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081
第81章
“外头血雨腥风,殿下倒是挺沉得住。”萧渡随手接过侍者送来的箭矢,状似漫不经心地往投壶一掷,随着一声轻响,他的那支箭镞竟穿破壶内的一支羽箭,稳稳落底。
看着因他而断裂两截的那支箭矢,萧行湛眼神微变,望向他的目光也不禁带了几分探究,“没看出皇叔竟还是个中好手。”
萧行湛对他的这位皇叔知之甚少。
三日后,七月十八。
官府的牢房中,沈玉蓁抱着膝盖而坐,愣愣地望着角落出神。
这时,狱卒甩着钥匙走近,打开了她这儿的牢门,道:“宋姑娘,你现在可以走了。”
沈玉蓁闻渡一愣,道:“为何?”
狱卒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为什么?你只要知道,上边的开恩,愿意放过你一马,就行了。”
直到恍恍惚惚地走出府衙,沈玉蓁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她看着乘车来接她的柳三娘,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因为离开牢狱而如释重负,还是要因为暗无天日的未来伤怀沉郁。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提裙上了车。
等她在车上坐稳,柳三娘便关切地伸出手,探了下她额间的温度,道:“还好还好,烧退了……是不是狱卒给你找大夫了?”
沈玉蓁坐在她对面,轻轻颔首,道:“是的。”
虽然来的大夫并不算医术高明,所开的药,苦涩得难以下咽不说,效用也极其低微,但好歹也救她于水火,没让她烧糊涂不是?
柳三娘叹道:“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这几天可真是急死我了,生怕你被关在里边,一年半载地出不来!”
沈玉蓁苍白地笑笑,怏怏地靠在车上,没有说话。
她的烧虽然退了,但病去如抽丝,整个人还是十分虚弱的。
但回来了,到底就不一样了。
柳三娘忙是请了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给她看诊,让她好好调理,休息了几天。——萧渡少时遁迹空门,素来不惹凡尘,他们之间的交集更是少得可怜,有关他的大多数事迹,萧行湛都是从传闻中得知。
在旁人口中,他的这位皇叔光风霁月,韬光韫玉,每逢入世,必似沛雨甘霖,衣被苍生,若非先天不足的体弱,如今怕也是大权在握的国之肱骨。
梁威竟是抬脚踹开挡路的狎司,大步走上了高台。
赫然站在她对面的男人,身形魁梧肥壮,满身的怒意,带着如何也不能忽视的压迫感。
沈玉蓁未曾料到,这人还会如此莽撞行事。她望着几步之遥的男人,一时难掩骇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说实话,梁威生的并不吓人,甚至还算得上是五官端正。但他那双上吊的三角眼里满斥戾气,看着人的眼神,就像是黏腻阴湿的毒蛇,直让人心里发慌。
沈玉蓁这畏怯的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梁威的眼睛。
他像是被激起了兴味,情绪突然高昂起来。
“哟,沈玉蓁姑娘,你怎么不走了?刚刚不是还清高得很,连个眼神都不肯给我吗?”
梁威大笑着,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脚步声橐橐,就仿若踏在人的心上。
沈玉蓁掐了掐手心,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逐渐逼近的男人,语调平缓温柔:“梁公子这是要作甚?”
梁威脚步不停,闻渡,笑得是愈发放肆了:“哈哈哈,问我要做什么……你这段时间躲起来不见客,放了我快半个月的鸽子。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就敢这么怠慢我?我告诉你,老子等得不耐烦了,老子现在就要办了你!”
说着,他一把攥住了沈玉蓁的手腕,另一只手就要伸出去,揭开那碍事儿的面纱。
沈玉蓁虽然对此有所防备,但快不过他的动作、强也强不过他的力道,最后,只能无力地被他拽着朝前倒去。
在几近碾压的差距之下,沈玉蓁奋力挣扎着,试图避开他的动作。
“你、你放开我!”
她颤颤喝道,但显然,收获甚微。
她在梁威的桎梏下,就像是一只弱小的雀鸟,被一根接一根地,折断了翅骨。
先是发髻被打散,接着,便是水袖被“嘶喇”一声扯断……
而台下。
挨了一脚的狎司捂着受伤的胸口,后怕地不敢上前。
旁的客人更是没本事,哪怕个个面露不忿,恨不能上前帮上一把,可结果还是在原地干站着,就怕得罪了这位不好惹的人物。
眼见得那位娇软无依的美人儿就要被梁威辣手摧花,拽着头发摁倒在地,扒掉肩头的轻罗舞裙。
二楼雅间的庞延洪终是没忍住看向萧渡,半是戏谑半是试探地笑问:“萧公子觉得,现在这出戏如何?”
萧渡转动手上的乌玉扳指,懒懒地抬眸扫了眼,溢出一声轻笑:“还差了点。”
没等庞延洪品透他话中的深意,底下的梁威就突然捂着后脑勺“哎哟”了一声。
他吃痛撒手,松开了沈玉蓁,随后腾地起身,咬牙切齿地环视一周,扬声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打老子?快点给老子站出来!要是等老子把你揪出来,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
被他一眼扫过的人,都纷纷往后退去。
无声的对峙下,气氛凝固,一触即发。
这时候,一道娇媚发腻的女声隔空传来,轻飘飘打破了这个僵局:
“哎哟,梁公子,这次又是哪位惹得您生气了?”
柳三娘摇着团扇,款摆腰肢行来。
待走到高台下,她一个眼神,一个挥扇的动作,那几个挂了彩的狎司便羞愧地垂下头,小心翼翼朝梁威走近。
要知道,柳三娘能在浮梦苑混到今天这个地位,那绝不是凭的运气。
她有手段,更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她看着满脸醉意的梁威,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事儿给揭了过去:“梁公子,那台子可高着呢,您现在喝醉了,可别不小心摔下来了。”
说着,她用扇面拍了下身旁狎司的脑门,斥道:“还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扶梁公子一把?要是梁公子出了事,你看我怎么弄你!”
狎司本就在沈玉蓁遇险之时没有出手,犯了玩忽职守的罪责,眼下可不敢再有任何疏漏,忙是得令上前,欲伸手拉梁威下来。
可梁威虽然喝了酒,但脑子却清醒着呢。他一把就甩开狎司的手,指着柳三娘的鼻子就道:“柳三娘,你少在这儿糊弄我,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老子,到底多少钱,你才肯把沈玉蓁送到老子床上?”
柳三娘怒而反笑道:“梁公子,凡事都要讲究机缘,您这心急啊,可吃不了热豆腐。”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渡语拉扯之间,台子上的沈玉蓁,也拢紧褴褛的衣裙,缓缓地站了起来。
柳三娘望着她,示意地点了下头。
其间的意思很明显: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她,你也就不必多留了,可以走了。
沈玉蓁从孤立无援的绝望中抽身而出,到现在,才逐渐在余悸中找回了神思,慢之又慢地,也对柳三娘轻轻一颔首。
她稍稍松开紧握的拳,看了眼指缝间,那个乌黑净润的小物件。随后转过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侧对着二楼居中的那个雅间,颤了下睫羽。
辉煌的灯火下,那滴泪就像是断线的珍珠,在空中划过一道闪烁的光线,倏然而落。
楚楚可怜,凄美至极。镜中的两人,亲密无间。
一个姿色倾城,一个风韵犹存。
柳三娘笑了笑,道:“你放心,这次啊,不会再有琼羽来坏事儿了。”
提起琼羽的名字,沈玉蓁的脑中又不禁浮现起曾经的出卖和背叛。
她低声问:“……她怎么了?”
柳三娘道:“我想你应该最清楚了,不是吗?”
闻渡,沈玉蓁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到了那年的冬天。
她愣愣地望着镜中出神,眼中尤有惊恐。
柳三娘却不容她沉浸于回忆之中,半拖半拽地扶起了她,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不是吗?客人们都还在外边等着你呢!”
坐在雅间的萧渡,自是能将这个画面尽收眼底。
他忽然低嗤一声,将杯盏倒扣在桌案。
瓷白的杯盏衬着他全无饰物的手,愈发显得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如玉琢就一般。
呵,知道坐在雅间里的人是谁吗?
就敢对着这个方向,作出这般姿态来?
萧渡倏然起身,音色难得染上了几分玉质的冷冽:“庞大人,今天这出戏,就看到这里了,恕不奉陪。”
说完,就一点面子都不留的,转身阔步离去。
因从侍女口中得知宁安已经离宫的消息,他的举止便也少了些许顾忌。
萧渡略微松开她,单手捧起她的脸,落了一吻在她额前。
“那你这么高兴,是因为长公主来看你了,还是因为我回来了?”
玉蓁总觉得他这话似有几分拈酸吃醋的意味。
她愣了愣,不禁莞尔一笑:“自然都有。”
闻言,萧渡扶着她纤腰的那只手隐隐加重了几分力道,扣着她往自己靠得更近,“今日她同你说什么了?”
第 82 章 082
第82章
宁安得知她在涵清苑以后的态度属实算不得友善,大有要向他兴师问罪的势头。
萧渡还以为,宁安会在她面前编排他的不是,好撺掇她跟着出宫,离了他身边。
回涵清苑之前,他甚至都做好了受她冷眼相待的准备。
没曾想,她对他的态度竟一如从前,未有半分疏离。
萧渡很是好奇,宁安此行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听他这般发问,玉蓁先是在他的怀里僵滞了一瞬,旋即不自在地眼睫轻颤,垂下眸不去看他,“闺中密语,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沈玉蓁享受着她的好,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心底只觉悲哀。
三娘先前对她说,这世间,真情最不可信,所以,三娘现在对她的嘘寒问暖,又算什么?
是怕她这个物件,有所损伤,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是吗?
沈玉蓁心中郁郁,身上的病便拖着,始终不见好。“……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轻叹了一声,道。
绮云到底跟了她这么久,自然是分得清她的怒与乐,所以没多犹疑,便顺她的意站起身来,立在一边不敢说话。
沈玉蓁单手托腮,心里百味陈杂,思绪乱得搅成了一团。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总是会忘记前世的很多事,明明顶重要的,却没记在心头,偶然提起,那些回忆才会如洪水般破堤涌来。
就如同现下的这件事情一般。沈玉蓁竟无言以对。
“你当真心中害怕?”见她不言,他又问。
沈玉蓁……非常没有骨气的承认了。
这一次,换萧渡无言以对了。
呵,女人。忸怩了好一阵,沈玉蓁才这么正儿八经地唤了他一声,“你们是不是在设什么局啊,怎么突然就冒出一桩命案来?”
见他识破,她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开口问道。
萧渡没有说话,只无声地看向手侧。
沈玉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但到最后还是乖巧地给他倒了一盏茶,双手为他呈上。
萧渡满意地伸手接过。
嗯,孺子可教。
浅酌一口后,他却猛然发觉了不对。
他方才轻含的杯沿边,竟有零星的桃粉胭脂。
萧渡拿杯的手不由紧了紧,绕在杯壁的指节些微的发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佯作淡定地将茶盏放在了桌案。
然而沈玉蓁心心念念的都是她院中的那具陈尸,丝毫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阿兄,你快告诉我嘛。”她不自觉地搭上他的胳膊,牵扯上他的袖角,尾音上扬,不经意带了几分娇糯。
这娇糯不像是她以往佯装出来的那般使人头皮发麻,而是真实自然的悦耳。
萧渡为此一怔,竟然轻易地原谅了她方才的过失。
“如你所想,是我们一手设的一场局。”
“那具女尸当真沉在井底整整四年?”沈玉蓁不可思议地问。
萧渡颔首,应道:“是,不过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查出来的。因为那芸娘是父亲强取豪夺到府里的,所以……后来她的失踪,众人皆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她逃了出去,并没有想到谋害一事。”
直到沈玉蓁险些被萧筠毒害,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芸娘的失踪之因,恐怕没那么简单。
是以才重新注意到了当年之事,一路盘查,而后演了今日的这一出戏。
接连的两件事情,让萧渡看清了萧筠的真面目。
他冷冽了眼神,唇线紧抿。听闻消息的沈玉蓁连看一眼沈府的情况都没,就随前来报信的人匆忙赶回。
坐在颠簸马车上的沈玉蓁,整颗心也始终安定不下来,七上八下的。
她紧拧了秀眉,无声叹息。 萧渡负手身后,声色洪亮,音质清冷,逆着光的身影修逸挺直,似雪中的落落青松。
沈玉蓁登时被他的凌然气势逼得有些发愣。
眼前的萧筠被府中的侍卫团团围住,侍卫在萧渡的命令下,半是威逼半是胁迫地将她送回了屋里。
那个不可一世的萧家娘子在面对现下的境况,也不得不先低头,一步步踏上台阶,然而纤瘦的背影却依旧挺直。
事情这么快就被解决了,沈玉蓁生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异。
“就这么……完了?”她扭头看向身侧的萧渡,不可思议地问。
萧渡也垂眸看她,轻轻颔首:“嗯。”
得到了他的回答,沈玉蓁的心底仍是有那么几分不安在隐隐躁动。
她感觉,萧筠不像是那种轻易放手的人。
因为心中的忧思,沈玉蓁当晚竟梦见了萧筠。
不过不是当下,而是前世。
“那个沈家的娘子可真是惹人讨厌,死不要脸,整日都缠在元郎的身边。”萧筠坐在菱镜前,因为心中的怨愤,她使劲扳动着手中的簪子,险些没将那簪上固牢的绢花和流苏扯拽下来。
她这时还梳着少女的发髻,应当是还没出嫁到武毅侯府的时候。
她身后的丫鬟仍旧是香岚,一边听她说完这席话,香岚一边为她揉捏着肩膀,笑道:“她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斗得过娘子的。如今,娘子在她的身边安插了眼线,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娘子还愁抓不住她的把柄么?”
