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徐徐,码头上的高杆灯照亮着一艘货轮,船身上刻着朱雀商会的标志。
方晓冬穿着一身上等的墨黑缎子衫,戴了顶瓜皮帽,白嫩的小脸此刻被涂抹得蜡黄,贴着一圈络腮胡,鼻子上一颗大痦子,从一个水灵小伙儿变成了面目老态的大叔。
于承力交代过他,要让他扮演一个目中无人,傲慢无礼的形象,他们现在是在冒充跟朱雀商会交易的李家商号负责人。
方晓冬被赋予重任,冒充这个负责人李成。
方晓冬甚至在心中还有个参考对象,那就是秦子弘。
至于于承力为什么找方晓冬来,是因为计划中他需要拖延时间,让林远尽快将朱雀船上的洋货掉包。
方晓冬是哑巴,跟人交流起来慢腾腾的,找他再合适不过。
方晓冬牢记于承力的嘱咐,鼻孔朝天,斜眼睨人,小手一背,爱答不理。
车前,于承力拍拍方晓冬的肩膀:“方晓冬,你能成吗?”
于承力也伪装了一下,贴了个假胡子,点了一脸麻子。
方晓冬重重点头,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如星辰。
“好!”于承力转头对负责另一条线的林远说,“一分钟后行动。”
林远点头,交代他的人看好表,他们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他们要把船上的一些洋货转出来,再把自己提前准备的赃物调包进去,花费时间不少。
五个人应声后,林远带着他们踏着夜色往码头后大门走。
方晓冬挺直腰板,朝码头走去,会见朱雀的接头人王志冲。
王志冲从甲板上下来,走到方晓冬面前细细打量:“你就是李成?”
方晓冬端着架子,不点头,也不摇头,小手往后伸。
一个硬皮本递在他掌心。
王志冲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们。
方晓冬一笔一划,慢悠悠写了个“是”字。
王志冲看了后大惊:“你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旁边的于承力立刻语气不善地冲他嚷嚷:“怎么说话的?哑巴怎么了?你看不起哑巴?我告诉你,我们李爷那可是李家老太爷的知心人!李家上上下下都得听他的!”
于承力人高马大,精壮粗鲁的,一脸的不好惹,直把王志冲吼得一愣。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王志冲本着和气生财的道理,扯了个笑,“只是我得看看你们的证明。”
于承力扬着下巴,冷哼一声。
方晓冬开始在身上摸索。
左袖子一圈,右袖子一圈,左兜里一圈,右兜里一圈,顺便揩去手心因紧张冒出的冷汗。
王志冲皱着眉看方晓冬,对他的怀疑程度猛然高升,试探道:“别是找不着了吧?”
方晓冬的手一顿,终于在腰带上摸着了,他拽下来,一个晃晃悠悠的白绿方形玉佩,垂到王志冲面前由他检验。
这玉佩的确是李家交易凭证,是于承力绑了李家准备接头的真正的李成,从他们身上搜刮下来的。
王志冲举到头顶上仔细地看,确认之后立马还给了方晓冬,拱手作了个揖:“冒犯了,实在是道上规矩不可坏。”
方晓冬一脸深沉地阖了下眼,表示谅解,心里悄悄松口气,感觉自己装过头了。
王志冲准备让其他人卸货,他跟方晓冬等人去小屋里查点钱款,方晓冬忽然伸手阻拦。
一干人等看向他。
方晓冬握着本子,下笔慢慢悠悠,表面镇定自若,实际心里也捏了把汗,但为了这次任务顺利,他必须坚持到底不能怯场。
王志冲那边的人看乐了,说:“李先生举止还真是斯文秀气哈!”
言外之意就是:你写得真他妈慢!
于承力微微挑眉,觉得方晓冬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不枉他提前训练了方晓冬两个小时,这小子捯饬捯饬都能去当电影明星,这演技游刃有余,比那什么小白脸演得好多了。
方晓冬写好后给他们看:“不急,容我吹吹夜风。”
所有人,包括正欣慰的于承力都沉默了。
两分钟,憋出这么一句屁话,王志冲这个老实人都有点心急了。
他笑道:“李先生,这夜风有什么好吹的?外面都是蚊子,咱们麻利点,点点货,查查钱,钱货两清后,回去咱们都好给当家的交差不是?”
于承力后头有个小马仔插话道:“李爷,您是不是热呀?要不我去给您泡杯凉茶解解渴?”
这个时候喝茶不纯粹没事找事吗,朱雀那边的人不满地“啧”了一声,都看向方晓冬。
方晓冬硬着头皮,继续装淡定,拿着笔就开始写,其他人直接凑上去看。
方晓冬写道:“不用,我不渴。”
对面有个跟班儿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受不了地说:“您直接摇头不就得了,还专门写,这不是纯浪费时间吗?”
大家都这么认为,但只有这个不懂眼色的跟班儿说出了口。
方晓冬心道,我就是要浪费你们的时间。
于承力瞪向那个小跟班,佯装怒道:“你哪来的?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志冲劝道:“这位兄弟,别冲动。”
他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又说:“只是时间不早了,我们当家的还等着回信呢,咱还是早些解决吧。”
于承力换上笑脸,十分狗腿地问方晓冬:“李爷,您怎么看?”
方晓冬慢慢写道:“那就听王先生的……”
他写到这儿,对面的人明显都面露喜色,一副能尽早下班的轻松,只是他又继续写道:“……不过,按照约定过的,你们是全部都要银元?”
