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朝阳斜射, 晨雾缓缓散开,宽阔的演武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地卷是天道宫至宝, 每一次开启都十分隆重,就算往年的弟子们都已进去过一回, 无法再进入第二次,也有很多人跑来围观。
演武场当中铸有一座高台, 白石所砌,台上有一重飞檐楼阁,坐西朝东,每当朝阳斜照在台上时, 便会被镀上一重金芒, 所以也称为旭金台,有九层台阶通往旭金台之上。
此时, 五宫夫子已经坐在旭金台上, 台下聚满了前来围观的弟子。
到了时辰,五宫各有一位夫子走上前来, 同时驱动灵力结印成阵, 阵成之时, 从四方悬岛以及脚下这座绝山上, 各飞射而出一道光芒,五色光芒于阵中合拢, 冲天而起, 浮出一柄堪比石柱一样高大的卷轴。
卷轴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舒展开, 露出内里水墨丹青勾勒的山河奇景,山水之外又有良田屋舍,通都大邑。
地卷中的时间和外界并不相同, 过去、未来、当下,同存于一幅卷轴中,可谓神妙之极。
从外看去能见日月同挂在天上,画卷左边金乌高悬,右边却夜幕笼罩,挂着一弯下弦月,昼夜交接之处铺着绯红的余晖。
缥缈云雾萦绕在画上,将卷中之景遮掩得似真似幻,仿佛另有一片天地。
慕昭然前世虽已见识过这幅地卷,但此时此刻,仰头望向上方那遮天蔽日的巨大卷轴时,心下还是不免震撼。
岑夫子走上前来,朗声道:“新生弟子何在?”
台下人群左右散开,让出一条道来,慕昭然走上前,站在台阶下,身旁陆续有人走来,与她并肩而立。
岑夫子道:“此地卷海纳百川,包罗万象,世间缘法,皆可在卷中循得一二,每个人只有一次进得卷中的机会,希望你们能够珍视。”
慕昭然听闻此言,忽然担忧起来,她上辈子已经进过一次地卷了,魂魄重返过去,再来这么一次,还能不能进去?地卷与天书齐名,被吹得这么神,会不会发现她魂魄有异?
慕昭然在心里询问系统,与女主无关之事,系统就跟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在她犹疑时,众人已拱手行礼,齐声道是,慕昭然也只能仓促地跟着行礼,闷声道了句“是”。
岑夫子满意颔首,说道:“准备好了,便上来旭金台,踏入阵中,送你们入地卷内。”
慕昭然回头看其他人,身旁也有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反正都是要上去的,总不能因为一丝担忧放弃这个天大的机会,慕昭然按了按腰间的锦囊,今日晨起时,夷则给她卜算过一卦,卦象显示她此入地卷皆能逢凶化吉,如愿以偿,是为大吉。
她定下心神,抬步走上台阶。
容亭觉、叶凌烟等人随即跟在她身后踏上台阶,其他人也陆续上台来,一起步入了阵中。
夫子启动法阵,脚下铺开的法线光芒不停闪烁,有人的身形倏而一闪,化为一道幽芒自下而上,飞入地卷内。
慕昭然站在法阵内,看着左右不断有人化作幽芒遁入图中,到最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还稳稳站在原地。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她。
慕昭然:“……”她的心脏咚咚咚地跳起来,紧张地掐紧指腹,好的不灵坏的灵,她之前的担忧该不会真要变成现实吧?如果现在走出阵法,说自己不想去了,还来得及吗?
岑夫子围着阵法打转,看上去比她还要焦急,催促道:“怎么回事?你们几个老东西没吃早饭吗?用点力啊!才送几个人进去就把你们灵力耗尽了?实在不行的话,换其他人来。”
布阵的夫子吹胡子瞪眼,也没工夫跟他回嘴,同时翻手结印,朝法阵注入更多灵力。脚下的法阵灵力大涨,法线光芒亮得刺眼。
慕昭然的视野被白光完全淹没,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说道:“萧夫子近日修补剑谱太过耗神,没休息好,还是换我来吧。”
脚下的法阵凝滞一瞬,继而被灌入一道更为强悍的灵力。
慕昭然被这股灵力推动着,脚下腾空,身形化虚,仿若感觉自己化身成了炮膛里的火药,被狠狠地轰进了地卷中。
地卷图面上的云雾一阵剧烈波动,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将她吞了进去。
法阵的光芒黯下,旭金台上,萧夫子回头看向身侧长身鹤立的青年,嘀咕道:“以前送人进去,也没这么费力,凝之,幸好你来了,不然耽误了土宫的宝贝疙瘩,我得被那岑老头念叨一辈子。”
凝之,是游辜雪的表字。
岑夫子确实很想要念叨念叨,但一看到游辜雪,他便什么话也不想说了,甩了甩袖摆,兀自坐回席位上,望向上方卷轴。
地卷内风起云涌,诸人都有了各自去处。
慕昭然被那股灵力强推入画,就算入了图中,推力依然未消,她几次想要催动身上法宝,都没能成功,整个人十分狼狈地穿透云雾,从天上砸下去。
眼看就要脸朝下摔个面目全非,一条蓬松的巨大狐尾忽然扫过来,接住了她。
慕昭然掉进那火红色的大尾巴中,层层叠叠的柔软毛发终于卸掉了她身上的力,虽然没有摔着,但她口鼻之间蒙着一层狐狸毛,痒得直打喷嚏。
那蓬松的狐狸尾巴迅速从她身周散开,缩回一片火红色的衣角下。
祝轻岚凑上前来,斜飞的狐狸眼中含着笑意,关切道:“殿下还好么?有没有摔着哪里?”
慕昭然鼻子发痒,打喷嚏打得停不下来,用袖摆捂住口鼻瞪他一眼,闷声道:“没事。”
圣女殿下的确生得极好看,这眼泪汪汪的一瞪,不但不让人害怕,反倒能把人瞪得心花怒放。
祝轻岚毛厚脸皮更厚,一点都不受她冷脸的影响,殷勤地抖开折扇,来来回回地帮她扇掉裙上的狐狸毛,惭愧道:“我一个山野狐狸精,刚进入天道宫这种大仙门,压力实在有点大,最近掉毛有点厉害,殿下见谅。”
慕昭然被他绕得眼晕,扇飞的狐狸毛飘起来,让她鼻子又开始发痒,烦躁道:“行了,别扇了。”
祝轻岚立即停手,直起身来,笑道:“好,殿下说什么都好。”
这死狐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前一天夜里还说她坏话说得贼溜,现在又一副殷勤的狗模样,即使他那番话说得确也没错,但慕昭然还是记着仇。
慕昭然懒得理他,扬眸往四周望去,随即一怔,惊讶道:“这里是铸刃台?”
“有书中记载说,铸刃台夹两壁之间,壁立万仞,其上神兵利器,数不胜数,有缘者入得其中,只要能登上铸刃台,皆可从中取得自己的本命法器。”
祝轻岚说着,抬手指向两壁相夹的那一座陡峭的乌黑石台,那石台看着高不可攀,只有狭窄而粗糙的石梯连通往上,石台后露出一线天光,从上方照射下来,宛如一道青云路。
夹着这条石道的高耸岩壁上,斜插着数之不尽的刀枪剑戟。
祝轻岚道:“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在下找了许久才找到这里来,没想到殿下直接从天上就掉进了这里,可见殿下与这里有缘。”
慕昭然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有缘?有缘才怪。
她前世为了云霄飏,一心只想入剑道,听说他的奉天剑也出自这一座铸刃台内,入得地卷后便一门心思地寻找这里。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也的确让她寻到了这里,入了铸刃台来。她扛着两壁刀兵的嗡鸣和无数的刀光剑影,固执地一步步往上爬,身上被劈出无数的伤,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血印,走到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的。
爬上去后,她站在那铸刃台上,却没有一把兵器愿意为她飞来。
慕昭然在台上等了许久,等到伤口上的血都凝固成血痂,她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从最近的山壁上硬生生撬了一把剑带出去。
她带着那把剑入金宫修剑,日日挥剑挥得烦躁,别人都修出明耀剑光、清越剑鸣时,她的剑还是一把不肯开锋的凡铁钝剑。
不过慕昭然反正也不在意,她只在意云师兄托着她的手腕教她挥剑时,那轻拂在她鬓边的呼吸。
直到后来叶离枝进入天道宫,一次内门弟子段位考核,她与叶离枝分到一组对战,慕昭然仗着自己法宝多,使了些小手段钻比赛空子,在擂台上狠狠虐打了叶离枝一番。
就在她觉得自己胜算已定,故带羞辱地用剑挑起叶离枝的下巴,想要在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上留下一道划痕时,叶离枝嘴角鲜血滴落剑尖,长剑蓦地从她手里挣脱,竟落到了叶离枝的手中。
那把在她手里愚钝不堪的破剑,却在叶离枝手里发出了凤鸣般的清音,一瞬间光华大放,锋芒毕露,直接将她击飞出擂台,丢尽脸面。
现在想来,慕昭然心底都还能感同到当时自己心里那极端的不甘和屈辱,周围的窸窣碎语如同尖针一样扎在她心里,直到现在都不曾忘记。
“那把剑竟然和叶师妹结契了?这不是圣女从地卷里取得的本命剑吗?怎么会和别人结契?”
“你看看那把剑在她手里是什么样子,在叶师妹手里又是什么样子?慕昭然修剑这么多年,到现在都还在筑基期,连剑锋都开不了,还妄想结契?换做我是那把剑,我也得抛弃她。”
“小声点!你可真敢说,不怕她命令身边那一群狗腿子报复你。”
“连剑锋都开不了的人,每日还要霸占云师兄的时间,亲自教她,真是活该。”
“呵呵呵,有这样的南荣圣女,可真丢人,早晚国将不国……”
那时候,慕昭然在天道宫的作为已是叫人怨声载道,她的人缘跌入谷底,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人缘,当时无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几乎都是嘲讽和幸灾乐祸。
只有一个人急急地从擂台上跳下来,那双乌黑的眼眸纯良又无辜,没有半点反败为胜之后的骄傲自得,托着雪亮的长剑递到她面前,歉疚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抢慕师姐的剑……”
她说到后面,快要哭出来,竟像是比她还要难受。
周围嘈杂声声,多数都在安慰着叶离枝,说:“叶师妹没有错,擂台之上刀剑无眼,更何况是慕昭然使诈在先,要不是那把剑临时反水,重创她下台,叶师妹就要被她毁容了。”
“看来是地卷里的神剑有灵,也接受不了有一个心性恶毒的主人,才会从她手里挣脱,另择良主。”
“我们天道宫上下弟子,全都在此见证,叶师妹你没有错,无需道歉。”
是啊,叶离枝本来就没有错,她一直都说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抢她的剑,是她的剑自己飞到她手里,光芒大绽。她也不是故意要和她抢云霄飏,是云霄飏自己看上她,喜欢她的。
她一直都是这般纯良无辜,是慕昭然自己一步一步陷入嫉妒的深渊,万劫不复。
“殿下,殿下……”耳边的呼喊,让慕昭然蓦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入眼是祝轻岚那一张放大的美艳脸庞,他眼中带着担忧,打量着她眼底神色,“殿下方才,表情看上去很痛苦。”
慕昭然偏头避开,没好气地一掌扇过去,“谁允许你贴我这么近?”
祝轻岚被她打了一巴掌,眼中戾气一闪,又被他遮掩到脉脉眼波之下,捂着脸颊委屈道:“抱歉,是我唐突殿下了。”
慕昭然按下失控的情绪,定下心来,仰头看一眼上方的铸刃台,转身往外走去。
祝轻岚诧异道:“殿下要走?你都到了这里,不取本命法器?”
“不取!”慕昭然冷冷道,什么狗屁本命法器,她可不想为别人做嫁衣。
系统在她脑海里叮一声,“请宿主珍惜每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为女主取得扶云剑,以抵消前世之罪。”
第22章
慕昭然听到系统发布的新任务, 气得发笑,忍无可忍地质问道:“别的罪也就算了,在取剑这一事上我有何罪?!”
系统道:“前世, 你不顾众人阻拦,一意孤行, 非要断剑,女主与扶云剑结契, 你的断剑之举,将她害得极惨,差一点就使她断绝了剑道这一途。”
经它这么一提,慕昭然倒是想起来了。
她的确断了剑。
就算那把剑不认她这个主, 那也是她取下来的剑, 是她一步一个血脚印地登上铸刃台,强行从崖壁上撬下来的剑!
当初人人都来劝她, 说灵剑与叶离枝结契认主, 从此之后那把剑便只会为叶离枝出鞘,她就算强行留着剑也没用, 不如就给叶师妹吧。
金宫藏剑楼里还有无数好剑, 只要她愿意, 金宫的夫子们可以立即为她打开剑楼, 让她入内再挑选一把合心意的剑。
就连云霄飏都破天荒地主动来到她的竹溪阁,劝说她将这一把剑让给叶离枝, 说殿下已经拥有很多东西, 失去一两样也没有关系, 但离枝不一样,她只有这么点,失去一样都会肝肠寸断。
何况扶云剑对慕昭然来说, 并无必要,如果她真想要一把剑,他也愿意亲自画图做模,为她铸造一柄独一无二的剑。
那时候,慕昭然早已被嫉恨冲昏了头,他们越是劝说,她便越是不肯,连云霄飏都未能劝动她。
她从地卷中取得那把剑那么久,还是沾了叶离枝的光,她才第一次看见它剑身上璀璨的剑铭,知道它的名字。别人都劝她不要强求,她却偏偏要强求,强求不到,那她就毁了它。
慕昭然找了一个天气极好的日子,命令霜序带着手下的四名剑修灵使,开剑域,以耗损她们的修为为代价,在众人瞩目中强行折断了那把剑。
扶云剑,还未能扶主上青云,就折在了她这个恶毒女配的手里。
慕昭然没觉得后悔,她现在依然愤恨难平,一字一顿道:“那是我取下的剑,我断我自己的剑有何不可?难道是我逼她结契我的剑么?”
系统道:“如果不是你强行撬下扶云剑,等女主进入地卷时,也能将它从铸刃台上取下。”
慕昭然在心里笑了一声,“好啊,那就等她自己来取吧。”
她知道系统在打什么算盘,天道宫每隔十年开放山门收一次弟子,新弟子入门才会开启“地卷”,叶离枝不是通过燕金令入的天道宫,她是在这一批新弟子入门一年半后,才被灵尊看中,破例收入内门来。
学宫不可能只为了她一个人开启地卷,她若想入地卷拿这一把扶云剑,就需得再等八年,同下一批弟子一起进来。
八年,黄花菜都凉了。
系统沉默片刻,也并不与她争辩,只用它那一副古板的系统音,说道:“系统提醒宿主,拒绝系统发布的改造任务,或将导致你的罪业无法完全清偿,若不虑前事之失,终将复循覆车之轨。”
慕昭然气愤迈动的脚步便慢慢停了下来。
地卷外,岑夫子原本见慕昭然入地卷后,就直接掉进了那铸刃峡谷内,还很是担心,听见她毫不犹豫地说不取本命法器,见她修习土术的决心之坚,才放下心来。
结果,脸上的笑才挂上没多久,又见她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调头回去了。
她回去了!
岑夫子暗道一声糟糕,心下不免焦虑,该不会就连这么一个只有土系天赋的苗子,也要被金宫给抢走吧?
金宫几位夫子坐在台上,立时便感觉到无数眼刀从土宫夫子那头飞过来。
说起来,几位剑修夫子也觉得无辜,如今崇尚剑道的人太多,每回入门的新弟子当中,十之五六都主修剑道,上一轮弟子还未出师,下一轮新弟子又到了,饶是金宫诸位夫子乐为人师,也实在教不过来这么多学生。
就连剑尊座下的两个弟子,都被拉进了金宫教学,他们偶尔也很羡慕土宫的清闲。
游辜雪坐在金宫最后方的坐席,抬目望着上方地卷内画面,眼中也有些许疑惑——慕昭然没有半分金系天赋,并不适合修习兵刃一道,那一座铸刃台上不会有她的本命法器,她分明该是知道的才对。
地卷内有风拂过,一片云絮飘浮过来,遮挡了铸刃谷里的画面,众人只得将视线转移到别处,看一看其他弟子的情况。
游辜雪盯着那片云须臾,低垂下睫,手掌平放在膝上的行天剑上,指腹摩挲过剑柄,出鞘一寸,迫使行天剑在鞘中发出轻微剑鸣。
行天剑同样出自那一座铸刃台,插在崖壁之上等了百年,才被他取下来,那两壁之上兵刃千百,总该有几把与它认识,能与它的剑鸣应和的兵器。
却没想到,行天剑的剑缘竟比他的人缘还差劲,那两壁之上竟无一把兵刃回应。
游辜雪尝试半晌,睁开眼睛,默默无语地盯着自己的剑。
行天剑上微弱电弧噼啪一响,锵一声缩回剑鞘中。
自闭了。
卷面云絮掩盖之下,铸刃谷内。
青色披帛缠绕在祝轻岚的脖子上,喉结下垂着一只圆滚滚的镂空鎏金铃铛,轻轻一动,便摇出稀碎铃音。
慕昭然拽着曳纱铃的这一端,对他绽放开一个和善的微笑,说道:“小狐狸,你千辛万苦来到此处,想来是要爬上去取法器的吧?”