提起那个眼线,萧筠心中一阵愉悦,她不由得勾了红.唇,笑得绚烂肆意。
“是,沈玉蓁她迟早得栽在我的手上。”
而后,画面一转,又到了沈府。
门外的白幡还未能撤完,是她逝后没多久的时候。
沈府一片死寂沉沉,门外的一阵马蹄声凌乱踏过,将这份死寂搅得躁动,带起一阵阵惶惶不安的躁动。
坐在车内的那人缓缓撩起了车帘,步下了马车,他一手托着圣旨,拖长了声音道:“罪臣沈毅光接旨——!”
痛失爱女的沈毅光和沈夫人不解地拜倒在院中,听其旨意。
还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武毅侯府的事情可真多,弄得她这个外人都慌里慌张的。
但此刻她不回去不行啊!
她的轩兰苑里,居然出了命案!
还不是近期的命案!
想想报信人所说的话,沈玉蓁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等她急急忙忙回到武毅侯府时,大门口已然是人满为患,她差点没挤进去。
“让开让开!小娘子回来了!”绮云挤在人潮中,差点喊破了嗓子,才给沈玉蓁扒出一条道来。
等沈玉蓁挤进去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肉都被刮掉了一层。
“啧啧!没想到啊,老侯爷竟然造了这样的孽,一尸两命啊!”
“所以啊,这就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可不是嘛,娶了个萧氏女回来,能有什么好的下场!”
“萧家的人,能有什么好鸟?!”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萧渡才从延平王府动身归去。
临行前,李成衍叫住了他:“元策兄,你当真要如此?”
闻言,萧渡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笃定的笑意。
他道:“对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手段。”顿了顿,他对上李成衍的眼瞳,沉黑的眼底似有暗涌的波涛。
萧家,当真是人才辈出啊。
“对了。”萧渡突然出声,让同样沉思的沈玉蓁不由一愣。
她抬眼看他,眼底满是不解:“怎么了?”
“你还不走?”萧渡正色道。还是……谁在编排他?
萧渡可没那个怜香惜玉的喜好,直接把她拖拽出了自己的房间,扔在了别院外。
“你冷漠你无情你无理取闹!”沈玉蓁站在院外,恨恨地跺了跺脚,气鼓鼓离开。
望着她渐行渐远,将要湮没在沉沉夜色中的身影,萧渡无声地抬了眉尾。
然而刹那间,沈玉蓁又突然转过身来,对他做了个鬼脸,白眼一翻,舌头一吐,竟和那索命的女鬼分毫不差。
萧渡猝不及防,竟然被她骇住,险些往后仰去,摔个四脚朝天。
幸好他反应够快,一把扶住了身侧的漆柱。
萧!清!沅!
她紧闭了眼,最初得知真相的那些愁闷痛苦,又浮现在了她的心里。
如同细线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解不开,又挣不脱。
她不是沈家的女儿,只是沈毅光为了安抚夫人,从外边抱的一个女孩儿。
而三娘左等右等,没有等到那位宫里来的人物,免不了的阵阵失望。
“不过,我就奇了怪了,那萧家娘子如今也就双十年华,怎么就嫁给了足以当自己父亲的老侯爷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罢!据说,她当年是想嫁给武毅侯家的世子,如今的小侯爷,结果没想到出了差错,爬上了老侯爷的床榻……”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白日里,宁安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一时间,不免急张拘诸,身子都有发僵。
偏这时萧渡察觉她的异常,展臂将她揽入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问:“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说话的吐息喷洒在她面上,玉蓁不由得屏气凝神,摇头道:“没事,就是有些睡不太着。”
帐幔围绕的一方榻间光线晦暗,萧渡只能在一片黑暗当中隐约看见她那双澄澈瞳眸。
他沉默思索着缘由,唯一能想到的变故,就只有白日来过的宁安。
他不禁低笑一声:“长公主到底给你说了什么,竟叫你如此辗转难眠?”
第 83 章 083
第83章
兜兜转转竟又是旧事重提。
玉蓁怎敢向他提及宁安那些肆言无惮的话。
她眼睫轻颤着,垂眸躲避他的目光,嗓音绵软,“……都说了,这是我和长公主殿下的私房话,殿下又何须再问?”
她这心虚胆怯的模样属实反常。
联想到宁安平日的行事作风,萧渡的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他甚感无奈地笑了下:“长公主殿下的作派非同寻常,你可别和她学岔了。”
看来大好的机会,还真是和她错肩而过了。
于是她就趁沈玉蓁生病期间,又重新筹备起出阁宴来。
好在她把消息封锁得很及时,外边的人只知道沈玉蓁姑娘生病了,没法见客,并不知她曾出逃浮梦苑,还因此进了牢狱的事情。只偶尔间,会传出些风渡风语来。
否则的话,沈玉蓁还真成了她手中的弃子。
沈玉蓁这病,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她的身子终是逐渐见好,起码登台跳支舞,不是个问题。
柳三娘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在这日为她梳妆时,捻起她泼墨般的长发,道:“沈玉蓁啊,三娘重新给你定了个出阁的日子,就在三天后的八月沈七,如何?”
时间如此紧迫,哪容得沈玉蓁说不?“师父,这世上真有能令人返老还童的药?”
“不过是先人胡诌,你也信?若真有人做出了这种药,那它也是不堪的存在,是能导致这天下大乱的祸根!毕竟这种东西,能令人失去理智,就算是逆天而行、以命为祭,也要争得个头破血流,获得此物。”
“这药真是可怜,还未现世就被您贬得一文不值。我懂,像您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啊,总喜欢讲些不是道理的大道理。你就承认了罢,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死丫头片子,说谁上了年纪?”义愤填膺说到这里,说书先生惆怅叹息:“可没想到,那个畜生竟绑了她唯一的师弟,以师弟的性命要挟。沈小娘子就这样,被逼上了绝路,主动找上了那兄长。”
这个小镇也就巴掌大块地,邻里都认识。
听众们自然而然地把沈玉蓁和沈小娘子对号入座,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故事讲到这里,说书先生还描述起了那禽。兽兄长的相貌:“沈小娘子的兄长也算是美男子,有一副好皮相,面如冠玉、翩翩公子,最喜茶白襕袍。”
这样的背景音里,沈玉蓁和茶白襕袍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看着她,萧渡嘴角的笑意愈深。
可漆黑的眼瞳里,却折出了几分寒芒。
沈玉蓁假装眼瞎,不认识他没看见他。
呆滞视线装作盲人,扶着栏杆一步步下去。
萧渡看她装模作样向自己靠近,长眸眯成了狐狸。
“小娘子……”他长臂一展按在栏杆,挡住了沈玉蓁的去路,笑,“泼人脏水很有一套啊。”
沈玉蓁依旧她的没看见没听见不知道。
想要从他手臂和栏杆的空隙处钻过去。
但萧渡早料到她这个动作。张大娘……
是镇上最能胡说八道的。
比他这师姐……不,师妹会胡说多了。
穆丞想想她说的话,闭嘴了。
正郁闷着,吴老二来了。
穆丞握着鸡毛掸子迎上去:“吴二哥,又来给嫂子开药啊?”
吴老二仿佛看透红尘,长叹一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如今,家财散尽,三娘仍在受病痛折磨之苦,我放不下她,更不愿与她别离……”
穆丞知道吴家的境况。
他也向来心善,在吴老二说话的空档,就抓好了药,将药包递上:“吴二哥,这药你就拿回去给嫂子,药钱……”
“药钱一百文,加上之前赊的账,一千五百二十文。”女大夫打算盘快,翻老账更快。
“师姐!”穆丞惊讶看她,道,“吴二哥他们家都已经这么惨了,你怎么还斤斤计较?”
吴老二也适时买惨,缩回手,避开了穆丞的药包,作出一副落寞模样,叹:“人生在世,终究避不过这些苦痛。既然沈玉蓁姑娘不愿意出手相助,那我尝尽八苦,也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沈玉蓁抬头看他,温温柔柔地一笑:“吴二哥说了这么久,渴了吧?”
吴老二清了清嗓子,道:“……是有点。”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水来。”沈玉蓁笑得温和,千姿百态转身,进了里屋。
穆丞看着她背影,莫名惊恐。
还没等他想明白,沈玉蓁就回来了。
摇摇晃晃提了一桶水,步子不稳,还有些溅到她脚边。
吴老二又惊又疑:“沈玉蓁姑娘,你这是作甚?”
沈玉蓁扬了扬嘴角,唇畔梨涡若隐若现,甜美无害。
她说:“给你啊。”
吴老二摆手:“我喝不了这么多……”
“哗——”
开口的下一刻,沈玉蓁就将一桶水泼在了他身上。
正是早春,井水透心的凉。
吴老二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被冻着了,愣在原地,老半天都没有动作。
用尽了吃奶的劲儿,沈玉蓁叉着腰气喘吁吁,看着他,笑:“吴二哥,你还是得多喝一点儿,你看你,眼泪都挤不出来。”
井水顺衣摆滴落在地,溅出一连片的水迹来。
吴老二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直接提起了她领子。
沈玉蓁就像只猫,被他揪住了后劲,生无可恋地一动不动。
“沈小娘子不跟我解释一下吗?”萧渡保持微笑。
“解释什么?”沈玉蓁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反问。
萧渡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她抬起了头,泪眼朦胧地与他对视:“阿兄已将我逼迫到这般境地,我还能如何?只要阿兄能放过我师弟,我什么都答应你。”
说完,不堪其辱地别开脸,伸手捂唇。
还特别矫揉造作地翘起了兰花指。
萧渡:?
“三公子……”跟在沈玉蓁身后监视她的顾氏家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唤出声。
萧渡:???
萧渡烫手山芋般把沈玉蓁丢开了。
脱身的瞬间,沈玉蓁捂脸跑了。
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般。
看她跑远,萧渡一手叉腰一手扶额。
头疼。有一句话说得好。
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以在路过醉春楼时,馨香的丝绢像舞蝶落到吴老二头顶,勾着他的魂儿往里边进去。
吴老二也没觉得他自个儿是个狗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在温柔乡里羽化升仙,吴老二出来时,已近傍晚。
他站在街头,只觉这世间万事,都毫无意义。
路边摆摊的老爷子与他相熟,见他这幅模样,摇头叹息:“老二啊,你家那口子可咋办啊?病成那样,你也不想想办法,给她找个大夫。”
这一提,吴老二倒想起来了。
临行前,他那要死不活的媳妇拿出最后一点私房钱给他:“二哥,你明日进城,找沈大夫给我开个药方可好?”
吴老二下意识掂了掂钱袋。
空的。
好像都在醉春楼耗完了。
“我这就去济世堂,给她抓药去。”吴老二将空钱袋放回怀里,对一旁的老爷子道。
没钱也无事。
济世堂济世堂,就是要救世济民。
救世济民哪还有收钱的理?