王志冲道:“是啊,这是我们一开始就定下的。”
方晓冬皱起眉,慢慢写道:“可我们这次只带了一半的银元,另一半是钞票。”
王志冲愕然:“李先生这是为何?”
方晓冬摇头作叹息状,写道:“因为银元不够。”
如此朴实无华的理由,让王志冲愣了愣。
朱雀那边的人已经极其不爽,大晚上的,买家磨叽不痛快,派来个交流障碍的哑巴,这下更欺人太甚,直接作毁当初定下的合同条件。
一个寸头男人瞪着眼睛气道:“李先生,您是在耍我们吗?”
于承力这边的人也不服地顶嘴,一言不合就开骂起来。
王志冲背着手,看着他们吵得乌烟瘴气,只觉得脑瓜子疼,再这样下去,天都要亮了。
于承力拉着方晓冬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说:“干得不错。”
方晓冬被夸,得意地挺起小胸脯。
正当王志冲抬手要劝这伙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时,远处忽然射来几道刺眼的车灯,几辆车在夜色中疾驰而来。
车近了,众人看清竟是警察厅的人。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官下车后走过来,眉目严肃道:“我是警察厅副厅长严卫,有人举报你们这辆船上藏有违禁品,现在我们要进舱开箱检查!”
作为朱雀轮船的负责人王志冲一听,立马出来拱手道:“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这都是正经买卖,停船靠岸可都是经过海关允许的。”
严卫拿出自己的搜查许可,义正辞严道:“是不是误会,等检查后自见分晓!”
他说罢,挥手:“来人!去货舱验货!”
王志冲着急地皱眉,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闹这么一回,想着船上都是正经商品,既然要查,那就让警察依法办事吧。
警察三三两两地进去验货,王志冲在门口赔笑道:“各位警官大人们,翻的时候请轻一点,里头都是贵重物品,坏了我们也不好跟买家交待……”
王志冲说着,回头去看李成他们,结果在几个乌泱泱的自家人里,没找着人。
王志冲眼皮一跳,忙过去四处张望,竟是没看见半个李家的人,他抓着一个手下问:“李成他们呢?!”
手下们都在恼警察怎么会突然过来,根本没注意其他,这会儿见只剩下他们朱雀的人,一个个地都一头雾水。
这时严卫出来了,直接让人团团围住王志冲他们:“朱雀商会涉嫌走私军火,赃物齐全,立刻逮捕他们!”
王志冲被两名警察反手扣押,他怒红了脸,剧烈挣扎道:“你们胡说!你们……”
直到一箱崭新的产自异国兵工厂的步枪从他们货舱里抬了出来,整整三百支,王志冲面如灰色,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怎么……”
好好的彩瓷跟洋酒怎么就平白无故变成了枪?
他瞳孔骤然一紧,想起了刚刚消失的那伙“李家”人。
“是他们,是李家那伙人做局陷害我们朱雀!”王志冲高喊着,双目愤怒至极。
严卫走到他面前:“有什么想说的,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再好好说吧。”
此时,早已趁乱溜走的于承力一伙人在车上狂笑不止,大谈朱雀商会的人都是蠢驴。
“朱雀的人狡诈贪婪,为了挤兑我们青龙,玩儿不良手段,我早就想治他们了!”
车子是停在路边的,于承力坐在驾驶座上,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夹着根烟,冷冷骂完,又颇为心疼地说:“就是可惜了那批武器,秦哥也不说自己留着,那老贵了!”
后座一个手下嘻嘻哈哈道:“咱秦哥可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儿,于哥,您是想让咱秦哥天天胆战心惊睡不着吗?哈哈哈哈!”
又有个人笑说:“咱不是还把朱雀的洋酒给弄来了吗?那也不便宜,据说有的一瓶好几百块呢!都能用来娶十个老婆了!”
于承力笑骂他:“你那点出息!别说你认识我!”
烟抽完了两支,于承力看了看远处乌漆嘛黑的野草丛:“方晓冬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拉个屎把他掉坑里了?”
手下开门说:“也有可能没带纸,不好意思喊我们,我去看看。”
“哎那你多带点纸过去!”
五分钟左右,手下气喘吁吁地回来说:“于哥!没找着人!方晓冬好像不见了!”
“什么?!”于承力瞪大眼睛,从车里下来往野草丛里跑,大声喊方晓冬的名字,只是无人回应,四下尽是风吹草丛的簌簌冷寂声。
二十分钟后,于承力回到公馆,马不停蹄地跑到书房,脸都白了:“秦哥,方晓冬丢了!”
秦霄华正坐在长椅里,微笑着听林远汇报这次的结果,这次行动林远说很顺利,警察已经带走了朱雀的人,他为了避人耳目,今晚特地安排在外应酬,也才刚刚回来。
然而于承力带来的消息让他嘴角的笑容僵住。
秦霄华放下嘴角,慢慢站了起来,语气平静,眼神却凌厉如寒刃:“你说什么。”
于承力本来就心慌,看见秦霄华的脸色后更是感到脊背透冷,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吓到静止流动,麻木地站在那里。
他秦哥一向不怎么变脸的,即使再生气也会带着浅笑,温柔刀人。
“秦哥……方晓冬,丢了。”
于承力把方晓冬怎么丢的说了一遍,秦霄华下颚绷紧,眸如寒潭彻骨:“等我回来再收拾你,现在马上去给我找人!”
找人的路上,林远问于承力:“方晓冬参与计划的事你没跟秦哥说吗?”
于承力也是急得冒火,开着车在街上莽冲:“这点小事还用跟秦哥汇报吗?”
林远摇摇头,叹了口气:“秦哥气成那样,你说用不用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