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088
第88章
宁安这话属实问的有些早。
提亲都还是个没影儿的事,如何能一步越到请期?
瞧玉蓁面上流露出茫然,宁安心中了悟,拉过她置于膝上的小手,笑道:“没事,随便问问罢了。”
她是怕两个年轻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干柴烈火的,把持不住。
倘若他们婚前就越了界,以萧渡的性子,为防意外,应是会提早定下日子的。
既然婚期待定,想来他还是有几分廉耻,没有逾矩。
思及此,宁安勉强松了口气。
至定国公府,玉蓁感激她一路的照料,便婉言留她用膳。
宁安想着许久未曾和她小聚,自然而然地就应了。
定国公府本就人丁稀少,陈照又因事务繁忙告不了假,眼下正在府衙当值,府里便显得有几分冷清。
宁安先带着礼去拜会了老国公,可惜老国公神志不清,久违的玉蓁站在他跟前,他都险些认不出,直到玉蓁落座他身旁,将他面前凌乱堆叠的七巧板拼出一个狸猫的形状,再笑吟吟地指指自己,提示道:“外祖父,我是玉蓁呀。”
老国公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附和道:“哦……是玉蓁呀。”
至于宁安,他更是认不得,甚至还带有几分防备。
宁安奉上礼物,又和颜悦色地与他提起陈映若的旧事,他才慢慢地没了戒心,还将自己最喜欢的一碟糕点推到她面前,当做谢礼:“好吃,吃。”
宁安冁然一笑,领情地捡了块糕点,道:“那就多谢伯父了。”
因宁安还有旁的事要忙,在定国公府用过午膳以后,她便告辞作别。
玉蓁知道这阵子朝堂政务繁重,宁安今日也是拨冗前来,遂不再多留,亲自送她出了府,向她表达感激之情:“殿下,实在劳烦您送我这一趟了。”
宁安意味深长地笑道:“某人千叮咛万嘱咐拜托本宫做的事,自是要办得稳妥的。更何况,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又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闻言,玉蓁登时一愣,微红了双颊。
瞧她这羞赧的模样,宁安也不再逗她,和她摆手告别。
相较于他们这边的平静和温情,宫里的紫宸殿却是肃穆沉凝。
说到底,云芷只是个居于内宅的侍女,又非知情人,能够洞察一切。
在短时间内探知到这么多消息,已是极为不易。
是以玉蓁虽有惊诧,却也未对此事进行过多的追问。
她愣了愣,不安地攥了攥垂在身侧的手,转而问起旁人:“那……鄞王殿下呢?”
战场上刀剑无眼,显然不可能毫发无伤。
思及此,玉蓁的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
玉蓁上回见萧渡,还是在那个动荡的夜晚。
彼时,他尚未缚上眼前的绸带。
想来是这几日的戎事倥偬,使得他的病情复又加剧。
玉蓁唇.瓣翕动,倒是想向他问询,可忆起先前,她对他的关切换来的只是他的疏远,于是顿了顿,终究只道明了来意:“多谢殿下相送,那晚……亦是。”
她指的,自然是前几日夜里,她跑到城郊惹出祸端,最后为他所救的事情。
但萧渡好像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净白的绸带挡住了他的双眸,他的语调亦是水波不兴,教人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就这样,玉蓁在府中数着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个月。
终于,等来了一个她所期待的消息。
时至七月,夏意正浓。
灼灼的烈日当空,蝉鸣于盎然绿意中此起彼伏,聒噪得令人心烦。
趁着阳光正好,玉蓁和长公主府的侍女们,将藏书阁里一些久不见天日的竹帛书籍搬了部分出来,准备晒上一晒。
就在她将手里书卷展开,欲将其挂上木架时,门房的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庭院,语带惊喜地扬声通传道:“殿下回来了!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宁安回府,于数日无主的长公主府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消息。
听见门房的通传,原本还在有条不紊晒书的仆役,登时乱了阵脚。
踮起脚尖悬挂书画的玉蓁,也险些没站稳,打了个趔趄。
她忙是回过神来,利落地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去向前来通报的小厮打探:“殿下现在可到府中了?”