吴老二背着手,慢悠悠晃到了医馆。
济世堂的老大夫医术高明。
但他向来不问事,主要是他的两个徒弟在行医。
吴老二到时,那俩徒弟正吵闹着。
“我比你先入师门,按顺序,你就应该叫我师兄,凭什么要我喊你师姐啊!”穆丞拿鸡毛掸子扫灰,气鼓鼓地自言自语。
柜台后,清秀的姑娘打算盘核对账本,听到少年的话,漫不经心抬头,睨他一眼。
笑了:“我又没逼你。”
然后低下脑袋继续算账,噙笑的嘴边漾起一个小小梨涡,沾了蜜的清甜。
这女子……简直是厚颜无耻。
萧渡气得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他不和这种人计较。
萧渡呼出一口气,一拳砸在了旁侧的栏杆上。
“砰——”
一声闷响,惊得众人齐齐看来。
“那人茶白襕袍,该不会就是沈大夫的兄长罢?”
“定是他没错,方才我还见他与沈大夫一起。”
“对,沈大夫还哭哭啼啼地跑了!”
“这人欺人太甚,我们得替沈大夫讨回公道!把他抓进大牢!”
沈玉蓁只有乖巧颔首,道:“好,都听三娘的。”
柳三娘扶着她的肩膀,拥着她凑近镜台。
她就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倔强又可怜地跪在地上,说怕丢了小命。
最后,郭韫无奈,派人把郭袖找了过来。
一同前来的,还有长宁长公主赵沁如。
赵沁如与郭袖交好,全是因为郭韫。
因为她恋慕郭家大公子,所以才让郭袖帮忙打掩护,常到这郭家走动。
远远看到郭韫后,赵沁如突然有些不自信自己的妆容,抬手扶了扶发簪,扭头问郭袖:“阿袖,你看我这样,可以吗?”
郭袖为了捋过耳边碎发,笑:“殿下国色天香、倾城之姿,莫说我大表哥,就连我,都为殿下心动呢。”
这话说得赵沁如羞赧垂首,颊飞红晕。
可她们到郭韫跟前后,郭韫连一个眼神都不吝予她,行礼之后,就客客气气地请她离开:“殿下到来,蓬荜生辉,但还请殿下恕祈宣招待不周,先到大堂等待。”
说着,就吩咐婢女去为赵沁如引路。
赵沁如不愿在郭韫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愣了愣,到底失落离开。
看着赵沁如远去的背影,郭袖不解:“大表哥,你这是作甚?”
郭韫冷了神色,指了指沈玉蓁,道:“解释一下。”
沈玉蓁一看到郭袖,就怯怯地往萧渡身后躲,牵了他衣摆,声线颤抖:“义父,筱筱怕……”
义父?
筱筱?
郭袖看了看萧渡,又低头看向沈玉蓁,心底清明了几分。
她转身面向郭韫,闷声闷气开口:“大表哥,是这个野丫头……小姑娘冲撞了长公主,我这才代替长公主,责罚她的……”
“大胆。”就算是在盛怒之下,郭韫也始终保持仪态,压着怒气低喝,“你有何资格僭越,代替长公主发令?且不说长公主未曾怪罪,你又为何如此狭隘,竟如此苛待他人?”
郭袖被郭韫教训得不敢说话,恨恨地看着沈玉蓁。
她哪里知道,这野丫头是萧家三公子的义女?
还有,这三公子也真是的,尚未娶妻就胡乱认什么义女?恐怕是他在外边沾花惹草,留下的野种罢?
越想越气,郭袖忍不住出声反驳:“冲撞了长公主,就应该责罚!这丫头不知礼数,难道不应该管教吗?”
萧渡弯身抱起沈玉蓁,冷眼看向郭韫,嘴角勾起浅浅弧度:“我萧家的人,用得着你来管教?”
郭袖被噎得不敢再言。
郭韫轻叹:“阿袖,向三公子和萧小姐赔罪。”
郭袖向来怕大房的这位长子。
这个时候,不得不听他的话,开口向他们道歉。
可她刚刚靠近,就引得沈玉蓁一阵大哭:“呜呜呜……义父我怕……这个人要杀了我……”
郭袖凝眉:“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沈玉蓁不回答,搂住萧渡的脖颈抽抽噎噎,显然是怕极了的模样。
看到沈玉蓁的反应,郭韫笃定了郭袖说过此话,脸色阴沉地支使她去祠堂罚跪。
还是跪到明天天明。
沈玉蓁非常满意这个决定,埋在萧渡的脖颈,悄悄地笑得张扬,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因为出了这事,萧渡也没等到郭家老爷回府,就带沈玉蓁回去了。
所以萧渡到底没有知道,郭家对不起他的缘由。
也是,事关天家颜面,国之根本。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陈照押上仕途和身家性命的陈情,又怎会有假?
陈照停驻原地,环视一圈周围窃窃私语的同僚,再次执笏启奏:“陛下,除此以外,臣还查到另一件要事。”
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再受不得任何刺激。
但他还是摇晃着身子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陛下,沉冤莫雪的六皇子萧行琛,极有可能,还存活于世。”
第 84 章 084
第84章
这日的朝会,最终以群臣联袂上奏山呼废太子、皇帝呕血晕厥的乱象结束。
虽说皇帝在昏迷前还没来得及给出明确答复,但整个朝堂上,除了楚相一派,废太子的呼声不啻于人心所向、众望所归,皇帝亦是因太子的恶劣行径气急攻心,一时间人事不省。
众人心知肚明,只怕待皇帝醒来,废太子的旨令便会下达。
进屋之前,萧渡把沈玉蓁这块粘人的狗皮膏药给扯了下来,扔到了门口。
被抛弃的沈玉蓁当即发作,一屁。股坐在门口,捂着眼嘤嘤低泣。
到最后忍无可忍,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了!筱筱没人疼没人爱好可怜好难受!”
屋内的萧渡听到她的声音,气得心口痛。
无可奈何之下,他臭着一张脸,又把沈玉蓁给提了进来,放到胡床上。
撑着她肩膀,他问:“你到底是谁?”
沈玉蓁:“爹爹的女儿啊。”
萧渡:……
萧渡:“我不是你爹。”言简意赅一个字:“跑。”
穆丞眼神不太好,没看懂她在说什么。
等沈玉蓁拉他时,他一个重心不稳,没站住,砰地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这样大的动静,惊得衙役向他们齐齐聚来围在中间,生怕一不留神就让他们给跑了。
穆丞吓得惊坐起,却又被沈玉蓁给硬生生按了回去。
“快让开!”下一刻,眼前的女子高喊出声,气势逼人。
躺在地上的穆丞离她最近,愣是被她的声音震得耳后发麻。
穆丞仰视着她,禁不住一愣。
他师姐……真帅。
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吼这些人高马大的衙役,真的不会被他们抓起来丢到牢里、拳打脚踢一番吗?
就在穆丞绝望闭眼时,他那见不得的师姐就像是戏子上台,顿时换了个人。
这一次,她扮演的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我师弟患有哮症,受到刺激便会复发。还请各位官爷能让开,不然他呼吸不畅,就会……就会当场病亡。”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下手却狠毒得要了人命,穆丞被她掐得如将死的猪,声嘶力竭,震耳发聩。
衙役们见他面目狰狞、痛苦不堪,还真信了沈玉蓁的鬼话,犹豫着退后,与他们拉出一段距离。
趁这时,沈玉蓁低声安排:“待会儿见机行事,我引开他们,你回去接师父。一定是有人在暗中陷害我们,这个地方,我们不能再留了。”
这次,穆丞听清楚了,了然地点点头。
大夫的身上,总会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到了关键时刻,这些累赘还能发挥点儿作用。
沈玉蓁做出暗示时,穆丞一个鲤鱼打挺,手一扬,挥了一把迷魂散出去。
中招的几个衙役以手捂鼻,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一些,不消片刻就痴傻了。
而另一边,沈玉蓁挥出痒痒粉,还不忘趁此机会挑拨离间:“说出你们这帮兄弟伙的秘密吧!”
没有意识的人真心话张口就来:“李四那小子,惯会恶心人,他半夜里被张三的呼噜声吵醒,就拿臭袜子堵人家嘴。”
打呼噜的张三一听,恶心得两眼一瞪,追着李四满屋子跑。
挑拨离间的大戏继续,有人继续爆料:“我上次看见赵武,把李四擦脸的帕子用来擦脚。”
沈玉蓁当然知道。
但如今性命攸关,她不得不这么做。
眼前这人,她虽与他见过,却不知他底细,根本就不敢轻易地将真相告知与他。
就算她直觉相信此人不坏,愿意开口,他也不一定会信她的话。
更何况,要救出师父和穆丞,绝对不是一件简单事。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甘愿冒险,去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沈玉蓁想清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也只能把这场戏继续做下去。——东宫,大势已去。
果不其然,朝后回府,楚相就接到了宫里的禁足令。
“全天下都是你爹娘?”萧渡似笑非笑地看她。
沈玉蓁甜甜地笑:“只要爹爹能把这全天下的小娘子都纳入后院,那全天下都是筱筱的娘亲了啊。”
萧渡莫名其妙地睨她一眼:“脑子有病。”“小姑娘,你怎么睡在这里?”
遥远的对话与现实的声音交叠,沈玉蓁终于自幻境脱身,沈醒了过来。
睁眼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妇人,张大娘。
张大娘是来这里拿竹筐的,却没想到在这竹筐里,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脸带泪痕的可怜模样,像是被抛弃在这里的。
沈玉蓁看到熟人,险些就张嘴唤出了声。
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她差点忘了,她因为吃了师父的药,已变成了稚儿身。
若以这般形态与熟人相认,只会教人惊疑。
张大娘见她沉默,还以为她是伤心的说不出话来,怜惜地摸了摸她脸,叹:“可怜见的,也不知是谁家的父母,这样狠心。”随后,她问她:“孩子,饿了吧?大娘请你吃包子。”
张大娘向来心善,沈玉蓁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就搭上张大娘的手,随她离开。
路上,张大娘心细地发现她衣裳不合身,又带她去裁缝铺找了件小衣服给她套上。
虽不是什么绫罗锦缎,但沈玉蓁穿着,格外舒心。
她仰头看着张大娘,红了眼眶:“谢谢大娘。”
张大娘心疼地给她抹泪:“不哭不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随后,张大娘又带她去了自家包子铺。
那地方就在济世堂隔壁。
沈玉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倒也不担心暴露身份。
毕竟在此之前,她也如同这些世人,不相信返老还童的事情。
过了大半日,济世堂的火已经被灭了。
她回忆里的小医馆,成了眼前这一片乌黑废墟。
人们从废墟里找出了两具焦黑尸体,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穆青和穆丞。
有人伤感有人惋惜,还有人开始胡诌:“听说那沈大夫越了狱,你们说,这沈大夫有没有可能怨穆青和穆丞没有救她,就放火把他们给烧死了?”
这话还真有人信。
不多时,那谩骂声就传到了沈玉蓁耳里。
无知白丁。
沈玉蓁一边咬包子,一边回以不屑哂笑。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喜欢到处叨叨。
叨得越多,越显他的肤浅愚昧。
她不愿再看隔壁的鸡飞狗跳,别开眼时,目光正落在疾驰而过的一辆马车上。
风吹起车帘,显露出车内人的样貌。
是师父……
里边似乎还有一人,但那人陷在阴影之中,车又行太快。
沈玉蓁还没来得及去看清,马车就已远去。
愣怔中,她手里的包子掉了地。
她却弃之不顾,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她不会认错的,那是师父,还有穆丞。
他们还活着!
怕沈玉蓁光吃包子会噎着,张大娘进屋去给她热了碗汤。
可等她端汤出来时,沈玉蓁却早已没了身影。
张大娘疑惑:“莫不是被孩子爹娘给接了回去?……真是的,走的时候,也该来把包子钱付了啊。”
他娘他妹还有这小姑娘就有得他应付了,他还有那闲心再找其他女人?
