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游辜雪胁迫那老狐狸引路, 找来王城的地下祭坛内,果然见着祭坛之上趴着一只沉眠的九尾狐鬼。
游辜雪指尖电弧闪烁,一圈弧光顺着老狐狸的身躯, 环绕在他身周,将他缚在旁边。
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绒毯铺在祭坛下方的供桌, 小心地将慕昭然的身躯放置在其上,行天剑悬于供桌旁, 落下一道结界屏障。
游辜雪脚步轻微地走上祭坛,去查看那狐鬼的情况。
这狐鬼身内没有主魂,只余两道残魄,便只是这两道残魄, 也叫它修出了鬼身, 可见当年的妖神天狐,实力的确非同一般。
不过到底也只是两道残魄罢了, 斩杀这狐鬼倒是容易, 但慕昭然的魂魄被它吞入腹中,贸然动手, 游辜雪担心会波及到她。
他垂睫略一思索, 回身坐到供桌旁的蒲团上, 闭目分出元神, 在那狐鬼咂嘴之时,钻进了它的腹中。
九尾狐腹中阴气弥漫, 浓郁的阴气好似化作了黄泉之水, 在它体内流淌, 游辜雪顺着阴气流向寻去,在阴气汇聚成潭的地方找到了慕昭然的魂魄。
她闭目坐在阴潭之中,大半的身躯都已经沉入弥漫的阴气之下, 在她周围或坐或躺,还是数十道魂魄,有狐族的,亦有天道宫的修士。
这狐鬼也知道哪些魂魄大补,先吞噬了同为妖的三仙岛几人的魂魄,便开始消化天道宫的化神期夫子。
夫子们的元神虽然美味,但同样难啃,想要彻底消化他们还需要些时间不可。
也因为此,才叫宁衰还有工夫在那里哭爹喊娘地发表遗言。
“爹娘祖父祖母姥姥姥爷太爷爷太奶奶,孩儿不孝,今日怕是在劫难逃,将要殒身在这九尾狐鬼的肚子里,不能回来给你们尽孝了,你们定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为我伤心难过,因诛妖而死,孩儿死得其所……”
他绝望地碎碎念到一半,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忽然从那阴雾之中冲进来。
宁衰仰起头来一看,顿时眼睛一亮,魂魄都在发光,喊道:“行天君,是行天君,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们,爹娘祖父祖母姥姥姥爷太爷爷太奶奶,孩儿有救了……”
游辜雪冷然地看了他一眼,忍着直侵元神的阴气,飞身进入潭中,将慕昭然揽入怀中,低声唤道:“师妹,醒醒。”
慕昭然双眸紧闭,与宁衰的聒噪相比,她的魂魄安静极了。
游辜雪想要将她抱起来,几番尝试,竟是纹丝不动。
他意识到不对,挥袖拂开周围弥漫的阴气白雾,从那潭下看到了无数细丝状的神念红丝,正缠绕在慕昭然魂上,那些神念红线几乎勒进她的魂魄里,要与她融合在一起。
游辜雪以元神化出一把锋刃,试图切割开这些红丝。
他甫一动手,九尾狐立即发出沉闷的痛吟,腹中阴潭立时动荡起来,慕昭然眉宇间也现出痛苦之色。
游辜雪指尖一松,锋刃化无。
宁衰喊道:“行天君,救我……”
游辜雪转头看了一眼阴潭中的其他人,冷然瞥他一眼,“闭嘴。”
宁衰张开的嘴,颓然合拢,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慕昭然的魂魄现在与九尾狐的神念紧密绑缚在一起,在将她们二者分离之前,擅动这潭中的魂魄只会惊醒九尾狐。
他收回目光,专心地查看慕昭然身上的神念红丝,思索片刻,从她身上引了一根红丝扎入自己元神内。
眼前的景象忽然一晃,他的神识坠入到一座明亮的宫殿中。
他站在殿中,感觉到自己的嘴自动张阖,恭敬地拱手说道:“主君,海族已将今年的供奉送来,使者皆恭候在殿外,主君是否要召见他们。”
主座上闭目养神的人被吵醒,撑着身子坐起来,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呵欠,伸出纤纤玉指勾住他肩上垂落的一条帽带。
游辜雪下意识想要后退,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他余光瞥见软榻旁的一面鎏金的摇扇,在扇面的投影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模样。
投影里照出一个身着浅青色长衫,头戴儒巾,容长脸,狭眼微挑,作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模样。
这看上去是他,却又不是他。
帽带被那双手越卷越短,游辜雪被迫俯身往她靠近,视线落在一张明媚的面容上,看清她面孔的瞬间,游辜雪抗拒的力道松懈下来,张了张嘴,试图唤她。
师妹。
张嘴却发不出声,他无法掌控这具身体。
慕昭然将帽带绞在指尖把玩,没什么兴致道:“让他们在殿外叩过头,就滚吧,本王可不想听他们明里暗里的哭穷。”
本王。
游辜雪神念一动,明白过来。
这是那只九尾狐鬼的生前记忆,它只余下两魄,竟然还有记忆残存。
游辜雪心里冒出不祥的预感,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的模样,越看心里便越是发沉。
慕昭然的神识看来是陷在了这只九尾狐的记忆里,如若她自身的记忆完全被九尾狐的记忆覆盖,那她的魂魄也会被九尾狐的神念彻底侵蚀。
她会忘了原本的自己,成为九尾狐。
夺舍,是夺身,这是夺魂。
“倒是你。”慕昭然忽然笑道,抬手勾了勾他的下颌,兴致勃勃道,“怎么今日忽然又穿上青衫了?你不是怕我对你用强,都不愿作书生打扮了么?你这样故意勾引我,算不算是自愿了?”
游辜雪身不由己地偏过头,躲开了她的指尖,“今日是我当年进京赶考的日子,所以我穿了儒衫,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往日身份,并无别的意思。”
慕昭然啧一声,懊恼道:“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
随着她的话音,游辜雪脑海里浮出了一些过往片段。
这书生原是人间王朝的一届探花郎,打马游街时,让狐王瞧上,刮了一阵妖风,将他掳走。
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中第,本该是大展抱负的时候,却叫妖邪掳到榻上。
狐王拿着一堆上不得台面的艳情话本丢到他身上,霸道无比地说道:“你看,这些话本子不是你们书生写的么?我是狐狸精,你是书生,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将你掳走不是天经地义?”
探花郎被满床的淫词话本气得吐血,誓死不从。
他越是反抗,狐王就越是兴奋,孱弱书生哪里抵抗得住九尾的天狐,在被人剥光之前,书生愤恨地盯着床上铺开的话本,仓皇之间,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辞。
“这些话本虽然低俗,可话本里的狐妖皆是百般魅惑,诱得书生心动之后,才合意欢好,你这般霸王硬上弓的做派,分明与强盗无异,哪有半分狐妖的样子,如若强来,某也只能咬舌以卫清白!”
没想到这么一句病急乱投医的话,竟当真让狐王停下了动作。
她对他正是喜爱之时,当然不舍得他咬舌自尽,哄着他道:“好,本王便答应你,在你自愿之前,绝不强迫于你,总有一天会叫你乖乖臣服在本王裙下。”
两人就此立下誓契。
然而,直到现在过去了五十年,狐王放出的豪言壮语都还是没能实现。
游辜雪从这书生的心绪中,明明感觉到,他早就对她心动了,只是咬牙矜持,不肯妥协罢了。
他偏开眼去,不再看她,公事公办地继续道:“鲛族送来的供奉少了三成,鲛王实在拿不出来,遂送了鲛族公主过来伺候主君,她此刻亦在殿外候着,主君看如何处置?”
绕在指尖的纱带蓦地松开,她的注意力很轻易地就被别人吸引走了。
“鲛族公主,那一颗东海最美的明珠?”慕昭然尾音上扬,显出几分兴致来,“宣她进来看看,能不能抵得三成供奉。”
游辜雪退开身,领命而去,片刻后,领进来一个漂亮的鲛人。
那鲛人怀抱一把月琴,坐在一朵浮空的莲花里,莲花花瓣内蕴含着浓郁的水灵气,化作了氤氲的水雾萦绕在她身周。
鲛人生得雪肤月貌,蛾眉宛转,如海藻般的秀发披散在身后,着一袭海蓝色的鲛纱长裙,裙摆下露出一截绚丽的蓝色鱼尾。
盈盈相拜时,眼波脉脉,的确让人只一眼便忍不住心生怜爱。
慕昭然只听人弹了一首曲子,便芳心迷醉,大手一挥,留下了鲛族公主,从此免去鲛族三成供奉。
从这之后,她日日召见鲛族公主,听她唱曲,陪她看月,带她游山玩水,还在王城中辟了一座湖,引东海海水灌入,让鲛族公主居住。
不过她的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新鲜劲儿不过三月,便将这位鲛族公主抛到了脑后。
身为妖族之君,她每日有太多的消遣,不管多新鲜的东西,在她身边都留不长久。
她高兴了就赏,喜欢了便抢,厌弃了就丢,谁惹怒了她便杀,她是九尾天狐,有的是力量和手段,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游辜雪忽然明白过来,这书生为何明明心动,却依然矜持至今。
因为只有让她得不到,他才不会被弃,才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
九尾狐鬼只残留了两魄,一为爱魄,一为恨魄,这应当是它爱魄的记忆,也不知这书生是否是它爱的人。
杀了令它念念不忘的爱人,想必就能捣毁这段记忆,将慕昭然被囚困于此的神识带回去。
游辜雪暗暗思索着当前的处境,他得想办法挣脱这一个文弱书生的身份桎梏,拥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才能筹谋其他。
王城里的狐王又觉日子无聊了,遂给五方妖城和海族发去召令,甚至给人族的修仙门派也发去了邀请的函件,要他们各自选拔百人出来,送入王城。
她命人开了一座秘境道场,将这些人丢进道场里厮杀,最后得胜者,可得天价奖励,还可以向她提一个要求。
收到函件者,迫于天狐之威,不敢不从,也有人觊觎她给出的天价承诺,自告奋勇而来。
这的确称得上是一场盛事,只不过赛事进行到一半,狐王便又失去了兴致。
“王城无趣,妖族无趣,人族修仙者也无趣,实在无趣。”慕昭然百无聊赖,抓住游辜雪的手,来回抚摸,“狐妖和书生的戏码太无趣了,我听说人间的探花郎,也不过排行第三,我的人自然得做第一。”
她忽而心血来潮道:“不如这样,我去把你那人间王朝打下来,我来当皇帝,就点你做我的状元郎。”
说着凑到他耳鬓,轻轻呵气,笑吟道:“昼在朝堂上为朕鞠躬尽瘁,夜在床帏间为朕死而后已。”
游辜雪:“……”他耳鬓酥麻,下意识抬手掐住慕昭然的脸颊,动作忽地一顿。
他能自主行动了?
游辜雪细致打量她的神情,试探地唤道:“师妹?”
慕昭然眼中神色激烈地一荡,但很快又被强硬地压制下去,涟漪平息,恢复如常,恍若未听见他的话音,转过头重新望向道场里激烈的拼杀。
游辜雪还想与她说话,却发现他也再次被桎梏进了书生的身份里,所言所行再次脱离自己掌控。
方才是因为慕昭然的神识短暂摆脱了九尾狐的神念影响,说出了九尾狐记忆中不曾有过的话,导致书生也不知如何应对,才让他也短暂地挣脱了这个身份的桎梏么?