圣女殿下笑得越是和善甜美,祝轻岚脖子上的曳纱铃缠得便越紧。
祝轻岚被她栓狗一样栓着脖子,怎么也撕扯不开这条紧缠的纱缎,气得额角上青筋直跳,却还不得不恭敬道:“殿下,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来便是,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必万死不辞,何必如此威胁?”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又怕万一商量不好,你一下跑了怎么办?”慕昭然理不直气也壮,继续道,“所以就想着先下手为强咯,放心,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勒死你。”
慕昭然这一条曳纱铃出自圣殿化神长老之手,凭借祝轻岚是决计挣脱不开的。
他似也发现了,终于放弃挣扎,妥协道:“殿下请说。”
慕昭然也不废话,直接道:“我要你在铸刃台上,为我取一把剑。”
她没说这把剑是给叶离枝取的,或许说了,都不用她威胁,祝轻岚就会屁颠屁颠地爬上去为叶离枝取剑,但慕昭然更乐于看他这样不情不愿,逼不得已的样子。
反正这只狐狸不是很爱慕叶离枝么?为她取一把剑想来也十分心甘情愿。
慕昭然扯了扯曳纱铃,铃音叮叮响,不耐烦地问道:“喂,听见了没?”
祝轻岚被她扯得身形一晃,为难道:“殿下,一个人只能在铸刃台上取下一件兵刃,更何况,那是殿下的剑,我又如何找得到,又如何取得下来?”
“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爬上去,照着我说的话去做就行。”慕昭然想了想,给他画了一个大饼,“你如果好生配合我,我或许也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祝轻岚追问道:“什么法子?”
慕昭然故作高深,“等你爬上去再说。”
祝轻岚其实心里已经妥协了,但他实在看不惯慕昭然那一副理所当然使唤他的样子,试探性地问道:“那如果我不愿呢?”
慕昭然拖着他就往外走,“那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反正我一个土修,又不是非得要一把剑做法器。”
祝轻岚跌跌撞撞地随她走了两步,抓住脖子上的青色纱缎,手背上经络鼓胀,站定在原地,忍气吞声道:“好,我去。”
慕昭然回过身来,赞赏地对他笑了笑,这笑容实在好看,眼尾弯弯,眸中盈着一泓愉悦的碎光,唇角的笑弧透着点得意的狡黠,在这昏暗的夹谷内,像是一丛迎着春风肆意绽放的繁花。
祝轻岚想到这笑容背后的胁迫,只想磨牙。
慕昭然抬手从披帛上的金丝绣线上拂过,青色的纱缎淌过水波一样的灵光,如同涟漪一样凭空消失了,剩下的一段柔顺地垂落在她臂间。
但祝轻岚脖子上的紧缚感仍在,那一只金灿灿的铃铛还挂在他脖子上。
祝轻岚抬手敲了一下铃铛,“能不能把这个也隐藏起来。”
慕昭然抱臂站在那里,挑起纤细的黛眉,语气轻慢道:“不能,狐狸挂铃铛,不是挺可爱么?”
祝轻岚挤出一个笑,“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
祝轻岚害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控制不住犯上作乱,伤了这位尊贵的圣女殿下,他手指捏得折扇咯咯响,拱手朝她行一礼,转身朝夹壁间狭窄的石梯走去。
慕昭然找了个石头坐下,守着他爬铸刃台。
头顶那一片云缓慢地飘移开,阳光落下来,夹谷内的光线亮堂许多,从祝轻岚踏上石阶以后,两壁安静的兵刃便开始了嗡嗡低鸣,有明亮的刃光从两壁扫射下来,阻挡他的脚步。
祝轻岚抖开折扇,一边挡开刃光,一边快步往上跑,慕昭然前世爬过这个梯子,当然清楚这石梯的险恶。
刚上去时,走得都很快,两壁的威压也没那么大,要到了后半程,才是最痛苦的时候。
幸好,这回她还遇见了这只舔狗,不然要她为了叶离枝的剑,再爬一次,她能当场气死在这夹谷内。
地卷上挡住铸刃谷的云一散开,台上金土两宫夫子们的视线便都转了过去,就看到慕昭然坐在那谷底,既不离开,也不去爬铸刃台,一时都想不明白她是为什么。
图内刀光剑影闪动,石梯上的祝轻岚转过身来,仰面向上,挥舞折扇挡开一道剑光,有一星微弱金光在他脖颈上一闪而逝。
游辜雪的视线便死死定在祝轻岚的脖子上。
那只铃铛,先前还一直挂在慕昭然的腰间。
第23章
在祝轻岚爬梯期间, 慕昭然试着打坐修炼。
地卷之内五行灵气充裕,尤其在这种洞天福地之中,但这夹谷两壁都是刀兵, 刀光剑影闪动不休,谷内满溢着金属性的灵气, 于她没有任何好处。
慕昭然嫌弃金灵气,金灵气自然也嫌弃她, 若是有金系天赋较高的人在这里,便能清晰地看到虚空中流动的金色灵气,在接近谷底那闭眼打坐之人时,就会如江河分流, 刻意绕开她的存在。
她打坐修炼了半晌, 没有感悟到半分土灵气,只好作罢, 重新睁开眼来。
头顶金乌西坠, 洒落的阳光染上了橘黄色,慕昭然眯眼往那狭窄曲折的石梯看去, 在半中往上的地方, 看到了祝轻岚那一身火红的背影。
他穿着红衣, 看不出来有没有受伤, 不过他上行的速度变慢了很多。
慕昭然抓住青色披帛扯了扯,夹谷内立时响起一串清脆铃音, 即使两壁剑鸣铮铮, 依然没能掩盖住铃声。
“快点, 再不快点天就要黑了,我可不想在这冷冰冰的山谷里,幕天席地地过夜。”慕昭然催促道。
石阶上, 祝轻岚喘着粗气,听到铃铛里传出的话语,恼怒地抓扯一把脖子上响个不停的铃铛,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还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
慕昭然当即吐出一连串的抱怨:“谁说我腰不疼了?这破石头坐起来硬得要命,早就硌得我不舒服了,还有两边的兵刃嗡嗡地震颤,吵得我耳朵疼,等会儿太阳一下山,这里又黑又冷,所以你赶快爬,趁着天黑之前,赶紧爬上去!”
祝轻岚为爬梯子,受了不少伤,身上早已见血,他都还没说什么呢,慕昭然只是坐在下面等,就有这诸多抱怨。
祝轻岚唇角扯出一个冷笑,抬手撕下一截衣摆裹住手臂上的伤,在铃音的不断催促下,咬牙起身又往上爬了几道台阶。
耳畔呜一声鸣响,一道剑光从壁上扫射下来,他反手去挡,那剑光擦过他手上早已破损的折扇,从后背上划过。
祝轻岚痛哼一声,再次跌倒在石阶上。
颈项铃铛里传出慕昭然的嘀咕,“你该不会这么没用吧?”
祝轻岚气得一口血喷洒在石阶厚重的青苔上,他眼中有炽烈的狐火燃烧,将一双眼瞳染成了金色,身上红光大绽,化为沸腾的火焰,身形融入了红焰中。
慕昭然蓦地从石头上站起来,捏紧曳纱铃,警觉地望着上方那一团红焰。
红焰散开后,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从焰中跳出来,继续往铸刃台上跑去。
狐狸到底是有四肢爪子,身体也更加灵活,在狭窄的山壁夹道上,比人形更容易躲避两壁射来的刃光。
慕昭然看它爬了一截,嫌弃道:“你早变成狐狸不就好了。”前面浪费那么多时间。
祝轻岚这会儿已经没工夫装模作样,喉咙里低吼一声,爪子刨一把脖颈毛发里的铃铛,恶狠狠道:“要你管!”
慕昭然重新坐回去,不管就不管呗,她还不稀罕管呢。祝轻岚怎么说也算是男三,若是连为女主取一把剑都做不到,那这只舔狗就当得太不称职了,最后抱不到美人归,也算是他活该。
刚坐下,耳畔便飘来系统的声音,说道:“你这是在投机取巧。”
慕昭然浑不在意,“你只说让我珍惜每一次的改造机会,把剑给叶离枝带出去,至于我用何种方式取剑带出去,你管不着。”
系统不再说话,慕昭然便紧盯着石阶上那只火红的狐狸,时不时地敲响铃铛催促它。
铸刃台上只余最后一线天光时,祝轻岚终于跃上最后一层台阶,登上了那座乌黑的石台。
两壁颤鸣的兵刃蓦地一停,夹谷内的刀光剑影消散,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夜风穿过时,带起一阵时高时低的呜咽。
祝轻岚化作人形,跌坐到地上,额上汗水直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浑身都是伤,血色将这一件红衣浸润得更加暗红。
慕昭然没心没肺的声音很快又从铃铛里传来,说道:“把先前我给你的镜子取出来,照给我看。”
祝轻岚从怀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雕花手执铜镜,磨得透亮的镜面上,映照出的却是慕昭然那一张镀着霞光的明艳脸孔。
她距离镜面很近,近得能看清楚鼻尖上有一颗极小的红痣,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瞳灵动,睫羽乌黑卷翘,唇润而红,一条赤金色的细长发带从发髻上垂下来,与鬓边碎发交织在一起,随着晚风轻盈地拂动。
若圣女殿下的言行没有那么可恶的话,这张脸明明很讨人喜欢。
当祝轻岚从镜子里看到这张放大的脸孔时,心中满腹的怨气都一下减了不少,但紧接着,那镜面里的人就蹙紧眉心,往后退开去,没好气道:“我让你照铸刃台的山壁,不是照你,快点,天要黑了。”
祝轻岚心中将将退潮的怨气,又狂涌回来,掀起更大的浪潮。
这个女人果然没有良心。
他阴沉着表情,将镜面一转,照向四周。
此时此刻,慕昭然手里也举着一面与祝轻岚手里一般无二的镜子,镜面上那张血污斑斑的脸消失后,映照出了铸刃台上的画面。
慕昭然让他打圈照了一个全景,镜中画面缓慢地移动,在天光彻底消逝前,她终于找到了那一把熟悉的剑。
她指挥道:“往右边山壁去,再过去一点,镜面往上照,对,就要那把白色的,剑柄上刻有云纹的剑,它很漂亮,我很喜欢。”
祝轻岚嗤笑:“殿下选剑的眼光还真是特别。”
特别的肤浅。
倒也和她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很是相配。
慕昭然置若罔闻,继续道:“你爬上去,把它撬松。”
祝轻岚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道:“你要我把剑从山壁上撬下来?”
慕昭然强调道:“是撬松,不是撬下来!当然你如果想要直接撬下来也行,就是不知道你撬下一柄剑之后,还能不能再拿到你想要的法器了。”
祝轻岚不动,她便催动曳纱铃,虎视眈眈地威胁道:“快点。”
紧束在脖子上的纱缎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座山谷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山壁上的兵刃发出各色幽暗的光芒。
祝轻岚跌跪在黑暗中,从喉咙里挤出求饶的声音,连声道:“好,我撬我撬!殿下饶命。”
脖子上的束缚顿时一松。
祝轻岚爬上山壁,五指张开,幻化出锋利的狐狸爪子,不断朝那柄白色长剑的石缝中抓去,碎石哗啦啦地往下掉。
过了很久,在他的爪子都快要磨平时,那把剑终于往下一滑,从石壁上松动了。
慕昭然一直从镜子里盯着那把剑,见到它刚一松动,便催动着曳纱铃从祝轻岚的脖子上松开,铃铛缀着青色纱幔,倏地缠裹上白剑剑柄。
祝轻岚从山壁上跌落下去,顾不得双手的疼痛,仰头望去。
只见一道青芒从铃铛上爆发出来,从白剑剑柄延伸出去,仿若一条流动的泛着丝缕金线的青色小溪,光芒顺着夹道石阶一直流淌到谷底。
慕昭然就站在下方石阶的尽头,拽着曳纱铃用力扯动,铃音在夹谷内急促地摇响,一浪接一浪的回音叠在一起,响得人心神摇荡。
这怎么可能拔得动?圣女殿下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祝轻岚心想,就听到山壁上“咔嚓”一声锐响,那柄白剑竟真的被她从山壁上拔了下来。
白剑自山壁上脱离后,剑刃四周缠绕过流云状的光晕,自动生成剑鞘。青光卷住这把雪白长剑,从铸刃台上飞快收卷回去,祝轻岚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追着青光迈步过去,在石阶边缘低头往下望。
夹谷下方,曳纱铃回到慕昭然手里,她抬起手来,一把握住了从上落下的长剑,得意道:“我拿到了!”
青光收拢,重新化为一条薄薄的轻纱落回她臂间,铃铛从披帛上分离,自动挂回她腰上,她周身飞扬的衣袂和青丝也柔顺地垂落下去。
慕昭然抓住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和他多讲,更不要说是道谢。
祝轻岚站在铸刃台上,面庞全然笼罩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亮着如火的金色,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逐渐走远的身影,直到她隐于夜色,再也看不见。
黑暗中响起咯吱咯吱的兽类磨牙声,慕昭然,你给我等着!
演武场上,依然阳光普照。
旭金台上的夫子们面面相觑,有金宫的剑修夫子长眉紧皱,一脸不快道:“威逼同门,强取灵剑,瑶光圣女的所作所为,未免有些心术不正。”
岑夫子也没想通慕昭然当初已表明想要拜入土宫,现在又非要取一柄剑做什么,但基于对土宫好不容易来的一根好苗子的护短。
他哼声道:“修行一途,千难万险,自然要有些机灵劲儿,懂得随机应变,方为长久之道。反正那祝轻岚本就是要登铸刃台的,借他之手,取一柄剑,实是一举两得之事,你堂堂金宫夫子,张口就判人‘心术不正’,你可知你一句话,对才入宫的新弟子来说,是一项多大的罪名?”
那金宫夫子被他说得讪讪,解释道:“岑夫子息怒,我等剑修直来直往惯了,随口一言罢了当不得真。”
台上的剑修夫子,确实大多数都见不得慕昭然这样投机取巧,坏了铸刃台的规矩,要是以后的弟子都像这般有样学样,可就麻烦了。
有人接话道:“登铸刃台既是考验也是修炼,祝轻岚爬这一程,灵力明显更上一层,身上已有了筑基之兆,南荣圣女要是次次都这般随机应变,怕是要浪费这次入得地卷的机会了。”
岑夫子道:“圣女只有土系天赋,登铸刃台对她来说不仅无益,反而会比拥有金火双系天赋的祝轻岚受更多苦楚,懂得趋利避害,取自己想得,亦是一种本事。”
林夫子也道:“这才只是开始,诸位还是不要太早下结论的好。”
于是,旭金台上众位夫子俱都沉默下去,转头往地卷中处于白昼的那一边看去。
入图的弟子,大多都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去处,如蓬莱和瀛洲二岛的少主,两人同时寻得一处水系灵气充裕的洞府。
起初为了争夺这里,他们二人还打过一场,没分出胜负,便也只能暂时握手言和,各自寻找一个地方打坐修炼,打算在此一举突破筑基。
北境四大宗门的人,修为普遍要高上一些,分散之后也各自寻得自己的机缘,玄机阁秋道远去了一座繁荣大城,入了一位巧匠的门下学习。
西境那位禅修,也入了一座佛寺修行。
只有一人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一座陷入黑夜的夹谷内,对其他人的经历完全不感兴趣。
——那只狐狸最后的眼神让他不喜。
游辜雪低垂下眼,指腹摩挲着横放在膝头的长剑,他能从铸刃台上取得这把剑,自然也曾爬过那条石梯,但他当初颇受两壁兵刃喜爱,并未受到过多为难。
别的人伤痕累累登上高处,他却连衣角都没有破,长身立于铸刃台上时,两壁兵刃锵锵落下,射来他脚下,任他择选。
游辜雪于百刃之中只取了这一剑。
“没用的东西。”他心中冷道,拇指抵住剑柄,迫使行天剑寸寸出鞘,随后指尖往下一滑,屈指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鲜血浸入刃中,行天剑在他手中无声颤抖,雪亮的刃中透出一缕诡异的红。
地卷之内,祝轻岚盘膝坐于铸刃台上,正凝神寻找着自己的本命法器。
夹谷两壁刃光条条,他相中了壁上一柄火属性长缨枪,当即放出灵力去与那枪相合。
长缨枪上红光大绽,枪头红缨烈烈如火,祝轻岚唇角微翘,唰地一声抖开手里破损的折扇。
长枪猛地从山壁上抽离,化作数道红火往他扇面上扑来。
折扇浮上半空,枪身化作扇骨,红缨织就扇面。
就在那红扇将成之时,谷中忽地响起一声异样剑鸣,这鸣声不知来自何处,明明清幽至极,却能逼得两壁兵刃与之强制共鸣。
壁上兵刃齐声大震,声如滚雷,将那一缕幽微剑鸣吞没无痕。
祝轻岚骇然抬首,只见得无数刀兵剑气从两壁迸发,于当空被强横地绞成一股,凝聚而成一柄不伦不类的大剑,当头朝他斩下。
卷外的夫子们察觉不对时,那剑已经落下。
那剑的威势看上去早已超越铸刃台对弟子的考验,有夫子猛地起身,传声入卷,喝道:“祝轻岚,快出地卷!”