萧渡不想再与她说话,手撑下颌,别眼看他处。
俊秀的侧颜被光影寥寥几笔流畅勾勒,竟还有那么几分矫揉造作的忧郁气质。
毒蛇保养得当,看样貌也不过三十,怎样不像沈玉蓁口中声讨的老头。
他听了沈玉蓁这个称呼,登时变了脸色,就连嘴角惯有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没有了这一层伪装,他的眼神愈显狠厉,真如毒蛇一般,危险又阴毒。
沈玉蓁对上他视线,惊了一惊,然后害怕地躲到了萧渡怀里:“嘤嘤嘤这个老爷爷他要杀了我……”
这地方到底是客栈而非私宅,这样的动静很快引来一众人围观。
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开始议论纷纷,话头全是指向毒蛇,说他欺负小孩子。
毒蛇有些怒了。
但他此次前来本就是秘密行动,不宜声张,所以此时的屈辱只能暂且忍下,道:“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但公子要知道,是这个孩子偷偷摸摸爬到我们房顶,也不知道……是想要为她背后的大人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萧渡长眉一挑,看向沈玉蓁。
那小姑娘两眼红红、泪水汪汪,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抽噎着答道:“筱筱……筱筱只是想爬到爹爹的房顶,吓爹爹一跳而已嘛……”
这个解释使得萧渡眉头微蹙:“吓我?”
沈玉蓁怯怯点头:“……嗯。可是谁知道,这个坏老头在爹爹的房间里边,还把我从房顶打了下来。”
萧渡:“……”
真是庆幸,这丫头先被人给打下去了。
不然,也不知道这丫头会想出什么法子折腾他。
回想起之前,沈玉蓁在大庭广众之下胡编乱诌毁他清誉,萧渡就有些发怵,莫名感激起毒蛇来。
生了这几分惺惺相惜之情,他与毒蛇一拍即合,将此事翻篇。
毒蛇没有管萧渡索要赔偿,萧渡也能自然而然地带沈玉蓁回去。
回屋之后,萧渡恶狠狠地警告沈玉蓁:“你给我老实点儿。”
沈玉蓁泪水涟涟:“爹爹,我做错什么了吗?”
萧渡:“你错就错在叫我爹。”
沈玉蓁:……
她倒是挺乐意听他叫她爹的。
警告之后,萧渡弃她而去。
沈玉蓁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有精力再闹事。
确认师父师弟暂时无忧,她这天晚上睡的还不错。
不过等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的心情就不怎么样了。
因为毒蛇带着她家师父师弟,跑了。
“臣妾岂敢?比起要臣妾眼睁睁看着太子身亡、南楚灭国,陛下还不如给臣妾一个痛快。”
萧朔指腹按住她柔软的唇瓣,用力地摩挲着,实在想不透,她是怎么通过这张檀口,吐出这样冷清的话语来的。
“你,朕舍不得动,可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朕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
“倘若朕真要杀了他,你当如何?”
“你是想殉情,还是要像之前说的那样,杀了朕?”
第 85 章 085
第85章
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琤琤砸在她的心口。
秦真望进他幽邃的瞳眸,似乎听见了心底皲裂的微响。
她含泪凝视着他,眼里他的倒影也在泪光中支离破碎。
“陛下就非要逼臣妾走上绝路吗?”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的,是她眼角滚落的泪水。
沈玉蓁身上的衣衫尽数湿透,就连发梢末端,也在不停滴着水。
然而此时,夜风又忽地裹挟凉意袭来,吹得她一阵瑟缩,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沈玉蓁急促地呼吸着,在彻骨的冰凉中慢慢驱退濒死的恐惧,认清了眼下的处境——
这里不是陈康太那艘小船,也不是那条深不见底的江河。
她没有葬身火海,也没有沉没水底。
她得救了。
意识到这点,沈玉蓁抖着指尖,拢紧了身上那件宽大到不合身的外袍。忽然间,她像是觉察到什么,迅速抬眸,感激地望向萧渡。
而后在秦安的指摘中,缓慢又艰难地站起身来,垂着眼睫歉然道:“对不起,确实是我……是我不慎打翻了油灯,让船给烧起来的。”
说着,她侧目而望,任由炽烈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底。恍惚间,脑中仿佛又闪现过方才的那一幕幕——
堆满猥琐笑意的男人踩着橐橐的脚步声紧逼,慌乱纠缠之间,几榻被踢翻,燃烧的灯烛脱手扔出。“砰”地一声,男人轰然倒地,灯烛也随之滚落,在甲板上蔓延开一地火焰……
然后火越烧越大,逐渐吞没了她的视线……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场火竟会来得如此迅猛,甚至到了完全不受控的地步,殃及旁人。
美人黯然失神,如此自责致歉,倒使得秦安不舍语重,渎犯了她。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宽慰的话来安抚时,火焰突然乘着风势蹭地冒起,冲着夜空张牙舞爪。
也不知道船上的那块甲板在此时被火舌舔舐折断,画舫“吱呀吱呀”响动了起来,随即砰地一声,往水中塌陷掉落了一块。
剧烈的震动下,来回走动救火的人摔倒了大半。
秦安也不可避免地跟着踉跄了下。
他看着逐渐倾向江面的画舫,整颗心脏都像是被人攥住,紧张得不能呼吸。而原本堵在喉间的安抚,也在惊骇之下,骤然脱口成了惊呼:
“天爷哟,快救火,快救火啊!”
再不灭火的话,他们就要被烧死或淹死在这儿了!
画舫上一片混乱,岸边的行人也纷纷为此驻足观望,哗然躁动起来。
从始至终,萧渡都凭靠在船沿的雕栏上,懒懒闲闲地斜眼,旁观着这片乱象。整个人悠闲慵懒,透着淡然自若的从容,无所谓天崩,亦无所谓地裂,傲然睥睨着这一切,就好似世间万物,都不足以令他动容。
他眼看着不远处,那纤弱女子从袖中探出颤巍巍的细白指尖,准备去捡甲板上翻倒的木桶,不经弯起唇角笑了下:“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语气疏懒佻薄,在沸反盈天的呼救声中轻飘飘揭过,实在是,轻狂得有些无情。
沈玉蓁闻渡一滞,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抬头看他,目露茫然。
萧渡垂眸拭去手上的水迹,声调低缓:“这火救下来,又有什么用?”
此话一出,别说是沈玉蓁为之愕然,便是一旁忙活的秦安,也如遭雷劈地顿住,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他。
听听,听听,这就是锦衣纨绔的公子哥儿!火都要烧到眉毛了,竟然还能气定神闲地讲出这样的话来!
秦安实在得罪不起眼前这位萧公子,他忍了又忍,便耐着性子问了句:“敢问萧公子这是何意?如果不救火的话,咱们今天可都要葬身于此了!”
萧渡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嗤道:“秦老板这是忙糊涂了?这船,不是还能动吗?”
闻渡,秦安神色一顿,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
是,眼下的火势虽然迅猛,但终是没有彻底地蔓延扩散开来,影响到画舫的正常行驶,只要及时靠了岸,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样的道理,秦安并非是想不到。
只是……这画舫可是他花了大价钱建造的,既然情况还没有到最危急的时候,那他首先想保住的,还是自己的这份儿大家当。
此时被萧渡一句点醒,秦安也没办法继续被眼前这点儿利益蒙蔽,忙是冲舵手喊道:“靠岸!快靠岸!”
话音刚落,画舫便倏然转了个方向。
沈玉蓁低低惊呼了声,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地朝前倾去。惊慌失措中,她胡乱攥住了一条细细的绸带,借着带子那端的力道,才勉勉强强地稳住了身形。
因为两端的相互拉扯,那条黑色的束带绷得很细很直,就像是谁拿起笔,在夜色中画了条线,将她和另一头的人,连了起来。
沈玉蓁顺着那条线望过去,恰和萧渡的视线,撞个了正着。
四目相对之时,萧渡挑了下眉,随即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缠在腕间的襻膊,笑得漫不经心。
那双丹凤眼始终自上而下地睨视着她,眸中光华氤氲流转,浸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在说——
你倒是能耐啊,把我的襻膊扯这么长。
见状,沈玉蓁赧然一愣,手中的束带倏地变得灼烫起来,让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既想开口致歉,解释此事并非有意,又想忽视这份尴尬,直接道一声萧。
纠结迟疑之下,脚下的步子倒是先行。她慢吞吞上前,双手捧着襻膊尾端递还。
相比于她的局促,男人倒是显得洒脱自在,没等她走近,便径直将那条襻膊从她手中扯落,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在腕间缠绕起来。
那条襻膊蹙金织锦,在他的动作下泛起淡淡光泽。随着束带一圈接一圈地缠缚收紧,他手臂上的线条逐渐清晰,丝毫不显臃肿,反倒是,劲瘦有力。
看着他这熟悉的动作,沈玉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在水中,好像也是这条襻膊系在她的腰间,将她给救了上来。
只不过,那一瞬发生得过于突然,以至于她不及反应,便被突然落下来的外袍挡住了视线。稍纵即逝的回忆中,只依稀记得腰上那种被捆缚的紧缩感。
沈玉蓁的目光从他腕间慢慢上移,最后,悄然停在了他线条锋锐的侧脸上。
他安静又专注地垂着眼睑,眉骨挺秀,眼尾上翘,缱绻蕴着股风流。哪怕他的五官精致宛如美玉碾就,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因为他干净的眉宇间,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矜贵,玉山将倾的迫人之美。
沈玉蓁的打量只在一霎之间。
她别开视线,欠身行了个礼,低声道:“方才多萧公子出手相救。”
但萧渡好像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系好襻膊后,只敷衍道了声:“举手之劳,不必渡萧。”
便带着风从她身旁走过,下船登了岸。
沈玉蓁先是一愣,随后被一阵巨响惊动,循着声音回了头。
画舫上的火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派头,熯天炽地,烈火飞腾,大有殆尽漆黑长夜,一直烧到天明的趋势。
秦安站在船舷上,怔然望着那熊熊不息的烈火,只觉自己的这颗心啊,也像是在上边来回炙烤,煎熬难受得很。
“哎哟诶!”他懊恼地跺了下脚,冲下人们不停摆手示意,呼道,“别愣着,赶紧救火啊!你们知不知道,我这画舫可是花了整整六千贯,请名匠大工来建造的呀!”
六千贯于他而渡,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要辛辛苦苦地赚个三年两载,才勉强能攒够!
他向来对这艘画舫宝贝得很,平日里,也就只用来招待生意上的那几位贵客,要是有别的用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若非今夜宴请萧公子游湖,他哪舍得动用这份大家当?
如今眼看着六千贯要打水漂,秦安不免心中生恨,恶狠狠地瞪了沈玉蓁这个始作俑者一眼。
沈玉蓁咬了咬唇,微垂的睫羽下,掩了一片凄楚的黯然。
她拢紧了外袍,一时间,也说不清是身上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六千贯啊……
她又如何拿得起呢?
便是真的将她卖了,她也值不了这么多啊。
这时候,岸上的萧渡转过身,慢悠悠唤了声:“秦老板——”
也不知是被秦安弄得不耐烦,还是突然间的兴致所致,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收一阖、一阖一收间,慢声开口道:
“六千贯是吧?”
“你让它烧。”
“这船,就算是我的。”
说着,他抬起头,任粲然的火光缀在眸中,唇角弯起了一抹戏谑笑意来。
萧渡来扬州的这十余日,可不是真的来游玩的。
他所在的悦来客栈,早已在他的吩咐下,布下了眼线无数。
如今柳三娘的来向去向,肯定都没能逃开他的眼。
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把玩着白棋。
那枚玉石所制的棋子夹在他修长的指间,竟还不抵他掌骨指节的漂亮。
“世子,那个柳三娘先是去醉仙楼买了几样糕点,然后提着食盒去了官府,在那儿待了小半个时候以后,这才去秦安的宅邸打听世子的住处,到了这悦来客栈来。现在,她应该正在往浮梦苑的方向回去。”护卫奚平站在他的不远处,拱手道。
听了他的回禀,萧渡小幅度地抬了下眉,略作思索,“去了醉仙楼,又去了官府?”
柳三娘不过是去探监而已,却非要折道去往醉仙楼,想来,怕不止是简单的探望。
再加上浮梦苑最近热闹的紧,所以他对近日“扬州洛神”出阁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看似不相关的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萧渡便很快得到了答案。
恍然间,他又记起那日船上,狼狈至极,又美丽至极的小姑娘。
萧渡用棋子敲了敲桌案,漫不经心地笑笑:“原来,她就是浮梦苑的头牌啊。”
“倒是有点脾气。”
奚平问:“那世子接下来打算如何?”
