向百里漾,如潭水无波,“可百里洪不会这么想,他的亲族、拥护他的人都不这么想。倘真到了那么一日,势必要同室操戈。”
百里漾陡然一震,瞳孔都颤了一下。
周围的夜色茫茫,宫殿檐下的灯火在沉沉的夜幕中显得微渺而无力。他们这群人像是在一步一步地踏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百里漾的心也茫茫,他不禁顺着长姐的话去想,倘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真的要去下那个手么?
百里澄看他心神摇摆得厉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这个幼弟自小就比其他兄弟们良善的多,阿爹常为此感到欣慰。可在她看来,如今却是不太合宜了。
做天家的子女,该狠时就要比谁都要狠,心慈手软、犹豫不定往往就会败北,下场凄惨的也不会只是自己一个人。
“也未必会发展到那一步。”百里澄回首,望向了茫茫夜色中灯火明亮的东宫所在,“东宫立稳了,任他们有再多的心思也无济于事。”
百里漾也随之望向东宫所在,心情却不免沉重。
东宫是国之储贰,轻易不能撼动。若太子好好的,岂容得百里洪他们出头。可太子的情况,大家都有目共睹。他这次回湛京见到太子,其实心中是很惊了一跳的,太子的情况看着比他就封前还不如。如今东宫的许多事务以及召集臣下商讨诸事,太子甚少亲自出面,大多是由长姐暂代的。这怕也是长姐一直没有招驸马的原因之一。
“到了。”百里澄道。
百里漾恍然,抬头见到了宫殿悬挂的匾额,他这一路走过来心事颇重,都没有注意已经送到地方了。
“你该出宫了,夜深记得看路。”送到地方了,百里澄用完就扔,开始赶人。
“……”百里漾只好告别道,“我这就回去,祝阿姐好梦。”
百里漾手持皇帝给的出宫令牌,叫开了宫门后,乘坐马车回到了江都王宅。府中已备好醒酒汤、热汤等物,等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百里漾昏昏欲睡,沾到床榻后便沉沉睡去。
至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百里漾方洗漱更衣毕,正喝着稠香可口的小米粥,昨日那名负责掌管府库财物的臣子来了。百里漾请他一同用早膳,臣子辞拒了并告诉他今晨时椒房殿来人传皇后口令,请江都王入宫一趟。
“此事怎无人知会于我?”百里漾眉头一皱,问道。
臣子忙说道:“本是要叫醒大王的,只那女官说皇后殿下特令她传话,勿扰大王安睡,请大王得空了便入宫往椒房殿去一趟。”
想来是崔皇后心疼幼子昨夜行宴饮醉后还要连夜出宫,想着让他睡个好觉再来。这般特意交代了,百里漾想着估计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就不甚着急了。只是他用早膳的速度比平日加快了些,一面又吩咐人备马。
待百里漾出门时,只在小半个时辰后。翻上马背一拉缰绳,马蹄声“哒哒哒”地往皇宫去了。他到椒房殿时,崔皇后看见他来得如此之快,颇是诧异道:“不是让你觉醒了再来么?”
话是对着百里漾说的,身旁有一女官忙俯首跪下,“殿下恕罪,殿下之令奴婢不敢违逆,未曾敢扰大王好梦。”
百里漾道:“那时我还在梦中,醒来后才知阿娘唤我。担心有什么要事,所以就来了。”
崔皇后抬手让那女官起身退下了,“说不上什么要事,可也的确有些要紧。”
一听崔皇后这么说,再看她面上的肃色,百里漾的面色也凝重了些,做出一副恭听垂训的模样。
岂料,崔皇后先问他,“你可是后日要去拜访定国公府?”
百里漾有点懵,回道:“是,阿娘何时知晓的?”他有些凌乱,这事有什么不对么?
