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阻兵安忍(5)
女人忽然提起这种话题,声音难掩苍凉,舒凝妙意外地瞥了她一眼。
梁思燕挽起鬓边碎发,目光停在周围人身上,巡视片刻,声音虽然又轻又低,却正好让身边的少女听得极其清楚:“……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勇气。凭着一腔愤怒和怨恨而生的勇气,也会新的情感而流逝。”
“我害怕自己的决定再害死谁,怀疑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的正确性,所以才会把选择权不负责任地丢给他人。”
“左右摇摆,无比懦弱,我已经不适合当一个领导者。”
“或许。”她阖上眼睛,神情沉重:“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女人看向她,似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足以作为结论的评价或建议。
可舒凝妙听完,只是“嗯”了一声,径直越过她在防火材料圈外蹲下,一手支着脸,专注盯着火场:“随便你。”
她看上去压根没放在心上。
梁思燕很少遇见活得这样自我而肆意的人,舒凝妙又是其中格外特别的一类。
她任教时见过很多学生,舒凝妙的自我并不源于自身的迟钝感知——这是很多富家子弟的通病。
相反,她能感觉到少女对于他人情绪相当敏感,在高敏感高警惕的状态下保持着自我又漠然的性格,中和她身上事不关己的傲慢感,反倒像是一种自我保护。
女人轻叹一口气,将话咽了回去。
俩人沉默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半晌,才听到梁思燕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已经准备好了。”
在她不大的声音里,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若是没有阿契尼这个意外、没有后面的意外,普罗米修斯也算是相当有纪律的组织。
梁思燕采用的温和抗议宣传模式,虽然成效不大,却给普罗米修斯的今天打下了地基,导致庇涅内部至今对他们的政策还有分裂。
林垂云站在她不远处,全身裹着黑色的斗篷,深红的内衬下白发纷飞,在一片暗红中格外突兀显眼。
他一直沉着脸,装出少年老成的模样,实际换算一下,他也就比舒凝妙大几岁。
林垂云如果继续上学,大概和勒克斯学长是同级,但看起来显然比同龄人受磋磨得多,眉宇间暗沉不解。
连那一头白发也像是风霜雪雨——舒凝妙好奇过这人为什么一头白发,在她所窥见的记忆里,林垂云过去并不是白发,也没患过什么病。
后来搜索一番,她才知道这种人不在少数。
就像人本身对于异能的影响一般,林垂云的“白发化”是异能作用在身体上的一种反向影响,和异能性质有关,冰属性异能会减淡人体内的黑色素,而火属性多是红发,实在奇妙。
舒凝妙蹲在一边,又被他瞪了一眼,少年细长的白眉微微皱着,扯过衣领挡住看上去有些差的脸色,深呼吸一口气。
他开口,视线不落在她身上,却显然是对她说的:“你记住,我并不是为了你而死的。”
少女微微挑眉,不发一言。
他不久前才差点被她杀死,她要这么想才是真的奇怪吧?
林垂云眉毛不自然地拧着,下意识挺直腰背,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背身走进火场深处。
其他人开始点火。
周围收集来的枯枝烂叶是最优秀廉价的助燃材料,只不过烟有些大,嗤嗤地从火苗里喷出来,噼里啪啦卷起一片,被阻燃材料和异能隔绝,很快形成了一道幕帘。
烟里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单薄的人影,林垂云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场中间,大概是被护在了冰里。
她的终端没电,不清楚已经过去多久,进来这里不到一会儿,她胳膊上就被虫子咬出一片红包,和之前划破结痂的地方红红紫紫地交错在一起,乍一看吓人得很。
舒凝妙抬头看了眼周围的一声不吭的普罗米修斯成员,觉得他们严严实实的斗篷似乎有别的作用。
包围着林垂云的火场宛如巨大的锅炉,烧得又热又响,炉腔里不断响起小的爆炸声。
忽然,哔啵一声轻响,摇曳的火光中,那隐约可见的人影消失在了火焰里。
她的猜测完全正确,阿契尼的异能『祭火』如果作为传送使用,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阿契t尼使用火焰;二、打开两处火焰的“献祭”之人。
他的异能限制简直为普罗米修斯量身定做,离开这群自甘奉献的“信徒”,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如此这般强大。
舒凝妙起身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拿起了生命之符,静默地盯着眼前依旧燃烧的火焰。
他们做出令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像是某种仪式一般,不约而同地将那枚吊坠放在了胸口。
舒凝妙觉得牙酸,不是因为他们的动作,只是为这一秉虔诚反成为趁手工具而悲哀。
梁思燕木然地望着余火,无声无息把手凑上前。
阴惨的火褶燃动着,舒凝妙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火对我们来说很特殊。”
梁思燕的手穿进火场,焦黑的指节撩过火焰,毫无知觉似的喃喃:“你知道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吗?他保护人类,盗取火种,献祭自己为人类带来最初的希望——普罗米修斯就是为了延续这个希望而诞生的,永不熄灭的火焰代表着人类的存续,对抗着带来灾难的潘多拉。”
“火焰能够指引我们走向黑暗,赐予我们力量,所以我们崇尚火。”
梁思燕阖上眼,似是想了很久,才和她全盘托出:“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找上你时所提到的先知(Propheta)吗?”
这个词用古庇涅语拼写,舒凝妙乍一听还觉得陌生,当时羽路说过这不过是杜撰,先知不是全知者,也不存在真正预见未来的人,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
“Propheta曾指普罗米修斯的首领,第一任首领留下的教义中所说,只有和他一样的『先知』,才有资格作为普罗米修斯的下一任引导者。”
梁思燕收回指尖,平静地双手抱臂:“但这太想当然了,他死后没能找到所谓的『先知』,普罗米修斯迅速分裂,很快消失在新地的罅隙里。”
“所以你应该能明白,阿契尼让我们去找你这个『先知』时,我们大部分人都还抱着半信半疑的警惕态度,对你的想法也各不相同。”梁思燕解释完,然后在她面前缓缓半跪下来,神色平静地仰头看着她:“虽然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还是对不起——这是替其他人说的。”
“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先知?”舒凝妙没有转头看她,神色在背后炽热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冷淡。
梁思燕略有意外:“不,我现在只觉得你是个孩子。”
越是靠近她,梁思燕越发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冷静成熟的女孩只是个刚成年的半大孩子。
实力强大不等同于心智成熟,即便心智成熟,也不总是正确,这种种的因素,并不影响梁思燕作为一个走过小半人生的成人产生怜惜一个孩子的情绪。
能在危机四伏下走到这一步,梁思燕对舒凝妙除了佩服已经没有其他情绪。
毕竟她自己也是个失败的大人。
舒凝妙不再继续讨论有关『先知』的话题,普罗米修斯很快就要成为岁月历史,再如何研究也没有意义。
梁思燕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火场:“那你呢,你喜欢火吗?”
“我不喜欢火。”
“很少有人不喜欢火。”梁思燕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我是说……火本身带来的温暖和明亮。”
“驱散黑暗、指引道路,只是火焰本身的一种性质。”
“养料越充足,火就越旺盛明亮,看上去的确温暖而充满希望。”
舒凝妙席地坐在余火未烬的火场前,火星扑闪,刺眼的光芒从面前迸溅,她的面容在火光下模糊,看不清神情的细节:“但火焰是不会主动熄灭的——除非燃尽周围可以燃烧的一切。”
周遭忽地安静下来。
她缓缓转头,目光和女人对上:“有换洗衣服吗?”
——
被研究中心警卫子弹划破、泡过水、挂了一身绿藻的白大褂成功退役,舒凝妙换了一身黑色的划桨夹克外套和长裤长靴。
她第一次穿这种充满包浆感又不大透气的衣服。
大仓库内没有换衣的封闭房间,梁思燕坐在前面帮她看着,听到她动作稍有停顿,平静道:“这个防水。”
好吧,在这种到处滴水的下水道里,确实很实用。
舒凝妙把自己包裹严实,接过梁思燕递来的帽子、雨衣、口罩和眼镜,这么一包装,谁也认不出来她原本的模样。
见她收拾好,梁思燕说道:“信号定位在第十二区,只发生了一瞬间就消失了。”
她停顿了一瞬,即使已经注视过很多人的死亡,可还是会为这轻飘飘逝去的生命而下意识僵滞。
“接收到的频率太微弱太短暂,无法定点到具体位置。”梁思燕恢复平常的神情,冷静分析:“因为是白天,我们还不能离开太多人,学生们长时间没有消息,连新地搜查也更严密了……”
舒凝妙压低帽檐:“我自己去找。”
以接收信号划分的区域并不大,她一个人找也不难,让那些非异能者去找,反而容易错过异能者设下的障碍。
她拿着梁思燕提供的新地地图,原路返回,爬出下水道的管道,从生锈的楼梯攀上地面,洞口上还堆着些破烂丝网。
虽然是荒废的下水道口,却连点遮盖的植物都没有。
舒凝妙打开地图,上面已经被莲凪用笔迹划分好了大致区域,十二区离新地正中心很近。
阿契尼还真是……完全没有惧怕之意。
从地图来看,新地的布局实际上和庇涅主都很相似,以中心为原点向四周辐射,越中心越发达、越边缘越落后。
当然,所谓发达也要视情况打上双引号,新地最中心可不是什么超级商场,而是教堂区。
不是某一个教派的教堂,而是『教堂区』,中心以及方圆几十公里都坐落着相互傍依的壮观教堂。
各式各样的宗教建筑挨在一起,这种独特的景象还要归结于新地聚集起的多种教派。
教堂区外就是各种教会资助的孤儿院、收容所。
上次时毓来新地,仰颂教会的车就直接开进了中心。
因为仰颂教会的特殊性,司机选择的还是较为平稳、干净的路线。
舒凝妙从七区的下水道口出来,才见识到真正的新地。
这是一个过于夸张的地区,拥挤、混沌、宛如无人区一般的泥泞地面,生长出一栋栋摩肩接踵的破败高楼。
广告牌、霓虹灯下堆着看不清原本模样的垃圾,垃圾的尖堆被点燃,无数连在一起的垃圾火堆把天空都燃成了不自然的红色。
舒凝妙摘下眼镜,热浪扑面而来,在烧得熊熊的火焰里,竟然还有人群若无其事地穿过。
那热气结到空中,像一团软瘩瘩的水雾,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湿重的霉意。
但这么恶劣的环境,也可以称为热闹,喧哗声将舒凝妙巧妙地湮没在其中。
在这么魔幻的地方,依旧有很多人在认真工作生活。
舒凝妙在原地停留片刻,脑海里演算着怎么去十二区最快,梁思燕走之前叮嘱过她,教堂区不是随便谁都能去的,为了保证神职人员的安全,能进教堂区的必须是信徒,或者得到某个教堂的许可证书。
如果装作信徒进去,需要皈依证。
……要不在门口抢一个吧。
“你好。”一颗脑袋低下来和她平齐,凑近了些:“你好?”
舒凝妙在他靠近前,已经背着手敏捷地往后退几步,冷淡看着来人。
这人棕发褐眼,脸上点点雀斑,生得粗眉大眼,看上去英气勃勃。
舒凝妙认识他身上的青黑色制服,上次来新地时,司机说穿着这样制服的人,是新地民间自发组织的自卫队。
“我看你站在这里好久了,是有什么事吗?”和她搭话的自卫队队员年纪也不大,大概二十几岁的模样,脸有些圆,看起来更显小,一副热心肠的模样:“有什么可以找我们。”
“别怕。”见舒凝妙视若无物地避开他往前走,少年一遍摆手一遍跟着她横移,小心地就像对待路边警惕的流浪猫,对她严严实实的装扮见怪不怪:“我们不会问你的来历过往,只是想帮上你的忙。”
能在新地这种地方成为自卫队队员,这人应当有几分实力。
偏偏喜欢当义工——说明是笨蛋。
按照地图上的路线,从这里步行到十二区要三个小时,这里的本地人或许会知道什么t近路。
舒凝妙停下脚步,别过头审视他片刻,压低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我?”冷不丁得到回应,棕发雀斑的少年指了指自己,微笑着回答:“我叫阿伦。”
“我要去仰颂教会的教堂参拜,你知道近路吗?”
她问这话,不是真的要去仰颂教会,只是顺口,除了仰颂她哪里记得新地还有什么其他教派。
阿伦短促地“啊”了一声,舒凝妙以为他要说不知道,没想到他眼睛肉眼可见地亮起来。
这人眼神倒是很有趣,格外灵活,滴溜溜地乱转,嘴角努力往下撇都憋不住那股子雀跃的劲头。
“当然知道。”阿伦后退几步,眉毛微微弯着,伸手重重拍了身后的东西几下,发出铁皮沉重的回响:“你算问对人了,新地的路没人比我更熟悉,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开巡逻车载你过去。”——
作者有话说:『庇涅星多拉日报时事新闻』
4日上午发生的科尔努诺斯学生失踪案引发了广泛社会关注,搜查工作仍在进行,官方目前拒绝透露任何信息,本报将持续关注。(应治安局要求登刊:欢迎民众提供线索,具体请发送邮件至负责人王X:1XXXX9XX7611□□.com详询,请勿发送无关信息,严重者将以扰乱社会公共秩序处以罚款或拘留)
第92章 阻兵安忍(6)
舒凝妙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看到一辆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的三轮摩托。
这摩托实在破烂,缝缝补补的铁皮补丁稍显滑稽,连翻新的痕迹也叠加了二三四手,看上去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阿伦大大咧咧地想要推搡她上去,被她闪身避开,舒凝妙帽檐下暗隐的神色显露冷意:“不用,你告诉我,我自己会走。”
少年翻身骑在车头,撑着自己下巴,目光直率地打量她:“有人带你去还不好?你这样走,得走到天黑……这里晚上可不安全。”
在这种地方,白天也安全不到哪里去,舒凝妙自顾自地越过他往前走。
见她不答话,他恍然大悟,打了个响指:“——放心,我绝对不会害你,你知道我们自卫队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吗?”
听到别人问话,舒凝妙下意识偏了偏头:“保护。”
少年刚要举起的手顿了一瞬:“你怎么知道?”
虽然对新地算不上了解,这种公开的资料,她还是能查到的。
“保护”——是新地自卫队最重要的原则,也是自卫队所有行动的方针。
这个民间自发集结的小队,完全是为了保护他人、为他人提供帮助而生的。
因此少年的行为即便在这地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周围也没有任何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快上来吧。”阿伦斜睨着她,趴在车架上懒懒道:“新地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你可别觉得你的命比我的名誉更值钱。”
舒凝妙拉下帽子,背对着他在角落坐下,车身启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阿伦悠悠吹了声口哨,听见背后的少女冷不伶仃开口:“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为什么。”阿伦一脸莫名,但还是老实回答她:“乐于助人。”
舒凝妙侧过脸看他:“你不用工作?”
“这就是我的工作。”阿伦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伸出来跟她比划:“自卫队每个月会给我发200cin的工资。”
他手指分得很开,像是在说“好多,有200cin呢”。
但这个工资在新地也难以维持生活。
舒凝妙观察他身形动作,即便是做力工也比干这个挣得多:“做这个有什么优待?”
拿的钱不多,吃力不讨好,舒凝妙从逻辑出发,只能想到这点。
“没有。”阿伦倒是坦诚:“但是这么做别人都会感激我,多有成就感,日子都这样了,总要找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做吧。”
“……”舒凝妙无话可说。
他嗯哼了一声,开始插科打诨:“没爹没妈没孩子,怎么都够养活自己,大街上将就睡都行,只怕一觉醒来衣服被火燎完了,多磕碜。”
三轮摩托疾驰而过,压灭路上随处可见的垃圾上漂浮的团团火堆。
舒凝妙在帽檐和衣领的缝隙间观察沿途越来越狭窄的路巷。
这里与庇涅主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无论在何处都显得无比紧凑逼仄的建筑,房子仿佛是从地面的罅隙里挣扎出来的。
“那边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少年边开车边和她介绍,嘴里依旧说个不停:“红顶的那个,穿过去底下还有个棚,看见没,棚进去就是个小操场。”
舒凝妙本来只是随意抬眼一看,却没想到巡视半天才找到了他口中的操场。
庇涅的养殖场都比这“操场”高级,在她眼里,这只是另一块铺着草料的小地方而已。
“为什么铺着这么多草。”舒凝妙不解的是这点,如果只是操场,脚下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地都比铺草更实用。
这些草很容易被压塌,却保持得很好,显然有人专门打理。
“缓冲啊。”阿伦的回答出乎她意料:“底下还有一层碎石子呢,防止训练时候拉伤。”
他说的操场上,有七八个孩子正在互相搏击,舒凝妙短短瞥过,在少年驶离这片区域之前开口:“这些孩子需要训练?”
她后来在科尔努诺斯选修了一些格斗课程,能看出来这些孩子不是在打闹,架势有模有样,相当专业,很明显就是奔着战斗而去的。
“为了出人头地呗。”
阿伦打了个响指:“庇涅的有钱人,经常会到我们这儿来挑孩子收养,他们管这儿叫赌货——被挑中了可就是庇涅那些有钱大人家的义子了。”
舒凝妙一直兴趣缺缺,此时终于有了些反应,往之前的方向遥遥看过去:“这样的人很多?”
舒长延也是这样来到舒家的,但舒长延从来不和她提起过自己过去的事情。
……他是新地人吗,还记得自己的过去吗?舒凝妙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种疑问,又很快放下,舒长延自己都不想提起的事情,她探寻也没有意义。
“相当难,哪里有这么多有钱人来这种地方呢——不过你问对人了,我就认识一个被领走的孩子,他现在肯定在庇涅混得很不错。”
阿伦声音沉默了一小会儿,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小时候也和他在那地方训练,那时候我爹妈还没死呢,他是真的厉害,我们这一片没人能打得过他……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他讲着讲着,忽然沉默,好半天才重新笑嘻嘻地开口。
“后来没过几个月,他果然离开新地了。”阿伦似是也发现舒凝妙对这个问题格外感兴趣,口吻半开玩笑道:“我之前还给他寄过信,不过那时候不懂事,地址填的是庇涅有钱人收,所以大概率已经重新躺在垃圾堆里了。”
舒凝妙仰头看着建筑顶端露出狭窄的灰蒙天空,一边回应他的话,一边在心里计算路程。
这条路确实很长,哪怕是这种飙车的速度,也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
她终于对新地的范围有了实感,这一路实在无聊,也难怪少年总是和她搭话:“你没想过离开新地吗?”
“我出生在这里,能去哪呢,只有后面搬进来的人才老想着出去。庇涅、新地,不都是一样的活,我跟门口的人熟得很,才不想去别的地方受冷眼。”
阿伦和她东扯西扯一番,自以为互相熟悉了很多,问起话来也少了几分之前的谨慎:“你要去仰颂教会,是去看那个圣子不?”
“我只是想礼拜。”舒凝妙乍得一下从脑海里翻出微生千衡这个人,听他一副心中有数的口吻,眉间稍蹙:“你怎么这么说?”
“像你这种女孩子,我一个月少说要拉十几个。”
阿伦伸出根手指头,嘻嘻一笑:“特别是七月,礼拜的人格外多,好看嘛,谁不爱看,大家都想看,那人长得就跟个瓷人似的,和我都不在一个图层上。”
难怪这人在这条路线上行驶得如此娴熟。
“不是。”
舒凝妙说得煞有介事:“我是虔诚的教徒。”
“哦哦。”阿伦嗤笑:“失敬失敬。”
眼看前面就是教堂区,舒凝妙已经看见教会建筑的尖顶,外围站着几个白衣的教会人员。
以为要查验身份,舒凝妙手轻轻扶地起身,却见少年打了个摆,车身直直地驶进去。
“不用查t验身份?”舒凝妙蹙眉。
“啊——?”行驶的速度太快,少年没听清,张大嘴回头:“不是说了吗,我熟,带个人而已,没事的。”
门口几个教会人员甚至都没回头朝他们看。
舒凝妙将手搭回摩托边缘,收回视线。
教堂区里比外头干净整洁千万倍,环境虽然比不上主都,也还是让人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至少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看上去不含任何油脂和废品挥发的颗粒。
“我带你去仰颂教会的主教堂,那儿是整个教堂区最大的地方。”阿伦对她的动作似是毫无察觉,还在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些有的没的:“我们小时候经常来玩,整个新地只有这地方装了冷风机,又大又凉快。”
“你是信徒吗?”少女微微挑眉,她不知道新地是什么模样,但在主都,很多教会都禁止非信徒享受教会福利,计较点的教会甚至会把蹭福利的人送去治安管制几天。
“不是。”阿伦摸了摸下巴:“但神不就应该负责宽恕我们所有人吗?……到了。”
他还没那么嚣张,车停在教堂周围树荫的隐蔽处,周围都是成片的植物花草,鲜有人出没,少年显然是来往其中的惯犯。
舒凝妙扶着帽檐跳下车,轻声说了句谢谢。
少年老神在在地抱着双臂,支在车架上,看她站稳,突然说道:“你不是新地人吧。”
舒凝妙回身,帽檐和口罩的间隙中眼神依旧冷淡,似是懒与他辩解。
“不能怪我,你这样子毫无遮拦,实在太明显了。”阿伦摊手:“你是犯了什么事逃来新地的?每年从庇涅流落新地的人不少,我看你不像落魄的人,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实在让人很好奇啊……你是冲着谁来的?教会,还是普罗米修斯。”
“当然,你不说也行,我只是好奇。”
少年顿了一下,第六感有所警觉,耸耸肩道:“没人会对你的名字和过去追根究底,这就是新地的好处。”
“我只是想提醒你——别想在这里惹出什么乱子。”
他倚在车上,依旧是那副眉眼弯弯的开朗模样,笑意却没有笑容深,说是提醒,更像是警告。
舒凝妙双手插在口袋里,这时却理他了:“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毫不遮掩?”