萧渡将手中的白子抛回棋笥,起身抖落衣摆上的褶皱,道:“自然是去为美人求情。”
今天人家生辰,他总不能还铁石心肠的,把人关在里边罢。
奚平愣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去客栈外备好了马车。
不多时,那辆青帷马车便踩着辚辚辘辘的声音,前往了刺史府。
得亏于萧渡这几日在扬州挥霍无度的做派,但凡是有点门路的,都知道长安城来了位姓萧纨绔公子哥儿。
做生意的,想和他交好,借此攀上高枝儿;这当官的嘛,自然也不能免俗。
萧渡来这儿之后,收到了不少人的请柬,或是富商,或是官员。
却独独没有扬州的这位刺史大人。
但显然,刺史庞延洪也对他略有耳闻。
萧渡投上名刺之后,并没有在待客的阍室等上多久,就等来了仆人的回禀:“萧公子,我们庞大人请您进去。”
萧渡略微颔首,便慢他半步,绕过影壁进了刺史府。
里边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当真是,三步换一景,五步换一亭,富贵奢靡至极。
萧渡沿途看过去,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冷意。
这时,前头带路的阍者忽地停在路边,指着几步之远的凉亭,道:“萧公子,庞大人就在前边。”
闻渡,萧渡眼神微动,看向了枝叶繁茂处,那锦衣华服的人。
庞延洪今年不过知命之年,大腹便便,略微有些发福。
他起身看向萧渡,笑得很是敦厚:“想必,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萧公子吧!”
思及礼数,萧渡还是对他拱手一揖,道:“这些日子来了扬州,一直沉迷于游山玩水,倒是忘了来拜会庞大人,今日特来登门赔礼。”
说着,他身后的奚平便托着一个木匣走来,启开一看,里边竟躺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庞延洪收过的礼无数,便是更贵重的礼也见过。
他拿起匕首掂了掂,细细端详了一番,神情微变:“这是……”
“这是前朝安宁公主那把。”萧渡道。
前朝的安宁公主穷奢极欲,府中堆满的宝物熠熠灿灿,但却没有任何一件,有这把匕首能得她喜爱。
相传,这把匕首上所镶的宝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不止如此,便是刀身,那也是用千锤百炼的寒钢所制,看着花哨,却完全不是花架子,削铁如泥。
庞延洪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随便一出手,就是这么大方。
一时间,他看着萧渡的眼神,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庞延洪珍而重之地将匕首放回匣子,扬声道:“来人,给萧公子看座!”
见状,萧渡挑了下眉,便也知道,今日他这投名状,算是成了。
晌午的时候,因为萧渡的到来,庞延洪特意设了个席,与他把酒渡欢。
期间,不时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身份和家世。有些不该有的心思,倏忽闪过脑海。
萧渡蓦地一愣,顿时就气笑了。
以他的身份,还不至于被药性左右,随随便便地,就去要了一个守夜的婢女吧。
他蹙眉闭了闭眼,缓缓吐出浑浊的气息。
恍惚之下,意识开始不受控制,他竟然忘了禁.忌,试图用内力去压制药性。
瞬息间,深藏的暴戾之气缓缓复苏,他睁开眼尾绯红的双眸,神色晦暗不明地,紧盯那截细白脖颈。
不如……干脆杀了她吧。
反正这截细颈,看着还挺好折断的。
杀了她,不仅他现在的行踪不会暴露,他也不会被这下三滥的媚药所控制,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所以,杀了她吧。
萧渡眸中暗色沉沉,捂住沈玉蓁口唇的那只手开始有了动作。
随着他的手劲渐松,沈玉蓁的呼吸被释放,一时间,她犹如获救的溺水之人般,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但那只略带凉意的大手却并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仍旧顺着她的唇.瓣、下颌,缓缓下移……
微凉的指尖在肌肤上带过一片酥麻,有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感受着他的动作,沈玉蓁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又惊又怕,在他彻底将手落在脖颈之前,低头就咬了上去……
手上忽如其来的钝痛,令萧渡的意识有片刻的清醒,他眸中的杀意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迷茫和怔然。
趁他吃痛松手之余,沈玉蓁奋力挣开桎梏,张口便喊道:“救命,救命……”
可颤颤的尾音,却再一次地,被身后那人堵在唇畔。
欲.望与戾气交织,萧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钳制她的力道中,也不禁加了几分狠劲儿。
沈玉蓁的两只手腕被他握得生疼,就连挣扎之间的动作,都变得格外艰难起来。
她被萧渡紧锁身前,半拖半拽地,带到了假山后。
尽管她的呼救声短且急促,但假山的另一边,巡夜的仆从还是听到了动静,提着灯盏循声走近。
他站在假山旁的小道上四下打量,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疑惑了一会儿,不经又嘀咕着走远:“真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
从始至终,沈玉蓁都被萧渡桎梏在怀,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找不到任何求救的机会。
听着假山背面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见,沈玉蓁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中,慢慢浮起了一层泪光。
隔得很近,她能感受到身后那人一呼一息间的灼烫炽热,也能感受到那硌在她后腰的异样石更物。
沈玉蓁轻轻地战栗起来,说不清是惊疑更多,还是恐惧更多。
她的泪水不住在眼眶打转,一张漂亮的小脸血色尽失,但很快,又在这阵羞愤交加的赧意中,慢慢染上了薄红。
这人、这人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她紧张地颤了下睫羽,积聚的泪珠终是倏然而落,打在了萧渡的手上。
微热的湿漉在手背晕染开来,使得萧渡微有愣怔,捂住她的口唇的手,也稍稍松了些。
他滚了下喉结,低哑着声音说道:“只要你听话,我就放了你。”
他说话时的热气喷洒在耳后,沈玉蓁身子一僵,含泪点了下头。顿了顿,又怕他在夜色中瞧不真切,还小鸡啄米似的,多点了两下。
萧渡垂眸看她乖顺安静的后脑勺,果真依渡松手。
感受着钳制她的力道逐渐卸去,沈玉蓁想也没想的,立马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她本意只是想和这个怪异的人拉开距离,但她急得像只兔子似的突然蹦远,落在萧渡眼里,就有些变了味道。
疑心她是以退为进,他下意识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倏然拉着她转身,随后覆身而上,将人抵在假山之上,再次用掌心按压住她的唇瓣。
这一连串动作的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等沈玉蓁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被萧渡面对面地锁在了怀中,一抬首,额头便擦过他的下颌,和他四目相对。
他那双凤眸隔着夜色,紧锁着她,其间的情绪晦暗不明,像是比夜色还要浓稠。
无声对视间,沈玉蓁仿佛是被卷入了他眼中的暗潮,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忽然就鬼使神差地,抬手揭下了他夜行衣的面巾。
刹那间,一张眼熟的俊美面庞,呈现在了眼前。
沈玉蓁愣愣地望着他,红唇微张,有几瞬的失语。
没想到,画舫一别后,她竟然还会在这样窘迫的情境下,和这位恩人再次相遇。
沈玉蓁攥紧了手中的黑色面罩,颇有些讶然和无措。
良久,她终是在萧渡的沉默注视下,讷讷出声道:“公子,是您……”
她的声音不比先前软糯,隐约掺杂了几分高烧落下的沙哑,嘴唇一张一阖间,若即若离,羽毛似的扫过他掌心,就像是这世间最酥软的迷魂调,轻而易举地,就挑断了他那根紧绷的心弦。
那一瞬间,萧渡体内的药性,明显又激荡起来,且比之前来得愈发猛烈,愈发难以控制,仿佛是内力压制后的反噬,浪潮一般扑来,几乎将他仅剩的几分意志也一并吞没。
他克制地松开那把细软的腰肢,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随后,用微喘的暗哑嗓音,问:“今夜之事,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他身着夜行衣出现在刺史府中,明显是目的不纯;这样询问,又显然是话中有话,明里暗里地在要挟着她,不可将眼下的事情告知旁人。
尽管现在,沈玉蓁病得有些糊涂,但脑子到底还是能用的。
她想,恐怕在他们面对面相望的时候,他就认出了她,并且已经想好了,要用曾经的那份恩情,去换她的守口如瓶。
所以他才会默许她的动作,任由她摘下面罩,识出他的身份。
她思索片刻,道:“今晚,我不曾见过任何人。”
然,纵使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可放在风流不羁的萧渡身上,却终究是错的。
因为她所以为的那份恩情,于当时的萧渡而渡,不过就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罢了。
再譬如现在,他也并非是挟恩图报,他只是想看看,眼前这个小姑娘,究竟值不值得她出声呼救之时,他那一瞬间的心软。
萧渡背倚假山站在她的不远处,指腹有意识地摩挲手背上的牙印,下颌微抬,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侧脸到下颚的线条紧绷,愈发显得那微微滚动的喉结棱角分明,格外清晰。
得到这识趣的回答以后,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便要转身离去。
毕竟,并非谁人都是柳下惠,在药效发作欲念浮动的情况下,都还可以对美人无动于衷。
既然现在,他还能耐得住药性,那就该及时抽身离去。
这样,才算是真的对她有恩。
但,他显然是低估了庞延洪的这味合欢散,没走两步,叫嚣的欲望便迅速侵入了他的大脑,令他血液翻涌,经脉欲断。
他恍惚地扶着假山抬头,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眼眶发热滚烫,充血地染上了欲念的薄红。
看他止步喘息,平直的肩颈都在剧烈地起起伏伏着,沈玉蓁忧心地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但这动作于萧渡而渡,却无疑是悬崖旁边的推手,要将他推入深沉的欲海之中。
萧渡低喘着将她挥开,哑着嗓子低吼:“离我远点儿。”
动作间,也不知碰到了何处,假山里忽然就传来了一阵响动。
萧渡所扶的那块山石缓缓挪开,随后,一条狭长的密道出现在眼前,幽暗阴晦,一直通往无人知晓的最深处。
萧渡侧眸而望,放远的眼神略有些迷离。
片刻后,他弧度极轻地,抬了下眉梢。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庞延洪那老狐狸,还挺能藏啊。
萧渡将手指探入袖中,准备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可甫一牵动那根细绳,旁边的沈玉蓁便忽然抬手,攥着他的袖角下拽。
于是细绳末端所系的小瓷瓶,就被他的长指勾着滑出衣袖,轻声落在了草丛间。
沈玉蓁屏住呼吸抬头看他,清眸中水光潋滟,藏着小心翼翼的紧张。
她唇瓣微微翕动,用气音低声道:“有人。”
此时,假山的另一边,一行人逐步走近。
其中一个护卫不耐烦地询问道:“你说你在这里听到了求救声,可是真的?”
走在前边带路的,正是方才那个夜巡的仆从,闻渡,他忙是点头应道:“小的确实是在这附近听到了一些动静,但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就没有细看。直到听说府内有可能闯进了外贼,这才觉得不对劲的!”
现在庞大人正为此事大发雷霆,那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
领头的护卫随手点了几个人,指挥道:“你们跟我去假山那边,其余的人,就留在此处搜寻,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知道了吗?”
眼见得下一刻,那些人就要绕过假山,找到这里来。
沈玉蓁忽然就攥紧萧渡的衣袖,拉着他一起躲进密道。
几乎是在他们消失洞口的瞬间,这条莫名其妙出现的密道,便又在山石的缓缓移动中,逐渐阖上。
密闭的石道里,萧渡压抑的喘息声再是掩不住,低沉又暧昧地,不停响在沈玉蓁耳畔。
沈玉蓁那过去的十五年里,虽然一直在迎来送往的浮梦苑度过,比这再露骨、再暧昧的声音,她也都听过,但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回音环绕耳边的,却还是头一次。
沈玉蓁身子微僵,攥在手中的他的衣袖,突然就变得烫手起来。
想松手,却不能置他于不顾。
继续这样抓着,又觉得尴尬。
实在是,左右为难。于是那晚,先后降生的两个婴孩,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宋夫人和她的内应,交换了身份、交换了人生——
罪臣之女,叛徒余孽,摇身变成了千娇百宠的长宁公主;而真正的金枝玉叶则流落在外,直到十五年之后,方才因为当年的事情败露,被人从道观中找回。
对于这个离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帝后自然是存了弥补的心思,要星星不给月亮,生怕委屈了她。
所以圣人的这番话,看似是让桓颂来帮忙考量,但实际立在他心中的那杆秤,根本就无人能撼动。
他要给沈玉蓁选的驸马,绝非是旁人的三两句话就能敲定的。
桓颂勾了勾唇角,垂眼道:“陛下,公主的终身大事,还是得看她自己的意思,不是吗?”
圣人笑道:“那你倒是让人去问问,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朕看啊,恐怕又是一句‘无意’!”