小厮见她过来问话,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道:“尚还没有,不过,听殿下仪仗的前驱说,约莫还有半刻钟的时间,他们就能到了。”
但今日,府中的多数人手都在管事的安排下,于藏书阁帮忙晾晒经籍。
因此得到宁安回府的消息以后,管事又连忙将宁安院中抽调的婢女放了回去。
玉蓁就着那人的搀扶站起身来,自然透过眼前垂落的薄纱,看见了他雕刻神兽纹章的臂甲。
她愣了一瞬,认出此人乃是军中武将。晨光熹微,自交错的枝桠间漏下斑驳光点,斜照进廊道里。
陈照站在光影中,能明显地瞧见面前的少女僵直了一瞬,似有些惊诧他的身份。
但他久未回京,连对长安的现况都知之甚少,更遑论是京中女眷。
他与玉蓁素未谋面,只能从她身后的侍卫看出,她是长公主府出来的。
而长公主无后,那她则应是和宁安沾亲带故的什么人。
不过陈照今日来慈恩寺,是有要事办理。
他没工夫、也没兴趣去深究她的来历。陈照的这个反应,虽有些出人意料,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试问,逝世多年的阿姊,突然凭空给你多出个小侄女。
任谁能不惊惶?幸好原路返回以后,玉蓁没有再碰上陈照。
当然,她也没看见萧渡的影子。
偌大的庭院,零星只有几个沙弥,手持笤帚,在清扫着飘落的树叶。
见此,玉蓁只好上前,向他们问询萧渡的踪迹。
小沙弥停下手里的动作,抬手往东边的禅房指去,“鄞王殿下身体不适,已经回房歇息去了。施主若想求见殿下,不若明日再来。”
玉蓁浅浅勾唇,“多谢小师父。我只是奉长公主之命,来给殿下送一样东西,倒也不必亲自面见。”
说着,她拿出怀揣的香囊,置于掌心递给他看。
只见黑夜的尽头,年轻的将军衣袂带风,大步流星地走近。
筵席燃起的灯烛逐渐勾勒出他挺括的身形、俊朗的眉眼。
直至走进筵席,他方抱拳行礼,道明迟来的缘由:“末将追查瑞王踪迹之时,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适才接到那人的消息,故而耽搁了片刻。”
听完他的解释,皇帝倒是起了兴致:“哦?是什么样的人物?”
陈照稍稍抬眼,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席间梭巡片刻,回道:“倒也不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主要是事关定国公府,末将这才失了方寸。”
“末将按迹循踪,发现她……就在这席上。”
不过陈照久经沙场,淬砺出一身凛然正气,倒不是怕。
他猝然发难诘问,如巍巍泰山将倾,盛气凌人,更多的是惊疑。
但玉蓁又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
宁安正愁闷着,旁边的玉蓁冷不丁发问道:“什么东西呀?”
对上玉蓁那双干净澄澈的瞳眸,宁安回过神来,笑了笑,“也不是什么紧要的玩意儿,是先前去江南道,本宫在那边寻得的东西。”
说着,她招手示意,跟在后面的一个侍女便解下腰间的香囊,躬身上前,递了过来。
宁安接过以后,又将其转交给玉蓁,“这是一种草药的种子,或许能对阿渡的宿疾有效。本宫也懒得再回去了,玉蓁,便由你给他送去罢。”
她的言行不容拒绝。 此言一出,筵席上登时议论纷纭——
定国公府的人丁并不兴旺。
除却如今在场的小公爷,定国公府唯一和瑞王有关的人物,就只有当年早逝的千金陈映若。
从前便有传闻称,定国公府的千金在定亲前便与旁人私相授受,互许了终生,早逝也是因不喜瑞王,郁郁而终。
更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竟敢编排说是定国公枉顾礼法,故意设计陈映若假死,放她和情郎私奔。
为此,瑞王还大发雷霆,在朝堂上处处针对定国公。
若非定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丧魂失魄,逐渐变得神志不清、意识错乱。
恐怕流言还要愈演愈烈。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交织成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将玉蓁困在其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甫一现身,便备受宁安的青睐,皇帝的注目。
如今,竟然还能和储君攀上关系,甚至有望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任谁能不为之侧目?被报复打击的萧渡有些难受,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途中,他遇见了最可爱的小妹。
萧蔓今年八岁,比现在的沈玉蓁大点。
此时,正手拿风筝,与她的乳母说笑着走近。
回来也有两三日了,萧渡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妹,不免心生欢喜,笑着伸出完好左臂,作势抱她。
却被萧蔓完美忽视。
她像是没看到萧渡一样,拽着乳母的衣角,从他身边绕了一圈走开。
“芸娘,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玉露团。”萧蔓仰头,对乳母如是道。
被抛弃的萧渡绝不放弃,当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萧蔓前面,把她给拦住:“阿蔓,阿兄带你出去吃糖葫芦可好?”