她大可以一路沉默,而不是顺着他的话状似无知地询问,暴露自己对新地知之甚少的事实。
阿伦神色一僵。
“因为我知道你没机会告诉别人。”
“怎么。”阿伦并不害怕,只是笑容淡了些许:“你难不成还想对我动手?”
少年手放在腰间,硬挺的制服勾勒出不属于人体的形状,看形状大小,应该是枪。
热武器已经足够震慑大多数未觉醒的普通人。
作为对他拔枪的反应,舒凝妙只是微微抬手,潘多拉压在枪口,很快锁住所有零件,连炸膛的机会都没有。
他之前看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一眨眼却已经站在他面前,少女的眼型宛如甜杏,瞳仁却是宛如深黑的红,看不清情绪。
所以他看到的那一瞬间,注意到的只有自己背后顿生的冷意:“你是异能者……”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舒凝妙的手从他后颈移开。
——对付一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说不上有难度,更何况她早就想好了怎么做。
舒凝妙没有做任何停留,反手提起他领口,将昏厥的少年拖到更浓密的草甸中。
拥挤的草植被拨开,又很快合拢覆盖住俩人身形。
仰颂教会不掺水分的绿化率在庇涅也是独树一帜的,教堂周围总有成片的花园和草甸,舒凝妙随口报出仰颂教会的名字,也是出于这里好脱身的想法。
她不清楚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但二次变装是必须的。
不为别的,她绝对不能和普罗米修斯扯上关系。
虽然她偷窃了国家重要资源,正被威胁世界的恐怖分子追杀,并且已经死过一次,但依旧坚信自己能回归平静的生活。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想和恐怖组织扯上关系。
舒凝妙穿上他的制服外套,将自己的外套给他套上,跨坐在三轮摩托上,指尖挨个拨弄了一番表盘。
平时出入都有司机接送,不代表她没学过开车,三轮摩托她第一次见,但触类旁通,很快就上手。
她还从阿伦身上摸出一张证件,破烂卷边的卡纸被泛黄的胶套包裹着,上面写着阿伦的名字、终端号码和地址。
新地不存在ID证件,这应该是自卫队队员独有的身份证明,或许能应付查验,舒凝妙将这东西放进口袋里,将帽檐压得更低。
教堂区占地不小,有限时间内,她想要一个个找过去是不可能的。
刚刚在路上她已经在脑海里排除过一遍。
教会的教堂白天一般全部开放,信徒可以自由走动、出入,基本没有较为隐秘的空间。
而阿契尼并不是一个人躲藏,很可能和苏旎、艾瑞吉甚至其他几个失踪学生在一处。
舒凝妙也清楚阿契尼这人极为张扬,做事出格从不遮掩,这么久没引起骚乱,他们所处的地方一定没有闲杂人等出入,偏僻且不引人注目。
新地的教会迭代极快,大大小小说不出名字的教会在这里不停地兴建教堂,总有些边缘的小教堂被荒废,她打算先从这些已经废弃不用的教堂开始筛选。
至于被她打晕的少年,她下手不轻,大概还要三四个小时才醒过来,现在有了驾驶工具,这时间足够她搜寻一圈。
她启动摩托,松开刹车缓缓从草甸里溜出来,随即神情古怪地和另一个人迎面相撞。
何止古怪。
舒凝妙眉心一跳,看着先前安静的花丛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屈身的人影。
苍白的长袍包裹住身躯,这人站在花丛里,长垂的黑发松散地编成了辫子,半搭在胸前。
他垂着头,被黑色手套包裹的纤长手指提着洒水壶,微微弯腰将水珠抛在花草上。
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撩起其中一枚花瓣上的水珠,抬头看她,似是在微笑。
微生千衡……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时候突然出现的人,不亚于恐怖片结尾突然窜出屏幕的恶鬼,饶是舒凝妙已经尽力保持冷静,仍然感到头皮发麻。
那熟悉的、仿佛没有一点光影可以反射的黑色瞳仁,定定地看着她,乃至笑意渐深,不可见底。
但舒凝妙知道,他肯定看见了全程。
舒凝妙连二十米开外的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有个人在她背后注视着她,她却一无所知。
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她就没办法感知到他的气息,但此刻才深觉胆寒发竖。
舒凝妙和他对视了数十秒,他仿若无事般主动开口,说起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里种的是马蹄莲。”
他指尖拨弄,让花叶轻轻摇曳。
大片大片的乳白色花瓣翻卷着,簇拥在他周围,白得生气勃发,几乎有些吓人,他不说,舒凝妙还未曾注意到这里种的花是是何种摸样。
这颜色和微生千衡本人一般,苍白地掠夺人的视线。
他放下洒水壶,云淡风轻地掐断一根花茎,将那枚马蹄莲递给她:“送你。”
他丝毫不提刚刚的事,但显然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不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也不问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微生千衡的眼里仿佛看不见其他事情,但他出现在这里,就足够诡异。
——她不能放微生千衡出去乱说。
这时候任何保证和威胁都是没用的,她对这人没有丝毫信任。
无论是治安局还是行使者方——这个时候被庇涅的人知道她在新地,对她十分不利。
然而她也不能像对待刚刚那个少年一样随意对微生千衡下手。
他们尚且认识不说,仰颂教会的体量比普罗米修斯更麻烦。
转念之间,她已经有了决断。
“上车,或者——”
舒凝妙没有接过他的花,比出的指尖压在脖颈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压痕,暗含威胁:“你自己选。”
微生千衡收回手,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袍,长发也随着轻轻扬起,眉舒目展:“这是选择?”
他在一旁放好洒水壶,又将工具细致排列好,仿佛真的只是偶然出现在花圃里,又被她半是强迫地邀请。
舒凝妙神色凝重地等着他过来,骤然听见身后动静不对,正要回头看,却见一截瓷白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迟疑了一下,虚虚环住她。
“……下去。”虽然这摩托的驾驶位是双人的,舒凝妙还是不能理解这位圣子大人的做法:“后面不是有位置吗?”
微生千t衡微微俯身,在她肩上偏头,顺着她说的方向看了看三轮后的车厢,笑容不改:“那里没有座位。”
没想到他还挺金贵,舒凝妙深吸一口气,不想在这种事上和他继续攀扯:“随便你,坐好。”
舒凝妙的想法很直白,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更不想把这个隐患留在这里。
那么眼前就只有一个选择。
把他一起带过去,微生千衡长期在这里生活,了解地形,对她可能有用。
如果阿契尼误杀了微生千衡,锅依旧扣在普罗米修斯头上,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而且相当合理。
因为这人也是科尔努诺斯的异能者学生之一。
无论是失踪还是死亡,在庇涅现在的局势下都不显得突兀。
心怀鬼胎难免心虚,她很快驶出仰颂教堂的区域,微生千衡对她的打算一无所知,不慌不忙地在她身后打量着迅速变换的环境。
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看上去很安定。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微生千衡声音堪称轻柔,毫无怀疑,穿着教会特制的洁白衣袍,像个坐在她后座的天真公主。
引擎发动的声音几乎盖住她敷衍的回答。
舒凝妙压下墨镜,一层又一层繁琐的伪装将她的声音层层过滤,显得有些失真:“拯救世界,圣子大人。”
第93章 阻兵安忍(7)
风从耳边呼呼吹过,微生千衡听了她的话,却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有起伏的胸膛能让她感觉到轻轻呼吸。
片刻后,他迟疑开口。
“你要去找普罗米修斯的人?”
她突然出现在新地,在目前这种局势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
受到威胁、风雨欲来的庇涅,至今未找到的失踪学生,舒凝妙也不信他全然不知。
“你害怕吗?”她目光在后视镜和前方之间游移,周围有几个身穿白袍的教会人员,远远看见了微生千衡的身影,在原地踌躇着没有上前。
舒凝妙穿着阿伦的上衣,也并不慌张,慢条斯理道:“你们的教义是什么……博爱吗?总之,你的信仰应当不允许你袖手旁观。”
“最核心的教义是世间万物都是拥有相似灵魂的同类。”微生千衡很快回答她:“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去救人,只是你很清楚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换句话说。”他的声音低轻,宛如春日融雪,萦绕在她耳边,比呼啸的风声清晰:“你原来是那种想要对别人的错事负责的人吗?”
虽是疑问,但微生千衡语调末尾上挑,带着笑意,又像是稍带锋芒的质疑。
“我问你。”舒凝妙直接略过这个问题:“教堂区废弃的教堂都有哪些?”
“太多了,你会记清楚路边每只蚂蚁的巢穴吗?”
“这是圣子大人该说的话?”
“这是事实。”他在说这话时,才显露出和他外貌相符的漠然:“新地加减消亡的教会,未必比蚍蜉稀少。”
“往边缘去。”微生千衡转回正题,慢悠悠地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人们都想往中心靠拢,越往边缘的教堂,所属的教会实力也越薄弱,容易销声匿迹,最边缘的地方也最古老,推移中人们重建时下意识将这地方排除,有的教堂已经荒废了近百年,符合你的要求。”
和她之前的猜测差不多,舒凝妙催动油门,朝他说的方向开过去,果真越往里越荒凉,杂草丛生,乍一变换,仿佛从现代一脚重新踏回荒蛮时代。
加之新地的空气环境极差,天地都是不太干净的黄色,又干燥又混沌。
再往里开,偶尔还能看见几个人为砌好的水池,上面覆着水草青苔,舒凝妙才知道她所开的“大路”,原来应当是某个教堂的前厅,可如今连钢筋都难以看见。
这是过了多少年,才荒凉成这个样子。
开到尽头,再往里去就是无人区,舒凝妙围着这地方重新绕了一圈,将摩托停在路旁。
太过破败也不好,和她想象中不同,这里连堵像样的墙都没有,到处都是残圭断璧,野蛮生长的植物,周围一览无余,毫无可以藏身之处。
舒凝妙很确信阿契尼就在教堂区之中,若是不在这里,人流密集的中心地带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下车,快步从中穿过,一边伸手摘下耳边的心石耳环握在手里——她更倾向于这里有什么异能扰乱了她的判断。
微生千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脚步声趋近于无。
大风吹过植被,灌木荒草撞在一起,发出大片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倒是没骗她,这里不仅没人,她踩过零零散落的稀疏干叶,地下连只虫子也没惊起。
他们走在七倒八断的建筑里,微生千衡突然快走了几步,和她并排,微微偏头:“有些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舒凝妙正专心地观察面前半截断璧上龟裂的细纹,试图从中看到什么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这里有一座教堂消失了。”微生千衡眉峰弯蹙,似有愠意:“……仰颂教会的教堂。”
“你们在这么边缘的地方也有教堂?”
作为风头正盛的大教会,仰颂教会的教堂毫无疑问要占据最中心的位置。
“教堂区也是一点点兴建起来的,这里年代久远,有我们的教堂很正常。”微生千衡眉心频蹙,神态却依旧非常温和:“这里的布局……不对劲。”
果然有什么异能在扰乱她的判断。
舒凝妙立起身,微微张开些手指,手心里的心石耳环依旧毫无反应。
“你记得那教堂在哪吗?”
“不记得。”微生千衡轻轻闭上眼睛:“这里和我记忆中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本是端庄圣洁的相貌,蹙眉之下,又透出几分疏离冷漠。
微生千衡迟迟未转开视线,缁黑的眼眸倒映不出一点情绪,反显得有些可怕。
注意到他变换的神态,舒凝妙完全不为所动,回身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拽紧,全神贯注往前走:“用你的异能。”
少女指骨纤细,半是强迫地抓着他,却如同钢焊,没有留下可以挣扎的余地。
微生千衡秀美的眉愈发蹙紧,动作僵硬地跟着她走了几步,微吸一口气,才堪堪放松下来。
“做不到。”微生千衡侧头轻摇:“我的异能无法移动。”
他的异能『宽恕』能够无效化别的异能,但并不是跟随他本人而生效的。
准确来说,『宽恕』和艾德文娜的异能『黄金锁链』一般,是以他自身为中心展开的无效磁场,展开后客观存在,不受人控制,范围有限,离开就会失效,起不到排查的作用,这样盲走也完全是看运气。
“不是现在。”
舒凝妙没有正面回答,她另一只手里攥着耳环,动作幅度极小地在身边扫过,分出大半心神注意心石耳环的波动,从耳环震荡的幅度中辨别可能的方向。
最后,绕了一大圈,舒凝妙停留在一块平平无奇的杂草地前,但这里甚至连建筑的残垣也没有。
她对微生千衡点点头,示意他在这里使用异能,神情笃定。
这里的潘多拉波动远超其他区域,舒凝妙在周围摸索一番,却没碰到任何类似空气墙的东西,手也顺利地穿过了空气。
脚下泥土夯实,不见任何多余的空间,实在是不可思议。
究竟是什么样的异能,居然能够隐藏到这种程度?
微生千衡将长发撩至肩后,无声叹了一口气,还是听从她的话,闭上眼睛展开异能。
连带着微生千衡被风扬起的下摆,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他指尖点向前方,轻薄的衣袍下,脊背后腰显露紧绷的线条。
柔和的光晕从脚下伸展开,舒凝妙和他一左一右站在流光之中,眼看脚下的杂草像是被掀开的墙皮一般,逐渐剥落。
斑驳褪去的幻象,和她再次看到的景象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的荒凉、一样的颓然。
只不过这一次,她看见了天空中若有若无的尖顶。
在新地阴沉的天空下,褪色的高耸尖顶失去了昔日的光辉,石材表面布满了青苔和裂缝,格外凄凉。
微生千衡使用完异能后,面前的景象就停留在这种半隐半现的诡异场面上,像是一幅没擦干净的画,只露出几个残缺部位的斑驳。
但外表已经暴露,异能也在逐渐失去效果,外表像是欶欶掉落的墙皮,很快显现出全貌。
和外面只剩半面墙、一截柱子的教堂遗址不同,这座教堂的大门都是完整的,铁门上布满了锈迹,门框的边缘被风雨侵蚀,都变得模糊不清,舒凝妙甚至不用开门,因为除了门之外的高墙栅栏,都已经塌陷变形了。
她跨过去,教堂前的庭院杂草丛生,不知名t的昆虫发出嘶哑的叫声,增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氛。
教堂外侧的部分石砖已经脱落,所有窗户的玻璃也早已破碎,残留的碎片在地上零零碎碎地散落,反射出她的倒影。
舒凝妙注意的却是教堂外的水池:“里面有水。”
先前路过这么多水池,却只有这座圆形水池里是有水的,她现在可以确定,这座教堂里有人。
微生千衡就站在这水池边缘,闻言俯身,以手点水,轻轻摇头:“这不是水,是潘多拉。”
他伸出指尖,让她看见他手套上残留的水迹,上面泛着点点淡蓝色的光。
舒凝妙蹙眉,这水池里的潘多拉是哪里来的?
梁思燕说阿契尼很可能是潘多拉制造的生命,但质量守恒,凭他一个人也不可能产出这么多潘多拉。
这里……该不会有潘多拉泉眼吧?
