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太阿倒持(8)
“那就别用。”
前座的男人收回视线,还是忍不住冷冷地甩给她一句:“别顶着我的脸说出这种话。”
‘维斯顿’支着下巴说道:“你完全不运动的吗?”
“当然比不上你怪物一样t的身体素质。”坐在前座开车的真正的维斯顿忍无可忍:“你给我变回来。”
舒凝妙大摇大摆地顶着他的脸,一只手覆盖在胳膊上,手里浮起他治疗异能的光晕:“等下,我的伤还没好。”
她治疗好骨折的胳膊,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空试管丢给他:“你自己处理一下吧,别被查到里面有你的基因残留。”
“你真喝了?”
这下轮到维斯顿本人表情微妙了。
前几天她要他提取一管自己的血清,他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给她抽了。
然后她说,记得用食品级的试管装。
维斯顿相信她压力真的很大了。
当然,舒凝妙也不想喝别人的血清,但她更不想碰别人的唾液、皮肤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她的异能状态之一【暴食】,能力是食用任何一部分组织,短时间内拟态组织本体的形状,并随机继承部分能力。
这状态她还从来没有激活过,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咬一口试试。
况且拟态别人的组织,等于暂时放弃了她自己的身体和能力,像现在,她用着维斯顿的身体就极为不适,且没有安全感。
维斯顿的办公室里有全套备用的工牌、衣物,她激活了暴食状态后,直接躲进了他的办公室改头换面,顺利离开了联合大厦。
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种地步,卢西科莱死得太快,昭又来得猝不及防,好在她依旧准备了最后的退路。
现在,昭控制了政治核心,微生千衡又要开始动作,她该怎么办?
维斯顿将血清试管收起来,问了她同样的问题:“现在准备怎么办?”
他在研究中心接到自己办公室的通讯就匆匆赶来,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成为暗杀卢西科莱的凶手,她哪怕真的暗杀了卢西科莱,对他来说也没有区别:“你的这个状态能维持多久?”
“二十四小时吧,至多四十八小时。”她也没有试验过,不太确定。
维斯顿手放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一口气:“庇涅不能待了,就算我每天给你提供血清,我们俩要是同时被拍到会很麻烦。”
今天联合大厦的监控出了问题,下次不一定会那么幸运,只要被拍到一张时间重合的照片,舒凝妙就会直接暴露。
“没关系,你送我去应间吧。”舒凝妙表情镇定,显然已经有自己的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让我下车。”
“你要去新地?”
维斯顿蹙眉,下意识觉得不妥,但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否定。
新地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那里没有庇涅完备的监控和关卡,但如果就这样离开,他心中又替她生出无法抑制的不甘。她本该意气风发,离开庇涅,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齑粉,地位、名声、容身之处……她真的甘心吗?
维斯顿用余光去看她,看见自己的脸上浮现少有的陌生的神情。
舒凝妙仰头靠在座椅上,回想着微生千衡的话。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剥离了那层身份,失去家族的财富,她还是她。
她还有更重要的,没有失去的东西,而且这些失去的东西,她绝对会成倍地从夺走的人身上讨回来。
舒凝妙回过神,眼睛在后视镜里和他对上。
她说道:“我还有别的要做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维斯顿抿唇:“一旦真的离开庇涅,你就很难回来了。”
“曼拉病。”舒凝妙双手放在膝盖上,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出异常骇人听闻的话:“我要找到曼拉病的源头,然后杀了微生千衡。”
他猛地回头。
“你要去平邑?”
他真是后悔随便乱说话了,他之前跟她断言兰息一定会回平邑,没想到她一直记在心里。
“曼拉病、潘多拉、弦流、污染体,还有微生千衡。”舒凝妙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他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系,我要去找兰息,弄清楚这些事情的本源,就算他不知道,我也要弄清他为什么还活着,把他带回来配合你研究出治疗曼拉病的方法。”
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如果曼拉病不能得到制止,以这蔓延的速度迟早会席卷整个星球,在星球上存生活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你的困境迟早也会变成我的困境。
世界的困境就是人的困境。
就像卢西科莱不管如何改变政策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庇涅一样,她在庇涅无论怎么接触权力也只是饮鸩止渴,只有从根源入手,才能找到解决一切的办法。
她也不是第一次想当救世主了。
维斯顿深呼吸一口气:“现在庇涅有交通管制,根本没有去平邑的飞机。”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坐飞机吗?”
“我要偷渡。”舒凝妙瞥他,好像觉得他问了个蠢问题:“新地是那些偷渡客聚集的港口。”
这件事她以前听莲凪说过,莲凪当初就是从新地偷渡过来的,她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
“我想象不出来有人会蠢到这种程度,你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没用的平滑球体吗。”维斯顿眉头聚起点怒气:“平邑的人想偷渡来庇涅,你见过哪个庇涅人想偷渡去平邑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怕生活在新地这样的地方,也没人会好好地想跑去污染体遍地的平邑。
舒凝妙呆了一下,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种常识性的问题。
她平静说道:“那我就随便绑架一条船,让他们带我去平邑好了。”
维斯顿见她还没上通缉,就已经完全是一副法外狂徒的样子,无话可说:“你小心一点,别被人卖了。”
她用大衣把自己裹起来,弯下腰关上车门,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
遮掩着身形,舒凝妙很快消失在应间区的夜半街头,维斯顿坐在车里,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才离开。
他不担心她怎么进入新地,反正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哪里没去过。
舒凝妙靠近关卡时就恢复了自己的模样,被人发现维斯顿的脸会牵扯出一大堆线索,到时候更麻烦。
而且维斯顿的治疗异能适用的场合太少,她用着他的身体,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卢西科莱遇刺,巡逻力量都集中在主都,在远处蹲了许久,警卫出来抽烟,她挑了个空子溜过去,经过扫描仪,竟然没发出警报声。
舒凝妙还以为上天给她补了迟来的一点运气。
仔细一想,应该是昭直接把她的公民ID删了,但还没来得及发通缉令,正好被她钻了这个空当。
联合大厦到现在还没搜查完,他也没想到她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得这么快。
她舒了口气,手从剑柄上移开,直奔艾瑞吉所在的孤儿院,她的想法很正常,尤桉离开庇涅,必然会先回普罗米修斯的基地。
她不知道普罗米修斯如今所在的地方,但艾瑞吉一定知道。
这也是她动作越来越快的原因,被昭重新定义性质的不灭火焰重新回到尤桉的身体里,会把他活活烧死。
她扯紧身上的大衣快步往前走,倏地在一处停下,仰起头。
新地没有路灯,只有路边横七竖八燃烧的垃圾,浓烟伴着火光把眼前的世界化成一道道的波浪。
她不需要再去找。
有人蜷着,躺在垃圾之中,全身是火。
她没想到,他不敢回普罗米修斯。
垃圾旁零零散散地站着很多人,衣服焦黄脏旧,洗成深浅不同的颜色。
他们远远地望着焚烧的垃圾堆里蜷缩的少年,看着那簇火焚烧着他的四肢。
舒凝妙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小不一的盆,里头还有残留的水渍。
站得最近的那个人,还在用水徒劳地往这火人身上浇,无论多少盆水浇在他身上,都仿佛只是微弱的雨露,他全身的皮肉仍在被火焰灼烧着,没有一点熄灭的迹象,光是靠近,就有一股炽热之气迎面扑来,仿佛走入了一个新的火海。
他睁大眼睛,躺在垃圾堆上望着星空,新地的天空实在狭窄,已经被建筑堆满,也不留给他人仰望的空间。
火焰失控地焚烧着他的四肢,他就要在这片火海中毁灭,身体、眼睛,乃至灵魂都被燃烧殆尽。
他眼球湿润地望着天。
他把一切都舍弃了,灵魂、尊严、同伴、自我、容身之处。
火焚烧了一切的仇恨,最后也将不受控制地毁灭他自身。
他不敢回普罗米维斯,不敢面对所有人,不敢面对艾瑞吉,最后注视着他死亡的,是一群新地的陌生人。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会看见什么呢?
他好像看见了咪咪,听见了它沙哑的叫声。
尤桉笑了笑。
还有舒凝妙。
周围的水浇在他身上,他仍旧觉得渴,舒凝妙单膝跪在t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磅礴的潘多拉瞬间涌入他的身体,试图把他体内的火焰挤出去,他才发现这不是幻觉。
火还在烧。
舒凝妙尝试用潘多拉强行改变他身体,没能成功,她也是头一回面对这种异能,一时想不出更多办法。
情急之下,她已经没工夫思考尤桉的身体为什么对她的潘多拉没有任何排斥。
尤桉眼神被灼烧的火蒙着一层惨白的翳色,迟缓地看向她:“……没事的……”
“别白费力气。”他轻声说道:“我早就已经死了。”
舒凝妙说:“现在还没有。”
“在更早以前。”尤桉知道她没信,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在伽勃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庇涅的武器专门针对异能者,我怎么可能有机会活呢?”
她宁愿相信他全身都被熔得面目全非,还是能好运气地在海里漂了几天,捡回一条命。
舒凝妙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也被火烧了似的,背后翻滚过一股蒸人的热气。
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残酷的真相一点点显露出来。
尤桉的手抓住她手腕,滚烫的热度传来,可烧到现在,他身上的皮肤也没有碳化,他的身体和微生千衡一样,毫无生机,只有死意。
“你不好奇吗,我的能力是从哪里来的,我之前根本就没有这种能力,我也根本不会什么传送的火。”
尤桉断断续续地嚎叫:“啊……啊……对不起。”
他吐出几个字,又忍不住剧烈的灼烧,双手抱住头,大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好痛、好烫……好吵。”
哭泣和惨叫声混在一起。
他痛嚎响彻整片街区,几乎是打滚一般在垃圾堆上垂死挣扎。
“微生千衡。”
苦苦挣扎半晌,尤桉痉挛着抬起头看着她,双眼血红:“是他帮我……死而复生了。”
第172章 太阿倒持(9)
又是他!又是微生千衡!
舒凝妙手指骤然握紧,脸上的神情透出寒冷彻骨般的怒意。
她本来就不信他什么都没有做,但他利用尤桉又能得到什么?
从伽勃的覆灭开始,他的目的究竟是——
尤桉望见了她的目光。
冰冷的目光使他如梦初醒。
即便寒意并非冲他而来,依旧令他顷刻跌落到现实中。
精神上的痛苦比身体的痛苦更加难以承受,当他无数次在镜子里窥见自己可怖的面容时,巨大的痛苦比焚烧难以承受得多。
他张了张口,用力捉住她的手腕,艰难地开口:“我就要死了。”
彻底失去了未来,他才获得了现在。
“无论之后的我变成了什么模样。”尤桉嘶哑地叫道:“那都不是我。”
他已经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预料到微生千衡的目的,却依旧无法拒绝他的交易。
随着动作,他眼唇逐渐流下黑色的液体,皮肤爆裂黑色的缝隙,五官逐渐都变得扭曲模糊。
“你答应我……舒凝妙。”尤桉松开手,颤抖着抱紧双臂,呢喃吞没在火焰里:“你答应我,一定要杀了我!!!”