第112章
慕昭然的神智短暂地清醒过来须臾, 意识到了眼前之人是谁。
师兄,是他,果然是他。
那一瞬间喜悦充盈着她的心海, 可九尾狐那如密网一般束缚在她魂魄里的神念红丝,又将她波动的神识压制了下去。
她再次成为九尾狐的提线木偶, 被禁锢在它念念不忘的回忆里。
慕昭然很清楚,这只狐鬼在试图用自己的记忆侵蚀她, 它想要把她变成它。
她绝不可能让它得逞。
九尾狐大约察觉到了她强烈的反抗,开始将它的记忆疯狂地往她心海里灌,时间仿佛被压缩了,一切都变得很快。
等回过神来, 狐王举办的那一场盛事已经诞生了最后的胜利者, 上千人踏入的秘境,只有一个人最终活着出来。
那个人破开秘境道场, 鲜血浸透衣衫, 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殿外, 众多狐族、妖族、海族、人族的瞩目之下, 走入王殿内, 站定在王座阶下, 朝着狐王屈膝下拜。
身后,是他一路行来时, 洒落的血污。
王殿右侧的角落里, 早已被狐王遗忘的鲛族公主望见来人, 蓦地从她那莲花座里直起腰身,眼底绽放出欣喜与心疼交织的光芒。
欣喜于他能来,亦心疼于他走到这里, 所受的伤。
游辜雪眯眼看向下方跪拜之人,是灵尊。
这个时候的灵尊尚未得天书赐下的青龙印,还只是一条妖蛟,身上妖性浓烈。
受伤绽开的皮肉上能看到一片片斑驳脱落的鳞片痕迹,不断有青黑色妖气从他的伤口处溢出,所过之处,人均避让。
游辜雪就站在王座之下,随着灵尊的靠近,妖气弥漫到他身边来。
他条件反射地掐指结印,身体里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目前这具身躯只是一个孱弱书生。
书生学识不错,确实有治世之才,能将王城内外一应事务都管得井然有序,也能将狐王的日常起居打理得贴心妥当。
但他资质平凡,不擅修炼,狐王也不喜他修炼,她就喜欢他当一个凡人,一个书生。
他至今都还是个未开灵窍的凡人。
五十年来,能维持这副年轻俊朗的体魄,全都依赖人族的修仙门派供奉给狐王的延寿灵丹。
灵尊青黑色的妖气中,带着妖性剧毒,尚未沾染上身,游辜雪已觉皮肤刺痛,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眩晕。
就在这时,一条火红的狐尾卷来,缠在腰上,将他凌空托起拽到了王座之上,慕昭然的手指拂来他面上,将妖蛟的毒性从他身上剥离。
游辜雪眩晕的视野恢复清明,便见慕昭然冷着一张脸,将他护在怀里,那只柔软的手掌从他脸上离开后,凌空挥出一巴掌,将跪在地上的灵尊扇出了数丈之外。
“收好你的妖气,敢伤了我的人,小心我刮了你的鳞,把你一锅炖了。”
灵尊让她这一巴掌扇得又吐出一大口血来,本就伤重的身体越发摇摇欲坠,勉力压制住自己外泄的妖气,跪到地上,叩首道:“君上息怒。”
慕昭然对这一场生死赛事早就失去了兴致,只不过身为妖族之君,天下瞩目,她当初发下的宏愿,也不能食言,于是随口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灵尊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锦帛,双手呈上。
慕昭然伸手一勾,锦帛凌空飞起,束带松解,缓缓展开。
众人都以为那锦帛中所书必定会是一些稀罕的天材地宝、稀世珍奇、法宝灵丹之类,亦或者城池、权力、地位、美人,毕竟这是许多人都想要的。
就连当初的狐王,和现在还保有一点自己神识的慕昭然,都这样以为。
但那锦帛展开,却是一份婚书。
灵尊说道:“在下神往君上已久,此生唯一所求,便是能与君上缔结道侣之缘,侍立左右。”
他这句话后,整个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全都被他惊住了。
无数的视线落到游辜雪身上,书生陪伴在狐王身边五十年,即便是作为男宠,也是在她身边待得最久的一个人了。
众所周知,这位王城的凡人管事,是狐王最爱重的人。
游辜雪没有在意落来身上的视线,只抬眸死死盯着殿中铺展开的婚书,袖中的手指蜷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在这一刻,他的心情与书生原本的心情微妙地重合到了一起,都恨不得冲上前,将那跪在殿中的身影撕个粉碎。
婚书?他怎么敢的?
角落里的鲛族公主茫然无措地望向悬空的锦帛,眼中的光亮又如熄灭的烟火,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所求的竟然是狐王,不是她。
他那婚书上,字字句句所称颂的,等待落名的,亦是狐王,不是她。
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凝为一粒粒雪白的珍珠,砸落在怀里的月琴琴弦,撞出一声声幽微鸣响。
好在殿中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鲛族公主,也无人听见她以珠泪所谱写的悲曲。
狐王大怒,沉声威胁道:“你再说一遍,你所求为何?”
灵尊被她身上沉重的威压,压得脊背一寸寸弯折下去,身上的伤口全都崩裂开,双眼溢出血丝,口鼻耳孔都滴下血来,只不过片刻,他身下已经淌了一片血泊。
但他依然一字一句,坚定地重复道:“在下神往君上已久,此生唯一所求,便是能与君上缔结道侣之缘,侍立左右。”
狐王怒魄已灭,但慕昭然单从这段记忆之中还是感觉到了狐王残余的怒火,她太过自以为是,当初穷极无聊,随意许下的承诺,在这个时候,竟将她逼入两难之境。
她大约没想到,这个世上竟有人还敢觊觎她。
慕昭然压抑着怒火,冷漠道:“本王可以给你别的,天材地宝、法器灵丹,或者,让你成为海族第一人。”
灵尊额上冷汗淋淋,整个人已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却依然不肯松口,“在下不求别的,只求君上。”
慕昭然嗤地笑出声来,从容抬手,一捧炽烈的天狐火从手里飞出,砸入锦帛之内,欲要那婚书焚毁。
灵尊道:“此婚书是以我的蛟鳞所制,君上若想毁它,只有先杀了我。”
慕昭然:“好,那本王就杀了你。”
狐王最终还是没能杀了他,人间天子尚且一言九鼎,她亦向来重诺,当年不曾违背与书生的诺言,今日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推翻自己先前发下的宏愿。
“你不怕死,我便成全你。”她看向妖蛟的眼神,已如同在看一个死物,勾手招来婚书,眯眼看过上面文字,提笔以妖气为墨,在婚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
游辜雪就站在她身旁,看着她提笔,幸而这只是狐王的记忆,落笔所书的名字也是狐王之名。
他勉强从书生痛苦得快要窒息的情绪里,抽出自己的神识,仔细地打量这一份婚书。
书上的文字没有任何问题,但这份锦帛……
他前世曾撕毁过半页天书,是以对它的力量有所熟悉。
狐王实际落名的地方,是在天书之上。
原来,早在这个时候,法尊和灵尊就已经有了合谋之意。
慕昭然遵循着九尾狐的记忆轨迹,提笔在那婚书上落了名。
狐王之名,千娆。
在写这两个字时,一股强烈的恨意灌入心头,几乎让慕昭然感觉震惊。
她心中涌出磅礴杀意,已经想好了,在签完婚书之后,要如何一片片剔下他的鳞,抽出他的筋,碾碎他的骨头,让他死在这心愿得偿之日。
狐王的杀意实在很明显,赤丨裸裸的毫无掩饰,大殿内外所有人都断定,这条胆大包天,竟敢胁迫狐王的妖蛟,今日必会殒命当场。
可签完婚书后,狐王身上的杀意却诡异地平息了。
慕昭然坐在王座之上,垂眸盯着那妖蛟,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注入心头,如春日暖流,淌入心海,让她禁不住面红耳热,心旌摇荡,竟渐渐看顺眼了阶下伤痕累累之人。
这种感觉,和她初见云霄飏时,是那么相似。
她真的对他动了心,所以她注意到了妖蛟的伤,开始怜惜他流的血,转头看见身边书生失魂落魄的表情,她怔了一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依然吩咐他道:“着人送他去疗伤吧。”
这一句话,让满殿等着看妖蛟血溅当场的人,都面面相觑。
都说狐王喜怒无常,但这未免也太喜怒无常了。
身在狐王之侧的游辜雪,是最能切身感受到她前后态度的转变,她方才的杀意为真,现在的心软亦是真,天书落名,竟能如此强势地扭转一个人的爱憎情感。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躯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抑制不住地猜想。
那慕昭然对云霄飏的情呢?是不是也是这般?
她不是真的爱他,她只是身不由己。
游辜雪前世今生所有的不甘嫉恨,似乎都在这一刻释然了,最后剩下的,唯有对她的心疼。
她爱了一辈子的人,为他惹得一身骂名,为他断送了美好的前程,为他从云端跌入泥泞,甚至不得不委身于自己这个邪魔阎罗,都不过是身不由己。
第113章
从此之后, 灵尊以王夫之名,在王城中住了下来。
最开始,他这个王夫也不过是徒有其名, 在王城之中很不受人待见。
倒是书生跟在狐王身边五十年,许是因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孱弱的凡人, 狐王对他分外放心,王城的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由他操持, 让这个凡人在妖族聚居的城邦里也掌握了不小的权柄。
男人的第六感有些时候亦无比准确,书生从这一条妖蛟身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终于在妒心之下,抛却了读书人的君子之仪, 开始想要除掉他。
奈何这条妖蛟的命实在有点硬, 他暗地里筹谋数次,次次都险些置他于死地, 偏都在最后一刻, 因为诸般因缘巧合,而让他逃出生天, 功亏一篑。
狐王夹在他们二人中间, 一开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她还很乐于看他们为自己相争, 并从中得乐。
偶尔事情闹得太过出格,她不得不出面调停, 也只是各打五十大板, 将此事轻轻压下。
她虽为妖蛟心动了, 但这个时候,她的心依然还是偏向书生的。
最初的一年,妖蛟在王城中过得凄惨无比, 每一日都行走在生死边缘,身上的伤就无一日痊愈过。
王城之中,唯一心疼他的人,也就只有那位曾与他青梅竹马的鲛族公主。
但在书生时时刻刻的监视下,他只能想尽办法地避免和鲛族公主的接触,丢弃她送来的伤药,无视她关切的目光,冷言冷语地斥责她、贬低她、驱逐她。
书生到底是书生,他明明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却依然端着那点读书人的清高,不愿意利用一个女人去对付他。
他的优势,在狐王的心无法自拔地沦陷于妖蛟身上后,荡然无存。
慕昭然通过狐王捆束在她魂魄上的神念红丝,又一次被迫感受到了那种全然无法抑制的狂热爱恋,一切的人事物都在她心里淡去了,唯剩下那一个人。
她的喜怒哀乐都只被妖蛟一个人牵动,会因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表情,而生忧生怖,生怒生妒。
爱和恨这两种情感,最是容易让人陷入魔障,行事癫狂。
狐王开始清算那些曾经伤害过妖蛟的人,就连自己的同族也不放过,但凡曾经轻视过、侮辱过他的人,都被下令斩杀,这其中受到株连最多的,自然是书生一派。
妖蛟在她心中的分量越重,书生在她心中的分量便越是轻贱。
失去了狐王的偏爱,一个毫无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书生,很快便一无所有。
他彻底输了,最终踩着身边亲信被绞杀的鲜血,孑然一身一步步走上前来,交出她曾经亲自赐予的权令,对着王座上的人认罪叩首,狐王也没有半分动容。
灵尊坐在狐王身边,唇边擒着一缕浅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只不过一年,两人的处境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当初一身血污跪在殿中的妖蛟,如今高坐王座,成了狐王名正言顺的王夫。
而当初,被狐王护在怀里的人,现在沦落为了被弃的罪徒。
狐王不再在意书生的荣辱,但慕昭然在意,她听到他曾唤过她“师妹”,那书生身体里有游辜雪的神识,所以她不想看见他在如此屈辱的场景下,向别人下跪。
她抗拒得太厉害,挣脱了这段记忆原本的轨迹,扑过去抱住了正欲折膝下跪的人。
游辜雪蓦地一怔,这一瞬间,他终于再次脱离了书生身份的桎梏,拥有了自主行动的能力,眸中寒芒闪过,当即一手揽抱住她,另一手凝出一道剑刃,毫不犹豫地向王座上的灵尊劈斩而去。
这一段记忆因此崩塌。
慕昭然魂魄上缠绕的神念细丝崩断了数根,但仍有一部分陷在她魂魄里,大量记忆灌入,试图覆盖她的神智。
慕昭然头疼欲裂,短暂清醒的神识又被拖拽入九尾狐的记忆当中,浑然分不清自己是谁。
因狐王到底还顾念着一点旧情,书生没有被赐死,只是被软禁在了王城的一座宫殿中,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新的王夫身上,很快便将那个旧情人抛之脑后。
时间如流水逝。
等某一日,人族仙门按照三年惯例,向她进贡来一炉延年益寿的上品灵丹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当年打下这一座丹道宗门是为了什么。
凡人的寿命极短,若不服用灵丹,他们就和枝头上的花一样,很快就会枯萎。
慕昭然带着新的一炉延寿丹找去那座冷清的宫殿中时,见到的却不是那个清隽如玉的年轻书生。
曾经鲜衣怒马,打马游街的探花郎,如今形容枯槁,满头华发,清润的眼珠一片浑浊,苍老得不成样子。
“你没有吃延寿丹,你为什么不吃!”慕昭然心脏被无来由的恐惧扼住,隔着十步远的距离,便不敢再走近了。
仿佛那坐在窗前的枯朽凡人是什么洪水猛兽,把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尾天狐都恐吓住了。
她暴怒不已,又恐惧不已,大手一挥,便要将把守这座宫殿的人全都处死,“是不是这些该死的奴才没有给你送来?”
殿中侍从跪地求饶,急忙捧来一个匣子,三年来,每月一粒的灵丹全在这里,他一粒都没有吃。
侍从们曾因此去找过狐王数次,数次都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见到她,渐渐的,大家发现狐王的心思的确早已不在他身上了。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被狐王厌弃的人,殿中侍从对他的态度便也轻慢起来,不再管他的死活。
曾经因丹药而停滞的岁月在他身上加速流逝,只不过三年,便一身枯槁。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用苍老的声线,缓慢说道:“我二十岁及第,便被主君带来了这王城之中,五十年来将一身抱负全都用在了为君上管理这座王城,如今君上并不需要我了,可否送我归家?”