舒凝妙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的想法一惊,微生千衡却已经走到教堂门口,缓缓推开沉重的大门。
她快步走过去,瞥见被推开的门后影子下大片喷射状的血迹,乍一望去触目惊心。
随即而来的是鼻尖近乎残酷的血腥气,强势地侵蚀着人的嗅觉。
走近一看,地上的血迹还是半干未干的,地板上能清晰地看出被拖曳的痕迹。
黑红的凝固的污血混着泥沙,和一些看不出部位的身体组织在教堂精致刻绘的地板上形成簇簇积垢。
舒凝妙感觉皮肤一凉,微生千衡指尖贴着她的手腕,微微收紧,神色带着浓烈的不悦。
在祷告的地方做出这种事,对他来说似乎确实是一种极大的玷污。
舒凝妙避开血迹,站定在前厅中,看见一具头身分离的尸体紧紧卡在礼拜椅下,遍体鳞伤,身子都干瘪下去。
……这么残忍的虐杀,实在让人打心底不悦。
舒凝妙同情心稀薄,但这种场面,任何一个人类在场都会觉得不舒服。
这是对同类最基本的悲悯。
她移开视线,望向教堂尽头的少女,只是几周没见,舒凝妙却觉得眼前的艾瑞吉也陌生至极。
粉棕头发的少女僵硬笔直地坐在教堂尽头的高椅上,端坐不动,穿着黑红色的斗篷,如同一团静息的火焰。
宽大斗篷下,艾瑞吉面无表情,面部肌肉抽动,仿佛石化般一片荒凉,左手死死握紧高椅的把手,咬着音节吐出来:“我们等你很久了。”
舒凝妙垂眸,视线却掠过她,看向坐在艾瑞吉椅下的粉发青年。
——苏旎腿支在台阶下,撑着脸看她,笑容澄澈,脸上却全是喷射溅上的血迹,白皙清秀的面孔上嘴角翘起的弧度十足诡异。
他嘴角微动,缓缓做出两个口型。
舒凝妙却只是冷笑。
第94章 阻兵安忍(8)
庇涅国立联合大厦顶层。
从透明天窗照进来的阳光,扭曲了光影的比例,圆桌边缘映出一个拉长的影子。
随即,一缕雪茄的烟气消失在飘动的光尘里。
这座全景的玻璃房中间,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围着桌子共摆放着三十七把软椅,象征着庇涅联合议会的三十七名议员。
当然,不总是满席。
议员任期一年,在这段时间里遇到中毒、病发、车祸等任何意外都不足为奇。
在这种场合抽雪茄的,只有科尔努诺斯的现任校长,贝利亚家族的家主阿诺贝利亚。
末星517年,在智能虚拟烟已经全面普及、不再种植烟叶的庇涅,依旧有人认为纯正尼古丁的风雅可以胜过其本身带来的危害,尤其钟爱手工卷制的雪茄。
阿诺贝利亚背靠着椅子,转动着手里的雪茄,雪茄上装饰的碎钻链子发出令人心烦的声响。
注意到别的议员瞥过来的不悦目光,阿诺贝利亚背后站得笔挺的勒克斯微微一笑,灿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头令人不悦的年轻雄狮,更刺痛暮年之人的眼球。
投来不悦目光的议员为这刺人到恼火的父子俩而怔愣片刻。
不得不说,艾德文娜的基因足够强大。
即便过去百年,贝利亚家族还是如此耀眼。
男人用指甲轻敲桌面,眯起眼睛看向科尔努诺斯校长身后的勒克斯:“这种时候,校长也不忘了锻炼令公子。”
这位议员看上去文质彬彬,斯文俊秀,语气友好,实际却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冷嘲热讽。
舒凝妙若是在场,就能听出这人的声音正是当初在生命科学院和葛文德通话,帮葛文德陷害维斯顿的那名议员。
阿洛贝利亚浓眉一蹙,还没说话,他背后的勒克斯已经挑起锋利眉梢,父子二人神情如出一辙。
勒克斯微微屈腰行礼,手按在胸口,抬眉也气度非凡:“不过是想和家父一样为庇涅做些小贡献。”
说话的议员冷淡地轻哼一声,端着茶杯移开视线,勾着一边嘴角:“有志向是好事。”
勒克斯盯着冷嘲热讽的议员好一会儿,目光落在男人桌前的名牌前。
上面端端正正地刻印着他的名字。
林生义。
……来自林家。林家是坚定的自然人支持者,所谓自然人,就是无法觉醒异能的普通人。
无法觉醒异能的普通人有很多,自称未觉醒者或者普通人的比较常见。
以“自然人”自居的,大部分都带着政治立场,反对异能者优待、行使者宣传等一系列政策。
在庇涅高层,支持自然人还有一层隐含的意义,林生义在某些立场上是支持普罗米修斯的,也是之前反对逮捕普罗米修斯成员的领头者。
怪不得他还有心思坐在这里不急不慢地品茶。
勒克斯若有所思地攫住下巴,不再说话。
并非阿洛贝利亚搞特殊将儿子带进联合议会的重要场合,议会虽然只有三十七个议员位,但每次开会至少有百人在场,基本上每个人都会带秘书、副手、记录员等一些亲信。
议员带着家族子辈旁听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只不过现在的国立联合大厦确实称不上体面——
没有其他人斥责阿洛贝利亚在会议室抽烟,只是顾不上那么多,会议室里已经各自吵成一片,所有人的声音搅和成一团,谁也听不见谁的意见。
平时无形潜在的矛盾因为逼近的选择而变得具体可见,顿时尖锐无匹。
失踪的五名学生至今没有下落,期间任何搜寻都没能找到有效的线索。
五个学生算不上紧要,民众间的舆论,政府的信用危机也不是当务之急。
圆桌中心上空,环绕式的全景天幕播放着这几周以来被封存的、潘多拉泉眼下发生的监控影像。
不同的地点,相同的灾难。
七月十一日下午四点,三处潘多拉泉眼突然同时发生爆炸,一簇簇黏稠的火焰伴随着液体从深近四千米的地下喷溅。
站在脚手架上的二十一名勘测员被瞬间吞没,最后传递的画面只剩下在几秒内完全侵占镜头的白烟。
七月十二日下午五点,千塞区两处潘多拉泉眼发生爆炸。
……
爆炸的火光像是闪电一般映亮了半个天空,然而翻看新闻的民众并不知道,官方的报道背后隐藏着远超可控的局面。
对安逸已久的庇涅主都来说,这的确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没有规律、没有预兆,谁也无法预判下一处爆炸的会是哪个泉眼。
潘多拉的开采不能停止,每一个被炸毁的泉眼都实时影响着全球潘多拉的价格。
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疏散人群、承担灾难带来的天价损失、搜寻普罗米修斯的余党……
以及——安抚普通人对异能者的恐慌。
泉眼深处无人生还,被波及的人散乱在泉眼周围,凄惨的叫声透着屏幕此起彼伏。
然而正中最大的屏幕上反复播放的,却是白烟散尽后再次燃起的火焰。
比任何自然形成的火焰都要恐怖、坚韧,无法浇灭的火焰聚拢在一起,在爆炸中聚拢着周围的碎石,发出恐怖的轰隆声。
暗红色的火焰气浪滚滚,逐渐形成人形,宛如一尊从大地上升起的雕塑,沉默地望着他们。
科尔努诺斯袭击后六个月,熟悉的身影再次降临在了庇涅上空,发出声音。
治安局内资料最少的罪犯,横空出世的普罗米修斯首领,如同幽鬼一般的火焰操控者,阿契尼。
他化身火焰时沉默而安静,开口却让所有人紧绷。
重复着上一次的要求,火焰的化身要求和议会谈谈,这次却没有被傲慢拒绝。
议会代表第一时间通过转播和他沟通。
“你的诉求是什么?”现在的议会代表其貌不扬,但他的优点也许是不会轻易惹怒任何一个人,说t话和气:“我们可以好好商量——有关潘多拉,还有被你们带走的孩子。”
“……不管怎样,我们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用于对话的郗金屏幕上,代表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桌子上的文稿,得到火焰中一声模糊的讽笑。
象征着幕后之人的火焰,因为笑声而颤动起来。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火焰里的声音,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带着血腥气。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就像你们的神明告知过你们要造一座方舟。”阿契尼的声音和脚下凄厉的叫声融合在一起,毛骨悚然:“但你们贪婪地抱着不值一提的财宝,不愿松手,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火焰会烧尽贪得无厌、为星球继续带来灾难的一切。”
那声音仿佛谶语,令所有人沉默。
以这样的爆炸频次,终有一天会让庇涅像个灌满汽油的炸弹,四分五裂。
但没有人能说出“停止开采潘多拉”的提议,没有能源的人类一样会被贫瘠的星球折磨致死。
所有人都明白这并非天灾,然而最大的人祸留下这段威胁,携同五名失踪学生一起,就这么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失去踪迹。
拍桌声越来越大,言语冲突就要升级成肢体冲突。
站在治安局局长身后的青年微微蹙眉,眉心显出一道不易察觉的褶皱。
正装显得他愈发端正严肃,神情庄重。
他单手操控着便携处理终端,上面如同刷屏一般不断有消息顶上来。
哪怕开会,他也必须得替局长安排庇涅现在的治安布防。
最顶上的通话消息来自布置在医疗所附近的下属,自动挂断后,下属连着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
确认起这名属下的值班位置,接连想起医疗所里住的人,羽路清楚下属有话不能直接发消息,俯身轻声对局长请示。
得到许可,羽路收起便携处理终端,走到会议室较为偏僻的角落重新连上通话。
“羽路主任。”刚接通没一秒,那边的话已经哄闹地传过来:“刚刚有些普通人游行抗议,在医疗所一楼打砸,现在基本已经被拘留,没有人员伤亡。”
“嗯。”羽路夹着终端,一边确认消息,靠在角落打开另一台便携处理器:“按照正常程序来,没有人受伤就行。”
医疗所虽然是保护重点,但这件事不算大,羽路正打算挂断通话,想起什么似的,状似无意问道:“她没事吧?”
“其实……”那边声音犹豫几秒,最后还是老实汇报道:“你送过来那个女孩,这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
羽路稍微站直了些身体,眉心褶皱更深:“舒凝妙?”
“对、对。”
“有几天了,怎么不报告?”青年揉了揉眉心:“不是说过医疗所要重点关注吗?”
“她没有离开。”那头传来翻看纸张的声音:“医疗所这边有登记,我守着门口,她不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离开,只是护士跟我说她一直待在那位全知者的病房……我不敢随意打扰。”
下属不想为了不确定的事惊扰到全知者,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说道:“昨日我托护士询问过,全知者说那位舒小姐和她在一起,应该无须担心。”
想不到舒凝妙和阿尔西娅居然认识。
阿尔西娅,庇涅现存唯一的『全知』异能者。
有很多人都知道『全知者』的存在,但整个庇涅也没人能真正弄懂『全知』的用处。
但全知者必须为庇涅所用,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国立研究中心的人笃定少年天才的维斯顿会觉醒成为『全知者』,没想到最后觉醒成功的那个人却是维斯顿看上去随时会咽气的妹妹。
经过数年治疗,本来已经被医院宣布放弃的阿尔西娅觉醒后被庇涅政府接管,在大量天价药物下堪堪保住性命。
生命科学院的院长葛文德想要将百年难遇的全知者带回研究中心研究,但那时恰逢维斯顿当选议员,风头正盛,两相博弈之下,作为罕见的基因病患者,这个孩子只能一直待在医疗所里接受隐秘看护,当个吉祥物。
羽路同意把舒凝妙带去医疗所,本身就是因为阿尔西娅的存在。
少女没有对他说实话,但他对舒凝妙也并没有坦白所有实情,医疗所里有治安局的人看守,但没想到舒凝妙和这位全知者本身就认识。
他想起很久之前,舒凝妙曾经因为被普罗米修斯误认成全知者而追杀。
从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吗?
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自以为找到舒凝妙之前被追杀的原因,羽路关掉终端,重新走回局长身后。
全知者哪怕不能像传言中那样无所不知,对于“正确”的感知也比普通人强得多,总不会为了舒凝妙撒谎骗他们。
相信舒凝妙此刻正和阿尔西娅安全地待在一起,他迅速将这件事放在脑后。
眼前严重的事态不容他想太多。
看羽路离席,刚刚争吵的议员把矛头转向他。
“你们治安局的人到底有什么用?——如果你们一开始就能解决普罗米修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世人常以为身居高位者往往举无遗策、运筹帷幄,洞察先机好似圣人神人,但看眼前这一片狼藉,大多数人仍是凡人。
羽路镇定自若地打开处理器,指尖滑动:“迄今为止,治安局共抓捕普罗米修斯相关者219人,近七天以来就抓到了31人,这对局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
他抬眼:“我很久以前就说过,这些飞蛾扑火的人,不过是被火迷惑的虫豸,阿契尼才是真正危险的人物。”
他数次强调过阿契尼的危险性,也提出过应对的方案,但仍旧陶醉在普罗米修斯前些年温和抗议中的“自然人”议员,还沾沾自喜地将普罗米修斯当成打压异能者地位的手段。
“全国这么多异能者都找不到一个人的位置?”议会代表将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随便指向一个部门,表情严肃地指责:“你们有派出全部人手吗?”
“不不不。”应急管理部门的局长副手窘促开口:“我们不能派所有人去搜查……爆炸涉及范围广,救灾需要大量人手。”
羽路替局促的他接下话题:“嫌犯是异能者,普通人搜查也是浪费人力。”
代表蹙眉,没再责怪下去,羽路对面低着头的应急管理部副手表情却有些惊诧。
治安局一贯是大家推搡甩锅的打太极部门,他对羽路的感观一般,没想到这人在大事还挺硬气。
代表转头看向军部:“那就让异能者去解决异能者的事情。”
军部代表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中温热的杯壁,话中不无讽刺:“听有些人的提案,我还以为行使者可有可无。”
“你什么意思?”有人不满道:“军部的经费每年都超支,削减也是应当的。”
“那你们自己做的蠢事,为什么要我们来收拾烂摊子?”军部代表支着半边脸,幽幽看过来:“处理也处理不干净,发现那五个小孩失踪时就应该清理掉所有消息,控制住那几个失心疯的父母,也不至于两头都焦头烂额,这就是你们治安局的手段。”
“他们有知情权。”军部把炮又往治安局点,羽路蹙眉。
“几个小孩算什么。”军部代表提高声音,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
她将终端甩到桌子上,接连发出巨大的碰撞声:“你看看现在的舆论!真是可笑,不过几个孩子,却能发酵出这么大的动乱,国家因你们而失去信任——你们这些废物必须负起责任。”
军部代表站起来时,身后两位军官齐齐露出胸前的徽章,暗红底的盾徽上是裂开的蛇纹,一把利剑横贯正中的天平,徽底绣着VENIENS,是行使者的标志。
一直不曾开口的治安局局长,此刻也双手扶桌站了起来:“支持潘多拉者、反对潘多拉者、异能者、未觉醒者,矛盾已久,没有这次也有下次,何来办事不力?”
“吵了半天,却没说到重点。”在一旁看戏的林生义却突然嗤笑:“学生事小,当前爆炸才是要紧事。”
“那名火系异能者已经发出预告,我们……”他环顾四周一圈,仿佛审视:“却没一人能想出办法?”
周围安静下来。
“听我说。”来自国立研究中心潘多拉院的议员推了推眼镜,率先打破沉默:“这个人的异能相当异常,首先,没办法从基因库中调取到完全匹配的资料,说t明他不在庇涅出生。”
“废话。”阿洛贝利亚已经被这永远毫无意义、互相推诿的会议弄烦了。
他极其大声地抽了口烟,烟圈往这人的方向飘过去:“我们难道不知道?”
研究员恼火地拍了下桌子,只能收回冗长的铺垫:“每个人体内的潘多拉是有限的,你们知道吗?也就是说,一个人——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些事,无论他的异能有多强大,都不可能!”
他一个一个指过显示爆炸现场的屏幕:“这些灾难不可能同时由一个人引发,人体内能流动的潘多拉是有极限的,异能的威力是有客观限制的。”
“潘多拉会自己调节、平衡人类的异能,这是潘多拉最神奇、美丽之处,我们应该先从这里查起,把这起作案定性为团体作案。”
众人反应平平。
只有军部代表冷笑出声,笑的却是国立研究中心的人太天真,还以为林生义说这话是真心实意想解决为题。
果然,林生义径直忽略他,慵懒地摊开双手:“正如他所说,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阿契尼进化了。”
“异能者的强大,我们有目共睹。”他的眼神若有若无扫过军部代表:“如果他们还有进化的可能,像这位阿契尼一样,每个异能者都得到进化,那么解决现在的危机也只是救火扬沸,我们还是时时刻刻都处在威胁之中。”
圆桌另一边刚刚沉默的几名议员纷纷开始附和他的话。
勒克斯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禁蹙眉,低头却看见父亲阿洛贝利亚弹着烟灰笑出声,不置可否。
这一桌子人表面商议对策,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心怀鬼胎。
眼前混乱的局面,甚嚣尘上的舆论,正是动摇异能者法案的最好时机。
林生义认为这会是自然人地位改变的重要节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有人面露难色。
“怎么不是?”林生义微笑:“有人借着异能的方便,剥夺了太多本属于我们的权力。”
没有异能,掌握着权力的人依旧掌握着权力,而工具,就应该本分地作为工具来使用。
“这次解决了,如果下次再有一个‘阿西尼’‘阿娜尼’想要毁掉庇涅呢?”男人喃喃:“不,他们不仅想要毁掉庇涅,他们想毁掉潘多拉,毁掉我们的星球。”
“不绝其根本,怎么能保证国家的安全?”林生义咄咄逼人地看向代表:“我们的国家,早就不需要依赖异能者了。”
不等议会代表打圆场,军队代表靠在椅子上,冷冷道:“那我就等你去解决眼下的危机,只怕你活不到那个时候。”
议会代表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
林生义冷淡地眼镜边缘,微微一笑:“公民们每年向行使者贡献大量税金,可不是让他们吃白饭的。庇涅随时面临着爆炸的危险,你们却打算袖手旁观?”
“你……根本不懂。”
军部代表不怒反笑,双手交叠拢在身前,那冰冷的手套后,是对方略带细纹的沉静双眼:“英雄,需要被人看见,拯救,也需要表演。”
林生义在等一个机会,等待自然人重新占据主流社会的机会。
她也在等这个机会,让行使者彻底无法被动摇的机会。
足够盛大、足够力挽狂澜,足够让见证这场表演的人变成异能战争的狂热信徒。
所以现在还不到时间。
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兀开口:“让我去,怎么样?”
所有目光探寻地望向烟雾飘飘的地方,阿洛贝利亚脸色铁青,手里的雪茄折成两半。
他身后举起一只手的勒克斯贝利亚露出一口白牙,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被军部代表直白打断忽略。
“我们会好好思考思考派谁执行任务的。”
“先定下名单,也让大家安心些。”代表压低声音。
军部代表似笑非笑:“那就昭吧,他最近不是很受欢迎吗?也让他安抚安抚受惊的群众。”
玩笑般的谈话间,足以影响整个庇涅的大事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父亲扯着他的耳朵骂他:“小兔崽子,是不是以为满分通过预选考试就了不得了,你赶紧给我滚回去,少在这儿给我丢脸。”
勒克斯皱眉,总觉得议会和他想象中大不相同,军部代表虽然答应下来,话里话外却并没把这事当一回事。
他透过全景天窗,看向窗外一片安静又遥远的建筑。
离得这么远,他也分不清哪里曾经发生过爆炸。
若不是还在循环播放的天幕里还燃烧着熊熊大火,他都要觉得这是发生在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事情。
会议室同一层的休息室里。
以异能者的听力,刻意去听,即便在休息室里,也能一字不漏地听见会议室里的对话。
开会期间,大部分人哪怕知道要挨骂背锅也要待在会议室,生怕错漏一点消息,因此休息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其中一人正大跨步迈向前门,勃然大怒,走到门口,被一根细长的宝石权杖别住脚踝。
从权杖往上移,是一只戴满戒指的手,和一张充满诗人气质的脸。
他以杖点地,淡淡道:“霄绛,冷静一点。”
“冷静?再冷静庇涅都要被烧完了。”那人再看一眼拦着自己的昭,忽地一笑:“这群人却还像挑拣牲畜一样,来来去去地抛出条件,可笑不可笑……我不可能再让我的家陷入这种危险之中。”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我会让你离开。”昭压低声音:“但你要学会纪律和服从。”
霄绛抱头半蹲下来,安静不语,半晌才重新开口:“03呢?”
“他……”昭蹙眉,没有回答她。
军部虽然打算让他接手这场表演,但并不真意味着要到最后一刻才派他出手。
作为行使者中实战能力最强的人,舒长延会解决这个麻烦,然后让他来接手这份“荣誉”。
所有的功劳和声望都为一人加冕,这就是军部的造星计划。
这颗“星”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不过目前他最合适。
家世清白、出身显贵,长相没有太锋利的攻击性,异能也是庇涅目前收录的所有异能中最“华丽”的存在。
相比之下,任何一个看见过舒长延训练的人,都不会认为他适合出现在大众面前。
昭抬眼望向头顶,上面绘制着精美的天顶装饰画。
这里是庇涅联合大厦,天顶上绘制的自然不可能是某个宗教的神话。
上面分别绘制着三块形状各异的绛宫石,背景是它们被发现的地区,象征着潘多拉为庇涅带来的伟大变化。
半个小时前,这天顶画下还站着三个人。
——
天顶画鲜明的色彩看久了实在让人眼疼,上面干涸的大量血迹在重合的视野里仿佛又有了滴落的倾向。
年久失修,大量脱落的天顶画沾上这么多血,更看不清细节。
上面到底画了什么,仰颂教会有什么很出名的故事吗?
算了,反正也是编的。
1
舒凝妙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两人身上,艾瑞吉紧闭双眼,表情痛苦。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苏旎哂笑,明白她是在故意给他难堪。
她总是这样,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苏旎竖着刀尖在手腕比画了几下:“你是不是觉得已经对我的异能了如指掌,没什么可担心的?”
舒凝妙的确对他异能了解得一清二楚,异能『转移』,条件是必须触碰到对方才能标记伤害,且有一定距离限制。
他既然这么说了,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有异。
舒凝妙没有贸然冲上去,依旧停留在原地。
不说她有屏蔽所有附加型异能的『傲慢』状态,微生千衡在她旁边,只要开启『宽恕』,苏旎就不可能标记她。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像掐着那只鸟儿一样,用身边的艾瑞吉来威胁她。
可首先,舒凝妙清楚苏旎不能杀艾瑞吉,阿契尼显然需要艾瑞吉来做些什么,苏旎依附于阿契尼,不会这么没颜色。
她依旧没回答,用手背轻碰微生千衡的手背,示意他再次开启『宽恕』,免得一会儿被波及。
但他还没退开,“撕拉”一声,伴随锐物被划开的刺耳噪音在空荡的教堂中回响。
舒凝妙还没看清楚,微生千衡已经按住了刚刚被她碰过的手。
因为有手套阻隔,暂时还没有血流出来,但根据撕裂的口子,舒凝妙大致能判断出被刺穿的范围。
她看向苏旎,利刃从他纤细的手上一t次一次捅下去,鲜红的血液从手背上冒出,然后迅速愈合。
与之相对的,是微生千衡摁得越来越紧,青筋凸起的手背。
可是——苏旎根本没有接近过他们。
舒凝妙瞬间意识到,他的异能已经不一样了。
梁思燕之前告诉他,阿契尼给苏旎体内输入了大量潘多拉,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她吸收了绛宫石后异能就有所变强,据系统所说,绛宫石并没有完全化成潘多拉被她吸收,还在她体内一点点地释放潘多拉。
如果她完全吸收了绛宫石的潘多拉,异能大概也会有质的改变。
但舒凝妙直觉这并不是好事。
“我还能撑住。”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微生千衡半跪下来,对她笑笑,表情尚且能保持冷静。
坐在尽头的艾瑞吉却仿佛比他还痛苦似的,面目几近扭曲。
微生千衡已经看出了她心里的想法,摸不清楚状况,对付苏旎的异能,只能快速靠近,趁着他吸引火力,舒凝妙要速战速决。
她刚往前倾身一步,却情不自禁抬手,感觉脖颈处泛起道凉意,仿佛有片极薄的冰,带着寒气划过她喉口。
舒凝妙微微张嘴,嗓子眼冒出一股又酸又痒的甜意,想呼吸,又呼吸不出来。
她和苏旎遥遥相对,看见苏旎手中的刀不知何时从整条脖颈从上到下划过,那道划开的伤口却已经逐渐愈合。
舒凝妙稳住手,缓缓移开,手心鲜血淋漓,数道殷红争先恐后地从她脖间愈发胀裂的伤口里钻出来。
她气管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一个字。
苏旎站起身,提着那把刀,慢慢朝她走过来,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带着血迹,瞳孔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舒凝妙能看见他的瞳孔,散发着诡异的金红色,叠加在昔日淡粉的虹膜上,宛如流动的岩浆。
艾瑞吉或许是因为她被割喉的场面而过于惨烈,终于剧烈地挣扎起来,从椅子上挣脱,却因为镣铐而无力趴在了地上。
“活着,真是太好了。”苏旎盯着她,缓缓拢住自己的脖子,仰头望向天顶,一滴透明的液体轻轻划过眼角,顺着鬓角从脸庞流下:“健康的感觉真好,对不对?一想到你每天都过着这样幸福的生活,我就想流眼泪。”
“你是不是很惊讶?”