舒凝妙让那热浪逼得透不过气来,蒸汽覆在她眼皮上,逼她面对一地的狼藉。
“我答应你。”
他对她微笑,笑起来傻傻的。
人生尽头,往事终不能重来。
尤桉的身体在火海中骤然粉碎,崩解成一块块黑色的炭似的碎粒,自由自在地飞散,飘向远方,火光照红她脸,映得半边天都是紫红色。
这些焚化的碎粒中心,一团血红的东西曾经把它们黏合在一起。
舒凝妙伸手去触碰那一小团飘动的血红,熟悉的感觉在指尖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能融进她的身体。
这是……她的血。
她倏地向前,想要抓住它。
可明明手指已经攥住了,却还是没有真正触碰到那团鲜红,无数黑色的黏液从鲜血后渗出,包裹住这团血色,她的手没入进去,黏湿腥臭的东西瞬间包裹住她的指节。
奇异的甜香充斥着鼻腔。
她的指尖好像插进了一块蠕动的腐肉,她的血液成了这块肉的新的心脏,在被黑色黏液包裹住的瞬间疯狂地跳动起来。
和微生千衡对峙过无数次的她不可能认错,这是他的潘多拉。
他什么时候拿到了她的血,是在伽勃吗?那个时候她受伤太重,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现在——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潘多拉的冲刷下诞生。
周围本已经崩解碳化的血肉,重新因为那团黑色的黏液缓慢地、违反常理地向中心聚拢,黏合成似人的形状。
被烧毁的红发重新疯狂生长,黑色的碎块粘结成皮肤,形成密密麻麻黑色的纹路,最后才生成一双纯然空白的,茫然的眼睛。
那双眼睛望着她,喃喃细语:“……母亲。”
冲天的黑色液体将燃烧的垃圾山包裹,将两人笼罩。
腥意从胃底涌上喉咙,她头脑瞬间清醒明白了。
微生千衡,他的目的是……创造阿契尼。
舒凝妙想,阿契尼本来就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个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一个执掌祭祀的虚构的神明。
为什么,他的名字偏偏是阿契尼。
对于微生千衡来说,人的血肉和泥土没有区别,他可以用任何材料捏出身体,肉身不过是潘多拉的载体。
她的血,微生千衡的潘多拉,尤桉的血肉,杂糅成了新的怪物,阿契尼。
这只怪物,不存在于现在,也不存在于未来。
阿契尼只能存在于过去。
和那柄从过去拔出到现在的处刑人之剑一样,同一段时间线,既然可以把过去的东西拿到现在,也可以把现在的事物投放到过去,原来阿契尼就是这样近似悖论的存在。
它凭空出现,因为本不存在。
阿契尼诞生于一年以后的现在。
所以微生千衡一定要过去的阿契尼杀了她,她过去的死促成了阿契尼的诞生,才是一个完整的闭合。
所以哪怕这一次她没有死,他还是要费尽心思创造出阿契尼,过去的阿契尼已经存在,如果未来它没能诞生,整条时间线都会崩溃。
阿契尼是因为她而诞生的。
这就是他对无法掌控的她最大的报复。
死寂的空气里,舒凝妙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缓缓抬起手,毫不掩饰想要掐住它的脖颈的动作。
她答应过尤桉,要杀了他。
新生的怪物全然温顺,红发垂下,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面对杀意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然而她的手穿过了它的身体。
怪物的身体只是幻影,顷刻消失在她眼前——时间线已经错位了。
阿契尼回到了一年前的新地,重新开始了普罗米修斯和新地的噩梦,时间是一个首尾相连的轮回,所有人都被微生千衡困在其中,和他一样不得解脱。
她的手落空,僵硬地垂在身边。
周围的黑色黏液像雨帘一般落下来,她疑心这雨帘后藏着微生千衡讥讽的眼神。
黑色的黏液坠落在垃圾山上,噗噗地冒着气泡,腐烂的气味冷森森地弥漫着。
黏液不断往下腐蚀,她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直至下陷。
有人拉住了她胳膊,拽了拽,试图把她拉出来。
舒凝妙转过头看他,眼神冰冷,吓了他一大跳。
棕发褐眼的雀斑男被她瞥了一眼松开手,蹬蹬回退几步,一手抱着盆:“真的是你啊!你又来新地干什么?”
她也以为不会再看见这人了,怎么哪里都有他。
不对,他刚刚就站在附近,是那几个帮忙灭火的人之一,只是她根本没在意。
阿伦对她相当提防:“你又想做什么,刚刚被烧死这人你认识啊,和你又是一伙的?”
舒凝妙回他:“你认识吗,不认识为什么来救他?”
“这……一个人莫名其妙在街头烧起来了我还不能看看?”阿伦皱眉,把手里的破盆子丢给其他人,叉腰盯着她:“这回我不会再让你为所欲为了,你别在这里搞破坏。”
他望着垃圾山上蔓延的黑色黏液,愁眉不展,对刚刚突然炸开的黑色无比忧虑,无论是曼拉病也好、自燃的陌生也罢:“可恶……最近的怪事真多。”
舒凝妙沉默如山,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眼珠随着他动作转动,直到他背后发寒。
“你跟我来。”她从沾满黏液的垃圾山上踉跄走下来,对身上的污秽仿佛毫无察觉,侧过脸吩咐他:“走。”
阿伦完全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假装不在意地走曲线,被她一喝,顿时皮一紧,老实跟在她后面。
舒凝妙速度比他快多了,简直跟超级进化人似的,她在前面走,他在后t面跑才能勉强跟上,跟着她走到一家大门紧闭的孤儿院。
她瞥了两眼,毫无顾忌地单手从旁边墙翻了进去。
阿伦观察片刻,咬咬牙学着她动作也翻进了院子里,想这女人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小孩下手。
没想到刚一跳进院子里,仿佛触发了什么装置,紧闭的门感应到外面的来人似的,推开一道细缝,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学校校服的粉棕发女孩,看到他们的表情就像看到了鬼。
阿伦立刻举起双手:“我是好人。”
女孩理都没理他:“舒凝妙!”
阿伦不知道她在喊谁,连退几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要闯进别人家里的。”
她仿佛没听到似的,泫然欲泣,但是眼泪好歹没有真掉下来,直直冲到舒凝妙面前,一股脑把最近发生地所有事都倒了出来:“你知道尤桉去哪了吗,他和那个叫吉塔讷的因妥里人都没有回来,新地的信号被屏蔽了,我们什么都发不出去,也得不到消息。”
“他死了,卢西科莱也死了。”
舒凝妙哽着的一口气终于在这句话里吐出来,抬手摁住她的肩膀。
阿伦提高声音:“什么?!卢西科莱死了?!”
没人理他。
艾瑞吉只是惊恐地望着她,抓着她的手不放,指甲都陷进肉里。
明明都已经从伽勃回来了,为什么还会死,她不相信,仿佛听见了什么很难理解的话一样,她害怕尤桉,害怕尤桉做的事,更害怕他再次去送死。
但事情总朝着她害怕的那一面狂奔而去,从来无视她的祈求。
舒凝妙一身狼狈地站在她面前,眼里是她看不懂的神色。
半晌,舒凝妙转过头,目光落在一旁呆滞的青年身上:“这是自卫队的人。”
“……自卫队的人?”
艾瑞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知后觉露出警惕的凶光。
自卫队的人要是发现她是普罗米修斯的人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她只能相信舒凝妙不会害她。
“啊,对,我是新地自卫队的,她这个人很可疑你知道吗,我是跟着她过来的。”阿伦虽然迷惑,还是应下来,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怕。”
他又看向舒凝妙:“你到底想做什么?”
两个人齐齐望向她。
舒凝妙平铺直叙:“我要你们合作。”
“合作……什么?”艾瑞吉呆呆地重复。
“你,普罗米修斯,和自卫队合作。”
舒凝妙重复了一遍,解开被黑色淤泥污染的大衣,只着一身单薄的衬衣,孤冷地站在他们之间。
她改变主意了。
“庇涅完全屏蔽了信号,新地已经完全被放弃了,你们在这里也是等死,小动作争不来任何权力。”她声音镇定,只有一些微微嘶哑:“我要你们一起打破主都和新地之间的壁垒,将庇涅分裂的两地合为一体。”
艾瑞吉抬起手,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
作者有话说:上一周目:为了得到妙的异能,微生千衡用妙的血和在伽勃死掉的尤桉的身体捏出来一个阿契尼,把阿契尼放在了一年前的时间线里,又让阿契尼杀掉了妙,代替了妙的存在
这一周目:作为怪物的阿契尼已经在这个时间线确实存在了,微生千衡虽然杀不了妙,但必须还要制造一次阿契尼,完成闭合
第173章 太阿倒持(10)
“当然还有我。”舒凝妙将略显宽松的袖口卷到不碍事的程度,还没给他们任何缓冲就抛出一枚炸弹:“我会帮你。”
艾瑞吉:“不……”
“等等,等等,我没同意啊!”阿伦崩溃道:“你这么说我也一点准备都没有,我又不是自卫队的队长,我做不了主,不对,我们对上庇涅一点胜算都没有,主都里还有行使者呢。”
舒凝妙平静的眼睛暗藏威胁:“不管你同不同意,今晚我都不会让你离开的。”
艾瑞吉也反应过来,色厉内荏瞪着他,他已经知道了普罗米修斯和她的关系,不能让他走!
少数服从多数,被她们俩同时看着,阿伦举手投降道:“好,就算我答应,别人会答应吗?自卫队的人都是自愿参加的,我可管不了。”
“让自愿的人参与就行了。”舒凝妙说得很平淡:“新地生活着两百多万人口,这两百多万人,不可能都愿意等死。”
“你以为这样就不是等死了吗?”
阿伦还是忍不住说道:“普通人对上异能者,还不是去送死。”
“昭不会来。”舒凝妙说道:“其他的行使者不是我的对手。”
“你怎么肯定昭就不会来。”阿伦狐疑。
“因为做政客比做英雄麻烦得多。”
舒凝妙眉眼掩藏着些许不耐的神色,这不耐并非源于他层出不穷的问题,而是针对提起的这个人产生的恼火:“……而且,他现在应该比其他人更想躲着我走。”
阿伦沉默许久——他不是不心动,而是不敢心动。
打破两地之间的那道关卡,多么诱人又异想天开的想法,他们自愿组建自卫队,保护新地的秩序和人们,不就是为了改变新地的现状,但改变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吗?
半晌,他咬咬牙,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我们真的能做到吗?就算真的能打破隔离线,主都这些人也根本不会接纳我们,在你们心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
“能做到。”
舒凝妙没有立刻解释,缓缓倚靠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他质疑她,她脸上也不显神情:“人最擅长的就是先给自己分类,画出各种圈子,再排斥异己、互相攻击,上层和下层,庇涅和新地,自然人和异能者。现在,你们可以重新洗牌分类了,因为眼前有一个最大的矛盾。”
舒凝妙忽然站直身子,向前走了一步,这个动作让阿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曼拉病。”她的眼睛直视着他们,冷静得让他觉得甚至有些可怕了:“新地的曼拉病患者不比庇涅少,生死产生的认同感远超人为制造的藩篱,曼拉病本身就已经将它的感染者圈出了普通人的范围。”
阿伦嘴唇瓮动几下,终于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她不是临时起意,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更了解新地是什么地方。
她想让他们利用新地的曼拉病患者,聚合成一股区别于庇涅权力中心的力量,这个想法很不光彩,但他没办法拒绝。
他说道:“我……要先和队长谈谈。”
“那你呢。”阿伦冷静下来,神色稍显严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根本不是新地的人,身体还这么健康,这件事对你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舒凝妙思考了一会,微生千衡想要庇涅因为曼拉病和昭的夺权陷入割裂和混乱,她偏不如他所愿——这种话说了他也不会明白。
她避重就轻:“我已经不是庇涅的人了。”
“什么意思?”阿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意思就是。”舒凝妙伸出胳膊,示意他离远点,索性直接告诉他,反正再过一段时间全庇涅都会知道这个消息:“我很快就会被挂在通缉令上——作为暗杀卢西科莱的凶手。”
“卢西科莱是你杀的?”
短时间接收的信息太多,阿伦张大嘴,脑子已经濒临宕机。
“不是。”她垂眼道:“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科威娜觉得她有威胁,这个罪名她非担不可,庇涅不一定能抓到她,但颁布通缉令,能在整个星球范围内限制她的行动,现在星球上大部分国家也依旧以庇涅为霸主,不敢得罪这个潘多拉大国。
“……那你现在是逃犯?”阿伦沉思。
“是的。”舒凝妙转脸,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讨厌神情:“你也可以把我的消息卖给庇涅,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阿伦怔了怔,正色道:“我不会出卖朋友。”
艾瑞吉侧过头看他:“真的吗?”