“归家?五十多年了,你哪还有什么家?”她气急而笑,终于朝他走过去,掐住他松垮凹陷的脸,取出人族仙门新送来的灵丹,强硬地往他嘴里塞,“你做出这番姿态,是在报复我吗?”
他没有抵抗,丹药喂入嘴里,化为充沛的灵气淌入他的身体内,又从已然枯朽的身躯里逸散出去,不管她再喂多少,都不起丝毫作用。
丹药的灵力能够维持住一具年轻的身躯不朽,可一旦身朽,再顶级的丹药也没有返老还童之效。
甚至,她根本没用多少力道,便捏碎了他的颌骨。
鲜血从他嘴里溢出来,滴到她手背上。
他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道:“也是……我、什么都没了……”
慕昭然蓦地松开他,沾血的手忍不住发抖,她残留的那点神识挣扎地提醒自己,这不是师兄,这不是他,但她依然恐惧得发抖,她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情绪,还是九尾狐的情绪,她已完全陷入其中,被她同化。
这段记忆里的情绪太浓烈了,甚至胜过了对妖蛟的痴迷,破开了蒙在心上那层痴恋的迷瘴,让狐王原本的心,原本的爱,水落石出,得见真心。
可是看清真心后,所见到的却是他的死亡。
她手忙脚乱地试图挽留住他的魂魄,却发现,她方才气急之时往他嘴里塞下的那一堆延寿灵丹,竟在飞快地消融着他的魂魄。
这最新送来的一炉丹药,被做了手脚。
慕昭然发出一声悲鸣,身后九尾迸出,动荡的妖力从她身上爆开,碾平了整座宫殿,她颤抖着手想去碰他,又怕自己尖锐的指甲再伤到他,只能无措地站在他身前。
用着威胁的语气语无伦次地哀求道:“苏禹,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你怎么敢这么报复我!你要是死了,我会让苏家人,让你整个国家都陪葬!”
苏禹眼角流下一行浊泪,“这还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说的竟是这样森冷无情的威胁。
书生从身到魂完全溃散,就算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游辜雪的神识蓦地从他身上脱离出来,张手拥抱住眼前情绪崩溃的人,唤道:“师妹,醒过来,跟我走!”
慕昭然听到这个声音,神识从九尾狐撕心裂肺的崩溃情绪中艰难地剥离出来一点,迷茫地想,是谁在说话,师妹又是谁?
“师妹!慕昭然!稳住自己的神识,不要被九尾狐的情绪吞噬,你不是她,不是别的任何人,你是慕昭然,是南荣的圣女!”
九尾狐还在试图拉拽着她的神识,一起沉入爱恨的漩涡当中,覆盖掉她原有的记忆,想要洗尽她的过往,吞噬她的神识,占据她的魂魄。
她又看到了一些画面,不断地淌入她心海当中。
苏禹死了,身躯枯朽,魂飞魄散,这世上再也找不回这样一个人了,九尾狐对他的爱便在这一刻全部扭转成了恨。
她一颗颗地捏碎了所有延寿灵丹,去了那一座丹道宗门,屠灭了整座宗门,连同门内的鸟兽都无一幸免。
极端的恨意催逼得她发了疯,让她满心杀戮,就像先前她痴恋妖蛟时,为了他清算书生,现在她从那不属于她的痴恋中清醒过来,终于察觉了自己被人算计,开始清算妖蛟。
这一次她株连得更广,恨不得屠灭整个海族。
为了逼逃走的妖蛟露面,她把那据说与妖蛟有着青梅竹马之情的鲛族公主挂到城头上炙烤,看她那明珠般的容颜干瘪腐朽,曾经美丽的鳞片一把一把地脱离,死时散发的鱼腥气隔着十里远都熏得人想吐。
但凡是妖蛟逃窜停留过的地方,都会被她付之一炬,她毁了太多的城池,杀了太多的人和妖,罪孽深重到终于可以以天道规则之力镇压。
天道宫便是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承担起了救世之责,以天书之名,联合人妖两族,组建正义之师,围杀九尾狐。
慕昭然整个人几乎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在这癫狂的爱恨中不断下陷,一半又听着有人不断唤着她的名字。
慕昭然。
千娆。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游辜雪眼见她越陷越深,神识缠绕上去,紧拽着她,就像拼命拉住一个溺水之人,想要将她拖拽上岸,咬牙切齿道:“慕昭然,你给我醒过来,你跟我的债都还没清算干净,别想就此忘得一干二净,从我这里逃走。”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昭昭……”
一股酥麻到近乎刺痛的电流从与他相缠的神识,蔓延到魂魄之中,舒爽得她三魂七魄似要飞上天去,慕昭然混沌的神识,忽而从那不属于自己的爱恨中抽离出来,下意识地朝缠住自己的神识迎合过去。
九尾狐的情人死了,可她的情人还没死呢,还在拼命地挽留她。
这一刻,她们的悲欢实在无法相通了。
第114章
神识相交是比身体相合还要亲密无间之事, 就像是剥离开了肉丨体这一层阻隔,将彼此的神经触角直接相碰,从相碰之处滋生出的电流瞬间窜入感官。
不需要任何前丨戏, 就能直接将人送上持续战栗的云端,是真正意义上神魂颠倒。
这与梦中的缠绵还不太一样, 睡着之后魂魄处于沉眠状态,神识自然也温温吞吞, 就算梦境再如何激烈,也只有十之一二的感觉能反馈至感官中,哪里能如清醒状态时这般刺激。
前世,慕昭然因被废了修为, 重新堕为凡人, 与修士相比,魂魄自然也孱弱, 无法承受太过激烈的神交, 阎罗的神识只要一缠上来,不出片刻, 她就会在那可怕的战栗中晕厥过去。
但现在, 慕昭然到底已是将要跨入元婴境界的修士, 虽还未修出元神, 但魂魄自是比前世强韧了数倍。
于是,她便也更能体会到, 神识交缠所带来的极致感受。
从相交的神识中, 她还能毫无保留地获得另一个人此刻的心情, 他明明说着狠话,从神识传递而来的情绪,却不安到近乎惶恐。
慕昭然意乱神迷地安慰他道:“师兄, 别哭。”
……
天道宫,钧天殿。
大殿正中悬浮着一面浑圆的水镜,镜面内显示的画面,正是九尾狐鬼吞噬众人魂魄的场景。
灵尊脊背绷得挺直,死死盯着镜中的九尾狐鬼,神色复杂,面露惊愕道:“这是她?她不是已经死在天书禁令的诛杀下,魂飞魄散了么?又怎会化鬼?”
法尊往他瞥去一眼,视线从那一身青衣上扫过,又收回目光,转投向水镜,淡然道:“爱深恨切,这两魄自然难灭,到如今化为鬼魄,也不过是只早已失了神智,只知杀戮吞噬的恶鬼罢了。”
他当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留下这两魄,就是为了让它亲自灭杀自己的族人,狐族凋零至此,这位狐王鬼魄功不可没。
九尾狐族绝无可能东山再起,重回昔日辉煌。
妖族亦永无可能再凌驾于人族之上。
“爱恨两魄。”灵尊低喃道,他不用想也能猜出来,那令她爱深和恨切之人都分别是谁。
现如今,天书当中有部分力量紊乱,使得书卷内的许多文字和名姓都发生错乱,让法尊难以看清当前局势,也无法预知个人命数走向,这让他生出不祥之感。
不管天书紊乱的因由在不在游辜雪身上,他都必须要削弱他不可。
好在千娆的名字依然在天书上,并未受到波及,即便化为了鬼,那一只九尾狐的鬼魄也依然在他的掌控中,还有一点利用价值。
一切的发展也确实按照法尊所预设的那般进行着,九尾狐鬼吞噬了那位南荣圣女的魂魄,游辜雪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去营救,他掐算着时间,并指于半空写下一行命令,从天书中取出一字,轻轻抬手一挥,将之送出。
狐岐山内。
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从九尾狐鬼手下逃脱,寻到一处安全之所,暂时休整,叶离枝问道:“你有联系上行天君么?”
云霄飏摇了摇头,“师兄还没有回讯。”
狐岐山受禁令所封,进出这里都需要特定的传送阵,传送阵的法盘在师兄那里,开启传送阵的钥匙在他手里,只有两者结合才能离开这里。
如今师兄在查探禁制阵眼,想必没有工夫回复他。
那狐鬼很是厉害,就连夫子们都难以应付,他们二人就更不是对手了,这一次意外几乎让他们全军覆没,云霄飏只得向天道宫传去讯息求援,禀告这里突发的情况。
待那方弥漫的鬼气平息下来,两人才又谨慎地重返了交战之地,只看到残留满地的血污。
修士陨落后,身体化散的灵力倒是滋养了这一小片土地,使得被血污浸染的土壤里,长出了一些稀落的嫩草。
他们迅速查探完周遭,沉默地收捡了同门剩下的遗物。
在看到地面残留的摄魂阵时,叶离枝动作顿住,细看了法阵内留下的痕迹,唤道:“云师兄,你来看,这座摄魂阵是不是生效过?”
云霄飏身为天道宫的剑君,并不会摄魂这种邪性的法阵,但毕竟是要在三仙岛妖的协助下,用这种方法,尽快捉拿到那只逃窜的九尾狐残魂,是以他主动了解过这种法阵。
不论什么法阵,生效前后,其内的法线符文都会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动,这一座摄魂阵亦不例外,云霄飏从三仙岛的妖修那里看到过摄魂阵生效后的法阵模样。
他细看片刻,渡入一缕灵力仔细检查,这法阵的确有外来的灵力流入阵中,随即精神一振:“的确生效过,那狐妖的魂魄定然已经被摄入此地。”
当时袭击他们的狐鬼并不是从摄魂阵中来,而是从王城方向席卷过来,且那狐狸能炼成鬼身,定是已经死亡多年,和他们摄魂要抓的不是同一个。
两人正准备去那被劈开的山体内部查探,云霄飏便收到了法尊传回的命令。
一行金字从天道宫玉令中飞出,悬浮于半空:九尾狐王罪孽深重,鬼魄为祟,本尊授汝启动天书禁制之权,即刻诛之,以绝后患。
金字消散,最后只余一个“诛”字悬落于云霄飏手心。
在狐岐山内的其他夫子也收到法尊传讯,立即前往四处阵眼,协助云霄飏开启禁制中的诛杀令。
隐迹于狐岐山上方的禁制终于显露出其形,一面巨大而繁复的法阵在狐岐山巅徐徐转动。
其内延伸出罗网一般的金线,贯穿于这方天地中,源源不绝地抽取着这片土地内的一切生息之力。
“诛”字从云霄飏手中飞出,射入天幕上的禁制法阵。
王城地底的祭坛内。
恐怖的威压罩来头顶,老狐狸浑身毛发直竖,惊惧地仰头望去,从祭坛坍塌的殿顶看到了覆盖在天幕上那一轮繁复的禁制法阵。
凝滞的法阵徐徐转动起来,代表着它已经又一次被激活。
它每一次转动,都意味着又将有狐族殒命在它的天威之下。
这一次禁制大阵锁定的对象,正是那祭坛上的狐王鬼魄,九尾狐鬼的眉心清晰地烙印上了一个“诛”字,即便它已经失了神智,在危险来临之际,也知道本能躲避。
它从沉眠中苏醒,试图从祭坛逃离。
老狐狸讽刺地笑了一声,“你这种鬼东西,原来还会害怕,不过没用的,诛字不消,杀令不止,不论逃到何处,都只有死路一条。”
额上的诛杀令将狐鬼束缚在当场,它挣脱不了那一股压迫在身上的威压,只能蜷缩在祭坛上仰头嘶吼。
狐鬼躁动,体内的阴潭便也跟着剧烈动荡。
宁衰眼睁睁看着那三位夫子的元神被阴潭吞噬消散,在剧烈晃荡的阴气中,手忙脚乱地想要扑过去抱行天君的大腿。
只是他越挣扎,动荡的阴气便将他冲得越远。
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狐鬼消化魂魄的速度变快,宁衰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飞快地变得虚弱,魂魄被阴气来回穿过,就像是被无数的狐狸趴在魂上啃咬,将他啃出一个个破洞。
宁衰欲哭无泪地喊道:“行天君,行天君,你快醒醒啊!”
游辜雪从踏入这里后,就只顾着抱着圣女殿下,他难道不是来救人的,是来殉情的?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在同一只狐肚里?