苏旎瘦长的手抠进自己的脖颈,指甲陷进软肉,舒凝妙却感受着窒息般的痛苦:“不用接触你,我依旧可以让你痛苦,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在你面前卖弄的小丑吗?”
“摆脱疾病的限制,摆脱生死的限制。”他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直到眼眶里透明的液体变成浑浊的黑色,眼里泛着诡异的光:“——摆脱潘多拉的限制,我就是神。”——
作者有话说:『其他人物:昭』
01号行使者,家族据说在异能者解放战争之前是庇涅十分有名的大贵族,家里很有钱,但是除了自己都已经死光,“火种”前就已经作为副手进入军队,在研究中心的一项研究中意外觉醒异能,是目前庇涅军部已公开异能认定排行01,也是行使者里唯二公开异能的异能者。
第95章 阻兵安忍(9)
人体就是脆弱的容器。
把身躯看作河床,河中冲荡的细流才是潘多拉。
任何一点变化都会打破这自然构建起的微妙平衡,枯竭会导致干涸,奔涌堆积起泥沙,泛滥的巨流轻而易举将河床冲至垮塌决口。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将毁于这无法制止的失控洪流。
苏旎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
舒凝妙第一次知道他的眼睛还能瞪得这么大,眼白泛着浑浊的黄色,还在不断溢出黑色的液体。
可他仿佛毫无知觉,还在笑吟吟地看着她,笑容轻狂扭曲,场面诡谲得难以形容。
她能感觉到自身【傲慢】的状态没有异常,那只能是苏旎的异能有问题。
附加型异能一般是个人对个人的一对一状态,而看他随心所欲地转换目标,恐怕附加型已经转为了场地型,所以她的被动状态无法防范。
『转移』伤害失去条件、距离的限制和约束,简直是无解的。
这种“无解”,必然伴随着更深层的代价。
社会或许不是公平的,但潘多拉对人类确实“公平”。
教堂这一瞬间仿佛被凝固似的,对峙的四个人不言不动,一片死寂。
“你还没死吧。”看着舒凝妙紧捂脖颈的双手,盯着她指缝间涌出来的血,苏旎笑声粗重:“可别让我失望。”
他虽是这么说,伤到这种要害处,对寻常人来说已是致命。
以动脉失血的速度,就算异能者也坚持不了多久。
但苏旎还不急着杀死舒凝妙。
最好的猎物要反复折磨才过瘾。
“啪嗒”一声。
一滴泪珠坠进灰尘里,艾瑞吉匍匐在地上,胳膊抽动两下。
头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动,扯着她的脸,她左半边头痛得厉害,时而清醒,时而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个人对她笑着说:“你很重要,我们需要你。”
一个人笑着对她说“我们是朋友。”
可血在她的瞳孔浸染开,她视线被舒凝妙被迫割开的修长脖颈占据,面无表情的少女面目在她眼里变得模糊。
颈动脉的出血量太过恐怖。
舒凝妙会不会就这么死了?
不会的……
艾瑞吉总觉得舒凝妙不会死——在相当多的时间里,她一直觉得舒凝妙像个无坚不摧的除草机,困难就像地上的杂草一样被她碾过。
这是最令她羡慕的一点。
舒凝妙的冷眼曾经让她辗转反侧,但她不得不承认,再次看到舒凝妙的那一刻的激动。
被控制、冲击到混乱的大脑,还是会因为这个人而稍微安心。
哪怕她并不清楚舒凝妙能帮她什么。
她必须……必须动起来。
这些天来,崩溃的日子里,她再一次冒出被摧折无数次的想法——
她想要站起来。
哪怕是为了来到这里的舒凝妙。
艾瑞吉伏趴在地上,泪水顺着面颊肆无忌惮地溅在地上。
她狼狈地用手肘往前挪了几步,可这样的她又能对苏旎做什么?她完全不是对手。
没有任何人能成为一面倒影的对手。
过去遇到坏事,她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她。
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她却完全无法再去想这句话。
苏旎察觉到她的动静,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这么毫不在意地将要害露给其他人。
舒凝妙受了致命伤,还能站着纯属异能者的身体素质,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二话,微生千衡的异能鸡肋,更是没被他放在眼里。
艾瑞吉惊出一身冷汗。
他在她面前蹲下,单手抬起她的脸:“你很讨厌她吧……或者应该说是嫉妒,现在看到她死了,你开心吗?”
苏旎对着她微笑,一脸为她着想的口吻,像摆弄玩偶一样摆弄她的四肢,理好她的衣服,将她重新摆放在座位上。
“我这个朋友。”苏旎对着她的脸轻轻吹气:“可是帮你报了之前的仇哦。”
艾瑞吉气得浑身发抖。
“只有你会这么想!”
她努力想推开他,却只能小幅度地移动手肘,手腕和腿软趴趴地垂下来,更像个逼真的洋娃娃。
但不多时,艾瑞吉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抬眼时瞳孔转了转,又很快掩饰般提高声音,大声叫喊:“你……别碰我……”
苏旎微微咧嘴,还没等他发出完整的音节,声音就戛然而止。
风声呼啸从背后掠过,轻飘飘的身影下一秒从天而降,反身飞踢,苏旎“轰”的一声被撞飞出去,砸在墙壁上,骨缝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舒凝妙落在他刚刚的位置上,堪堪站定。
苏旎靠在墙上,只是稍稍怔愣了片刻,伴随着骨骼重塑的咯吱声,身上被踢断的肋骨迅速愈合,没在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你居然还能动,异能者的素质果然比普通人耐玩。”苏旎眼睛微眯,视线落在舒凝妙身上,刚刚落在他身体的创口,一丝不落地全都返还给了舒凝妙本人。
少女尚且还能站起来,撑着一根骨头孑立在原地,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没用的,你做这些事,根本没有意义,姐姐。”
真是可怜、可爱,苏旎心里生出怜悯。
面对无法打破的死局,原来舒凝妙也有这种愚蠢的孤勇。
“你比我想象中有韧性。”
苏旎笑嘻嘻地学着她将手放在脖子上,挑衅似的扭动t:“伤成这样还有精力乱动,你真的不怕死吗?”
只要有这处致命伤在,舒凝妙再怎么动也只是加速死亡。
他不想让舒凝妙死,只是反复享受着这种折磨。
舒凝妙凝视他片刻,忽然放下手,鲜血并没有像他想象中喷射出来。
她脖颈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紧紧闭合,指缝涌出的猩红全源于刚刚一瞬间被割开残留的液体。
少女放下满是鲜血的手,向他走过来,眉宇间锋利逼人,满是森然的杀意。
他被这冷意一击,打了个寒战,目光里出现一丝转瞬即逝的恐惧:“你怎么……不可能。”
在巨量潘多拉的催化下,他的『转移』已经不是附加型异能,而是范围极大的场地型异能,这个教堂里所有人都在他掌控之中。
他亲眼看见舒凝妙的脖颈被割开。
除了治疗型异能,怎么可能这么快速地让如此严重的伤口瞬间愈合?
舒凝妙垂下的手拂过胸膛,伤口虽然已经堪堪合上,血沫却还堵在喉咙里。
她声音被伤口磨得粗粝,仿佛蕴含着细小的裂痕,传入人耳畔却很清晰。
“你还是一样的……”
舒凝妙上下幅度极小地打量了他两眼,语气并不带多少讽刺,开口却比讽刺还刺痛他:“得意忘形。”
不过,舒凝妙简直要为他一如既往、得到力量就忘乎所以的性格而庆幸。
异能无论得到怎样的增强,苏旎都还是那个苏旎。
操控异能的是人。
异能或许无解,人却总有纰漏。
世间有很多比她更精通战斗的人,但舒凝妙并不觉得苏旎是其中之一。
“舒凝妙,你闭嘴!”
苏旎眼珠子越发猩红,双手急速颤抖起来:“你也一样……这么多年了,从来都觉得我无非是一条只配趴在你脚下吐舌头的狗,觉得我鸠占鹊巢,抢了你的东西,你根本不愿意正眼看我。”
舒凝妙不明白,他居然会因为她的这么一句话而歇斯底里。
“你太高看自己了。”舒凝妙实话实说:“当条狗,你也不配。”
苏旎嘲讽似笑了声,笑容突兀地僵硬了一瞬,裂开唇露出牙齿:“那你还不是被我咬断了脖子。”
“啊……现在,你要拿我怎么办?”
他彻底卸下温驯的伪装,暴露出乖戾面孔,说得有恃无恐。
“我可以再杀你一次,你还能再使用一次治疗型异能吗?”
被舒凝妙的话一激,他也缓缓回过神来。
舒凝妙到底是怎么止住被剖开的动脉站起来的他不明白。
但她用的不可能是治疗型异能。
苏旎知道她的异能不一般,但人体内的潘多拉有限度。
以她远超一般人的体术水平,在强化力量这方面显然已经投入了大部分潘多拉。
就算她还有余力将剩下的潘多拉用作『治疗』,威力也不会比艾瑞吉的『净化』对伤口作用更有效。
这种瞬间黏合伤口的程度,连最娴熟的治疗者都难以做到。
苏旎胸膛剧烈起伏着,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越发急促,头脑却慢慢清醒下来。
和之前不一样。
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他了。
无论舒凝妙采取什么样的办法,怎么治疗好自己,最后对峙消耗的都是体内的潘多拉。
唯独这一点,他绝对不会输。
他也不能输。
强大的力量……健康的身体,他要带着这两样东西活在所有人之上。
脑海里的声音缓缓变得清晰。
那个男人闭着眼睛,没有看他,说话时带着悠闲的笑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你吗——废物也有废物的用处。”
男人平常随意的语气尖锐刺破他的伪装,和眼前神色冷淡的舒凝妙几乎重合在一起。
苏旎慢慢握紧拳——
阿契尼说话算话,治好了他的病,给了他超越一般异能者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能感觉到充沛的气息从身体里涌出,他沐浴在清新的香气里,感觉思维轻飘飘的、变得模糊起来。
唯有陌生的喘息越来越大。
苏旎好半晌才意识到,原来这喘息声源于他自己。
“哈——哈啊。”
心跳声快得好像要冲破心脏。
他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小世界里,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脸开始泛起黑色。
苏旎脑海中清新的空气、梦幻的余韵,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舒凝妙什么没有感觉到。
她闻到了熟悉的怪异香气,这香气混着刺鼻的腐臭味,油腻腻地附在空气中,令人反胃。
苏旎话里唯有一点是正确的。
那就是她不可能携带治疗型异能,用【嫉妒】窃取异能需要冷却时间,她不能只靠脑子的灵机一动做决定,必须提前准备好要携带的异能。
入学科尔努诺斯之后她其实掌握了不少异能的关窍,尤其是记录在教科书上的公开异能。
数量很多,但只能选择一个,这个选择很可能成为关键,决定她的生死。
这么多异能中,治疗异能耗时长容易被打断,从来不在她的备选范围内。
哪怕是维斯顿那样熟练的治疗异能,也需要数秒的空白期。
没人会听她说“暂停”,等着她治疗好自己再继续。
在苏旎眼中她松开的手,其实并没有完全抽开,被血色浸染的指尖还连着一道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看见的金色细线。
时间倒转回一分钟前,没有人能看见血腥覆盖下她声带的快速颤动。
同样没有人听见她的默念。
“以此间死而复生之人为开启者,锁住伤痕,封存无痕,血肉之伤,莫在撕裂。”
苏旎转移给她的伤口并没有真正愈合,只是被“锁住”了。
舒凝妙曾经想过,如果所有豁裂都可以上锁,那伤口为什么不可以?
条件、对象都存在的情况,『锁』这个概念,是完全成立的。
她窃取艾德文娜的异能『黄金锁链』时,就已经隐隐察觉到这个概念可以运用在别的地方。
强大的并不仅仅是锁本身,更是『锁』的概念。
被潘多拉纠缠着的金色听话地从指尖流淌而出,灿金色的半透明锁链穿过她脖颈血肉,纠缠合拢。
把伤口当做被“锁住”的对象,那么在锁成型的那一刻,无论存在着怎样的敞口都会被紧闭。
这就是“锁”存在的概念。
舒凝妙眸光微闪,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个跳跃接翻身,手心的便携刀弹出。
少女身体滞在半空中,弯曲成极具爆发力的弧度,眼看就要触碰到他的身体。
只要他们还有人在苏旎的异能范围内,苏旎就死不了,察觉到这点的舒凝妙,原本的动作已经有了些许改变。
她似是打算生生控制住他,限制他的动作。
他们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苏旎近战对上她毫无胜算,只要她一击不死,苏旎拿她同样没办法。
但舒凝妙有自信,近身之内,即便负伤也能轻松制住他。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苏旎无知无觉,完全无视周围的一切,嘴里低声恳求着,突然睁开眼睛,双眼透出血色。
他明明没有张口,却发出模糊的声音:“啧。”
这不耐烦的“啧”声让舒凝妙过电似的眉梢一跳,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这语气,不像是苏旎。
倒像是另一个人。
说起来,她从进来这一刻,除了苏旎和艾瑞吉就没看到过别的活人。
阿契尼不见踪影,但舒凝妙直觉他会出现这里。
下一刻,空气被尖锐的叫声划破,周围以他为中心,凭空涌起一阵气流,将靠近的舒凝妙冲击开来。
苏旎身子猛地抽动了一瞬,双手抱着自己的脸仰起头,背后生出枯骨般的鸟翼,宽大的骨刺翅膀扇动,正是刚刚狂风的来源。
笼盖住脸的双手缝隙里透出一双诡异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那不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他的手上、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宛如脉络般的菌丝,菌丝下已经开始溃烂的皮肤流出黑色的脓液。
苏旎怔怔地看着自己脚下不断滴落的黑色液体。
双手遮拦不住的凸起面孔,嘴部边缘硬化成了喙的模样。
他那双大而明亮到不正常的眼睛,从脸上隆起,骨碌碌地转动,最后锁定在了她身上。
舒凝妙心头一颤。
苏旎的模样——就像是……她曾经在异能实践时遇到的人形污染体。
实战模拟系统就算再逼真,也没有现实来得逼真,她还是第一次在现实见到污染体,目睹一个人类活生生地转变成怪物。
他对自己的模样仿佛毫无察觉,缓缓向她走过t来,身上的分泌物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长痕,背后的鸟翼扑合,既是盾牌、也是武器,在周围制造出难以靠近的气流。
“怎么了?”他还用这种轻柔怯懦的语气发问,配上狰狞可怖的躯体,不协调的诡异感直冲天灵:“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觉得现在的我很丑陋吗?”
“……外貌,根本没有那么重要。”苏旎突然笑起来。
他会利用自己的外表,动听的口舌讨父母欢心,但一张漂亮娇嫩的脸,恰恰是他在应间区饱受欺凌的原罪。
丑陋或者美丽的外表,他不在乎,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松畅快,仿佛置身云端。
“我应该谢谢他的……”苏旎嗤嗤地笑起来。
局势瞬变,舒凝妙警惕地后退几步,没有贸然向前,她仔细观察苏旎一圈,不敢相信这种模样的他居然还有正常沟通的能力。
“他是谁,阿契尼?”舒凝妙将刀横在身前,停住脚步,定定看着他:“阿契尼在哪里?你知道他想做什么?”
“无所谓。”苏旎冷笑:“我只想像现在这样活着,他想做什么我都无所谓。”
舒凝妙挑眉:“那你还听他的话,在这里当条守门狗?”
“姐姐,我可没听他的话,我不想杀你……”
苏旎答非所问,转动手腕,手心缓缓流下脓液,他慢吞吞地开口:“如果我真的想杀你,刚刚下手为什么不更重一点呢?”
“是吗。”舒凝妙的刀尖对准他,粲然一笑:“让我猜猜,如果彻底砍断你的脖子,先掉的会是你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
苏旎若是死了,异能效果自然也不存在。
只不过赌这未知的刹那太过冒险,舒凝妙坐在牌桌上,手里的筹码绝不会是自己的性命。
“你不敢。”
苏旎阴恻恻地说道:“小时候,母亲给我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犯人想知道人被砍掉脑袋后还有没有知觉,于是在行刑前和刽子手约定好,如果他被斩首后如果还有知觉,就眨一下眼睛。”
“刽子手在斩首后如约拎起他的脑袋,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那颗血淋淋的头,一共眨了十一下眼睛。”
“放心。”他捂着脸的双手施压的同时,腐烂的脸露出颤抖的微笑:“我就算死,也会拉着你一起死的,姐姐。”
与此同时,舒凝妙感觉到了自己脸部同样被撕扯按压的痛楚,共感不过如此。
——唯一不同的就是苏旎没有痛觉,她有。
苏旎放肆大笑,像疯了一般丢开手里的武器,用变形的手指活生生撕扯自己的皮肉,像钝刀子一样折磨着她。
他无法感受疼痛,但享受着他人因他带来的痛苦。
她身上不断有伤口崩裂,根本没办法靠近她。
苏旎打算就这么慢慢地折磨死她。
舒凝妙无耻地想,苏旎要是将伤害转移给在场的任何一个其他人,无论这个人是微生千衡还是艾瑞吉,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砍下他的脑袋。
可她清楚,苏旎如果脑子还正常,就一定会把目标对准她。
除却新仇旧恨,在场的三个人——
微生千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战五渣,异能天生就不适合灵活战斗,读条需要时间,范围又极其固定显眼,太容易防范,存在可有可无。
艾瑞吉行动受限,连身体都动弹不得。
唯一能对他产生威胁的就是她。
舒凝妙轻吁一口气,手指搭在刀柄上轻弹,刀尖对着他抖了抖,似是勾指,她缓缓开口:“你说得没错。”
“我看不起你。”舒凝妙朝他举着刀,却在不着痕迹地一步一步往后退。
她其实很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从你迈进舒家大门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正眼看过你,我看不起你的出身,也看不起你讨人欢心的手段。”
“可最重要的是,你太弱了。”舒凝妙微微一笑:“像你这么弱的人,永远都只能折磨比你更弱小的人。”
“你——”
字字都尖锐刺痛,苏旎被她的话彻底激怒,嘶叫着冲她撞过来。
舒凝妙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但这迅速划过的笑容无疑更激怒了面前的怪物。
他冲到她面前,伸出变形的双手,死死卡住她脖子。
变成怪物后,他行动更加迅捷,几乎一眨眼就移动到了她面前。
舒凝妙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微微张开嘴。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想怎么掐死我吗?”
苏旎将她掼倒在地上,能从自己扭曲的双手间窥见一截带血的白皙皮肤,脆弱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我掐死那只鸟,你就要掐死我,我在你心中,还不如一只落在檐上随时会飞走的鸟。”
他缓缓收紧双手。
“现在,你只能看着我,和那只鸟一模一样。”苏旎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地……死在我手里。”
他的身影在舒凝妙的眼睛里微妙地颤动着,沉浸在她死前的挣扎里。
恍惚间,他看见眼前的景象变成无数模糊的色块,逐渐涣散难以聚焦。
被他掐住脖子的舒凝妙像一个幻影,骤然破碎。
苏旎的愈渐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她脸上细密的血水。
她的手死死按着他的后脑,力道几乎要把他头颅捏碎。
然而没有痛觉的他对此反应迟钝,真正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十五岁之后,伤害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留在他身上,这感觉太过陌生。
窒息的感觉仿佛尖刃,清晰地割开他与现实间那层若有若无的薄膜。
苏旎喉咙里发出轻“嗬”一声,背后寒意猛地上窜。
舒凝妙深呼一口气,就这么单手控制着他的头,用另一只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紧绷的肌肉和铁钳无二,缓慢收紧,她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异能不会错,但是人总会犯错。”舒凝妙目光冷冷地从他脸上扫过,在他放大颤抖的双目中看到了自己居高临下的倒影:“你看,只是几句话而已,你又忘了什么?”
苏旎瞳孔一缩,意识到了什么,变得异常安静,身体紧接着被她扳折。
骨骼碎裂的脆响响彻整个教堂。
但他身上的伤,并没有转移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什么赌输赌赢、什么同归于尽都是假的,舒凝妙从来没想过和他冒险,也没想过制服活着的他。
他唯一遗忘的,是止步在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视野里失去踪迹的微生千衡。
掌握他生死的人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一击即死。
舒凝妙松开双臂,任由身前的怪物像失去控制的泥人一样瘫倒在地上。
微生千衡的异能范围有限,苏旎的异能太麻烦,她连让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都不想给。
教堂间一时静寂到滴水可闻。
舒凝妙快步走向零星排布的长椅,对着靠在椅背后屈膝而坐的人伸手。
微生千衡转过头来,端详片刻她半张脸上大片干涸的暗色血迹。
俩人面对相觑,他自己一张脸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声音有气无力,却还是温柔的:“配合得不错吧?”