祝轻岚听到了夫子的声音,可他不能出,他还没为叶离枝找到通灵窍的濯尘草,他不能离开地卷。
可单凭他本人,接不住这柄剑。
乱刃压来头上,新成的红扇再一次撕裂,祝轻岚发狠地咬紧牙关,也顾不上自己真身会不会暴露,抬手收回折扇,红袍飞扬,衣摆下伸出九条半透明的火红灵尾,与那大剑迎头撞上。
轰一声鸣响。
大剑溃作乱流,祝轻岚一条灵尾被断,他身形晃了晃,在上空乱流停歇前,匆忙将剩下八尾收入衣下,倒在了铸刃台上。
铸刃台的巨响传入慕昭然耳中时,已削弱很多,她以为是夜里打雷,快要下雨,急忙往前方城池跑去。
大约是因为一心想着不能幕天席地,慕昭然从铸刃谷的结界出去后,便直接落在了一座小镇外,镇子里亮着些零星的灯火。
慕昭然掏钱买通了守门的小兵,给她开了条门缝进城,她顺便问了城中最好的客栈在哪里,得到答案后,便直奔那里而去。
她在客栈里随便吃了点晚食,要了一间上房,洗漱过后便躺上了床。
圣女殿下从小到大身边奴仆环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上一世进入地卷中时,她还极不习惯身边无人伺候,每日里腹中都是抱怨,嫌吃的不好嫌睡的不精,嫌没人伺候她洗漱更衣。
经历过前世的奔波逃亡后,倒是很大地治好了她矫情的毛病。
有人在身边伺候,慕昭然自然也就享受着,无人伺候时,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不知所措。
多给点钱,就算半夜客栈也愿意为她烧水送到屋里来,她只需要自己打水进盆里就好。
但慕昭然不会自己梳发,所以睡觉时没有拆发髻,只取下了头上的发饰。
将就着睡一晚,明天她还得去找前世那个追着她塞机缘,却被她一锄头敲死的老头。
可能是因为她是重生之后做出了一些不同的选择,今生所遭遇的事,也变得与前世不太一样。比如她和云霄飏的初见,比如叶离枝没有滞留天都外城,直接便以侍从身份入了天道宫,还比如上一世并未偷偷跟着她来的乌团。
还有那个从不曾出现过的游辜雪。
现在,就连进入地卷后经历都与前世不一样了。
前世,明明她初入地卷时,掉落的地方并不在铸刃谷,而是一座很普通的山林,山林里有一间茅草农屋,屋外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土田。
一个粗布麻衣的老头就在那田里翻地,一看见她,就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什么马上雨季要来了,他必须要在雨季到来前,翻好这片地,但他年岁大了,腰不好,怕要误了农时,叫慕昭然给他帮忙。
慕昭然睁大眼睛,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她堂堂一国公主,连种花都没有亲自摸过土壤,甚至还是第一次见他嘴里说的那个叫做“锄头”的农具,那老头竟敢大言不惭地要她刨地。
慕昭然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但那明明就是一座土山坡,她却怎么都走不出去,半晌后又走回那一块农田前。
田里的老头见到她,继续道:“小姑娘,你帮老夫翻好这片地,老夫有好东西答谢你。”
慕昭然轻蔑地哼一声,转身走了。
等她第三次走到农田前时,那老头又道:“小姑娘,你与老夫有天定的缘分,注定是要为老夫翻这一块地的……”
慕昭然没等他说完,换了一个方向,转身又走。
等慕昭然气鼓鼓地在那破山林绕了五六趟,都不愿接过老头的锄头后,老头终于急了。
他不再跟她故弄玄虚,追在她身边不停絮叨道:“我这里有一本顶好的土修功法,乃是凝聚了老夫一生修行的心血精华,只要你为我翻好那片地,我就将此功夫传承给你。”
慕昭然抓起地上的一根枯枝驱赶他,“滚开点,别来烦我,谁要修你那破土术!”
老头被打得哎哎直叫,怒目圆睁,不敢置信她拥有这样好的土系天赋,却这样不识好歹,愤怒道:“无知小儿,老夫这本功法可是能连通地源之力的绝世功法!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
慕昭然那日听到岑夫子说“地源之力”便觉有一丝熟稔,直到地卷开启,她才想起来,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就是在这翻地的老头嘴里。
但前世的慕昭然对土修不屑一顾,就算老头再怎么吹嘘,也无动于衷。
老头为了求她继承衣钵,不断妥协,从让她翻一整片地,到翻半片地,再到只要她拿起锄头挖一下,他就愿意将自己的绝世功法传给她。
慕昭然被他烦得要死,急着想走出这片山林,佯装答应他的要求,拿到锄头的第一时间,就一锄头敲死了他。
林子里传出一声沉重而哀鸣的叹息,慕昭然眼前景象一晃,终于出了那片山林。再之后,她一路艰辛,甚至纡尊降贵,去求同入地卷的弟子,求他们将她带进铸刃谷。
她平日里,什么苦都吃不得,却在那石阶上受千刀万剐,也不愿后退,就为了能取得一把和奉天剑同出一处的剑,就算无剑愿意为她而来,她也要强撬一把剑出去。
慕昭然躺在床上,无奈地想,自己前世能为了云霄飏一心一意地做到那个地步,她也当真算是一个很坚强的恋爱脑了。
坚强的恋爱脑阖上眼,很快坠入梦乡。
旭金台上,游辜雪低垂着眼,浓长的睫挡住了他的眼睛,耳边似有铃音轻轻摇响,叮叮当当,煞是悦耳。
他魂灵上有一丝幽微红线波动,牵扯住一缕神识,落入绮丽梦境。
重重叠叠的帷幔,笼罩出一片昏暗狭小的空间。
睁眼便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熟悉身影,青色披帛蜿蜒地覆在她身上,衬得她周身肌肤如新雪一样莹润白皙,绣着金线的纱幔缠住她的手腕。
浑圆的镂空金铃缀在右手腕上,只要她一动,便叮叮叮地响。
慕昭然泪眼蒙蒙,喉咙里转着难受的低泣,游辜雪俯低身去,隔着覆在脸上的薄银面具,贴在她耳边,轻声道:“都是你的错。”
都是你的错。
只用一只铃铛,就让他嫉妒到了这个地步。
第24章
喧腾的市井之音从窗缝里透进来, 渐渐压过梦中叮叮作响的铃音,将慕昭然从那一个难耐的梦境里惊醒过来。
床榻上蜷缩着的人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泪雾未干, 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半边枕头都被睡梦中泣下的眼泪打湿。
慕昭然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还未彻底清醒,直到窗外一声嘹亮的吆喝, “包子出锅咯,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一下,才像是将她的魂彻底从梦境里拖拽出来。
慕昭然下意识抬手,来回转动了一圈自己被绑缚一晚上的手腕, 腕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的手腕发酸。
耳边隐隐还摇荡着梦里响彻一夜的铃音。
比起之前的梦, 昨夜的梦里, 阎罗其实没对她做什么,甚至, 他什么都没做。他就那样跪坐在她身前, 微微俯低下头, 将她狼狈的姿势尽数揽入眼中。
他就那么看着她, 面具下一双清浅的琉璃眼眸,一点点融进撩人的欲, 灼热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她身上逡巡, 一遍又一遍, 用眼神视丨奸着她。
慕昭然在他的注视下,身子细细地颤抖起来,她羞恼地挣动手腕, 听着铃音一阵一阵摇响,软声哀求他,一开始求他放开自己,后来求他摸一摸自己,最后哭着踢他,让他滚让他别再看她。
她很难受,他看上去也并不好过,慕昭然看到了他脖子上鼓胀的青筋,血管突突地跳动,蔓延至喉结处的雷击伤痕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穿戴严整的衣袍下,厚重的衣料也压不下去的弧度。
铃音之外,是她小声的啜泣,和他沉重的喘丨息。他们同样痛苦,明明都渴望着对方,可他偏偏就是什么都不做,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折磨谁。
慕昭然想要狠狠骂他,可听到他说“都是你的错”,她便像是被他抓住了软肋,顿时什么气焰都没有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慕昭然悔恨低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
她心里其实很痛恨慕隐逸要告诉她那些,就连她的亲弟弟最后都选择了舍弃她,却偏还要告诉她,有另一个人珍视过她,她自以为被囚困的十年,是有人用自己的命给她续来的十年。
如果她不曾知晓什么连心蛊,也不曾知晓什么以命续命,她就可以继续当做他们之间只有交易,她依附阎罗的保护,阎罗觊觎她的美色,他们之间从无真心。
如此,就算她背叛他,亲手害死他,慕昭然也不会感觉愧疚。
因为临死之时,所觑见的这一丝真心,害得她现在连做梦都对他说不出一句狠话了,还哭哭啼啼地求他原谅。
“慕昭然,你怎么能这么憋屈。”慕昭然捂住脸,懊恼地捶床。
下次,下次如果还再做梦,她一定要将他也扒光了绑起来,晾一晚上!这是她的梦,她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
慕昭然在床上翻腾了一阵,终于把梦里那些懊恼、悔恨和愧疚一股脑地塞进心底里,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简单洗漱过后,她对着镜子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发髻,用水将凌乱的发丝抹平,理顺发带,随意往头上插了几朵珠花。
拿起曳纱铃时,她面上一热,将青色披帛囫囵团成团,和铃铛一起塞进了腰间的储物锦囊里,暂时有点无法直视它们了。
地卷之外,旭金台上,游辜雪睁开眼睛,身形忽地化作一道流光从台上遁走。
众人听见剑啸震颤,回过头去,只看到行天剑破空而去后留下的一线白痕,有夫子疑惑道:“他怎么突然走了?”
有人回道:“兴许有急事吧。”
刑罚堂里,巫善抬头望向绕过影壁而来的熟悉身影,终于没忍住道:“行天君,你近日来得是不是过于频繁了?比往年加起来的次数都多了。”
游辜雪面无表情道:“抱歉。”
巫善自然也听到过五行台上传出的流言,说行天居单恋南荣圣女而不得,那近日来他为何频繁前来刑罚台,便清楚明了了。
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头,开解道:“你修的是行天剑,又不是无情剑,只要恪行天道,不逾法规,纵然有几分私情,又有何妨?何必灭情绝欲,把自己搞成无趣的木头梆子,这谁能喜欢你?”
游辜雪不语,他心中可不止有几分私情而已,就算割灭千万遍,也灭不尽他心中私情私欲。
纵情太过容易引来上面之人的注意,会很麻烦,他今日逼迫铸刃谷中兵器共鸣,已是太过放纵自己了。
他来此领罚,只是让自己冷静。
巫善道:“罢了罢了,随我来吧。”
白日来临,祝轻岚从铸刃台上醒来,旭金台上众夫子皆松了口气。
随即又有人生出疑惑,他是如何能抗住昨夜那次攻击,这个疑惑也只有等他出来后,才能得到解答。
另一边,待慕昭然一手抱着牛油纸袋,一手抓着一个包子,边啃边走出这座小镇时,日头已明晃晃地挂在头顶,将近巳时。
她想要去找前世那个追着她塞机缘的老头,看见相似的山林子就往里钻,看见在地里劳作的农夫,就凑上去打量,试探性地询问,“你需要人帮你翻地吗?”
农夫抬起头来,看到问话的人是个锦衣玉饰,唇红齿白又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都连连摆手,“我们这些都是粗活,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
当然,偶尔也会遇上些健谈的,问她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在乡野田间,如果大小姐当真想体验一下,也可以让她下地里来试一试,就是可能会脏了她的裙边。
慕昭然看出那不是自己想找的人,脸上的笑瞬间收敛回去,转身就走,徒留下地里一群摸不着头脑的农民。
她一身绫罗华裙,又独自一人,难免会遇上些心怀不轨之人,好在她法宝众多,对付些山野匪寇,都不在话下。
慕昭然就这么在地卷里游荡,也闯进过一些灵宝洞府,不过都未多做停留,别的弟子都是抓住一切遇见的机缘修炼,只有她挑三拣四,无有着落,让在外观看的夫子都摸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
就这么连晃了三日 ,慕昭然终于耐心耗尽。
她走进山路边一家茶棚里,一连灌了三碗茶水解渴,路边的粗茶苦涩,难喝得她眼睛鼻子皱作一堆,连日的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爆发。
慕昭然怒气冲冲地砸了茶碗,气恼道:“死老头子,谁稀罕要你的传承!”
她掏出那一根上上签来看,心中嘀咕,夷则那家伙卜的什么破卦,她哪里大吉大利,如愿以偿了?
慕昭然丢下银子,打算回去曾经经过的洞府,找一处土灵气充裕之地修炼,再也不去找什么山头土坡了。
转过身时,手中签文流淌过一道应验的金光,眼前的场景倏而一变。
地卷画面上忽然荡漾出一圈涟漪波动,只须臾,涟漪平息,图中看上去一切如故。
岑夫子猛地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地卷里四下寻找:“瑶光圣女呢?”
因慕昭然一直在地卷中无所事事地游荡,其他夫子早已不再关注她,只有岑夫子对土宫的这一株新苗格外关注,慕昭然的身影从那茶棚旁一消失,他就发现了。
经他这么一问,所有人都开始在地卷上寻找起来,结果竟都找不到她的所在。
“难道是进了什么洞天秘境?”有人猜测道。
另有人回道:“就算进入秘境,地卷当中也该有星点标识,注明她的所在地,现在连属于她的标识都不见了。”
于是有人点着地卷上标识一一数过去,入地卷中人一共二十四名,现如今只剩下二十三粒星点标识。
“我们全都守在地卷外,也没见着她从地卷里出来呀?”
“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地卷一直都在我们的监控下,能有什么危险?若是遇到意外,她会被立即传送出地卷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凭空消失。”
有人看向岑夫子,问道:“是否要去请祭酒出面?”现今的五行学宫祭酒,乃是三尊之一的灵尊,三尊居住在最高悬岛守卫钧天殿,非有大事,并不常露面。
岑夫子思忖道:“地卷之中一般不会有危险,还是再观望看看。”
慕昭然并不知外面所发生的事,她踩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就在前一刻,脚下还是一条宽阔的官道,现在官道被土泥小路取代,身后的茶棚也不见踪影。
不远外林木掩映处,露出半片茅草屋檐。
慕昭然高兴起来,快步往前走去,转过农屋,看到了那一片等待开垦的农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田埂上,一边捶着弯折的腰,一边唉声叹气,感叹自己年岁已高,身子不中用,恐怕翻不完这片地,来年怕是要饿肚子了。
再次见到他,慕昭然有些不敢上前,她前世性子跋扈,常因冲动而坏事,拿锄头敲人时的确心狠手辣,事后冷静下来往往后悔,可后悔无用,她便学会给自己找各种借口开脱,久而久之便也开始理所当然地觉得不是自己的错。
现在,再一次站在前世被她敲了一锄头的人面前,她心中难免心虚畏惧。
老头转头看见她,皱纹交叠下的双眼亮起精光,招手唤她过去,说道:“小姑娘,你行行好,来帮一帮我这个老头子罢。”
记忆中熟悉的话语,让慕昭然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她闭眼定了定神,习惯性地在心里开解自己,她还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能逃跑,前世是前世,现在已经重新来过,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只要不再像前世那样冲动就好了。
调整好心态,慕昭然走上前,眉眼弯弯,眸光明亮,挂起一脸真诚甜美的微笑,开门见山道:“老翁应该在此等候我良久了吧?”