那边厢,游辜雪感觉到了外面的威胁,蓦地睁开眼睛,神识里的战栗还未消退,他眼神涣散,须臾后才凝聚回神,立即垂眸查看慕昭然魂魄上的红丝。
紧缚在她魂魄上的神念红丝一根根崩断,慕昭然开始挣脱九尾狐的神念侵蚀了。
与此同时,狐岐山上的禁制大阵很快积蓄完成第一道攻击的力量,刺眼的光柱从天降下。
以摧枯拉朽之势,湮灭阻挡它的一切事物,祭坛上方的殿瓦,四面的宫柱,都在这压倒性的力量之下无声地化作尘埃。
老狐狸闭上眼,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但预计的死亡并没有到来,他等了片刻,再次睁开眼,看到了那一柄悬浮在祭坛上方的长剑。
行天剑上电弧闪动,剑尖朝上,将那降下的力量劈分两半,横扫出去,除了这一座祭坛之外,四面都在崩塌,整座王城似乎都往下沉了一沉。
老狐狸见识过数次禁制诛杀,都从未见过这样浩大的声势。
第一道攻击过去,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第二道积蓄完成的攻击再次降下,这一次攻击的力量比上一次更强,将一切都笼罩进湮灭的白光中。
行天剑发出颤鸣声,剑身摇晃。
游辜雪元神受创,眉心的剑纹黯淡下去。
第三道攻击降下的时候,慕昭然魂上的最后一根神念红丝崩断,神识回归自己魂内。
游辜雪一把揽住她,并指甩出三道剑光,硬生生从内撕裂开狐鬼的肚子,将她的魂魄送回身躯内。
慕昭然从供桌上睁开眼睛,耳边回荡着狐鬼凄厉的惨叫,眼瞳被头顶炽烈的白光刺得骤缩,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随即就被一只手掌覆来,盖住了眼睛。
“师兄。”她心下稍安,轻声喊道,抬手抓住游辜雪的手腕。
有温热的水珠从上方滴落,落在她的手指上,血味飘来鼻息间。
慕昭然抓着他的手指蓦地收紧,拉下覆在眼上的手掌,翻身从供桌上坐起来,刺痛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入目便看到游辜雪嘴边淌落的血痕。
“师兄!”她抬手捧住他的脸,听见行天剑的颤鸣,仰头往上看去。
巨大的法阵悬于头顶,肉眼可见的灵力洪流往中心聚拢,汇聚成一股可怕的力量。
游辜雪偏头看向祭坛上的狐鬼,九尾狐的鬼魄已灭,悬在它额上的“诛”字消散,但头顶禁制大阵的第四道攻击还是降下了。
他勾唇哼笑一声,看来那狐鬼不过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第115章
禁制杀阵启动, 云霄飏等人远远地望见那从天而降的骇人攻击,即便那九尾狐鬼再如何厉害,也必会立刻灰飞烟灭。
呼啸的余波从王城上方扫荡下来, 一路碾平残垣断壁,拂来他们面前时, 仍带着令人心惊的威力。
云霄飏挡在叶离枝面前,御起奉天剑, 挡住扫荡而来的余波。
叶离枝在他身后仰头望去,炽白的光芒稍微熄灭后,才从其下看到与之对抗的电弧游龙,她惊愕道:“那个好像是行天剑的剑气。”
云霄飏亦是一怔, “师兄怎么会在那里?”
他往上看天幕中的法阵, 灵力不断往中心处汇聚,第一道攻击未散, 第二道攻击的力量已然积蓄完毕, 这禁制的诛杀令一旦启动,除非诛灭被锁定的目标, 否则是停不下来的。
云霄飏着急地跃上奉天剑, 立即想要往那里冲去, 但紧接着, 禁制杀令和行天剑第二次碰撞的余波向四面扫荡开,又将他从剑上打落下来。
叶离枝飞身过去接住他, 劝道:“云师兄, 我们现在恐怕靠近不了。”
当年九尾狐族为尊, 这一座狐岐山可谓集天下异宝于一地,地底灵脉更是昌盛,那法阵悬于狐岐山上八百年, 不知吸纳了多少此地的力量。
它所降下的攻击实在太恐怖了,即便在这么远的地方,依然令人心惊肉跳,他们连靠近都难,更难以想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抗下法阵的攻击。
游辜雪抗过三道攻击,的确已经快到极限,行天剑剧烈颤鸣,他额心的金色剑纹第一次这般黯淡,黯淡到近乎要消失。
他抓住慕昭然的手指结印,唇角的血不断往下滴落,说道:“师妹,土遁。”
慕昭然挣脱开他的手,又反手抓住他,蹙眉道:“想都别想,我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跑。”
在这样的力量下,就算土遁得再深也逃不过,除非有人在上面抗住大部分的攻击,游辜雪不可能跟她一起走,他想要她一个人逃。
她倒是可以弃下他一个人逃走,但她心海里的蝴蝶翅膀都快扇断了,她知道,她是喜欢他们的,要是这个时候她真的一个人逃了,以后食爱蛊没了,她不得后悔到死?
这种懊悔无及的心情她已经体会过一次,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慕昭然不等他多话,跪坐到供桌上,直起腰将他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咬牙道:“要死一起死,反正又不是没有一起死过!”
游辜雪在她怀里轻轻震了一下,掀起长睫,扬眸看向她,眼瞳颤抖着。
她发现了,她知道是他了。
也是,一个人的外表再如何改变,诞生于魂魄之中的神识不会改变,他们前世曾神魂交融过,甚至今生在连心蛊的共梦中,亦缠绵过数回。
一旦神识交缠,神魂融合,她会认出他来,也是应当。
慕昭然唇角紧抿,身体明明在这样的威势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柔软的胸脯内是她紧张到失序的心跳,但她依然紧紧地抱着他,没有半分退怯的意思。
石相从她身内飞出,煞气翻涌,身体迅速地长大,将两人罩在身下。
在第四道攻击与行天剑短兵相接时,石相伸手握住了行天剑柄,周身煞气从剑格处那一朵朱红标记狂涌入剑身。
行天剑雪亮的剑刃,宛如被墨汁浸染,从剑格处迅速染黑,直逼入剑尖,再从剑尖上喷涌而出。
煞气黑影与电弧交织在一起,以煞为身,以电为鳞,凝为一条耀眼的长龙,顺着降下的光柱绞缠而上,一口咬向天幕上的禁制阵心。
这一刹那,似乎连时间都停滞了。
石相嘭得一声,跪到地上,单手撑地,俯身挡在他们上方,巨大的冲击从石相反馈至慕昭然体内,几乎要将她浑身经脉冲断。
她痛得闷哼了一声,眼前一阵阵发晕,身子软下,感觉到游辜雪抬手,抱住了她。
魂上的莲印忽然发热,将那冲击入体的力量吸收。
是系统。
慕昭然疼痛消退,竟再次对那头顶禁制的力量生出强烈焦渴,她闭上眼睛,神识没入石相,透过煞气凝结的长龙,近距离看向那一座悬于天幕的禁制法阵,看清了它运转之时的每一分力量波动。
立即催动电弧环绕的长龙,往那法阵之上再次咬去。
游辜雪大约领会了她的打算,靠来她耳边说道:“这座禁制法阵是以五行为阵眼,先以日精破坎位,再以药石攻坤位,然后以寒髓……”
慕昭然毫不犹豫地照着他所说的去做,天幕之上,那一条电弧缠绕的黑影长龙在法阵之下灵活游走,一口噬咬上阵法,口中喷出的炽烈岩熔顺着法阵的阵线迅速蔓延。
降下的光柱陡然一震,威势瞬间弱了三分。
长龙抬起尖锐利爪,一爪抓入阵中,青色药气没入法阵,随即又转过头颅,朝着法阵离位吐出一股寒雾。
禁制法阵内的三处阵眼受损,运转停滞,降下的光柱力量一损再损。
石相从那光柱之下站起身来,一拳轰散了它残余的力量,游辜雪握住慕昭然右手,做了一个起剑的手势,说道:“昭昭,给它最后一击。”
他修长的手指,覆来她手背上,剑气轻柔地缠绕在指缝间,引导她掐诀结印,挥出一剑。
头顶上方,石相亦同时抬起握剑的右手,朝着法阵最后两处阵眼,劈斩而去。
一道弯月似的剑光从地面冲天而起,以斩裂苍穹之势,没入法阵,法阵彻底停滞,静默了片刻,才从中裂开,轰然崩塌。
禁制之力顺着裂痕狂泄而出,被全数吸入长龙体内。
天道宫,钧天殿。
法尊察觉到狐岐山禁制的崩溃,立即展开天书,想要将禁制的力量收回天书内,却发现回流的力量竟稀薄如烟,最后彻底断开,杳无踪迹,天书的光芒倏地一暗。
法尊趺坐于座上,面容冷肃地望向黯淡合页的天书,“剑尊真是给天道宫培养出了一个好继承者。”
他当初的预感果然没错,游辜雪能成功反抗天书为他划定的命数轨迹一次,就能反抗第二次,这样不受掌控的剑实在太危险。
他要的是一把完全受他掌控的剑,而不是这样一把会反伤其主的剑。
狐岐山上覆盖了八百年的禁制被破,终于与外界连通,长风穿过枯朽的山林,激荡起呜呜呼号,仿佛是这片大地如释重负的喘息。
山顶的王城早已成一片废墟,不留丝毫九尾狐族曾经繁荣昌盛的痕迹,唯有中心处还剩下一座祭坛。
“禁制竟然破了,哈哈哈哈……”老狐狸发出畅快的大笑,用最后一丝妖力向狐岐山内仅存的狐族发去传音,“快逃!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我九尾狐族终于自由了!”
他的笑声渐渐虚弱下去,最后戛然而止,垂下苍老的头颅,身子歪斜地倒到地上,化为一只皮毛斑驳的老狐狸,断了气。
等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停下来,宁衰破破烂烂的魂魄,才小心翼翼地从供桌底下陈旧的桌帏内,探出半个脑袋。
九尾狐鬼的肚子被撕裂开时,它腹中阴气四溢,还好他跑得很快,紧跟着行天君身后扑到了这供桌下,要不然,此刻怕是早就已经化成灰了。
但悲哀的是,他逃出来却感应不到自己的肉身了!
行天君只顾着将瑶光圣女送回她的身体里,却完全把他给遗忘了!宁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感觉到了头上的灭顶之灾,只能缩在供桌之下瑟瑟发抖。
此刻,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他从供桌下冒出头来,看到了不远处跌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慕昭然和游辜雪二人,他心中一喜,正想冲上前去,“殿下,行天君!”
地面骤然豁开一道裂隙,就这么活生生将他们二人吞了下去,转瞬合拢。
宁衰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扑过去狂拍那片碎裂的地面,欲哭无泪地喊道:“殿下,行天君,你们别走啊!把我也带上!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魂魄受损严重,又感应不到自己的肉身所在,如果再不寻得一物庇佑,那就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宁衰喊不回他们来,只得认命地环顾四周,只在祭坛边看到那一只断了气的老狐狸,这老狐狸本来就命不久矣,方才的阵势还是波及到了他,让他提前归了西。
他在老狐狸尚且温热的身躯便徘徊片刻,实在别无他法,只得闷头扎进了它体内。
这老狐狸的身体虽然衰弱,但到底还有几分生机残留,宁衰从狐狸肉身内醒来。
他活了二十多年,捉妖捉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当妖,更不知道妖修要如何化作人形,就连张嘴也只能发出嗷呜嗷呜的狐狸叫。
只能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左脚绊右脚,后脚踩前脚,艰难地适应着要如何四只脚行走,走三步就要摔两次。
再又一次灰头土脸地摔倒时,他后勃颈上的皮忽然一紧,整个身子腾空,猛地被人提了起来。
宁衰心惊胆战,四肢扑腾,抬起苍老的狐狸眼,看清了捉住自己的人是谁,心头先是一喜,后又立刻想起,这家伙勾结九尾狐,已经背叛了天道宫,落在他手里兴许不是一件好事。
宁衰张到一半的嘴,又默默闭上,只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祝轻岚面无表情地拎着手里的狐狸,问道:“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宁衰紧闭着嘴巴装死。
祝轻岚不耐烦道:“说话!”
宁衰:“……”
祝轻岚面色陡然一变,忽然掐着嗓子,声音变得几分尖细,警觉道:“有人过来了,先离开这里。”
“离枝?”祝轻岚动作顿了一顿,仰头往四周寻去,面上竟露出期待之色,依恋不舍地想要再看她一眼。
他嘴巴动了动,本就生得雌雄莫辨的面容,显得更加阴柔,嗓子越发尖细,斥责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挂着那个女人,我的魂现在还在你身体里,要是被天道宫抓住了,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宁衰看着他仿若精神分裂似的自己跟自己吵架,更加忐忑不安了。
他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祝轻岚沉默下去,犹豫了几息,终究听从了红箩的话,趁着天道宫人赶来之前,离开了这里。
等到动荡的余威平息,云霄飏、叶离枝以及狐岐山内剩余的几位夫子们赶来此处时,只看到一座空荡荡的破败祭坛。
叶离枝似有所感,视线扫过地面上的狐狸爪印,拂过储物袋,取出祝轻岚送她的那一支花簪看了看。
慕昭然不知道同来狐岐山的同门还有几个人活着,或许只有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了,她不可能把自己和游辜雪的命交到他们手上。
狐岐山上的禁制被破,封禁的力量消散,便不需要特定的传送法阵,也能离开这里。
慕昭然给岑夫子传了讯息,抱着重伤昏迷的游辜雪,用了数次空遁才回到天道宫的山门前。
她从虚空踏出,灵力耗竭,虚软地坐到地上,抬头望向那一座恢弘的汉白玉门楼,又转眸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一座罪碑。
门楼上的结界波动,岑夫子等人满面焦急地从山门内迎了出来。
看到他们,慕昭然环抱游辜雪的手臂收得更紧,耳边是快速逼近的脚步声,吵吵嚷嚷的话音传入耳中。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其他的人呢?”