从最初进门受伤后,他收到舒凝妙暗示的眼神,心领神会,找到隐蔽的角落待下,假意重伤躲避。
苏旎一开始还能理智地留意他的动作,到最后,却连他展开『宽恕』领域都一无所觉,就这么被舒凝妙几句话激怒,奔向了她脚下的陷阱。
舒凝妙挑眉,弯腰对他伸出手。
这只手形状好看,只不过沾着太多难看的血污,几乎看不清原本的白皙的肌肤。
微生千衡没什么反应,半晌过去,才抬起食指轻轻搭在她的手心。
舒凝妙瞬间收紧,攥住他指尖,将他就这么从地上拉了起来。
指尖的温度传到手心,舒凝妙觉得也只有这时候,微生千衡这个人才有点真实感。
这人比她想象中心细配合,只是一个眼神,微生千衡立刻就理解了她想做什么,舒凝妙省心,看他顺眼许多。
她拉着微生千衡往里面走,确定他手上刚刚被转移的伤口已经止住血,又很快松开手。
微生千衡被她甩开,仍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好半晌才重新迈步。
艾瑞吉撑着手臂,慢慢挪动一些上半身,脸上的狼狈比舒凝妙有过之无不及。
舒凝妙在她面前半蹲下,打量她别扭的姿势:“你的手脚现在不能动?”
少女还陷在苏旎死t亡的错愕里,听见这句话呼吸轻微地急促起来,她咬唇:“……他挑断了我的手筋和脚筋。”
她还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感觉中,短短的时间里,局势瞬变,她看着同学一个个死去,早就绝望,本以为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没想到苏旎会这么轻松地死在她臂弯里。
她哽咽道:“他们全都死了,都……怪我。”
《秘密之爱》中苏旎和艾瑞吉的恋爱线也有这种变态情节吗?
她不记得了。
舒凝妙挑眉:“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异能应该带有治疗属性。”
虽然比起纯粹的治疗型异能不够强,但她如果用『净化』一直治疗,不应该到现在还是这副站不起来的样子。
“我……我试过了,愈合之后,他会反复割断来折磨我。”艾瑞吉支起的身子缓缓颤抖起来:“他是个疯子。”
舒凝妙没兴趣听她的受骗史,抓住她肩膀将她拎起来,直截了当插话:“那你为什么和他来这里,阿契尼呢,他想做什么?”
被她粗暴地摇了摇肩膀,艾瑞吉听到阿契尼的名字,突然激动起来,语速极快道:“我跟他来是因为阿契尼说需要我完成一件事,但是到现在我都没有见到过阿契尼……我只是待在这里,然后苏旎突然发疯,把所有人都杀了。”
舒凝妙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她:“他想要你做什么?”
“他……他想要我的异能。”艾瑞吉语带颤音,在舒凝妙如同铁钳般控制着肩膀的双手下,还是断断续续地回答道:“他想要净化。”
“什么意思?”舒凝妙眉头轻皱,一头雾水。
“他的异能……可以夺取我的异能,只要我甘愿被『献祭』。”
舒凝妙眼皮一跳——这个条件确实成立,阿契尼的异能如果真是祭祀之火,和传送的性质一样,如果艾瑞吉的意愿足够强烈,连异能也能通过火焰成为同样的“供品”,以他的火焰为介质传递。
然而这一切都有条件。
——舒凝妙倏地按住她的下巴,指尖在她皮肤上几乎刻下一道深痕,声音骤冷:“你蠢吗?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把异能给他?”
艾瑞吉脸上的眼泪将污渍冲开一道水痕,声音还强装镇定:“因为我做不到啊。”
“什么?”舒凝妙眼睛微眯,转头和微生千衡对视一眼,俩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我的异能……你看到了,我连最小的污染体都无法完全净化。”艾瑞吉别过头:“异能在我手里毫无用处,但如果在阿契尼手上……他能够通过潘多拉,净化这个星球的污染,那能救多少人?”
舒凝妙单手提起她,环顾四周一圈,把她放在教堂一侧早已断裂的圣女雕像底座上:“你就坐这里吧,挺合适的。”
艾瑞吉也不反驳,垂下目光绞着双手安静地对自己用净化异能,舒凝妙在周围摸索,确定这里没有隔间或者地下室。
阿契尼似乎不在这里。
但听完艾瑞吉的描述,舒凝妙心里已经清楚。
阿契尼声势浩大地警告庇涅,却迟迟未动手,等待的最后契机恐怕就是艾瑞吉。
至少这是个好消息,她斜瞥了一眼坐在底座上低垂着头的艾瑞吉。
只要艾瑞吉还在这里,阿契尼一定会现身。
艾瑞吉忐忑地抬起一点视线:“不先离开吗?这里不安全……”
舒凝妙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总不能让你爬着出去。”
艾瑞吉面色顿时涨红,低头专心给自己治疗。
教堂里再次陷入安静,舒凝妙单脚撑着椅背,反坐在靠椅上,神色难辨地打量着地上苏旎变异的尸体。
微生千衡坐在她对面的长椅上,表情也犹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艾瑞吉用余光瞥了瞥舒凝妙,又看了看微生千衡,才突然发现这两人同时出现的违和感。
他们关系很好吗?
为什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微生千衡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和她正巧对上视线。
彩窗玻璃五颜六色的光斑,恰巧有一块落在他额边,他微微眯眼,编起的长发落在胸前,沉静和煦,叫人无端觉得安定。
然而单独看他的眼睛,却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那泓死水般的黑寂瞳孔,像清澈溪水下突然裁断的深渊。
艾瑞吉心突地一跳,快速转开视线去找舒凝妙。
微生千衡却轻声开口:“我记得你。”
艾瑞吉下意识就想摇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摇头。
他却偏头看了一眼舒凝妙,视线又轻飘飘落在艾瑞吉身上,轻柔的话语宛如一声惊雷:“上次你和时家的那位少爷一起来的教会,你不记得吗?”
艾瑞吉和他同时看向舒凝妙,声音瞬间变形:“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舒凝妙心里思索着阿契尼的踪迹,半是留意半是走神,见他们视线一起投过来,过了半晌才反应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艾瑞吉紧绷的面孔,她神情微妙,倒没说什么:“是吗。”
她心里现在满是阿契尼的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再者,她其实也并不在意时毓背着她做什么。
艾瑞吉好不容易接好自己的手,指甲又紧紧陷入皮肉。
她自认问心无愧,但时毓和舒凝妙关系匪浅,这么一说到底气氛尴尬,微生千衡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周围实在安静,察觉不到任何物体靠近的声音。
舒凝妙绕了一圈,把室内所有能点火的地方都掐灭,最后站定在她面前:“你和时毓去教会做什么?”
她还以为舒凝妙不会问了。
还好给了她解释的机会。艾瑞吉松了一口气,飞快解释:“那天我用道具传送到新地,弄错了传送的地点,落在了孤儿院附近,我很害怕被修女妈妈发现我没有在科尔努诺斯上课,恰好遇到了时毓,我就求他帮忙遮掩,他把我捎去了教会,只是这样。”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什么秘密可以隐瞒的。
蹊跷太多。
舒凝妙眼角微动。
时毓刚去过新地,为什么又去?传送道具固定好了锚点会因为什么出错?时毓怎么会无缘无故帮她?
世界上的巧合都凑做一处,才能凑出这样一局来。
“我们什么都没做。”艾瑞吉还在辩解,视线游移,越过她肩头,在看到她身后景象时,瞳孔惊讶地紧缩起来:“等等……后面……”
舒凝妙霎那间扭头,感觉到艾瑞吉激动地伸出全身唯一可动的双手,用尽全力将她往旁边一搡。
身体失衡,艾瑞吉从底座上跌落下来。
散乱头发后露出她彻底慌乱的表情,艾瑞吉瞳孔几乎紧缩成杏仁大的一点:“快走!”
第96章 阻兵安忍(10)
舒凝妙身形踉跄一瞬,没有被艾瑞吉推开,反而蹙眉勾过她后领,微曲膝弯稳住步伐,仍牢牢站在原地。
艾瑞吉双腿无力,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舒凝妙堪堪勾住人,又不想叫她乱动,索性一手将她拦腰抱起。
她没有察觉到陌生的呼吸,身边更不存在其他活人的体征。
站在她背后的唯有微生千衡和一具死人的尸体。
微生千衡走动无声无息,舒凝妙表面不管他,实际却不可能不盯着他。
即便她还未完全回头,也能确定他的位置,一动未动。
她从微生千衡身上转开眼神,落在动静来源的方向。
将艾瑞吉吓个半死的不是微生千衡,是真的死人。
苏旎的尸体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软瘫的尸首僵硬地屈起膝盖,脊椎一截截地重新直立。
尸体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对着她,舒凝妙可以感觉到手心下少女的脊背在微微颤抖。
微生千衡隔着苏旎的尸体,站在原地和她遥遥对视了一眼。
艾瑞吉牙齿碰撞在一起:“他还活着。”
舒凝妙怀疑的视线在尸体上下扫射,没有轻率动作。
她亲手扭断了苏旎的脖子,就算不死,脊髓受损,人也不可能站起来。
——苏旎现在这模样还算不算人?
总之,无论如何设想,这东西不可能是苏旎,至少不是“活着”的苏旎。
这是舒凝妙当下必须相信的事实,因为另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可能意味着她要面对更大的麻烦。
“他动了!”艾瑞吉提高声音,希望能说服她赶紧跑:“他的眼睛动了。”
“我看见了。”舒凝妙捂住她嘴,压下声音,放开手让她轻轻跌在地上,任由她手脚并用躲到自己身后
她耳边的心石耳环在剧烈震t颤,然而眼前的尸体确实没有任何活过来的迹象。
异能的迹象从何而来?微生千衡同一时间只能释放一次异能,他刚刚使用过的『宽恕』异能场还在几米之外,范围周边的轮廓微微逸散出潘多拉的光芒。
死人也能使用异能?
简直匪夷所思。
舒凝妙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微生千衡身上,本想观察他有什么反应,没想到看见他声色不动地往后退了一步。
肌肉的牵动比大脑的反应更快。
看到微生千衡动作的那一瞬间,舒凝妙脑内警铃大作,下意识跟着他同时后退一步。
瞬息之间,地面倏地摇晃起来,舒凝妙的目光飞快在几人身上流转,艾瑞吉和微生千衡在摇晃中堪堪保持平衡,自顾不暇,看不出异状。
苏旎——该说是苏旎的尸体,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震动的源头在他脚下,细小的裂痕如同蛛网,在他脚下的地砖蔓延开来。
而这具站立的尸体,不知是否被地面影响,舒凝妙凝神时,能看见他腐烂的皮肤震颤得极为明显,仿佛皮肤底下还有跳动的血管似的。
一种扑面而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
到这时,舒凝妙不得不考虑苏旎死而复生的可能。
随着尸体的变化,她的构想很快被再次打破,舒凝妙看清了尸体愈发胀满的脸,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
苏旎的尸体像一个灌了水的气球,水源源不断地灌进血管,将表皮撑得越来越饱胀,越来越薄,皮肤、肌肉和血管像一层薄薄的橡胶皮,被冲撞的水流不断拉长。
“咔哧”“咔哧”
是身体变形后器官被绞在一起的声音。
尸体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下一步动作,像一个被泡胀的皮袋,逐渐裂开。
荒诞诡谲的场景让舒凝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消息是,苏旎并没有活过来。
坏消息是,事态远朝着比这更糟糕的方向奔去。
好在苏旎的尸体膨胀变大到了某个程度就缓慢停止,没有突然爆裂炸她个措手不及。
留在地面上的,是一个完全被拉长扭曲,由血肉构成的不规则球体。
舒凝妙还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人体组织和惨白的碎骨,浓烈的腥臭味刺激着鼻腔,她喉口泛起恶心的痒意。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但乍一眼看见这混合在一起的“肉团”,还是有点过于挑战她作为人类的神经。
鼓胀的肉团上,每一寸紧密结合的血肉都仿佛藏着血管似的,有节奏地跳动着。
咚、咚、咚。
舒凝妙的太阳穴也跟着肉团的颤动,一下一下地抽动,好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视线下移,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地砖逐渐开裂,完好的地面在逐渐分开,她移开脚步,周围又不断出现新的空隙。
尸体周围的地砖轰然坍塌,苏旎的尸体瞬间消失在坍塌下去孔洞里,底下黑漆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
舒凝妙不再犹豫,扭头就走。
塌陷以尸体为中心,由远及近,不断有地砖无规则地下陷,无处可逃。
这整个教堂的地下……居然都是空的。
她速度极快,往出口的方向跑,正好和微生千衡方才站的方位一致。
微生千衡也往前走了些,此刻他们脚下剧烈震颤,错移的裂口将两人再次分割开来。
他在裂口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微微蹙眉。
想起这点,她脚步突然一顿。
微生千衡那恰巧的一步后撤,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教堂虽然看起来危险,但仰颂教会的教堂到底用料讲究,塌陷速度不快,算不上火烧眉毛。
想要跑出教堂,时间绰绰有余。
她面对的,也只是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和一个问题。
留在这里或是先出去。
哪一个更接近她的目的?
强烈的直觉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脚步定在摇晃的地面上,隔着飞溅的砾石和成片翘起塌陷的陶瓷地板,望向微生千衡。
他似乎在等着她跳过两人中间的那道断裂,见她脚步停下,对着她伸出手:“快走。”
那只骨肉匀停的手,微微朝她张开,顶上破碎的阳光晃来晃去,给他尾指骨节镀上一圈金黄的颜色。
断裂形成的高低落差,让他伸手时,像救世主似的,脸上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情。
哪怕他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舒凝妙想,仰颂教会在那么多孤儿里挑中他,不是没有理由的。
漂亮的脸蛋、空灵的气质、悲悯的神情,全部都是为了让人自发去相信本不存在的事情。
碎石激起的扬尘吞噬了空气,舒凝妙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那瞬间,有片刻窒息一般的寂静,将所有嘈杂声音隔绝在外。
顶上碎屑掉落,打在她脸颊上。
她看着他靠近的手,指尖缓缓挪近,将信将疑地抓住他手。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很淡的笑意,女孩的指腹柔软,因为失血,有种湿冷的温度,轻轻划过他凸起的骨节外侧。
只是下一刻,舒凝妙死死攥紧他手心,用力一拉,力气之大,竟将他一起拖了下去。
俩人齐齐消失在裂口里。
几秒钟后,轰鸣不止的塌陷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突兀停止。
前几分钟还可以算是古迹的教堂,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中心的位置半径几米塌陷成一个巨大的坑洞。
艾瑞吉腿还没有知觉,勉强爬上台阶,完全塌陷的坑洞边缘正好停在她腿边,再多塌陷一厘就会将她一并吞噬。
她惊魂未定,喘息片刻,不敢相信这么幸运的事情竟然还会发生在她身上。
可是舒凝妙掉了下去。
现在遇到这种事,艾瑞吉看见舒凝妙还是一副完全想不起她、扭头就走的样子,已经见怪不怪,心里竟生不起任何埋怨的心情。
她的终端被苏旎拿走,只能逃出去求救。
片刻之后,她勉强平定下呼吸,一只手抓紧衣角,另一只手用力捶了捶腿。
快点站起来……越早求救,他们生还的概率越大。
——
落地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长。
地下有一种比黑暗更深的颜色,视网膜仿佛都染了一层晦暗,连近在咫尺的人也看不清模样。
怕对方消失,舒凝妙攥得更紧,指甲边缘几乎陷入他皮肤。
沉寂如死的昏暗中,舒凝妙除了下坠的风啸,只能听见耳畔轻微的呼吸声。
微生千衡一直很沉默,像是感觉不到她牢牢禁锢着自己的手。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比平时更加明显,在她脸上游移。
快要落地,舒凝妙才感觉到他的挣扎,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位置稍稍变换。
下一刻他们就砸在了地上,舒凝妙被他拉着,察觉到腿下不是坚硬的地面。
人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传过来,洇出湿热,她伸手撑在地上,迅速起身。
她有了缓冲,什么事也没有,微生千衡倒是实打实地收下了全部冲击。
舒凝妙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指尖抵在他眉弓和鼻梁的轮廓上,从额头摸到下巴,手盖在他脸上摸索出了全部五官。
他一声不响地仰头看着她。
舒凝妙这才收回手,起身蹲在他旁边按了按被她压住的腿:“你没事吧。”
他还没回答,舒凝妙已经听到了断裂声,在空洞的地下回响,清脆得像是某种瓷器碎成无数瓣的声音。
微生千衡顿了一下,缓缓开口:“断了。”
他语气并不像是责备,平静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对不起。”
她开口好似有真挚歉意,但在这局面下还是显得诚心不足。
微生千衡虚弱地咳了一声:“我更想在教堂外听到你说这句话。”
他说话难得带了些外露的情绪。
“你还会生气?”舒凝妙抱手蹲在一旁。
“……”微生千衡似是不知道说她什么,阖上眼,将头偏向一边。
舒凝妙倒没说假话,她没想过拿微生千衡当人肉垫子。
按照时间估算,从坠落到落地应该有七八米左右。
这高度对她来说不算高,强化过的身体就这么着地也受不了多少伤。
他想动,她就顺水推舟,看看他要做什么。
微生千衡说完这近似哀怨的一句,两人之间无人再开口,霎时安静下来。
舒凝妙手放在他腿上,若有所思地按过,肌肉下骨头断裂错开,有很明显的触感,是真真实实断了。
他没有治疗异能,不大可能再站起来。
沉默思索了片刻,舒凝妙站起来,没有一点要带他走的打算。
“我先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出去的路。”舒凝妙将他上半身扶起来:“你先待在这里。”
微生千衡拉住她小半截手指:“别忘了刚刚的异状,那具尸体还在这里……这里很危险。”
他的分析合情合理:“上面还有t人,她会去求救,我们待在原地等更安全。”
舒凝妙指尖晃了晃,从他手心里脱开。
倒不如说,她就是要去找苏旎异化成的那颗肉球。
想来想去,这玩意绝对和阿契尼脱不了干系,与其离开教堂被动地等着阿契尼找上门,不如顺着这东西找过去,她已经受够了头上常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舒凝妙觉得没必要和他解释,连理由也懒得编。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他听着渐远的脚步声,不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又重新绕了回来。
舒凝妙站在他面前,满是怀疑地开口:“忘了问你,仰颂教会的教堂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地下室?”
他费劲地睁开眼皮,微微启唇:“这样的地方每所教堂下都有,这里是……地下墓地,是用来摆放棺椁的。”
虽然摆了这么多棺椁,也不是谁都能躺,还必须是名流才有死后睡在这里的资格。
舒凝妙短促地哦了一声:“我刚刚推开那些棺椁,里面可什么都没有。”
原来是抱着答案来问他问题。
微生千衡忍不住一哂——短短片刻时间,以她的行动力,竟然已经把周围的棺椁都掀开看了一圈,没找到尸体,才绕回来套他的话。
半晌,他无奈似的开口:“我也不知道,这里空置百年,早已无人维护,或是已经腐化,或是被人偷盗……”
她没再说话,微生千衡垂下眼,听见石质棺椁间互相摩擦的声音。
“这么多尸体放在地下,既不埋,也不烧,没有味道吗?”
舒凝妙似是弯腰在棺椁里摸索着什么,声音带着沉重的回响。
在这样的环境里,听她不断地提出不着调的问题,他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心里竟生出几分荒谬。
“是铅。”微生千衡沉默良久,竟也回答了她的问题:“棺椁里放的铅粉和石灰,能够中和气液。”
“你怎么知道?”
“放在教堂下的棺椁,都需要神职人员亲自收殓。”他声音平淡:“收殓的人身份越高,灵魂离天堂越近。”
舒凝妙已经没在听他讲什么,只觉得他似乎说了个冷笑话,但她错过了笑的时机,于是没再细想,从石棺里抬起头。
她搓动指尖,白色的粉末在黑暗中欶欶落下。
微生千衡说的粉末还在,有少许留在棺椁底部,碾过都是干爽的,没什么异味。
如果尸体在石棺里经历了腐烂到朽化的过程,棺椁里的粉末不应该是这种状态。
她绕来绕去,能感觉到两边摆放的都是棺椁,一个接一个,排布得十分密集。
只不过推开棺盖,空空如也,没有一具棺椁里躺着尸体,诡异至极。
难不成仰颂教会私底下在弄什么走私交易,这些尸体表面上躺在离神明最近的地方,实际上早就被拆开论斤卖了?