那老头装模作样道:“老朽等的是有缘人。”
“我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我就是老翁的有缘人。”慕昭然屈下膝盖,和他一起蹲在田埂上,看着前面那一片板结僵硬的土地,继续道,“既然是难得的有缘人,不如省过这些故弄玄虚的试探,老翁直接把你的功法传给我得了。”
老头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她,似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斥道:“荒唐!想接老朽的衣钵,就得通过老朽的考验,翻完这一片地,休要想那不劳而获之事。”
慕昭然没想不劳而获,可也不想太过受累,她经历过前世,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直接一张口就踩在他的底线上讨价还价,说道:“那我挖一锄头。”
老头吹胡子瞪眼,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比划道:“至少半片!”
慕昭然也学着他伸手一划,圈出面前这一小块地,“就这一块!”
老头两眼瞪得越发溜圆,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都还没开始做,就嫌苦怕累,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慕昭然亦不服气地呛声回去,“你这老头,守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传下自己的衣钵,又何必要故意刁难?”
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拌了半天嘴,最后各退一步,圈定了一块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老头连连叹气,“土修一道何以衰落到如此境地。”
言语之间,很是嫌弃慕昭然这个偷奸耍滑的衣钵传人。
慕昭然昂了昂下巴,回道:“你也不看看别的道系,要么飘逸出尘,要么剑惊四座,就算考验传人,也没有叫人下地刨土的。”
修仙修仙,修的便是超脱凡尘,仙人之姿,没有人愿意越修越往土里钻。
慕昭然哪做过农活?就算答应了翻土,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老头在这地卷里等了上千年,终于等来这么一株适合的独苗,哪怕她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嫌苦怕累之辈,对她也很是迁就。
见她不知从何下手,便叹息着站起身来,亲自过来教她如何握锄头,如何使力,慕昭然得到要领,挥舞锄头朝那干硬结块的地里刨去。
她一开始力道把握不准,锄了几次都没能锄动,还险些挖到自己脚上,看得那白须老头在旁边连连唉声叹气,慕昭然听得烦躁,把锄头往地上一杵,转头瞪他。
老头连忙闭上嘴,重新坐回田埂上。
慕昭然才又重新握紧锄头,调整姿势和力道,尝试起来。
土壤终被掘开,一股精纯的土灵气从翻开的土壤下流泻出来,慕昭然动作一顿,这地下的土灵气浓郁到,竟然肉眼都能捕捉到一缕一缕飘逸出来的茶色灵气。
她周身灵窍本能地打开,几乎是如饥似渴地畅饮着从地底溢出的土灵气。
老头坐到田埂上,哼了一声,“你现在知道老朽为何要你翻地了吧。”
慕昭然灵窍自行吸纳空气中的土灵气,她土系天赋出众,如此精纯的土灵气入体,令她周身经脉格外舒畅。
老头坐在田埂上念念有词,口述心诀,教授她如何引导土灵气在体内循环周天,纳入丹田。
慕昭然不知不觉跟着他口述的法诀迈步,挥动锄头挖开土壤,满溢的土灵气亲昵地萦绕在她身周,顺着灵窍,一丝一缕地淌入经脉内,顺应心诀催引灵力,一点一点沉淀入丹田,慢慢夯实。
等到慕昭然回过神来,她竟已哼哧哼哧地将这一整片地都翻了一遍。
松软的土壤呈红褐色,星星点点的土灵气漂浮在地表,看上去有一种能够承载一切生命的活力。
慕昭然不由蹲下身,抓起地上的一捧土,从心底生出一种难言的喜悦和满足,直到掌心传来刺痛,她洒下土壤,看到了手心被磨出的一串水泡。
“好痛。”慕昭然抖掉掌心里的土,方才那点由心而生的欢喜荡然无存,郁闷地想,她就说她讨厌修土术了!她堂堂南荣瑶光圣女,竟成了耕地的牛!
老头依然坐在田埂上,一脸欣慰地看着她,说道:“还不来感谢老朽,助你筑成灵基。”
她筑基了?
慕昭然闻言,立即闭眼内视丹田,丹田内一片红褐之色,土灵气被夯实到极致,凝为一片具象化的土地,似是将脚下这片土地直接搬进了她的丹田之内。
慕昭然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
——她不会是这世上第一个真把自己丹田筑成田了的修士吧?
第25章
虽然为了能够叩开钧天殿, 为南荣请回承天鉴,她已决心要好好修炼,但是当真正看到自己的灵基筑成, 往后一生注定了要在土泥石沙中打滚时,她心中还是不免怅然。
慕昭然甚至都没有力气和老头拌嘴了, 只垂头丧气地坐在田埂上,闭眼反复内视着自己的丹田。
看得久了, 她发现丹田之中那一片土地上,有几个浑圆的土坑,土坑之间有丝缕状的铭文相联系,如同镶嵌在地面的星斗。
并且, 她丹田之内也并非是真正的土壤, 土灵气所筑成的灵基上,还铭刻着一个个字符, 是在筑基过程中老头口述的心诀。
这些心诀字符和土灵气缠绕在一起, 密密麻麻地筑成了她的灵基,只有一小片点亮, 剩下的还有很多黯淡地沉在她的灵基之内。
老头苍老的声音飘来耳畔, “这就是凝聚老朽一生心血的地星诀, 你只要找到大嚣、重华、荧惑、镇、辰这五枚地星石, 炼化为己用,就可得到这大地之中无穷无尽的地源之力。”
慕昭然睁开眼, 视线落在他身上时, 不由惊了一瞬。
他忽然之间变得更加苍老了, 一头白发愈发枯槁,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雕刻在那副面皮上,背脊完全佝偻下去, 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番精气神。
老头蹲到地上,伸出枯槁的双手掬起地上一捧松软的土壤,神情虔诚得不像是抓起的一捧土,倒像是捧着什么无比珍贵的华宝。
他看上去是真的很爱这一片大地。
土壤在他刻满皱纹的手掌间揉制成团,很快被捏出了鼻子耳朵嘴巴,土灵气涌入土团中,一阵亮眼的红褐光芒爆出,一只土狗忽然从红光里蹦将出来,围着老头“汪汪汪”地叫唤起来。
老头逗着土狗哈哈大笑,点了一下它的鼻子,示意道:“去,去。”
土狗很通人性地调转过脑袋,哼哧哼哧地朝慕昭然跑来,慕昭然跳起来就躲,大叫道:“你别过来!”
土狗完全不懂她的拒绝,她越是躲,它便越是高兴,尾巴摇成了扇子,裹着一身脏兮兮的泥巴往她身上扑,慕昭然脚下一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它趁机跳进怀里,在她裙摆上留下一串泥巴脚印。
慕昭然抱着它,被它热情地舔着手,想到自己那只陶土娃娃,一时将它丢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只能尽可能地将它举起来,嫌弃道:“不准舔我!你的爪子上都是土,不准擦我身上!”
老头在旁边端着土碗喝水,看着她们笑得开怀。
终于制住土狗后,慕昭然才得以喘息道:“五枚地星石?那为什么我丹田里有六个坑?”
老头抚着下颌长须,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那一个多出的坑,名为‘锁星’,乃是属于你的金丹位,你也是这地星诀中的一星。”
既已承接了他的衣钵,慕昭然还是认真地倒了一碗粗茶水,行了拜师礼。
老头接过她的茶水喝了,但却不愿意告知自己的名姓,只深深看她一眼,那双浑浊的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曾经的精光,说道:“传承之事只你知我知,小黄知,你出去后,也别说是我的徒弟。”
慕昭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很不服气道:“你嫌弃我?”
老头被她吓得差点让这一口拜师茶呛死,摆手道:“我哪里敢哟,你看看你比小黄都凶,一言不合,老朽都怕你要弑师。”
慕昭然:“……”她心虚地别开眼,抓住小黄,猛揉它的脑壳,顾左右而言他,“那我是不是不能告诉别人,我在修地星诀?”
老头摆手道:“无妨,地星诀是我老年所成,还未在世间崭露,你就说是你随便在土里挖出来的就行。”
慕昭然怀疑地打量他,这老头这么怕被人知道,该不会是什么被关在地卷里的穷凶极恶之徒吧?
随即又转念一想,穷凶极恶之徒也应该被锁在罪碑里,比如她这个穷凶极恶之徒的名字就曾在罪碑上,她便暂时放下心来。
慕昭然刚筑成灵基,修为并不扎实,之后的日子都待在这座山林里修炼,逗逗土狗,和老头拌几句嘴,吃的也是老头自己种的青菜,没什么油水,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老头一日比一日地衰老下去,一开始他还能炒两个菜,后来连站着都需要依靠拐杖支撑,慕昭然只能学着自己做,顿顿吃白水煮菜,两个人都吃得一脸菜色。
临近地卷关闭的日子,慕昭然也有所感应,她抱着怀里的小土狗,心中担忧但又不想表现出来,抓着机会便旁敲侧击地询问,她要是走了,他和小黄怎么办?他们能不能出这一张地卷?
老头指着门口那片田地,神情安详地说道:“你走之前,给老朽在那里挖个坑吧。”
慕昭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自从将地星诀传授给她后,他就像是完成了一生的夙愿,精神和身躯都在飞快地走向衰亡。
结果,他还是会因为她而死么?
这一世和前世不同,前世她与老头不曾相处过,也没有师徒之缘,慕昭然这个恶毒女配对外人或许轻贱了些,但对被身边人多少付出了感情。
想到他还是会因自己而死,慕昭然心里只觉难过,前世敲死他的罪,辗转重来,终究成了一道枷锁,梗在她心中,无法释怀。
老头大约察觉了她的情绪,朝她伸出枯朽的手掌,说道:“放手过来。”
慕昭然不明就里地将手伸去,却猝不及防地从他手上穿了过去,她诧异抬头,“你……”
“你不用有所负累,老夫早已身陨,留在这地卷里的不过是一道执念,执念消解,老朽终于也能入土为安了。”
慕昭然怔了怔,蓦地蹲到地上,开始抹眼泪。
老头围着她打转小土狗也在她身边汪汪地叫。
老头笑嘻嘻道:“哎哟哎哟,这是怎么了?看你成天没心没肺的,难道就这么舍不得我?”
慕昭然捏住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眼泪,内心的那一道罪孽枷锁咔嚓一声裂开,险些又忍不住抓起锄头给他一锤,恼怒道:“谁舍不得你了,死老头子!”
早就死了怎么不早说!知不知道,她这数日来,内心有多煎熬!
老头飞快从她身边退开,捶胸顿足,“你这小女娃,怎么还是这么凶恶?”
慕昭然冷哼道:“我就这样,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最后一日,慕昭然听师父的话,在那片蕴含着充沛土灵气的田地里,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豪华大坑。
地卷关闭,缥缈云雾从天上降下来,山林开始褪色,慕昭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图卷中抽离,最后一刻,只看到老头站在田地里她挖的那一个坑旁,对她摆了摆手,张嘴说了一句话。
小黄在他脚边“汪汪”叫了两声,身子趴伏到地上,重新化为了一捧黄土。
慕昭然的一声“师父”堵在喉咙里,辨认着他的口型,瞳孔惊愕地颤动,直到从地卷中完全抽离,飞身站定在旭金台上,她还有些发愣。
岑夫子快步走上来,围着她上下打量一圈,唤道:“昭然,慕昭然!”
慕昭然蓦地回神,转头看到一双双注目着她的眼睛,胸口里急促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她下意识仰头望向半空的地卷。
地卷合拢,五行灵力化为束绳,系上卷轴,重新封上这一幅图卷,沉入绝山之内,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地卷里多日,外面其实才过去一日,此时斜阳夕照,天空中铺满了瑰丽的晚霞,映得演武场上一片霞色流光。
进入地卷中的众人,几乎都有收获,有人得了佛经,有人学了技艺,有人获得了本命法器,所有人从地卷中出来后,修为都有所提升,最次的都顺利筑基。
正应了外界传说的那句话,扔头猪进去都能筑基出来。
大家在地卷中的经历,都能被外界所观看到,只有慕昭然失踪的那一段时间,让人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岑夫子询问道:“昭然,你在地卷里是遇到了什么奇遇?”
慕昭然抖了抖自己裙摆上的泥,回道:“我无意中进了一处田野,那里土灵气充裕,我就一直待在里面修炼,直到成功筑基后,就被地卷弹了出来。”
从她裙摆抖落的泥土,的确蕴含着充沛的土灵。
地卷是给所有入天道宫弟子的机缘,有人机缘大,有人机缘小,弟子不愿意明说,夫子们自然也不会强求,慕昭然从地卷中顺利出来,众夫子便也放下心来,没有打破砂锅地问到底。
倒是祝轻岚在铸刃谷中的动静,颇为受人关注,毕竟上一次铸刃谷中兵刃齐鸣之时,还是行天君取剑那一回。
祝轻岚这一次满谷兵刃齐鸣的盛况又和当初不太一样,引得几位剑修夫子颇为关注。
祝轻岚不想暴露自己九尾身份,断掉的一尾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早已想好说辞,只道:“那柄大剑毕竟只为考验弟子,看似凶悍无比,实则并非杀招,弟子表现出临死不惧的决心后,众器便也收了杀招,倒是让在外的夫子们担忧了。”
祝轻岚说着,装模作样地朝众人行礼。
短暂询问过后,众人从演武场中散去,各自回去休憩。
慕昭然回到竹溪阁,大家簇拥到她身边,都很开心。
榴月道:“天道宫的地卷果然名不虚传,殿下在南荣时,受大长老亲自教导,日日修炼,都没能筑基,进了地卷只一天,就成功筑基了。”
霜序很客观地接话道:“殿下三日里有两日都偷跑出去玩了,剩下的一日,又半日都在打瞌睡,还有半日在想着怎么逃避大长老的惩罚,要当真日日都在认真修炼,以殿下的资质,早就筑基了。”
慕昭然被说得脸颊发热,故意吃痛地哀叫一声,把自己生了血痂的掌心摊开给她们看。
大家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榴月捧住她的手,心疼地快掉下泪来,急忙拉她进屋里,为她清洗干净手掌,挑开血痂,小心地上药,一边上药还一边喃喃地絮叨。
“不是说那地卷之中没有危险么?怎么进了天道宫后,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受伤,殿下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么多苦。”
众人围在她身边,仿佛她真的吃了天大的苦楚。
慕昭然转眸看着众人担忧的神色,有些想笑,但一想到她们前世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心情便又沉重下去。
脱离地卷时,师父最后的话语在她脑海里打转,他说:“改命乃是逆天之举。”
他说这话的时候,苍老的眼睛中透出一种深重的怜悯,仿佛早就知晓她的来历,也已经预见了她的未来。
慕昭然似乎能从他的最后一眼中读出他的未尽之言:改命乃是逆天之举,想要改变命运,就得掌握逆天之能,可她太小了,太弱了,心志也不够坚定。
就像他最初说的那句话,能有什么出息?
许是因为他真的大限将至,等不来更合他心意的弟子了,才不得已要把自己一生的心血交付到她手上。
慕昭然低下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纷乱交错的掌纹映在她眼中,完全看不透未来的走向。
她心中悸颤,握了握手心,随即又被疼得松开手指。
“殿下别乱动,我给你上药,很快就能好了。”榴月说道,为她涂上药后,用细软的棉布裹住伤口,覆住了掌心里的纹路。
慕昭然收回视线,怔然片刻,忽地转头问道:“叶离枝在做什么?”