“自然没有不对,你这般行事就很好。”崔皇后肯定了百里漾即将上门拜访的举动。对于百里漾的婚事,她其实挺忧心忡忡来着的,只因幼子似有不愿以及不上心。那日百里漾与她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崔皇后倒不担心颜氏女嫁过来之后幼子会待她不好,她反而开始忧心幼子日后婚姻不幸福。
在她看来,婚姻大事若是能两情相悦是最好,否则便容易出怨偶。东宫的情形她看在眼里,每每想到便要叹一次。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子女过得好。长女那情况就先不提了。如今幼子已有婚事,但瞧着他却不如何上心,做娘的着急在心里,无法,只好令人不时以他的名义给定国公府那边送去礼物,以示看重。
乍得知百里漾不日要上门拜访定国公府,崔皇后不胜欢喜,思来想去忧心幼子没有经验,特意叫来叮嘱一番。
崔皇后道:“说来自圣旨赐婚后,这是你头一回上门,自当慎重,礼数必要周到。上门的礼物可备下了?”
“备下了。”百里漾叫崔皇后一连串的话说得脑子都要转不上了,总之就是崔皇后问什么,他老老实实回话就是。
“你手下之人做事颇是周到。”听百里漾说他准备要携什么礼物上门,崔皇后面色稍缓,思索一番后细细叮嘱,“定国公非常人,你将娶他爱女,普通人家尚且不放心,担心女儿所托非人,定国公夫妇亦如是。此次上门拜访,你是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去的,执的是晚辈礼,态度总要谦逊一些。”
说着又招手示意,旁边立时有一女侍双手恭敬呈上一红册,崔皇后便示意百里漾接过。
百里漾接过翻看,发现这是礼单,上头所列的都是好东西。他当即就明白了崔皇后的意思,辞拒了。他自己上门拜访,怎好意思用阿娘的东西。
崔皇后却不容他拒绝,“这是我要送未来儿媳的,与你无关,你到时就负责捎上就是了。”
百里漾只好应下,心中却是暖洋洋的。阿娘念他疼他,才会事事为他筹谋。同时他心中亦升起愧疚来,他应该更懂事一些,这样才能真正担起更多的事来,免得亲长为他忧心操劳。最后他面带愧色地从椒房殿离开了。
第29章 正式见面
“这孩子。”百里漾离开后, 崔皇后不禁摇头叹气,“自己的王妃自己都不知道上心。”
其实崔皇后是有些想不通的,颜家的姑娘模样才华品性皆是上等, 幼子又并非没有见过那姑娘,怎么反应如此平淡,寻常都是少年知慕好颜色,换到幼子这却行不通了。弄得她甚至此前百里漾同她说的“恐耽误人家好姑娘”是托词了。
“五王许是知事晚,过个一两年便好了。届时殿下怕是也有孙儿抱了。”掌宫令一面笑着安慰道, 一面适时上前给崔皇后轻轻按摩着脑门两侧的穴位。
“你啊, 这张嘴惯是会说话的。”崔皇后被掌宫令逗笑了, 还真的顺着她的话去畅享了一下日后孙儿绕膝的美好场景。她已有孙女阿荧,疼爱非常, 若非不忍母女离别,她其实是想亲自教养于膝下的。
这时代到了崔皇后这般年纪的妇人内心是很想抱孙子孙女的, 且以太子与百里漾的身份境地,膝下子息不丰总归是不好的。太子是那般情况不能强求, 长女有自己的主意。她便把希望先落在幼子身上。
江都王将要亲来府上拜访, 这是大事, 定国公府上下都极为看重。
曹氏最为期待,她其实一直想正式与江都王见面,在游园会的那次不算。赐婚的圣旨已经颁下,她心中早盼着了这次会面了。女儿将嫁,她虽然之前细细打听过江都王人品各项,大体来说是满意的,但没有真正当面的见过,总不会真的放心。
虽然百里漾有未来女婿的名分在,但君臣名分在前, 无人敢怠慢他。故百里漾登门拜访的这日,定国公府大开中门,以定国公夫人曹氏为首,迎他入内。