“快,先送他们回宫!”
“昭然,你还清醒么?这里是天道宫,已经安全了,你先松开他……”
安全,真的安全吗?
慕昭然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有人在掰她的手臂,她强撑的精神一松,眼前一黑,终于撑不住晕倒了过去。
第116章
慕昭然在昏迷过程中, 做了许多乱梦。
一时梦见又回到了前世,她所做的一切坏事都被揭发到了明面上,她跪在审判台上, 台下是数不清的人,指着她谴责怒骂。
她惶然无助地跪在那里, 听着似海潮一样涌来耳边的骂声,快要窒息地喘不过气来, 喃喃地解释道:“不是我,我已经悔改了,我这世什么都没做,我没罪……”
这个时候, 有人分开了人潮, 从台下走上来,牵住她的手, 和她站在了一起。
慕昭然抬起头, 泪雾朦胧的视野里,映照出那一副凛若冰霜的眉眼, 他抬手拭去她眼角泪痕, 低声道:“师妹, 别害怕, 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并指御剑,斩断了她身上的枷锁, 牵着她走下审判台。
周围的怒骂声反而更大了, 大骂他们是祸国的奸佞, 是应当受到天诛的邪魔。
慕昭然心惊胆战地抬眸,才发现牵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了, 纯净的白衣变作了浓郁的深色,袖口上的暗红刺绣像浸染的鲜血,一只蝎影从他手背上爬过,窜进了紧扣着她的指缝中。
“阎罗……”慕昭然颤声唤道,牵着她的人侧过头来,乌黑的鬓发下露出半面薄银面具。
她猛地站定脚步,再不肯往前迈进半步。
她不能跟他走,跟他走了,她就又回到了前世的道路上,真的成为人人唾骂的妖邪了。
慕昭然伸手去掰他的手指,用力地想要挣脱,嘴里只不断地道歉:“我不能跟你走,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乱梦中惊醒过来,眼睫湿漉漉的,怔怔地望着床帐顶上,耳边响起榴月欣喜的声音,“殿下,你终于醒了。”
脑海里残留的几许梦影被榴月的声音完全搅散,慕昭然难受地呻吟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翻身从床上撑坐起身,环顾一眼屋内摆置。
这里是土宫后殿的休憩院落。
她问道:“游辜雪呢?他怎么样了?”
榴月忙伸手扶住她,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榴月等人只是她带来的灵使,随侍在她左右,并非天道宫中人,许多事情都不是她们能够获知的。
慕昭然赤脚踩下地来,身子控制不住地一晃,扶着榴月的手定了定神,才道:“给我更衣。”
她身上的血衣已经被换了下来,此时只穿了单薄的内衫。
榴月担忧道:“殿下自从契约药石后,往日受了伤都好得很快,但这一次,殿下经脉受损,丹田亦有损伤,我已给殿下服用了疗伤的丹药,都有三日了,殿下的伤还是未见好转,需得静养才行。”
慕昭然经脉里的确有着绵绵不绝的刺痛,她坐到妆台前,看了眼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没有力气多做解释,只道:“没事,很快就好了,给我梳发吧,我要去见夫子他们。”
榴月暗自叹息,取来梳子,帮她束发。
慕昭然闭眼感受了片刻体内的药石,药石躺在灵基之内,内里的青气黯淡。
当时游辜雪承担了禁制法阵九成的攻击,伤得太重,她情急之下只能将药石的药气全渡给他,因此几乎耗空了石中药气,现在药石还未恢复,在不断消耗着她的灵力。
所以她的伤才好转得这样慢。
思及游辜雪浑身是血地靠在她肩头的样子,她的心脏到现在都仍不由紧缩。
那一刻,他唇边的血止都止不住,不断地滴落在雪白的衣袍上,行天剑回归他体内后,他额上的剑纹依然黯淡无光。
他可能会死。
这个念头砸进她的心里,心海里的蝴蝶剧烈地振翅,不断地吞噬着她波动的爱念,可慕昭然还是因为有可能失去他而害怕地发抖。
可见它吞得还不够多,还不够让她心如止水,才让她陷入因爱而生的忧怖中。
就在心海里的蝴蝶快要被她激烈的情潮撕裂时,一只手抬起来落在她脸颊上,轻轻抚了抚,安慰道:“别害怕,我没这么容易死。”
慕昭然抓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里的温度,心里的恐惧才慢慢缓解。
药石还在运转,还在持续为他疗伤。
榴月见她坚持要出门,又拿了两枚疗伤止痛的丹药化入水中给她服用。
慕昭然服下丹药,精神好了许多,穿戴齐整,去土宫前殿寻找岑夫子等人,正好听见岑夫子凝重的叹息。
“狐岐山上的禁制被他一剑劈裂,禁令未到时限便解除,九尾狐族逃出狐岐山,使得四境人心惶惶,法尊因此大怒,他定然得受些惩处……”
慕昭然扶在门边的手指收紧,禁制崩毁的时候,她便知此事必然无法善了,她隐约已经预料到回来可能会受罚,但她还是将他送回来了。
如今四境都臣服在天道宫之下,若不回来,又能去哪呢?南荣还在等着她拿回一枚新的承天鉴呢。
慕昭然心里还残留着一点侥幸,试图辩解道:“可他是为了救人啊!九尾狐的鬼魄吞了我们的魂,游师兄是来救我们的!”
岑夫子回头看向她,先问了她一句:“你怎么起来了,伤势如何了?”
慕昭然说自己无碍,岑夫子才又继续道:“当年与九尾狐一战,不知牺牲了多少人,才布下那一座禁制法阵,镇压住九尾狐族,哪怕他是为了救人,也难以抵消破坏禁令的过错。”
慕昭然抿了抿唇,“是我和他一起……”
林夫子咳嗽两声打断她的话,“此次前往狐岐山,行天君一力承担了任务失败的所有罪责。”
慕昭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游辜雪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所以她才能好好地躺在土宫养伤,毕竟,谁也不会相信她一个金丹期,会有能力破坏禁制。
岑夫子道:“还有那些死去的弟子,都是跟随他而去的,也要对他们有所交代。”他这几天叹的气,都快把土宫的灰都吹完了,“死罪能免,但定是要受些活罪的。”
慕昭然沉默片刻,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岑夫子又叹了口气,“他被关在覆雪殿中,除了皇甫思外,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探看,法尊已经下令,要他明日登刑台受罚。”
“明日?”慕昭然愤怒道,“即便要受罚,就不能等他的伤好些吗?!”
林夫子道:“能有三日宽限,已经是天道宫中众多夫子和弟子们求情得来的结果。”
慕昭然气得眼前一阵阵发晕,林夫子渡了一些灵力给她,宽慰道:“法尊发话,此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既已醒了,便让你那灵使带你回去休息吧,好好养伤,先顾好自己。”
法尊,又是法尊。
前世也是他的一句话,让她被送上刑台,受了十二道噬灵引,被逐出天道宫。
慕昭然仰头望向高空的钧天悬岛,心里生出些愤懑难平来,凭什么他的一句话,就能判人生死。
她不死心地去了覆雪殿,这一座侧悬岛上的殿宇第一次被覆盖在结界之下,不准任何人踏入,就连那只梅花鹿都只能在外徘徊,最后跟着她一起回了竹溪阁中。
慕昭然坐立难安,取了双影镜来打开,灵力的波澜自镜面荡漾开,显出另一端的景象。
游辜雪盘膝坐在床榻上,正在打坐疗伤,在慕昭然连通双影镜的下一瞬,他便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往她望过来。
慕昭然透过镜面看向他,指尖再渡入一道灵力,催动了镜面上那一道传音的符文,随后轻声唤道:“师兄。”
她唤的,还是师兄。
游辜雪应了一声,看出她满眼的担忧,主动道:“不用担心,有你的药石相助,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
慕昭然从他的外表,实在看不出他是不是当真好了很多,依然忧心忡忡:“可你明日就要上刑台受罚。”
“刑罚再如何重,也比不了禁制的攻击,放心吧,死不了。”游辜雪心不在焉道。
法尊就算想杀他,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动手,在狐岐山时要借助九尾狐鬼魄的名义,用禁制来对付他。
如今登刑台受罚,也得罪刑相当,不管什么惩罚,他都能承受。
他现在并不在意明日的刑罚,如果不是被关在覆雪殿中不能外出,他此时此刻,更想亲自站到她面前,想仔细打量她每一丝表情。
想看清楚,她知道游辜雪和阎罗是同一个人后,会作如何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喜悦他们是同一个人么?
游辜雪醒来之后,感觉到体内苦涩的药气,在他的经脉里不断循环,几乎浸透他了感官,但他竟丝毫不觉得苦。
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的,都是她那一句,“要死一起死,反正又不是没有一起死过!”
她认出他来了,她知道他是阎罗,这一次,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只一味地推开他,她宁愿和他再死在一处,也没有弃他而去。
如此说来,她对师兄的喜欢,应该是超过对阎罗的厌憎的吧?
慕昭然完全不知他的想法,低垂下眉眼,愧疚道:“师兄,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游辜雪打断她的话,轻嘲地低笑了一声,“不关你的事,只是法尊想要教训一下我罢了,说不定你还是受我牵连的。”
慕昭然抬起眼帘,不解道:“为什么?”
“玉不琢,不成器,树不修,不成材。”游辜雪淡然道,“法尊许是觉得,我还需要再修剪磨砺一番。”
“这算什么磨砺?”慕昭然气愤道,她想起之前在冰原上所见的画面,那一次他就差一点死了,难道他以前所经历的任务,都是这样九死一生的磨砺么?
回想到从神木上看到的未来,慕昭然有些理解了,他最后为何会叛出天道宫。
游辜雪紧盯着她,毫无征兆地开口,喊了一声:“昭昭。”
慕昭然心跳一滞,所有的思绪都被打断,只因为这一声喊,她周身都发起热来,从耳垂到脸颊都开始发烫。
阎罗以前也这样唤她,但这个称呼从游辜雪嘴里吐出来,却叫她不知为何反应这样强烈。
明明她已经知道了,他们是同一个人。
游辜雪的视线明明隔着镜面,却如火星一样落在她身上,问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慕昭然浑身发热,脑子也在发热,只是下意识吐出了心中之言:“你可以一直是游辜雪么?只是游辜雪。”
游辜雪一怔,听出了她的意思。
她只想要师兄,不想要阎罗。
第117章
慕昭然说完就后悔了, 她实在太自私了,她明明都看清楚天道宫是如何对待他的,却还是希望他只是游辜雪, 不要变成阎罗。
只有他依然是游辜雪,是站在光明之中的行天君, 她才敢和他在一起。
慕昭然心底第一次滋生出一丝自厌情绪,前世临死之时, 那些如雪花片一样落在她身上的评论咒骂,其实都说得没错。
她确实是一个虚伪、懦弱、又自私自利的恶毒之人,重生之后也没有多大的改变。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没胆子去听游辜雪的回答, 伸手抽走双影镜内的灵力, 再次选择了逃避。
可在镜中的画面消失前,她听到了从另一端传来的清晰的回答:“好。”
他答应了。
灵光熄灭, 镜中之人的身影隐没, 慕昭然捧着镜子,心跳失序地跃动, 心海里的蝴蝶颤巍巍地扇动着翅膀。
短暂的喜悦很快退去, 慕昭然的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冷静。
以前的她, 从来不会去想旁人为什么要对她好、又凭什么会喜欢她, 她只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就该对她好, 就该喜欢她, 不为什么不凭什么, 只凭她是慕昭然。
可是,经历过前世,她到底也有了些改变, 也开始患得患失地想,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就如她曾看见过的某一条评论所说的那样,她身上究竟有哪一点值得被人爱?
值得……在她前世都那样背叛他,害死他以后,今生他都还愿意爱她?
慕昭然把自己摆在他的位置上,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换做是她,她早就一剑劈死她了。
游辜雪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她,那他会不会也和九尾狐王一样,和她一样,是身不由己地对着某个人心动痴迷?也许他早晚也有清醒过来的一天。
慕昭然想到此处,都为自己心中冷酷的想法所惊讶。
在阎罗和游辜雪都为她做了那么多后,她却在冷血地质疑他的真心。
可是,她真的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怀疑。
否则他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曾经背叛他、伤害他、被所有人都厌弃的她?