霜序心细,看得出自家殿下对叶离枝的特别,这种特别不能说是好,但也不能说是不好,所以寻常时候,也叫人留意着叶离枝的动向。
现下慕昭然问起来,她答道:“叶大小姐入地卷前,给叶姑娘安排了差事,叫她去绝山东面的峭壁上采崖菊的晨露,每日都得采满一壶给她煮茶喝,叶姑娘没有修为傍身,那东面峭壁又极险,她今早去时天还没亮,摔伤了腿,只采了半壶回来,估计一会儿又得挨罚。”
慕昭然从腰间的储物锦囊里取出扶云剑,这把剑通体莹白,剑鞘也像是白云凝成,上方勾勒着丝缕状的云纹,拔出剑后,剑刃亦是雪白通透。
只不过如今这剑尚未开锋,刃边粗钝,并不锋利。
霜序身为剑修,对剑的感觉比别人敏锐,她一看见扶云剑,便双眼一亮,说道:“这把剑是殿下从地卷中取得的?尚未开锋便能感觉出剑内气劲不俗,若是开锋,定然是把绝佳的上等法器。”
慕昭然见过它开锋的样子,也亲自体验过它的不俗。
被剑气锁中的那一刹那,身周风起云涌,流云如絮,让人恍惚间失去一切防备,不由自主地想要躺入那柔软云絮中。
可当真正触碰到流云丝絮时,那云霓一样的剑芒,能瞬间将人切割得体无完肤。这是一把温柔剑,剑剑割人性命。
只有把这把剑给叶离枝,她魂上的业莲罪印才能消去一笔。
与其让祝轻岚炼好了濯尘丹,去给叶离枝开通灵窍,不如抢先一步,就让她用这把剑去给叶离枝开灵窍好了。
她得成为和女主相亲相爱的好姑娘。
第26章
绝山东面除了演武场, 还修筑有大片的亭台楼阁,是天道宫弟子平日休息时游玩赏景的去处。
不过叶离枝去采露的崖菊峭壁不在那一片观景地,叶凌烟刻意刁难她, 自然是把她往人烟稀少的地方支使,远离开弟子活动的场所。
为了在叶凌烟晨起时, 就能喝到用菊露煮的茶,叶离枝半夜就得往那片偏僻的山崖出发。
她昨日摔伤了腿, 走路一瘸一拐,行动不便,只能出发得更早些,往那峭壁底下等着, 等到寒雾在菊瓣上凝聚, 再小心地一滴一滴接入壶中。
浓夜的山野峭壁下,一盏小灯孤零零地晃着, 寒雾模糊了灯光, 朦胧光晕中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纤薄身影,惹人怜惜。
慕昭然披着与夜色相融的靛青色斗篷, 斗篷上绣着星星点点的碎钻, 领子前红色的系带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像是翩然的蝴蝶, 她抬手将鬓边碎发挽至耳后,呼吸时能都看见嘴里呵出的白气。
天道宫地势太高, 秋夜里已十分寒凉。
要在这样寒凉的夜里, 守在山野峭壁之下, 一滴一滴地接满一壶水,是个很苦的差事。
慕昭然拍了拍脚边一团乌黑的影子,说道:“乌团, 去吧。”
乌团现在身形缩小了很多,只比寻常狸猫大上一圈,它兴奋地扭一扭屁股,身形灵活地窜出去,飞跃过山石和沟壑,扑到那崖壁之下。
叶离枝正艰难地踩着一块凸生的岩石,伸长手臂举着水壶去接高处一丛崖菊滴落的露珠,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来,从她手上一下叼走了水壶。
“啊!”叶离枝被吓得惊呼一声,脚下踩空,从峭壁上滑下去。
那黑影落到崖壁另一块岩石上,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光,一明一灭地眨动几下,掉头往崖壁右边窜去。
叶离枝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小灯,跌跌撞撞地追在它身后,喊道:“等等,你把水壶还给我!”
慕昭然转过身,对霜序道:“走吧,去朝曦阁里等着她。”
朝曦阁是一处观日之楼,据说一年四季,不论天气阴晴,绝山之上每日的第一缕阳光,都会落在朝曦阁上,这座楼阁独在一峰之上,距离这里不远。
云霄飏的剑鞘上缺一块宝石,慕昭然前世便费尽了心思找得一块日精石,曾日日去那楼阁中,敛第一缕日华入石,经过七七四十九日,将那块日精石打磨得璀璨漂亮,送给云霄飏。
云霄飏推拒不过,只能收下了这一块珍贵的日精石,天道宫的人都以为他会将日精石镶嵌入剑鞘,都期待着奉天剑融入日精石后,能展现怎样的华彩,慕昭然自然也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然而,当奉天剑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剑鞘之上不见日精石,反而多了一枚格格不入,质朴无华的鹅卵石。
慕昭然当初送日精石送得有多大张旗鼓,人尽皆知,她那时便有多丢脸。流言纷纷,都说南荣的瑶光圣女费尽心思倒贴云师兄,在云师兄眼里,却还不如一块毫无灵气的鹅卵石。
慕昭然去与他对峙,换来的只是一句“师妹盛情实在令人苦恼”。
慕昭然狠狠碾碎了那一枚日精石,尤觉不够,又砸了那一座朝曦阁,因此被罚入思过崖面壁思过三个月。
从思过崖出来后,她多番打探,才知道那枚一无是处的鹅卵石是叶离枝送给他的,自然又少不了去找叶离枝出气。
现在想来,她确实很愚蠢,她不应该砸朝曦阁,她应该直接砸烂云霄飏的脑壳。
慕昭然到朝曦阁的时候,还未日出,阁子里尤为昏暗,这座楼阁贴山壁而建,一半楼阁在外,一半楼阁隐与山腹内。
在外的楼阁中悬挂了一面透镜,日出之时,这面透镜能将金光收拢至阁中心的水台中,水台里有一朵巴掌大的莲,没到花期,只浮着两片莲叶。
霜序在檐角挂上灯,阁子里便亮堂起来,慕昭然坐在水台边,屈着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水台里的清水,看那莲叶轻轻摇晃。
没过多久,乌团便引着叶离枝到了此处,叶离枝一身狼狈地从夜色里追过来,看到那黑影窜进了楼阁里,楼中有光,隐约有人影伫立。
她略微犹豫,想到若是空手回去,必然受罚,只得一瘸一拐地走进阁中。
在橘黄的灯火下,看到慕昭然那一张明媚的脸庞时,她面上一惊,又立即转喜,快走两步迎上来,唤道:“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说完,叶离枝才看到蹲在慕昭然脚边舔毛的黑猫,在黑猫旁边丢着她的水壶,壶口没有盖上,里面的水正潺潺往外流。
那抢了她的水壶,将她引来这里的黑影,正是这只黑猫。
叶离枝记得,它叫做乌团。
慕昭然跟着她的视线低下眸,捡起地上的水壶,晃了一晃,水声丁零,只剩一点底儿了。
她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叶凌烟叫你给她采露,你还真就老老实实地一滴一滴给她采,这山里到处是溪流,露也不过是溪水蒸腾再凝结的水,随便从水沟里灌一壶回去,她也喝不出分别。”
叶离枝低下头,平静道:“就算随便装一壶水,不到时辰我也回不去屋子,反正都要待在野外,还不如专心去采露,这样反不用胡思乱想,能更静下心来。”
慕昭然怔了一怔,眼神复杂,说道:“你倒是想得开。”
叶离枝苦涩一笑,她曾经试图向殿下寻求过帮助,不过被殿下拒绝了,便也不再提了,只疑惑道:“殿下引我来此,是有事吩咐我么?”
慕昭然抬起眼帘,取出扶云剑来,指尖从上往下轻轻划过雪白的剑身,唇角勾出一缕不怀好意的笑,说道:“我在地卷当中得了一柄宝剑,但这把宝剑需要用新鲜的人血开锋。”
叶离枝猜到了她后面的意思,脸色顿变。
慕昭然转眸睨她一眼,看她吓得花容失色,心中那点憋屈也畅快了一点,继续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我带你来天都,你日后定会报答我。”
“现在,就到了你报答的时候了。”
叶离枝来回绞着手指,忐忑道:“殿、殿下,需要多少血?”
慕昭然丢过去一把匕首至她脚边,压着嗓子,故意阴恻恻地说道:“那我可不知道这把宝剑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可能一小口就够,可能要一大碗。”她顿了顿,“也有可能需要一整个人的血。”
叶离枝听到她最后一句,身子一软,扶着廊柱滑坐到地上,目光怔怔盯着身前的匕首。
有魂上的罪印在,慕昭然也并非真心想要伤她,否则系统早开始惩罚她了,她就是想故意吓唬她一下罢了。
她就见不得叶离枝这一副纯白无辜的模样,就想将她逼入泥泞,亲口承认自己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慕昭然愉快道:“害怕了?你要是食言,不想报答了,当然我也不会强迫你。”
叶离枝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许久,久得慕昭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打算结束这个不甚有趣的闹剧时,她忽然一把抓起匕首,抽出刀刃。
霜序身形一动,见叶离枝刀锋向内,慕昭然并无危险,她又站定回去。
慕昭然正无聊地打着呵欠,被叶离枝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抓她的手腕。
但已经来不及,叶离枝抽刀往自己手掌上划去,这一刀划得极狠,好像割的不是她自己的手掌似的,鲜血成线地从她手里滴下来。
她抬起血淋淋的手掌,往慕昭然伸去,笑着说道:“殿下,请用。”
慕昭然睁大眼睛,看一眼她脸上的笑,又看一眼她手心鲜血淋漓的伤口,脱口而出道:“你疯了吗,我让你割你就割?!”
叶离枝又摆出了那令人咬牙切齿的无辜神情,道:“可是,殿下不是需要我的血么?”
恰在这时,朝阳跃出东天,旭日朝光瞬间穿透云雾,射入这座朝曦阁内,一缕金芒自透镜聚拢,射入下方莲花水台。
水台上金光浮跃,满溢而出,霎那间笼罩住整个朝曦阁,将水台旁的两人身影融化。
“殿下!”霜序朝金芒里的人扑过去,却还是扑了个空。
耀眼金芒中,有一道幽微白光从阁外飞射而入,一起遁入了那荡漾的水台浮莲内。
朝阳不断攀升,第一缕旭日金光从朝曦阁移开,阁中金芒瞬间收敛,朝曦阁复归原样,地面上只剩下一摊血迹,慕昭然和叶离枝都不见了踪影。
……
金芒耀眼时,慕昭然只觉得一股强悍的吸力朝她袭来,她身子一轻,脚下一空,整个人都往下坠落去,下意识松开了抓着叶离枝的手。
紧接着,一股推力拍来腹间,将她往一旁斜推过去。
待落地之后,被金芒掩盖的视野才慢慢恢复,慕昭然一时不知道自己掉到了什么地方,也暂且顾及不上。
她此刻疼得要命,方才戏弄叶离枝那一下,一不小心玩脱了,让叶离枝真的割伤了自己,系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正在狠狠地责罚她。
魂上的业莲罪印灼灼燃烧起来,她四肢百骸都像是有万虫噬咬,疼得几乎想要在地上翻滚。
但很快,锐痛又迅速消止了下去,惩罚到一半突然中断了。
慕昭然的痛呼声散在喉咙里,她疑惑地直起腰来,便看见前方一座碧青水池,池子里盛放着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
莲花花盘内,盘膝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而叶离枝正好掉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在水池上方的天空竟也像是一汪水泊,有涟漪不断摇晃,隐约可见两片莲叶浮在空中,一道金灿灿的光束正透过半空莲叶,照在金莲之上。
只须臾,那光束便收敛入金莲内,天空中的莲叶和涟漪都消失了,金莲的花瓣层层合拢,将那两人裹入了花瓣当中。
慕昭然脑子里嗡一声,一股情绪像狂浪一样涌入她心间,她想也没想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往水池里扑去。
她想撕开金莲花瓣,把这两个狗男女重新掏出来,一个扔去南边,一个扔去北边,让他们永不相见。
她甫一动作,便被一只手从后伸来,牢牢钳住手臂,将她用力地拽了回去。
慕昭然奋力挣扎,扭头吼道:“放开我!”
游辜雪的手指如钢铁一般,纹丝不动地控制着她,斥道:“别乱来。”
近距离下,慕昭然从他乌黑的眼瞳内,看到了自己因嫉妒而变得无比扭曲的面容,她动作一顿,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淋下,将她满腹的怒火都浇得灰飞烟灭。
她停止了挣扎,怔怔站在原地,惶然地想,我刚刚想做什么来着?我为什么会那么冲动?
慕昭然转头看向池中金莲,一想到云霄飏和叶离枝两人,孤男寡女,正在那闭合的金莲之内,她心中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翻涌起一些嫉恨的情绪,这个情绪她并不陌生。
她前世在这妒火之中,早已熬煎了千百遍。
游辜雪打量着她的神情,问道:“冷静了么?”
慕昭然脑子里晕晕乎乎,心脏怦怦直跳,其实并没有很冷静,她试图把自己从这个状态中抽离出来,努力将视线从金莲上移开,转头看向他,茫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金莲池。”游辜雪盯着她发红的眼睛,嗓音冷淡,回道,“朝曦阁的第一缕日华从水台聚入此地,敛入金莲,能助师弟疗伤。”
慕昭然冷笑一声:“……”太好了,她成他俩的红娘了。
难怪系统会突然放过她。
第27章
慕昭然环视一眼四周, 发现自己脚下所站的地方,也是一片宽大厚实的莲叶,这莲叶呈现淡淡的青绿, 如同玉质。
整个空间里,就只有一泓碧青的水池, 和水池中间的这株金莲。两叶一花一水池,再往外缘, 便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慕昭然一动,才后知后觉感觉到手臂上的钳制,游辜雪一直没有松开她。
“游师兄,我不会乱来的, 你放开我吧。”
游辜雪缓缓松开五指, 不忘警告她道:“这水池鹅毛不浮,只有金莲可以落脚, 掉下去就只能当花肥。”
慕昭然揉一揉自己被抓得有点疼的手臂, 想到方才她一冲动就差点跳进水里,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 “谢游师兄方才拉我一把。”
“嗯。”游辜雪冷淡应道, 转身走到莲叶一侧的石桌旁坐下。
慕昭然好奇地沿着脚下这片莲叶走了一圈, 站在莲叶边缘小心翼翼地往水下望去, 这水明明十分清澈,却一眼望不见底, 不知有多深, 除了一株金莲, 水中再无别的生物。
这里所有的灵气都集中在金莲里了。
她看了一会儿,走到石桌边,坐到游辜雪对面——没办法, 这整片莲叶上,只有这一张石桌,再无别的可以坐的地方。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刑罚堂,慕昭然知道眼前这个人,也不是真的神圣到无可挑剔,也会犯错后,对他的畏惧便减轻了许多,但毕竟是以那种凶残手段伤过阎罗的罪魁祸首,她心中对他依然不喜。
好在,前世在阎罗身边锻炼十年,她早就很擅长伪装。
哄一个阎罗是哄,哄一个行天剑也是哄,都差不多。
慕昭然眨着眼,明亮的眸子里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新人师妹对师兄的信任和崇拜,柔柔弱弱地出声问道:“游师兄,这四面都是水,那要怎么离开这里?”
游辜雪略略抬眼,道:“等下一缕日华从上方照下,就能离开。”
慕昭然随着他的话,往天上看去,天空中已没有了方才涟漪波动的异象,现下天色蔚蓝,飘着两片云朵,明明没感觉到有风,但那两片云朵却在莲池上空来回飘摇。
她和叶离枝落入此间,的确是随着第一缕日光,从上方掉下来的。
“下一缕日华?”慕昭然苦恼道,“那不是要等到明日日出?”
游辜雪望着平静的水面,点了下头。
慕昭然:“……”这意味着,她得在这里待十二个时辰!得和游辜雪面对面坐十二个时辰!还得眼睁睁看着云霄飏和叶离枝裹在那金莲当中,也不知道他们会在那里面做什么。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前世收集日华那一段时间,她日日都往朝曦阁跑,天天玩那水台里的小莲花,怎么就从来都没发现过,水台里还有这样一片空间?
思及此处,慕昭然又仔细回想了一下,金光耀眼之时,她似乎是先感觉到抓着叶离枝的手突然一沉,然后整个人才被连带着拖进这里。
如此看来,她只是沾了女主的光,才会被顺带拉入这里,所以,叶离枝掉进了云霄飏的怀里,她却被推去了旁边。
慕昭然止不住嫉妒,虽然理智总是提醒她,不能再步入前世覆辙,可她的情感,依然会被云霄飏牵动。
方才那一瞬间的冲动,就完全超越了她的理智,她险些又掉进系统所说的那一个“痴恋男主,陷害女主”的固有标签内,这种感觉实在令她恶心。
慕昭然咬牙切齿地望着金莲,心里翻滚着滋滋作响的恶念,想杀了云霄飏,她一定要想办法杀了云霄飏,在她为他痴恋到昏头之前杀了他,要如何才能杀了他?!