定国公府为迎接这位天家贵婿,出动了不少人,领头的人是曹氏,后边站着定国公的次子。倒不是他们怠慢,只因定国公与长子身在军伍,领着要职,这段时日并不在湛京之中。百里漾这次来拜访只能见到未来的丈母娘。
大家都大门口相互见过礼之后,百里漾便被迎进了会客的厅堂。
这是百里漾第二次见到曹氏,之前在游园会只是简单打了招呼。曹氏是定国公发妻,身上很有大家主母的气派。她眉眼温和含笑,言谈举止皆落落大方,待百里漾有亲近之意不使人生分也不会过度,一路走来所言皆言之有物,给百里漾一种如春风般和煦的感觉。
至厅堂坐下,仆从奉上茶来。众人便喝茶说着趣事,不涉朝政。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回是准女婿上门拜访,只捡些欢乐的事情说。说说笑笑过后,双方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也都能放开了些。
百里漾捡拣了些在江都国的事情来说,他发现当说到江都的一些风土气候时,定国公夫人尤为上心,于是在这方面就多说了些。
江都据四郡之地,王廷所在的江都郡一年之中气候温和,夏日不会太过炎热,冬日也不至于过于寒冷,称得上是山水秀美,物阜民丰,否则当初皇帝也不会选在此处为百里漾修建王廷。
曹氏听罢连连赞叹,不只是对江都,心里还有对百里漾这个准女婿的满意和欣慰。她这半辈子经历过许多事,识过许多人,练出了几分看人的准头。她看出是个百里漾性情好的,不似其余诸侯王倨傲,椒房所出之子还是这般品性,更是难得。她现在能放心了,这位五王是知礼明理之人,这样的人即使对妻子无爱,但该给妻子的敬重是不会少的。
饮过了一轮茶,也叙过了一回话,也该进入正题了。
客人过府,按照常规流程,主人家是要带着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往府中游览景致的。果然,曹氏开口,邀请百里漾去府中花园赏游,让次子颜青梧领路作陪。
百里漾心道:“来了。”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色,向曹氏告辞后随颜青梧去了。
“五王请。”颜青梧走在前一步,拱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是定国公第二子,年二十四岁。兄长颜青柏如今领着武职随父在外驻守,并不在京中;他则留在湛京之中,如今领着禁军的差事,知道江都王要来府上拜访,他便请假在家。对于这位身份贵重的未来妹夫,颜青梧小心中却忍不住带了几分打量。江都王日后可是要娶他亲妹妹的,哪怕婚事已经定下,但这人好与不好,他也忍不住想要看看。
今日看来,百里漾给他的观感很是不错。
颜青梧一路引着百里漾在园子里闲逛,介绍些独特雅致的园景布置。这宅邸是泰始年间高/皇帝赐下的。当时的宅邸虽只是挂匾侯府,实则前身是前朝某位曾显赫一时的国公之府,其规格布置、园林景致在湛京中都是排得上号的,很是值得一观。
但这些在今日其实都不重要,百里漾也没什么心思仔细观赏。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这回百里漾来,还有一件要事便是与他那未婚妻颜漪正式地见上一面。
这时节湛京的天气已经有了暑气,纵使定国公府内绿荫遍植,常有凉风穿堂而过,一路走来却仍免不了一身热气,百里漾身上也出了些汗。
“大王,前方有一凉亭,可避一避暑热。”行至一处抄手游廊,颜青梧说道。
凉亭?