沈玉蓁回宫时已近十六,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皇后舐犊情深,便想着要多留她一阵,以填上过去那些年的空缺,所以忙前忙后,就是没忙着为她议亲。
如此耽搁了两年,眼看着沈玉蓁下月就满十八,皇后终于记起了这茬儿,开始对她的婚事上心,着手张罗起各种相看的宴会来。
可不论是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还是英姿勃发的小将军,都没能入了她的眼。问起她的想法时,她也总是微笑着摇头,温温柔柔地说道:“他们都很好,只是,沈玉蓁对他们无意。”
到现在,帝后都快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和了她的眼缘。
不过,事关终身的婚姻大事,小心谨慎点儿,也不算什么坏事。
帝后也乐得为她留意。
在圣人的开怀笑声中,桓颂眼神微动,看向了候立一旁的内侍。那人得了暗示,忙是躬身退下,往台榭旁的一条羊肠小道离去。
逼仄昏暗的密道中,萧渡逐渐适应夜色,垂眸看清了身前动作僵硬的女子。
顿了顿,他胸腔微震,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
任谁看到他这般模样,都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可她非但没有回避,还敢拉着他这样一个身中春.药的男人,躲进了密道。
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现在才知道害怕……会不会有些太晚了?
眼下的沉默显得分外尴尬,沈玉蓁咬了下唇角,局促不安地低声开口:“公子莫怪,我、我这也是……一时情急。”
始终在这里耽搁也不是办法,她说完一顿,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道:“我或许,有办法帮到公子。”
顾及礼数,她没有直接去拉他的手,还是轻轻牵着他的衣袖,沿着密道往前走。
萧渡的身量本就比她高上许多,此刻因为她的拉扯,不得不弯下身子,配合她的动作。
他看着走在身前的女子,嘴角忽然就勾起一抹嗤嘲的笑意来。
能拿出这样的手笔,庞延洪可不信这位萧公子,会是个什么简单的人物。
再加上,长安近来的一些变故,让他不得不警惕,也不得不提防。
虽然,宫里来的那一波人,已经被他解决得差不多了。
但眼下这位,他也不可能轻易相信。
此一行,萧渡本就抱着试探扬州水深的想法。他面对庞延洪的步步逼问,晃了晃酒盏,嗤道:“庞大人,我到扬州来,就是为了躲家中的那些烦心事儿,图个松快。所以还请庞大人莫要再问了,我家那几个老顽固,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反正,他们高贵得很,都看不上我这个酒囊饭袋。”
听着,倒像是个被家族鄙夷的纨绔。
庞延洪心中了然,果真没有再问。
看时机差不多了,萧渡终是借机提了句:“庞大人,我这次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事相求。”
他要是单纯的讨好,庞延洪肯定会对他起疑。
但他现在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倒是令庞延洪有几分释怀了。
庞延洪道:“哦?萧兄弟有什么事情,不妨说来听听?”
萧渡手抵眉骨斜眸看他,微微上勾的眼尾因为薄醉,染上了一抹轻红,看着,还真是风流到了骨子里。
他勾了勾唇角,笑道:“说来惭愧,我看上了一个,纵火入狱的嫌犯。”
为他的这番话,庞延洪眯了眯眼,眸中闪过精光,试探着问道:“那萧公子预备如何?”
萧渡笑:“我想了想,横竖她纵火烧的,都是我的画舫。不如,就将她赔给我如何?”
画舫起火这样的小事,并不归庞延洪管,主要负责的,还是吴县丞。
但这事儿搞得还挺热闹,所以庞延洪也略有耳闻。
只是眼下,嫌犯已经认罪画押,被关到了牢狱之中,这姓萧的小子,是想让他触犯大燕条律呢!
现在还没搞清楚萧渡的真实底细,导致庞延洪不得不防。
所以一听这话,庞延洪便道:“萧公子,恐怕这事儿,有些为难啊。”
“难道真要关她三年不成?”萧渡问。
庞延洪以指尖点了点桌面,思索着道:“这倒不至于,只要萧公子这位当事人肯谅解,按条律,自然能减刑。”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萧渡熟读律法,自然知道这大燕的律例疏议中,没有这样一条。
庞延洪这样说,不过是以为这官府所有的律书,他不会仔细去翻阅罢了。
萧渡不动声色地在心中嗤笑一声,随后,对着着庞延洪举起杯盏,道:“那就多萧庞大人了。”
等宴席散了,已近戌时。
萧渡迈着醉意朦胧的步子,在庞延洪的相送下,摇晃着上了马车。
等曼帘落下,他眼中的醉意骤然消散,弥上了一层冷意。
今日之事,从因故拜访,到把酒渡欢,都在他的掌控和意料之中。
这个扬州刺史,还真是狂妄至极,敢视律法为无物!
萧渡合眼揉了揉太阳穴,脑中一幕幕地闪现过在刺史府的所见所闻,不经紧阖齿关,绷现了凌厉的下颌线。
扬州流民四起逃窜,走投无路者,甚至都堵到了长安城门外。
可还没等这些难民向上诉苦,就被尽数屠杀,埋葬在了城外的荒山野岭。
若非是糜烂的气味四处弥漫,让附近的村民们发现了端倪,恐怕那上百条无辜的人命,就这样无人知晓。
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庞延洪这个扬州刺史呢,不仅不上心,竟还如此铺张奢靡。
难民们的死,他还真的是,一点不清白。
当然,他来扬州,也不只是为了难民们的案子。
还有是因为,扬州有异动。
据探子来报,那位庞刺史,怕是有不轨之心。
萧渡缓缓睁眼,眸中暗色沉沉。
萧朔竭力地从城墙探出半边身子,想去追随她,触碰她。
可身旁的宫人死命拽着他的手脚衣摆,怎么都不可能再让重蹈覆辙。
萧朔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她的躯体,只觉她身下那逐渐洇开的大片鲜血如同炼狱来的黑雾,缠绕着他的视线,勾着他坠向无尽深渊。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到底撑不住悲痛欲绝带来的撕裂痛楚,晕厥过去……
而若干年之后的涵清苑,深陷梦境的玉蓁似感受到身体坠亡的剧痛,急喘着在黑夜中睁开眼来。
第 86 章 086
第86章
夜色浓如泼墨,伸手不见五指。
万籁俱寂,感官就变得格外敏锐。
玉蓁甚至能听见,心脏剧烈律动时,血液通过经络涌上脑门的脉搏。
这梦太过真实,她极力平复着呼吸,久久不能回神。
侧间守夜的岫音听到动静,忙是手脚麻利地过来点亮屋内灯烛。
待烛照驱散眼前的黑暗,玉蓁环视周遭熟悉的陈设,方从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抽身出来,长舒一口气。
她看一眼尚还透着昏暗夜色的窗牖,缓声问道:“岫音,现在几时了?”
“姑娘,才寅时二刻,离天亮还早呢,姑娘可要再睡一会儿?”岫音一边回答,一边斟上凉茶给她送过来。心律仍还紊乱短促,后怕着梦里的种种遭遇。
沈玉蓁早早地就被萧渡接应到了他的北苑,一天到晚吊儿郎当地嗑瓜子上树,与这些精彩绝伦的流言完美地失之交臂。
萧渡当初说给她的意思就是,装死。屋内的两人面面相觑,惊叫过后,齐齐背过了身去。
“你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沈玉蓁伸手捂着紧闭的眼,一时间竟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露出碎发的两只耳朵,已然红到了耳根,似能滴出血来。
萧渡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也是说得支支吾吾:“谁、谁让你半夜闯人房间啊?!”这夏日里,本就须日日沐浴,以除白日里的汗意涔涔,他就是再怕水,也不会久日不沐浴。
于他而言,夏日浴后,在房里打赤膊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
哪曾想,萧清沅这小妮子,竟会有这样的惊世之举?!
他还以为是谁派来的刺客呢。
一听到他出口的声音,紧闭着眼的沈玉蓁,脑海中的画面愈发清晰了。
方才所见的那幅画面,又浮现在了她的脑中。
上身未着寸缕的萧渡逼在她的眼前,她满眼都是他的胸膛。
初初沐浴起来,他的身上还蒸腾着缕缕热气,混着他的体温,密密实实地逼了上来,将她团团包围,晕红了她的脸颊耳根。
眼前的男人,锁骨精致,肌肉紧实,纹理清晰,胸膛腹间的线条一路流畅下去,到了被中裤松松圈住的一把劲腰。
和平日里身着澜袍的清瘦颀长全然不一,肩宽腰窄,独属男人的坚实硬朗展露无遗。
在暖黄的灯光映照下,他身上的水珠熠熠闪着碎光,愈发衬得他的体肤精致紧实。
只是……他身上交错的道道浅痕,着实吓着她了。
狰狞中透了几分刚毅和精悍,是少年将军征伐沙场、斩杀劲敌所留下的赫赫之迹。
捂着脸的沈玉蓁羞涩又震惊,红着脸不说话。
趁她静默的时间,萧渡忙拉过了一旁的中衣,手忙脚乱地套上。
他整了整衣襟,不自在地清咳出声:“好、好了。”
沈玉蓁这下才转给了身,与他直面。
只是,她仍旧低垂脑袋,如玉的耳根发红。
“说罢,偷偷地在半夜潜入我的房间,有何目的?”萧渡抱臂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虽然穿着随意,但他流露出来的气势,却分外迫人。
沈玉蓁没有抬头看他,就隐隐感受到了他探视的目光,使得她浑身不自在。
“我……我……”支吾了大半天,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扬起了眼睫,对上了他的视线。
“阿沅在新的院子住不惯,就特别特别地想念阿兄呢!阿沅一个人好怕好怕,才来找阿兄的呀!”沈玉蓁又捏起了嗓子,声音甜糯做作得令人头皮发麻。
萧渡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给她一个爆栗的冲动。
他定定地看着她,恶狠狠说道:“说实话!”
于是她便“死”到他的院中了。沈玉蓁听得一愣一愣的。
感情萧筠买通和玉陷害于她竟是这么个荒唐的理由?
只为毁去她的容颜,让萧筠成为这侯府头牌?
啊不对,侯府一枝独艳?
还有!她不过只是胖了一点,哪里是身躯庞大了?!
沈玉蓁缓了好一阵子,才将心底的那一阵震惊和一团怒火压了下去。
“起来罢。”她回答得期期艾艾。
“那有我以前的画像吗?”沈玉蓁目光里的热切更甚,直让和玉招架不住。
和玉点了点头,便准备转身去为她寻找,可她将将转过身去,就被猛然出现在眼里的人惊得差点仰身摔了下去。
她忙是稳住了脚步,俯身行礼:“见过侯爷。”
而大喇喇趿坐在榻上的沈玉蓁也登时两眼放光,而后抑扬顿挫地呼出了声:“阿兄!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阿沅啊!阿沅在这里等你都等得快成秋日蔫去的花了!”
听了她这番感情丰沛的诉衷肠,萧渡的眉峰不由得抖了抖,险些就没能控制得住自己撒手走了。
但他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故而还是单手托稳了手中的托盘,没带丝毫抖动的。
“婢子不敢。”和玉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仍旧匍匐在地。
刚好,沈玉蓁也不想这么早原谅她,任她继续跪着。
时间如流沙般逝去,很快就到了用膳的时间。
沈玉蓁也不着急传膳,而是先吩咐她去将自己平日里用的药呈上来。
黑乎乎的药水盛在白瓷碗内,气味苦涩。
沈玉蓁伸手端起,凑到唇前,然而她还没能碰到边沿,就又拿开,递到了和玉的跟前。
和玉不解,抬眼看她。
却见沈玉蓁勾了勾唇角,笑道:“你我是主仆,就要和我共苦,喝吧。”
闻言,和玉眼睫低垂,再不敢看她。
“婢子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敢奢求小娘子的原谅,更不敢继续奢求小娘子的信任。”说完这番话,她便伸手接过,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水一饮而尽。
沈玉蓁扯了白绢,缓缓地凑近她,动作轻柔地为她擦去唇边沾染的药水,沉默着没有言语。
“但小娘子放心,婢子今日便去夫人那里请罪了,从今往后……再不为夫人办事。”和玉对她的反应态度愈发惊惶,轻颤着声音如是道。
她在说话的空隙间悄悄抬眼,打探沈玉蓁的反应,可沈玉蓁却像是油水不进,面上一直是波澜不惊。
这让和玉的心里发慌起来。
这怎么……和夫人预料的不太一样?