她大不敬地在别人的地盘上恶意揣度了一番,放弃探究下去的念头,继续往其他地方走。
如果这里是墓地,倒也能解释为什么修缮得如此完善的地下室却没有电灯。
她的终端没电好几天,已然是一块板砖。
本以为就要这样一直沿着黑暗走,没想到七拐八弯,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了若有若无的光。
走到这里,她探索周围时已经不会再踢到棺椁,脱离了墓室刻意设计的密闭空间,周围很是空旷。
这更让她生出疑心,棺椁的规模和地下室的面积完全对不上,刚刚那一片棺椁顶多只占地上教堂的三分之一,为何闲置这样多的空间?总不能是用来给死人放风的。
只是逐渐看清脚下析出的光源颜色,她好像知道这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淡蓝色的光晕映在墙壁上,黯淡潮湿,仿佛有水珠滴落。
这不是她的错觉,她耳尖动了动,真的听见了水声。
准确地说,不是水,是液体状态的潘多拉。
前方的路逐渐变得曲窄,不再有修缮平整的墙壁,粗糙撬开的洞壁凹凸不平,顶上还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孔洞。
一条高低不平的台阶往更深处去,还好满室都倒映着淡蓝色的光晕,她轻轻踩在台阶上,顺利往下走。
停在最后一阶前,浓烈的蓝色直逼眼帘,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
地底空间豁然开朗,潘多拉汇集在台阶下,像一捧沉睡在地底的湖,又如同一块安静的蓝色宝石,看不清深浅。
她踏入教堂范围那时的怀疑是对的,仰颂教堂的地下有一处未经登记的潘多拉泉眼。
地下墓室修缮已久,舒凝妙不信仰颂教会的人不知道这里有潘多拉泉眼。
或是为了借此大赚一笔,或是有别的打算——庇涅允许私人开采潘多拉,但潘多拉税极重,赚到的钱约略要分一半给政府,仰颂教会隐瞒逃税,舒凝妙也不觉得奇怪。
所以,这就是阿契尼选择此处的原因吗?
她不信阿契尼的潘多拉永远无穷无尽,这里或许是他准备的备用能源。
借着满室光辉,她已经看见想找的东西,苏旎化身的红色“肉团”,已经膨胀有两人高,就静静地漂浮在潘多拉泉眼的中间,一动不动,仿若死物。
血污、死肉和看似纯净的潘多拉液体淋漓地粘黏在一起,巨大的肉团就这么半沉半浮地荡在潘多拉里,血管组织如丝线般在水里飘曳。
宛如泡在羊水中的畸胎。
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舒凝妙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
是,简直就像是……潘多拉孕育的胚胎。
梁思燕说过,阿契尼很可能源自潘多拉,难不成就和这团肉团有关?
这东西会变成什么怪物?和污染体有什么关系?
舒凝妙脑内一阵风暴,见肉团没有动静,缓步走进台阶下的一池潘多拉。
池面不深,她完全踏入,也只是堪堪没过她腰部,只不过潘多拉不同于水的质感,厚重黏腻,包裹住她的感觉很奇怪,也更沉重。
涉过大片潘多拉,靠近了肉团,才发觉这红色肉团比她之前看到的更为巨大,她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全貌。
舒凝妙比画了一下手中刀刃和肉团的大小,思索起该如何弄死这东西。
即便贴得如此之近,她也听不到肉球内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唯有死寂。
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东西的生,自然也想不出让它死的办法。
要不先开几个洞?
舒凝妙朝肉球伸出手,思索捅哪个地方比较合适,不料一刹那间,掌心下竟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颤动。
她迅速收手,那肉团却像瞬息间活了过来似的,开始微微变形,发出刺耳响动。
仿佛真的有个胎儿被困在胞衣里,不停挣扎,映出肢体的形状。
表面肌肉纤维不断凸起拉长,不像是血肉,更像是一张薄薄的纸。
嗤啦一声,表皮遽然破裂,涌出的黑红色液体四处泼溅,将潘多拉纯净的蓝色污染。
那破开的洞口里,伸出一只苍白的、血肉淋漓的手臂,皮肤密布的黑色纹路和血混在一起,鲜血从指尖滴滴坠落。
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
那只手撕开贴在身上的外皮,废弃的血肉欶欶掉进潘多拉里。
如血如火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覆盖了半边身体,看不清容貌,污秽的血肉里爬出一个高挑的、赤裸的人,他的血把长发紧紧黏在皮肤上,像是刚从子宫里爬出的活胎。
他仰起头,舒凝妙只能从血色中看清他金色的眼睛,明亮得犹如流动的岩浆。
这一瞬间,舒凝妙从他眼里看不见任何野心,这纯然的眼光里没有任何东西,但是让她觉得熟悉。
下一秒,他唇边勾起一个微笑,目光真正和她交融相汇,忽然就带上了某种说不清的野性,危险的侵略感从内而外透出来。
“妈妈……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平静地看着她,语带眷恋,仿佛根本不清楚自己说的话有多耸人听闻:“我有很多事想和你说。”
继上次看到幻觉,再次听到这声称呼,舒凝妙疑心自己是幻听,但又很确定现在耳朵和脑袋没有任何问题。
好在这里没有庇涅政府的人,不然被他这样咬一口,她有嘴也说不清。
高架桥爆炸事件之后紧接着就是科尔努诺斯遇袭。
无论她在记忆和幻觉里看到过他多少次,他们在现实都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阿契尼像一团从天而降的怨火,烧毁了她所有“本可以”平静度过的生活。
被人悬刀抵在脖子上,实在难受。
所以,她是来解决麻烦的。
舒凝妙无动于衷,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语调也四平八稳:“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第97章 阻兵安忍(11)
大部分婴儿睁眼后对世界呼唤的第一个声音都是“妈妈”。
“MAMA”几乎是他们稚嫩的发声系统最容易发出的声音。
初生的婴儿牙牙学语还有几分可爱,而舒凝妙此时只觉得恶心。
……按照人类的妊娠关系,这东西应该算是苏旎生的。
她看着面前血人身上剥落的红洇洇的血肉,这么一细看,才发现他身上状似纹身般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全是血肉黏合后形成的痂。
阿契尼的身体越靠越近,舒凝妙终于抬起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她手指掐进他的皮肉,掐出指尖大小的伤口,松开又很快愈合。
“还不动手吗?”他歪了歪头,红彤彤的手臂想要碰她,咧开嘴笑得渗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想杀了我。”
她松手甩开他缠上来的手臂:“如果我只是想你死,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少女一把将他推进池水里,抱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水面仰起自己的脸。
暗红色的长□□浮在水面上,和晕开的血混在一起,像片连绵燃烧的火。
舒凝妙的脸隐在若隐若现的蓝色光晕里,声音冰冷清晰:“因为你迟早会死。”
“普罗米修斯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幕后之人是你。”
她缓缓俯下身看他,声音不高,咬字却带着清楚的寒意:“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在教堂外构建起屏蔽结界,但只要动用大量潘多拉,结界里的能量就会外溢,军方的人很快会找到你。你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不敢。”
如果阿契尼毫无顾虑,那一天在立交桥上面对黑衣行使者就不会选择炸桥逃生。
所以舒凝妙能断定,他并不是无敌的,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嗯……你说得对,如果动手,我们就没有时间在这里说话了。”阿契尼跪在她面前,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可是,如果你现在告诉庇涅的人我的位置,我可能死得会更快一点儿,为什么不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舒凝妙不说话,他也不在意:“我不动手,是在等你……你一个人来到这里,不也是在等我吗?”
“我什么都会回答的。”水面几乎没过他下巴,他睁着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她:“因为这是最后的一个小时了……还好你来了。”
“还有一个小时,我会燃烧地下所有的潘多拉,这个星球的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不对。
“不可能。”舒凝妙勒住他肩膀,心思万转:“你还没有拿走艾瑞吉的异能。”
艾瑞吉之前告诉她,从学校离开后失踪这几天,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阿契尼。
『献祭』是需要被献祭者心甘情愿的,现在的艾瑞吉不可能像之前那么傻乎乎地把自己的异能拱手送上。
艾瑞吉不擅长撒谎,所以难不成从学校传送到教堂的那一刻起,她的异能『净化』就已经在火焰中落入阿契尼手中了吗?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拿走了她的能力。”
阿契尼将指尖放在自己脸庞,被划破的皮肤瞬间愈合:“天真的孩子很容易被‘拯救’所带来的意义迷惑。她有跟你说过吗?我告诉过她,如果她不愿意帮忙,我的备用计划是你。”
“这世间有一些人天生就和世界的意志‘弦’有着特殊的感应,通俗来说,就是星球的宠爱的孩子,世界的主角。”
阿契尼顿了一瞬,对她的杀意不闪不避:“这些人的异能包含着世界的法则‘弦’,只有这种异能,才有资格真正改变世界,比如那个可怜的女孩,艾瑞吉——比如你。”
“她说,你不会愿意的,她愿意帮我。”
现在再说什么也晚了。
舒凝妙眼珠微动,冷冷地看着他:“那你使用『净化』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她没那么天真,会觉得阿契尼手里的『净化』和艾瑞吉的『净化』是一个程度。
“你看。”阿契尼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捧起一小摊被血污染的潘多拉,混在其中的红色很快被光团包裹消失:“所谓净化,不过是回到原点,一捧水,无论染上多少污糟,只要回到原点,就依旧是一捧干净的水。”
“回到原点,就是这个意思。”阿契尼张开手指,让所有液体都从指缝中漏下:“回到最干净的、一尘不染的世界,没有潘多拉、没有污染,也没有疾病。”
“人呢?”
“当然也没有人。”阿契尼的声音理所当然:“潘多拉已经让人类走到了绝望的尽头,再放任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污染。”
他说着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语:“只要没有人类,一切都会变好。”
所以这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实现庇涅流行的普罗米修斯刻板笑话,将世界变成没有终端、没有信号、没有能源的原始大草原。
她面对阿契尼就像面对一团天真而残忍的火焰,所有的一切只能让她意识到,人类的道理并不适用于怪物的逻辑。
他肩膀的骨节在舒凝妙手心下咯吱作响,她眼角有着只有贴近才能看到的一丝血红:“你有病吧?”
“快些。”阿契尼轻声呢喃,并不直面她的话语。
即便在冰冷的水中,他也能感受到舒凝妙手心滚烫的温度。
她的状态很不好,没人奔波十几天之后还能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
他咧开嘴,光是笑:“屏蔽结界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庇涅的人很快就能找到这个地方,你还要浪费时间吗?”
舒凝妙站在水里,不答话,半晌才说:“你为什么喊我母亲?”
她果然还是在意这点。
在他回答之前,她已经抬起头,另一只手手心的匕首弹出来,刀尖抵在他脖子上:“别说些废话,我知道你不是人类。”
“我是因为你而诞生的、因为你‘被创造’的——怎么理解都好。”他的眼珠子紧跟着她移动,显得有些眼巴巴地可怜:“你可以把我想象成靠潘多拉驱动的人偶。”
“我的身体不过是血肉重塑的躯壳,但提线木偶也需要有人操控,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不可能站在你面前说话。”
“你可以把我的本质定性为潘多拉,或者别的什么。”阿契尼高兴地凑上来:“但我作为‘人’,因你的血肉而诞生,所以你是母亲。”
舒凝妙时常要因为他的语出惊人而宕机。
难不成真的有人偷了她的基因去做什么反伦理的实验,给她弄出来个孩子?
“嘘。”他好像猜到了舒凝妙下一步会说什么,竖起食指轻轻贴在自己唇边:“先别急着反驳,你知道我的异能有一部分来源于你。”
他轻笑一声,手指绕过一小缕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想到我们都能夺取他人异能时,你就没有奇怪过吗?”
“这个教堂里没有别人了。”阿契尼眯起眼睛:“艾瑞吉和苏旎,你觉得是谁布下了屏蔽结界——”
“是你。”舒凝妙打断了他的话。
“没错,是我。”他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普罗米修斯里的人很好用,他们很弱,但异能并不弱。”
舒凝妙眉目紧拧,安静的洞窟中,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难怪留在基地的普罗米修斯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不堪一击的异能者,这些异能者放在阿契尼面前,和自助餐没有区别。
“我和你的异能有一点不一样。”阿契尼眼里浮现笑意:“我的躯体是‘死’的,一旦接受别人献祭的异能,躯体就会定型,想要改变,就必须舍弃原本的躯体。”
以此为代价,阿契尼能以庞大的潘多拉,发挥出异能本身拥有者都不具有的力量。
和她的异能『嫉妒』相比,既是桎梏,也是强化。
那他刚刚从苏旎化身的血球里钻出来,不就代表着已经拿走了艾瑞吉的异能,第二次重塑了躯体?
一个苏旎的血肉可能还不够……所以教堂下的地下墓地,那些成片失踪的尸体,现在有可能都成了她面前这具躯体的养料。
“你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舒凝妙喉咙里又涌起些腥味:“国立研究中心弄的失败实验?还是曼拉病毒变异了?”
她搜寻过脑海里所有的科幻电影,也只能挤出这几个答案。
潘多拉又不是植物,养养就会开花结果。
如果阿契尼能够借由潘多拉自然诞生,那舒凝妙相信有些人下次往海里排泄废弃物的时候,t也有可能会被海水突然反过来吐一口痰。
阿契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模棱两可地回答:“和任何人类一样,我在结合中诞生。”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杀我——”舒凝妙全当他是不愿吐露真相的胡扯,她也并不在意阿契尼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追根究底除了膈应她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她索性摊开了说:“上一次,是你在艾德文娜的办公室里杀了我,这一次,你也一直追着我不放,我在你的计划到底处于什么位置,有什么作用?”
舒凝妙一字一句,将只有他们知道的“二周目”世界摊牌。
她已经能肯定阿契尼和她一样,从上一个结局读档重新来过。
唯一不同的是她一无所知,而阿契尼或许是知道全部真相的关键。
阿契尼脸上忽地迷茫一瞬,片刻后,他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没有言语。
舒凝妙反手抓住手心的折叠刀,悬在自己心口,冷眼看他,比刀子更锐利:“你亲手捅进我胸口的刀,我记得,你不记得?”
“啊,没错。”
半晌,洞窟里响起低低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直到不再像笑声,阿契尼才止住笑意。
“你不愿意配合,我只能用道具剥离你的异能。”
阿契尼喉咙里发出飘飘忽忽,仿若幻觉的笑声,偏偏又听得一清二楚:“选择谁完成计划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了艾瑞吉。”
“但我没有杀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被舒凝妙的拳头迎面锤进水里,她摁住他肩膀,喀嚓地拧过去。
阿契尼咳了一声,口鼻都是血,眼珠还在灵活地转动:“你不听我说,还是不愿听我说!你看见了艾瑞吉还活着,一刀杀不死你,拿走异能也不会致命——”
“上一次,我是对你动了手,但真正杀你的是谁,你自己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他眼睛赤红,还在一刻不停地发出声音。
好烦。
舒凝妙眼底寒光闪烁,感觉头皮有种过电般的刺痛,一闪而过的记忆戳刺着她的神经,胸口被贯穿的画面和眼前的现实交替。
“闭嘴。”她声音沙哑。
“你踏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想明白了。”阿契尼这时偏偏不愿意闭嘴了:“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你的老师、告诉治安局——或是告诉你的哥哥任何一点有关我的消息?”
舒凝妙轻阖双眼。
她不算特别聪明的人,但在这方面却有种近似动物的敏锐直觉。
阿契尼张开手,手指攀着不知何时从她外套里拿走的终端,反复按下开关机键。
屏幕毫无反应。
一般终端都会预留百分之五的备用的电源用于紧急求救,舒凝妙这台终端只能是人为不断强行启动过,以至于连备用电源都被迫耗尽。
“你真的……真的很奇怪。”阿契尼在她耳边低语,如同旋涡般充满诱惑:“明明带着一部军用终端,知道终端里有定位器,知道强行破坏会报警,反复开关几百次才用完电,却偏偏还要带在身上。”
“你究竟是想相信,还是不想相信?”
阿契尼似笑似蔑:“看来庇涅政府认为,你的命并不比艾德文娜办公室里的秘密更重要。”
啊……果然是这样。
在艾德文娜办公室里发现她时,科尔努诺斯和庇涅的人最在意的并不是被她的死活,而是她在办公室发现的东西。
无论她当时是死是活,作为死人的人她会让很多活人能够继续安然入眠。
毕竟她本就已经被阿契尼捅过一刀了。
拼起死亡拼图上缺失的最后一块,舒凝妙突然微微扬起笑来。
剧情里一开始最违和的一点,就是她莫名死在学校后,庇涅官方的讳莫如深和完全消失的舒长延。
阿契尼为什么要在艾德文娜的办公室对她动手。
或许是因为……只有死在这里的她最安静。
她的死亡被关在门后,成为潘多拉秘密下不值一提的尘埃,这就是可笑的、廉价的真相。
这庞大机构后的每一个人,都是面前怪物的帮凶。
她抬眼,纤长的睫毛自然交叉在一起,眼睫上血珠轻颤,衬得肌肤显出些苍白的光泽。
为了这个猜测,她站在阿契尼面前,放弃了终端里的游戏,放弃了她最大的底牌。
或许是血、或许是眼泪,她眼前逐渐晕开一整片褐红,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仿佛在她耳畔,一下一下鼓动。
一个平淡无奇的念头,让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够了。”舒凝妙听见自己疲惫的声音。
人能承受包容的痛苦有一定限度,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怒火、一闪而过的憎恨、一闪而过的逃避,最后都化为无能为力的疲倦。
“如果你要结束眼前的一切,”他的气息贴上来,胸口居然也有同样鼓动的频率:“那就只能杀了我。”
下一秒,池内液体喷薄而出,如同刀片般四溅。
舒凝妙千万均力量集中在手中,将他狠狠往池底掼下,周围石壁都在这沉重的压力下不堪重负地迸裂。
整个地下墓室开始二次崩塌,舒凝妙一刀捅进他胸口,鲜血在翻滚的潘多拉液体中狂喷。
她抓着阿契尼的长发,迫使他抬起头,看见浓重的血色从他眼球里流出,点点滴滴,像是即将燃尽的火星。
“这一刀是还你的。”舒凝妙一寸一寸将刀子抽出来,冰冷的液体和滚烫的血液交织在一起,她嘴角轻扯:“然后,去死吧。”
她手上的力量压得他透不过气,阿契尼脸部紧绷,似乎在笑。
头顶崩塌的石块不停地掉落在浑浊液体里,他笑意逐渐僵硬,目光微抖,口唇张合,鲜红的薄唇中竟然缓缓吐出一团火焰。
周围飞溅的潘多拉液体瞬间被点燃,周围瞬间燃烧成一片地狱。
阿契尼湿漉漉的身体滑溜地从她手中脱出。
“叙旧到底为止,我该做正事了。”
滚烫的火舌朝她舔过来,舒凝妙手中一空,看见阿契尼的身体就这么直直往身下的火焰倒下去。
火焰灼烧着她的皮肤,燎得她五脏六腑都开始疼痛,汹涌的火焰里几乎看不清那个血红色的身影,隐隐地敞开豁口。
他要逃!