百里漾恍然,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凉亭之中有一薄青倩影端跪正坐,距离颇远,似有所感,微微侧目朝这边看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一下,百里漾忙收回视线,耳根下微微发热。他懂了,那凉亭就是今日他与她见面的地方。
人已带到,颜青梧看了一眼凉亭中,朝百里漾拱手作礼,什么也没说,告退了。
定国公府很贴心,将空间留给了两个未婚小夫妻。
百里漾看着不远处的那道倩影,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待他走入亭中,等候的颜漪便起身作礼相迎,“臣女见过大王。”
“免礼。”百里漾也回了一礼,说道。
两人隔着一张石桌对坐。
百里漾忽然有些紧张,或者说他在向这个亭子靠近时就开始紧张了。他知道的,这个亭子里坐着的是颜漪,在等着他的人是他的未婚妻,也是未来的盟友。不管是哪一种身份,都值得他慎重对待。
“大王可喜饮茶?”颜漪问道。
百里漾很能装,略颔首。
时下品茗是雅事,在权贵世族中深受欢迎。他大略懂一些,能品出好坏,细微的差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些时候喝它更多的是为了提神的。
颜漪便亲手煮茶,行云流水间,一举一动甚是风雅美观,令人赏心悦目。不多时,她便沏出了一杯新茗递给百里漾。
百里漾忙接过饮了,眼睛一亮,赞道:“好茶。”
这杯茶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
新沏的茶是热的,这般天气饮用热茶难免暑热更甚。其实不然,这是一种新出的茶饮,细品如果酒却有茶的清香,加入些许冰使得滋味更佳,在湛京中极受欢迎。但这种茶饮煮制的时候很繁琐且不容易制好,他现在能喝到,全靠对面之人的用心与手巧。
“七娘子茶艺出色,令人佩服。”光赞茶好却忽略了人,百里漾赶紧补道。
他称呼颜漪为“七娘子”,是知道了颜漪在颜氏这一辈中行七,叫“七娘子”是稍微亲近一些的称呼。再亲近的,就是“七娘”了。只是话说完自己还有点囧,这话若是放在前世绝对是阴阳怪气骂人的话,好在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这种梗,这是纯粹夸人的好话,他也是真心实意的。
殊不知他面上出现的那一点点怪异让对面之人捕捉到了,可饶是聪慧多闻如颜漪也不会猜到百里漾的变化是因为什么。目下猜不出来的事情颜漪不会过多的纠结,她看着对面的百里漾,垂眸,反正今后她有很多的时间和机会去了解这个人不是么。
“大王过誉了。”颜漪回道。
她的嗓音很清柔,传到耳朵里让百里漾觉得是一种听觉享受。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比在游园会时更近,也更安宁,周围没有多余人的打扰。
百里漾趁着这个机会才将人清清楚楚地看了个真切。这时候,颜漪给他的感觉又不同了。她好似很宁静淡然,只是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一时之间,他也只找到了“美好”这个词汇来形容眼前的这个女子。
那一瞬间,百里漾觉得,与这样美好的女子成亲也未必不好。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该主动些,只是他刚要开口便听到对面之人说道:“那日在街上,多谢大王出手搭救。”
“啊?”百里漾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同时又想起了那日长姐说他“呆头鹅”的事情,之后他仔细回想过了,以当时的距离,他是可以看清那架马车上定国公府的标志,可他那时就跟瞎了一样愣是没看到,所以面对颜漪的道谢,他自己先羞愧了。
“不、不必谢我。”百里漾不敢担她的谢意,他定了定神,面上便正色了些,“当时七娘子已脱险,非我之功,不敢称谢。”
他很诚实。
马车没有被长夏王撞上是因为车夫的技术好避免了撞上的结果。况且他那时也不是因为认出了颜漪在马车上才去阻拦长夏王的。而且应该惭愧的是,他还对人家“视而不见”。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第30章 礼物
她道谢, 百里漾拒绝,甚至还露出了愧色。
怎么说呢,颜漪再次发现了百里漾的“不一般”。面前的这位江都王似乎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人呢。这个发现让颜漪心情变得愉悦。她道:“若非大王那日及时出手, 遭殃的又何止我一人。大王仁善。”
她所说并非虚言,当日若是百里漾没有及时出现并阻止了长夏王,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那名太学生闻夏。以当时情况之凶险,他不死也残,更不必谈日后的前途如何了。还有那一街无辜的人, 长夏王之后还会继续作恶, 或许遭殃的就不只是那一街的平民百姓了。
至于她, 或许在把定国公府亮出来后,长夏王会有所收敛, 但这并不绝对。事实也如此,之后哪怕是面对百里漾, 长夏王认出了这位椒房所出的异母兄弟,他不也是依旧疯疯癫癫、口出狂言了么。那样一个醉酒撒疯、行事狂悖的人, 发起疯来会做出什么事情谁都把握不了。
当时百里漾的出现, 未尝不能说是“天降神兵”。
被夸了, 百里漾微微有些脸红。尤其是他看见颜漪实在过于漂亮的眼眸中一派的真诚纯然,就好像他是真的很好一般。不知怎么的,他感觉好像是回到了前世的时候,那时候被人夸奖了也会有一种“自己哪有人家说的这么好却又忍不住高兴”的心理。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这一世,他成了百里漾,成为了江都王,“大王英明、大王仁德”之类的彩虹屁听了可不老少了,按理来说应该有一定的免疫力了,怎么现在却还会如此?