他们俩对视一眼,忽地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在舒凝妙身后互相击了一掌。
舒凝妙轻叹一口气。
她随身携带的郗金长剑已经在伪装成维斯顿的时候丢在了联合大厦里,【嫉妒】和【色欲】状态同时用在了昭的身上t,异能几乎被削弱了大半,她的状态并不理想。
首先,还是得先找把趁手的武器……
她回过头,对艾瑞吉说道:“带我们去普罗米修斯的基地吧。”
艾瑞吉点点头,小跑过来,走在前面。
“基地里现在患病的有多少人?”舒凝妙问她。
艾瑞吉咬唇:“大概六七成吧。”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着急,其他人也把希望寄托在尤桉身上,他们不知道庇涅连主都的曼拉病患者都已经放弃,更何况新地这种灰色地带的贱民。
阿伦补充道:“最近新地的曼拉病人概率也和你说得差不多,突然就多了很多人,根据我之前的观察,老人和小孩似乎比年轻人更容易出现状况,我没见过几个异能者感染,可能是因为异能者本来人就少。”
他平时还是有细心观察过的。
庇涅的数据里,普通人患曼拉病的几率也是比异能者高的。
曼拉病的信息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么一些,他们三人声音歇下来,艾瑞吉在前方摸索着领路,钻进狭窄的下水道,扭来扭去转了七八个弯子,才真进了一处湿泞的地下空间。
头顶渗下的水珠滴进他后颈,阿伦猛地一缩脖子,已经闻到了那股似有如无的恶臭:“你们……就待在这里?”
这跟老鼠洞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照顾过曼拉病患者,因此更无法想象这么多病人挤在一个地方——成群病患挤在密闭空间里慢慢腐烂,那气味该是何等恐怖。
舒凝妙闻到室内的气味,神色也控制不住地变了一瞬,空间里弥漫的不只是单纯的臭味,腐败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仿佛生出实体,附着在皮肤上,钻进毛孔里。
这是萦绕不散的,死亡的气味。
密闭空间里的人或躺或坐,一片死寂,没有人好奇突然出现的他们,连呼吸都吝啬。
在这座活人的墓穴里,他们更像异类。
艾瑞吉已经习惯了,小心牵住舒凝妙的手,带着她往里走,娴熟地绕过躺在地上的“人”,舒凝妙侧过脸,瞥见地上有蛆虫从人的衣服下爬出来,衣服已经被黑色的液体完全浸透了,像是潮湿的裹尸布。
她倏地转回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阿伦有些不忍地说道:“你们其实可以上去的,我又不会抓你们。”
“我不相信你们。”艾瑞吉摇摇头:“他们也不相信。”
往里走状况就好多了,地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应急食物,还有潘多拉发电机和简易的通讯设备。
基地留有的健康人也不少,一开始大家还能全心全意地照顾病人,时间长了,心里都生出疲倦和怨气,渐渐分出了边界。
艾瑞吉向她介绍:“发电机是我们偷了教堂的东西买的,我之前跟你说过,后来新地的信号被庇涅屏蔽了,也就没用了……而且潘多拉的价格太贵了,开战后翻了几倍,没办法持续供应。”
阿伦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决定假装没听见她打劫教堂的话。
整个地下基地都没有电,只有偶尔一点点晃动的光。
舒凝妙安静地转了一圈,回来开口问她:“这些人现在可以转移吗?”
“能倒是能。”艾瑞吉反复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迟疑地看向另一边的人:“但我们转移到地上之后,真的没事吗?”
阿伦这会儿没有迟疑了:“我保证自卫队的人不会干涉你们,况且现在庇涅已经彻底放弃新地了,就算有人出卖你们也没用。”
艾瑞吉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犹豫半晌,又期待地看向舒凝妙:“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如果要合作,我们能不能也合作在新地建造收容所?”
阿伦抿紧双唇,鼻尖上的雀斑微微皱起,自卫队内部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得了曼拉病的人是必死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在新地,活的人尚且要争抢不够的资源,只有神明和信徒才会关心他人的苦难。
但是……
“可以。”舒凝妙直接替他回答。
他的沉思瞬间被打破,忍不住抓狂地叫了一声:“你说可以就可以?!”
舒凝妙镇定道:“不是可以,是必须,新地必须对曼拉病患者宽容,主都的曼拉病患者才会向这里流动,新地和应间区之间的那堵高墙很好推倒,但推倒之后,你们依旧是发起恐怖和暴乱的外人,人心的壁垒才是真正的高墙,新地要真正成为庇涅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人的认同。”
阿伦抓狂的双手逐渐从头发上滑下来。
“你回去和自卫队的人商量吧。”舒凝妙转身离开,向外走去,沉声提醒他:“要趁着联合大厦现在最乱的时候动手,昭想要完全执掌庇涅的权力,还要应付议会里的一群老狐狸,暂时分不出太多精力。”
这大概是昭上位的唯一好处,庇涅中心内乱,她也不用再担心暂时杳无音讯的舒长延。
昭身为庇涅最知名的异能者,没有对其他异能者下手的动机。
阿伦说道:“我知道了。”
艾瑞吉攥了攥拳。
虽然舒凝妙有自己的目的,但能达成一样的结果就够了——她能如愿,这些曼拉病人也能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
想到这,艾瑞吉给他比了个鼓劲的手势,跟上舒凝妙,和她并排,拉了拉她衣摆,将一枚东西塞进她手里。
舒凝妙低头,手心里躺着一枚银白色的十字圆柄吊坠。
“生命之符。”
艾瑞吉声音小小的:“……之前尤桉做的,还剩下一个,给你吧,你现在也是我们的同伴了。对了,这个也是异能道具。”
舒凝妙仰头拿起生命之符,从蜷起的指间看见上面隐隐流动的潘多拉:“是什么异能道具?”
“一般都是传送。”艾瑞吉和她一起看过去:“但这个我不确定,因为他做完没有分给其他人,可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舒凝妙望了会儿,心里莫名有些怅然,没再研究,反手握住将生命之符收起来。
另一头,阿伦站在原地站了许久,抬头坚定地平视她。
他声音果决:“我想好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答应你,哪怕没有人同意,我也愿意和你们试一试。”
第174章 太阿倒持(11)
阿伦带来了十几个自卫队的人,有男有女,都身处最有力气的年纪,帮着艾瑞吉将地下基地里的病人全部转移到了地上。
他们都是因为满腔热忱才进入自卫队,比艾瑞吉想象中好相处得多,年轻气盛,也没什么代沟,队长拍着胸脯夸口要和她们干一票大的。
为了防止惊扰到孩子,新的地点没有定在现成的孤儿院,众人当即就开始搭设简陋的收容所,并且开始呼吁更多人一起加入修建。
新地的人半信半疑,有人觉得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也有人默默地加入进去——毕竟现在的曼拉病患者越来越多,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等到莲凪回到基地,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他睁大眼望着一群青黑制服的人活干得热火朝天,脸色渐渐变得和他们的制服颜色一样青。
在见到舒凝妙时,他的脸色又由青转白,和艾瑞吉如出一辙的见鬼神色。
梁姐去世后,一直都是他负责在外联络,艾瑞吉负责在基地里协调。
他说道:“整个新地基本上没有能连上信号的地方,我的异能也派不上用场,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信号被完全屏蔽的状态下,他毫无办法。
艾瑞吉快步走过来:“我们正好要和你说这件事。”
莲凪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甚至都不知道尤桉回来过,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只好先转移话题。
舒凝妙屈膝坐在一旁监工,支着一根废弃的钢棍摆弄,头也不抬:“墙打破自然就有信号了。”
莲凪温吞道:“太冒险了。”
他考虑的角度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因为这件事死了很多人,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没事。”舒凝妙浑不在意,她也从来没说过自己要做救世主,一直想做救世主的不是微生千衡吗?
她之前闯过一次封锁线,清楚应间和新地之间的哨卡装配的是普通子弹。
哪怕只有她一个人,她也有自t信应对。
但她还是要自卫队和普罗米修斯合作,促请新地所有人参与进来,因为她要改变的不是那一道关卡,她要改变整个新地。
目前最让她烦心的是信号被隔绝的状况。
她无从得知庇涅最新的动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被通缉。
不过,如果她真被通缉,哪怕新地的媒体设备也会被强制投送通缉令吧。
昭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他应该还没有完全掌权,所以没空来针对她。
舒凝妙指尖摩挲着代替武器的钢棍,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暂时冷静下来。
目光扫过周围的每一张脸——茫然、不甘、恐惧。
她走出热闹的新基地,新地笼罩在一种病态的昏暗里,淤积不散的浊气压在土地上空,稀薄的日光费力地穿透这层屏障,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像垂死者的瞳孔。
远方,封锁线上无人机的光柱缓缓扫视而过。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单调沉重的机械嗡鸣,掺杂着时断时续的咳嗽。
没有更多的动员,她挑起这件事,又一言不发,反倒是阿伦和艾瑞吉积极地劝说每一个人,但收效甚微。
除了几个年轻人,几乎没有新地人愿意冒险去冲破关卡。
夜幕如期降临,沉沉地笼罩着新地,蹲在楼房之间的阴影里,阿伦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其他人和他一样屏息凝神,不敢呼吸。
他吞咽着口水,试图缓解喉咙的干涩。
这种时候舒凝妙偏偏走在最后面,她不会是在诓他吧!
眼前就是被探照灯照得雪亮的封锁区,阿伦等了一阵,硬着头皮,第一个踏入了夜色。
距离好近……他已经能看清哨卡周围守卫走动的身影,听到他们偶尔通过风传来的模糊不清的交谈声。
接近警戒区的第一时间,守卫就发现了异常,尖锐的警报声撕裂夜空,无人机的探照灯立刻锁定了他们的身影。
简陋的棚户后,那些藏在窗户、躲在端枪阴影里的人们沉默地注视着一切,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呵斥与警告透过扩音器传来,冰冷而没有感情。
“站住!否则开枪了!”
和警告声同时出现的是带着灼热气流的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的子弹呼啸着从冲过来的人群头顶、身边擦过,打在碎砖烂瓦上,溅起一连串的火星和烟尘。
阿伦匍匐着利用地形前进,心里有十万八千个后悔要说,他们也有自制的枪械,还是没能预料到和庇涅的差距会这么大。
这样充沛的武器后备,他们就算能躲过,也很难接近。
地上的武装守卫开始试探着接近他们,他抹掉脸上擦伤的血,哽道:“我们只是不想被困在这里。”
训练有素的守卫沉默地望着他们,看着眼前这些散发着奇怪味道,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暴民。
谁也没想到,气氛紧绷到极致。
“咚”的一声,面前的守卫直挺挺倒下。
钢棍往前扫过,舒凝妙和他对上眼神,挥手一击直接精准抡倒了对方的身体。
“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她的身影在稀薄的月光下格外清晰,手中掂量着临时找来的那根钢棍。
舒凝妙往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
手中那根变形的钢棍被她随手掷进地面,她伸出手,指尖微颤。
没有口号,没有绚丽的光,一股无声无息,却沉重如整个天空坍塌般的压力,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
所有正在飞行的子弹——无论刚离开枪口,还是即将触及人体,全部如同被无形致密的空气挤压到了极点,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
这些承载着杀意的弹头,像是被无数双手强行扼住,扭转了方向,齐刷刷地调转了一百八十度,争先恐后地朝天空中汇聚。
然后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地砸向下方的空地。
砰砰砰砰——
密集的撞击声连成一片,中心那块空地瞬间变得千疮百孔,子弹撞击出的混合烟尘弥漫开来,同时怔住了冲锋的人和守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现实的一幕。
然而,这只是开始。
几乎在所有子弹同时坠地的同一瞬间。
更加剧烈、更加恐怖的爆炸声从隔离线内部接二连三地炸响,每一个枪口都在这一刻从内部猛然炸开。
武器的碎片四处飞溅,俨然有素的阵型顷刻间陷进混乱。
整个封锁线坠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舒凝妙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依旧挺拔地立在原地,站在那片子弹砸出的坑洼和连续炸膛的混乱之间,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咆哮和口号都更具震慑力。
阿伦张大了嘴,眼里充满了近乎虔诚的震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拥有力量的,拥有这个世界最终的解释权。
他爬起来,用此生最大的力气喊出一句,用身体往前撞去:“别发呆!!”