萧蔓瞪他:“阿兄现在不是有心肝女儿了么,还管我作甚?”
说着,就狠狠推了他一把,气呼呼地要走。
“嘶——”萧渡适时地倒抽一口冷气,绊住了她脚步。
萧蔓看他手捂右肩、一脸痛苦的模样,不免惊慌失措:“阿兄,你这是怎么了?”
萧渡眉头微蹙双眼紧阖,佯作坚强地答:“无碍,不过是手断了。”
“那会死吗?”萧蔓天真地问。
萧渡:“……不会。”
“哦。”得到回答,萧蔓毫不留恋地离开。
再度被厌弃的萧渡陷入绝望。
他失魂落魄回到房间,开始自闭。
都说血浓于水,大哥在军营,阿姊在宫里,远了不好照顾,但家里唯三的亲人,应该不会就这样抛弃他才是。
结果在房里霉了好几天,才有人来问候他。
讽刺的是,来的还不是那唯三的亲人之一。
是沈玉蓁。
被萧令安夫妇养的太好,短短几天,她似乎胖了一些,圆圆的脸上肉乎乎的,看着就想捏。
萧渡止住了这个冲动,冷哼一声后,又懒懒地倒回坐榻。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作甚?”
沈玉蓁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他身旁矮桌,说:“报恩。”
得到这个回答,萧渡微蹙了眉头,半信半疑地起身,启开了那食盒。
瞬间,一股怪异的味道刺入鼻腔。
萧渡差点没被恶心得吐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他手捂口鼻,扭头看沈玉蓁。
沈玉蓁面不改色地将那碗黑黢黢的东西端起,递到他跟前,甜甜地笑:“这是筱筱给爹爹熬的药,爹爹吃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萧渡很拒绝,冷嗤:“毒药罢?”
就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沈玉蓁毫不意外,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将药碗收回。
这可是他自己不要的,她已经非常努力地在报恩了。
萧渡看她动作,挑眉:“你什么时候对我爹娘解释?”
沈玉蓁无辜眨眼,装不懂:“什么?
萧渡看了她一会儿,薄唇几番翕动,到底没再开口。
他懒懒地靠到一边,端详眼前人。
算了,这小孩儿也怪可怜的。
留下来让他爹娘开心开心,也不错。
想到这里,萧渡别开眼,嘴角勾起浅浅笑意。
沈玉蓁扫他一眼,不急不缓地将食盒收好,冷不防地开口:“老爷和夫人知道。”
“嗯?”萧渡微蹙了眉,看她。
沈玉蓁站起身,与他直视,说:“这些日子,多谢你关照。”
说着,又接二连三地从怀里取出三四个药瓶,摆在了他面前:“我爷爷是大夫,这些全是他留给我的金疮药,应该能治你的伤。”
萧渡突然有些发愣。
但在他尚未回神的下一刻,沈玉蓁就转身离开。
看着她背影,萧渡微微蹙眉。
她的意思是,她要离开这里了?
她一个五六岁的黄毛丫头,能去哪里?
“喂,”他出声,叫住了她,“过些日子,我送你离开。”
沈玉蓁扭头看他,不解:“我没说我要离开啊。”
萧渡:?
这人哪儿来的脸?
沈玉蓁当然有脸,还特光彩的那种。
顶着这些或是不怀好意、或是无以名状的审视和打量,她攥紧手里的杯盏,极力稳住心神,没有流露出任何的异常。
可即便她表现得再为镇定,用力到发白的指节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绪。
陈照稍一侧首,就轻而易举地察觉了她的不安。
他端起手旁的酒樽,遥敬侧下方的吏部侍郎,“李侍郎慎言,时过境迁,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晚风将他的嗓音送至耳畔,带着些微的凉意。
玉蓁脚下的动作倏而一顿。
她眼睫轻颤,蓦然回首,“殿下?”