百里漾想不明白, 但他得对那日的事情道歉。不管怎么说,那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他当时的作为就属实是很没有“眼色”。他颇为赧然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颜漪并没有在意在大街上被百里漾“视为不见”的事情,毕竟当时情况特殊,她比较意外的是百里漾竟然会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亲自当面向她致歉。
这位江都王是真的很不一般啊,这个认知让颜漪感到惊奇。
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那些天潢贵胄们天生自带的傲慢无礼,反而出人意料的品行纯良。她开始好奇了,对百里漾好奇,好奇他是怎么长成这般的内里的。颜漪这时候有些相信长公主百里澄说的话了。若她必嫁入天家,百里漾会是最好的选择,各种方面上的最好的选择。
颜漪的内心想法如何,坐在她对面的百里漾是不得而知的。他只觉得经过了这么一番对话,两人之间没有那么生分了,他也能更自然地面对眼前的未婚妻了。
这不失为一个好的现象和发展。
百里漾摸了摸茶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想把茶杯放回去,颜漪已经瞧见了他的动作,主动给他续上,笑道:“大王请饮茶。”
百里漾喝了一口,喉咙里因为干渴而带来的些微痒意一下就被平复了。他手里还继续摸着茶杯,看着对面巧笑嫣然的女子,少有的觉得自己是一个言语如此贫乏的人。其实他是想问问对面的女子对于这门婚事的看法,是否愿意但又觉得问了也是徒劳。
莫非他们还能改变这门婚事么?不可能的,圣旨已下,无可更改了。
这么想着,颜漪忽看着他问道:“听说江都山灵水秀,景色宜人,令人神往。可惜我却一直未能亲眼得见,大王可否为我说上一说?”
百里漾微愣,很快就意识到颜漪说这话释放出了什么样的信号,他摇头之后又点头,“好,我与你说说。”好在他在江都时并不是只宅在王廷里,他喜欢到处溜达,这时候也不至于无话可说。
这么一聊,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等定国公府的人来请百里漾时移步去膳厅时,他才恍然惊觉已经将近酉时了。这个点往往是吃完饭的时辰了。这一顿晚饭是宾主尽欢,再之后百里漾也告辞离开了。
送走了江都王这位未来的天家贵婿,曹氏留女儿在房中说了一会儿话。重点是问女儿对江都王的观感如何。如果有可能,曹氏自然是希望女儿嫁的是她喜欢的人,现在培养感情也好来得及。
“江都王看着是一个不错的人。”颜漪回想了一下今日与百里漾的接触,回道。
知女莫若母,曹氏知道女儿如此回答已算是对江都王有些好感了。她大为欣慰,轻拍着女儿的手背,“如此看来,你爹也不算选错人。”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颜漪与百里漾的这桩婚事并不单纯,它涉及到的太多了,皇后、东宫、颜氏……太多太多的人乃至性命身家都可能系在这桩婚事上面了。也正是因为干系如此重大,定国公府中能决定这桩婚事的也就只有定国公一人。
作为辅佐皇帝的国之重臣,他选择的不只是女婿,也等同于是选择了定国公府的立场——东宫。所以这也是定安王在知道皇帝为百里漾择定了定国公的嫡长女为妃时那无以复加的怨愤与嫉妒。他恨皇帝的偏心,用一桩婚事将定国公府绑定在了东宫和百里漾的船上。
“阿爹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的。”颜漪目中是一片冷然,她早就知道她可以选择的余地并不多。
从曹氏那里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颜漪身边的婢女捧着一个方形的檀木盒过来告诉她这是江都王送给她的礼物。
将将半臂长的盒子,直接就排除了胭脂水粉、首饰头面等物什。颜漪忽然有些好奇,江都王会送什么样的东西给她?