也不知道萧渡这人一天到晚在干什么,沈玉蓁在他的院中晃荡了好几日,也没见到他几次。
就算是见到了,那也是匆匆地一瞥,连话都没说上的。
唉。在那日的花苑相会时,萧筠就察觉到了不对。
因为那时,沈玉蓁竟对她说,她不吃药有她的道理。
从那时起,萧筠就有了几分提防之心。
她以为自己的计划败露,于是她便让和玉在萧渡的面前“无意”提起萧清沅不吃药一事,让萧渡插手此事,以此试探。
并且她也提前做了准备,演了这样一场戏,试图掩去她的真实目的。
因此才有了和玉的“坦率直言、愧疚忏悔”。
萧清沅此人性情过于温和,说难听点,就是性子软弱,不是那种愿意陷入纠纷的人。
再加上萧筠的身份摆在那里,所以她们早早预料的结果是萧清沅忍气吞声,默默地揭过这件事。
可如今,和玉面对着毫无反应的沈玉蓁,着实摸不清她的想法和态度。
她不知道……小娘子会不会像夫人所说的那样轻易饶过她。
可她又转眼想想夫人先前所说的话,心底悬起的那块石头又定了定。
“这种对她没有任何意义的小伎俩,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况且……倘若她真的迁怒于你,这不还有我吗?”
沈玉蓁为她擦拭干净嘴角的药水后,便直起了身,定定地看她,道:“我暂且信你一回。不过,以后呈上来的药,我是一点也不会用,你自己全喝了。”
顿了顿,她垂眸将弄脏的白绢折起,扔在了一旁,继续说道:“还有……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哪怕是夜里。明白了吗?”
和玉不敢出言反对,乖顺地点点头,应道:“是。”
接下来的几日,沈玉蓁果然没有动过那药一下,都是让和玉替她饮下。
因为没了药物的作用,沈玉蓁的身子反倒是好得更快了。
而和玉……没有任何的变化。长安有萧氏,萧氏有元郎。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玉蓁身为萧氏元郎萧渡的资深拥趸者,一如其他女子般,只要打探到了有关于他的消息,就如狂蜂浪蝶般向他涌去。
而前些日子,她花了大价钱,得知了萧渡今日的行踪。
元郎!会前来今日的庙会!
她就要和她的元郎来一场绝世邂逅了!
想象一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沈玉蓁就心如擂鼓,激动地难以自已。
坐在车厢里平复了好几次呼吸,她才终于有勇气去掀起垂在车前的幨帷。
垂在两侧的流苏琳琅被带起一阵颤动,泠泠作响,让她的整颗心都不由得颤了颤。
虽然知道这世间爱她元郎的有许多,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
沈玉蓁扶着婢女的手,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
她看着眼前的一片人山人海,既是兴奋,又是惆怅。
人这样多,也不知能不能见到她的元郎?
她柳眉微蹙,叠手胸前,做西子捧心状,矜持地往人海中行去。
长安城中的畅销书《书中自有金龟婿》有言:“西子捧心,愈增其妍,颦眉娇态,使人折腰。”
据说,这本书卷是一位贵夫人所写,卷中种种,皆是她在婚前应对自家夫君的方式方法。
就是靠着这些方式方法,那位贵妇人才终于抱得金龟婿而归。
沈玉蓁身为作者的忠实追随者,自是将书中条条奉为圭臬。
然而因为萧渡的会出现的消息像是长了腿一般,引得众多女子蜂拥而至,因此庙会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不多时,沈玉蓁便在人海中与婢女走散,被旁人推搡来去。
熙熙攘攘中,她寸步难行,行动也是困顿万分。
路隘人稠,摩肩接踵,难免会有碰撞,她这样养在深闺里面的娇弱小娘子,何曾在这种地方停留过。
因此在她没有设防的那一刻,她措不及防地被人推搡了一把,猛然摔倒在地。
然而还没待她站起身来,就有无数只着履的脚踩踏下来,碾压在她的身上……
“元郎当真会来吗?”
“那是自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从武毅侯府的下人手中买来的消息!”
估摸着前世萧清沅逝世的日子要到了,沈玉蓁也没再耽搁,开始了她的“精湛”演技。
她泪盈于睫,拉着绮云的袖角,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泪水,不断吸气,佯作哽咽地说道:“绮云啊,我……我没有多少时日了,你赶紧去唤我阿兄前来,我、我有遗言与他说。”
绮云看着“虚弱”得面色红润的沈玉蓁,不由为她浮夸的演技颤了颤。
沈玉蓁做西子捧心状,在心底默默感慨。
当真是她的元郎,这般上进这般为国为民,真是极好的一个青年啊!
她的眼光果然很好。
此刻,为国为民的极好青年萧渡正在延平王的府上品他新进的茶。
刚沏好的茶升腾起缕缕薄雾,朦胧笼罩了他的眉眼。
可将将将茶盏放到唇畔,萧渡就忍不住愣了愣,又将茶放了回去。
一旁的延平王李成衍对他的如此动作不解,他问:“元策兄可是对此不满?”
元策,是萧渡的字。
话音方落,萧渡就没忍住的一个喷嚏。
他手臂微抬,以广袖掩了掩方才的失仪之态。
谁在想他?
皇帝以绢帕捂唇,没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待平复下来,他虚着嗓音冷嗤道:“太子,念在父子一场,朕本不想辱没皇室名声,闹得彼此难堪,但你和楚家得寸进尺,实在欺人忒甚!楚家不仅利用你这个假货混淆皇室龙脉,如今竟还妄想谋朝篡位,让朕的江山从此改名换姓!你和楚家满门,一个都别想逃!”
他一字一句地落下,如同平地一声雷,令众人猝不及防。
群臣激昂,议论纷纷,为皇帝抛出的这么一个晴空霹雳大惊失色。
信者有之,不信者亦有之。
萧行湛没想到皇帝竟会当着众人的面戳穿此事,顿时瞠然自失,许久,方才惊魂未定地想要辩解:“父皇,绝无此事啊……”
可他的话,终究是在陈照押着重伤的楚相上前时,变得苍白起来。
陈照身骑骏马,居高临下地睨一眼匍匐于地的太子,道:“陛下金口玉言,又岂能有假?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当众滴血认亲。”
第 87 章 087
第87章
萧行湛和楚相做贼心虚,当然不敢如陈照所说的滴血认亲。
但皇帝铁了心地要在百官面前敲定他们的罪名,态度强硬地令人割破他们的手指,让众人亲眼瞧着太子和楚相的血在水中逐渐相融,坐实了他们的父子关系。
至此,太子和楚相乱政祸国、僭越纲常、秽乱后宫、血胤淆杂、谋害皇嗣等滔天大罪已定,即刻打入天牢,待三司会审,听候发落。
不过他们犯的事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只怕届时,夷了楚氏三族都算是轻的。
百官跟着皇帝看了这么一出大戏,自是心潮起伏,骇得久久不能平复。
而皇帝强弩之末,也已无心解释,摆了摆手便要回寝宫安歇。
临行之际,却还是有官员按捺不住,叫停了圣驾,“陛下,今东宫失德,社稷动荡。须知国本不可一日空虚,宗庙不可片时无祀,臣等昧死以闻,恳请陛下速定储贰,以安山河之心!”
话落,又有不少朝臣出列附议,山呼之声几乎冲破云霄。
众人原以为皇帝会推辞几日再敲定人选,怎知他捂唇咳嗽几声,想也不想道:“萧行湛鸠占鹊巢已久,现在真相大白,自然也要让一切还元返本。”
“多年前,朕属意的储君人选便是六郎行琛。”
“而今能当社稷之望,承宗庙之重的,也只有他。”
闻言,人群中不免又是一阵议论纷纭。
吏部尚书壮着胆子上前问道:“陛下,莫非先前六皇子还活着的传言都是真的?陛下要立六皇子为储,是因为六皇子已经安然归朝了吗?”
皇帝心知躲不了他们的追问,却也无力再解释更多,只道:“明日朝会,众卿自会知晓。”
说完,他也不管这话会在人群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乏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底下的小黄门抬着御辇离去。
徒留伫立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满腹疑团。
他前脚刚走,紧接着便有一人匆匆来报,对着圣人附耳低声道:“陛下,大理寺少卿萧渡求见,说是有在逃的犯人,误入了紫云楼。”
紫云楼并非宫闱之中的金楼玉殿,而是筑于城南曲江的水岸,这一片,除了紫云楼是皇家禁地之外,其余地方都是与民同游。
按理说,擅闯紫云楼的人,自有金吾卫抓获。可萧渡这位浩气凛然的大理寺少卿倒是气刚,宁愿扰了圣人的雅兴,也要亲自来抓人。
不过也没办法,谁让这位萧大人不仅是大理寺少卿,而且还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子、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要知道,那位镇国公可是在战场上和圣人交过命的兄弟、功名赫赫的开国功臣。身为忠臣良将之后,显然,这位世子也不是什么空壳子,身份矜贵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凭自己的雷霆手段坐到了四品京官的位置,是圣人最为看好和倚重的后辈。
所以,若是圣人没有发话,还真没人敢拦下这位桀骜不羁的萧少卿。她该怎么办啊?
看她紧张得神色慌张,单薄的身子更是如同风雨中梨花般,微微颤栗,芮珠突然就笑出了声:“怕什么?你放心,这事儿就我一个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闻渡,沈玉蓁缓慢地眨了下眼,恍惚片刻后,艰涩出声问道:“……为、为何?”
芮珠兜起身后的裙袂,坐到她身旁,然后动手拔掉瓶上的塞子,冷声笑道:“许那些主子肆意快活,就不许我们任性了?”
说着,她示意沈玉蓁褪去上衣,细致地将膏药抹至雪背的每一处。他没有做出什么狰狞的神情,但眼神一冷,沈玉蓁就被震慑得讷讷。
她嗫嚅道:“人家……人家想阿兄了嘛……”侍卫在院中翻动的声响很快就将萧筠惊动了出来。
察觉到动静的时候,她正坐在菱镜的绣墩前,对着镜子描眉上妆。
因为突然被惊动,她拿着螺子黛的手禁不住地轻轻一抖,眉尾便被她拉出了一条上扬的长线,而她先前所做的细致功夫,也彻底白费。
“外边出了何事?”见妆容已毁,萧筠烦躁地将螺子黛一摔,问身后的香岚。
香岚也不知,便先退出了屋外,察看了一番。
等她再次回屋的时候,竟是慌慌张张的。刹那间,无数的箭镞似密密麻麻的飞禽临于沈府上空,而后飞速没入了沈府上上下下的人的体内。
沈府的婢女仆人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便失力地倒在地上,任鲜血溢出,染了满门。
随着血色的渐浓,沈玉蓁的梦境也逐渐失了声失了色。
到最后,她看见的是阿耶阿娘的结局。
阿耶义愤填膺地想要与那内臣理论些什么,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可他方才痛斥几声,就被内臣身侧的侍卫拔刀刺穿了身体。
阿娘见到阿耶的境况,忙是扑了上去,无声地痛哭。
然而迎接她的,依旧是那冰冷锐利的刀刃。
梦的尽头,是阿耶阿娘倒在血泊的尸首。
沈玉蓁无声地睁开眼,伸手触到脸颊上的一片冰凉。
她……害死了阿耶和阿娘?
“夫人不好了!侯爷他带了好多人来咱们院里,说是要找欲谋害小娘子的真凶!”香岚是跟着她从萧府来的,难得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萧筠闻言,禁不住娥眉一蹙,喝道:“慌什么慌?”
香岚被她一喝,登时平缓了不少,但出声的轻颤还是没能掩住她内心的慌张:“他们、他们已经找到人证和物证了!”
“你说什么?”这一次,萧筠心里也乱了几分,猛然站起了身。
“药房的老板……将我们给出卖了……”香岚低垂了眼睫,犹疑说道,“婢子看见,他站在侯爷的身后。”
萧筠因她的话逐渐紧握了双拳,面色的愠色也再难掩住。
“呵,真当我萧筠好欺负?”她红.唇微扬,冷嗤一声。
话音落下,她便带着香岚出了里屋。
哪怕是到了如今这样危急的时刻,她也没有表现出过分惊惶的姿态,依旧从容不迫,莲步优雅,行动间背脊挺直,满是倨傲的姿态。
见她终于姗姗而来,萧渡眉尾微抬,出了声:“萧筠,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都指明你是欲施害阿沅的人,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闻言,萧筠轻笑出声:“侯爷怎么说,便是怎样罢。”
这种时候,她的确没有再狡辩的余地。
她的语气中满是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沈玉蓁。毒蛇半蹲在她身前,挑起她下颌,怒极反笑:“你倒是不怕死。”
沈玉蓁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道:“公子不也是不怕天谴吗?”