檐下的宫灯随风轻轻晃动,玉蓁的心神似乎也在光影的变动间有几分摇曳。
她提裙迈上踏跺,走进了凉亭。
而身后的宫娥则被两旁的侍卫拦住,“贵人只允准了这位姑娘进去。”
将要撞上车壁的电光石火之际,原先还在闭目小憩的陈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制止了她磕碰的结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属实让人措不及防。
玉蓁惊魂未定,正兀自平复着,就见酒醉的陈照已掀起车帘,向外面的侍从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窗口被他挡着,玉蓁瞧不见具体的状况,只能听侍从传来的回禀:“回小公爷,是后面有辆马车追尾了。”
陈照从车窗探头回望,想看一下到底什么事故。
玉蓁瞧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心跳快得近乎静止。
这是她的外祖父,是她在这世间血脉相通的至亲。
一时间,玉蓁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她放慢脚步,缓缓走近。
是一旁的陈照率先看见了她,朝她招招手,唤道:“玉蓁。”
尽管他在戎马生涯的淬炼中,轮廓变得更加英挺硬朗。
但他的眉眼,和她印象中温婉娴静的母亲,还是有七八分的相似。
也就是因为这几分相似,让玉蓁有些失神。
她樱唇翕动,还未来得及作答,原本正常行驶的马车骤然发出一声巨响,猛烈颠簸了一下。
玉蓁猝不及防,身子惯性地前倾——
所以直到走近,玉蓁才瞧见亭中有人。
守在亭前的两个侍卫横出刀鞘,拦住了她,“有贵人在此,姑娘还是请回吧。”
檐下竹帘半垂,玉蓁透过夜色,只能瞧见亭中的案前坐着一道颀长人影。
因是背对着她,是以玉蓁看到的,只有他模糊的背影。
今夜圣上设宴,进宫赴宴的贵客如云。
不论是何人,都不是她能得罪的。
玉蓁自知来的不是时候,于是福身行礼,致歉道:“冒犯贵人非我本意,还请贵人莫要怪罪。”
说着,她便准备转身离去。
怎知还没等她挪步,亭中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无妨,进来罢。”
当年陈映若冒死救下了险些丧命猎场的皇后。
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圣上便赐她信物,许她日后诞下的千金、定国公府的外孙女为将来的太子妃。
可惜陈映若早早香消玉殒,定国公府又无其他女眷。
因此太子入主东宫以后,他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如今,定国公府认回失散多年的千金。
那这太子妃之位,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今晚这位凭空出现的沈姑娘身上。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纷纷望向那个甫一归来,便有可能是未来太子妃的少女身上。
玉蓁只能愣愣地受领,应了句:“是。”
是以他只微微蹙眉,便从玉蓁的身旁擦肩而过,只留下一阵衣袂带起的风。
他们之间的这场相遇过于短暂,以至于玉蓁还未看清他的样貌,就听见他橐橐的脚步声在身后渐行渐远。
玉蓁蓦然回首,凝眸望向他远去的背影。
而他逐渐走远的那个方向,正是萧渡所居的那处院落。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陈照怎么都想不到,他“病逝”的阿姊竟还会给他留下这样一个小侄女。
陈照本来也不相信的。 她不能再出格,也不能再奢求了,不是吗?
沈玉蓁仰首屏息,将杯中的汤汁,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她不免被汤药呛到,虚虚扶着脖颈,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合该是捧在掌心里珍视的。
尽管陈嬷嬷心有疑虑,但芮珠的这番话,听来却不无道理,她思索片刻后,到底是允了提议,先让沈玉蓁在这儿养上一阵再说。
于是,芮珠就主动揽了为沈玉蓁擦洗身子的活儿。
她趁旁人忙于其他琐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沈玉蓁的衣襟。
不同于方才在慌乱中的匆匆一瞥,这次,她是真真切切地,瞧清了那些青紫交错的痕迹。
从丰稔雪脯,到盈盈不堪一握的那处,尽是斑驳一片,越往下,就越令人心惊。
仿若那欺霜赛雪的凝肌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芮珠屏息敛声,到这时,才终于有些明白,她为何会倒下得如此突然了。