“给我吧。”颜漪从婢女手中接过了盒子,一入手便能感觉它的分量,不只是盒子本身,礼物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分量。
所以,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想到百里漾本人的“特别”,她更加好奇了,亲手打开了盒子,也看到了里面礼物的庐山真面目。
“姑娘,这……”婢女亦是好奇未来姑爷送来的是什么,她也猜了一些可能,但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么个东西啊,所以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江都王,他、他怎么给您送了这样的东西过来?”
盒子里面,静静安卧在软衬之上的,赫然是一柄匕首。
婢女想不明白,哪有第一次见面给姑娘家送这种东西的啊?!
匕首是利器,为兵器的一种。因为是江都王送过来的,联系他的身份,婢女瞬间就脑补了一些不好的猜测——该不是,不会是江都王实际对这桩婚事很不满,以此来警告她们姑娘什么的吧?
正当婢女心惊胆颤地猜测百里漾送匕首的用意时,却看到自家姑娘对着那柄匕首露出了笑容,很美,漂亮极了。婢女一下子就懵了,更加迷糊了,她在颜漪身边伺候了多年,自然分得出来此刻颜漪的笑容是真心还是浮于表面。
姑娘她是真的高兴啊,对这柄匕首很满意啊。
颜漪将匕首拿出来握在手里端详。
匕首很漂亮,手柄以及鞘上都做了精美的纹饰雕刻,却没有过多的珠玉宝石装饰,整体只有不到半臂长。拔出,眼前顿时划过一片清亮之色。
“拿一张手帕来。”颜漪目不转睛说道。
“啊?”婢女只愣了一下就依言去做了,拿来了一张素白色的巾帕,然后就看到自家姑娘将手帕缓缓地落在匕首的刃上,然后,巾帕一分为二。
婢女有些瞠目,忍不住赞叹,“这匕首竟如此锋利!”她之前还以为这匕首装饰的作用更大些,没想到竟然还是削铁如泥级别的宝物。
“替我回复江都王,就说他送的礼物我很喜欢。”颜漪从光可照人的刃面看到了自己上扬的唇角,吩咐说道。
“是,姑娘。”婢女领命去办了。
那边百里漾回到了江都王宅,他心情颇好,迎面遇到了一名从江都来的属臣,就是帮他准备礼物拜访定国公府的那位。
属臣见百里漾乐呵呵地回来,心情看起来也不错,猜想此行的拜访必是顺利。他先是向百里漾道喜,然后突然想到了一茬,心里开始打鼓,是为百里漾打的。因为百里漾亲自挑选出来的要送给未来王妃的礼物他见过,还是他亲自经手备好的。
属臣想不明白自家大王怎么会选那么特别的东西送给一个女子,他跟颜漪身边的婢女一样想不通百里漾的脑回路,但他不会如婢女般猜测百里漾故意以此来暗示警告什么。他只是担心百里漾送匕首会吓到未来王妃,因此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未来王妃又不是男子,送些珠宝首饰之类的不是更适宜么?
百里漾可不知道属臣内心可为他操心了。他选择送那柄匕首给颜漪是一个偶然的想法。当想到要送一份见面礼给颜漪时,他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就是那柄匕首。同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在然溪山别业马场里快意驰骋的颜漪,真可谓是英姿飒爽,既洒脱也豪迈。
他那时就觉得那柄匕首与颜漪一定很相配。
“大王,您将那柄匕首作为礼物送出去了?”属臣有些谨慎小心地问道。
“送出去了。”百里漾理所当然回道。他不太明白属臣问这话的意思,东西准备了自然就是要送出去的啊。
“那、那……定国公府那边可有说什么?”
百里漾更莫名了,眼神狐疑地瞧着他。
“臣的意思是颜家大姑娘可喜欢您的礼物?”属臣身体绷了一下,赶紧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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