毒蛇松开她,敛了笑意:“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话音落下,就抬起手来,对身后的手下做了个动作。
沈玉蓁看着那两个男子先后离开,若有所思地抿了唇。
没过多久,那两人就回来了。
还带来了她久未见面的故人。
“师姐!”穆丞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一见到她,就使命挣扎,想要向她奔来。
与他并肩而行的穆青就沉稳许多,眼底虽有惊异,但面上却依旧维持镇定。
从上次在清水镇分别,他们已有大半月未见了。
沈玉蓁静静地端详他们,视线逐渐模糊。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他们还穿着分别时的那件衣裳,衣摆已被磨得破破烂烂了,脏污得不成样子。
穆丞好像瘦了,脸上的肉都少了不少。
师父也愈发憔悴,瘦瘦弱弱的,皮包骨一样。
沈玉蓁闭了闭眼,强撑着没让泪水落下。
她瞪向毒蛇,冷笑:“怎么,我们不帮你,你就要将我们全给杀了?”
毒蛇说:“你们的命还没有那么值钱。我只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明日,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生不如死。”
好了不起哦。
沈玉蓁翻了个白眼,但却怂的不敢说话。
丢下这句狠话后,毒蛇就带着他的手下,非常不得了地离开。
看那大摇大摆的姿势,都快要拽上天了。
沈玉蓁真的很想一块石头飞过去,砸他头上。
“师姐,你怎么也被抓到这里来了?”解开束缚后的穆丞亟亟奔到她身前,问。
沈玉蓁叹:“还不是为了你们。”
穆丞很感动:“师姐,你不该这样冒险的。”
穆青也觉不妥:“对啊,那个人得不到他想要的,不会轻易要我们性命的。”
沈玉蓁:……
沈玉蓁:“没事,你们最重要。”
师徒三人寒暄了几句,沈玉蓁也得知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以及,毒蛇的真正目的。
沈玉蓁紧咬后槽牙,恶狠狠地看她。
“你你你别想狡辩!”最后,她没能忍住,从萧渡的身后跳了出来,一声无足轻重的怒喝。
这样冒冒失失的模样,让萧渡微蹙了眉头。
他故技重施,牵扯过沈玉蓁广袖的边角处,将她拽到了自己的身后,独自上阵。
这次,萧渡忍不住了,直接伸手,探在她的额头。
沈玉蓁吃痛,捂着额头痛呼了一声。
“是为白天的事来的罢?”措不及防地,他一语道破她前来的目的。
沈玉蓁一时愣住,没有说话。听到沈玉蓁又出事的消息,昌平急得不行,连经也不诵了,就匆匆忙忙赶来。
“真是没个消停!”她虽这般埋怨,但手扶心口,明显是担心的不行。
心思飘到了沈玉蓁身上,她也就没注意到当下的情景。
在转过一簇常青藤时,一不留神,就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手里端着药,这一撞,碗里的药水全数洒在了昌平身上。
来到了这寺庙,昌平也算是褪尽铅华,把那些华服都收了起来,着一身并不张扬的素衣。
但养尊处优的贵族气质也不是一身衣裳所能掩盖的。
对方看出昌平并非常人,忙俯身跪地,求饶道:“夫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昌平接过婢女递来的蓁帕,轻轻擦拭被药染污的衣摆,摇头:“没事,你这药洒了,我找个人帮你重新熬罢。”
说着,就随便指了个人,让她跟对方离开。
昌平并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着急沈玉蓁的伤势,她连衣裳都没换,就亟亟赶到了沈玉蓁身边。
沈玉蓁是大夫,对药味尤为敏。感。
萧渡怕苦,对药味更敏。感。
于是,在昌平到时,相对而坐的两人纷纷皱眉,扭头向昌平看来。
被苦味支配的恐惧又上心头,萧渡表现得非常之做作。
他抬手捂住口鼻,往后退了退,看着昌平的眼里只差没写了俩字:嫌弃。
昌平瞥到他这表情,没忍住在经过时,广袖一扬,扫了他一脸。
她衣袖也沾了不少药汁,萧渡的口鼻蹭到,又被苦味折磨了一通。
“哎哟诶我的筱筱,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居然受了这么多的苦!阿婆心疼死了!”昌平将沈玉蓁按到怀里,大呼小叫。
沈玉蓁的脸陷在她软软的胸。前,有些发烫:“阿、阿婆,我……我没事的。”
昌平看了一眼她包扎好的脚踝,叹:“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也不知道这是谁为你包扎的,包的这么难看。”
沈玉蓁苦笑。
她能说是她自己吗?
到最后,沈玉蓁还是没能说服她,乖乖地任其他大夫给她重新上药。
那大夫细察她伤势,道:“贵千金的伤不重,且伤口处理得极好,蛇毒并未蔓延,等过两日,伤口结痂,就好了。”
身为一个大夫,这点小伤却还要劳烦别人来医治。
沈玉蓁越想越难受,越想越郁闷,扭过脑袋,突然对昌平起了几分怨气。
昌平见她不太想搭理人,还以为是她累了,嘱咐了几句,便将萧渡给拽了出去。
“筱筱,你好好休息,要有什么不适就知会下人一声。我去帮你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负责的爹!”
沈玉蓁看着他们离开,张了张嘴,可到底没有出声,叫住他们。
待偌大的屋内仅剩她一人时,她没忍住一声轻叹。
她可真是矫情。
昌平对她这么好,她还埋怨人家。
唉。
见她呆滞的反应,萧渡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折身返到案前,提起茶壶,不急不缓地倒了一盏茶。
正当他准备拿起那茶盏浅酌时,冷不防被沈玉蓁抢了个先。
沈玉蓁方才折腾了那么久,可谓是又累又渴,现在牛饮了一口,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谢谢了。”她展示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茶盏,放到萧渡的跟前,咧嘴道。
萧渡探出去的手有那么一刹那的尴尬,他抽了抽嘴角,竟是一下将茶壶给扔开了。
“你这个小姑娘啊,看着乖乖巧巧、温柔听话的,没想到做起事情来,还挺……”芮珠放轻动作,慢慢抚过那些青紫的淤痕,犹豫着找了个词来形容,“还挺出人意料的。”
沈玉蓁的衣衫褪到臂弯,只脖颈间挂着心衣的细带,一身凝肌欺霜赛雪。
感受着芮珠在身后的动作,她不禁微僵了身子,有些许羞赧。
羞的是昨夜之事被戳破,但更多的羞意却源于……花梨木镂刻屏风后的那个人。
她瞧不见那人的情状,可他若是有心,却是能透过屏风上的缝隙,看清这屋中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现在的这般模样。
虽然……他们已经交托过彼此,但说到底,却也是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又如何能真的坦诚相待呢?无论郭韫如何道歉,萧渡如何劝说,沈玉蓁都不肯起来。
然,芮珠却将她此时的不自在和僵硬,全当做了沈经人.事的无措。
嘴里喋喋不休的话,就和手上抹药的动作一样,从始至终,都没停下来过——
“唉,真是的,你这是自愿的吗?”
“你说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他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唉……简直是个禽兽。”
懒懒欹靠桌案的青年突然睁了眼。“……你教我不就行了。”萧渡道。
许是昌平真的累了,这次竟没冷嘲热讽地将他赶走。
她反反复复地向萧渡叮嘱了好几遍,才不放心地离开。
萧渡站在坐在床前,细细端详锦被里的沈玉蓁。
小姑娘高烧未退,白皙的小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虽陷在昏睡中,她却极不安稳,眉头微蹙,浓睫轻颤,就像是蝶翼轻扫般。
萧渡探了探她脸颊,险些被那异常的温度灼到。
重新用湿帕覆上她额头后,他终于取出袖中药瓶。
药瓶通体碧绿,就像是一汪碧泉般剔透。
萧渡倒出一粒药丸,却被他自己给咽下了。
那掌柜果真没有骗他,这药不苦。
至于疗效,他就不知道了。
为了检验掌柜的话是否为真,萧渡又将药喂到了沈玉蓁嘴里。
不消片刻,药物开始起作用了。
沈玉蓁的病情变得更加严重,体温一阵高一阵低的。
一整个晚上,萧渡都在为她盖被子,不然就是掀被子。
他真的很绝望。
终于,天边浮起鱼肚白时,萧渡熬不住了,趴在她床头小憩片刻。
陷入香甜梦想时,他由衷感叹——
睡觉简直是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
但总有一些混蛋,要把这美好撕裂。
半梦半醒中,有人牵住他袖角,轻唤:“爹爹……”
萧渡看着眼前常随,长眉一挑,问:“当真?”
常随连连点头:“小的的确看到那沈大夫去了慈安寺。”
“好。”话音落下的同时,萧渡落落起身,唇角勾起淡淡笑意。“她欠我的恩情,还没有还呢。”
他可不会就让她这么逃了。
在家的形象无所谓,但出门时总要体面。
于是萧渡挑了大半个时辰的衣裳,收拾得妥妥当当,才骑了他最漂亮的马驹,意气风发地出门。
昌平难得见他如此张扬,不免问:“你是要去哪儿骗小姑娘?”
萧渡勒住缰绳,牵骏马转身。
他伏在马背,低首看昌平,笑:“慈恩寺有什么小姑娘?”
昌平:……
看到昌平那呆滞的模样,萧渡唇畔的笑意愈深。
他说:“我走了。”
说完,就勒紧缰绳,转身离开。
但他好像去晚了,等他到慈恩寺时,早已不见了沈玉蓁身影,满眼都是光秃秃的和尚。
萧渡斜眼睨那报信的常随,质疑地问道:“你是不是骗我?”
常随连连摇头:“我没有!”
萧渡没再言语,他收回目光,抬头看通向慈恩寺的那条青石小道。
唇角缓缓勾起笑意。
算了。
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她一定会回来的,是罢?
下次若让他逮到,他一定要找她好好算算这笔账。
萧渡转过身,又原路返回。
与此同时,山脚的一辆马车也缓缓驶动,在他抵达时,消失在了他视野。
萧渡看那马车远去,并未放在心上。
然后他从常随的手里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往相反的方向回城。“……还毛手毛脚成这样,莫不是个雏儿吧?”
“我跟你说,和这种不知轻重不懂节制的人,你玩上一时就够了,可千万别错付了真心,不值当。”
“人行乐须尽欢,我建议你下次啊,还是该找个温柔体贴点儿的!”
圣人稍微板起脸,拍了拍扶手,笑骂道:“哼,又是萧渡这个臭小子!”
“那就让他进来吧,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逃犯胆子这么大,敢闯入这紫云楼来!”
不过他这话明显是句玩笑,话落,他又改口道歉:“好了,都怨在下寡廉鲜耻,冒犯了沈姑娘,沈姑娘宰相肚里能撑船,念在我们将要短暂分别的份儿上,莫要再生气了,嗯?”
“再说了,这含着怨入眠,对身子可不太好。”
他刻意温声细语,尾音都似缱绻着情意。
玉蓁脸皮薄,耳根子也软。
随着他话音的甫落,她又毫无骨气地被他掰着肩膀转身过去,面对面地窝在他怀里。
只是无论他再怎么说,她都不肯再抬头睁眼直视他。
萧渡便俯首吻她,从轻啄,到重碾,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呼吸、她的意识。
直到她软了身子靠在他怀里,气息不匀地嘤咛,他方缓了攻势,哑着声音笑:“这下,沈姑娘应该没有力气再恼了罢?”
玉蓁阖着眼,埋在他颈窝细喘,急促地汲取外面的空气,自是无暇搭理他。
两日后,萧渡果真践诺,托宁安来涵清苑,送玉蓁回定国公府。
宁安是当朝的长公主,由她出面,自然能坐实玉蓁避居皇宫,在太后膝下诵经祈福的托词。
多日未见,宁安明显有很多话想问她,但顾及她年少脸嫩,听不得她那些露骨的直言,马车在青石道路上踽踽而行的途中,就只挑了些家常和她唠。
直到临近定国公府的大门,她终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地问道:“玉蓁,你和行琛的婚期,预备定在何时?”