舒凝妙心底血气翻涌,喉咙被火熏烧,一时干涩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用祭火打开传送通道。
“太吵了。”他的声音从噼里啪啦的火苗里传过来,听得熟悉又失真:“周围的声音……太吵了,火焰里有好多痛苦的哀号,我只是想安静一些。”
俩人隔着火焰相望。
“安静的……全新的世界。”
阿契尼笑了一声,完全身后倒去。
就在身影即将消失的一瞬,无数道金色的半透明锁链交织着贯穿过他的四肢,将他桎梏在原地,一动也无法动弹。
层层的锁链不仅锁住了他的动作,还锁住了火焰中传送的通道。
舒凝妙左手垂在身侧,低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锁链的另一头被她握在手心。
她早就猜到他会利用祭火脱身。
所以她是带着艾德文娜『黄金锁链』的异能来找他的。
“你……”阿契尼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扯过锁链,张开掌心朝她推出去,火焰层层复叠,像是火龙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她完全吞噬。
空气里热浪滚滚,几乎无处可避。
舒凝妙躲开瞬间袭来的火焰,面无表情地擦过脸上被火灼出的血迹,举起另一只手,无声收拢。
咔嚓、咔嚓。
另一只手里甩出的锁链向上不断延伸,冲破头顶的壁板,直至完全破坏整个地下空间。
“轰隆——”
教堂内,原本平静的地下大洞再次轰然塌陷,艾瑞吉贴着不断错位的地板,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坠了下去。
她用尽全力攀爬出来,刚刚待过的地方漫天飞灰,有道近七八寸深的锁链痕迹将地面劈开,露出地底灰褐色的泥土。
艾瑞吉心底一惊,看见一道身影顺着金色的锁链从她头顶飞出来,身后紧跟着一连串炽火。
转瞬间,整个教堂都被肆虐的火焰笼罩。
回头看时,又是“砰”的一声巨响砸在地上,她才看清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是舒凝妙。
舒凝妙转过头,神色阴沉地扫了她一眼,拽着浑身是血的阿契尼,两个人从地下打到地上,血腥气伴随着他们过招之间凌乱的冷风,打在她脸上生生地疼。
艾瑞吉极力往后靠,低头往脚下裂开的大洞看去,居然看到一片涌动的火海,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这里要被他t们打塌了。
仅剩的几堵残圭断璧也开始剧烈地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几米宽的吊顶落下来,随便一块都能把人的脑袋砸开花。
不断有火球灼烧过舒凝妙的身体,几度撩开她血肉皮肤,超负荷使用异能导致她眼耳口鼻都在不停渗出鲜血。
舒凝妙就像感觉不到烧伤的疼痛一样,没完没了地追着阿契尼打。
她听不到周围一声比一声更大的轰鸣声,脑袋里只有嗡嗡作响的长鸣。
碎石裹挟着烈焰在眼前炸成无数片,她咳出一口血沫,凭借着强化过的强悍身体,把他狠狠撞飞在了墙上。
阿契尼轻盈的动作抵不住她的迅速,舒凝妙迅速按住他的身体,将他反扭住胳膊压在地上,用膝盖死死压住脊背。
舒凝妙直接毁掉整个泉眼,锁住他的异能,断了他的后路。
她看见舒凝妙低下头,唇角微动,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们之间长久的沉默被阿契尼开口打破。
“说到底,潘多拉和人对于庇涅来说,都是一种可以利用的资源,而人作为资源,好处在于不用付出太大代价,也不用等待太多时间。放在那里,就会一茬一茬地长出来。”阿契尼仰起头盯着她:“权力之下,你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明明都走到了这里,你还是看不到这个世界背后的真实。”
他到这种时候也只是笑,血从他额头落下,似妖似鬼,他抬起眼皮:“继续装着蠢,当一头蒙昧的羔羊,总有一天会死在羊圈里的,就像……你第一次死时那样。”
“我有眼睛,自己会看。”
她拽过锁链:“我相信我所看到的真实,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活。”
舒凝妙现在神色反倒显得比他平和:“我小时候总是想,一场游戏如果一定要有输赢,为什么我不能是赢家?——我或许输了一次,但不代表下次还会输。”
“庇涅也好,你也罢,我不在乎你们任何人的目的,也不在乎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我只要……”
所有的权力、财富、荣誉、地位,在她可笑的死亡结局前都变成了一捧空气,她到现在才明白,没有什么欲望比活着更珍贵强烈。
“活着。”
舒凝妙咬着牙吐出气息,她奔波到现在,大部分也是靠意志强撑着身体,如今眼里依旧迸发出近乎疯狂的活力和生命力。
她咽下咽喉间不断冒出的腥意,缓缓低下头,在他耳畔轻声落下一句低语。
阿契尼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的这句话瞳孔错愕地放大。
艾瑞吉眼睁睁地看着她手中的金色锁链收紧贯穿了那具血人般的身体。
皮肉刺穿的那一刻,她脑海中也仿佛有一层薄膜被同时刺穿,她眼中无坚不摧的可怕梦魇,被舒凝妙亲手扼灭。
视线开始摇晃、模糊,震撼得像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
她刚恢复知觉的手指激动到有些哆嗦,麻木的腿上肌肉隐隐打颤,血液上涌,又麻又疼的电流在四肢乱窜。
舒凝妙摇摇晃晃地从血泊中站起来。
艾瑞吉试着往前移动一步,刺痛的感觉一下子全涌上来,她却觉得头脑异常清明。
一步、又一步。
艾瑞吉跌跌撞撞,像只弹簧般蹦起来,赤着脚仓皇地朝着舒凝妙飞奔过去,伸手紧紧抱住她,不肯撒手。
奇怪……抓着对方衣摆的手指都奇怪地发抖。
这一瞬间,艾瑞吉想不起任何事情,所有的担心和恐惧都变成了徒劳与歉疚的泪水。
她将头埋进少女的肩膀,放声大哭。
第98章 阻兵安忍(12)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脸上滚过,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艾瑞吉不是第一次在舒凝妙面前号啕大哭,但只有这一次舒凝妙没有推开她。
她踮起脚尖,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指尖到脊背都紧绷到痉挛,可心里压着的那块重石,仿佛随着淋漓的眼泪一起从她心头流走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艾瑞吉大哭着攥紧衣角,借着喷薄的情绪,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说的话:“都是我的错。”
是她的天真、她的愚蠢,害死了这么多人,昔日的同学被折磨到不成人形、惨死在她面前。
巨大的情绪波动一时麻痹住她的大脑,让她无法做出合适反应。
到现在,她才缓缓找回自己的声音。
杀人的或许是别人,而被良心驱使折磨的只有她。
“我很蠢对吧?别人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被骗也是活该……”艾瑞吉颤着声音:“明明你和琳露都提醒过我,我真的……我真的不该活着。”
她抬头坚定地凝视着舒凝妙的眼睛,期望舒凝妙说出些什么指责的话。
可直到她的眼泪干在脸上,舒凝妙才抬手按住额头,似是叹了一口气,却几乎听不见声音。
舒凝妙视线从一开始就没有焦点,仿佛雾里的指针,在紊乱的磁场中失衡,过了很久才重新落在她身上。
她声音沙哑:“天真的是我。”
说完,她又上下扫了一眼艾瑞吉,唇边溢出声冷笑:“真害人的还不觉得自己错,你忏悔什么?”
艾瑞吉闻言一怔,蓦地睁大双眸,手中更用力地攥紧她的衣角,舒凝妙说这话时神色依旧平淡,并不像一种安慰或开导。
可对方又不在看她了。
舒凝妙仰起脸,感觉到脸上冰冷的余血,顺着脖颈的曲线灌进领口。
她想,她太天真、太傲慢,幼稚到根本没资格评判艾瑞吉的对错。
觉醒异能之前,她一向眼高于顶,得到的财富和追捧太过理所当然,所以她傲慢自负地认为能将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上——只要往上爬,就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和未来。
只是她忘记了,权威不可能是善性的。
她可以是其中的一只轮子,也可以是被压在这轮下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活人。
一条生命撞在巨轮的桅杆上,不堪一击。
艾瑞吉定定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好像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从前舒凝妙从不这么看她,视线更多时候只是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一点,转而瞥向别的地方。
钱权滋养出的仪态让她连做这种傲慢的动作都赏心悦目,艾瑞吉无可指摘。
可现在,舒凝妙看她的眼神才像在看一个平等的、活生生的人。
舒凝妙没说话,半晌,后退一步,拍了下她的脑袋,嫌弃地将她那张皱巴巴的脸推远。
艾瑞吉抹了把脸,又目不转睛地重新贴上来:“阿契尼……他真的死了?”
她没有一点真实感,身体还在发麻,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恍如梦境。
“嗯。”
“可他的尸体呢?”艾瑞吉使劲睁大眼,像是想看清她脚下的血泊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他本就不是活人,死了也就是摊血而已。”她回答露出些许之前的刻薄,抬脚踏过血泊,长靴旁溅起些许飞沫:“你要帮他立个碑?”
“我是说,他会不会突然复活?”艾瑞吉对阿契尼有种无法形容的畏惧,阴翳持续笼罩在头顶,她总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消散:“突然从哪里蹦出来……”
舒凝妙背对着她坐下,腿搁在塌陷的地砖边缘,阖眼盯着底下的废墟大洞,脸上是并不想理会她的神色。
可艾瑞吉现在却一点也生不出退却的念头,亦步亦趋地蹲在她背后,像只刚出壳的蓬绒小鸡。
舒凝妙一动不动,任由她拱过来,小孩似的靠着贴着。
对着塌陷的地洞发呆半天,舒凝妙才想明白她一直以来违和的感觉源自哪里。
啊,她把微生千衡忘了。
舒凝妙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很多种情绪——
这种程度的破坏,他行动不便,大概已经死在底下了。
这和她原本预想的结果差不多……总之,都是阿契尼的问题,仰颂教会想找麻烦也轮不到她。
微生千衡也是科尔努诺斯的学生,被绑架很合理,死在这里也很合理,这里死了这么多学生,也不差他这一个,比起断肢横飞的那几个倒霉鬼,他好在还有个全尸。
干脆当作不知道算了。
舒凝妙蓦地站起,表情忽然变得异常凝重。
但如果微生千衡没死,又恰好被人救上来,说些不该说的话,那她绝对会倒大霉。
艾瑞吉在一旁观察她的表情:“你在看什么?”
“地下室。”舒凝妙简洁地回答。
“啊……是。”艾瑞吉才想起来似的:“地下还有人,说不定还活着,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联系庇涅的人过来救援?你带终端了吗?”
舒凝妙不回答她的t话,在心里无声算了一会儿时间。
阿契尼设下的屏蔽结界应该是时效性的实体异能,所以他更换艾瑞吉的异能之后,结界还能撑一段时间。
如果他没说谎,这个结界大概还能维持四十多分钟。
她得趁着庇涅军方还没发现的这四十分钟离开这里,这不难,但她首先要解决教堂里两个活着的大麻烦。
——其次,她更希望是一个。
“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等一会。”舒凝妙没给她反应的机会,灵巧地沿着塌陷的地砖边缘,跳下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洞,很快从一片倒塌墙壁和立柱互相支撑形成的空间里找到了下去的缝隙。
她钻进去,顺利地攀着周围的凸起重新荡进地下,二次崩塌之后,地下空间变得更狭窄。
空气被废墟分割成逼仄的小块,没吸几口肺就开始紧绷起来。
舒凝妙没异想天开到把整个地下翻一遍,她没找到活人,救援队也不一定能找到,如果微生千衡断了一条腿被压在一堆废墟下还能活着出来,那她只能为他的命硬认栽。
可或许是她运气太好,这么窄小的地方,她没走几步,居然听到几下压抑的咳嗽声。
她从狭窄的小洞里钻过去,头顶大块墙壁倒下来斜着插入石缝,正好形成一个低矮的三角形空间,恰巧足够护住一个成年男子。
不得不说,微生千衡的运气太好。
这地方合适得简直像是母亲的胞宫,刚好为他准备,容不下别的东西,舒凝妙弯下腰,发尾都垂在他脸庞。
微生千衡半靠在墙上,身形一动不动,只有间或几声咳嗽证明他还活着。
舒凝妙伸手拽了拽他垂在胸前的长发。
微生千衡睁开眼,睫毛在暗处模糊地颤动,毫无血色的面容上,薄唇幅度极小地张合:“我还活着。”
舒凝妙没作声,安静地盯着他。
几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不停打转,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微生千衡永远闭上眼睛。
如果把他带出去,她确实也有办法让他闭嘴,只不过比前者麻烦得多。
她现在心情不佳,看他也连带着几分迁怒的烦躁,似乎没什么理由不选更简单的方法……可同时,她却开始有些厌倦戕杀饱含的意味。
微生千衡似乎察觉到了她沉默背后的含义,咳嗽的声音变得更压抑,简直像是一种痛苦的吟喀。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手,将手指轻轻覆在她握着刀柄的手背上。
舒凝妙移开视线,感觉他划过皮肤的指尖冰冷濡湿,有种格外奇怪的感觉。
他偏过头,挺拔的鼻梁蹭过她颈窝,舒凝妙往后仰,背砰的一声抵在墙上,欶欶地落下石灰。
微生千衡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气息很淡,能听出几分取笑的意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舒凝妙想说——“我不感兴趣。”
但是在开口之前,微生千衡已经拉过她的手,手指往下移了几寸,交叉在一起,与她十指相扣。
黏腻、冰冷的触感贴上来,就像贴着一块活肉。
舒凝妙脑海战栗一瞬,想要抽出手指,却感觉他越攥越紧,十指被死死地绞着不放。
她硬生生地拖着他的手举到俩人面前,借着头顶碎石的缝隙,她隐约能看清那只和自己交握的修长双手,全是伤痕,翻开的皮肉正一滴滴往下流淌黑色的液体,依稀可见枯白的骨。
稠黑的液体从她指缝间流了出来。
舒凝妙头脑嗡得一炸。
他的手套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微生千衡,他都戴着一副密不透风的黑色手套。
而现在没有手套,那股黏稠的寒意直冲她天灵。
是什么时候……对了,是苏旎,一开始苏旎用异能割伤他的手,她并没有在意,那时微生千衡大概就已经取下了手套。
微生千衡对她紧绷的手臂毫无反应,眼尾垂着,那双缁黑眼睛幽幽看着她。
“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他肩膀倾侧,附在她耳边,气息又轻、又浅,令人耳后瞬间冒起一片鸡皮疙瘩:“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她最好奇、最怀疑的,是他这个人古怪的本身。
微生千衡说完,舒凝妙心想,他原来知道她在怀疑什么。
为什么他在生死攸关前这么平淡无所谓?
为什么他要一直戴着那副密不透风的手套?
为什么他身为仰颂教会的圣子,亲力亲为地照顾收容所的每一个病人,对曼拉病的病程如此了解?
他任由她怀疑、试探、威胁而无动于衷,故意误导她的判断,只是一个将死之人对幸存者的恶趣味吗?
舒凝妙抓着他的手拎起来,骨头也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比起肢体更像是一张湿润的网。
这一回,她握得比他更紧:“你什么时候患上的曼拉病?”
第99章 阻兵安忍(13)
她这时候才明白,微生千衡为什么总戴着黑色的手套。
日常最容易磕碰的手部,哪怕一点轻微的划伤都能看清他另类的血色。
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不同。
“教会不知道这件事,对吗?”
舒凝妙抓着他的手,眼神愈发清亮,这会儿完全忘了嫌脏。
她心里清楚,教会纵然影响力极大,也不可能大胆到让一个曼拉病人来当象征门面的圣子。
慈善是一回事,关上门又是另一回事,就像财团资助穷人,也不会让乞丐来当自家公司的法人。
她松开抓住他的手,他手霎时无力垂落在地上,喉咙里泄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我很快就要死了。”微生千衡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即便极力克制,气息还是显得急促:“但我还不想现在死。”
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似乎都不奇怪。
舒凝妙想到耶律器,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了。
微生千衡抵着她的额头,双手摸索着,试探着,轻轻搂住她纤长的脖颈。
她那些伪装全在打斗中丢干净了,身子只是微微前倾,发尾就擦着他下巴扫过去,有些刺痛痒意。
空间只有那么一点儿大,他们近到呼吸都交织在一起,他胳膊僵了几不可察的一瞬,双臂却越搂越紧。
黑暗中,微生千衡闭上眼,还能感觉到舒凝妙审视的目光,舒凝妙没有推开他——或许只是没有推开的空间。
她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按在他后颈,拇指一寸寸抚摸过去。
冰凉指腹在他温热的皮肤上滑动,激起些刺痒冷意。
“我不在乎你想做什么,也不在乎你做什么。”微生千衡微微扬起笑来,语气自然,对她挑明了说:“对庇涅、对教会、对普罗米修斯……乃至对人类,我都不是很关心。”
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怎么还会有心力去管那么多?
他松懈下力道,抓住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勾勒出眼睛的形状:“但我可以帮你……”
这枚眼睛,是仰颂教会的标志。
舒凝妙略微一顿。
能“帮”她的,不是微生千衡,而是他所代表的仰颂教会。
就算微生千衡身患曼拉病,作为异能者,病程很长,没有人为干预也有几年好活。
他在仰颂教会的影响力,对她来说确实是种无与伦比的诱惑。
微生千衡单手钩着她脖子,微微低头,形状优美却色泽浅淡的唇擦过她垂下的一缕发丝。
这是一个只有身处其间,才能察觉隐晦含义的动作。
舒凝妙轻轻一动,捉住他手腕,疑惑渐深:“你在和我调情吗?”
“……”
“你要是有所察觉,或许不该这么直接说出来。”微生千衡眯起眼睛,虚浮的笑意若有若无地笼罩在苍白的面容上:“时家少爷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
舒凝妙听了他的话,面上浮现些许微妙神色。
“你可以利用我,我不介意你利用我做什么,不好吗?”
两人黑色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在他颈间缠绕,柔软、潮湿,微生千衡捋过她的发丝,又从指缝中滑落,他垂着眼睛看她,眼底噙着笑意:“只要你对一个活不长的人宽容些,就够了。”
舒凝妙一言不发,手在外套内里摸索片刻,抽出一张团得皱巴巴的纸。
纸上写着寥寥几句话,上面隐有潘多拉流动。
“按个手印。”舒凝妙说道:“我带你走。”
其实对他用【色欲】,给他上个【臣服】状态,就能解决潜在的威胁,可微生千衡这人的脑回路实在古怪,舒凝妙不大信任异能的作用。
上次被羽路几人t带去国立研究中心后,她有了新思路。
羽路让她签的保密协议,是『誓言』型异能者制作的成品契约书,签完协议,她就不能和无关人员透露任何有关耶律器的秘密。
这样的异能者并不只在官方内部流通。
舒凝妙不缺钱,很轻松地就通过正规手段拍到几张异能契约书,本来只是备用,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
契约书无非就保密、协定、坑人几种作用,她带在身上的契约书,条件全是自己的保密条约。
微生千衡很顺从,也可能是出于形势所迫,给她一种就算在这里把他抽一顿也会被忍耐下来的错觉。
他口中的条件诚然具有很大诱惑力,舒凝妙将他背起来时,更多是因为想起了那晚在病房里合上双眼的耶律器,因为微生千衡身上的曼拉病,确实存了两分宽容。
这是她见过的第二个患病的异能者,或许还可能有第三个、第四个,舒凝妙想,这世界或许真如阿契尼所说,在不断往更糟糕的地方滑坠,她也无法置身事外。
她问他:“你还没回答我是什么时候患的病。”
他控制的很好,除了暴露的黑色血管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症状,舒凝妙推测他还处在早期。
微生千衡声音低低的:“很早很早之前,我记不得多久。”
舒凝妙蹙眉:“这也能忘。”
微生千衡嗯了一声,轻轻靠在她肩头,气息微弱,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爬出地下室,她把他从背上放下来,才发现他已经合上眼,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了。
舒凝妙脱下外套,将内胆扯下来撕成小条,勉强把他血淋淋的双手裹住,好在深色内胆看不出血色,剩下的他自求多福吧。
艾瑞吉跑过来,小脸苍白,可能以为她背了具尸体上来:“微生同学……怎么会这样……”
“不用管他。”舒凝妙站起来,又拿出一份契约书扔到她怀里:“等庇涅的人来了,你知道该怎么说。”
艾瑞吉攥紧手里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纸,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一起皱起来:“你不在这里和我们等着救援吗?外面是新地,很危险的,你要怎么回去?”
“我有办法。”舒凝妙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你……我明白了。”艾瑞吉抿唇:“我不会提起你的……到时候、到时候我就说是微生千衡杀了苏旎,然后突然就天塌地陷,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轻轻点头,转身避开大洞往教堂外走,没走几步,背后响起踏踏的脚步声,艾瑞吉伸手从她身后紧紧抱住她。
“其实,”艾瑞吉脑袋瑟瑟地埋在她背上,惶急开口:“我……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舒凝妙忍了忍,才没把她从背后过肩摔到前面:“一定要这么说吗?”
“我怕说了你会发火。”艾瑞吉怯怯。
“我现在已经发火了。”舒凝妙拨开她手,转过身来,平静看着她:“说吧。”
“你要小心时毓。”艾瑞吉低下头,突然说道。
她头愈发低,不敢直视舒凝妙的眼神,脚尖焦躁地在原地画圈。
她觉得舒凝妙对时毓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不然也不会总待在一起,可她没有切实的证据,连说这句话也像是某种包藏祸心的诽谤。
舒凝妙愣了一两秒,艾瑞吉自己就已经紧张得全盘托出:“阿契尼消失之后,我脑子突然清醒了好多。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感觉之前浑浑噩噩的、头很痛,记忆也模模糊糊的,像在梦游,现在像是突然被倒了一桶冰水,虽然心悸,但是脚踏在地上。”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像借口,但我真的没有骗你。”艾瑞吉捂住脸:“我是仔细想了想……从我听到时毓的琴声那天起,脑海中的记忆就开始恍惚,我不能确定和他有关系,但……总之,你要小心。”
记忆里动听的琴声,如今想起来,只让她浑身发凉,遍生寒意。
每一段曾经让她得以片刻逃离现实的琴声,都伴随着不稳定的情绪,模糊到看不清的回忆。
那些巧合、那些无言默许的偷听,他坐在钢琴前,到底在想什么?