联想起昨夜那时而找大夫、时而抓外贼的连串动静,芮珠的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她将目光转回沈玉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轻吐出一声怜悯的叹息,随后,默不作声地拧干帨巾,一寸一寸地去擦过她的身子。
可不论她的动作再怎么小心,待碰到伤处时,那陷入昏迷的小姑娘还是不经蹙眉,无意识地,低低喃了声,疼。
脆弱的低吟飘忽砸在芮珠心上,直令她呼吸发紧。
无奈之下,她只好加快手上的动作,重新给沈玉蓁换了身干净寝衣。
等差不多收拾好一切,前来探望的云锦珊也到了屋外。
听着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芮珠连忙将手中的皴皱衣物塞进了被褥,回身行礼道:“云姨娘。”
她这个举动可以说是迅速至极,但云锦珊进屋之时,却还是瞧见了一些鬼祟可疑的地方。
芮珠站在榻前,低眉顺目地任她打量,始终不曾变过脸色。
从她的身上瞧不出端倪,云锦珊便只能作罢,转而问起沈玉蓁的状况来。
芮珠如实答道:“沈玉蓁姑娘已经烧了一天两夜了,身子正虚弱得厉害。这会儿,药还在小厨房熬着,或许等她服过药以后,就能好转了。”
云锦珊点了点头:“成,把她给我照顾好了,就成。”
说着,她上前两步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睨着被褥中的沈玉蓁。
小姑娘果然还昏迷着,嘴唇发白,冷汗虚挂,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精致漂亮的瓷娃娃,蒙着江南水雾,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碎了、消失了。
这还是云锦珊头次看见沈玉蓁,短暂的惊艳屏息之后,她蓦地勾起红唇,笑了声。
真不愧是,广陵洛神。虽然只有一瞬,但庞延洪还是立刻就清醒过来,动作比脑子快地,拿起了床边的瓷瓶飞掷而去。
瓷瓶撞上窗棂脆声碎裂,里边的药粉亦在窗上飘散弥漫开来,他扬声质问道:“是谁?”
可回应他的,就只有云锦珊的惊诧询问,还有窗外的呼呼风声。
拓在窗户上的影子仍然随灯笼的摇摆而不断变动,就仿佛他刚才所见的模糊人影,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他正在这边默然思索着,另一边的云锦珊就已走到窗边,捡起了一片破裂的碎片仔细端详。
在看清那上边的细微粉末时,云锦珊不禁骇然变色,扔掉瓷片连连后退,指着空中浮动的齑粉细屑,惊声斥道:“你怎么、怎么把这个瓶子给摔了?”
要知道,这可不是轻易能动用的药啊!
听到这样的厉声质问,庞延洪本来还有些疑惑,但随之而来的异样燥热与骚动,让他马上意识到——坏事了。
他老来身体精力不济,而云锦珊又是个花嫣柳媚的尤物,所以他总会在房里备些助情的药,以备不时之需。而方才被他随手扔出的那个药瓶,竟然就是无味无解、蚀骨催情的合欢散!
只要稍微沾染上一点儿,便能让人意乱情迷、欲.火焚身。
更别说,这整整的一瓶了!沈玉蓁醒来时,还是在那处密室。
这里边见不着天色,就唯有夜明珠的淡淡光辉漫散,朦胧幽暧,叫人辨不出具体的时辰。
沈玉蓁的脑中混沌一片,睁眼后,失神的目光在墙上某处定了好一会儿,这才在衣物摩挲的窸窣声中,找回了几分残存的意识。
倏忽间,昏迷前一刻的记忆又纷沓而至,一幕幕地浮现于脑海……
瞧瞧,就连这病弱的模样,都楚楚可怜,牵动着人的心弦。
也难怪那位不可一世的萧世子,会对她与众不同。
她还真想看看,这萧世子和梁威之间,两男争一女的戏码呢。
思及此,云锦珊不免有些可惜——原本定在明日的赏“花”宴,如今因为庞延洪的病倒,往后推迟了。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便瞅见了沈玉蓁颈后的一抹红痕。
晨光熹微,缭绕的薄雾中沁着凉意。
沈玉蓁手扶鹅颈栏杆,步履艰难地走在冗长回廊中,被风撩起的雪缎寝衣下,细瘦的脚踝不住打颤。
好几次,她都差点没站稳,要无力地摔倒在长廊上。
就在这时,簌簌的风忽然静止,她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只见不远处,裹着石榴裙的女子被曦光勾勒得身姿曼妙,正慵懒地举起手打呵欠。
然后下一刻,她动作顿住,转过头,朝沈玉蓁的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尽管在密室的时候,沈玉蓁就已经简单收拾过了,但她凌乱的鬓发、遍布褶皱的寝衣,却无处不透露着端倪。
只要看见她的人稍微上点儿心,便不难觉察出些什么。
沈玉蓁不知道芮珠是何时醒来的,更不确定,她是否瞧见了萧渡的身影。
四目相对之时,沈玉蓁的心跳也随着错漏了半拍,她握紧栏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可芮珠明显还处于迷离的困意中,睡眼惺忪,看向她的目光也略微有些失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地唤了声:“沈玉蓁?”