她想得实在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人的目光从水面慢慢移到了她脸上。
金莲耀着旭日金芒,让这片空间也呈现温暖的金色,她盯着金莲,蹙着眉心,睫毛微微颤动,神情中难掩不甘和愤恨,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一痕印记,那印痕先是白的,后来慢慢充血,让那一片柔软的唇瓣看上去越发殷红。
这种嫉妒的滋味,原来她也深有体会。
“为什么……”游辜雪听到自己开口。
慕昭然一惊,闭眼压回心里翻涌的情绪,定了定神,终于将视线从金莲上拔离,落到他身上来,疑惑地歪头,“什么?”
为什么会喜欢云霄飏?
游辜雪差点问出口,问她为什么会喜欢云霄飏?在云霄飏都那样对待她以后,为什么还要喜欢他?可转念一想,他不也是一样么?在慕昭然都那样对待他以后,他为什么还要在意她喜欢谁?
他顿了顿,眼中浮动的神光沉寂下去,重新覆上厚重的冰霜,掩住底下真实的情绪,问道:“为什么会在朝曦阁?”
慕昭然目光闪烁,张了张嘴,用笑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说道:“啊,听说天道宫的日出很美,所以专程早起想去看日出。”
游辜雪再次沉默下去。
寂静的空间,面对面相坐的两人,还有后面漫长的十二个时辰,这实在太尴尬了。
慕昭然绞尽脑汁地无话找话,试探性地问道:“师兄是守在这里为云师兄护法么,你们师兄弟的感情可真好。”
“嗯。”游辜雪应道,轻轻扯了扯唇角。感情好到,他差一点就杀了他。
一个“嗯”又将话题断掉,慕昭然艰难地想要再起话头,奈何他们之间确无别的共同之事可以闲聊,唯有金莲里的人。
她问道:“云师兄伤得很严重吗?”
游辜雪唇角落下去,转头看着金莲,回道:“伤了灵窍,导致体内剑气不稳,将丹田和灵脉都划出密集损伤,才需要在金莲池中修复。”
能伤及灵窍,这的确是很严重的伤了。
慕昭然心中下意识涌上担忧,被理智压下后,她又生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心情实在矛盾。她故作懵懂,继续试探道:“云师兄的修为应该很高了吧,什么人能重伤到他?”
游辜雪道:“修为比他更高之人。”
这不是废话么?
慕昭然腹诽,想了想,故作愤愤不平地说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伤奉天剑君,这不是明摆着想和天道宫作对吗?”
要是能让她找到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就好了,要是能收买下对方宰掉云霄飏,那就更好了。
游辜雪偏眸看她一眼,“怎么?师妹想为他报仇?”
“我?”慕昭然连忙摆手,讪讪道,“天道宫能人众多,有游师兄在,还有剑尊他老人家在呢,哪里轮得到我一个新入门的小筑基逞英雄。”
游辜雪凝眸盯着她,又露出一副审视的眼神,说道:“师妹如此关心他的伤,你们之前认识?”
慕昭然神情一滞,两只手都举起来连连摆手,“没,我只是久闻奉天剑君侠肝义胆,常行走于世间行扬善之举,心中仰慕已久,入宫之后却一直未能得见,所以、所以……”
慕昭然心里怄得要死,把自己都快说吐了。
游辜雪没在继续逼问她,只淡淡道:“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慕昭然暗松口气,也转头去盯着那金莲,“那叶离枝掉进去了,会有影响么?”
游辜雪:“不知道。”
慕昭然又问:“那金莲什么时候会再打开?”
游辜雪:“不知道。”
慕昭然抿唇,不死心地继续问:“这里有吃的么?我为了看日出,都还没吃早饭。”
慕昭然以为他还会回一个“不知道”,却见他忽然站起身往莲叶边缘走去,一道剑光从他指下射入水中,随即,他蹲下身,从水里捞出一把莲蓬,转身回来放到桌面上。
莲蓬根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桌面淌下去,慕昭然伸手戳了戳碧绿的果盘,又看一眼不远处的金莲花,嫌弃道:“这不会是被人坐过的吧?”
游辜雪默了默,才抬手示意了一下。
慕昭然挪动身子,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金莲实在太大,又太引人注目,让她没有发现紧簇着金莲莲茎的地方,还生长的一小丛正常大小的莲。
慕昭然放下心来,取了一个莲蓬来剥,手上有事做,她也不用再干巴巴地找话题,一时间只剩下她剥莲蓬的窸窣声响。
慕昭然剥完一整个莲蓬,捧着雪白的莲子送到游辜雪面前,笑得甜美:“师兄先吃。”
游辜雪瞥她一眼,“我辟谷了。”
“好吧。”慕昭然故作遗憾,心中早就等着他这句话,立即将手缩回来,丢了一颗莲子进嘴里。
莲子新鲜脆嫩,并不很甜,只一股植物的清香,嚼到后面,她忽然皱起眉,背过身去就往外吐舌,“怎么是苦的?”
以往能端到圣女殿下面前的瓜果,都是被精心处理好了的,慕昭然只瞧见过侍从剥莲蓬,却不知还要将里面的莲子心挑出来。
她皱着脸回头来,就见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从旁伸过来,自然而然地从她手心里捻走一颗莲子,拇指和食指合拢,轻轻一捏,将莲子捏成两半。
游辜雪从中挑走一个针眼大的小绿芽,复又放在手心里,递到她面前,说道:“吃吧,现在不苦了。”
他的掌心宽大,手指修长,虎口处有习剑的薄茧。
这只手……
见慕昭然没动,游辜雪很快反应过来,屈起手指又将手缩了回去,垂入袖袍内,冷冰冰道:“自己剥。”
慕昭然刚想抬手去拿呢,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着身边这位大师兄了,她也不敢问,只默默捏开莲子,挑出莲心,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送。
整个金莲池中,只有她吃莲子的声响,一把莲蓬剥完,莲子皮和心堆了一捧,金莲还是没有动静,日光也没有任何变化,时间过得尤为漫长,漫长到慕昭然也估摸不出来,究竟过去了几个时辰。
她心下躁动难宁,游辜雪倒是平静得很,坐在那里,盯着水面,便像是一尊白玉石像一样安静。
慕昭然抽出条手帕擦干净手指,无聊地托腮,视线扫过金莲池中乏善可陈的几样景色,不免落到游辜雪身上。
不得不说,游辜雪的骨相真的很不错,正脸便已十分好看,侧颜也生得极佳,额头饱满,眉飞入鬓,眼睫乌黑浓长,微微垂着,鼻梁挺直,人中的弧度略微凹陷,勾勒出明晰的唇线,那么一张森冷的薄唇,竟然长了唇珠。
游辜雪忽然往她偏头,疑问道:“怎么?”
慕昭然一惊,立即将目光转开,说道:“没什么。”她顿了下,“我吃饱了,没什么事做。”
游辜雪一板一眼道:“没事做就修炼,这里没有灵气,但也可以打坐修心。”
“好吧。”慕昭然站起身来,抻腰活动两下,在莲叶上找了一处地方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默念起静心诀。
修着修着,她的头就开始往胸口垂去,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滑下去,随着她打瞌睡的动作,左右飘摇。
为了去见叶离枝,她昨夜实在没怎么睡。
慕昭然再睁开眼,是被下唇上的吮吸惊醒的,她还没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经在那缠绵的亲吻下,发出一声舒服的呻丨吟,余光望见上方垂下的深色床幔,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她定是又睡着了,且又做起了梦。
慕昭然转过眼眸,还没看清身上之人,便被阎罗的手掌覆盖住眼睛,他的唇又压下来,不像以往那样伸出舌头来勾缠,只含着她的唇,又吮又咬。
慕昭然觉得,自己的唇都快要被他吮破了。
“不行,我得醒……”慕昭然想推开他,她现在在金莲池里,和游辜雪就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一想到自己在那双清冷的眼睛注视下,做这样的梦,她整个人就羞耻得快要爆炸。
按住她手腕的力道更重,指尖从掌根处滑上去,硬生生撬开她的手指,挤进指缝中,再牢牢扣住。
她的挣扎被完全压制住,话语被堵回嘴里,身上的人就这么含着她的唇,一遍遍厮磨,舔吻,吮出暧昧纠缠的水声,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慕昭然快要窒息,阎罗才舍得放开她一点,她用力喘两口气,抓住机会推拒道:“不行,我不能跟你在这里厮混……”
“不能?为什么不能?”阎罗漫不经心地问道,等她喘匀气,又低头贴上去,诱哄道,“告诉我,慕昭然,你这颗心里究竟在想着谁?”
慕昭然一刹那又想起了曾经他饮下符水,翻来覆去地逼问她究竟想谁究竟爱谁,那记忆太过深刻,让她只是想起,身体便忍不住生出反应。
她害怕他又要发疯,立即道:“是你,我爱的是你。”
“骗子。”阎罗笑起来,低头吻住她的唇,呢喃道:“舌头伸出来。”
慕昭然摇头,闭上嘴巴拒绝合作。
阎罗也不勉强她,就含住她的唇瓣使劲欺负。
慕昭然从这个吻里,渐渐感觉到了疼,舌尖尝到了一点血味,从鼻子里发出可怜的呜咽。
覆在唇上的吻,便又忽然轻柔了起来。
慕昭然被蒙着眼,亲得迷迷糊糊的,没有注意要身上衣衫松脱,襟口往肩头散开,露出胸前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那肌肤上盛开着一朵小小的艳红的重瓣菊花。
阎罗的目光落在花瓣上,仔细地数过每一片花瓣数,眼神中露出了一点若有所思。
这朵菊的花瓣,比他最初看到时少了几瓣。
慕昭然似感觉到了他的分心,趁机想要挣扎,阎罗立即俯下身去,重新吻上她的唇,舔吻着她唇角那一道伤口,品尝着唇齿间的腥甜血味。
第28章
慕昭然从梦里醒来时, 第一时间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唇,唇上似乎还残留着被吮吸过度的疼痛,她恼怒地低骂:“怎么跟狗一样!”
游辜雪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 冷凌凌如融雪滴入水涧,问道:“什么狗?”
慕昭然抬起头来, 对上他的目光,又立即转移开, 欲盖弥彰地放下手,眼珠转了转,说道:“没什么,做了个梦, 梦见被狗咬了。”
她说完, 忍住叹息,眉眼间都是懊恼, 在心里自我谴责——慕昭然, 你怎么又做这种梦?你怎么老做这种梦?还不分场合地做梦!
难不成她真的就被阎罗调丨教得完全离不开他了吗?
慕昭然想到此处,有种天都要塌了的烦躁, 裙子里有些黏腻的不适, 她不舒服地扯了扯裙摆, 瞥见莲叶外清亮的池水, 有种想要跳下去洗一洗的冲动。
但想到跳下去就得变花肥,她只好忍住, 只默默离游辜雪远了一些, 破罐子破摔地问道:“游师兄会做梦么?”
游辜雪没有错过她醒来后的每一个表情, 自然也将她眉宇间的懊恼和烦躁尽数收入眼中,原来她每次梦醒是这样的反应,看来, 梦里的“狗”的确让她十分厌烦。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梦发于心,缘虑而生,也许无欲无求者,才不会做梦。”
慕昭然嘀咕:“师兄看上去,就是很无欲无求的人。”
游辜雪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她唇角殷红,冷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慕昭然转过眼,发现水中央的金莲有了些变化,早上金莲合拢时,它的光芒很耀眼,就像是初升的旭日,金灿灿的。
现下金莲的光芒黯淡了很多,使得这一片水池空间也跟着黯淡下去,倒有点像是黄昏之时了。
她这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么?难怪觉得肚子都又有点饿了。
慕昭然心想着,忍不住舔了下唇,随即便吃痛地“嘶”一声,舌尖舔到了唇上一个细小的破口。
伤口?
慕昭然抬眸瞥一眼游辜雪,背过身去,从腰间的储物锦囊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照看。
光亮的镜面里映出她水润的唇,下唇略有些红肿,靠近左边唇角处有一条鲜红的伤口。
她的脑海里下意识滚过梦里的记忆,在这个梦里,阎罗不断地亲吻着她,从始至终几乎就没离开过她的唇,因为她的一次挣扎,磕破了唇角,两人口中都是血,那之后阎罗便一直舔着那里。
那种舔舐的触感实在太鲜明了,鲜明到她就算醒来,都还牢牢记得梦里的感觉。
似乎就在这一处伤口上,连位置都相同。
这是梦里的伤口么?还是她因为梦境,导致在现实里自己也无意识咬伤了唇?
慕昭然盯着镜子里的唇,心神有些慌乱,如果只是她睡梦中自己咬伤的,这便还好,可如果这个伤口是从梦境里带出来的,那她一直以来所做的梦,就绝不是单纯的梦。
只有激烈的神魂灵修,才能在肉丨体上也留下痕迹。
阎罗,阎罗……
不,这不可能!
慕昭然仔细回忆着之前做过的几个荒唐梦境,想从中找出点异常来。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时,这一片空间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金莲里的日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莲瓣上的金色变浅,开始慢慢透出正常莲花的粉色来。
紧簇的花苞舒展开了一圈。
慕昭然不想在游辜雪面前表现出异样来,她极力压下心中疑虑,转头盯着莲花,问道:“金莲要打开了?”
游辜雪应道:“嗯,日华快耗尽了。”
慕昭然收回镜子,精神一振,“那我们能出去了?”
游辜雪望一眼天空,“现在还不到巳时。”
这话意味着,离下一缕旭日朝阳照入进来,还早得很。
慕昭然:“……”她左右一思量,主动挪步到游辜雪身边,手臂几乎要贴到他的手上。
在游辜雪转头疑惑看来的目光中,她一脸诚恳地请求道:“游师兄,一会儿我要是又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智之事的话,你能不能像之前那样,稍微制止一下我?”
游辜雪眸光微动,盯着她问道:“如何算是不理智?”
这个问题就连慕昭然自己,有时都难以分辨得清,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那边厢,莲瓣上的金光再一次消减,整片水池空间越发昏暗,已如入夜时分。
莲花瓣从最外面一层开始,往外层层绽放开,待到完全盛开后,一道光束从莲盘中心飞出,落到另一片莲叶上去,光晕散开,显出两人身影。
叶离枝落地时不小心踉跄一下,云霄飏右手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稳稳地托住她,十分贴心道:“当心。”
叶离枝仰面看向他,脸颊晕出一团霞云,眸中漾着羞涩的波光,“谢谢云公子。”
云霄飏扶稳她后,便很快放开了手,动作之间也有几分不自然,面上有着少年情丝初动时的不知所措,抬手搔了搔额头,说道:“我没想到叶姑娘竟然拜入了天道宫。”
叶离枝忙摇头道:“公子误会了,我……”她苦涩一笑,“我还没有那个荣幸能拜入天道宫,只是作为侍从随姐姐一起进来的。”
叶离枝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一眼云霄飏的神情,似乎害怕他会因身份而看轻自己,“我也没想到,公子竟是天道宫的仙士。”
云霄飏心中并无身份尊卑的成见,是以并未察觉她敏感的心思,只爽朗笑道:“我当时有任务在身,乃是乔装出行,并非有意隐瞒。先前我送于姑娘的那一缕剑气消逝,我又重伤在身,难以前去搭救,心中一直担忧,如今见你无恙,便放心了。”
“幸亏有公子那一缕剑气,离枝才得以平安。”叶离枝福身想要朝他致谢,又被云霄飏眼疾手快地扶起,“叶姑娘不用如此客气。”
两个人你来我往,眼中竟只有彼此,半晌都未发现这端的莲叶上还有两人在看着他们。
慕昭然脚步动了一动,身边之人立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游辜雪提醒道:“落入水里,你就只能做花肥。”
“我还没冲动到想跳水。”慕昭然哭笑不得,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已带了几分火药味,“我就是想走过去一点,看看他们俩还能旁若无人到什么地步。”
他们的说话声,终于引来对面两人的注意,云霄飏转头看过来,惊讶道:“师兄,你……”
游辜雪“嗯”一声,先一步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云霄飏那一句“你怎么在这里”被堵回嘴里,抬手拍一拍胸脯,“好得七七八八,已无大碍了。”
叶离枝看见慕昭然,抬步往这一片莲叶迎过来,欣然唤道:“殿下,你也掉进来了?你没有受伤吧?”
云霄飏连忙跟上前几步,伸手将她护在臂弯里,“小心点,别落进水里。”
慕昭然看到这一幕,嫉恨得咬牙切齿道:“要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会掉进来吗?你装什么装?”