艾瑞吉不知道舒凝妙会不会相信她,但是时毓是舒凝妙的未婚夫,以后或许还会是舒凝妙的丈夫,她必须提醒她。
时毓演奏时用了异能,这点舒凝妙知道。
那天在音乐教室,【傲慢】的被动状态就帮她免疫过一次时毓的附加型异能,她不确定时毓是否有意为之,只是隐晦警告了几句。
也就是说,艾瑞吉这段时间同时承受着阿契尼的精神污染、绛宫石的诱惑,还被时毓的异能所影响,也只是小发雷霆,不知道是实力所限还是脾气太好。
这样倒不能说她意志不坚定了,主角小姐现在还能正常交流,简直是天赋异禀。
所以时毓、艾瑞吉、普罗米修斯,这三个点能互相连在一起吗?
只是时毓向来看不上普罗米修斯,怎么会和普罗米修斯扯上关系。
舒凝妙的目光落在艾瑞吉身上,凝沉半晌,没有对她的话发表什么看法。
她开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啊、啊?”艾瑞吉像是课堂上突然被老师喊起来的学生,磕绊道:“我不知道……不管能不能弥补,我得为之前的错误赎罪,可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想先去问问梁姐我能做什么,然后和琳露说对不起。”
“还有,和你说对不起。”她抬眼,清亮的眼睛里已是释然:“我对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么无知,到现在也还是这样。”
舒凝妙看了她很久:“你想接管普罗米修斯吗?”
艾瑞吉一怔,过了几秒,吓得砰的一声跌坐在地上,失声道:“怎么可能?”
“阿契尼死了,他带走的那一部分成员,应该很多都成了他的养料。”舒凝妙站在她面前,冷静地分析:“经过庇涅这一次搜查清洗,不会剩下太多刺头。”
“梁思燕活不了多少时间了。”她说得很现实:“剩下的人,需要新的领袖。”
艾瑞吉忍不住道:“那也轮不到我啊!”
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能认识到自己单薄的灵魂,她天赋平平、性格懦弱,又或许是因为她一直都明白这些,才那么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有价值。
艾瑞吉紧张地试图打消舒凝妙异想天开的想法:“就算所有人都不靠谱,还有莲凪,梁姐肯定会让莲凪负责的。”
她说得对,莲凪确实也是个合适的人选,但艾瑞吉既然想改变什么,舒凝妙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她可以为了阿契尼口中的乌托邦付出生命,自然也可以将这种冲动放在更现实的目标上。
无论是艾瑞吉也好、莲凪也罢,重要的是,她不能让梁思燕解散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不能就这么消失,这个世界必须有别的声音。
“我不行的。”艾瑞吉还在找各种理由:“我什么都不会,也做不好,我和梁姐完全不一样。”
“不会就学。”舒凝妙不管她:“她还没死,可以教你。现在的普罗米修斯处于最合适的状态,一张快烧干净的白纸,拿到的人可以在上面写上自己想要的方向,你和我说过,你想改变现状,现在你可以改变了。”
艾瑞吉卡壳几秒,她唇瓣发颤,话又多了起来:“如果我做不好呢?如果我又犯错了,如果我的决定让大家变得更坏了怎么办?”
“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坏了,你也不会。”舒凝妙语调出奇冷静:“你觉得别人就不会犯错了吗,还是只要犯错的不是你就无所谓。”
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艾瑞吉紧张到不正常的心跳突然就放缓了,她垂下眼睛:“就算这样,梁姐她不会这么儿戏地把普罗米修斯交给我的。”
“你告诉她,是我说的。”舒凝妙拍拍身上衣服的褶皱,抬脚往前走:“这是我‘拯救世界’的报酬。”
“对了。”她停在被摧毁了一半的教堂门口,微微侧过头:“你们普罗米修斯的那个‘生命之符’,你知道有什么含义吗?”
艾瑞吉猝不及防被考到,露出茫然神色。
“生命能够战胜死亡。”
舒凝妙不在意她的答案,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她张开手,手心躺着一枚顶部圆形手柄状的银色十字。
这枚十字,是她亲手刺穿阿契尼之后,他化成血雾的身体里唯一t留下来的东西。
她打不开终端,也不知道外面到底过了多久,走出大半倒塌的教堂,就因为闪耀的光被迫闭了下眼。
日光将晨雾悉数推开,无数道灿烂光线将周围的一切都描出金色的轮廓。
初升的日光将它最美好的一部分洒落在她肩上。
草木潮湿的味道顺着风掠过,将所有带着血腥味的阴翳吹散。
舒凝妙仰头盯着薄雾后那轮穿透云层的红晕。
她抬起手,金色的阳光穿过她指缝,她指间有一方小小的旭日蓝天。
站了一会,她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低头却看见脚边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红棕色的大猫,安静地蹲在她脚边,和她一起望向天空,看着难得的好天气。
察觉到舒凝妙移步,那只大猫矫健地跳起来,体型纤长,看上去像猫又不像猫,靠在她腿边,用背蹭了蹭她的腿,尾巴一摇一摆地勾着她,毛茸茸的,很软。
这么大的猫不多见,舒凝妙半蹲下来,觉得奇怪,它把脑袋矜持地放在她手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说实话,舒凝妙平时不太受动物待见,遇到这么亲人的野猫还是头一回,舒凝妙顺势捏了下它的耳朵,才发现这是薮猫。
在野外,这种动物的危险性可以和猎豹相较,舒凝妙收回手,怀疑它是闻见血腥味来找食物吃的。
她不再理会这只薮猫,抬脚离开,察觉到它舔了舔爪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走出屏蔽结界,舒凝妙转头去看,那结界已经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她拿着破破烂烂的外套把自己脸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找到停在路旁的摩托,薮猫也跟着跳上车厢,一点儿也不见外。
她不和动物较劲,直接发动摩托,那个被她打晕的倒霉蛋应该已经醒了,所以她刚开出教堂区的边缘,就随便随便找了个教堂,把车丢在一个隐蔽角落。
蹲点几分钟,她在教堂后门蹲到一个出来给花浇水的修女,把对方打晕,换了一套头巾正好能完全遮盖住面部的衣服。
舒凝妙换了个模样,慢条斯理地从花丛里走出来,薮猫还脚步轻巧地跟在她身后。
她一点儿也不心虚地抱着本自己读都读不通的教经,坦然自若走在大路上。
修女垂下的白色面巾将她面容覆盖,只能隐约从摇晃的布料后看见她鲜红如同浸血的唇。
阵风从一侧耳畔吹过,拂扬起她头巾,舒凝妙侧目,一辆破破烂烂的脚踏三轮左右摇晃,嘎吱嘎吱渐渐停在她身边。
骑车的青年二十几岁的模样,棕发褐眼,英气勃勃,座驾从头到尾哪里都是破的,身上青黑色的制服却是全新的。
舒凝妙顿了下。
刚丢一辆,这家伙这么快又弄了辆二手三轮?
青年开口,热情又活泼:“修女姐姐,你一个人往外走吗?这么远,我开车载你过去吧,这只猫是你养的吗,好可爱啊。”
他弯下腰,想逗弄下舒凝妙脚边的薮猫,被薮猫威胁似的龇牙吓退。
阿伦笑了笑,收回手,满不在意地和她搭话:“你很少出教堂区吧,这里离最近的哨卡都很远呢,一个人走过去会很累的。”
舒凝妙唇角牵动:“你是?”
“我是自卫队的队员。”阿伦不疑有她,还解释了一番:“我昨天在这边丢了一辆车,所以才一直留在这边,想看看能不能找回来。”
其实他还丢了一套制服、一张证件,被队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太丢脸了,他不想说。
他想到这里,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傻x异能者。”
她歪了歪头,头巾轻坠。
阿伦马上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上来吧,我找了一天,正好也要走了,顺路,不麻烦的。”
舒凝妙的目光透过头巾,唇角微勾,片刻后,在他堆满笑意的眉眼下点了点头:“谢谢。”——
作者有话说:妙:新地还是好人多
春卷和夏卷完结,接下来是秋冬卷,到这里进度是百分之五十,后面比较多的是感情线,几位男嘉宾差不多就位,可以开始扯头花了,下个标题part是哥主场,很多没有交代完的后面会一一交代,比如阿契尼和上一周目的问题,阿契尼不是一个boss定位,他的人生是一场倒叙,可以剧透的是他真的(某种意义)上是妙的好大儿,不过是爸爸生的。[点赞]
更新问题,前两个月因为发生很多事情没什么精力登晋江,加上我码字真的是很绝望的慢,更新量会慢慢恢复往上加的,年底之前肯定会完结,对不起大家,给大家发红包,开抽奖,对不起呜呜呜呜
第100章 Interval
车渐渐加速,时不时和对面迎来的人擦肩而过。
教堂区里安静宁和,不说和刚刚崩塌的教堂像是两个世界,与新地本身比较,也截然不同。
舒凝妙坐在阿伦的车后,和再次跳上来的薮猫大眼瞪小眼。
阿伦把她送到教堂区门口,舒凝妙便提出了告别。
青年却没走,探过来身子,脸上带着几分微笑,夹着声音问她要不要加个终端的联系方式。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没想到他看着老实,心思还挺活泛,连修女都不放过。
舒凝妙不介意他的搭讪,刚好,从庇涅主都来新地太麻烦,而他看上去消息就很灵通。
舒凝妙开口:“你有笔吗?”
阿伦眉毛跳动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在制服口袋摸索出一根旧钢笔:“还真有,刚刚翻草丛捡的。”
他又掏了一遍上下口袋。
“不过……好像没纸。”
舒凝妙接过这支钢笔,拔开笔帽,笔头从她两指间翻过头,点了点他手背,示意他张开手心。
“我没带终端。”舒凝妙在他手心写下一串字迹:“你有空加我吧。”
钢笔的笔尖划过皮肤,扎着他手心,又有些瘙痒。
阿伦张开手又攥紧,眼风飞起来:“下次遇到什么麻烦,记得喊我。”
舒凝妙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了,才抬手抵住眉心。
来回的路她都记在心里。
结界消失,庇涅的人马上就会找过来,接下来新地会更乱。
她得去找梁思燕,快些利用传送道具回主都。
阿契尼死后,庇涅的安全禁令应该也会相继解除,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将这一个月的插曲抛在脑后。
而她还要面对很多。
——
废弃教堂外的结界,像个被戳破的肥皂泡,在某一瞬间粉碎。
艾瑞吉抱腿蜷缩在角落,仰头看着头顶坍塌顶棚投下来的破碎的光。
不知道微生千衡到底是死是活,舒凝妙没有告诉她,她也不敢靠近去探他的鼻息。
万一真的是尸体,那她还得跟一具尸体同屋待多久?
周围太过安静,艾瑞吉脑子里就开始不断冒出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有点想回孤儿院了,有点想修女妈妈了,对生的贪恋后知后觉地涌出来,她不敢相信自己之前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简直就像中了邪。
艾瑞吉一点儿也不想死,也不想拯救世界了。
她想坐在妈妈面前,喝一口汤,味道可能没有科尔努诺斯食堂的好,加了太多水,也不甜,但是热腾腾的,胃里很暖和。
石板的温度贴在她背后传过来,她脑袋清醒了一瞬,又难过起来。
这么多人,只有她一个幸存者,她要用什么样的说辞掩饰过去,还不能暴露舒凝妙?
上空结界破碎得太快,艾瑞吉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还没有几秒,她就感觉到有人踏进了这一片废墟。
可意料中的喧哗声没有降临,没有她想象中的军队、直升机、救援队。
什么都没有,周围反而比之前更安静了。
只有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她几米远的教堂外,那人站在倒塌的交错横梁下,艾瑞吉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只有……一个人吗?
无边的寂静里,那身影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强烈的光晕笼罩在他头顶,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投在地面上的身影不断拉长,艾瑞吉警惕地将目光投向那人,如果来的是庇涅的人,怎么只会是一个人?
光线偏移,艾瑞吉松看见这人穿着一身利落凌厉的制式军服,腰身削瘦,黑色的半长直发有几缕参差不齐地垂进领口。
他好像不急着救她,也对面前这一片废墟意兴阑珊,注视片刻,淡淡移开视线。
可这姿态透出寡淡索然意味的男人,身后却背着一柄t几乎和她一般高的剑,垂在笔直修长的腿后,愈发渗人。
艾瑞吉努力眯了眯眼,试图看清更多细节,可铁黑的金属面罩遮挡了那人眉眼,只能看到色泽浅淡的削薄唇角。
这么一看,这人好像居然也才二三十岁,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过松动的碎石,长靴的主人停在她几步前。
黑色的面罩后,男人目光微垂,艾瑞吉发觉他眼睛是浅蓝的,如同无人区的湖水,透出的情绪冷静而柔和。
或许是因为气场和仪态,她隐约能确认这人应当属于军方。
他身上的气息不像阿契尼似的让她觉得恐惧,也不像微生千衡一般古怪,甚至是清润镇静的。
一个外套上挂着庇涅授勋链条的人,总不会对她做什么。
可她不知为什么,身体不自觉地微微一僵。
艾瑞吉低着头,发现他没有率先开口,只能保持着僵硬的抱腿动作,一点一点抬眼往上看,试图观察他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这人腿未免太长了,艾瑞吉攥紧拳头,只能抬头。
男人居高临下注视着她,清透的蓝眼稍微温和了他过于冷冽的面容,只不过这温和也微带寒意。
他食指微蜷,轻捻着一枚熟悉的珍珠耳环。
圆润洁白的珍珠滚在纯黑的手套上,黑白色彩截然分别,格外刺目。
艾瑞吉看清的那一瞬,心脏停搏一拍,脑子炸的嗡嗡响起来。
是舒凝妙的耳环。
她一眼就明白了这只耳环何处而来,艾瑞吉平时从不关注这些,但她记得舒凝妙会戴这样的首饰。
冷静。
眼前的人又不会认识舒凝妙,她不需要紧张,只有她知道这是舒凝妙的耳环,没人会因为一只耳环而将其他人扯进来。
艾瑞吉咬唇,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能露出任何异样,好半天才开口:“这是我的……我的耳环。”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让男人把耳环递给她。
她不知道她的表情有多拙劣、多漏洞百出,稍微打量就能看出她耳朵上并没有耳洞的痕迹。
男人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骨肉匀亭的手指慢慢收紧,包裹住那颗小小的珍珠。
“你是科尔努诺斯的学生。”他垂下眼帘,眼神如同大海般平静,语气比她想象中清越温和:“发生了什么?”
他其实不需要艾瑞吉的回答,耳边悬挂的仪器已经扫描完了整个废墟。
有阿契尼的异能波动残余,但是并不多,泄露的能量大多来自地底,似乎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潘多拉泉眼。
上上下下,这里的活人只有眼前的女生。
联合大厦传来最新消息,所有潘多拉泉眼的异常波动突然恢复正常,检测对方干预失效,可以判断阿契尼已经死亡。
官方媒体、救援队和治安局正在赶来的路上,等待着挖掘一手消息。
舒长延看向面前的女孩,听着她颠三倒四地说着来龙去脉。
从被绑架的另外三个同学死后,就全都是谎言了。
艾瑞吉好不容易完完整整地编完了一个逻辑还算通畅的故事,紧盯着他垂在身边的那只手,期冀着他能把耳环还给她,好让她能销毁证据。
男人却只是漠然瞥了她一眼,语气很淡,温和却不容抗拒:“如果有人问你,和他们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了我,除了这两点,什么都不要说。”
艾瑞吉一怔,一下子全身冰凉。
男人抬脚离开废墟,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把耳环给她的意思,小心攥在手心里。
“和治安局的人申请创伤应激障碍和心理医生,他们不会对你进行记忆审查。”
他偏过头开口,语气依旧温淡,听不出丝毫情绪:“记住了。”
——
舒凝妙和梁思燕谈了谈,拿走最后的几个传送道具,传送回庇涅,顺着管道又徒手爬回了医疗所的三楼。
阿尔西娅一直坐在窗前等着她,眼睛弯弯的,带着笑意,似乎在钦羡她的灵活。
等舒凝妙安然落地,阿尔西娅似乎比她还开心,将轮椅推过来,也不嫌她狼狈,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小女孩的头靠在她胸前,舒凝妙能闻到她身上玫瑰沐浴露的味道。
舒凝妙自觉身上脏得像个移动垃圾,拍了拍她胳膊:“没事吧?”
“没事。”阿尔西娅眨眨眼:“根本就没人发现,放心!”
阿尔西娅的病房等级比较高,拥有独立盥洗室,舒凝妙在她病房里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终于不那么紧绷了。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有一边耳垂上缺少只珍珠耳环,可能是她取下又戴上时太匆忙,松动掉落。
虽然很有可能掉在废墟,她也不能为了这件事顶着风险继续找下去,没关系,一只耳环而已,就算被发现,她也能想到无数理由驳解。
戴一只太奇怪,她索性把剩下的也收了起来,不知道让维斯顿再给她做一个,他会不会发火。
阿尔西娅支着脸,看着她走出来,温柔地笑起来:“我觉得你好像个大英雄哦。”
“为什么?”
舒凝妙拉伸了一下胳膊,阿尔西娅打开投影,上面正在播报新闻,主持难掩激动。
主题是《威胁庇涅多天的红色阴云终于散去,英雄会永远守护庇涅的安宁》
民众围在采访外,居然还有女生尖声呼喊:“昭大人——”
镜头里的银发男人风度翩翩,在无数闪光的镜头下笑容不变,只有挑染的那两根红毛格格不入,和舒长延说的一样,像头顶飘摇的触须。
舒凝妙弯了弯唇,想起舒长延,笑意很快又淡下去。
借着阿尔西娅病房里的插座,她将终端充上电。
屏幕亮起,无数消息通知弹出来,一瞬间铺满整个屏幕。
有不少同学朋友发来的问候,询问她怎么去了医疗所,身体如何。
舒父给她打了十几个未接通讯,最近的一条信息来自十分钟前,语气软和,让她回家看看,被她随手滑上去。
时毓隔两天给她发一个问号,仿佛在确认她的死活。
琳露问她知不知道艾瑞吉的消息。
尤桉也给她终端拨过通讯,虽然没有回复,他还是絮絮叨叨发消息跟她说了一些校内发生的大事。
令她惊奇的是,终端里居然会有维斯顿发来的信息。
他只说要来医疗所一趟,问她需要什么。
没有得到她回复,他没再发第二条。
知道他可能是要过来看阿尔西娅,大概率会撞上,舒凝妙索性没有回复。
联系人中跳出一条好友申请,名字是ALAN,她选择同意,对面马上跳出来一条问候语:你好,修女姐姐,我是阿伦。
舒凝妙将消息暂时搁置,不自觉滑到最底下,目光放在她和“03”的聊天框上,没有提示的新消息。
舒长延。
她咬了咬后槽牙,脑子里盘桓着他说过的话——舒长延梦到过她,梦里除了她没有别人。
也就是说,她前世死亡前后,阿契尼和他都出现过。
如果庇涅不愿让知晓太多的她活下去,那个动手的人……
动手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舒长延?
她手一寸寸捏紧。
她上一周目死之后,舒长延明明看着她死去,为什么销声匿迹,没有一点消息?
舒凝妙也知道她的设想有些迁怒,但不一样,心底的烦躁一点点滋扰上来,细微明细,她闭上眼,索性把他那行消息拖住删了个干净。
阿尔西娅在她背后转动轮椅,手里抱着一束新的玫瑰,是舒凝妙爬上来之前在外面顺手给她买的:“妙妙,怎么了?”
舒凝妙摇头说道:“没事。”
她退出消息界面,重新打开终端里那个尘封已久的游戏。
『秘密之爱』的标题跳出来,封面上科尔努诺斯的塔楼依旧,只不过标题上所有的文字都开始崩坏,密密麻麻全是黑色大小不一的方块。
游戏的系统不知所踪,安静着,没有跳出来任何对话框。
她凭着记忆点进攻略人物那一页,看见交错排列的五个人物浮框里,苏旎微笑的画像变成了灰色。
苏旎灰色画框下的好感度、姓名全都变成了乱码。
只有她的『人物信息』里的文字是正确的。
然而,那段可笑的人物简介已经消失,变成了大片空白,像是倒映着她脱离原定命运后脱缰的未知结局。
舒凝妙指尖放在她人物信息的异能那一栏,异能『荒诞原罪』后的状态,只挂着一个显眼的【嫉妒】,象征着她拿走了艾德文娜的异能,而无其他。
觉醒异能后,她日日看着异能后的【傲慢】,却从未觉得自己傲慢。
越是无知,越t具有轻狂的底气,她满足于自己的身份时,连傲慢的头衔也能被她当成谦逊的开场白。
舒凝妙凝望着面前的屏幕,对着异能后空空如也的后缀放空许久。
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傲慢时。
【傲慢】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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