其他人起初还有些笨拙畏惧,但在舒凝妙打开的场面下,血性被彻底激发出来,用着简陋的武器,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块,疯狂冲击着大门。
怒吼声、碰撞声、痛呼声交织在一起,汇成混乱的浪潮。
艾瑞吉带着第二支队伍,趁着其他人吸引了大部分火力,从没人的地方突破高墙,护送莲凪控制隔离线的大门。
他们突破层层哨卡的控制中枢——那扇巨大的、象征着隔离的合金门面前。
那扇伫立了多年、将新地与应间区、与主都、与希望无情隔开的巨大合金门,发出一阵沉重而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两侧滑开……
门,开了。
新地的人也愣住了,他们看着门后那片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象征着“正常”世界的土地,看着那条通往未知却也可能是生路的通道。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随即,巨大的、几乎要掀翻夜空的呐喊从边边角角的人群中爆发出来!
如同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一个个藏匿的身影涌出来,人群如同洪流,汹涌地冲过洞开的大门。有人一边跑一边痛哭流涕,更多的人只是拼命地向前奔跑,仿佛要将身后所有的苦难和绝望都甩掉。
庇涅的守卫开始溃退,没有武器,面对数量远超预期且士气暴涨的人群,他们已经无力阻挡。
起初,隔离带之外的人只是站在相对整洁的街道上,带着惊愕迟疑地望着他们,下意识后退。
渐渐地,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
一张张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脸清晰可见,不乏熟悉的病容,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渴望,那眼神太过熟悉,就像每天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渴望活下去。
其中一个带着灰败面色的人,猛地扔掉了手里用来自卫的棒球棍,第一个冲了上去,将手抵在粗糙的墙面上,用尽力气往外推。
这动作就像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无数双手,粗糙的、纤细的、沾满油污的、带着伤痕的,共同抵在斑驳的墙面上。汗水混合着血水,从手臂上滑落,渗进墙体的缝隙。
浑浊的晨光如同稀释的鎏金,泼洒在墙面上,照亮了其上斑驳的污迹、深刻的划痕,也照亮了墙两侧。
“轰隆——”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曾经矗立在边界的墙体,终于不堪重负,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后朝着外侧轰然倒塌。
天亮了。
鏖战了一夜的天光,照亮了满地倒塌的废墟,照亮每一个陌生人惊愕、泪流满面的脸庞。
阿伦靠在废墟边,看着汹涌的人潮,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他看向安静站着的舒凝妙,她微微喘息着,脸色在晨光的映照下仍显得有些苍白。
晨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也送来了远方隐约传来的、更加尖锐密集的警报声。
庇涅为什么没有来一个行使者,是什么拖住了他们?
“滋啦——”
应间街上的公共设施到了统一供电的时间,突兀的电流干扰声刺破了这无言的和平,所有人下意识循声看过去。
所有户外的公共媒体设施,无论是高楼立面上的巨型光屏,还是转角路灯老旧的广播喇叭,甚至是某些店铺门口闪烁的电子广告牌,都在同一时间被强制切换了画面。
所有的屏幕,都变成了一片刺目的,象征着最高警戒级别的猩红底色。
合成的电子声,从每一块屏幕中、每一个喇叭中传出来。
『现在进行紧急插播通报,公布T0级全域通缉令t,通缉人涉嫌国安法罪行、进行恐怖活动、暗杀前任议会代表,极度危险』
糟了!舒凝妙!
阿伦动作快过思考,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外套,几步冲到舒凝妙身边,试图盖住她显眼的面容。
与此同时,艾瑞吉也挤开人群,声音带着急促的哭腔:“低头!快低头!”
舒凝妙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动作。
她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会出现这一幕,甚至微微抬起了头,迎向那些影像。
无数猩红的屏幕上,凝出一张清晰的证件照,照片上的人,黑发蓝眼,骨相锐利,神色淡漠。
两人脸上的神情瞬间被错愕取代,艾瑞吉死死捂住唇,望着通缉令上那张对她来说眼熟又陌生的脸。
『通缉对象:舒长延』
『编号:03』
『危险等级:T0』
『警告,请发现其行踪的公民,切勿进行接触,务必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上报信息』
“舒……长延?”阿伦的动作僵住了,罩在舒凝妙头上的外套滑落些许。
他望向舒凝妙,她微微偏头,避开了那件欲盖弥彰的外套,略显苍白的唇边,有一抹极淡、极清晰的弧度。
她在笑——
作者有话说:哥游回来了(不是)
第175章 太阿倒持(12)
这是只有她和舒长延知道的隐秘信号。
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和庇涅相悖,他会先顶下一切罪责,不会让她一个人面对一切。
舒长延一向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话虽如此,他到底干了什么?昭也不留丝毫情面,将舒长延一直以来保密等级极高的个人资料全然公开,看样子气得不轻。
艾瑞吉回过神,压低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阿伦也稀里糊涂的。
这不是那谁吗……话说,原来他是庇涅的行使者啊,难怪。
阿伦盯了一会儿屏幕,终于收回眼神:“现在应间区有信号啊,嗯……我看看,终端忘记充电了。”
艾瑞吉拿出开着省电模式的终端,翻了翻,声音古怪:“联合大厦,被人破坏了。”
网上流传的只有几张远距离的模糊照片,照片上联合大厦标志性的圆环都断了半截,全都砸在地上。
虽然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官方的报道,结合突发的通缉令,罪魁祸首不言而喻。
她在煽动新地哗变的时候,舒长延以一己之力牵制住了主都的异能者,无形中帮了她一个大忙。
“这里交给你们了。”舒凝妙望向依旧横亘那里的高墙废墟。
庇涅溃退之后没有立刻阻止反击,有些时机一旦错过就永远错过,新地的人失去桎梏,庇涅再建起隔离带就很难了:“……收容所还要继续建造,秩序也要自卫队来维护。”
艾瑞吉点点头,牵住她袖子,欲言又止:“你要去找他吗?”
“不。”舒凝妙分心回她:“他会来找我的。我要去平邑,你们能联系到去平邑的船吗?”
“你现在要去平邑!?”阿伦提高声音:“现在谁会去那种破地方?”
“我。”舒凝妙回他。
阿伦皱眉:“我从来没听说过新地有去平邑的船的,你就算现在开始拉人也不一定能成……找不到掌舵的,平邑附近的海域里有污染体,危险得很,没人愿意开船,你自己弄一条船能开去哪里,全看风今天往哪边吹吗?”
可飞机也行不通,没有航班,她倒是有私人飞机,但是在庇涅空域起飞需要向庇涅空管中心申请,她去申请等于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舒凝妙思考了一下:“你有没有认识的船?”
阿伦从她熟悉的语气里听出了不法的气息:“不可能!我才不会给你推荐绑架对象。”
舒凝妙听闻,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离开,阿伦一堆劝解都堵在嗓子口,重新憋进了肚子里。
通缉令上的人是舒长延,给她减轻不少压力,她径直往应间区的商业街里面走,店面大多数都是开着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依旧还是要赚钱讨生活。
她买了新的口罩帽子把脸遮住,又在街上随便买了一部终端,打开想找人问问情况,发现自己一个人的终端号都不记得。
治安局的人姗姗来迟,但市民和新地人混在一起,无法动用武力镇压,隔离的高墙就更不好重建了。
之前压制曼拉病舆论的力度太大,如今反噬爆发,竟然有大半人支持修收容所的新地。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拐角,她捧着终端看完了庇涅当前的舆论,思索怎样才能弄到去平邑的船。
是她太想当然了,没人愿意去平邑那地方才是正常的。
难不成要游过去……
舒凝妙点开地图,用手指对着新地和平邑之间的蓝色估算距离。
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她若有所觉,缓缓抬起头,看见一个人戴着和她一样的口罩,一样的帽子,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
依旧是那双湛蓝的眼睛,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疲惫风霜。
四目相对。
舒凝妙声音平稳,唤了他一声:“……哥。”
他走上前,只是伸出双手,轻柔兜住她的脸:“瘦了好多。”
舒凝妙低下头,把所有重量都压在他掌心:“没有。”
很典型的家长式夸张发言,舒凝妙自觉没有他说得那么凄惨,舒长延还是笑,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手臂环住她后背,埋头用下巴轻轻蹭过她脸颊。
街角的喧嚣渐渐模糊成遥远的背景音。
他身上熟悉的铁锈味,混杂着风尘仆仆的气息,隔着衣服,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背上缓缓移动,带着安抚的意味,仔细摸过每根骨头。
良久,舒长延问她:“手没事了?”
“没事。”他一问出来,她就知道庇涅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了,不然也不会直奔联合大厦而去:“现在是什么状况,昭是不是已经接任了代表?”
“他的手臂接上了,但暂时不能动。”舒长延低声:“昭的目的不是代表,代表受约束太多,科威娜现在正在推举他成为庇涅新的执政官,议会已经有半数人同意,现在是关键的时刻。”
“哦,难怪这么气急败坏。”
舒凝妙想到满庇涅的通缉令,顿了顿:“所以,你现在被通缉了。”
再次面对庇涅的追杀,命运兜兜转转,又和上一周目重合,看似没变,但一切都已经全然改变。
“我回新地的旧屋子换了制服,跟上来的人都已经没了,他抽不出其他人手。”舒长延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他全身而退,神情平静,连眉梢都未牵动分毫,没有半点慌张的感觉:“没问题。”
舒凝妙望着他:“就算有问题,我也会保护你的。”
舒长延目光的重量温沉地落在她皮肤上,垂眼都放缓速度。
“饿了吗?”他忽然问。
狭窄的小巷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破旧的旧楼是新地无数不宽敞的建筑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栋,扑面而来的是复杂的油臭味。
这栋旧楼是舒长延离开新地前的住处,但她也不陌生,上一周目舒长延带着她逃亡了几个月,最后为了找到她死亡的真相,还是回到了这里暂住。
屋子已经被舒长延简单收拾过,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朦胧的月亮,好熟悉,好奇怪。
屋子里舒长延半捋着袖子俯身点火,窗子外面也弥漫着呛人的油烟气,新地外已经没了隔离带,还是有很多人留住在新地里,这里是他们的家。
在舒长延问她之前,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吃什么,晚上要住在哪里,要么睡孤儿院的客房,要么直接在普罗米修斯和自卫队临时新建的厂房里合衣坐着休息。
光是清理多年未住的房子就已经耗费太多时间,舒长延凑合做了晚饭,擦干了手,听她说话。
舒凝妙把维斯顿的推测告诉他。
她现在的首要目的是去平邑,庇涅这烂摊子就给昭自己解决算了,不管他要当皇帝还是要当执政官,都是瞎折腾。
曼拉病没办法解决,这星球迟早如微生千衡所愿,全都病死魂归潘多拉。
多亏他上一周目静止了她身体里的潘多拉,她才能等到重来一次的机会,不然那天在圆环上的一剑,她砍的就不只是他的胳膊。
舒长延安静听了,端了汤说道:“有一个人,是天生的掌舵手。”
他只是稍稍一提,舒凝妙也立刻反应过来。会控制风的人当然是海上的霸主、天生的掌舵手,霄绛和她闲聊时提过,她当时是自己t一个人坐船从孟丹飘到庇涅的,实在经历清奇。
她想了一会儿,问舒长延:“你在联合大厦见到她了吗?”