这下,是不能视若无睹了。等萧渡再次回到水云居,已是卯时一刻。
湢室内,朦胧的水雾弥散开来,热意腾腾升起。
他靠在浴斛边沿,微阖了双眸。
哪怕已经沐浴过,可隐隐约约间,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始终浮动于鼻端。
是昨晚一直牵缠着他,撩拨他心弦的那个味道。
意识到这点,萧渡扯了下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萧渡啊萧渡,没想到你的定力,也不过如此。
守了二十二年的清白之身,就这样没了。
看来,马上就要有麻烦,找上门来了。
萧渡从水中缓缓起身,带起一圈波澜。
可当他起身,迈着僵滞的脚步向玉蓁逐渐靠近,慢慢看清她似曾相识的眉眼,他心里的那股荒谬感更是如藤蔓滋长,不住地将他往下拽。
宁安扶着玉蓁的肩膀,将她推到陈照的面前,温声哄道:“阿蓁,还不快叫舅舅。”
玉蓁的脑中一片空白,顺着她的话,唇瓣.翕动。
但“舅舅”二字卡在喉间,还未来得及唤出。
便被陈照冷声打断:“长公主殿下说她是我阿姊的孩子,又有何证据?”
“要知道,我阿姊尚未出阁,就罹病逝世。”
“又怎会多出这样一个女儿?”
年轻将军的眼眶泛着微微猩红,质询地看着她们。
满是不可置信。
于是她站稳之后,连忙福身行礼:“恕小女子唐突,冒犯了将军!”
“无妨。”回答她的,是一道年轻疏朗的声音。
直到这时,跟在玉蓁身后的侍卫才看清了他的面容,拱手唤道:“见过小公爷。”
听到这样的称呼,玉蓁惊愕地抬眸,终是反应过来——
她现在遇到的,便是定国公府那位誉满寰中的小公爷,陈照。
车舆以彩漆雕绘朱雀,华盖边缘垂着流苏。
竹帘紧阖,无情地将她隔绝在外。
一息,两息……
随着时间的寸寸流逝,玉蓁始终悬起的心也像是落在了钢索上,更加忐忑不安。
就在玉蓁以为,他不会面见自己时,垂着的竹帘却是缓缓上提,逐渐露出了车内,年轻男人清隽的侧脸。
他微微侧首,蒙着绸带的眸子似看向她:“何事?”
不知是红烛映照,还是因为心中的羞怯,她白壁似的脸颊透着淡淡绯红,“还、还好。”
萧渡知她还不适应新妇的身份,所以动作间极近温柔,握着她的肩迫她向他靠近,直到她偎在他怀里,他俯身落一吻在她眉心,“蓁蓁,两世为人,你终成了我的妻。”
前世他们势不并立,针锋相对,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好在上天恩赐,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一世,他们虽有坎坷,却也终得圆满。
萧渡拥着她,如愿以偿地轻声喟叹,落在她额前的薄唇,也逐渐顺着她的鼻骨下滑,最后,印在她柔软的樱唇,浅浅轻啄。
玉蓁心里的紧张在他轻柔的抚慰中,慢慢归于平静。
其实对于前世的种种,她并没有特别深切的感触,更像是身临其境地看了场大戏。
她也不会将眼前的萧渡,当作是那个城府深密的君王,耿耿于怀着前世悲情,立起竖在他们中间的隔阂。
玉蓁掀眸看他,不期撞进他那双幽邃温柔的黑眸,笑着轻声道:“能嫁给殿下,是我三生有幸。”
她今生的命运从遇到他的那一日起开始更改,如果不是他当初的出手相助,或许她早已惨死瑞王的后宅。
时至今日,她仍然感谢命运的安排,让他们相遇。
她说这话时,红唇还挨着他的,一翕一张,若羽毛轻拂。
萧渡喉结微动,哑声道:“该改口了,夫人。”
玉蓁不由得笑意愈甚:“好,夫君。”
萧渡心下怦然,终是拥着她倒入铺满红缎的寝榻。
其实他能再遇到她,才是命运对他的眷顾。
如若没有她的出现,今生的他或许还游走在孽海边缘,没有求生的意志,只有堕落与沉沦。
遇见她,才是真正的重生。
现在,他终于拥有了她。
往后余生,冰消雪释,枯树生华。
她是他此生,最深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