慕昭然将脑袋埋进枕头里,用力撞了撞,自我谴责道:“慕昭然,你真的很坏,你为什么能这么坏!”
她死气沉沉地把自己埋在枕头里,良久后,又猛地翻身坐起来,用力捶了捶心口。
现在不是纠结情爱的时候。
心海里的食爱蛊安静下来,慕昭然的心也终于彻底平静,她闭上眼睛,开始反复回想九尾狐塞进她脑海里的记忆。
九尾狐千娆对那条妖蛟的感情来得很莫名,她心里分明在意的是那个书生,后来却像是失了理智似的,为了妖蛟做了许多伤害他的事。
狐王被那一股莫名的情愫掌控,正是从签下婚书之时开始。
慕昭然先前就怀疑过自己对云霄飏的感情,前世也就罢了,她遇到云霄飏的时候,还从未喜欢过别人,即便一见到他便为他神魂颠倒,也只会当做是真心爱慕他。
可前世临死,她已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重活过来,见到他却依然像前世一样抑制不住心跳,这一直让她觉得奇怪,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前世爱得太深,以至于残留的感情还在影响着她。
看过狐王的经历,她才恍然明白,原来感情也能被强灌入心内。
狐王是签了那一份婚书,那她呢?她是在何时何地,不小心签下了自己的名?又是什么东西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操纵他人?是天书么?
慕昭然走到窗前,仰头望向高空上那一座至高无上的悬岛,天道宫执掌正道,它就当真一定是正义的么?
比起那位言出法随、承接天谕的法尊,慕昭然更愿意相信游辜雪一些。
只是,她现在的实力还太弱了,即便她是南荣圣女又如何,即便她的父亲是南荣国君又如何,都需要仰仗天道宫而存活。
慕昭然握了握拳,盘膝坐到软榻上,闭眼自视形躯,仔细审视着魂上那一朵业莲罪印。
按照系统最初的说法,这莲印是她前世的罪孽所化,她能有重活一世的机会,需得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赎清前世罪孽,才能消除魂上罪印,重获自由。
不过约摸从烟瘴海回来之后,系统便再没有给她发布过强迫赎罪的任务,不仅如此,后来的几次出力,都可以算得是在助她。
先前吸收了云霄飏流失的气运,莲印中心多了一团浓缩的紫气。
在狐岐山时,又吞噬了禁制的力量,如今这朵业莲罪印和当初已经大不一样。暗红色的花瓣颜色淡去很多,现在倒反而隐隐透出金色。
狐岐山上的禁制,是天书的力量。
系统能吞噬天书的力量,想必和天书有所关联,它现在愿意助她,她当然要好好利用它。
慕昭然在心里道:“系统,你吸收的禁制力量,吐出一部分来,我要试着炼化它。”
系统十分配合,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释放出了一部分力量出来。
外面星月西坠,夜色逐渐退去,天边透出拂晓的晨光。
覆雪殿上的结界打开,巫善长老领着一帮修士,已经在门外等候,游辜雪没有半点抵抗,顺从地跟随他们往刑罚堂去。
有一段时间,游辜雪隔三差五地往刑罚堂来,巫善与这位行天君倒也有几分交情,虽不能徇私,却也不忍心地提点了几句,好叫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遂传音道:“刑罚堂对你的过错进行了审定,会动用打神鞭,行天君今日怕是要吃些苦头。”
游辜雪眉眼冷肃,已有所料,面不改色地应道:“多谢巫善长老。”
刑台开启,刑罚堂后方那一座隐没于山雾中的小悬岛显露人间。
小悬岛上只有一座暗沉的三层石台,台面四方各立有一根粗壮的石柱,柱上雕刻有一张张横眉怒目的兽面。
游辜雪踏入刑台之上后,柱上的兽面发出怒吼,张开獠牙,吐出一根根锁链,将他缚于台中。
刑罚堂外已经来了许多天道宫中的师生,有乘坐仙鹤,有站于树巅、屋顶,更有许多御剑悬空而立的剑修,天上地下都遍布着人,遥遥望向那一座小悬岛。
慕昭然站在霜序的灵剑上,隔空望着那一座刑台。
前世她便是在那座刑台之上被钉下十二道噬灵引,痛不欲生地熬过了十二天,如今只是听见那刑台之上的兽鸣,心中便禁不住发怵。
法尊和灵尊都没有露面,刑罚堂巫善长老抬手托举出了一张审判的卷轴,卷轴在刑台之上徐徐展开,字迹从卷面脱出,飞上刑台上空,展示于众人面前。
行天君游辜雪,擅破狐岐山禁令,纵九尾狐族逃散,遗祸世间,其罪难恕。今判施以三十鞭刑,以儆效尤,勿敢再犯。
片刻后,字迹降下,嵌入刑台法阵之内。
台面四根法柱顿时大亮,灵光从柱内冲天而起,于半空绞缠在一起,凝结成一根暗红色的长鞭。
长鞭一出,一股无形的威慑之力从刑台上扫荡开,直刺人灵台,周围弟子都不由退避三舍,往外散开。
慕昭然按了按眉心,听到身旁夫子语气凝重道:“竟然动用了打神鞭。”
“打神鞭?”慕昭然当初因为乌团一事去刑罚堂抄书时,曾随手翻阅过堂中的书籍,其中一本记载刑器的书中,提到过打神鞭。
打神鞭是直接作用于元神的刑器,元神受创比身体更难以恢复,据说十鞭便可打得人修为跌落,曾还有人在打神鞭下直接魂飞魄散。
她心中气怒已极,想要冲上前去,被林夫子挡了下来,警告道:“别胡来,刑罚结束前,谁也闯不进去。”
那边厢第一鞭已经落下,打神鞭挥下之时,风云静止,并无多大的阵势,甚至能够称得上寂静。
鞭梢落到人身上,也不会在肉身上造成什么伤痕,游辜雪那一身白衣,依然干干净净。
他安静地站在台中,直到第六鞭时,束缚在他身上的锁链才有了细微的碎响,是他身体颤抖时,带起的动静。
也是他身上唯一的动静了。
看得四面围观的人,都不由疑惑,那真的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打神鞭吗?
只有慕昭然能听见行天剑幽微的颤鸣,代替主人痛吟,通过剑格上那一枚标记,闷闷地传入她心里。
三十鞭,无声无息地落尽,刑罚结束。
束缚在游辜雪身上的锁链收回,他身形晃了晃,蓦地折膝跪到地上,身上剑气逸散,电弧流窜。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修为从化神巅峰直跌到了化神初期,甚至隐隐有跌破化神境的趋势。
有人心有戚戚道:“打神鞭原来真的能废人修为,就连游辜雪都承受不住。”
“何止是废人修为,换做别的人,可能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宁愿肉身挨上三十鞭,也不愿元神受损,元神受损很难补得回来,说不准修为就要停滞于此了。”
“我们也犯不下这等大错,你有能力斩开狐岐山的禁制吗?九尾狐族散逃出来,还不知未来会有多大的祸患,奉天君现今都还在外搜寻九尾狐族的踪迹。”
“现下看来,倒是不知最后会是谁继任剑尊之位了。”
慕昭然听着四周的窸窣议论,紧紧盯着刑台上的人。
因境界下跌而流泻的剑气在刑台上横扫,电光肆虐,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失控的剑气绞破了他的衣袍,游辜雪垂眸看到电弧在手背上击出的一道狰狞红痕,瞳孔骤缩,强行稳住自己动荡的神魂,立即结印,将失控的剑气硬生生压回脊骨的命剑内,偏头吐出口血来。
眼前的空间忽然波动,一个身影从虚空中奔出,扑过来扶住他,“师兄!”
游辜雪将手缩回袖口内,勾唇笑了一下,“我没事。”
第118章
南境边界的一处密林, 啊呜啊呜的叫声持续响了良久。
祝轻岚蹲在山溪旁,掬来一捧水喝过,起身甩了甩指上的水珠, 回眸瞥一眼地上的老狐狸。
“宁小公子,现在四境的宗门世家都收到天道宫的命令, 在搜捕九尾狐余孽,你是不是忘了, 你现在也在一只九尾狐妖的体内,你确定带你回到宁家,你家中人还会认你?”
宁衰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又张开嘴叫了一阵。
祝轻岚听过后, 笑道:“哦?是这样啊, 宁家子嗣单薄,宁小公子是宁家三代单传的一根独苗, 这么说来, 你的命应该还算精贵。”
胡娘子——亦是红箩,在祝轻岚体内道:“听说宁家后山关押着许多妖, 正好去那里给我寻个肉身暂且用着, 我当年从狐岐山逃出来, 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老娘也舍不得夺了你的肉身。”
当年红箩从那古怪的幽室出来,来到外界所见到的第一幕, 就是被一群豺狼啃咬的狐狸。
红箩随手杀了那群狼, 但被围咬的母狐已经断了气, 撕裂的肚子里,有几只临产的幼崽也被吞了。
唯余一只,剩下一丝气息。
同为狐, 红箩又刚告别族人,正是孤身一人时,所以大发善心地救了它,给它喂了不少血,才让那幼狐活了下来。
那幼狐就是祝轻岚。
祝轻岚身体里有了九尾狐之血,出生便与普通狐狸不同,睁眼就已开智,妖力长进得也快,还诞生了九尾狐族的伴生花,修炼出了九条虚尾,也算得是大半个九尾狐族了。
红箩觉着自己辈分高,不肯纡尊降贵给他当娘,但在祝轻岚心里,红箩的确是他的再造之母。
祝轻岚依她所言,点头答应道:“好,我就好心送宁小公子一程,放心吧,到宁家之前,我会教会你如何说人话。”
宁衰又啊呜两声。
祝轻岚道:“化形?你现在化形出来,也是个黄土埋脖子的老头。”
两人正说着话,祝轻岚忽地感应到了自己的焚月花所在,距离此地大约有两百里远。
云霄飏一行人阴魂不散地追着狐岐山逃出的九尾狐踪迹,还没有放弃搜捕红箩。
红箩道:“你那位叶姑娘时不时地往焚月簪里渡送灵力,也不知是为了提醒你,还是为了寻找你的位置,你和云霄飏两人,你猜她如今会帮谁?”
叶离枝的那一根焚月花簪是祝轻岚的伴生花,只要渡入一点灵力,他便能感应到伴生花的所在,当然,持着焚月花簪之人,亦能感应到他的所在。
到了现在,祝轻岚也不敢奢望,叶离枝会选择帮他了。
他拎起宁衰,纵身飞跃,很快从这里离开。
两百里之外的一家路边茶棚里,叶离枝悄无声息地收了簪子,拎着一壶茶水过去,坐到简陋的木桌边。
此行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数名三仙岛的妖修,为了搜捕逃窜的九尾狐余孽,三仙岛也算是群妖出动了。
叶离枝虽不知道祝轻岚为何会出现在狐岐山中,但他与九尾狐族勾结已是板上钉钉,要是被抓住,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祝轻岚曾经帮过她良多,她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下他了。
一名三仙岛的妖修收下通讯器,往云霄飏看去,说道:“我听天道宫的同族传来消息,行天君受了三十道打神鞭,修为从化神巅峰直接跌落到了化神初期,看样子元神应该伤得不轻,说不准后续还会跌落下化神境。”
对于打破禁制,放纵九尾狐族逃窜,三仙岛的妖修对游辜雪多有不满。
那名妖修说话的语气很轻慢,和自己同伴交换了个眼色,透出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来。
云霄飏握着粗陶杯的手微微收紧,旋即又放开,“我师兄修为深厚,不会这么容易跌下化神境的。”
那妖修听出他语气不快,耸了耸肩,解释道:“在下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对奉天君来说,反倒是个机会。”
云霄飏蹙紧眉头,不悦地瞪视他们一眼。
那妖修讪讪闭嘴,不再多说什么,一行人休息片刻,又寻觅着九尾狐妖的踪迹追去。
云霄飏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在前往狐岐山之前,他守在师尊陨落的殿宇中那几日时,法尊曾以法相虚影降于殿中,给了他一句话。
“天书选中的人,是你。”
那时候云霄飏还有些不解其意,因为在他心中,他已接受了自己和师兄的差距,也已认定剑尊之位是师兄的,却没想到,去狐岐山一趟后,会发生这样大的变故。
云霄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天书为什么会舍弃师兄而选中他?
天道宫。
刑罚执行完毕,众人也都从刑罚堂散开了,游辜雪被送回覆雪殿中。
他这人性子孤高冷清,平日里便独来独往,眼下因犯过受罚,就更没有人会来覆雪殿了。
巫善长老将人送回来后,也很快离开,偌大的覆雪殿,只有慕昭然陪在他身边。
“你伤得这么重,为什么皇甫思不来给你看伤?”慕昭然不满道,说着便要去圣医堂抓人。
游辜雪回手将她拉回来,摇头道:“不用去了,既是刑惩,受刑之后的伤痛,亦是刑罚中的一环,自然不准有人前来给我治伤。”
慕昭然暗地里骂骂咧咧,什么天道宫,也太没人性了,她小心地将游辜雪扶到床榻边坐下,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想把他这一身撕裂的衣袍脱下来。
游辜雪元神不稳,反应有些迟钝,意识不太清明,等到肩上的衣衫剥落,他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问道:“你做什么?”