“她跟在昭身边。”舒长延淡淡道:“我看她没有战斗的意志,没让她跟上来,把圆环切断了。”
“……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用控风的异能。”
舒凝妙没有干涉霄绛的意思,沉吟:“还缺一条船。”
“我知道地笼的老板曾经有过偷渡的产业,他那里应该还有船。”
地笼就是新地的地下搏斗场,只不过搏斗的都是些有天分的小孩,表演出色的就有可能被来猎奇观看表演的庇涅贵人看上。
能先弄到船也是好的,两人说了会儿话,就要过去。
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这个点普通新地人是不敢在外晃荡的,他们却完全没这个顾虑,散步消食一般,摸着黑就往地笼原来的地址走去。
地笼在地下,通道修得比普罗米修斯的临时基地好得多,踩在阶梯上都能感觉到平整光滑。
里面的擂台上没有人,也没有观众,只有几个警惕地凑在一起的小孩,像兽类一样凶狠地盯着他们。
地笼的主要顾客是庇涅的贵人,新地被完全封锁后,这地方生意应该就差了很多,到现在竟是完全不开张了。
舒凝妙不知道这老板还在不在,见舒长延提膝踹在擂台边壁,边壁下一震,竟又踹开一道门,这道门底下则更为华丽,里头还映着霓虹色的灯光。
舒长延拉住她手腕:“先别进去,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硬生生踹开门的动静已经够底下的人听见了,舒凝妙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没隔几秒,一个裸着上身,只穿短裤的胖子从下面挤了上来,香肠嘴、满脸痘印,还一身腥臊味。
舒凝妙屏息。
舒长延替她冷淡开口:“我们要买船。”
这胖子也是阅人无数,一看这两人站姿气息就知道不简单,质问的神情也立刻从脸上消失,看上去和善得不行:“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要船的?我是有闲置的船,但倒腾人的生意我早就不做了,船也只有一条,刚刚已经卖了。”
舒凝妙伸出一根手指:“我给你十倍的钱。”
她一离开庇涅,舒家的账户就被冻结了,但她不止一个账户,钱还是能拿出来的。
胖子哈哈一笑:“我没收钱,也不缺钱,新地最缺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当然是娱乐,我这地下信号网络全靠这小哥维护,你们也别难为我了。”
舒凝妙蹙眉,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有人也要船,是为了去哪里?
第176章 无为名尸(1)
擂台周围弥漫着一股臭味,比潘多拉的废料更难以忍受,舒凝妙不欲再跟他废话,转身离开。
那胖子在她背后嘟囔:“怎么都要船,难不成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舒长延手扶住她肩头,带着她往外走,隔绝了身后令人不快的视线和气味:“新地这么多干偷渡生意的,船不难找。”
只不过要多花费些时间罢了。
“嗯。”
舒凝妙眉微微簇着,并未完全舒展:“我只是觉得奇怪……有些太巧合。”
不过就算是冲着她来的,又有什么用?舒长延是知道背后有人拿刀抵着他都无所谓的人,舒凝妙略微一思忖,也很快把这件事抛开了。
应间区和新地之间的隔离带迟迟没能新建,表面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新地这边在自卫队的带领下勉强维持着秩序,收容所还在陆续搭建,但是曼拉病患者的数量仍在增加。
备齐出海所需要的物资之后,舒凝妙才抽出时间去了普罗米修斯当初的临时基地。
这里经过建设,已经和她记忆里的模样截然不同。
低矮破败的建筑被粗糙地加固过,窗户大多换成了不知道从哪里拆来的,规格不一的板子,勉强算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外面由金属废料和粗铁丝网绞成了一个大门,有人自发地巡逻。
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都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帽子拉得极低,直接引来暗处警惕的扫视。
好在艾瑞吉就在附近,其他人不认识,她对舒凝妙的身形还是熟悉的。
“你来得正好。”艾瑞吉见到她,一双眼睛几乎放出光来:“等你好久了。”
——舒凝妙离开时没留下任何联系的方式,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们想找人也没有办法,只能等着她主动过来。
“怎么了?”新地最近没出什么大事,舒凝妙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这么激动。
艾瑞吉的眼神还在她和她身后的人身上反复确认,终于不好意思再看,语气弱下来:“我们弄到船了,但是一直没联系上你。”
听她解释,舒凝妙和她一起走进室内:“你们从哪里弄到的船?”
艾瑞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头看向不远处坐在地板上摆弄设备的人。
莲凪放下手里的东西,运动服拉链拉到顶端,安静地看着她:“托人弄到的,我听艾瑞吉说你想去平邑,可以带着我一起去吗?”
世上还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舒凝妙以指尖点了点额头,颇为无奈:“你不会是在地笼的老板那里弄到的吧?”
莲凪微微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也去了地笼。”舒凝妙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像是在考虑:“你确定要回平邑?”
“嗯。”他站起身,拍拍腿上的灰朝她走过来,轻手轻脚,语气却很是认真:“带上我吧,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而且……”莲凪轻轻按住自己的额角:“你知道我们平邑人精神都特别发达,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了,我还能记得一些来时的路。”
他生怕她觉得自己累赘似的,先弄来了船,再和她谈。
有送上门的苦力,不用白不用,舒凝妙想都没想,干脆答应,莲凪一下子呆了。
他目光游移,偏到舒凝妙一旁,她身边黑发男人眼睛温和地弯着,蓝色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优越的记忆力瞬间让他辨认出对方的身份,无声吞咽了一瞬。
这时候,艾瑞吉才想起来一开始他们好像并不是为了船来的,她径直把人拉来,有些脸红:“你过来是还有其他事吗?”
“嗯,不过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舒凝妙接过她的话,拿出一部全新的终端递给莲凪。
成为舒凝妙新队友的第一天,莲凪就接到了前所未有的艰巨任务。
舒凝妙把终端递给他,让他黑进联合大厦,联系上维斯顿,因为她不记得维斯顿的终端号码。
她的异能暂时用不了,对【神经连接】的操控也没有莲凪熟练,想了想,索性直接来找他帮忙。
莲凪苍白的皮肤上冒出一些冷汗:“能倒是能……”
舒凝妙观察他的脸色:“能的话,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莲凪抬头迅速看了一眼,又飞速低下头,顶着头顶蓝眸冰冷的视线,硬着头皮用异能连上终端:“……我先试试。”
连接上维斯顿的终端不难,他对自己的异能领域有着无可匹敌的自信,一没入网络就迅速找到了联系的对象。
但是连着申请了三次通话,都没有人接。
莲凪没想到人都找到了,居然卡在了这一步,一时有些汗颜。
舒凝妙听他说完:“给他发条信息,他再不接,我就去爬研究中心的直流电网。”
下一秒,终端跳出来通话申请。
“舒凝妙。”维斯顿声音骂得很轻:“你又想找死……我很忙。”
“我有正事。”
“我也有正事,舒长延弄得联合大厦一片狼藉,庇涅都乱成什么样了,头顶还有个皇帝准备登基。”维斯顿不无讽刺地抱怨一通,突然发难:“……舒长延是不是在你旁边?”
舒长延五感灵敏得很:“怎么了?”
舒凝妙捂住听筒,无声对他摇摇头。
“我有事和你说。”维斯顿语气阴沉下来,这次倒是没和舒长延继续犯冲:“不能让任何人听见。”
维斯顿从来不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她给室内几人比了个手势,自己一个人退出去,走到方圆几里都无人的空地。
终端那头环境的声音变了变,彻底安静下来。
“曼拉病有新消息。”维斯顿开门见山道:“我们找到那个变量了。庇涅曼拉病患者激增的日期,和开采奠石的日期存在高度重合,舒凝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舒凝妙瞬间明白,手指一点点攥紧:“曼拉病爆发是庇涅大规模制作对付异能者的武器导致的。”
“是的,曼拉病是庇涅导致的。”
她当时就问过维斯顿,奠石被大规模破坏是否会产生什么影响,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今天刚收到这份数据报告,在研究t中心内部流传一小时不到就已经彻底销毁了。”
维斯顿扶住额头,两边太阳穴突突跳着:“这件事如果在国际上公开,庇涅会有灭顶之灾。昭已经在和因妥里签订停战条约了,奠石的挖掘和开发也全部停止,我不知道曼拉病会不会因此缓解,但这是个随时都会爆发的定时炸弹,曼拉病牵连了这么多人,不是现在说停就能完全解决的。”
两人之间沉默了些许。
“维斯顿。”舒凝妙顿了顿:“武器不是你研发的,潘多拉世俗化也不是你推进的。”
她听出了他隐含的急躁和不安。
“我没事。”
维斯顿手从额角滑落下来,仰头遮住碎发和眼睛,轻笑出声,也不知道是气还是自嘲,到头来,他居然要被舒凝妙安慰。
舒凝妙不给他半点感动的时间,回归初心,张口就是找他要:“我要去平邑,你帮我做个导航仪。”
“好!给你做。”
维斯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冷冷地挂掉通话。
至此,船、人和设备她都有了。
虽然又惹怒了维斯顿。
庇涅的漩涡逐渐扩大,微生千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上方,前往平邑,或许是她打破僵局、寻找最终答案的唯一途径。
自卫队过来了几个人,和阿伦一起帮她检查了失修已久的老船。
雾气弥漫的清晨,一艘经过改装,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中型船只悄无声息地停在新地一处隐蔽的港湾。
自卫队的人和阿伦、艾瑞吉他们几个普罗米修斯的成员一起蹲在岸边跟他们打招呼。
莲凪内敛地摇了摇手,唇角抿着。
舒凝妙和舒长延立在船头,望着灰蒙蒙的海。
海平面在视野尽头和同样暗沉的天空缝合,呈现出压抑的铅灰色。
海风凛冽,吹动舒凝妙的黑发,她背靠桅杆在船头回望,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远行时的寂静。
一时间,岸上船上的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高挑矫健的身影冲破薄雾,疾奔而来,束在脑后的长发随着跑动飞扬,身上那件象征行使者身份的制服外套敞开着,被风鼓动,猎猎作响。
她在离船数米远的地方猛地停住,气息因奔跑而略显急促,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望向船头的舒凝妙。
舒长延微微抬手示意准备解缆的莲凪稍等,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目光平静带着审视。
而舒凝妙却朝她的方向几步跑去,挑起的眼角眉梢里真有不可思议的神色:“霄绛!你怎么过来的?”
“跑过来的啊!”
霄绛咧着嘴回答,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哦,你是问我怎么知道的……维斯顿说的。”
这人的报复好幼稚。
舒凝妙已经计划好,一离开新地,就收回放在昭身上的【嫉妒】和【色欲】,窃取控风的异能,由她自己来掌舵。
没想到维斯顿直接把事情捅给了霄绛。
霄绛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的面孔,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干脆利落地将身上那件代表着身份和荣耀的制服外套扯下,随意扔在脚下。
她受够了。
“舒凝妙,”霄绛朗声,嘴角勾起狂放的弧度:“带上我。”
不等舒凝妙回应,她后撤半步,利落地几个箭步掠过空气,稳稳落在甲板上,海风卷起她的棕色碎发,也吹动她单薄的背心。
落下的瞬间,甲板随着轻浪微微倾斜——这本不会对平衡造成影响,但舒凝妙却自然至极向前伸出了手。
霄绛的手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抬起,握住了她的手。
颀长矫健的女人站在那里,身后是抛弃的过去,面前是未知的旅程。
而她像一阵终于找到方向,要吹向远方的,自由的风。
霄绛扬了扬下巴,对上舒凝妙近在咫尺的目光,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第177章 无为名尸(2)
船只破开略显黏稠的海浪,发出哗哗声。
四周除了水,还是水,整个世界都被这片无边无际的墨蓝吞噬,很容易让人产生航行在永恒之中的错觉。
他们悄无声息驶离了新地,已经在海面上行驶了四天。
这四天里,莲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驾驶舱里研究洋流和地图上标注出的礁石群。
霄绛对地理知识一窍不通,但风的异能在海面上就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再先进的船也不得不向风屈服,刚开始周围还能看见的庇涅巡逻舰,风浪过后也失去了方向。
进入了平邑附近的海域,周围无风无浪,莲凪出来在甲板上出神地盯着那个方向。
这几天啃的都是干粮,霄绛在船上翻箱倒柜地找水果吃,总算找到一个瘪了的苹果,坐在甲板上啃,看他那样子:“平邑是什么样的?我还没去出过任务。”
莲凪回头说道:“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平邑了,上一次见是在学校异能实践的时候,也不是真实的……其实我对平邑最深的记忆,还是在父母带我偷渡离开的那一天。”
之前更早的,像是回避痛苦一般刻意模糊了。
霄绛哦了一声:“你千辛万苦逃出去,为什么还想回来?”