她原本就讨厌叶离枝,眼下看他们亲密地站在一起,对叶离枝的厌恶更是如涨潮的海浪,猛然冲到了顶峰。
她这会儿确实有股冲动,想要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扯住叶离枝的头发将她按进水里,让她永远留在这里做花肥!
游辜雪感觉到她那股怒火冲冲的气势,眉心微蹙,牢牢握住她手臂,将她用力拉拽回去两步,低声问道:“你现在算冲动么?”
慕昭然这会儿哪里还顾及得上游辜雪说了什么,她满脑子只有对面的云霄飏和叶离枝,用力扯动手臂,试图挣脱臂上的钳制,实在挣脱不开便只好作罢,眼睛始终盯着对面两人。
她看到云霄飏衣襟上的血迹,想来是叶离枝手掌上的血,语气难掩嫉妒,意有所指道:“这么长的时间,孤男寡女共处在一个狭小的花苞内,你们在金莲里面做了什么?”
叶离枝急忙解释:“我们什么都没做。”
云霄飏目光移到慕昭然身上,修士的视力极佳,即便现在光线已十分黯淡,他还是看到了她腰间佩玉上浮雕的刻字,“你是南荣的瑶光圣女?”
单单只是听到他对自己说话,慕昭然的心脏便忍不住雀跃地怦然跳动,刻意避开游辜雪身躯投下的阴影,走入金莲愈渐微弱的光芒中。
那一片微弱的金芒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在盈盈青池中投下一道倩影。
她抬手轻挽鬓边秀发,让那浅淡金芒落在自己无暇的肌肤上,于那一弯卷翘长睫上镀染碎金点点,微昂起下巴,语气柔和了许多,显出几分娇媚,说道:“是我,云师兄也听说过我?”
游辜雪盯着她蛊惑人心的侧颜,他太熟悉慕昭然了,自然没有错过她这个急于向别的男人展示美貌的行为。
可惜另一边的人,心思却并不在她的美貌之上。
云霄飏正色道:“我云霄飏可用自己的性命发誓,我与叶姑娘在金莲之中并无半分逾越之举,圣女殿下同为女子,当知晓名节对女子的重要性,望殿下出了金莲池后能谨言慎行,勿造口业。”
慕昭然被他斥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道:“那你们在里面那么久,是在做什么?”
云霄飏看一眼局促不安的叶离枝,用眼神安抚好她,转头看向慕昭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叶姑娘落入莲台,恰逢金莲运转,花苞合拢,将我们封闭在内,她手掌受伤,鲜血沁入一柄灵剑内,被灵剑认主,偏她灵窍未开又不懂修行,若由着灵剑剑气横冲直撞,很可能受伤。是以,我便助了她一臂之力,引导剑气帮她冲开灵窍,这也是为何,金莲中的日华和灵力会消逝得这样快。”
慕昭然目光移到叶离枝身上,这才注意到她确实变得不太一样了,通了灵窍之人,褪去凡尘浊气,周身的气质会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她手掌上的伤,也在金莲里被治愈了。
叶离枝长相生得秀美,但气质太过沉郁,总是一副畏缩模样,以往站在人群之中都像是一抹灰色的影子,眼下这抹灰色的影子如同被洗涤过一番,从灰变成了一种干净清透的白,已然有了几分后世琼枝仙子白衣惊鸿,高洁无尘的影子。
这样的叶离枝更接近前世被她憎恨的模样。
慕昭然眼睛发红,这个发展可跟她原本的打算不一样。
她拿扶云剑来,本想要抢在祝轻岚之前,为叶离枝开灵窍,她是带着施恩的目的来的,还想趁机威逼利诱叶离枝立下一些对她以后有利的契约。
这下全搞砸了。
不仅搞砸了,看上去还让云霄飏和叶离枝看对眼了。
慕昭然心中恼恨不已,便见叶离枝从云霄飏身边错开一步,摊开双手,掌中一道流光闪过,雪白的扶云剑乖顺地落于她手中。
金莲的光芒彻底散尽,此处空间完全暗了下来,但扶云剑的光芒却如一团雪白的云絮,温柔地照亮了这一片水域,也照亮了叶离枝一双感激的泪眼。
她双手横托扶云剑,眼眸粲然如星河流淌,一眨不眨地盯着慕昭然,郑重道:“殿下,我已经听云公子说了,只有邪魔之剑才需要以大量人血开锋,天道宫为正道仙门,地卷之内绝无可能有此等嗜血魔剑,滴血入剑乃是灵剑订立契约的仪式。”
慕昭然被她那双坦然而赤忱的眼睛看着,竟无端心虚起来,忍不住想要往后躲回游辜雪的身影之内。
她不能让人看出来,更加不能让叶离枝看出来,自己受人所制,要逼不得已在讨好她,否则叶离枝定会得寸进尺,先前能逼迫她听歌,以后就能凭借系统的辖制,逼迫她更多。
即便是向她示好,她也要叶离枝跪在她脚边,诚惶诚恐地接受。
误入这座金莲池,打乱了她之前的打算,剑已到叶离枝手中,慕昭然再如何不甘示弱,也只能勉强牵扯唇角,讥讽道:“你想说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辛辛苦苦从地卷里取出这把灵剑,是为了迎合你?”
“当然不是。”叶离枝慌忙否认,她有自知之明,当然不会狂妄地觉得圣女殿下需要纡尊降贵地来迎合她这种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她原以为,这是圣女殿下又一次心血来潮的施舍。
她惶然道:“既然殿下无意,我愿意立即斩断契约,将此剑还于殿下。”
断本命契约,对人,对剑,两败俱伤。
云霄飏闻言,立即想要开口劝说,瞥见师兄投来的冷锐目光,他身形一顿,只能又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腹中,只眼神紧绷地盯住慕昭然,看上去很担心她会说出“断契”两个字。
游辜雪侧身面向慕昭然,说道:“此剑是你从地卷中带出,归属于你,你若无意送她,当然有权断人剑契约,收回此剑。”
慕昭然眼睫轻颤,抬起头来,对上他无比认真的眼眸。
前世,今生,游辜雪是第一个对她说,她有权收回这把剑。
只可惜,她今生比前世更加没有选择。
第29章
前世, 慕昭然还可以由着自己性子,想取回便取回,想断剑便断剑, 不在乎任何人的劝阻,也不用顾忌任何后果, 最终,她也因为这一份无所顾忌而付出了代价。
慕昭然转过身去, 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人的眼睛,将神情藏进阴翳里,冷笑一声,不屑道:“被你碰过的东西, 我不想要了, 剑也一样。”
她的确拥有得很多,舍弃一把不能为自己所用的剑, 也不过就跟舍弃一件破烂一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在心里自我开解,这种无能为力浇灭了一点她心中妒火, 慕昭然稍微冷静下来, 挣脱开游辜雪的手, 走回石桌边, 不耐烦道:“把光灭了。”
叶离枝立即道:“是,殿下。”
扶云剑的光芒一敛, 这片空间彻底黑了下去, 无星无月, 浓稠的夜色将所有人裹入其中,再看不清彼此的情状。
这样的黑暗让慕昭然松了口气,她也不管其他人, 自顾自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内视神魂。
给出扶云剑后,她心口的业莲罪印果然又少了一片花瓣,这一片消失的花瓣还挺大,使得莲花罪印左右看上去不太均衡了。
她看了业莲一会儿,开始默念起静心诀。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这一次她没有再打瞌睡,认真地诵读着经文,专心致志地借助经文清心凝神的功效,去纾解心中因为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而生出的怨恨难平、求而不得。
因为慕昭然那句话,后续也无人再点亮光源。
黑暗是最佳的掩护,能让人无所顾忌地卸下身上伪装。
游辜雪面向着慕昭然所在的位置,受这处空间所限,用上了灵视,也只勉强能看见她隐于黑暗中的一点身形轮廓。
他太熟悉慕昭然口是心非的模样,以她从前的性子,那把剑,她宁愿折了也不会白白送给令她讨厌的人。
结合她魂上消弭的菊瓣红印,她先前的一些行为便也有了解释。
为何会主动带叶离枝来天都,为何一定要人保护好她,为何宁愿自己流着血受着痛,也要命令属下先医治叶离枝,为何宁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自己声名,也要胁迫同门,去取那一把剑。
若不是岑夫子护短,当众为她辩驳一二,她出地卷之后,想必早已流言蜚语缠身。
这样费尽心思得来的剑,又岂会轻飘飘地舍弃给他人?
“叶离枝么……”游辜雪无声呢喃,眸色隐藏在黑暗中,无人察觉那双眼冰消雪融后的真实模样。
金莲池外,朝曦阁内。
在殿下和叶离枝二人从朝曦阁消失后,就连通讯也都断绝了,霜序将整个阁子里里外外都寻找了一遍,最后急忙去天道宫内事堂求援。
内事堂长老听完,不慌不忙道:“朝曦阁里有一座疗伤池,殿下大概是进入了那里,剑尊座下二弟子奉天剑君正在池中疗伤,她们应当不会有危险。”
霜序可听不得“应当”二字,没有她跟在殿下身边,她不太放心。
长老道:“你担心也没用,那金莲池一日只开一刹,便是第一缕阳光照入之时,其他时辰既不能入也不能出,只能等着。”
霜序无奈,只得又回到这座朝曦阁里守着。
夜间起了山风,呼呼的风声穿堂而入,吹得水台上巴掌大的双叶小莲来回摇动,乌团蹲在水台边,脑袋歪来歪去,盯着水中莲叶。
它学着主人之前的样子,抬起爪子想要去拨弄那株莲花,被霜序一把伸手抓住,说道:“乌团,不是让你别挠莲花么,万一殿下在那莲叶里,岂不是要被你晃晕了头?”
乌团歪着脑袋,“喵呜喵呜”地叫。
风呼呼灌入阁中,霜序见水面摇荡不休,竖剑结出屏障,挡住山风。
水台里的涟漪落入金莲池中,却翻出滔天巨浪。
整片莲叶剧烈晃动起来,慕昭然陡然从入定中醒过来,反手抱住石座,紧张道:“怎么了?”
游辜雪的声音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响起,波澜不惊道:“大约是有人在外拨弄水台。”
莲叶不断晃荡,边沿响起哗啦啦的水浪声,简直像是身处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水浪扑过来,打湿了她的裙摆,退去之时急欲卷着她,想往水里拖。
慕昭然怀抱的石座也开始动摇,她急忙往旁边摸去,抱住更重的石桌。
浪涛袭来,将这一片莲叶抛上高处,叶面整个倾斜,石桌也开始滑动。
慕昭然尖叫着随着石桌往下滑去,直到一只手伸来,一把按在石桌上。下滑的趋势顿止,一片水浪拍打在慕昭然脸上。
她慌乱地摸索过去,摸到游辜雪的手,毫不犹豫地双手牢牢抓住他。毫无疑问,比起这个石桌来说,游辜雪明显要更加稳当些。
她整个人快趴到桌面上,抱着那只手,惊道:“可先前没有这样的动静。”
游辜雪手指动了动,慕昭然以为他要挣脱,急忙用更紧的力道抓住他,指甲都快要掐进他的肉里,可怜道:“游师兄,我只有筑基期,都还没学会御空!我不抓住你,我就只能变成花肥!”
游辜雪动作一顿,按住石桌,任由她抓着自己,平静地回答了她先前的疑惑,说道:“金莲日华耗尽,失去了镇水的作用,外界的一点波澜都会在这里掀起巨浪。”
莲叶荡下,又随着水浪往另一头倾斜,慕昭然趴在石桌上摇来晃去,好在有游辜雪压着石桌,桌子不会在莲叶上滑动了。
另一片莲叶上忽然亮起微光,是云霄飏祭出的一束剑光,他急促地喊了一声,“叶姑娘!”
叶离枝整个人已经滑到莲叶边缘,白花花的水浪眼看就要吞没她的身影。慕昭然仰头看过去,心头不由一喜。
恶毒的念头都还没来得及冒出来,她就喜不起来了。
女主身处险境,系统立即诈尸,给她发布了一个相亲相爱的救助任务。
“请宿主出手相助,避免女主落水,以抵消魂上罪孽值,否则,若女主溺水而亡,改造任务将会立即结束。”
慕昭然险些被气笑,系统未免太高看她了,她现在都属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怎么去救别人?
更何况,云霄飏不是在那里么?怎么还轮得到她一个恶毒女配去救女主?
然而,下一刻,慕昭然就被现实打脸,因为她眼睁睁看着云霄飏飞身过去,一剑劈开水浪,以一副力挽狂澜的姿势,准备英雄救美。
却在这时,他不知为何突然身形一顿,像是忽然遭到无形的重创,周身剑气溃散,闷头吐出一口血来。
只是耽搁的这么一瞬间,被劈开的水浪倒卷回来,将他们的两人的身影同时一卷,吞没进了白花花的水浪中。
他不像是去救人的,像是专门去送人头的。
云霄飏的剑光倏地灭掉,黑暗重新包裹住四周。
慕昭然整个人都懵了,系统在她脑海里发出警告的鸣响:“女主被溺水吞噬,生命垂危。”
这里还有能力救人的,只有游辜雪了。
慕昭然紧紧抓着掌下的手指,急忙喊道:“游师兄,快救救叶离枝!”
只救叶离枝么?
游辜雪听到了耳边焦急的喊声,抿唇咽下喉中的腥甜,压制着体内行天剑的震颤。
他执掌行天剑,行天道惩奸恶,本该公正无私,现下却因一己之私而暗中伤人实在卑劣,行天剑对他这个主人再次生出不满。
不满。
游辜雪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闭了闭眼,强硬地压制住了行天剑的震颤,抬手祭出一道剑光。
慕昭然眼前重新亮起来,在哗哗的水浪中,游辜雪的话音传来她耳中,说道:“师妹,曳纱铃。”
这个声音沉稳而冷静,让她也跟着镇定下来。
慕昭然立即从锦囊里取出披帛和铃铛,催动法诀,铃铛和披帛自动结合到一起,结成法器。
游辜雪抽出行天剑,反手一剑钉在摇荡的莲叶上,伸手抓住曳纱铃缠绕在剑柄,同时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拽过去抓在那披帛之上。
随后,他松开慕昭然,叮嘱道:“你待在莲叶上,维持住曳纱铃的灵力,我下去寻他们。”
他说完,一手拽着纱缎,身形顺着莲叶滑入水中。
“游辜雪!”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慕昭然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声,莲叶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还有一把剑。
行天剑亮着幽幽白光,剑尖牢固地钉在莲叶里面,曳纱铃青色的纱缎缠绕在它浅金色的剑柄之上,打了一个死结,铃铛挂在剑格处,叮叮地响。
纱幔的另一端,紧紧绷着,从剑柄延伸出去,一直隐没入水中。
慕昭然双手都抓在紧绷的曳纱铃上,能感觉到纱幔受力的震颤,叮叮摇响的铃铛里,不断有灵力流淌出来,顺着青色纱幔上金色的绣纹流淌。
这条曳纱铃是化神长老为她炼制的高阶灵器,铃铛内部蕴含的灵力比她这个筑基期丹田都多,慕昭然得曳纱铃认主,只要驱动它,其实并不需要多耗费什么力气维持它的灵力。
水池里的浪涛和缓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样惊涛骇浪,慕昭然心神不宁地盯着水面,等了许久都不见水中有什么动静。
她回头看一眼静静伫立的行天剑,担忧道:“你的主人不会有事吧?”
行天剑当然不会回答一个外人的询问,慕昭然若有所思地盯着包裹在行天剑剑柄上的纱缎,和垂挂在剑格的铃铛。
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法器,捆绑在一起,竟意外和谐。
她的法器都能和行天剑相连的话,那她轻轻碰一下它,应该没关系吧?系统之前莫不是在故意吓唬她?