慕昭然理所当然道:“检查你的伤呀。”
游辜雪扯开她的手,双手环腰将她的两只手都背到身后,扼住手腕,埋头靠进她怀里,低声道:“不用,我身上没有伤。”
打神鞭伤在元神,但他不确定,最后剑气失控的那片刻,还有没有在他身上其他地方留下伤痕。
慕昭然双手被他反剪在身后,又不敢用劲挣脱,软声劝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又不是要非礼你,再说你这身衣裳都破了,也得脱下来……”
她话没说完,环在腰上的手臂收紧,抱着她倒上床榻,随后旋身一转,将她按进了床铺内侧。
游辜雪脸色苍白,精神不振,紧紧将她环抱在怀里,修长的手掌依然扼着她双手手腕,说道:“别动,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就好。”
慕昭然只能依着伤员,安静地等待了片刻,抬眸再看去时,他已经昏睡过去。
“师兄?”她轻轻唤了一声,游辜雪没有任何反应,她又用更轻的声音,唤道,“阎罗。”
游辜雪眉心颤动了一下,还是没有醒过来。
慕昭然近距离地盯着他,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将这张面上的五官和记忆中的人作比较。
阎罗每次见她,都将身上的肌肤遮掩得严严实实,薄银面具将脸部都遮挡完了,就只露出一双眼睛。
许是他后来炼制蛊虫,改变了一些体貌特征,他们的眼形相似,眼瞳颜色的深浅却不一,也不能怪她一直认不出来。
只有这张嘴,亲上去让她觉得熟悉。
原来他没毁容前,真的生得这般好看。
慕昭然最初发觉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时,还忍不住生气,可现在看他伤成这样,她又实在气不起来了。
她在游辜雪怀里扭动几下,往上蹭了蹭,仰面凑过去轻轻吻了下那张嘴,舌尖抵开他的唇,随后运转体内药石,将药气渡入他体内。
青色的药气从舌尖淌过,苦得她面容扭曲,慕昭然漫无边际地想,早知道会被他禁锢手腕,要用这种方式渡药,就该含颗糖在嘴里。
现在没有糖,她就只好含一含他的唇来缓解苦涩。
游辜雪元神沉在心海里,虽然暂时无法醒过来,但却能感知到怀里人的动静,柔软的触感主动贴来唇上时,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扑通一跳。
还没尝到她口中滋味,一股浓郁的药气便顺着那探入口中的舌尖一起渡入了过来。
好苦。
比生嚼黄连还苦。
慕昭然也被那药气苦得舌头发麻,为了催逼出药石里的药气,她将昨夜所炼化的力量全都送入了药石内,以至于这压榨出的药气浓郁非常,也苦得非常。
游辜雪因为压制失控剑气而受的内伤,都在药气的流转中缓慢愈合。
慕昭然贴着他,渡了快有半个时辰的药气,最后退开时,苦得脸都青了,嘴巴发麻,低眸看见他湿漉漉的唇瓣,她脸上一红,挣动手腕,想要给他擦一擦。
游辜雪手指收紧,如铁钳一般控制着她,喉结滑动,清晰地吞咽了一声。
慕昭然:“……”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在心里开解自己,没事的,不就一点口水而已嘛,他是阎罗,什么纯洁无瑕,高冷禁欲,都是他装出来的,别的水他都吞过。
这么一想,她脸颊更烫,小声问道:“师兄,你醒了么?”
游辜雪双眸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水墨般的阴影,他身体上的损伤能被药气疗愈,可元神上的伤又该怎么办?
慕昭然蹙眉思索许久,闭上眼睛,沉入心海。
经过狐岐山一行,祸福相依,与九尾狐残魄的那一番较量,让她的魂魄更为凝炼,又吸纳了狐岐山上的禁制之力,她的修为到了金丹圆满,心海里已经隐约有了元婴虚影,凝出元魂,已是结婴在望。
慕昭然看着自己心海里那一道虚而不实的婴胎元魂,一咬牙一跺脚,干了。
她尝试着将药气吸纳入元魂内,从头到脚都弥漫着青色药气,随后仰头凑过去,贴到游辜雪的眉心,说道:“师兄,我想进你的心海,你不要拦我,好不好?”
她等了片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便试探性地探出一缕神识试了试,前路不仅畅通无阻,还如漩涡一样将她吸了进去。
慕昭然坠入到一片风暴之中,目之所及,黑云翻涌,电闪雷鸣,恍如天崩末日。
眼见一道闪电直朝她劈来,慕昭然心里一颤,这一道尚无元神之力护佑的孱弱元魂必然承受不住。
但那闪电却在触及她之前,忽而凝固住了。
慕昭然这一缕元魂虚影被人拢进怀里,转过身去。
游辜雪抱住这一团青幽幽的东西,抬手挥了挥,才拂开弥漫的青色药气,看到其内尚未凝实成型的元婴,“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样入别人心海,很危险。”
“你又不是别人。”慕昭然说道,看到他先是一喜,继而又看到他元神之上遍布着的鞭痕。
每一道都鞭笞入魂,在他元神之上留下累累伤痕。
她浑然把自己当成了一枚丹药,捧住一团药气,急忙送到他嘴边,“你快吃一口,看看有没有效果。”
游辜雪眼神晦暗地凝在她天真的面容上,张口吞下那药气之前,沉声道:“即便是我,也很危险。”
周围凝固的闪电,忽地更加狂暴地闪烁起来,慕昭然尚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便觉神识一痛,被他咬住了指尖。
第119章
叼住指尖的牙齿轻轻磨了磨, 属于他神魂的气息便顺着指尖,直接侵入到没有任何防护之力的元魂之内,慕昭然脑海里如烟花炸开, 神识霎时一片空白。
等她从余韵中颤抖着回神,只看见周围密合交织的闪电, 编织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囚笼,将她困于其中。
囚笼之外是合围的浓云, 阴暗,沉郁,令人心生压迫。
慕昭然惶然地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唤道:“师兄……”
便有人如鬼魅一样贴来背上, 一双手臂从后伸来环抱住她, 掌心覆在她脆弱的元魂之上,即便还没有什么动作, 就让慕昭然禁不住地一阵阵战栗。
耳畔传来低声叹息, “你看,我就说这样很危险。”
他语气中带着怜惜, 但环抱着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 属于他的气息从每一寸相贴的神魂, 毫不犹豫地侵袭入她的元魂内, 好似要将她从魂到身都标记上他的烙印。
他的元神明明看上去伤得那样重,怎么还有力气做这种事!
慕昭然努力维持着神智的清醒, 担忧道:“你、你的伤……”
“放心, 我在吃药了。”游辜雪轻笑道, 埋首至她颈侧,张嘴一口咬住脆弱的脖颈,青色药气从她元魂内被吸纳入他口中, 与此同时,他的气息也更强势地包裹上来。
慕昭然被他掰转过脸,带着些微刺痛的吻从颈侧移往下颌,脸颊,最终含在她的唇上。
慕昭然在他的怀里止不住颤抖,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座密不透风的宫殿,被他拥在怀里,用他的手指,他的唇舌,他灼热的气息,被无所不至地侵袭。
“师兄……”慕昭然在那种令人畏惧的极致刺激中挣扎,声音带上哭腔,很快便开始求饶,“师……阎罗,阎罗,我不行……”
游辜雪的动作顿了一顿,将她的求饶也一并吞入口中。
“昭昭,是你主动要这样叫我的。”
他此前都装得太好了,让她即便认出了他们,即便知晓他们是同一个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他们当做不同的两个人看待。
可现在,慕昭然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此刻更加深切地意识到,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好难受,好窒息。
又好舒服。
午后燥热的风从窗棂钻进来,拂动轻薄的纱幔,床榻上两道身影紧密地相拥而眠,有时断时续的喘丨息和泣音从那双结实的臂膀中传出。
慕昭然蜷缩在他怀里,脸颊通红,红唇微张,睫毛湿透,眼睛半睁着,瞳孔失焦,眼瞳在长睫下轻颤,已完全失了神。
等到她从对方那囚牢一样的心海里逃离出来时,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已经退去燥热,带上了夜色里的寒凉。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晦暗,只隐约看得清人影。
握在手腕上的力道松开了,可慕昭然的手已经发麻,半晌恢复知觉,才感觉到有人在轻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臂。
她浑浑噩噩地睁眼,对上了游辜雪低垂下来的眼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点幽光映照在他眼中,让那双眼眸在这晦暗之中,格外明亮。
像黑暗中吸引飞蛾的烛火。
慕昭然就是这一只可怜的被吸引的飞蛾,差点让他给焚化成灰,她心神疲累至极,只眨了下眼,便沉沉睡去。
游辜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沉睡的面容,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身体上的损伤已经痊愈,打神鞭留在元神上的伤,也浅了许多,游辜雪握了握拳,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昭昭,辛苦你了。”
夜色越来越浓,仅有的一点光线也全部被吞没进黑暗中。
游辜雪屈指点亮一簇烛火,帮她脱去钗环衣衫,安置妥当,随后翻身下榻,留下行天剑在屋内守着,结界笼罩寝殿,随手披上一件衣袍,踏入屏风之内。
一踏入屏风,他便察觉到了有不属于他的气息,转头望了一眼那座阁楼,唇角微勾,遗憾地想,原来她已来过这里,是不是已经看到了他的藏品?很可惜,没有看到她那时候的表情。
游辜雪驻足片刻,转身踏入庭院中一间厅堂。
他抬手结印,并指划破虚空,抬脚踏入裂隙之中。
裂隙另一端连通的一间密室,这密室四面无窗,亦无门扉可通行,密室内原有的桌案和簟席都已被撤走,只剩下空荡的地面。
地面上一张血色的法阵行将成型。
游辜雪抬手,右手虎口处延伸出一道枝蔓一样的雷击伤痕,自己的本命剑所伤,就算在药石的作用下也难以消除,依然铭刻在他的皮肉内,他垂眸看了一眼,眉心微蹙。
随后撇开眼去,不再看它,并指凝出一道剑气,割开手心。
鲜血紧握的拳中被挤落入地上法阵,地上的血阵亮起红光,残缺的一部分被血色飞快填满,完成成型。
游辜雪伸手褪去身上衣袍,赤身裸丨体坐入阵中,他一入阵,阵中霎时血色狂涌,宛如一层血膜紧贴在他身上,片刻后,又从他身上剥离而出,在他对面渐渐凝成一道等同的身影。
游辜雪抬手点上心口,将那一只与他心脉契合的蛊虫硬生生拔离出来,送入对面的身影中,这一只蛊便是当初导致药王谷灭谷的元凶。
前世,游辜雪被谢天涯以诅咒之言种下了这只蛊,那时不论是他,还是皇甫思,都把这只蛊错认成了噬心灭魂的邪蛊,想尽办法令它沉眠。
后来,他断剑破道,却因此蛊而侥幸存活,那时才恍然大悟,这竟是谢天涯曾炼制出的死而复生的蛊虫。
谢天涯将这只天道不允许存在的蛊,伪装成枯元蛊,种进了他这个替天行道的执剑人心里。
游辜雪重新踏入覆灭的药王谷细查,方知晓,哪里是天道不允许这种蛊虫存在,而是有人欲要此蛊而不得,法尊执掌天道宫近千年,飞升无望,寿元将尽,急欲给自己寻找另一条出路。
虽然药王谷的医蛊典籍皆已入了天道宫,可惜谢天涯那个医蛊之术的天才,宁死不肯入天道宫。
游辜雪后来也确如他所期盼的那样,成为了被天道宫追杀的邪魔。
法阵不断抽走着他身上的血气,游辜雪面色愈发苍白,对面的身影却越发凝实,最终凝成一具血肉分身。
法尊希望他修为下跌,他便如他所愿,自我封存,他从丹田里抽出那一枚凝炼到极致的元丹,将这从化神巅峰跌落的修为,送入了分身体内。
游辜雪抽了一缕神识入分身,两人同时睁开眼来。
地上的血阵随即湮灭无痕,两人站起身来,各自穿上衣袍,游辜雪看了眼右手虎口,那里的伤痕消隐无迹。
为了与自己彻底分割开,他毁去了分身的面容,从壁柜之上隔空取来一张面具,说道:“从今往后,你来行阎罗之事。”
分身接过面具,覆到脸上,虎口上一道雷击纹赤红夺目。
等游辜雪从屏风中踏出时,外面天光熹微,行将破晓,他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扯落衣袍,爬上床榻,将人揽进怀里,闭上眼睛。
窗外鸟鸣啁啾,天光越来越亮,慕昭然一觉醒来,发现抱着她的人脸色更差了,那冷峻的一张脸,比死人都还惨白。
她的心脏几乎停跳,立即撑起身来,去试探他的气息,紧张得声音都差点劈叉,喊道:“师兄,游辜雪,游辜雪你醒醒!”