莲凪好奇:“你难道就不想吗?”
他心思细腻,早已经从她举止看出她不是庇涅人。
霄绛说道:“想,但又不是那么想。”
她想她的家,但越不过走向宽广天地的想法,贫瘠落后的地方无法给她带来太多乡愁,所以她的想仅限于想。
“那我也差不多吧。”莲凪低下头:“我有时候会很恨这个地方,但又控制不住想它,可能也不是想它,只是想爸爸妈妈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舒凝妙站在船舱地阴影往海里看。
舒凝妙自从上了船之后就很安静,越是接近平邑,她便越是警惕,舒长延也和她一样,观察着海面上任何一丝异常波动,神色专注。
她很清楚平邑周围看似平静的海域,其实危机四伏。
第五天凌晨,天光未亮,海面上起了浓雾。
雾气来得突然而浓重,几乎是顷刻间就将船只吞没。
能见度骤降,莲凪不得不将船速降至最低,在乳白的混沌中艰难穿行。
“这雾……不太对劲。”舒长延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透过浓雾,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舒凝妙也站起身,走到船头。浓雾隔绝了视线,也似乎隔绝了声音,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船只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海水拍打船身的轻响。
她闭上眼,借由潘多拉探入浓雾,雾气像一种混乱的能量场,干扰阻隔着她的感知,在这片混乱中,她隐约捕捉到了一种……破碎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情绪。
这些情绪如同幽灵一般漂浮在空气里,令她蹙眉收回手。
舒长延走到她身边,手指包裹住她的手,将暖意传递过来:“这雾气有些熟悉。”
舒凝妙仰头:“你来过平邑吗?”
“来过一次,是你还在读预科的时候。”
舒长延垂下目光,似乎在回忆什么:“平邑内部很安定,污染体危险度也不高,但我上次来的时候,遇见过一只从未被记录过的污染体,它给我的感觉和一般污染体并不像,要说的话,更像这片雾。”
舒凝妙脑海中灵光闪现,反应的从未那么快过,或许说,她从来没有忘记,那次在异能实践中遇到过人形怪物:“……是不是一只纯白的人形污染体?”
“是。”
舒长延和她相视,不约而同生出微妙的预感。
她猜当时实战模拟的设备里录入的就是舒长延的数据:“你没有杀了它?”
按照庇涅的体系简单划分,这只污染体大概在T1等级,但是舒长延的评估远在T0以上,对付它是没问题的。
“没有。”舒长延斟酌着用词,眉头微蹙:“这就是我觉得它奇怪的地方,我看到它的时候,感觉很熟悉。”
“我们快到了。”
莲凪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同时回头,“平邑……就在这片雾的后面。”
他的话音刚落,前方的浓雾似乎稀薄了一些,霄绛用风将雾冲开一瞬,隐约的轮廓在雾中显现,随着船只缓缓靠近,逐渐清晰。
海水变成了半透明的红色,岸上没有灯光,没有炊烟,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只有死寂,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的死寂。
船只最终在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岸边的地方停下。
莲凪关闭了引擎,第一个走下船,脚踩在潮湿的黑土上,发出轻微的t回响。
他望着眼前这片庞大的废墟,脸上没有任何回到故乡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
霄绛跳下来,拍拍他肩膀:“平邑有什么特色的美食吗,我想吃。”
“有。”莲凪说道:“污染体。”
“你开什么玩笑?”霄绛露出一副作呕的表情。
“我没有开玩笑,平邑的有些海鲜污染后很受欢迎,价格是正常海鲜的好几倍。”莲凪感觉她对一些方面的了解薄弱得可怕,简直像是没上过网的野人。
“人怎么什么都能吃。”霄绛十分不理解:“污染体竟然也能吃?”
舒凝妙走下来,听见她嚷嚷去吃平邑特产的话:“要去吃吗?”
莲凪看了眼迟迟从船上走下来的两个人,舒凝妙倒是还好,舒长延脸都上了全球通缉,身上还背了把晃眼的重剑:“你们俩这样进不了城区的,对了,你们有护照吗?”
没人回答,他们四个人竟然凑不出一张合法的证件。
“城区外一个人都没有吗?”舒凝妙略过这个问题,问他:“先在外面吃口饭吧。”
船只老旧,没有厨房等分区,他们飘在海上几天,天天吃速食和各种压缩食品,舒凝妙也不想再吃这些了,吃得嗓子都有些疼。
“这就要碰运气了。”莲凪轻轻掻了掻脸:“我小时候还有一些厉害的渔民住在城外,以捕鱼为生,自己对付污染体,如果能遇见,是可以向他们买的。”
一踏足平邑的土地,就能感觉到鲜明的热气蒸腾,这里的气温至少比海上高个十几度。
舒凝妙绕到舒长延身后,将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后的剑上,系了个蝴蝶结遮住:“先往前走看看。”
霄绛内心激烈交战,还在纠结到底吃不吃污染体,见他们商定好了,立刻说道:“我还是吃面包吧!”
舒凝妙:“那也得渔民家里有面包才行。”
兴许运气眷顾,几个人沿着荒芜的海岸线前行,约莫走了半个小时,在一片黑土的废墟背后,竟然真的瞧见了几缕稀薄的烟。
走近一看,一座低矮的用石头和旧船板搭建的屋子立在岸边,屋外晾晒着渔网,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渔民坐在里头照看着锅,锅里煮着些看不清原本模样的、糊状的食物。
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和柴火的熏呛味。
莲凪上去,用带着平邑口音的方言,略微磕绊地交谈了两句。
渔民抬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这群气质和平邑格格不入的来客,慢吞吞地点点头,张嘴竟是一口标准的庇涅语:“进来吧。”
莲凪和他们面面相觑。
屋子里比外面看起来更显狭小,渔民把那锅里的东西盛出来,除了热气腾腾之外没有任何优点。
霄绛盯了一会儿:“其实我也不是很饿。”
渔民看了眼,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下咽,又端了一碟煎得金黄、看不出原型的鱼肉过来。
这里的鱼变异得确实奇怪,稍微煎烤一下就这么香,不是等着人吃吗?声称自己只吃面包的霄绛,在香气的诱惑下夹了一筷子肉,最后连自己面前那碗糊糊汤也喝完了。
莲凪也跟着她坐下来,却没有动食物,只是看着碗,眼神有些恍惚。
霄绛吃得很快,其他几个人等她吃完了,刚想起身,棚屋外传来一阵争吵声。
“说了没有!滚开!”粗哑的男声。
“求求你,求求你!你明明就有!”带着哭腔略微年轻些的声音。
舒凝妙放下碗和舒长延一起走出去,只见刚刚那渔民正用力推搡着一个抱着小孩的瘦弱青年,怀里的小孩面色发黑,呼吸微弱,眼睛鼻腔里都是黑色的血。
“晦气!滚远点!”
渔民用她听不懂的平邑方言骂骂咧咧,抬手就要打,看见这俩人走到面前,被看得有些发毛:“看什么看?”
舒凝妙目光越过他,望了眼跌倒在地的青年和孩子,收回视线:“多少钱?”
莲凪跟上来,掏出一张事先换好的现金,差不多有100cin,就算是在庇涅的高档餐厅吃平邑进口的海鲜,这个价格也完全足够了。
然而,那渔民却突然伸出干枯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不够。”渔民声音沙哑,昏浊的眼神却突然变得像钩子一样锐利:“要1000cin。”
直接翻了十倍!平邑这里的人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赚到1000cin!
莲凪脸色一变,当即用平邑语争辩:“您刚才不是说好100cin的吗?”
“我说的是一条鱼100cin。”渔民老头指了指他那一锅糊糊,语气含糊:“这一锅用了十条。”
显然,他们是遇上坐地起价的了,在这种地方争论毫无意义,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几乎就是一锤子买卖。
这渔民老头屋里摆着各种鱼叉梭镖,能在污染体飘荡的环境下生存下来,能力肯定是不错的,几个年轻人也不放在眼里。
舒凝妙按住想要发作的霄绛,舒长延抱手倚在一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老头。
渔民见他们没动作,这会说方言的小娃娃又显然是不能做主的,凶狠地皱眉:“你们不会拿不出钱吧?”
1000cin他们当然拿得出,但是为什么要拿出来?
舒凝妙好奇:“拿不出来,你想怎么样?”
第178章 无为名尸(3)
“晦气!”渔民紧接着又骂了一句,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反复摩擦,好像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话似的:“真晦气。”
“是你讹我们,我还没说晦气呢!”莲凪气得脸上浮起薄红。
渔民啐了一声:“没钱装什么装。”
说罢,他居然也不再找他们要,一把抽走莲凪手里的纸币,闷着头去了屋子后面,就把他们几个这么丢在了原地。
和他们一起被遗忘的还有缩在地上的瘦弱青年。
莲凪余光观察他一会儿,抱着同病相怜的心理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也是被他讹了吗?”
瘦弱青年低声说道:“他是我爸。”
莲凪立刻松开手。
青年还浑然不觉,搂了搂怀里的孩子:“这是我的小孩。”
霄绛听不懂,问舒凝妙他说了什么。
舒凝妙替她翻译,霄绛啧了一声:“都当爷爷的人了,这么缺德。”
“我……是想找爸借点钱,给他看病,其他地方有医生能治,但他不愿意给孩子治。”
青年扶住额头,看起来极为不解痛苦:“他说没必要救,救了也没有用,可是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连赌都不肯赌一下!”
某种程度上来说,渔民的话虽然残酷,但也没错,就连庇涅现在也没有有效治疗曼拉病的办法,更别提平邑。
看青年凄惨的模样,莲凪还是没忍住去把他给扶了起来。
青年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帮忙:“谢谢,我先回去了,我们住在城里,再晚一点就不好赶回去了。”
他的目光迟疑地在舒凝妙几人身上扫过,“……你们也快点进城区吧,晚了外面会有污染体的。”
折腾半天,老渔民的儿孙都住在城中,自己却一个人住在海边这屋子里,看得出来家庭关系很不和睦了。
屋子里传来“咚咚锵锵”的巨响,渔民干活干得很大声,显然在发泄不满。
舒凝妙回望了一眼,本来准备要走,余光无意扫过门廊角落,脚步顿住。
走在前面的霄绛察觉到她和舒长延都没有跟上,也疑惑地停下。
只见舒凝妙转身走回去,对屋内的渔民说道:“我可以给你钱。”
屋内的摔打声戛然而止。
老渔民愣住,反倒露出怀疑的神色,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是在评估陷阱。
舒凝妙目光落在门廊角落,那里随意堆放着一些杂物,有个用防水布包裹着的蒙尘的画框斜靠在墙边,已经和墙壁融为一体,透过半透明的防水布,可以看出画框里装着一张黑白素描。
“把这幅画卖给我吧。”舒凝妙指向墙角垃圾似的画框:“可以按照你刚刚的价钱。”
渔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忽地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忽地站了起来,烦躁地踱步:“这张不行。”
“你过来。”他喊舒凝妙,招手往屋里:“这种破烂东西我多的是,其他的你随便挑。”
舒凝妙没有纹丝不动,执意道:“我只要这幅。”
“那你就滚!”这老渔民更加暴躁,指着门外让她滚出去。
莲凪悄悄凑近t她,看着她对那画像出神,轻声:“这画像有什么特别的吗?”