慕昭然心里发痒,翘起一根手指,试探性地伸过去。
指尖尚未靠近剑柄,那剑上忽然噼啪一响,窜过一条蜿蜒的电弧。
慕昭然伸出去的手立即缩了回来,默默离行天剑远了一点,嘀咕道:“不摸就不摸,凶什么凶。”
剑修与本命剑生息相关,行天剑还能这么威风,想来游辜雪应该没事。
慕昭然稍微放下心来,又等了片刻,水浪越来越平缓,但曳纱铃的铃音却猛地急促起来,灵力从铃铛里汹涌而出,绣纹的光芒几乎刺痛人眼。
她先前利用曳纱铃从铸刃台上拔剑时,都没有耗费这么多的灵力。
慕昭然抓着曳纱铃,心脏咚咚直跳,怎么办?要收回曳纱铃么?就算救不回叶离枝两人,但她一定能拉回游辜雪。
可是救不回叶离枝,改造任务失败,她也会死。
慕昭然心中天人交战时,莲叶边“哗啦”一声响动,一道身影忽然攀着曳纱铃从水中冒出来。
游辜雪跃上莲叶,发梢飞溅着水花,说道:“师妹,收纱。”
慕昭然脸颊上一凉,落来一滴从他发上飞溅而来的水珠,瞳中映着他的身影,睫毛微颤,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催动曳纱铃,用力一拽。
纱幔上灵力游动得更加厉害,纱缎回收,扯着两人从水下爬了上来。
一上莲叶,云霄飏便松开了纱缎,将叶离枝放平到叶上急救,慕昭然见云霄飏俯身往叶离枝嘴里送气,不由蹙眉,立即偏转过头,选择眼不见为净。
直到听见叶离枝的呛咳声,慕昭然才跟着松口气,她闭眼内视魂上罪印,见着一片莲瓣罪痕消散成星点,从她魂上消弭不见。
虽然是游辜雪跳下水去救的人,但最后将叶离枝拖上来的人是她,这也算是她救的。这就和当初取剑之时差不多,如此说来,以后的任务岂不是都能这样钻空子?
游师兄真是一个好用的打手。
游辜雪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见她唇角勾起的笑意,越发笃定了心中猜想。
慕昭然喜滋滋地睁开眼,就对上游辜雪的目光,她眼神中的企图还没来得及藏好,一双眼睛透着狡黠的精光。
叫人这么逮个正着,慕昭然慌忙垂眼,欲盖弥彰地干咳两声。
人在尴尬之时,就会显得特别忙碌,她手忙脚乱,一圈圈缠回曳纱铃,看到纱缎末梢还挂着一样东西,惊讶道:“那是什么?”
游辜雪拧去袖摆里的水,走来她身边,“金莲的藕节,百年长成一根,今夜正好是它出世之时,你的纱幔挂住它,将它从水下扯了出来。”
云霄飏用灵力为叶离枝烘干衣裙,又脱下身上外袍裹在她身上,闻言抬眸往这边看来,视线落在那青色纱缎缠绕的藕节上。
他当时急着去救叶离枝,劈开水浪之时,忽然有一股寒意钻入经脉,引动他身上伤势,才会突然泄力。
这莲池之中只他们四人,叶离枝命悬一线,师兄不可能伤他,只有那位瑶光殿下最是可疑。
难道她早知这金莲池下有东西?
云霄飏心中虽怀疑,却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慕昭然俯身拾起藕节。
“莲藕?”慕昭然摸着这节藕,百年才长出这么小一截,听上去就很厉害。
她抬头朝游辜雪看去,还未开口,游辜雪似已领悟她的眼神,说道:“既然是你的法器拽上来的,就是你的。”
云霄飏听到此话,心下失落,看来他终究要与这节金藕失之交臂了。
这莲藕只有手肘长,生有两节,表皮光滑润泽,呈琥珀色,和脚下的莲叶一样,已经是玉石的质感。
慕昭然越摸越觉得这东西给她的感觉好熟悉。
系统出声提示道:“金藕,吸纳百年日之精华而凝结之物,今夜出世之时,本该由云霄飏取得。”
这是云霄飏的机缘!
慕昭然想起来,云霄飏在晋升金带弟子之前,曾对奉天剑进行过二次锻造,锻造过后的奉天剑剑身中缝,便多了这一条琥珀色的玉骨,奉天剑的威力也因此大增。
是以后面才需要再重新铸造剑鞘,也才有了她眼巴巴地上赶着去给人送日精石。
难怪云霄飏当初看不上她送的日精石,毕竟她那枚日精石虽然珍贵,却只吸纳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精华,这节藕可是凝百年之精而生成。
她下意识往云霄飏看去,瞧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金藕上,眼神难掩失落。
既然是云霄飏的机缘……
慕昭然用力晃了晃头,咬牙压住心里想要拱手相让讨他欢心的冲动,将藕节紧紧攥在手心里。
不能给,绝对不能给!
慕昭然,别恋爱脑,别犯贱,想想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既然叶离枝抢走她的剑,那她就抢走云霄飏的金藕,礼尚往来,这总不算过分吧?
第30章
慕昭然心中止不住冒出贪婪的想法, 魂上的罪印却没有异动,系统也没有别的言语,它看上去非常古板, 似乎当真就只刻板地想让她这个恶毒女配和女主相亲相爱,别的一律不管。
即便她有心想抢夺男主的机缘, 它也毫无反应。
慕昭然暗暗警告自己,又担心自己的理智实在压不住情感, 以后还是会犯糊涂,干脆咬破手指,就想要滴血入藕节中,先让它认主。
游辜雪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 在她往云霄飏看去时, 指尖轻轻蜷握,以为她又会迫不及待地去向心上人示好时, 却见她忽然咬开手指, 当场就要与金藕滴血认主。
他愕然一瞬,急忙蹲下身来, 往她手腕抓去, 阻止道:“等等, 先别……”
但已经来不及。
鲜红的血珠从她指尖滴落下去, “啪嗒”一声轻响,落在金藕之上, 渗入其内。
金藕化作一道流光, 没入她身躯。
慕昭然只觉得似有一股烈油顺着她的经脉淌进去, 烧得她皮肤一下通红,痛苦地闷哼出声。
“慕昭然!”游辜雪声线紧绷,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收紧, 手背上筋骨突出,另一手聚集灵力,往她胸前灵窍点去。
慕昭然周身溢出一股烧灼的力量,将他的手指震开,在他手背上烫出一片红,可见那日精力量的可怕。
而鲁莽地吞了日精力量的人,此刻闭着眼,皮肤的红温却很快消退了下去,只有经脉里还能看见道道流淌的日精力量从皮肤底下透出来,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尊被打碎了又重新拼好的瓷像。
游辜雪紧紧盯着她,见她体内日精力量缓和,眉宇间的痛苦平息,才慢慢松开了握在她腕上的手指。
慕昭然感觉不到外界的动静,金藕化入她体内,在她经脉里乱窜,一开始确实极为痛苦,那一瞬间,她险些以为自己要被烧化成一滩血水。
但随即丹田里的地星诀铭文亮起,体内如岩溶一样的日精力量一下便像是有了归属之地,开始循着经脉往丹田里汇聚,沉入灵基的“土壤”之中。
慕昭然找到方向,默念心诀,催动地星诀的铭文,引导日精归入灵基。
丹田灵基上,“荧惑”星位的坑渐渐聚起琥珀色的光,收拢灼热的日精,最后凝结而成一枚星石。
慕昭然才从地卷出来,就得到一枚星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要不是前世凄惨而死,她都得以为自己是什么受天眷顾的天命之子呢。
星石嵌入丹田灵基,她一时还不知该如何调动星石力量,经过多番尝试,星石中的力量才与她灵力相合。
她兴奋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挥出一掌,准备试一试自己的力量。
结果却连一丝风都没能带起,游辜雪站在她对面,连头发丝都没飘动一下。
他黑眸垂下,视线从她脸上,转到她挥出的掌心里。
虽然他的眼神如往常一样平淡,但慕昭然莫名羞耻,恼道:“看什么看,我就是还没准备好。”
游辜雪勉强压回翘起的唇角,善解人意地宽慰道:“嗯,师妹不用着急,你还没正式开始修习术法,不知如何调动体内灵力,实属正常。”
说的也是。
慕昭然被他宽慰到,放弃了和体内灵力的拉扯。
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她歪头往旁边看去,就看到叶离枝裹着云霄飏的外袍,显然受惊不轻,脸色苍白地坐在莲叶上,一直望着她这边,见慕昭然看过去,才勉强扯动唇角,对她笑了一下。
看上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云霄飏没有想到慕昭然竟能如此容易就契约了金藕,将它收为己用,金藕凝百年日精,即便他一直在等候金藕出世,想取得金藕也只是打算将它用于淬剑。
寻常人怎会将金藕纳入体内,还没有被日精力量烧化?
他心里虽怀疑慕昭然,可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到位,起身朝慕昭然郑重地拱手行一礼,“先前,多谢瑶光殿下搭救。”
竟有一天,她也能受云霄飏的谢。
慕昭然昂起下巴,要是有尾巴,现在定然已经翘到天上去,很有一番小人得志的模样,哼道:“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光一句道谢就行了么?”
云霄飏大约从未遇到过如此挟恩图报之人,怔了一怔,才道:“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不违道义,在下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慕昭然龙心大悦,实在得意忘形,挑起细眉,脱口而出道:“那我若是要你以身相许,也可以么?”
她这句话说完,其余三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
旁边一声巨响,游辜雪伸手扶起先前被浪涛颠得倾倒的石桌,坐到石凳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
慕昭然被那声音一震,清醒过来,咽了咽口水,得意忘形的尾巴重新耷拉回去,心虚道:“我是开玩笑的,真正救你们的人是游师兄,我不敢居功。”
游辜雪脸色冷淡,雪白的衣衫将他衬得如霜雪高洁,正义凛然:“同门之间,理应互相扶持,相救乃是义务,无需报答。”
慕昭然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游师兄说的对。”
才怪。
有恩不求报的,都是傻子。
经过这么一番波折,时间亦过去许久,头顶的天空微亮,终于熬到次日的第一缕日华从高空照下。
整片金莲池霎时明亮起来,天空仿佛化作了透明的水面,金光照水而入,笼罩住下方莲花,莲花花瓣再次被镀染成金色。
这一瞬间极为短暂,游辜雪拔起行天剑,反手扯住披帛,对慕昭然冷声道:“抓住。”
他说完也不等慕昭然反应,就御空而起,朝那金光射下之处飞去。
“师兄,等等我!”慕昭然急忙追着披帛跑,狼狈地差点绊倒,匆匆将纱缎绕到手臂上,脚下跟着腾空飞起。
另一旁,云霄飏揽住叶离枝,亦跟着飞身而起,遁入光中。
朝曦阁内,朝阳金芒散去,四道身影落在水台周边,慕昭然一睁眼就看到乌团那只猫蹲在水台上,伸着爪子要去刨水面莲花。
她一把抓住乌团的猫爪,将它捉进怀里,咬牙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乌团嗷呜嗷呜地支起身子,来蹭她脸颊。
“殿下!”霜序迎上前来,见她一身狼狈,急忙抖开斗篷将她裹入其中。
慕昭然狠狠打了一个喷嚏,示意霜序去解开游辜雪剑上的披帛,游辜雪说了声“不用”,自己坐在阁中美人靠上,抬手解披帛。
他当时仓促缠绕,为免松脱,直接打的死结,死结很结实,解起来却也麻烦。
慕昭然等得都累了,牵着曳纱铃另一头,坐到另一边的美人靠上等他。
云霄飏站在旁边,扶着叶离枝,低声道:“叶姑娘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叶离枝打起精神,摇头拒绝了:“不用劳烦云公子,我自己回去就好。”说着,又脱下身上外袍还给他。
眼下时辰不早,她需要尽快赶回去,于是朝慕昭然和游辜雪各自福身行一礼,才沿着台阶离开这一座朝曦阁。
云霄飏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终究不放心她一人,也跟着匆匆道别,追在她身后而去。
慕昭然偏头望一眼两人离去的方向,不悦地撇了撇嘴角,又重新转回目光,曳纱铃还在行天剑上,她只能在这里等着。
铃铛在游辜雪的指尖下轻轻晃着,摇出细碎的响,乌团从慕昭然怀里挣脱出去,蹲到行天剑旁,抻长身子攀在剑身,伸出爪子去刨铃铛。
游辜雪去捏它的爪子,换来乌团嗷呜一叫,一爪子挠在他手上,重新跑回慕昭然怀里躲起来。
慕昭然噗嗤笑出声,安抚地揉揉乌团,毫无歉意地道歉,“师兄见谅,乌团当初被你收入缚灵袋中关了那么多日,可能还记恨着你。”
游辜雪抚一抚手背上红印,“无妨。”它向来对他都很凶。
慕昭然托腮看他解披帛,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曾经的梦,脸上腾得一下烧起来。
他要解开死结,指腹便时不时擦过铃铛,撞出令人心焦的铃音,让人坐立难安。
霜序一直留心着自家殿下,见她心神不宁又满脸酡红,担忧道:“殿下,你是有哪里不舒服么,脸色怎么这么红?”
游辜雪抬头看来,慕昭然慌忙避开他的眼神,将脸埋进斗篷里,心中暗恼,都怪阎罗!都怪自己做的什么荒淫羞耻之梦!好好的一件法器,怎么就忽然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她闷声闷气地催促:“别问了!我没事,师兄,能不能快一点!”
游辜雪没有应,视线滑过乌黑发丝下通红的耳朵,喉中轻咽。
慕昭然抱着乌团,头埋在斗篷里,伸出一只手,引一缕灵力从披帛上拂过,灵光顺着青色纱幔上的绣纹逆流向铃铛,封住了铃铛声响。
铃音停歇,游辜雪动作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解结扣。
又等半晌,慕昭然羞愤的劲头过去,裹在斗篷里,都快睡着了,游辜雪终于解开曳纱铃,捏着金色铃铛递到她面前,“好了。”
慕昭然从斗篷里钻出来,揉了揉眼睛,从他手里接过铃铛收入锦囊,“谢谢师兄,那我便回去了。”
她从阁中出去,这会儿早就将云霄飏抛到九霄云外,踩上霜序的配剑,急匆匆地离开。
游辜雪默默望着半空留下的剑痕,指尖轻擦过行天剑剑柄,良久后,笑了一声。
行天剑上窜过一道电弧,打在他指尖上,游辜雪脸上的笑冷下去,漫不经心道:“我知道我行为失度,私情过盛,不应当。”
他从朝曦阁中走出,往刑罚堂而去。
另一边,云霄飏不远不近地缀在叶离枝身后,暗中护她回去。
走到半途一座崖壁下时,一道红衣身影忽然从那生满崖菊的峭壁上滑下,挡住了叶离枝的去路。
祝轻岚视线飞快扫过她周身上下,紧绷的神色舒展开,说道:“我听说叶大小姐又为难你,要你半夜三更便得守在这里为她采露,你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回去,我担心你出了意外,急得都快把这一片山掘地三尺了。”
他想脱下衣袍给她披上,被叶离枝拒绝了,她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我若带着别人的东西回去,恐怕又会被罚。”
祝轻岚在将军府后宅那一座荒废的园子里打洞疗伤,待了整一年,自然清楚叶离枝的处境。
他眉宇浮出一丝阴郁,但很快又被压制回去,露出一个微笑,“我在地卷中找到了濯尘草,请木宫的师兄帮我炼成了灵丹,可以为你开启灵窍……”
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动作却是一顿,仔细地盯着叶离枝,观察着她周身气势,愕然道:“你已经开灵窍了?”
叶离枝点头,摊手唤出扶云剑,并没有隐瞒他,只略过了金莲池的那一番遭遇,感激道:“是殿下将这把剑给了我,我被灵剑认主,因此开了灵窍。”
祝轻岚垂眸看向那把剑,雪白的云纹刺入他眼中,他瞳孔骤然一缩。
这把剑——
慕昭然,拿着他从铸刃台上取下的剑,抢在他之前,给叶离枝开了灵窍!
真是好一个借花献佛!
祝轻岚听着叶离枝对那女人感激的话语,额上青筋直跳,嘭地一声捏碎了手里的丹药瓶,他忍着断尾之痛,从铸刃台上下来,去寻来濯尘草,又托人炼制成丹,没想到却是白费工夫。
叶离枝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去查看他的手心,“你怎么了?手有没有被伤到?”
祝轻岚松开手,低头任她小心地挑走手心里的碎瓷。
他很想揭穿慕昭然的假面目,但一想到这么一来,他就得亲口告诉叶离枝,他是如何被慕昭然像狗一样地拴着去取下这柄剑的,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叶离枝看着他掌心那一颗白色灵丹,歉疚道:“对不起,枉费了你一番心血。”
“无妨,反正都是为你开灵窍。”祝轻岚咬着后牙槽,扯唇笑了下,“既然你灵窍已开,这颗丹也没什么用了。”
他说着便要丢弃灵丹,被叶离枝拦下,用手帕仔细地包起来,捧在心口:“不管怎么说,这颗灵丹是你的心意,很珍贵的,不能随便丢了。”
祝轻岚的心情因为她这一句话总算好了些许,唇角的笑意真实许多,影子摇晃着尾巴,“你想留就留着吧。”
两人沿着山道往回走去,云霄飏在后看了片刻,没再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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