是因为昨日的神交么?
她就说他元神都伤成那样了,怎么还有力气做那等事!这是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也该问问她这朵牡丹答不答应吧?
她前世已经欠了他一条命,今生不想再多背一条命债了。
慕昭然心惊胆战地捧住他的脸,唇瓣压下,又要给他渡药气。
游辜雪眼睫动了动,掀开眼帘,立即偏头躲避,哑声道:“师妹,你再继续,我以后都不敢亲你了。”
慕昭然瞪大眼睛,偏药气已到舌尖,苦得她五官扭曲。
她又不甘心一个人吃苦,遂掐住他的脸转回来,硬是将这一口药气吐进他嘴里。
随后吐着舌头,含糊不清道:“谁叫你一大早便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被她睡死了呢!
游辜雪被那一口药气苦得暂时说不了话。
慕昭然倒到他身边,两个人一起生无可恋地望着床帐顶。
过了半晌,苦涩之味缓解,慕昭然又撑起身来,心疼地摸一摸他青白的脸颊,忧虑道:“师兄的身体真的无碍么?”
游辜雪道:“多亏了师妹渡来的药,虽然很苦,但很有效。”
慕昭然将信将疑:“真的?”
游辜雪忍俊不禁,抬手勾住她肩上垂下的一缕乌发,“不信的话,你要再试试吗?”
缓了三息,慕昭然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满脸涨红,立即从他身上退开,“你还是把我高冷的师兄还回来吧。”
游辜雪盘膝坐起来,闭了闭眼,周身的慵懒气质淡去,真的覆上了一层疏离孤冷的气势,抬眸冷漠地注视她,问道:“你喜欢这样的?”
眼看慕昭然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他冷漠了片刻,唇角牵动,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意。
慕昭然无奈道:“你还笑得出来,药石就算能治愈你的伤,可你损耗的修为……”
修为境界越高,修炼的难度便也越大,到了化神境界,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无数的时间和汗水积淀。
游辜雪从冰原出来时,便已突破化神,到如今,也耗了将近百年的时间,才一步步迈入化神巅峰,合剑之后,他本有机会踏入洞虚境界的。
现在全叫那打神鞭抽没了。
百年苦修付诸东流,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游辜雪眼神冷沉下去,“只有这样,有人才能安心。”
外面传来焦急的猫叫声,游辜雪撤走行天剑结界,隔空挥袖,打开房门。
哒哒的蹄音从外跑进来,一团黑影从梅花鹿角上窜出,扑进慕昭然怀里,嗅闻到她身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乌团不悦地朝游辜雪龇牙喵了一声。
游辜雪回了它一个挑眉,梅花鹿踩着泥脚印走过来,张嘴叼了一朵紫灵芝放到他手边,催促他赶紧吃下去。
在它看来,紫灵芝就是最好的东西了。
第120章
灵尊出身东海, 大多数时间其实并不爱待在天道宫中,妖族天性自在,他亦爱周游四海, 不受拘束。
但如今因着体内这一只太息蚕之故,灵尊需得依赖天书之力, 压制住体内的蛊虫,是以, 在除掉太息蚕之前,他也只能日日困在这钧天殿中。
灵尊实为不解:“法尊何故对游辜雪疑虑甚深?若他当真有忤逆不从之心,应当不会乖乖从狐岐山回来,还半句都不为自己辩驳地认罪受罚。”
百年修为, 说散就散, 即便是他这个旁观之人,都觉可惜, 更何况是当事者, 怎能不生出丝毫怨怼?
就怕他原本没有忤逆不从之心,现下都不得不有了。
游辜雪可是在剑修一道中, 近千前来最年轻的一位化神巅峰, 以他的资质, 合剑之后, 想必要不了几年,便可突破化神更进一步。
这世间修士, 能够结丹、结婴便算是大有作为, 能够修炼至化神, 不管是在天道宫,还是在四境,都可开宗立派, 算得仙师级别的人物。
但想要突破化神,更进一步却是难上加难,万人之中难出其一,大多数人修途的巅峰,便是在化神境界了。
当年灵尊和剑尊二人能够突破化神,步入洞虚境界,都借用了一部分天书之力。洞虚圆满,便可渡劫飞升,灵尊借了外力,早已断了飞升之念。
何况,这世上也从未流传,有人成功飞升过。
至于法尊能不能成为当世飞升第一人,灵尊不好多加揣测。
他抬手抚了抚眉心的青龙印,约摸明悟过来,或许正是因为游辜雪有不借助天书之力,凭借自己突破化神的可能,才会叫法尊如此忌惮。
天书借力于他们,又何尝不是在他们身上套下了一层枷锁?
法尊沉默不语地望着神台上的天书,天书在狐岐山上失去的那一部分力量,他苦寻多日,竟然半分都追踪不到,力量不会凭空消失,所以,游辜雪仍旧可疑。
若他当真没有从狐岐山回来,或是拒不接受惩罚,法尊都能有诸多理由解决掉这个隐患。
只可惜,游辜雪太顺从了,顺从到暂时没有别的理由能够再苛责他。
折损他一些修为,也算是给他一个警告。
游辜雪自刑台出来后,便一直闭关不出,覆雪殿也终日大门紧闭,就连岑夫子等人都进不去,只有慕昭然一直待在覆雪殿中,连续多日都没回土宫。
岑夫子百思不解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夫子之前倒是看出过一些端倪,尤其游辜雪受刑那日,要不是他拦着,他们这位土宫的小弟子都要冲上去,把整个刑罚堂拆了。
“昭然刚入天道宫的时候,凝之不就在五行台上表现过了?”林夫子推断道。
岑夫子当然还记得这一茬,只不过以他对游辜雪的了解,又怎会相信他会是那等见色起意之人,所以根本就没把当初那件事当真,结果没想到,这竟还真是真的。
岑夫子望向浮剑台的方向,轻叹道:“他这是无意于剑尊之位了?”
能登尊位之人,岂能有这样明显的私情,若是一个无任何势力背景、只能依附于他的女子也就罢了,可慕昭然是一国公主,将来是要执掌南荣圣殿,管理整个南境的修道者之人。
剑尊若与南荣圣女有这等亲密关系,其他三境又如何能相信,天道宫能始终保持中立地位?
林夫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凝之刚受了刑,修为大跌,此时想必极为难过,往日受伤都是他独自熬过,这回能有人作陪,也是好的。”
此时,覆雪殿中,极为难过的另有其人。
门窗紧闭的寝殿内,帷幔垂落,行天剑的电弧游走在四壁,凝成了一座无人侵扰的结界。
游辜雪的话音从飘落的床幔之内传出,声如清泉,道:“你看,这不就天黑了。”
慕昭然:“……”这句话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
“不行。”她急忙缩到床榻的另一端,严词拒绝,她可不想再一觉醒来又看到他惨白得跟鬼一样的脸色,“我是在很认真地给你疗伤,你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的话,我就……”
晦暗的光线下,游辜雪屈膝靠在床头,单臂搭于膝盖之上,他只穿了一件松垮的白色单衣,柔顺的长发从肩上如瀑垂落,在床铺上堆叠出蜿蜒的弧度,眼眸乌黑,唇色极淡,整个人干净得只剩下黑白二色。
让人很想在他身上留下点秾艳的色泽。
他略微歪了歪头,追问道:“你就如何?”
慕昭然光是看着他,就走了神,心脏咚咚地擂着胸口,动摇得厉害。
可恶,游辜雪定是知道他长得很好看,才故意这样勾引她!
慕昭然咬紧牙关,用了前后两辈子最大的自制力,才坚守住本心,控制住自己。
她抖开被褥扑过去,把他团团裹住压在床榻上,翻身骑上被子,气恼道:“我是不会被你蛊惑的!这一次,我入你心海,你的元神不准碰我,不准亲我,更不准咬我,只能吸纳药气。”
游辜雪被裹成了粽子,在被子里闷声道:“师妹,喘不过气来了。”
慕昭然连忙扒下被子边,把他的脸露出来,看到游辜雪那一副凌乱的模样,她扑哧笑出声,低下头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道:“师兄,乖乖的,我要进去了。”
说完,闭上眼睛,贴上他的额心。
一团看不清人影的青色药气再次落入他的心海,游辜雪元神飞身迎上去,将她抱进怀里。
慕昭然浑身一凛,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游辜雪坦然道:“抱你,你又没说,不准抱你。”
慕昭然刚一张嘴,游辜雪眼眸微眯,抢先道:“昭昭,现在说,晚了。”
游辜雪盘膝坐在一团浓云之上,将她毫无抵抗之力地元魂面对面地按进自己怀里,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顺着元魂滑落下去,抓住她的脚踝圈至身后。
慕昭然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摆弄成了这么一个暧昧的姿势,“等等,你吃药就吃药,为什么要用这个姿势……”
这是欢喜禅图卷上,最经典的双修姿势。
游辜雪近距离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清冷而端肃,问道:“敢问师妹,药气在你的元魂内,我的元神不准碰你,不准亲你,更不准咬你,那该以何种途径吸收药性?”
慕昭然蓦地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他,难以置信,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一边戳她,表情却能如此一本正经,仿佛正在与她论道?
她瑟缩了一下,忙退让道:“那你可以亲我,我用嘴渡给你。”
“现在答应,晚了。”
心海之外,慕昭然瘫软在被褥上,又一次彻底失神,在她快要从被子上流淌下去前,游辜雪挣脱被褥抬手抱住了她。
慕昭然陷在激烈的神魂交缠中,眼底荡漾着迷离的波澜,只随着心念本能抓住他的手,往下拉去,隔着碍事的、层叠的罗裙,磨蹭他屈起的指节。
游辜雪微微一怔,随即便熟练地配合起她的动作。
宽衣解带的窸窣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停,肌肤直接相触,令两人都忍不住轻叹出声。
他的掌心里像是藏了一团火,轻易就能将她融化。
慕昭然从身到魂都在颤抖,脑子里只剩下一道道令她神魂颠倒的白光,可在这迷离之中,又有一道念头飞快闪过。
她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喘息着问道:“这些……是谁教你的?”
他为什么这么熟练?就连前世,他也这么熟练。
她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阎罗。
那他呢?在与她之前,他的经验来自何人?
游辜雪:“……”这个问话,怎么这么熟悉?
慕昭然努力维持着一分清醒,听到他闷声道:“第一次让你很疼,所以我搜罗了一些书籍图册。”
那无比糟糕的第一次,有太多让人想忘都忘不掉的地方,痛反而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
慕昭然只记得他身上的蛊虫,令她差点把胆汁吐出来,从那之后便开始在事前饮催丨情酒,把自己灌醉。
后面,她好像确实没有再痛过,反而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原来他当初真的很用心地在取悦她。
他所谓的一些书籍图册,肯定不止一些,以至于今生她看那欢喜禅的图卷,都没有半分波澜,因为那卷上的姿势他们前世都实践过,卷上没有的,她甚至还能提笔再给它添上许多个。
“阎罗,喜欢……”慕昭然神识迷乱,已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含糊地说道,凑过去亲吻他。
慕昭然眼前一旋,整个人被他抱着翻转了一面,被沉沉地压在身下,他的吻忽然变得急躁起来,反客为主地挟住她的唇。
慕昭然全然招架不住,眼中涌出泪雾,在亲吻的间隙,轻声道:“师兄……”
游辜雪幽深的瞳中暗火沸腾,细致地留意着她的反应,黏着的目光凝在她湿润的眼角,喉结滑动,终于肯放过她的唇,下颌微抬,含吻掉了那眼睫上濡湿的泪珠。
舌尖尝到眼泪的气息,带着些涩意,游辜雪动作忽然一顿,眸子霎时清明了几分。
他从她的眼泪里尝到了蛊虫的气息。
游辜雪很快辨认出了那蛊是什么,浑身的气血都在这一刻瞬间冷却。
食爱蛊,她的体内竟然种有食爱蛊。
这种蛊虫以爱为食,能吞吃掉人心中产生的一切爱念,便意味着,这么长的一段时日来,与他暧昧拉扯,彼此试探,现在躺在他怀里满面酡红,对他渴望万分的人,实则心里对他没有半分爱意。
她果然还是同前世一样,明明不爱,却能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引得别人深陷其中,她却随时都能全身而退。
游辜雪抬手,指尖轻落在她脸颊上,从这双眼睛流露的神情,从这张嘴里吐出的话语,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真,什么时候又是假?
他前世已经尝够了无爱的滋味,不想再尝一遍了。
慕昭然的元魂忽然坠回自己心海,拥着她的人也从她身边抽身离开,身魂同时空荡,她迷茫地睁眼,急道:“师兄,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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