“觉得有点眼熟。”
舒凝妙回过神,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不卖也可以,让我看一眼。”
渔民像看傻子似的瞪她一眼,胸口起伏,终究是抵不过金钱的诱惑,过去把那画框从杂物中抽了出来,粗暴扯开防水布。
里头的画纸泛黄,炭笔粗犷地描绘着一个年轻人的半身像,眉目柔和年轻,发丝做了留白处理,面带微笑,是一张相当和善的娃娃脸。
舒凝妙呼吸一顿。
她一闪而过的感觉没有错——画像里的人就是兰息!
她立刻抬头,目光锐利如箭:“这画是从哪来的?”
渔民抓着钱,粗声粗气,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画的。”
“什么?”舒凝妙还没有反应,莲凪先露出万分震惊的神色。
他以为这画肯定是这渔民从附近捡来的,没想到会听到他说是自己画的。
再看他这被风霜磨砺的双手,怎么也不像灵巧到能画出这种画的大师。
就算他不懂艺术,也能看出来这幅画线条精炼,水平不低。
从她手里拿到钱,渔民态度显然缓和些许,还让她进屋看,“这种画多得是,除了这个,其他的一千一张卖给你。”
舒凝妙和舒长延交换了个眼神,跟着他往里走,渔民从积满灰尘的角落拖出来一大沓画纸,都像废纸似的堆着,全是用炭笔粗略勾画的黑白人物。
舒凝妙往下翻了几张,深吸一口气,望向舒长延,眉目几乎压不住颤动:“是《超级英雄》的原画。”
她随手翻开的那一张,正是《超级英雄》里主角腾空的经典构图,再往下翻,每张都是熟悉的角色。
舒长延之前调查到《超级英雄》作者长期没有和工作室联系,线索断在了平邑。
她想找的线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居然在这里,像垃圾一样堆积在一起,被一个渔民随便就拿了出来。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倔脾气老头,就是《超级英雄》的原画师,知道微生千衡、艾德文娜和兰息三个人过去的事情。
他给兰息画过像,甚至可能直接见到过兰息本人!
这巨大的惊喜直接从天上掉下,送到她面前,舒凝妙有无数问题在喉间翻滚,一时竟然不能开口。
舒长延指尖抚过粗糙画纸,确认炭笔的痕迹不是伪造的,开出价码:“两千,你可以现在就为我们画一张吗?”
渔民眼睛一瞪:“你们不信这是我画的?”
他弯腰从熄了的炉子里捡起半截烧黑的炭条,从床板底下翻出画纸,对着他们就开始运笔。
一开始满腔怒火的莲凪和霄绛也围到他身后,人对有才能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心生宽容与好奇,看见了这一叠叠的画纸,他们原本的怒气也被好奇所取代。
简陋的屋子里,只剩下炭条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的声音,那双粗糙的手此刻灵活无比,侧锋横扫、尖端细描,完全不像刚刚那个粗鲁的老人。
霄绛看得目瞪口呆,悄悄扯了扯身旁莲凪,压低声音:“他不用什么其他工具吗,就这样画……”
渔民头也不抬,闷声说道:“我不会那些东西,只会用这个。”
甚至连擦除的橡皮都没有,不过片刻,一气呵成,舒凝妙的身影已经跃然纸上,连她眼中那份探究与锐利都捕捉得恰到好处。
“啪嗒。”
渔民把炭往炉子里一扔,又变回了那个粗鲁的老头,将画往手边那堆画纸说道:“这些破烂,一起拿走,一千一张。”
“你真的没去什么地方学过吗?”莲凪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你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还……还要……”
他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画放在庇涅一千一张都算少的,加上《超级英雄》原画的名气加成,更是不知道能拍出什么样的天价。
他恶声恶气,像是被他戳了痛处:“画画又不能当饭吃。”
几人一时安静下来,舒凝妙意识到他话语间不对劲的地方,打破凝滞的空气:“你是不是没收到版税?”
调查过《超级英雄》的原作者之后,舒凝妙原认为哪怕作者生活在平邑,也应该靠着巨额的版权收入在平邑过着优渥的生活。
她甚至一度猜测《超级英雄》的作者其实就是兰息本人。
现在,她所有的猜测都被完全推翻了。
“这个真的是你画的吗……超级英雄。”莲凪走上前,捧起这叠原稿,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他耳朵:“我小时候也看过,画得真的非常非常好。”
渔民转头,脸上的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了:“他们说没人看,把画寄回来,一分钱都没给过我。”
舒凝妙这时立刻接口道:“我可以帮你请律师,追回这些年的应得收入。”
“那你为什么帮我?”渔民拿起块污糟的抹布用力地擦着手,转过身,眼里全是讥诮和不信任:“你们不也是庇涅人,我凭什么信你们?”
“因为我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舒凝妙迎着他怀疑的目光,看向门廊脚下的兰息画像,直接道明来意:“你为什么要画他?”
“他……”渔民望着画像,渐渐有些出神,并没有立刻回答。
舒凝妙向前一步,紧追不舍:“你见过他本人吗?”
“见过。”渔民被她声音拉回现实,声音有些不满,但终究还是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教我画画的人就是他,所以我给他画了像,留个纪念,有什么问题?”
答案清晰直白地出现在她面前,舒凝妙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在意渔民“见过”的回答,更在意这张画像上不变的容颜。
眼前渔民已经不年轻了,头发花白,脸上爬满皱纹,少说也有五六十岁。
然而三百年过去,画像里兰息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和她见过的照片里的模样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张年轻鲜活的娃娃脸。
兰息活着,而且一直没有变老。
那他这些年到底在做些什么,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缓缓爬升,蔓延至四肢百骸。
第179章 无为名尸(4)
渔民没有名字,他是个孤儿。
他在海边孑然一身,长到自己也不确定的年龄,遇到了兰息。
兰息是一个很怪的人,在平邑这片终年闷热,海风都带着咸腥潮气的地方,他总是穿着一身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白大褂,从来不脱下。
他看上去就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手指干净,眼神清亮,却没有踏入平邑城区的意思。
兰息沿着海岸线搭起了一个小屋子,也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他,让他住下,教他捕鱼、辨识潮汐、狩猎污染体,用烧黑的木炭在纸上画画,也教他说庇涅语。
他学会的第一个庇涅语短语,就是反复练习的“兰息”。
兰息懂得极多。
坐在夜空下,他能准确地说出每一颗星辰的名字和运行轨迹,抬头看天,能通过天上的云判断几个小时候的风暴,能用从海里捞上来的破烂零件,给他拼一个能走会动的玩具。
舒凝妙安静地听他说,她注意到他的声音在回忆往事时,会奇异地褪去平日的暴戾,呈现出少有的平静。
等他停下来,陷入沉默,舒凝妙才问他:“兰息现在在哪?”
“他疯了。”渔民苍老的脸上浮现出麻木的神色,声音干涩。
他描述起那段记忆。
有一段时间,兰息会突然消失,又毫无征兆地出现。
直到最后一次,他再次见到兰息时,兰息瘫坐在海边,浑身湿透,脸上全是泪水,仰头望着天空,发出似笑非笑的泣声。
兰息看着他,看着周围熟悉的海岸,眼神那么陌生,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似的。
“那天之后,他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此后,他娶妻生子,却一直固执地住在这里,守着这个地方,等着他。
年轻的时候,他也曾心怀憧憬,想给家里更好的生活。
于是,他凭借儿时从兰息口中听来的、关于外面世界的零碎描述,结合自己的想象,创作出了一个充满英雄与冒险的故事。
但故事寄到庇涅杳无音信,在平邑这样的地方画画填不饱肚子,他彻底死心,再也没动过画笔,开始踏踏实实地劳作。
“可是……”莲凪忍不住开口,语气复t杂,他明明是为了家人赚钱,儿子跪下来向他乞求的时候,他却不愿意拿出来一分钱救他的孩子。
“我不会拿钱给他去治曼拉病的。”渔民眼神浑浊却带着奇异的笃定,仿佛在叙述一个事实:“曼拉病是一个骗局,根本不存在治好的可能,你们迟早会知道的。”
莲凪再追问,他却偏过头,重新变回那个拒绝沟通的顽固老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了。
舒凝妙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幅兰息的画像上。
画像里的人微笑着和她对视,可惜炭笔的线条变不成活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似乎又断在了这里。
兰息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当年发生了什么让他彻底消失了?
她不甘心地再次问他:“你最后一次见到兰息是什么时候?”
渔民说道:“不清楚,不记得了,大概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吧。”
二十多岁,减去他现在的年龄,兰息已经失踪了差不多三十年。
她对老人说道:“等我回了庇涅,会帮你联系专业的律师团队。”
渔民似乎对此并不抱期望,也不在意这些了,只是默默走到门口坐下,不言不语,佝偻着背,望着画像地烤火。
舒凝妙已经完全放弃了进入城区的想法,不远不近地逗留在屋子附近,似乎对他还不死心——她总觉得这个老头没有完全说实话。
天色逐渐黑下来,海平面和夜空融为一色,水面散发着幽幽的蓝色荧光。
舒凝妙凝视着那片发光的海,记忆被拉回异能实践的时候——微生千衡曾指着同样的景象告诉她,这是潘多拉的颜色。
潘多拉的颜色和奠石这么相似,本质却截然相反,潘多拉的出现带来了曼拉病,奠石被破坏又造成了曼拉病的爆发……
这样看来,奠石或许对曼拉病也有压制作用,舒长延的父母利用奠石改变他的基因,是不是也有不想让他得曼拉病的原因在其中?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舒长延。
舒长延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了?”
奠石作为绝缘晶体,可以完全隔绝潘多拉的存在,那它存在于星球之上,是否对星球内部的潘多拉起到了压制作用?
这个想法在她脑中盘旋,却暂时无法得到证实。
“有东西上来了。”舒长延温热的手指穿过她长发,目光却扫向那片开始翻涌的海浪。
爬上来的东西是一群被放大数倍的螃蟹,复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
坐在门口的渔民立刻腿脚利索地站起来,迅速退回到屋内,将门哐当一声关上,落锁。
“这个也能吃吗?”霄绛好奇自己刚刚吃的是不是这玩意,感觉有点恶心,但吃起来口感实在不错,她往屋子里喊:“你要不要,我可以抓了,100cin一只卖给你。”
“滚开!”渔民在屋里暴躁地回骂:“滚远点!”
霄绛切了一声,抬手随意拍了拍胸口,随即手掌猛地向外推出。
一股狂暴的旋风平地而起,卷起地上的沙石,将三四只试图靠近的污染体狠狠掀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礁石上。
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霄绛甩了甩手,散去周身流转的风,盯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尸体,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虫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污染才能让普通的东西变成这样啊……这么说来,要是一直喝庇涅的水,人会不会也被污染……”
她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看别人脸色。
“不会。”
仿佛凝滞的空气里,只有舒凝妙回答了她:“污染体应该不是当时研究中心的爆炸污染导致的,而是兰息实验室的产物,这些污染体是他的受试体。”
当时平邑的研究中心基地爆炸,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让大家都以为平邑的污染体出现是因为污染导致的。
但根据她从其他基地取得的实验数据来看,他给实验体注射的某种药剂才是关键,污染体的根源,应该就是被禁止的兰息的实验。
“哇。”霄绛复杂地感叹一声:“这叫兰息的真是个人物。”
“你在胡说什么?”屋子的窗户猛地被从里面推开,老渔民怒目而视,额头青筋暴起,“你根本不懂他!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舒凝妙这话多半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忍不住反驳:“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找到治疗曼拉病的方法!是为了救人。”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解决曼拉病。”舒凝妙抱手而立,声音平静:“但他的行为导致了整个平邑被污染的结果,你的同胞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他,而且,他还用了人体实验。”
她觉得兰息应该不是微生千衡这样的人,但是从结果来看,他带来的破坏也没有比微生千衡好到哪里去。
渔民喃喃,眼神黯淡下来,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你如果了解他……就不会这样责怪他。”
他砰的关上窗户,不再和她争辩,舒凝妙敏锐地感觉到,他一定还隐藏着某些关键信息没说,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她也没有办法。
一直沉默注视着画像的舒长延,此时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兰息有没有可能……变成了污染体。”
舒凝妙心头一跳,和他同时想到一处:“你是说……那个纯白的污染体。”
那个通体纯白的人形污染体,给他们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要说它是兰息,确实有可能。
但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最终却变成了自己实验品中的一员,这结局未免太过讽刺与可悲。
舒长延提出这个猜测,并不仅仅源于此:“因为我上次遭遇它时,它给我的感觉……不像是无意识的袭击,更像是有目的地主动找上我。”
他眉头微微蹙着,回忆当时的细节:“当时出任务的三个人里,它只跟上了我,我身上可能存在某种能吸引它的东西……”
舒长延不轻易做出推断,他能如此明确地说出感觉,通常意味着已有相当的把握。
他身上最不同寻常的地方,无疑就是出生时被植入的奠石基因。
他们两个目光交汇,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想法,舒凝妙摸出衣服里的终端,她平时不用,现在还有电量:“庇涅第一次发现并记录奠石是在什么时候?”
她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很快找到了答案:奠石被发现的时间距现在并不漫长,仅仅不到三十年的时间。
奠石被发现的时间,与兰息消息的时间,几乎完全吻合!得到这个关键的线索,舒凝妙感觉指尖都在微微发热,仿佛重重迷雾被猛地撕开了一道缝隙,一切的真相都近在眼前。
兰息既然曾经和微生千衡意见不合,微生千衡死后与潘多拉融合,兰息的立场又在哪一边?
他想过治疗曼拉病,是否也曾想过,要阻止走向极端的微生千衡?
温热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是舒长延,他没有说话,指尖包裹着她的手晃了晃,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低声说道:“既然上一次它会主动接近我,这一次应该也一样。”
前提是,那只白色的污染体没有死。
“它会准确察觉到你的气息……这样太被动了。”
舒长延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它如果能察觉到更好,试试吧,就在这里。”
他们已经费尽心思来到平邑,舒长延也不想再浪费时间。
话音落下,他反手抽出重剑,毫不犹豫在自己的手臂上划过一道寸许长的伤口,血从伤口流出,被舒凝妙手快地摁住。
温热的血液迅速浸湿了她的指缝,滴落在黑沙上,晕开一小片暗色。
几乎是同时,原本只有海浪声的岸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海里的污染体都被血的腥味吸引上来。
海面上悄无声息,不知何时,又开始起雾了。
第180章 无为名尸(5)
这次的白雾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几乎是眨眼间就吞噬了整片海岸。
原本还能看见的荧蓝海面瞬间被隔绝,世界陷入一片混沌,连海浪拍击的声音都变得突然遥远。
舒凝妙下意识收紧手指,牢牢抓住舒长延的手,雾气浓到明明近在咫尺,她隔着雾都无法看清他的脸。
血腥味似乎在浓雾中被放大了。
舒长延已经拔剑握在手中,一只手持剑,一只手将她稍微挡在身后。
浓雾深处,一个模糊的白色轮廓在缓缓显现,它像是漂浮在离地不远的半空,姿态诡异。
舒凝妙的视线捕捉到它的轮廓时,它似乎还离得很遥远。
然而她下意识低头时,却看见自己抬起的手心上,正无声无息落t下如同蛛网一般的白色发丝。
不知何时,皎白的怪物已经悄然无息地悬在了他们正上方,苍白发丝披散下来,覆盖在它干瘦如同枯枝的手臂上。
类人的面孔上密密麻麻的竖瞳齐齐睁开,所有的眼珠齐齐锁定了舒长延,以及他身后的舒凝妙。
舒凝妙手心瞬间被冷意浸透,它会是兰息吗?
这个念头疯狂地撞击着她的理智。
她审视着那张已经完全畸变的面孔,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与画像中那张娃娃脸的相似之处。
舒长延将手中剑往前送了些许,蓝色的眼眸盯住白色的怪物,沉声试探:“兰息?”
它对他的试探毫无反应,手臂缓缓抬起,关节反方向弯折,以一种诡异的动作悬在了他们头顶上方。
不是攻击,她在无数战斗中积累出的预感已经先一步替她做出了判断。
这动作……很奇怪。
轻柔、悲伤。
像是一种抚摸。
浓雾在它周身翻滚,它没有发起任何攻击,反而悲伤地用一对手臂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嗥叫声。
沙哑、尖细、低沉、轻柔……无数种声音重叠混合扭曲在一起,仿佛直接钻入她脑海。
不远处的霄绛和莲凪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脸色煞白,身处正中心的兄妹二人却没有任何感觉。
舒凝妙又对着污染体喊了好几声,确定了它对名字没有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那悲哀无声的世界里。
这真的是一只失去了人性和理智的污染体,没有沟通的能力,她无法从它身上得到想要的答案。
怎么办?
舒凝妙闭上眼,复而睁开,猛地抓紧了舒长延握剑的手臂,声音斩钉截铁,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浓雾。
“舒长延,杀了它!”
这声音冷厉到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连霄绛和莲凪也倏地面露惊色,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舒长延对此没有任何质疑,几乎在舒凝妙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腕一振,剑锋破开凝滞的空气,直指那苍白畸形的头颅。
剑芒凌厉,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意。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那布满竖瞳的额头时——
“够了!”
身后屋子的门被猛地撞开,渔民老头从雾中冲出,张开双臂,直直扑到他们身前:“别杀它!它就是兰息!”
舒长延手腕一沉,剑尖滑落下来,竟是根本没有刺到污染体身上。
舒凝妙的眼神冷静地扫过他,渔民这才明白,如果他们真的想对它下手,根本不会等到他慢悠悠地跑过来。
“它疯了。它根本没有意识,也没有记忆了,你们问它也没有用,它已经不是他了。”
渔民老泪纵横,声音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地上,仿佛要将埋藏半生的秘密一口气倾泻而出。
——他对他们隐瞒的后半部分。
那一天,渔民在海边再一次看到兰息。
兰息对他说了一句话:“……我错了。”
他一直以来,都是错的。
微生千衡死后,他以解决曼拉病为终生的研究目标。
兰息说微生千衡的死让他感到愧怍,但渔民刚开始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尝试了很多种方法,始终无法解读曼拉病真正的源头,曼拉病看似与潘多拉紧密相关,却不能从潘多拉本身研究出直接有效的对抗手段。
所以,在平邑的实验基地出事之后,兰息把研究的重点放在了如果让曼拉病患者活下去,而非继续徒劳地研究潘多拉。
一步错,步步错。
面对毫无进展的研究,他开始实践一个荒谬疯狂的念头,通过药剂改造患者的基因,赋予他们对抗死亡的韧性。
药剂的唯一来源,正是兰息自己。
“他和你们一样是异能者。”渔民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口:“他的异能是……『不死』。”
『不死』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舒凝妙脑海中炸响。
她也瞬间理解了他对微生千衡的愧怍,微生千衡在最好的年华死去,而他却还有无穷无尽的生命。
这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的愧怍。
先是动物、再到人类,他将身体里无限增殖的细胞通过注射转移进曼拉病患者的身体。
这疯狂的方法,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延长了曼拉病患者的生命。
这些感染者不会再因为曼拉病死去了,但是生命依旧还在被无形地抽取,身体依旧不可逆转地走向腐烂,理智依旧还在痛苦中一点点丧失。
最后,这些受试的对象,无一例外,全部变成了污染体。
永生的漫长岁月里,他在全世界奔波,希望能找到改进的方法,挽回这失控的局面。
直到三十年前,一个早已逝去的故人找到他。
微生千衡告诉了他一个无法承受的真相,一个关于星球的残酷秘密。
说到这里,渔民停下来,好像前面是万劫不复的悬崖峭壁。
除了微生千衡和兰息,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唯一人类,就是眼前这个身在平邑的普通渔民老头。
微生千衡告诉了他曼拉病的真相。
这是一笔需要延迟偿还的利息。
潘多拉被挖掘出的那一年,被称作末星新纪元的元年。
在发现潘多拉的前一年,星球上的煤矿石油资源已经匮乏到无法再支撑庞大的人口生活下去,星球上的所有人都在为了资源而战争。
在幸存者对生命的极端渴求下。
星球的意志——“弦”温柔地给予了他们回应。
神明的礼物,在庇涅被打开。
这是救赎的开始,也是自此之后所有灾难、混乱的源头。
世界的一切都是恒定的,潘多拉提供的庞大能源,这能源也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抽取于未来——
未来每个人的生命。
从潘多拉被挖掘出来开始,燃烧消耗的每一份能量,都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像火一样将某个人的生命燃烧殆尽。
这就是弦。
弦的本质,就是时间。
未来没有挽救的可能,曼拉病也没有治疗的办法。
没有潘多拉,人类无法在这个资源枯竭的星球上活下去,使用潘多拉,却要燃烧整个人类的未来。
曼拉病不是病,潘多拉被利用后产生液体废料,终将变成每个曼拉病患者从器官流出的黑色脓液。
微生千衡融进潘多拉后,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他和潘多拉融合,又变成了曼拉病本身。
但是兰息不明白,也无法接受。
他三百年来所追求的答案,他所坚信的理性基石,本就已经在无意创造出污染体之后变得千疮百孔。
如今在这个不可逆转的答案面前,彻底粉碎了。
“他那些写满了字的手稿,画满了图的笔记,都被他自己撕了、扔了,或是丢进海里。”渔民也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自己的脸:“他毕生所学,所研究的东西,都被他自己毁掉了,后来……他好像不认识我了,我给他送吃的,他会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有时会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念着我的名字,或是念着别人的名字,说对不起……没一会儿,又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怎么叫都不应。”
再后来,就和之前说的一样,兰息不见了。
那个曾经在研究中心的底座上写下“Philosophia”的天才,被真相逼疯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空壳。
兰息,变成了污染体。
渔民知道这畸变庞大的污染体是他。
即便那只是一个被什么东西逼疯了的空壳子,对于他来说,还是那个博学的、什么都会的兰息。
他结婚生子,和妻子生活了许多年,最后忍不住和她分享了这个几乎压垮了他的秘密,她人到中年,抑郁而终,孩子完全不理解他,他也不敢再说出口。
只剩下他独自守在这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一个不会回应的躯体。
空气中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声音,白色的污染体啊啊地叫着,对他们的对话一无所觉。
舒凝妙突然开口:“他没有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她却紧紧盯着那白色的污染体,思维从未有过这么快的速度。
眼前的污染体身上没有潘多拉反应,也就是说,它原本所拥有的异能消失了。
『不死』听上去是一个和昭的异能相似的概念技能,想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不死,至少得隔绝一切会导致死亡的因素,比如疾病、衰老……
也只有『不死』的异能消失的前提下,兰息才能反向t退化成污染体的状态。
他是在约莫三十年前变成污染体的。
在他变成污染体的同一时间,星球的极北之地开始被一种绝缘晶体覆盖——这种绝缘晶体,学名奠石。
奠石的性质,和他的异能本质很像。
都是“隔绝”。
一个隔绝死亡,一个隔绝潘多拉。
奠石就是他放弃『不死』时所催生的产物,他没有疯,他以自身消亡为代价,催生了这个星球唯一能压制潘多拉的产物。
作为隔绝潘多拉的晶体,压制了星球内部的潘多拉,也压制了和潘多拉融为一体的微生千衡这么多年。
二十多年前,一对身患曼拉病的研究员夫妻发现了真相,决定以自己的孩子作为实验,创造出和奠石一样,隔绝潘多拉和异能的孩子。
所以舒长延会对只见过一次的污染体产生莫名的熟悉感,因为他们本身同源。
所以庇涅对奠石的大规模开采,会直接导致压制削弱,曼拉病爆发。
奠石的压制越薄弱,潘多拉的作用就越激烈,微生千衡的能力就越不受约束。
所以……微生千衡突然在这个时候重塑身体,向她,向这个世界发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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